《秋雨微凉》 第1页 《秋雨微凉》作者:配菜太咸【完结+番外】 文案: 秋天就像中港转运站,有人路过,也有人留下,秋天没什么不好, 蓝莓派也没什么不好,只要遇到懂得欣赏的那个人,就好。 「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当年为了你去打人,你就这样敷衍我,哼。 第1章 「成都的麻辣火锅能拯救所有凡间生灵。」 「喂,起床了。」 当邱天在成都双流机场的大厅被踢醒时,刚好是下午六点。 踢他的女人踩着一双夹脚拖鞋,手插在运动裤的口袋里,一脸「快起来不然老娘打爆你头」的表情。 「太后,你迟到了一小时。」醒来的邱天用哀怨表情做出无声控诉。 「我有到你就该偷笑了,」被称为太后的女人不以为然的撇嘴,「走啦走啦,饿了吧,带你去吃传说中的麻辣火锅。」 太后看着堆在邱天四周的东西,「行李就这些?」一个六十五升的背包、一个装笔电的后背包、一个纸袋,里面装的是早上才从台北买来的阿默千层蛋糕。 「唉呀,这个看起来最重,我帮你拿。」太后快速提起阿默蛋糕的纸袋,往出境厅的门走去,「走吧,打的(注/的士:出租车,即计程车)回家。」 干!邱天一边咒骂,一边抓起背包,急忙跟在太后后面。自动门一开,三月的成都天空朝他迎面而来,空气依然寒冷,他连忙从背包里抽出厚外套。 「熊猫!」邱天边穿边指着在停车场大钟上旋转的熊猫大叫。 「喔,路上很多。」太后一脸淡定。 「……熊猫会在路上跑吗?」 「会。」太后依旧一脸淡定。 「……」 不用多久,邱天就知道太后永远是对的,熊猫在街上满街跑,在计程车上、在路边的招牌上,甚至是放在路边的工事用塑胶三角锥上。 不过这是一个跟熊猫无关的故事。 两周前,邱天从待了五年的公司离职,原因之一是五年来他视为师父的主管强哥跳槽了;原因之二是他三十岁了。他在住处连打三天电动,对他的高中同学兼室友兼干弟弟李以诚长吁短叹。 李以诚用自身的经验建议邱天:「出去旅行一阵子吧,可以打开心胸跟思绪。」但邱天觉得这只是李以诚忙着谈恋爱不想理他,想借机把他打发出去。 「哼哼,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当年为了你去打人,你就这样敷衍我,哼。」他碎碎念的继续用电动抚慰受伤的心,然后被李以诚从背后踹了一脚。 又过了几天,邱天在MSN上收到太后的讯息。 「在干嘛?」太后问。 「打魔兽。」邱天说。 「有出息。」太后说。 「过奖。」邱天说。 「没事做就来成都,请你吃火锅。」太后下旨。 「成都很可怕,小诚上次去遇到地震。」邱天抗旨。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孩子。」太后安抚。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邱天问。 「没什么好玩的,九寨沟、都江堰、青城山、大佛、康定、熊猫……差不多就这些。」太后说。 「喔,让我想想。」邱天考虑。 许多零碎的原因累积起来,最后促成邱天动身到成都:李以诚和太后都对成都的火锅赞不绝口、他和太后很久没见了、他想当面请太后指点人生方向、他想离开台北四处走走、他想把生活倒过来摇一摇、他想不用排队就看到熊猫。 邱天跟着太后上计程车,太后用流利的四川话跟司机报完路名后,无视邱天的存在,打开阿默蛋糕开始吃起来。 邱天无言的看着这个女人,「是说……太后,你至少要表达一些欢迎之情或是介绍些沿途风景吧?」 太后咬着蛋糕看他一眼,摆出营业用的笑容说:「喔,欢迎来到成都。」然后用拿过蛋糕的手捏了捏邱天的左脸,「等下带你去吃火锅,人生的所有疑问都可以在麻辣火锅里得到解答。」 邱天拿出卫生纸擦脸,心想:太后果然是太后。 邱天生命里有两个很重要的人,一个是高中同学兼室友兼干弟弟李以诚,他视李以诚为亲手足,两人是孽缘式的共生关系,他觉得李以诚是白痴,李以诚觉得他没脑子,两人互相作贱又互相扶持。 另一个就是太后,他的诡异变态超合金版人生导师。 高三那年,邱天会在课余时连线到美国玩网路游戏,当时他被怪物追着跑,眼看即将再度命丧哥不林之手时,一个名为「Taiho」的高大、肥胖、嘴角流着血丝、满脸狰狞的男巨魔救了他。 「Thx.」邱天脑中塞满英文,但只能挤出这个字。 男巨魔打出一串英文,夹杂大量简写和俚语,邱天看得半懂,意思大概是说这区不是他的等级该来的地方,问他是不是新手。 「Yes.」邱天脑中依旧塞满英文,但还是只能挤出这个字。 男巨魔丢给他一些武器和装备,挥手准备离开。 邱天满怀感激,这次挤出两个字,「thx.881.」 男巨魔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回来,「Taiwanese?」 「Yes!」邱天这次回答的很快。 男巨魔又倒出一堆英文,意思是会说「881」的人十个有九个是台湾人,另一个是被教坏的香港人,然后指着自己说:「taipei,and u?」 第2页 邱天从此就跟这个男巨魔混了,他加入男巨魔的公会,跟着其他人一起叫男巨魔「Tai」,翻成中文是阿太。 那时MSN刚上市,所以他们交换的是ICQ,阿太大邱天七岁,在台北工作,邱天喜欢跟阿太聊天,阿太看事情的角度很特别,常带给他新的思考方式,也不像其他大人一样,老是告诉他该怎么做,而是把事情分析完,让他自己去想该如何做。他觉得阿太是个真正的大人,活在他向往的世界。 那时邱天喜欢上隔壁班的男同学,他发现自己喜欢男生时,没经过什么挣扎就理所当然的接受,毕竟让他烦恼的是心中快要压制不住的感情,而不是对方的性别。 阿太发现邱天的失魂落魄,在ICQ上关心的询问,邱天考虑片刻,觉得大人阿太一定可以给他建议,于是他鼓起勇气说:「我喜欢上一个人,在想要不要告白。」 「喔,对方是男的女的?」 邱天吓得跌下椅子。「为什么这样问?」他抖着手回讯息。 「要先确定对方性别才能讨论下一步啊,我跟你说,这个世界很恐怖,有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跟一堆你想都想不到的恋,所以你不能先入为主的把所有人都当成异性恋,你只能把人当成『人』,不要擅自决定对方的性别或性倾向,懂吗小朋友?」 邱天知道他问对人了,他看到明灯了,他把人生第一次的出柜献给阿太,他把对同学的爱慕和烦恼全说给阿太听。 「你告白的目的是想跟对方在一起,或者只是想让对方知道你喜欢他?」阿太问。 邱天想了一阵子才回答,「我只是喜欢他到受不了了,想跟他讲而已,没想过在不在一起,而且他好像喜欢别班的女生。」 「小弟弟,你知道吗,如果把『喜欢』这种情绪实体化,那你会看到一包垃圾,如果他不喜欢你,你却向他告白,就好像把垃圾丢到他家一样,这叫爽到你,艰苦到他。你有没有想过,现在要大考了,如果他不喜欢男生,那么被男生告白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如果他喜欢男生,但不喜欢你,那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如果你们互相喜欢,又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影响?」 阿太的话让邱天想了三天,他想明白很多事,感情要两厢情愿,而非单向操作,一头热的把自己的感情掏给别人,其实很自私。 邱天的感情观在这时大体成形,在后来的岁月里,若遇到有好感的,就尽力接触,确定对方也喜欢他,才提出交往的请求,对方若没那个意思,也绝不死缠烂打。 「喜欢的具体化是一包垃圾,那爱的具体化是什么?」邱天把事情想通后问阿太。 「大肠头,」阿太说:「还没煮的时候很大一盘,煮了会缩小,如果没煮过头的话,会变得很好吃。」 邱天觉得大人对事情的比喻都充满不可解的神秘。 阿太从此成为他的爱情兼人生导师。在他上大学开始交男朋友时,阿太鼓励他多方尝试,如果集满十二星座跟十二生肖,就请邱天吃高级牛排。 「年轻时乱来一点没关系,老了才有故事回忆。」这是阿太给他的大学入学贺词,阿太还将自己的名言送给邱天,「有失败的经验才能造就手到擒来的技巧,有痛不欲生的过往才能珍惜永浴爱河的幸福。」 他第一次分手时,阿太对他说:「喜欢是一种消耗性的情绪,很快就会过去。」 「那爱呢?」十九岁的大一生,想的都是轰轰烈烈的恋爱。 「爱是致命物质,这辈子碰一次就够了。」阿太说。 所以爱是致命的大肠头?邱天觉得阿太的这行字里有种他不明白的隐约哀伤。 「话说回来,你是一还是零?我跟你说,这种事各有爽度……」阿太接下来的三千字性事讨论让邱天觉得阿太不具备哀伤功能。 邱天也问过阿太是不是gay,不然怎么对这方面的事这么清楚,但阿太对着三尺神明发誓「我真的不是」,邱天只好把一切归于「复杂纠葛又神秘不可解的大人世界」。 邱天二十岁生日时,阿太为了恭喜他有投票权,答应现身请他吃饭,他们约在敦南诚品门口,邱天左等右等,等到了一个穿着靴子的大波浪长卷发女人。 「……你是女的?」邱天有点承受不住。 「我说过我是男的吗?」阿太拿出烟,在楼梯上大剌剌坐下来。 「你……我……你也没说过你是女的啊!」邱天对某些事物的认知发生巨大的崩溃。 「我角色上的名字打得很明白,Taiho,太后,你见过男的太后吗?我当年是不是告诉过你,只能把人当人,不要擅自决定对方的性别跟性倾向,有没有!」 「……有!」邱天认输。 他终于知道太后的真实身份。 「我真的不是gay,我是bi,双性恋。」正名为太后的阿太说:「我的处境比你们还惨,你们在柜子里的话,那我就是在柜子里的夹层。」 从此他们的关系从虚拟世界延伸到现实,他们不常见面,但太后永远在MSN上为他指引方向,从学业、工作、爱情……太后给的都是变态且不同凡响的建议,不过太后说性爱议题属于付费频道,想问的话,就拿食物来换。 去年太后被公司派到成都,算算他们已经十个月没见。「成都的麻辣火锅能拯救所有凡间生灵。」有次太后这样跟他说。 第3页 邱天愿意到成都来,多少也是冲着这句话。 到成都的第一个晚上,邱天彻底被拯救了,麻辣火锅里的花椒粒和辣椒将他从头到尾涮洗一遍,他觉得神清气爽满腹舒畅。 「我们能每天都来被拯救吗?」他意犹未尽的问太后。 「你罪孽深重,可以自己来求宽恕。」太后没有奉陪的意思。 回到住处,太后拉开客厅窗帘,二十二楼的阳台外是一片展开的夜景。 「这里是社区最旁边的一栋,没被其他大楼挡住,漂亮吧。」太后丢瓶啤酒给邱天,在桌上摆出许多凉拌菜,接着往沙发一坐,「有事上奏,无事闲聊。」 邱天拉开啤酒,喝了一口,叹了一声,开始把被麻辣火锅逼到嘴边的苦水全部吐出。 「其实就是……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喜欢做企划,但这就只是个工作,不像小诚,他爱着设计,我真的不明白,他明明是没有热情的人……我想做别的工作,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想找看看有没有能让我真正爱上的工作。」 「本来还没想这么多,后来强哥跳槽,我可以说是为了他才一直待在这间公司……我没有喜欢他,他是我师父好吗!」邱天对太后的暧昧眼神提出抗议。 「你知道吗,我每天在办公大楼里的三楼的某个小隔板里工作,进出门要刷卡,有个人电话专线,十秒钟没人接会自动转语音信箱,每天要开一到三个会,小妹会泡茶和咖啡,部门秘书会问我便当要排骨鸡腿还是鱼排,要配汤还是养乐多,隔板后面的话题是老公小孩股票跟菜价,隔板左边跟右边是衣服化妆品跟男朋友,有天我坐在位子上,突然不明白自己在干嘛,有种被放错位置的感觉。」邱天一口气讲完,转头却看见太后默默啃着看起来很像鸭头的东西。 「……太后,我在讲话你要专心啊!你是在啃什么?」 「五香兔头,来一个。」太后丢了一个塑胶袋过去,里面还有几个兔头。 邱天看着一袋卤好的兔子头,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含泪继续说:「其实我满羡慕小诚的,你知道为什么我跟他会合吗?因为我跟他是正反两面,搭的刚刚好。」 李以诚性格淡漠,缺乏热情,却对事情极为专注,例如设计、旅行、爱情。李以诚稀薄的热情都集中在这三件事上,像走着羊肠小径,一往无回。 邱天性格开朗,满腔热情,但对事无法专注,他喜欢所有事,但不曾爱上任何事,像一脚踩进台北车站的地下二层,他没有迷路,只是找不到出口离开。 太后把啃完的兔子头丢进垃圾筒,「小诚那个行业,没热情也做不下去,你不错了,至少你喜欢这个工作,个性又适合,世上大部份的人都把工作当维生的手段,连喜欢都没有,而且你没找出工作的附加价值。」 「附加价值?」 「嗯,附加价值,例如我这工作的附加价值就是麻辣火锅和四周风光。」太后喝口啤酒,继续说:「我跟你说过我家里穷吧,你知道我爸干什么的吗?开垃圾车的,你说他喜欢这个工作吗?不可能吧,可是这工作的附加价值是让没念什么书只会开车的他把小孩养大。」 邱天沉默的把啤酒一饮而尽,捏扁罐子丢到垃圾桶里,太后的话让他有些模糊的想法。 「说穿了你只是无所归依,」太后直接把他的想法拖出来。「这世界上没有让你愿意牺牲奉献的事,家庭爱情兴趣嗜好梦想,你什么都没有。」 邱天沉默的拉开第二罐啤酒,喝了好几口之后才说:「太后,你讲到另一件让我觉得悲惨的事,你知道吗,我交过十六个男朋友,十六个!每个都是我真的喜欢才交往的,我制造了十六包垃圾,可是他们最后都变成D槽里的一个档案夹,而我一个大肠头都没吃到……到目前为止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 邱天把头埋在胸口,说不出来的沮丧,他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他熟悉所有试探的过程,他能掌握两人交往时的节奏,甚至能妥善处理分手后的细节,可是他没有真的爱过,他的历任男友都是用来填补寂寞的人形烟雾。 「你可以改放在F槽……」太后嚼着金汤肺片凉凉的说。 「太后!你……你知道二十五岁以后,我每年的新年愿望跟生日愿望是什么吗?」 「你想要爱。」太后吃着泡椒凤爪,非常享受。 「嗯,我想看见爱情的样子,就算我会受重伤或结局很惨,我都想看。太后,你不是说爱是致命物质吗,我真的很想致命一次。」 「这么急着送死啊?」太后在一盆辣油里捞出棒棒鸡,边问边吃。 「我三十岁了,太后,认识你时我才十八,我那时还幻想着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十二年过去了,小诚那种没什么俗缘的人轰轰烈烈了两次,我却连影子都没见到,想哭都不知道找谁哭。」邱天的表情纠结。 「像小诚跟他家那个混蛋,当年痛得要死,老子还为他去打人,结果他们现在又爱成那个样子,我真的不明白。」 「你去打那混蛋不是为了小诚吧,还敢讲那么大声。」 邱天抖了一下看着太后,「你知道?」 「呸!你那点脑子我会不知道,你觉得这都是你的错,你不跟那个男友交往,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虽然小诚那么傻也是该打,可是你不能打小诚,也不能打自己,只好去打那个混蛋,你是为自己出气,不是为了小诚。」 第4页 「太后英明,不过这件事你知我知就好了。」邱天跪下谢恩。 「嗝……不过当年那个算命的是不是算错了,其实你才是要出家那个?」太后终于吃饱了。 「太后!」 「唉,别激动,很多事我都可以用自身经验给你意见,可是缘份这种事,我也只能说该遇上的总会遇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 「我应该留在家里看大爱台就好了。」 「这就跟工作一样,能找到喜欢的人已经很不错了,你知道有多少人连喜欢的人都找不到吗?人要知足。」 邱天知道太后说的对,从青春正盛的大一新鲜人开始踏进圈子到现在,和他同一个世代的同志,不管识与不识,都无可避免的逐渐老去,他沿途看遍圈内风光,多少人限于各种条件因素,连喜欢的人都找不到,人真的要知足吗?他不知道,他只是想看看爱情的样子。 他想尝试撕心裂肺的痛,他想明了爱里的孤独和寂寞,他想感受胸中充满饱胀幸福的滋味,他想走近某个人然后闻到爱情的味道,这样就好了,他要求的其实只是如此。 他只是想看看爱情的样子。 「就算你遇到爱了,你知道怎么去爱吗?」太后使出必杀一击。 邱天陷入完全停顿的无力。 「你是来散心的,所以什么都别想,好好的玩一下,也许途中你会有新的体认,等你要回台湾时我们再来讨论。」最后太后下旨。 邱天无奈接旨,两人开启闲聊模式,他向太后汇报李以诚的近况,李以诚曾跟着他见过太后几次,太后对李以诚的评价是「单行本」,太后当时解释:「所有的事对他都是一本书,看完就看完了,就算书里的角色再难过再开心,他也不会给你续集。」 邱天汇报完后大胆质问太后,「你不是说他是单行本吗,那他跟那个混蛋重新开始怎么说?」 「这是作者外出取材后的作品,所以是新的单行本,不是上一本的续集,那混蛋再对不起他,就只能进焚化炉了。」太后轻描淡写的指出事情的关键点。 邱天知道太后永远是对的。 喝完所有的啤酒准备入睡前,太后突然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这个社区的对面有个公园,明天早上你去看看。」 邱天无言的盯着太后,太后永远是对的,太后做的一切都有深意……大概吧。 邱天回到客房入睡,棉被加了毛毯还是不够暖,他想着当年太后说李以诚是「单行本」时,他指着自己问,「那我是套书吗?」 太后当时用高深莫测的眼神把他从头到尾扫瞄一遍,然后露出更高深莫测的微笑说:「不是,你就是秋天。」他缠着要太后说明白,太后丢下一句:「很难解释,有天你会知道的。」就挥手示意继续下个话题。 很多年后的有天他真的知道了,他就是秋天。不像夏天热得晒伤、不像冬天冷得死寂、不像春天暖得花开,他只是秋天,美好风景下深藏着其他季节不要的寂寞,不冷不热,多情无心。 第2章 山城月明,满溢的岁月静好。 邱天起床时,太后已经出门上班,客厅桌子上摆了地图、简单的市内行程规划、公车卡、一支当地门号的手机,里面有太后的电话号码。 他记着太后的吩咐,先去找公园,公园距离社区只有一个右转弯和一个二线道柏油路的距离,才右弯过警卫室,他就呆在原地。 马路对面的公园种满了树,树上都是粉红色的花,层层叠叠,如巨浪从公园满溢而出,漫天盖地向他扑来。 「那……那是什么花?」邱天连忙问站在一旁的警卫。 「淘滑。」警卫说。「这葛约淘滑开。」 「淘滑?」邱天努力分辨警卫的四川口音,「……桃花!是桃花吗?这个月桃花开?」 「对头,就是淘滑哈。」警卫露出被理解的笑。 邱天被盛开的桃花恍得失神,他将清淡的桃花香气连同冬末的微弱寒意一起吸进肺里,柔和的粉色阳光照得他眼睛眯起来,跌坐在步道旁的铁椅上。「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还没念完,就忍不住笑出来。 原来太后是要我来招点桃花,太后做的一切果然都有深意。邱天拿出相机,摆出帅气的微笑自拍一张,笑容背后衬满桃花。这些桃花可以承载他的心愿和期待吗?他有种跪下磕头的冲动。 接下来的三天,邱天在这个城市乱窜,各大景点轮着看一遍,四川口音也听出个六七成。他出门前总是先去公园看桃花,大吸几口桃花的香气,有时也在夜里八九点出来散步,太后认真的跟他说:「你要发正念,桃花神才会理你。」所以他每天站在桃花树下,呼吸着粉色气息,在心里默念:「桃花桃花请给我真桃花。」念完又忍不住发笑。 想爱想疯了,真是。他对自己摇头。 到了第四天,周日下午,太后要他滚出去。 「你当了三天少爷,这样什么都体认不到,你没住过青年旅舍,先去给我住两天再回来。」太后凶猛的拖着邱天到武侯祠大街的青年旅舍,把他给踹进去。 「只准住最便宜的多人间,明天找一个市外景点,看山看大佛看外星人都可以,自己想办法坐车去再坐车回来,除非遇到生死关头不然别联络我,你要靠自己活下去。」太后说完,手一挥就走了。 第5页 邱天想直接死了痛快,他听李以诚讲过很多住青旅的经验,怪味道啦、木板床啦、很多人挤一个小房间啦,他沮丧的在门口蹲了一下,又立即站起来推门进去。 邱天的好处之一,就是在存亡关头,会有股啥米拢呒惊(注/啥米拢呒惊:台语,什么都不怕)的气魄。 办好入住手续,他住的是最便宜的六人男女混合间。拿着钥匙上二楼,他在门口先深呼吸,然后推开房门,踏进他这辈子第一次住的青旅房间。 房间里没有他预期的怪味道,反而有微寒空气流通的清爽,里面有三张上下铺的床,靠窗的右下铺有个男人正在整理背包,其他床位都是空的,男人看见邱天进来,抬头微笑的说了声「嗨」。 邱天马上回一声「嗨」,看了看床位的编号,走到左下铺把背包卸下,坐在床上开始发呆,他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 先参观一下再去吃火锅当晚餐。他最后决定。他对世界的想望,除了爱情,就只剩火锅。 「刚到成都吗?」对面床位的男人突然和善的问邱天。 「嗯,对。」邱天一时没反应过来,简短的回答。 「成都很好玩,火锅也很好吃。」男人整理的差不多,正在把主包的扣环拉上。 还是台湾腔好听……邱天边想边回答:「火锅真的很好吃……咦,淡勒,哩系歹丸郎(注/淡勒,哩系歹丸郎:台语,等一下,你是台湾人)?」 那个男人迅速抬头,惊喜的说:「丢!哩厚哩厚(注/丢!哩厚哩厚:台语,对,你好你好)!」 邱天恨不得扑上去抱着男人哭,在被太后狠心抛弃后,竟然能遇到同乡的神仙哥哥或弟弟,他第一次明白他乡遇同乡,两眼泪汪汪的感动。 「我叫小邱,台中台北人。」邱天连忙自我介绍,在二十五岁后,他觉得小天听起来太中二,从此对外改名叫小邱。 「我叫阿发,台南台北人。」男人笑着套用邱天的说法,「我来好几天了,第一次遇到台湾人。」 「我第一次住青旅,本来很担心,没想到能遇到同乡,激动的想哭啊!」 「青旅很好玩,我在这间住三天了,不然我带你绕一下,再一起去吃饭,你吃了吗?」 「你真是个好人。」邱天眼眶含泪。 「不是吧,来成都还能收到好人卡,可以不要吗?」 他们的距离一下拉近,阿发带着邱天,把青旅从屋顶晒衣场介绍到一楼柜台,两人也立即取得共识,并肩跨步往对街的火锅店走去,邱天个头高,一八二公分,阿发走在他身边,矮了半颗头。 「啊停停停,慢一点。」阿发突然拉了一下邱天的手臂,「遇到同乡就忘了,我们要用成都的速度走才行,不然好像在快转。」 「嗯,对,我也有发现,这里的时速好像只有六十。」邱天立刻放缓步伐,「台北大概有九十吧,台中八十。」 邱天最熟悉的两个城市,人们总是匆促的行走,眼神在柏油路和建筑物来回飘忽,互相用肩膀交谈,语气在客气和压抑间摆荡。说不上好或不好,他只是习惯了,像所有在城市里出生长大的人一样,不去质疑时速的问题。 「台南七十,」阿发接了句,「垦丁二十。」 邱天还来不及回话,他们就走进了火锅店,服务员领着他们入座,一人发一本菜单。 「有什么不吃吗?」邱天边看边问。 「我对黄豆过敏,豆制品都不能吃,真是抱歉。」阿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没问题,豆腐泡豆腐皮豆芽也都不能吃对吧,素鸡跟千张结也别点,那都是黄豆做的,牛肉吃吗?」邱天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 「你不觉得对黄豆过敏很奇怪吗?」阿发有点讶异,「一般人都会有点惊讶然后东问西问,而且你对豆制品好熟。」 「黄豆过敏还好吧,我有个朋友对奇异果过敏,那个才叫奇怪,」邱天的语气还是毫无波动,他的心思都在考虑要吃羊肉或牛肉,「我干弟也不吃豆制品,他讨厌那个味道,我被虐待久了所以知道。」最后他决定羊肉牛肉都来一盘。 点完菜,邱天拿起纸巾,开始擦他和阿发的碗筷,「垦丁不只二十吧,至少有三十,大家都急着往海边跑。」他继续进门前的话题。 阿发倒了杯啤酒给邱天,点点头说:「对对,但跑到海边就紧急煞车变成零。」然后向邱天举起杯子,「有缘千里来相会,多多指教。」 邱天连忙举起杯子和阿发碰一下。 这时邱天才仔细看了阿发的长相。阿发是鹅蛋脸,脸颊两侧的头发捉成了一小撮绑在脑后,笑起来时,眼睛会变成两道洒了亮粉的弧线,隐约闪动。 搞设计的。邱天瞬间在心里将阿发分类。 邱天看人的方式很直观,例如李以诚是兵马俑,太后是武则天,那个混蛋是混蛋。他在阿发身上闻到跟李以诚一样的「设计人」味道。 可是阿发还有一层邱天看不透的氛围,他在脑里翻找形容词。亲切?和蔼?是没错,但又不只这样,嗯,跟小诚有点像,淡淡的,又不太一样,也有点像太后,不过怎么可能同时像小诚又像太后……算了,先吃火锅。 邱天对人的外表没特别喜好,对他来说,在喜欢上对方之前,再好看的脸也跟身旁的云云众生没差别,太后曾说他的择偶标准是「男的,活的,会动」,他想想,好像也对。 第6页 太后永远是对的。 搞设计的异性恋。邱天最后直接在阿发额头上盖标签,阿发身上没任何妖气。 阿发喝口啤酒,继续刚才的话题,「讲到海,我前几天吃饭时,店里的欧巴桑问我是不是台湾来的,我说是,她就说台湾真好,四面都是海,她从没看过海……」 邱天的心脏剧烈跳了一拍,像是听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他从没想过会有人没看过海。 他的理所当然,却是另一人的遥不可及。 那一个电光火石的瞬间,邱天看到自己的狭隘和局限,他在心里咀嚼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震撼,李以诚说「旅行可以打开心胸跟思绪」,原来是真的。 「……她问我实际的海看起来怎样,我想了半天也不知要如何形容,你有什么好的说法吗?」阿发并不知道在这句话的时间里,邱天经历了一次小小的成长。 广阔一望无际?可是没看过一望无际的人,如何能理解一望无际?邱天认真的想了一下,「呃,这个有点难,海通常被用来形容东西,要反过来形容海……我想想,有想到再跟你说。」 「好,开动吧,」阿发笑着朝沸腾的辣锅进攻,「你打算在成都玩多久?」 「我已经来第四天了,」邱天隔着沸腾的火锅对阿发解释,「前几天都住在长辈的豪华公寓,她嫌我太腐败,就把我踹来这里,要我自力更生找一个市外景点去了再回来。」 「哈……咳咳咳……」阿发还没笑出声,就被藏在肉片中的花椒粒呛住,邱天连忙帮阿发倒啤酒。 「那你打算去哪个景点?」阿发喝着啤酒,边咳边问。 「嗯……长辈有提到外星人,那是什么?」邱天有点怀疑他听错了。 「三星堆的遗迹,回青旅我再教你怎么坐车,很简单。」阿发热心的说。 「你是好人。」邱天感动的帮阿发把啤酒斟满。 阿发笑着拒收好人卡,开始和邱天交换这几天的旅游心得,「我在成都待五天,四周的山啊大佛的都看完了,明天一早就坐车去康定,把握时间,我只有两星期的假。」阿发说。 「康定好像不错,我在长辈的相簿里看过,不过我打算等长辈受不了把我踢出去时再说。」邱天还想多被火锅拯救几天。 「我只在康定住一天,纯路过,我要去一个叫塔公的地方,那里风景很美。」 「喔?我等下上网查看看,漂亮的话我也去。」邱天想,反正闲着也闲着。 「那里海拔快三千八,很容易有高原反应(注/高原反应:即高山症),我吃了两星期的红景天,还买了一堆高原安,抱着必死的决心。」 「那算了,我去调戏熊猫就好。」邱天对拿命去旅行不具备太多热情。阿发听了一阵笑,开始告诉他怎么去熊猫基地。 他们从火锅店出来,迎着夜风、撑着肚子往青旅的夜色走去,空气冰寒,水洼倒映着街灯,有时听到四周行人传来的四川话,有时自行车辗过地面积水,溅起瞬间绽放的水花。 回到房间,阿发详细的说明如何坐车去看外星人,邱天认真的记下,然后两人一起跑到屋顶,坐在微寒的风中喝啤酒,看着楼下流动的车潮。 邱天听阿发说这几天的旅行细节,山啊大佛啊、怎么坐车转车、遇到的趣事、如何把东西杀到对折,阿发边说边比划,两道弧线在黑夜中闪动,邱天笑了整晚,在半醉中和阿发一起回房,隔着一个窗子宽度的走道各自入睡。 半睡半醒间,邱天迷迷糊糊的想:小诚应该也有遇到这些事啊,这么好笑,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在完全睡着前,他得出答案:因为小诚不想跟他讲。 哼,他一定有跟那个混蛋讲,有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当年为了你去打人……邱天在一阵不爽中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阿发已经离开,邱天对着空空的右下铺说了声再见。 邱天记得李以诚的叮咛,旅行和现实是两个各自平行的空间,所以旅人们不谈工作,不提私事,今夜倾盖相交,把酒言欢,明早挥手天涯,相忘江湖,于是阿发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名字和发亮的笑眼,而他留给阿发的,恐怕是「被长辈抛弃的少爷」的搞笑印象吧。 这不就跟一夜情一样吗?邱天心里有股惆怅,不过他没有惆怅太久,就去赶车看外星人。 邱天的好处之二,就是伤怀的情绪在他身上不会停留太久。如果说李以诚的情绪细如丝线,那邱天的就是雷龙尾巴。 两天后邱天全身完好、抬头挺胸的带着外星人小礼物回去觐见太后,太后翻了翻白眼要他平身,问:「花多少钱买的?」 「原价八十,我杀到四十。」邱天话中充满得意,他照阿发的吩咐杀对折。 「我上次杀到二十,哼。」太后一句话就让邱天开窗跳楼。 「有没有体验到什么?」太后再问。 「有,」邱天从窗边爬回来,认真的说:「谢谢太后。」 「好孩子,」太后拍拍邱天的肩,「要不要再去住三天?」 「不用了,」邱天立刻回答:「我想承欢太后膝下。」 邱天在成都又看了三天桃花,每天早晚大口吸着桃花香气,终于心满意足,桃花神被他密集的轰炸也会觉得烦吧,他决定离开成都去走走。 「有没有什么离成都不太远、风景好、交通方便、东西好吃、又不是穷乡僻壤的地方能去?」邱天问太后。 第7页 「……你直接飞回台北如何?」太后爆着青筋想了想,「康定,被山包围的小镇,很漂亮。」 康定?那天有跟阿发聊到。邱天拿起电脑上网搜寻,风景似乎不错,「好,就去康定。」 「快滚吧。」太后下旨。 隔天一早,邱天拜别太后,动身去康定。长途巴士一路在群山间穿行,沿途美景让邱天的相机不离手,到康定已是下午三点,邱天走出巴士站的玻璃大门时,刺骨的风迎面而来,冻住他的脸,他把羽绒衣牢牢拉上,夹着双臂捂紧自己,风却还是从衣领渗进。 「妈的,臭太后,这么冷还叫我来。」邱天其实很怕冷。 他坐上计程车直冲青年旅舍,想快点找个温暖的地方坐下来,在柜台登记入住时,他挣扎着要住多人间增加体验,还是住单人间享受度假,几番考虑后,他丢了硬币,然后乖乖遵循天意住多人间。 柜台小妹被邱天逗的发笑,「旅舍里还有一个台湾人,自己一个住多人间,安排你住那吧,别间都住三四个,台湾朋友特别优待。」 「谢谢!」邱天开心的道谢,然后想起那个关于海的问题,「小妹,借我问一下,你看过海吗?」 「电视上看过,挺漂亮,」小妹笑着说:「我连贝壳都没看过。」 「我回台湾后寄一个来给你。」邱天是真心诚意的说,小妹的笑容纯真柔软,让空气中的寒风消失无踪。 「真的?好啊,寄到这里来就行了,我叫志玛。」小妹把她的名字写给邱天,他小心的把纸条收好。 邱天进房卸下背包,台湾房友不在,床边有个被衣物层层盖住的大背包,他下楼问志玛哪里有类似咖啡馆的店,打算先随便找东西吃,再坐着喝点东西发呆,坐下六小时的车,风景再美也治不好快散开的骨头。 顶着寒风,邱天顺着志玛指的方向走去,在路边买了本盗版的《七剑下天山》。「我好棒,我在寒风中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喝茶看武侠小说。」他想着想着都要为自己流泪。 邱天放慢速度沿着河边走,听着河水奔涌的声音,还没找到东西吃,就先路过志玛介绍的茶店,店里微暗的光从临街的大片玻璃窗透出,映着窗上悬挂的七彩经幡。 经幡飘动时落在窗上的七彩色泽,像是发亮的桃花花瓣在空中浮晃,邱天被这种神秘的藏式氛围吸引,着迷的在窗外停下脚步时,耳边却传来敲玻璃的声音,他往窗里看去,阿发在翻飞的经幡后对他微笑招手,脸上两道洒了亮粉的弧线,闪的他失神。 「阿发?」邱天的身体比意识早一步反应过来,脱口喊出名字,脸上露出笑。 阿发指了指门口,示意他进来,邱天推门,一股浓厚的酥油味扑面而来,阿发倚着褪色的红色梁柱而坐,对面的空位上有水杯,似乎是有人,桌上绘着鲜艳图案,一样褪了颜色,他站在桌边和阿发打招呼。 「好巧,又遇见了。」邱天开心的说,手臂下还夹着一大本武侠小说。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刚好帮忙喝甜茶,太大壶了我灌不完。」阿发指着对面的空位。 「这里没人坐吗?」邱天坐下,店小妹递上水杯和茶杯。 「呵呵,没人,那是给我妹的。」阿发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甜茶给邱天。 邱天觉得奇怪,说是给妹妹的,又说没人,「你妹也有来?」 「不是啦,」阿发想了一下,才接着说:「我有个双胞胎妹妹,你也知道双胞胎……怎么说,有时会觉得自己只有一半。」 「我知道,我表姐也是双胞胎,什么都要分一半,连踢我也是一人一脚。」邱天理解的点头。 阿发笑了两声,推过桌上的饼干,「我跟她有个习惯,也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小时候就这样,就是想到对方或有事找对方商量,对方又不在,就倒杯水放着,假装对方在,只是去上厕所或在门外接电话,这样的话,那种只有一半的感觉就会不见……这饼干很好吃,来一个。」 邱天毫不客气的把整盘端到面前,他真的饿了。 阿发接着说:「我刚在市场那看到很漂亮的碎花戒指和一些藏式风格的首饰,买了一些给她,」说着指着放在桌上的塑胶袋,里面都是色彩鲜艳的珠串,「我想她在的话,大概会说全部给老娘包起来,所以就给她倒杯水,假装她去扫货了。」 「有你这种哥哥真好,不过我比较想要妹妹。」邱天想起他那无良的大哥和无义的干弟,哀伤的想流泪。 「送你送你,那个败家女送你,拿去吧。」阿发的大方有种迫不及待。 「欸你几岁?不要送个妹妹结果是姐姐,我就亏大了。」邱天已经将所有的饼干一扫而空。 「我二十九,所以我妹也二十九,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 「对啊,我半小时前才到,正要去找东西吃就遇到你。我三十,虽然是妹妹,不过败家女就不用了,我承当不起。」邱天谢过阿发的好意。 「我也还没吃,来,把茶喝掉,喝完一起去吃吧,青旅的小妹说那边有一间饺子馆很好吃。」阿发朝着窗外的右前方指。 「青旅的小妹……志玛吗?」邱天突然意识到阿发就是他的台湾房友。「我们又同房了,多指教。」他拿起杯子和阿发敲一下,大口喝完,「吃饺子!」 邱天第二次和阿发并肩而行,两人沿着大度河边走边聊,邱天让阿发走在内侧,自己临着马路,阿发的步伐和速度都和他的节奏相当,两人保持同样水平的行进速度。有人并肩的感觉还不错,邱天心里想,不像李以诚,老是慢他三步,也不像太后,永远快他三公里,不像他那十六个前男友…… 第8页 吃完饺子,邱天涌上一阵疲惫的睡意,六小时的长途山路对他这个少爷来说,还是相当吃力,他们在饺子店门口解散,他回青旅睡觉,阿发去采买礼物。 他在睡着前,才想起忘了问阿发这几天去了哪,塔公美不美。 邱天安稳的睡到晚上七点,醒来后有点恍神的在木板床上滚半圈,马上撞到墙壁。「……」他终于想起他已经不在太后那间豪华公寓,立刻决定用大吃缓解心中无言的哀伤。 邱天在离青旅一桥之隔的热闹巷道里来回穿梭,从小摊吃到店家,最后满意的回到青旅,点了一壶甜茶,悠闲的缩在休息区的沙发上看武侠小说。要是被小诚知道,会被嘲笑到死。邱天心想,他默默下定决心,千里迢迢跑来这里看小说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 等邱天从书里回过神时,已经快九点,他回到房间,开门就看到阿发在整理背包。 「咦,你回来啦。」 「八点多就回来了,看你那么专心在看书就没叫你。」阿发浅浅的笑,努力的把买来的礼物塞进背包里。 「你明天走?」邱天觉得奇怪,怎么每次遇到这个人,都是隔天就消失。 「对啊,明天一大早的车到成都,然后傍晚飞机回台湾。」阿发边说边把顶包扣上,拿起整个背包用手秤一下,「希望没超重,礼物买太多了。」 「还好没人知道我出来玩,所以不用买礼物。」邱天一阵庆幸,知道他来玩的李以诚跟太后都用不着他送礼。 「你是潜逃出境的逃犯吗……」阿发斜眼看着邱天,笑里有种温暖的调侃。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差下多,」邱天有点无奈,「我去川烫一下,你吃了吗?等下要不要去吃烤肉喝啤酒?」 「川烫?」 「就是快速洗个澡,」邱天认真的说:「这里太冷了,没办法像在台湾用炖煮的。」 阿发哈哈哈的笑了好几声,才说:「快去烫吧,我继续塞行李。」 他们并肩踏过寒冻的石板路,羽绒衣磨擦着窸窣窸窣,空气很干,除了偶尔的车声外,只有河水奔流的声音,阿发走路的节奏还是和邱天相同,他们一路闲聊,走到将军桥附近的烤肉摊,肉上的肥油在烤肉架上嗞嗞的爆出油花。 买了烤肉串,拎一手啤酒,他们走到将军桥上,倚靠在半人高的栏杆上聊天,桥下是奔涌的大度河,而山城月明,满溢的岁月静好。 邱天专注听着阿发这几天的经历,阿发从康定西行到新都桥,再往北到八美,接着往东到丹巴,再往南回到康定,沿途那些枝微末节的琐事,在阿发的描述下,每一处转折都成了小风景,听的邱天乐呵呵的笑。 「那盘炒饭看起来就像失败的劳作,胶水还漏到外面。」那是阿发在新都桥吃的午餐。 「没加糖的牦牛酸奶吃起来就像把柠檬汁打到血管里。」可是阿发说感觉很爽。 「风景美到你只能用三个字的脏话来表达心中的感动,而且要用台语骂。」这是阿发对塔公风景的评价。 「我帮你骂,」邱天听了大笑,把三个字含糊骂出,「啃拎凉!」 「我沿途把我这辈子的脏话额度都骂完了,而且我这样刚好绕成一个方形,超完美,」阿发对完美方形的满意似乎远超过景色,「不过可惜,这不是风景最美的季节。」说完拿起啤酒大口喝着。 「哪个季节最美?」邱天吃着烤肉发问。 阿发又喝了几口啤酒才说:「秋天。」 「嗯,什么事?」他直觉的回答。 阿发莫名其妙的看着邱天,过了片刻,邱天才意识到,忍不住笑出来,「哈哈,你是说秋天风景最美吧,我以为你在叫我,我姓邱,单名一个天字,就叫邱天。」他讲完后就等着阿发的反应,总之不是大笑,就是说好浪漫、好特别,这三十年来,早就习惯了。 「这名字对你一定很有意义。」阿发继续喝着啤酒,伸手拿过一支烤肉。 「怎么说?」阿发不在预期的反应也让邱天出现不在预期的反应。 「这名字应该给你不少困扰,现在改名字这么容易,你却没改,所以应该是有特别原因,例如是你敬重的长辈取的。」阿发倚着栏杆喝啤酒,眉角带笑的看着邱天。 寒风还是一丝一丝的透过羽绒衣灌进身体,可是邱天却浑身燥热,好像烤肉架上的油花在胸口迸裂,搞得他全身作痛,他放轻呼吸,害怕太用力的话,有什么会从毛细孔溢出来然后溶解在空气中,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痛,脑子在发胀。 直到阿发快把啤酒喝完时,邱天才开口,「嗯,我家按辈份取名,我是天字辈,结果算命的说邱天两个字刚好合我的命盘,我一直想改,但我爷爷很喜欢这名宇,不准我改,我们还吵了好几次,后来他走了,我反而不想改了。」 「这是个好名字,所以爷爷才喜欢,没有长辈会故意取怪名字来整小孩……」阿发突然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过我在丹巴遇到一个背包客,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邱天小力的摇头,拿起啤酒喝,他的脑子还在发胀。 「高潮。」 「噗。」邱天一口啤酒喷出去,他连忙用手背擦去嘴角的啤酒。 「真的,我发誓,我看了他的身分证,湖南人,姓高名潮,一字不差。」阿发举起右手认真的说,脸上带着浅笑。 第9页 邱天突然知道阿发那层看不透的氛围是什么了,跟李以诚那种淡淡的感觉很像,但李以诚的笑容背后是荒原,只有那混蛋能忍受,而阿发的笑容后是开满小白花的大草原,连调侃人都是浅浅的温和。 但阿发有个地方很像太后,他说不出来。啊……这是什么咧……他在心里快速的翻找形容词,开始恨起自己贫乏的辞汇。 阿发从口袋里拿出面纸,抽了一张给邱天擦手,他们继续倚在栏杆上聊天,喝完一手啤酒。 河水从桥下汹涌奔流而过,街灯映照着栏杆和河水晕黄,远方是黑色的山,衬着未隐的深蓝色天光,一座弧度和缓的桥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横越过河水,平和静谧,像在等待什么。 「你知道吗,前面那座叫彩虹桥。」阿发突然指着前面说。 彩虹桥?邱天心里微微一跳,身为同志,对彩虹两字总是敏感,「因为它的弧度吗?很漂亮。」他选个无害的回答。 「大概吧,住在这真不错,能用比较单纯的角度看待事物。」阿发的眼里有种他读不出的表情。 「啊,我们来拍一张。」阿发突然拉住邱天,两人靠着栏杆,背景是远处的彩虹桥,肩膀稍微相叠,脸靠的极近,阿发举起相机,快速的自拍一张。 「好啦,十一点半了,回去睡觉吧,我明天早上六点半的车。」阿发笑着把相机收到口袋里,脸上的两道弧线又闪了邱天一下。 入睡前,邱天用手机设好闹钟,六点半的车,坐计程车去车站不用五分钟,加上有的没有的时间,五点四十五分起床应该来得及。 他想在阿发离开前说一声再见,他可以遵循规则,不问阿发的联络方式,但至少让他说一声再见。可是当闹钟响起时,阿发早已离开,洁白床单上只有折好的被子。 他的心底被凿了个洞,水满了又空。 邱天在康定住了五天,看完武侠小说,还和青旅的背包客一起包车,把四周的景点都玩遍,如梦似幻的美景让邱天惊叹连连,可是每当他在清晨醒来时,总是发现那句来不及的告别,在刚熄灭的路灯下盘桓不去。 离开的那天清晨,山城起雾,邱天沿着街道走向车站,旅人和居民在街道来回交错。 阿发离开时一定有向沉睡的他告别吧。邱天站在彩虹桥上想着,而他的告别皱皱的塞在背包里,找不到人使用。 他忽然明白了,原来旅行是在去过的地方留一些平静甘美的温柔记忆,即使在旅行结束后转身走入现实,他和阿发曾经贴近的距离,也会永远凝固在冬末的山城里,就算将来天地崩毁,也都无碍,于是他在心里,向这座山城说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 第3章 半边鱼。 回到成都,公园里的桃花开得更盛,邱天在太后的豪华公寓里翻来滚去好几天,他的雷龙尾巴被来不及的告别踩了一下,这次惆怅停留的时间比较长。 「怎样,有什么新的体悟吗?」后来太后问他。 「不能算有。」邱天学着太后啃兔子头,边啃边说:「但比较不那么烦了,强哥要我过去帮他,我打算先跟着他,边做边观察四周的各行各业,看到有兴趣的再去试试,总比乱枪打鸟来的好,顺便再想办法培养些兴趣,打毛线或种花之类的。」 太后听了狂笑,「记得在世界末日前打条围巾给我。」 「你等着!」邱天帅气的打个响指,「这世界上一定有什么事能引起我的热情。」 「也不一定要到热情的程度,只要能让你开心的都可以,世界上没那么好的事,让你长的又高又帅又有热情。」太后的安慰里常夹枪带棍,「那你想要的爱呢?」 「随缘,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虽然不甘,但邱天不得不认同太后的话,柔软包容生命里的无可奈何。 「你跟小诚不一样,」太后用难得认真的眼神对邱天说:「小诚可以自己一个人在孤岛上活下去,你不行,如果没人愿意架桥到你的岛上,那你要自己架桥出去,懂吗?」 邱天在心里消化太后的话。 「可是你知道你哪里悲惨吗?」太后又来一记无情的打击,「在人群中你比较接近发光体,魅力无穷,可是魅力越高的人越寂寞,因为大家只看到你的光。」 「你需要一个比小诚更能看穿你的人。」这是太后的结论。 「嗯,我去跟X光交往好了。」邱天想起了阿发,「我在这里遇到一个很特别的人,像小白花一样,跟他讲话很舒服。」 「中意人家啊?」 邱天考虑一下,「说不上来,就是相处起来很舒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跟其他异性恋不太一样,不过回到现实搞不好就是另一个样子,我们也没留联络方式。」 「他跟你说他是异性恋?」 「没,但一看就知道了,他没妖气。」 「……你小时候我怎么跟你讲的,不要擅自决定对方的性倾向,十几年了,还是这么不受教。」太后拿起拖鞋丢过去。 邱天在太后拖鞋的追打下,在四月初回到台湾。 他带了两包麻辣火锅底料给李以诚当礼物,李以诚收下后,亲切的问他:「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吗?」 邱天想了想,「我看到小白花。」 第10页 李以诚默默看着他,然后把麻辣火锅底料收进背包,一言不发的出门去恋人家里煮火锅,邱天哀伤的想,「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当年为了你去打人,你就这样敷衍我,呜。」 邱天在四月中重返日常生活,跟着之前的主管强哥进新公司,职称同样是资深企划,但是从制造业换到了文化产业,他很喜欢这个新工作,不用再穿西装打领带,周一到周四穿稍微正式的服装,周五穿休闲装,他开心的把西装全收到行李箱塞到床下。 文化产业让邱天重新认识台湾,房间里多了很多小玩意,蓝染布的针包、木刻的小鸭、手编的毽子……,都是在工作中收到的礼物,他开始感性的对待这块生养他的土地。 只是不同的产业有不同的潜规则和操作手法,他焦头烂额的忙到六月初才有喘息的时间。 这两个月,每当他忙乱稍歇的时候,每当他等着过红绿灯的时候,每当他晚上九点独自在家乐福买牛奶的时候,常会想起彩虹桥,他也说不上为什么,那座桥在远处静默的姿态,总是突然飞进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阿发那种可有可无的浅浅风情,那句来不及的告别,也随着桥,一起进入他的思绪,像在夏天打开房间的窗,会想起海边的风一样。 他还是常想起那个问题,如何向没看过海的人形容海,他没有答案,不过他在台湾问的每个人,都看过海。 他一直记着要买贝壳,但台北的贝壳太俗艳,加上天气总是阴雨绵绵,所以他约了卖酒的小马,七月到垦丁看海晒太阳,再买个漂亮贝壳给远方山城里的小姑娘。 偶尔他会辗转在城市巷弄里的小咖啡馆,像城市里的其他人一样,守在角落里看书或发呆,看着其他客人上演的厮守或等待,但他的心眼里,总有些什么胶着其中,不肯消逝。 当工作开始轻松,谜样情绪就开始滋长,阿发是把锯子,在他的雷龙尾巴上来回拖动,不痛,但就是不舒服,最后邱天终于忍无可忍,啪哒啪哒踩着拖鞋去找李以诚抱怨,「都是你,跟我讲什么旅行的规则,我才没留下小白花的联络方式!」 如果他有联络阿发的方法,就算阿发回到现实后是个讨人厌的异性恋,至少他可以去证实,而不是徒留些难以说明的惆怅。 李以诚瞪着他,「你可以去八卦板贴文,求网友帮忙人肉搜索。」 邱天拍桌而起,「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当年为了你去打人,你就这样敷衍我,哼。」然后再度被李以诚踹了一脚。 去八卦板贴文当然不可能,但人肉搜索似乎是好主意,邱天从没做过这种事,想了半天,他把所知的阿发资料全列出来。 阿发,台南台北人,二十九岁,双胞胎,黄豆过敏。 没了。邱天把头往键盘上撞两下,然后补上地点。 阿发,台南台北人,二十九岁,双胞胎,黄豆过敏,四川,成都,康定,塔公。 他把这些词交错搭配,不停的在网路上Google,直到oo两个字母的长度足以绕台北一圈时,还是一无所获,他再度啪哒啪哒踩着拖鞋去找李以诚抱怨,「你这主意烂透了,我估半天都是一堆垃圾!」 李以诚用一种看白痴的同情眼光看着他,「你可以用进阶搜寻设定时间范围跟地区,就不会有那么多垃圾网页。」 「喔,好吧。」 邱天又啪哒啪哒踩着拖鞋坐到电脑前,把时间限定在这半年内及台湾的网页,他不停Google着,认真的背影感动了李以诚,于是李以诚跟邱天说:「加油,好吗?我去大武家吃牛排了。」 「滚!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当年为了你去打人……」话还没说完,一双拖鞋就砸到他头上。 「你可以换别的台词吗?」 邱天拿起电话,掐出哭音说:「喂,干妈,你儿子打我呜呜呜……」 把无情无义的李以诚踢出门后,邱天回到电脑前继续Google,直到oo两个字母的长度绕了台北两圈时,他终于看到一句可疑的内容:臭阿发竟然去四川玩,我要礼物。 就是它!邱天抖着手点下,立刻连到一个部落格,那篇文章讲的是生活琐事,提到阿发的,只有那一句。邱天立刻判定这个格主是阿发的朋友,部落格右方有一长串的友站连结,他一个一个看过去。 Lily、Kaka、Alfa、Rube、Elize、蚵仔、大妹、小伟……。 没有阿发,邱天沮丧的垂下肩膀,他无意识的喃喃自语,念着那一长串友站连结,认真的考虑留言给格主问阿发的联络方式,「唉,Lily、Kaka、Alfa、Rube……等一下!Alfa、Alfa、阿发!」 「哈哈哈哈……」邱天忍不住狂笑。原来是Alfa,哈哈哈。 邱天用力深呼吸,不自觉坐正,抖着手点下去,网页被导向另一个部落格,浅浅的背景,浅浅的用色,他立刻看到自己的照片,贴在最新的一篇文章里,标题是:秋天。 照片晃动的相当严重,路灯的光影在画面拉出许多线条,只能隐约看出照片里有两个人,头靠得极近,被光影渲染得极模糊,但邱天知道那是他和阿发,因为彩虹桥在两人身后,明亮又遥远。 邱天收摄心神,开始看那篇名为秋天的文章,只有一段话。 「遇到一个温柔又风趣的人,笑起来像太阳一样亮,听故事又比小孩还认真。可是他走路的样子很孤单,我加快走路的速度,也只能陪他一下。我会一直记得他。希望他收到了我的告别,希望他能不再那么寂寞。」 第11页 邱天的眼泪忽然掉下来,他用手抹掉,没隔多久,新的眼泪又落下。 「妈的,搞屁啊。」他一边骂一边抹眼泪,最后用手掌整个压住双眼。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放下双手,吸一下鼻子,在椅子上呆呆坐着,荧幕字句变的灰蒙蒙,有什么凝固在里面。 他起身去厨房倒了半杯白开水,放在旁边的空位上。 原来真的有用。他心里想,一杯白开水瞬间就将某些无形的伤怀减缓。 邱天进浴室洗个脸,深吸一口气,才回到电脑前。 部落格的名字是「半边鱼」,版面极度冷清,接近报废,只有九篇文章,最早的一篇文章是二〇〇八年十月,每篇的相隔短则一个月,长则几个月,没有任何人回复,没有任何对外的连结,相本和留言板都设成关闭。 他把卷轴拉到底,从第一篇开始看起,每篇都很简短。 「我一定是类似中港转运站之类的东西,所有人都只是经过,然后往真正的终点站奔去。」 这是部落格的第一篇文章,邱天看着日期,这篇写完后,整整五个月后才有第二篇,他琢磨这句话,充满分手后自伤的感叹,看来这个部落格,是阿发在分手后才开的。 而且……中港转运站?阿发对台中很熟吗? 「清晨四点过后街灯会熄灭,七点麦当劳开门卖早餐,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好好的睡去,好好的醒来,让时间一层一层的剥落,不知不觉。」 「早上五点起床,煮了咖啡和稀饭,七点多出门逛早市,买了手工做的无色素粉稞,提着塑胶袋在市场里穿梭的感觉真好。」 「衣服刚刚晒好,闻起来有种干净的味道跟阳光的温度,真舒服,希望阳光一直盛开过这个夏季,直到蝉声静止。」 「用有冬瓜颗粒的冬瓜糖煮成的冬瓜茶配上手工客家仙草,很好喝,没有大冰箱真可惜,想煮满整个夏天的份量。」 「买了一个蓝色烤盘,打算用吃剩的面包做面包布丁,结果面包跟烤盘都焦了,两败俱伤的好例子。」 这五篇的时间是二〇〇九年三月到年底。邱天用李以诚的经验来推测,空白的五个月是失恋期,这十个月则是恢复期,用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生活来说服自己和朋友一切安好,他无法用自己的经验来推测,是因为他的失恋期和恢复期加起来,通常不超过两星期。 邱天做着笔记:1、买冬瓜糖跟仙草,叫小诚煮。2、查面包布丁的做法。 「蓝莓夜的老板说:蓝莓派没什么问题,大家只是点了别的,你不能说蓝莓派有什么不对,真的就只是没人点而已。所以我也是没人点的蓝莓派。」 这篇是今年初写的,邱天查了一下,蓝莓夜是部电影,电影小说的作者是卜洛克,他立刻踹开李以诚的房门,果然在书架上找到蓝莓夜,他得意的把书拿走。心想:「我就知道,卜洛克的东西小诚一定有,没人点的蓝莓派是指没人要吗,那我可以要吗?」 「没有人咖啡馆总是没有人,老板说他也没想到会真的没有人,没有人是好事,因为没有人抢我的窗边专用位。」 这篇是三月初写的,看样子写完没多久,阿发就动身去成都,回来后写了「秋天」。 邱天在网路上搜寻没有人咖啡馆,在城市东北,离他的公司只有一个大十字路口的距离,他抄下地址。 全部看完后,邱天盯着那半杯白开水,白开水后方的墙上,贴着他在桃花林微笑的照片。他问自己,然后呢? 他能在这个冷清的部落格占上九分之一的版面,而且字数最多,表示他在阿发眼里很特别,虽然他始终认为阿发是异性恋,但太后的拖鞋又教诲他不要擅自决定。 太后把人分成两种,会喜欢上同性的跟不会喜欢上同性的,每个人都有一半的机会,无关这个人是同性恋或异性恋,李以诚就是异性恋却爱上同性的好例子。 无论如何,先见个面,相处看看,如果现实版阿发跟旅行版阿发是同一个人,就算对方不会喜欢上同性,他也会多个朋友,怎么看都不亏。 邱天在心里做下决定,看看时间,晚上八点多,今天是周五,他决定直冲没有人咖啡馆,出门前还不忘做一番沙盘推演,遇到阿发后要说什么、做什么,他不打算透过部落格和阿发联络,那九篇文章让他有种偷窥阿发秘密的罪恶感,他要装作从没看过,直接在咖啡馆里等一场偶遇。 往咖啡馆的路上,邱天忍不住把油门催了又催,车飙得极快,每个挡下他的红绿灯都被他问候三遍,到咖啡馆外停车时,他才了解这就是迫不及待想见一个人的感觉。 邱天深深吸一口气,探头往店里张望,大概十坪左右的方形空间,吧台占据了三分之一,只有四张桌子,墙边有三个直达天花板的柜子,摆满黑胶唱片和书,整家店的颜色都是清浅淡雅,像阿发一样。 推门进去时,老板从吧台旁的位子抬起头来,上下打量邱天片刻,才起身招呼。 「欢迎光临。」老板的声音悦耳,端着水杯等邱天选位子。 邱天挣扎着,要偷偷摸摸躲在角落守株待兔?还是光明正大坐在窗边招摇?最后他在靠窗的阿发专用位坐下。 邱天的好处之三,大部份的时候都光明磊落不闪躲,除非有生命危险。 第12页 那个晚上,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他看完那本蓝莓夜,还有店里所有的杂志,只等到了没有人。 接下来的日子,邱天不时找机会从咖啡馆前经过,但每隔三四天才进店一次,他不想守在店里,这样过于明显,从部落格的文章来看,阿发跟老板应该熟识,他要避免重遇后被老板戳破意图的尴尬,他想要一个看似无心的「不期而过」,就像他们在山城时那样,充满意外的美好。 「我好棒,我是个小心谨慎的变态痴汉。」邱天对着自己握拳流泪。 在接下来的等待中,邱天保持着无比的谨慎,虽然平时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但一旦有明确的目标时,他会变得极为有耐心,世界上唯一能让他失去耐心的只有李以诚,因为李以诚是个无心人。「跟无心人比耐心,一定输。」这是他高中还没毕业时,就得出的结论。 虽然早已经把相片存在电脑里,邱天依然在睡前固定刷一次阿发的部落格,看他们停格在山城里的模糊笑脸,因为他想看的,是阿发部落格上的那张照片,他不敢再读文章里的字,开网页,把卷轴拉到相片处,看个几秒,然后关机睡觉,日复一日。 偶尔他会在桌旁的空位摆上半杯白开水,有时透过水杯看着后方的桃花照片,一片粉色荡漾。 到了第三个周五,邱天下班后带着未完的工作,直接杀去没有人咖啡馆报到,依旧占据窗边的位子。 「这鱼只有半边还这么难钓,唉……」他虽然有耐心,但眼看这个星期又要过去,碎碎念还是免不了。 打开笔电,他全神投入在工作里,手指哒哒哒哒飞快的打着企划案。 这个厂商费用报太高了我砍砍砍哒哒哒哒…… 扣扣扣扣。 场地验收日再往前推一天逼死那些王八蛋哒哒哒哒…… 扣扣扣扣。 这要补一篇采访稿哒哒哒哒……咦什么声音?邱天从工作中回过神来,往左右张望。 阿发在他右手边敲打着玻璃窗,看到他抬头,立刻对他用力摇动手掌,脸上又惊又喜,堆满了笑。 邱天的心抽了一下,身体比意识早一步反应过来,他也对阿发用力摇动手掌,脸上露出开心无比的笑。 阿发跑进店里在邱天面前坐下,他连忙把桌上散落的资料迭好,腾出阿发位子前的桌面。 「好巧,你怎么会在这?」阿发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的开口,脸上都是笑。 「我才要说这句,」邱天心里颇有几分心虚,「我公司在这附近,我有时会过来这赶东西。」 「我公司也在这附近,以前怎么没遇到你?」阿发拿着老板递来的水杯,转头跟老板说:「我跟朋友打个招呼而已,等等先去吃饭。」老板耸耸肩就走了。 他们果然很熟。邱天在心里为自己的小心谨慎鼓两下掌,接着说:「我从成都回来后才换来这里工作,最近才发现这间店,没人很安静,适合赶东西。」 「因为这间就叫做没有人,所以一直没有人,啊——真的是太高兴了!」阿发脸上的笑还是收不住,眼睛闪得邱天心跳加速。 「看来我们真的有缘,那边遇你两次,回来换工作竟然还跟你同一区。」邱天镇定心神,毫不羞耻的说。 「没错没错,这阵子忙的跟鬼一样,都没空来,不然早点过来就早点遇到你。」阿发脸上的笑慢慢收拢成惯有的浅笑,然后向邱天伸出右手,「我叫林若晨,多多指教。」 「我还是叫邱天。」邱天连忙伸出右手用力握住,两只手接触的瞬间,他的胸口传来「嗡」的一声,像是有东西引起的共振,扎实充满厚度。 「林若晨,很好听的名字,你妹该不会叫林若曦吧,刚好组成晨曦。」邱天一下就喜欢上这个名字,若晨若晨,人如其名,小白花就像早晨的光一样,柔和清浅。 「没错!你真聪明,我常想还好我是哥哥,不然我就叫林若曦了,那个曦有够难写。」阿发边说边用手指在空中写个曦字。 「那我要叫你什么,若晨?小晨?」邱天想叫若晨,家里已经有一个小诚了,虽然有卷舌音的差别,但念快了都一样,而且若晨好好听,若晨若晨。 「你还是叫我阿发吧,我英文名字是Alfa,朋友们嫌难念,念来念去就变阿发。」阿发的表情有点无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阿发不错,总比叫高潮好吧。」我想叫你若晨啊,邱天在心里哀嚎。 「噗。」阿发直接把水喷到邱天脸上。 邱天无言了,阿发则慌张的拿着纸巾起身,邱天笑着接过纸巾,「别介意,遇水则发。」 「太丢脸了,早知道那个时候就不跟你讲这件事。」阿发一脸羞愧。 「没关系啦,」邱天开始把桌上的文件都收进背包里,「你不是要去吃饭吗?有跟人约吗?没的话一起吃。」 「我要去路口吃排骨饭,走吧,东西放这里就行了,老板会顾。」 「你跟老板真熟。」邱天听话的把包包放在椅子上,只带了皮夹。 「你随便找家咖啡馆喝个两年,再不想熟也会被迫变熟。」阿发跟老板挥个手,带头走出咖啡馆。 邱天观察阿发的步行速度,不疾不徐,比他的慢。原来在山城里,阿发真的是加快速度才能跟他并肩而行。想到这点,邱天心里又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第13页 他放慢自己的步伐,和阿发在巷道里走着,六月底的台北开始有些闷热。 「你做什么的?」邱天不着声色的做身家调查。 「展场设计,就是规划展场的空间、动线啦、展出品要怎么摆、灯光怎么打之类。」 「跟我猜的一样,你跟我干弟都有奇怪设计人的味道。」邱天又开心又伤心,开心猜对阿发搞设计,伤心阿发是异性恋可能大概应该也许猜对了。 「哈哈,什么奇怪设计人,我才觉得你们奇怪,你做什么的?」阿发笑弯了双眼,亮亮的看着邱天。 「我猜你会千里迢迢捡个石头回来当礼物送人,对吧。」邱天有点无奈的说:「我是常在说气话的企划。」 「对,不过只捡给很好的朋友。」阿发有些诧异的点点头,「我也猜你可能是做行销或企划的,你的反应很活,讲话又有趣。」 「其实我很无趣,只是刚好专长是豪洨(注/豪洨:台语,意即唬烂)。」邱天的每篇企划案都是豪洨之作。 「请问这种专长的主要作用是什么?」阿发笑着问。 「让听过的人都说『喔干,听你在豪洨』!」这是邱天家老大最常对他说的话。 「这专长很好,你知道吗?我后来都学你,把洗澡说成川烫,我妹还骂我搞笑。」 「尽量拿去用,川烫完还可以拿去爆香。」 「爆香?」 「洗温泉啊,记得要用跳的进池。」 阿发用手撑着路边的摩托车笑了一阵子,才说:「唉唷,能再遇到你真是太好了,以后可以常笑。」 邱天突然看见小白花开了满山遍野。 他们在巷口的简餐店点好餐入座,老板很快的把排骨饭端上来,邱天看着盘里的菜色,对阿发说:「你不能吃豆腐,我用排骨跟你换,你赚到喔。」说完就自动的夹走阿发盘里的卤豆腐,并夹了自己盘里的一块排骨给阿发。 这是邱天长期被李以诚虐待成习惯,就算是帮对方解决不吃的食物,也要有来有往才公平。 阿发有点讶异的怔了一下,然后笑着点头,「你真是好人,大部份的人都夹走就算了。」 「哇靠,好人卡!」邱天痛心的抖着筷子,「你是报成都的发卡之恨吗?卡卡相报何时了。」 阿发笑着拿起筷子开始用餐,这是邱天第三次跟阿发吃饭,阿发的仪态优雅,自然大方,几乎不发出咀嚼的声音,永远保持桌面整洁,端汤的手势优雅,拿筷子夹菜的速度从容。 阿发小时候一定不用跟妹妹抢菜。邱天在心里判定。他高中前跟自己大哥抢菜,高中后跟李以诚抢菜,从容自在的结果就是没得吃。还是妹妹好。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趁阿发去倒饮料时传简讯给李以诚:找到小白花了。 李以诚回他:有花堪折直须折。 他回:尚未确定小白花能不能折。 李以诚又回:只有折不到的花,没有不能折的花。 他再回:那混蛋把你教坏了,快分手吧。 李以诚下杀手:可怜,折不到花的孩子。 他按出已存好的字词组: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当年为了你去打人,你就这样欺负我! 回到咖啡馆,包包安稳的放在椅子上,事实上从他们离开到回来,咖啡馆根本没别的客人,阿发直接说声:「阿万,我要一样。」邱天则是对着蛋糕柜看了一阵子才说:「我要冰咖啡跟那块蓝莓蛋糕。」 「为什么这家店没有人还能一直开下去?」邱天入座后,压低声音问。 「阿万只让他看得顺眼的人进来,你能进来表示他觉得你是好人,」阿发也压低声音再发一张好人卡,「他主业是卖黑胶跟咖啡豆,开店是顺便。」 邱天想起他第一次来时,老板仔细打量的眼神,原来是在考虑要不要赶他出去。还好我是个好人。邱天默默收下好人卡。 「而且他在等没有事。」阿发依然压低声音补一句。 「没有事是……人吗?」没有人在等没有事? 「嗯,阿万只提过一次,脸上还露出诡异的笑容,」阿发看见端水杯走过来的老板,快速下了结论,「不要问,很可怕。」 「喔好,那你为什么想去塔公?」邱天立刻改变话题,提出这几个月来最想问的问题。 「之前公司接了一个摄影展的布置,看到那里的照片,」阿发认真解释,「我也说不上来,反正那个画面有事没事就在我脑里闪过,我刚好打算找个地方去玩,就去了。」 「我了解,我脑里也有个画面有事没事就闪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邱天心想,就是因为那个画面闪的太厉害,我才人肉你,你现在才会坐在我面前喝咖啡。 老板在这时端来阿发点的「一样」,大杯热拿铁外加一杯奶泡。 「那你为什么跑去康定?」阿发伸手接过,在奶泡里洒上大量细黑糖。 「长辈说康定离成都不远,风景好,东西又好吃。」邱天说完,好奇的盯着那杯奶泡。 「所以我们两次遇到,都是长辈的关系啰。」阿发拿起旁边没用过的小汤匙,挖了一勺给邱天,「熟客才有。」 「好吃!」邱天又偷挖一勺,阿发直接整杯推到他面前。 「我那个长辈英明神武无坚不摧,我会接这个工作,跟她也有点关系。」邱天边吃边说,虽然很想赞扬这位英明伟大的人生导师,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第14页 「你明天要干嘛,没事的话要不要来看电影?」 邱天有一套挑朋友的理论,吃饭、喝咖啡、看电影,这三件事做完后,再决定要不要跟对方再联络。吃饭看对方的礼仪教养,喝咖啡看聊不聊得来,看电影看对方能不能安静两小时。 饭吃过了,咖啡正在喝,目前看来,阿发的现实模式和旅行模式没什么差别,他知道阿发一定能通过看电影这关,但还是得进行这个步骤。 邱天的好处之四:他很实际。不现实,但很实际。 当李以诚幻想驾驶机器人时,他幻想遥控肯德鸡上校,当李以诚梦想中头奖时,他梦想便当店多给一颗卤蛋。所以,即使阿发的出现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小白花上啪啦啪啦飞舞的小蝴蝶,他依然实际,因为美好的事通常只发生在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梦想里。 「我明天一大早要回台南,下周吧。」阿发有点惋惜的说。 下周?下周和卖酒的小马约好去垦丁……「好啊,下礼拜,别忘了。」邱天开心的说,然后立即进行新的提议,「既然我们这么有缘,就来玩问答游戏,增加一下彼此的认识。」 从食衣住行开始,他们一问一答,水杯空得很快,老板静悄悄走过来帮他们加了几次水,最后直接把一壶水摆在他们桌上。 「我喜欢咬起来脆脆的东西,像煎饼或鸡排。」邱天说。 「我喜欢不用咬的东西,所以我不吃芭乐,吃完下巴会好酸。」阿发说。 「我喜欢看料理东西军,但我选的那边通常吃不到。」邱天悲伤的摇头。 「我也是!那些没吃到的人好可怜。」阿发也悲伤的摇头。 「我喜欢蓝色跟横条纹,格子也不错,很讨厌小圆点。」邱天大概有二十件横条纹的衣服。 「我喜欢浅蓝色,最喜欢方形跟对称的东西。」阿发指着上衣的方格图案。 「方形?」邱天突然伸手在包包里翻找,「这个送你,我今天做的。」他找出一个用小磁砖拼贴而成的方形杯垫,浅蓝色底,夹杂数个白色方格,看得出做工很好。 「好漂亮,怎么会做这个?」阿发惊讶的收下,轻轻摸了摸上面的磁砖,笑着说:「谢谢,我本来就在收集杯垫,饮料或餐厅的那种,我真的很喜欢这个。」 邱天被阿发笑得心停了一拍。 「今天去拜访一个老师谈案子,她正在教课,我跟着旁听,顺便做了一个,刚好是你喜欢的颜色跟形状,就当见面礼啦,我手工不错吧,」邱天一脸得意的说:「可惜没让白色方格对称……」 邱天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你叫Alfa是因为这个名字看起来很对称?」 「答对了,你竟然能发现!你不觉得这名字的外形有种和谐的美感吗!」阿发很高兴的说。 「……因为你是双胞胎,所以才喜欢对称?」 一来一往的对话和笑声,把原本冰凉的浅色咖啡馆慢慢变得温暖,阿发人如其名,如晨光慢慢烘热了邱天心里的秋色,而李以诚的叮咛也开始在邱天心里响起。有花堪折直须折…… 「喜欢怎么样的人?」邱天若无其事的提出这个问题。 「只要不讨厌的都喜欢。」阿发想都没想就回答。 四两拨千斤,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邱天找不出任何破口可以接续这个话题,也不敢针对这点再问下去,怕太明显,也怕太超过,所以认输退场。 「那你喜欢怎么样的人?」换阿发提问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活的,会动。」邱天也想都没想就回答,只是去掉男的那两字。 阿发愣了一下,哗啦哗啦笑起来,邱天见机转移话题,「我有个性格很差的干弟,无情无义又没心没肺。」他沉痛的控诉。 「我有个败家任性的妹妹,装成小公主,其实是金镶玉。」阿发也沉痛的控诉。 「龙门客栈那个金镶玉?这段数高,阿发哥哥,您辛苦了。」邱天抱予无限同情。 邱天觉得和阿发聊天,就像阳光渗进梦里,很热很热,对话的频率相似,连笑声都起了共鸣。他们交换手机号码和MSN,输入阿发的名字时,邱天挣扎一下,最后还是输入「若晨」。 十点半咖啡馆关门,邱天陪着阿发去牵车,阿发住的更北边,在夜市那区,离邱天住处大约十分钟摩托车的距离,他们路过社区小公园时,又坐着小石墩聊了半小时。 「希望我们可以一直是朋友。」阿发笑着说,然后对他挥手告别。 邱天看着阿发远去的背影,伸手捏自己一下,排骨饭和咖啡都是真实的,刚才对他说话的身影也是真实的,重新相遇后的这五个小时,四周都开出小白花。 在摩托车的发动声下,他们各自往同一个方向,平行而去,而未来能否交错,无人知晓。 回到住处后,邱天打电话给卖酒的小马,毫无愧疚的说:「我下周不能去垦丁,我要跟小白花去看电影,改下下周吧。」 「妈的!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 邱天「喀」的挂掉电话。 邱天开电脑,加了阿发的MSN,阿发没上线,太后却端坐在大殿里,他恭敬的汇报重逢小白花的过程,然后问太后:「小白花说『只要我不讨厌的都喜欢』,这我要怎么回啊?」 「你直接问他喜不喜欢你不就结了。」 第15页 「微臣告退。」太后也有派不上用场的时候,邱天决定睡遁。 「慢着,回来,你有没有想过,小白花是开在什么东西上面?别只看到美好的部份,好了,跪安吧。」 所有向阳的事物都有背光面,满山遍野的小白花底下又会是什么?邱天想着太后的问题,心中是不停的问号,没有解答,他摇了摇雷龙尾巴,反正想不出来,就别急着要答案,慢慢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会知道。 邱天在D槽新建一个档案夹,取名为「若晨」,再新建档名为「小白花」的word档,开始把今晚的收获填上去,稍做整理。 姓名:林若晨 昵称:阿发,Alfa 产地:台南台北人 年龄:二十九岁 家庭:双胎胞的哥哥,妹妹叫林若曦 其他:黄豆过敏 迷恋:蓝色、方形、对称 兴趣:自助旅行、收集杯垫、美食团购、看购物台 名言:只要不讨厌的都喜欢 不吃:要用力咬的(例:芭乐、甘蔗) 吃起来麻烦的(例:刺很多的虱目鱼、螃蟹、虾子) 餐具太多的(例:怀石、正式西餐) 爱吃:咖哩、炸酱面、羊肉炉、冰啤酒、麻辣锅、冰仙草、粉粿、鸡排不切 厨艺:炒饭、水饺、面、粥、蛋花汤、紫菜汤、蛋花紫菜汤、紫菜蛋花汤 电影:最爱恐怖片,次爱美式喜剧片,不常看剧情片 电视:探索频道、料理东西军、关键时刻、欧美影集 音乐:中文台语英文的抒情芭乐歌 书籍:五花八门什么都看,最近在看项塔兰 性向:不详 邱天满意的点点头,刷一下阿发的部落格,然后关电脑,上床抱着棉被滚两圈。 懂专业建档的痴汉才是好痴汉,嘻嘻,而且不管小白花开在什么上面,都一样可爱。这是邱天今晚的结论。 自从找到了阿发,在邱天的雷龙尾巴上来回拖动的锯子一下消失无踪,日子变得阳光四溢,他每天笑容满面,八点半准时上班,九点一到就守在电脑前,等着九点上班的阿发上线。 看到「阿发刚登入」的小视窗出现,他就浑身充斥着满足感,但他会等个十分钟左右再用不经意的语气传个类似「啊,你来啦,早啊」的讯息过去。 一上线就传讯,会有紧迫盯人的不舒服感。邱天表示,痴汉也要讲究技巧。 有时阿发会先传讯给邱天问早,那他连脚指甲都会充斥着满足感,他的电脑桌面永远摆着阿发的聊天视窗,有空时就话题热络,忙碌时就零碎两三句,每过一天,word档「小白花」就会增加两页,只是性向那栏始终不详。 阿发身上没有同性恋的妖气,但他又不想判定阿发是异性恋,矛盾。 他很喜欢看阿发的个人讯息,一日数更,大多和当天发生的事有关,非常简短但充满想像。 例如周一下午是「路见不平,快点逃命」,邱天探问的结果,是同事企图挖坑给阿发跳,还好阿发逃的快。周三早上是「不可以因为猪骨拉面卖完了,就随便点个酱油拉面」,阿发是在说做人跟吃面都要有原则。 邱天观察数日后,发现阿发看事情的角度跟太后很像,常带点恶趣味,就像太后跟阿发都喜欢看购物台,太后的理由是「想看人类睁眼说瞎话的极限」,阿发的理由是「想知道他们到底能多激动」。 只是相较之下,太后在织女星系,阿发在水星,所以邱天凭借着和太后过招十二年的功力,可以轻易的把阿发逗得大笑。 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的话,阿发应该会受到感召,全力朝着太后奔去。邱天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全身恶寒,一个太后就够他受了,再来一个?杀了他吧。 绝对要誓死隔离这两个人。邱天下了决定。 周四下午,阿发的个人讯息是「想吃排骨饭」,邱天不太确定阿发是另有所指还是单纯想吃,他考虑片刻,传讯过去,「阿发少爷今日想吃排骨饭?」 「对,吃完晚上才有力气加班,一起去吃吗?」 「好啊。」邱天觉得心里的小蝴蝶又啪啦啪啦飞舞着。 为了晚上能跟阿发吃排骨饭,邱天力求不加班,快速的使用豪洨功力掰出两个企划案大纲,再施展人格魅力把难搞的业务往来处理得顺利妥当,该请的款、该跑的签呈、该调的货,全在下午三点前处理完。 「你又看上谁了?」邱天的老大终于忍不住发问。 「没啊,强哥,我这一两年都很安份好咩。」邱天嘻皮笑脸的回答。这一年多来他只交过一个男友,两个月不到。 「少来,」强哥往邱天头上巴了一掌,「你只有在发情时工作效率才会这么好。」强哥带了邱天五年,对他的性向和换男友的速度知之甚详。 「真的没啦,等下要跟朋友去吃饭,他不是圈内人,我当他朋友而已。」 「是不是圈内人都没关系吧,有些同志,你跟他再亲近也只能当朋友,有些异性恋,你光看一眼都会爱上,像强尼戴普……」 「那不是我的菜。」邱天迅速提出抗议。 「不管啦,如果对方没那个意思,你就别自找死路。」强哥说完又巴他一下,「都三十了,人老色衰,快找个人定下来。」 自找死路。这四个字让邱天一下警觉,毕竟说他对阿发没意思是骗人的。 第16页 但是我还没有喜欢上他,应该吧,至少没有很喜欢。邱天心想,这是他唯一的牌,起死无回。在确定阿发的性向前,不可以喜欢上阿发。 「对了,下周一跟我去三义出差。」强哥回过头补上一句。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邱天急忙往简餐店冲去,才走到对街,就看到阿发站在店门口晃来晃去,穿着浅蓝色T恤,正面是素色,背后却有两个对称的泼墨印痕,邱天忍不住想笑。 「别忘了周六看电影,中午要一起吃饭吗?」等着上菜时,邱天提醒阿发。 「好,我们去吃小火锅好吗?我看到有人推荐你家附近的店,说食材不错,而且老板长得像小胖老师。」阿发的另一个兴趣是看美食网志。 老板把餐端上来,今晚的配菜依然有卤豆腐,邱天点的是鸡腿饭,他主动用一截鸡腿肉换走阿发的卤豆腐。 阿发正夹着菜吃,看到自己盘里的鸡腿肉,就咬着筷子,鼓着双颊开心的跟邱天点头表示谢谢,可爱灵动像只小土拨鼠,眉眼含笑却如初夏晨光。 邱天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在圈子打滚十一年,交过十六个男友,他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完了,完了,完了。他在心里哀嚎,不可以啊!至少要弄清阿发的性向啊!不要自找死路啊! 迟了,死路瞬间在他眼前展开。 当邱天绝望看着死路时,手机响了起来,荧幕上闪着「小宝贝」。 「干嘛?」邱天没好气的说。 「哇,亲爱的,你吃火药了?」李以诚有点惊讶的说。 「我被花折了,干嘛啦?」 「哈哈小白花把你怎样了吗?哈哈哈有够可耻,我以为你等级很高的,好啦,阿瑞克回来了,约明晚吃饭,你要的衣服他都买了,记得带钱领货,哈哈,被花折了,哈哈哈。」李以诚说完,没给邱天回话的机会就直接挂断。 阿瑞克是李以诚工作上的师父,邱天很早就以极高明的交际手腕跟对方混熟,后来阿瑞克搬去上海,每次回台湾时,就被邱天当成代买兼送货。 挂了电话,邱天只想把脸埋在鸡腿里,他本来打算明晚约小白花吃饭喝咖啡谈心的,唉。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阿发看着满脸黑线的邱天。 「没事,朋友从上海回来,我托他买东西,明晚要去卖笑坐台才能领到货。」邱天硬扯出笑容。 「哈哈,那你被花折了是什么意思?」 邱天抖两下,「不要问,很可怕。」 被花折的邱天,内心一片混乱的回到住处,李以诚不在,屋子空荡荡,他把自己丢到沙发上。小诚迟早会搬去跟那个混蛋住吧。邱天心里想。要快点习惯才行。 这两三年,他不再夜夜笙歌,不混网路圈、不参加各种聚会,只有偶尔和小马去同志酒吧喝杯酒,也很少在酒吧里搭讪人或被搭讪,在圈子里玩这么多年,他不累,他只是看清了自己的孤独,然后无可避免的被寂寞笼罩。 更可悲的是,他在圈子里只交到小马这个朋友,其他人全是酒肉穿肠过,什么都不留,连李以诚最后也朝那混蛋奔去,他的心里一阵空。 进圈子十一年了,他只是想谈个恋爱,遇到可以彼此珍惜的人,一起好好前进,偶尔为了要吃什么斗嘴,或许会为了小事闹闹别扭,平淡却幸福的活着,只是转眼十一年,却还是一盏孤灯摆荡。 他从沙发爬起来,进房开电脑,发离线留言给太后,「微臣该死,什么都还没探查清楚,就被小白花折了。」 刷阿发部落格,关电脑,洗澡,睡觉。 隔天上班,MSN一开,就跳出太后的回复:「D槽空间够吧?」 邱天看看硬碟空间,回复:「够,而且我还有E槽跟F槽。」 周六的台北下了一夜雨,街灯亮了又熄。 邱天十点多就起床,空气有雨后的凉爽,他开了电脑就去浴室打理自己,喜欢上阿发这件事,没有带给他太多烦恼,毕竟他喜欢人的次数,没一百也有八十,只是这次连对方性向都没弄清,交友第三步骤也还没进行。 凡事都有第一次,这也算刷新人生记录。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握拳加油。 换好衣服,邱天回到电脑前,看到太后的留言,只有一句话。 「回头是岸。」 这四个字像偈语贴在电脑上,邱天涌出一阵不祥感,周六早上太后会出现,表示在加班,表示心情不好,表示会拿他开涮。 「请太后明示。」邱天颤抖着请安。 「你的过去是一笔烂帐,罪孽深重,真爱难渡,劝你勿再造业,回头是岸,哈哈哈。」太后狂笑的赐了三尺白绫。 邱天完全无法反驳,这三尺白绫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任何人听到他有十六个前男友,通常就直接列入拒绝往来户,翻身很难。 「当年你的西文名字还真是选对了。」太后再赐一杯鸩酒。 邱天念的是西班牙文系,所以有个西班牙文名字,当年他闭着眼在名字表上乱点,点到了Diego,翻成中文是迪亚哥,简称迪哥,台语就是……(注/迪哥:音近台语「猪哥」) 「太后,你心情真的很差,对吧。」邱天想回头也不知道哪里有岸。 「你周六一早来加班看看。」 邱天无力的爬去捷运站和阿发会合,阿发看到他来,微笑的挥手,他心里一阵热,脸上的无力却加更严重。 第17页 「怎么了?」阿发看着爬过来的邱天。 「长辈赐我三尺白绫跟一杯鸩酒呜呜呜。」 「皇上赐的东西一定要磕头接下,快领旨吧。」阿发笑着领邱天往小火锅店走去。 「她不是皇上,她是太后,连皇上都玩不过她,她今天心情不好,拿我开涮!」 邱天开始把十八岁那年误入岐途的经过说给阿发听,不过略去所有跟爱情有关的部份,说完后他看着阿发说:「她太狠毒了,一般人过不了三招……」话讲了一半突然停住。 「怎么了?」阿发疑惑的看着他。 「我刚想通了十二年来都没想通的事!」邱天语气里一阵激动,「太后会玩我,就是因为我的反应太好玩,什么招都能跟她过,她是拿我来调剂生活!难怪她不玩我干弟,因为玩没两下就死了!」他被玩了十二年,拿三尺白绫跟一杯鸩酒,还真是不冤。 「这表示你资质好啊,就像……嗯,就像神雕愿意教杨过练功一样。」 「齁,你说太后是神雕,我要去告状,你没好日子过了,」邱天摆出认真的表情,「而且我比较像韦小宝。」不过他交手过的人数比韦小宝的两倍还多。 「哈哈,不要告我的状,小宝同学,太后应该比较像白发魔女吧?」 「差不多,不过她说她等级低时,仆过很多次,而且她有死穴。」 「是什么?」 「雕花鱿鱼,」邱天压低声音,「不要问,很可怕。」 小火锅店的老板真的很像小胖老师,微笑的帮他们开火送菜,邱天用高丽菜和鱼板换走阿发的豆腐和豆皮,这次他低着头不敢看阿发道谢的笑容。 能回头还叫痴汉吗?邱天心里怀疑。 看电影时,他们选了好莱坞恐怖片,剧情是发生在加州的杀人魔分尸案,邱天和阿发紧张的看杀人魔在阳光四溢的海滩上砍来抢去,被抢的南美游客大喊:「?Socorro!」,主角拉起游客说:「?Llamame a la policia!」 荧幕上打出(西班牙文)。 邱天无言了,他花两百多元不是来看这四个字的。 他瞄了阿发一眼,然后凑过头去,在阿发的耳边小声说:「游客说救命啊,主角说你快去报警……」 阿发略带惊讶的转头,邱天闪得慢,阿发的唇就从他的脸侧轻轻刷过。 邱天的胸口传来「砰」的一声,好像被阿发埋入种子,瞬间开出小白花。 「翻译是小事,不用献吻感谢。」邱天镇定心神,拿出交了十六个男友的功力,在黑暗中用带笑的语气小声说,让困窘的阿发也露出微笑。 后来的时间,只要画面出现(西班牙文),邱天就会凑到阿发耳边翻译,翻译到第三次时,后排的观众对他说:「能麻烦你说大声点吗?」四周的观众也纷纷点头同意。 电影散场后,邱天非常满意。阿发在吃饭、喝咖啡、看电影全拿了满分,满分啊!史上第一遭啊!再加上那个吻,就像不小心转到第四台的色情频道时,发现他们没有锁码那种赚到的感觉,这跟便当店老板多给半颗卤蛋的赚到感是不一样的,那种刺激和满足感真是啧啧啧…… 「你懂西班牙文?」阿发问还在锁码频道神游的邱天。 邱天立刻回神,老实回答:「我大学念西文的,基本对话还可以,再难一点就没办法。」 「那就够了,」阿发高兴的说:「以后我看欧美影集有出现西文的话,就打电话播给你听,你再翻译一下。」 「我们可以一起看,现场翻译。」邱天打蛇随棍上。 「好啊好啊。」阿发笑着说:「那你的西文名字是什么?」 「……不要问,很可怕。」 雨后的凉爽已经过去,七月的台北夏天,空气开始燃烧,让人有些喘不过气,他们在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路上缓步,往捷运站的方向走,路旁的招牌灯光开始亮起,山城里的夜晚并肩,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如此遥远,像在梦里载浮载沉。 「唉,电影里的海滩好漂亮,真想去垦丁。」等着过红绿灯时,阿发用不太认真的语气随口说了一句。 「好啊!走,下周去。」邱天立刻回答。 「啊?」阿发一脸讶异。 「走吧!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想去就去。」邱天用坚定的声音和笑容对阿发说:「周五晚上坐高铁到左营,再转客运,不用四小时就到了,走吧,我要顺便买贝壳给青旅那个小妹。」 「你真有行动力,让我想一下。」阿发用手指扳算着什么,算到两人走进捷运站才说:「好,走!我把工作挤在周四前完成,周五应该可以准时下班。」 「吔!」邱天心里的小蝴蝶又啪啦啪啦的飞舞起来,可以去垦丁,可以跟阿发去垦丁,喔吔。 阿发看着邱天的笑,也跟着笑,然后笑着说:「那我明天就要开始加班。」 「咦?」 「我把下周的事全部往前移,明天在家把周一要做的模型先做起来。」 「像建筑模型那种?需要帮手吗,我手工不错,以前帮朋友做过。」所有的前任男友都是邱天的朋友。 「好啊,来帮我打下手,那我先去公司拿点零件。」阿发答应得很爽快。 「我陪你去,反正顺路,拿完要不要去没有人喝咖啡?」 阿发看看时间,「可以啊,不过只能喝到七点,我跟朋友约了吃晚饭。」 第18页 小蝴蝶瞬间被拍死在墙上,但凭借着深厚的功力,邱天神色自若的说:「没问题,喝咖啡杀时间,还有三分钟车才来,我唱个小曲给你听吧。」 邱天清了清喉咙,「小喔——曲曲曲——」他拉着怪腔调唱着,阿发被逗了一阵笑。 拿完东西进到咖啡馆,已经是下午五点多,没有人依然没有人,他们依然坐窗边位,阿发依然点了「一样」,邱天依然点了冰咖啡和蓝莓蛋糕。 咖啡依序端来,到七点剩不到两小时,这个时间不长不短,刚好足够他们漫无主题的闲聊。 「你记不记得在成都问过我的那个问题,怎么跟没看过海的人形容海?」垦丁之约让邱天再度想起这件事。 「记得,我还没想出来,你呢?」 「没,下礼拜去海边再看看吧,我四月刚回台湾时,看到活人就问这个问题,没什么好答案。」邱天喝了口咖啡,「不过好处是,你不用跟任何台湾人形容海。」 「真的满难的,就像跟没谈过恋爱的人解释爱一样,夏虫不足以语冰。」阿发点着头说。 好吧,我不会形容海,也无法解释爱。邱天转头拭泪,换个话题,「昨天料理东西军我又选错边,牛排竟然输了,那些日本人到底在想什么。」 话才说完,阿发就接到朋友的电话。 「我朋友也在这附近,要过来找我。」阿发挂了电话之后对邱天说。 邱天笑了笑没说什么,对阿发的朋友和晚上的行程,他一个字都没问,虽然他想贴近阿发的现实生活,但过多的热情和探问可能会让阿发困扰退缩,他们现在不只隔着一张桌子,凡事要谨慎小心。 天生的本能加上社会历练,让邱天在人际关系里,从不会搞混自己的位置,可以问但不适合问的事,他心中自有一把尺,连太后也说他是做公关的料,但他表示平时跟男友公关已经够累了,才选择做企划。 阿发在这方面也极有分寸,从不曾过问邱天的隐私,任何话题,只要他有闪避的意思,哪怕只是零点五秒的迟疑,阿发都能察觉出来,然后非常贴心又不着痕迹的换话题。 这种高敏感度的精品,他生平只见过两个,一个是太后,但太后察觉出来后是继续往死里踩;另一个是李以诚,但李以诚察觉出来后是狠狠挖苦嘲笑,所以阿发的善良贴心,在邱天心里是加分直到破表。 「我也选牛排,一样没吃到,唉。」阿发的声音把邱天从神游里拉回,「我前天才在购物台看到牛排西餐组合,看起来好好吃,不过是六人份,而且我家没厨房。」说完一阵惋惜。 邱天考虑了一下,说:「我们可以合购,看你要几份,剩的给我,我这边有两个人跟一个混蛋,再多都吃得下,你来我家煮,反正我们住的也算近。」邱天从来不带男友回家,这是他和李以诚的默契,可是他想让阿发吃到牛排。 而且……而且阿发目前是朋友不是男友。邱天心里又是一阵泣血。 阿发想了想,「好,我去订,下周吃牛排!不过为什么是两个人跟一个混蛋?」 「我跟我干弟两个人,混蛋是我弟的……家奴之类的东西。」邱天努力的控制住脸部肌肉,不让嘴巴裂得太大。 阿发还没回话,手机就响起来,阿发接了电话,「喂,怎么不进来?……那我出去,等我一下。」 挂断电话,阿发对邱天说:「我朋友来接我,先走啰,明天你中午吃完饭再过来吧,找不到路打给我。」说完笑着挥手离开,留下邱天倚着玻璃窗,一阵寂寞。 他拿出电话打给卖酒的小马,毫无愧疚的说:「我不跟你去垦丁了,我要跟小白花去。」 「妈的!你是不是人啊!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客串这么多集,就不能让我出场一下……」 邱天「喀」的按掉电话。 想了想,他传简讯给李以诚:我好喜欢小白花。 李以诚回得很快:折啊。 他遵循太后的教诲;我不是乱丢垃圾的人。 李以诚吐槽:你前男友们怎么来的? 邱天表示:我不想小白花变成D槽的档案夹。 李以诚建议:你可以放在F槽。 邱天无言:你是不是跟太后暗通款曲? 阿发答应去垦丁,邱天心里的喜悦如冰块透凉,可是心里又有奇怪的矛盾,他希望阿发是同志,这样他也许能跟阿发在一起,但他又不希望阿发是同志……为什么? 他在巷口的路边摊买了阳春面和烫青菜,回住处连上MSN,看了一集料理东西军才堵到太后。 「太后,为什么我希望小白花是同志,又不希望他是同志?」邱天恭敬请旨。 「因为你太喜欢他。」太后回答得简短有力。 因为我太喜欢他……「请太后明示。」邱天一头雾水,再度恭敬请旨。 「他是同志你就能上他,可是你太喜欢他,怕上完三个月后他就进D槽,他不是同志,你们只能当朋友,就没这个问题了。」 邱天完全不知如何回话,他喜欢阿发,喜欢到只想当朋友…… 这种事他征战沙场十一年从来没有过,他受到的冲击太强烈,只好拿了李以诚私藏的红酒,一口气灌掉半瓶,然后连上电影片商的网站,在留言板用中文夹杂西班牙文骂一顿之后,逃避的去睡觉。 第19页 周日是个有太阳可以晒棉被的好天气,中午过后,邱天照着阿发给他的地址,找到夜市附近的巷子,在楼下打电话给阿发,没多久阿发穿着蓝白拖啪哒啪哒的跑下来。 「我顺便下来买OK绷,用完了。」阿发带着邱天往便利店走去。 「还没开工就准备被刀割啊?」邱天手上拎着一袋红豆饼,温度印在手心上,还温热着。 「这种事免不掉。」阿发伸出左手晃一下,小指已经贴了OK绷。 「嗯,水土保持要做好,青山绿水永得保。」那个OK绷闪的邱天心有点疼。 阿发一脸扭曲看着邱天,最后忍不住笑出来,「唱个小曲来听听。」 「小小小——曲唷——」邱天非常配合。 阿发住的是套房,相当广敞,书柜把房间切成两个区块,外面是生活区,木质地板,摆设相当简单,角落有个小冰箱和电磁炉,能做简单的煮食。中间的大书桌摆了刚开工的模型,里面那区用挂帘遮挡,应该是卧室。整体的颜色都是白色或浅蓝色。 「你喜欢简单的东西,看起来浅浅淡淡的那种。」 邱天打量着屋子,很有阿发的样子,淡淡的却有一种沉稳感,不躁动,不轻佻,可是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这里没有其他人的痕迹和气味,阿发就在这里一个人生活着,每天踩着楼梯,发出回荡的声响,静静的回家。 「嗯,我不喜欢太麻烦或太雕琢的东西,人啊,食物啊,事情啊,简单就好,去餐厅吃装潢和精美菜色,不如去吃海产摊。」 「喔海产摊!改天来吃。」邱天瞬间从说不出来的感受脱身,双手握拳,双眼发亮。 「好啊,我要吃炒螺肉跟三杯田鸡。」阿发开心的点菜,打开冰箱找饮料。 邱天看着书柜里的书,上半部摆的是杂书,大多是旅游、艺文、小说、文化类。下半部摆的都是专业的硬壳书,还有些纸样跟板材的目录。 这书柜的书,跟小诚的很像。邱天心想,原来奇怪设计人看的书都差不多,只是小诚喜欢鲜艳的颜色,阿发满开朗的,反而喜欢浅色,不过这两人真的有点像…… 邱天脑中闪过一个模糊而可怕的想法,他呆立在书柜前,把那个想法从意识深处慢慢拖出来,他的汗毛直竖,他的手脚冰冷,他的全身僵硬。 阿发跟李以诚很像,阿发跟太后也很像……事实上,阿发简直就是温情版的李以诚加上善良版的太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邱天在心里哀嚎。难怪我对这个人一见如故,我这是斯什么摩什么的症候群吗?有没有这么惨啊,老天爷!我上辈子欠这两个人什么,你要这样整我! 不对!阿发不一样!邱天大无畏的豪气又让他瞬间振作起来。 阿发不一样!他在心里坚定这个信念,因为李以诚和太后不会让他的心跳漏一拍,不会让他胸口产生共振,不会在他心上种小白花,所以阿发不一样。 邱天脑里的真相追追追还没播完,阿发已经走过来递了杯冰红茶给他。浅蓝色的大玻璃杯,上面印着相叠的方块。 「我家太后跟我干弟应该会很喜欢你,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邱天想看这三人碰在一起会不会导致世界末日,或是导致他的末日。 「真的?他们都跟你一样有趣吗?」阿发拿起高丽菜口味的红豆饼,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怎么可能,我是世上绝无仅有万中选一,」邱天认份的拉过小椅凳,蹲坐着看阿发吃红豆饼,心里有种满足感,「我没有买红豆的,我猜你也不吃。」 阿发有些诧异的点头,「对,也不吃。」说完快速的把红豆饼啃光,两手一拍,「开工!」 邱天能做的只有打下手,但他手工很细,割出来的纸板又直又利,尺寸分毫不差,阿发很满意的封他为割纸板达人。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邱天在话语间偷望着阿发的眉眼和微笑,阿发绑在脑后凌乱的发束,阿发专注抹树脂时不自觉抿紧的嘴唇,原本是芸芸众生的平凡相貌,突然变得好看而闪亮,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阿发会对着模型喃喃自语,邱天看得出来做模型这件事让阿发很开心,就像李以诚画画那样,真心的投入。 「你很喜欢这个工作吧?」邱天话里充满羡慕之意。 「应该说我喜欢这个行业,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常会有种心情。」 「哪种心情?」 「我本来是念财管的,而且是水源市场那家,」阿发看着邱天惊讶的表情,笑着说:「当初考上就念,到大三才发现自己对这方面有兴趣,可是转系失败,干脆重考,所以我大学念了七年。」 阿发用树脂糊好墙面,放在一旁晾干,起身走去靠墙的沙发上坐着休息,「每次我在做这些东西时,都会有种『还好发现了』的心情,虽然浪费三年,又放弃人人羡慕的学校,但我觉得值得,至少不是到老死前才发现,那就完全来不及了。」 「你家人没反对?」邱天又拉过小椅凳,倚着沙发坐下。 「当然有,可是我很坚持,我妹也帮我,最后他们让我自己做决定,我那时的同学很多进金融业,顶着水源市场大学的名头,薪水高,年终多,买房子车子,只有我还在这小房间里割纸板,可是这种生活是我自己选的,没人逼我,所以我也不后悔。」 第20页 邱天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他觉得阿发像庙里的纯金妈祖一样,金光闪闪,瑞气千条。 我不当痴汉了,对妈祖不敬。他瞬间决定。 「再说,光是『对自己人生有选择权』这件事,就让我很满足了,」阿发继续说,话里有些感伤,「很多人没得选,或是没勇气选,不然就是来不及选,有部日剧《恋人啊》看过吗?」 邱天摇头。 「其实我只看过最后一段,那时在犹豫要不要重考,毕竟再一年就毕业,我的成绩也很好,那时乱转电视,转到日剧台,立刻看到一句『请你鼓起勇气去做这件事吧』,我吓一跳,就停下来看,原来是女主角去世,才二十九岁,跟我现在同年。」 「我那时觉得,如果就这样把剩的一年念完,然后过完一辈子,到死前才发现自己想做的事没做,应该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所以我就重考了。」阿发说完,很满足的叹口气,「现在想起来就很庆幸,还好那时候有发现。」 邱天被震得失语,完全不知如何接话,而窗边的阳光已慢慢消逝,影子落在白墙上,傍晚即将降临。 「呵呵,」阿发没等邱天回话,自顾自的笑出声,「你会不会这样,常记得一些没头没尾的片段,可是那些片段不知不觉引导着你去做某些事,然后又引发其他的事。」 邱天点头。例如彩虹桥的片段引导着我找到你。 「你看,如果当初没看到那段日剧,也许我不会重考,就不会浪费三年,不会走这行,也不会接那个摄影展,更不会看到那张照片,我也不会想去塔公,那就不一定会遇到你。」 「所以,结论,那部日剧害我浪费三年时间来认识你。」阿发伸出食指开玩笑指着邱天。 「呵呵,都是那部日剧的错,不过都浪费了,就要多多利用才不会吃亏,吃火锅看电影做翻译做模型玩垦丁,你看,我功用超多,任君使唤喔。」邱天挤出全身力气,眨了眨眼,嘻皮笑脸的回答。 「不错不错,唱个小曲来听听。」阿发伸出食指勾了勾。 「其实我也会唱别的,歌歌歌——仔啊——戏————」邱天又怪腔怪调的唱了两声,然后站起来说:「我去上厕所。」 邱天把自己关在厕所里,他的心脏跳得极快,头一阵昏,有点喘不过气来。「怎么回事,高血压?」他心里一阵不安,所幸症状很快平息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垂头丧气的自我嫌恶,阿发为了热爱的事而努力,那种一往无回的坚定,让他自惭形秽,就算阿发是同志,也不会喜欢他这种浮滥庸俗浅薄得过且过的人吧? 他沉痛的把心里的血滴完,抽张卫生纸擦手,把纸团丢到垃圾桶时,他愣在当场,这个垃圾桶妖气冲天,因为用来充当垃圾袋的,是城南那间同志书店的塑胶袋。 好,很好,非常好。虽然邱天心里的血滴完了,但存活的小蝴蝶开始唱起歌,这叫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又一村,天无绝人之路,一桶妖气万家飘香啊…… 邱天走出厕所时,阿发已经回到桌上切纸板,阿发让他把碎纸都放在一个桶子里,说是可以做小玩具,他收拾着桌面上的碎纸,忽然听见美工刀丢在桌上的声音。 「割到了?」他看见阿发用右手紧捏着左手食指,眉头皱在一起。 他急忙拆开新买的OK绷,捉过阿发的手指,心疼的看着鲜红色的刀口,刀口像划在他心上,给他不明白的情绪和滋味。他用力把血挤出来,贴上OK绷。他的注意力都在刀口上,也就忽略了阿发脸上的神情。 晚上七点多时,模型已做得差不多,阿发把刀一丢,说:「收工!剩的明天去公司做。」 「那我也该回去了,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不可以赖着不走,这点分寸邱天还是有的。 「好啊,再等一下,我做个东西给你。」 阿发在碎纸桶里找出一些纸板,全部切割成方形和细细的长方形,每块纸板上各割出几道缺口,全部割完后,阿发拿起纸板,缺口对缺口的交叉组合,拼出一张食指高度的小椅子,无扶手的餐椅,造型普通,质朴清浅的纸色。 「好了,送你,谢谢你上次送我杯垫跟帮我做模型。」阿发像小孩子现宝似的把椅子捧到邱天面前。 「谢谢,我……很可爱,我很喜欢。」邱天的高血压又来了,头一阵昏,接过椅子的手都在发抖,「签个名吧,阿发大师,我要中文的。」 阿发笑着跑去找了极细的原子笔,在椅脚上签下「若晨」,还画上半颗太阳。 「另外半颗呢?」邱天眯着眼看阿发的字,小小圆圆。 「在我妹那。」阿发回答的理所当然。 邱天和阿发一起去夜市吃铁板面当晚餐,然后在夜市入口挥手告别。他捧着小餐椅回到住处,立刻开MSN堵到了太后。 「启奏太后,我在小白花家里看到同志书店的塑胶袋,他应该是同志。」邱天恭敬而兴奋的上奏。 「我这里有个阿默蛋糕的纸袋,你觉得是我飞回台湾买的吗?」太后一句话踹死他。 「……好吧。」邱天并不失望,阿发可能是同志,也可能是有同志朋友,设计圈是同志大本营,有同志朋友很正常,无论如何,阿发对同志不排斥,不排斥就有机会。邱天得出结论。 「小白花做了一张小椅子给我,超可爱,我传照片给你看!」说完快速拍照,丢给太后看。 第21页 「这表示你在他心中有一椅之地。」太后难得和善。 「我今天还发现一件事,小白花=有血有肉版的你+有情有义版的小诚+金身妈祖。」邱天分辨不出这件事是好是坏。 「正常啊,我跟小诚这么优秀,你自己想想,跟我们相反的人,你会喜欢吗?」太后依然大言不惭。 优秀?呸!不过跟太后和小诚相反的人?邱天认真的想。 行事正常跟说话正经的人,嗯,太乏味;个性不干脆,别扭又傲娇,唉唷。邱天抖了一下。自怨自艾等别人拿宝剑来拯救的玻璃心,呿,跟废物没两样。 邱天知道太后是对的。 太后曾说过,找对象就像吃火锅,汤头配菜各家不同,多吃几家,多试几种,总会吃到合意的,而这些人种,邱天尝试的结果都是快速结帐离场,说到底,就是太后和李以诚对他的影响太深,最后只剩有点变态又不会太变态的独立坚强口味才能引起他的兴趣。 「好吧,那妈祖又是从哪来的?」 「你这个台中人,不是从小就去镇澜宫拜拜吗?」 「……我还参加过绕境。」 阿发让邱天的心情快乐到变成粉红色小花漫天飞舞,但也让他陷入困境。 在工作上,他可以处理相当复杂且耗时的案子,可是在感情,复杂和耗时的,他永远都搞砸,他习惯单刀直入,喜欢了就交往,不喜欢了、不适合了、不想要了,就分手。他的交往期最短两周,最长六个月。 可是对于阿发,邱天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些理所当然的步骤不能用在阿发身上,告白成功,最多也撑不过六个月;告白失败,连朋友也做不成;不论告白不告白,只要想到和阿发变成陌路,他就一阵恐慌。 他喜欢阿发,所以只能当朋友;可是喜欢了,怎么可能只当朋友,这不合邱天的逻辑。 稀哩哗啦,一桶浆糊。邱天在MSN的个人讯息挂上这八个字。 新的一周开始于邱天和强哥的三义出差,中午时,邱天坐在饭馆里看着街景,稀哩哗啦一桶浆糊的情绪让切仔面变的索然无味。 「你被甩了。」强哥判定。 「并没有……」邱天无力的说:「事情很复杂。」 「我以为你在情场里杀进杀出,没有搞不定的事。」 「强哥啊,这个人跟以前的都不一样,不然我也不会把自己搞得进退两难。」 「重点是你喜不喜欢这种进退两难的状况,不喜欢的话就像关电视机一样啪的按掉就好,千万不要觉得可惜或怕电视机伤心,因为发展下去烦的是你自己。」 「如果电视机开关坏了怎么办?」邱天看着眼前这个感性潇洒的四十岁男人,强哥的战力似乎越来越强。 「直接拔插头啊,小邱,你要知道,事情不是由你或他决定,时间到了自然会有个结果出来,有些事就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事到临头只能两手一摊,不然还要怎么办?」强哥翻搅着碗里的面。 邱天看着强哥,如果说太后是白发魔女,那强哥就是……张三丰,这两个人看事情都有点超然,只是太后刻薄,强哥宽容。 「强哥,你现在有女友吗?要不要我介绍一个给你,你们两个相爱相杀起来应该很有看头。」 「算了吧你,一般庸脂俗粉入不了我法眼,总之,是你的就是你的,好好过日子,一切随心就好,天意很重要。」强哥放下筷子,抬起头劝他。 嗯,如果说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终究已注定……邱天顿时在心里唱起来。 「强哥,我介绍一个豪气万千铲奸除恶的女侠给你,你一定会喜欢。」 第4章 「谢谢,谢谢光临,下辈子请早。」 购物台的速度很快,没两天就到货,邱天和阿发约好周三晚上吃牛排,周二时,邱天特别到家居卖场买了浅蓝色餐具和方形花纹的餐垫,做了一壶仙草冰,买了几包粉粿,再打电话给卖酒的小马问:「你那里有什么酒可以配牛排?」 「呸,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这时候就知道来问我!」小马「喀」的挂掉电话。 嗯,喝啤酒好了。 他强烈要求李以诚不要凑热闹,但李以诚也坚持赖着不走要看小白花,对阵两日之后,邱天举旗认输。反正从高中开始,他也没赢过。 周三那天,邱天回到住处时,李以诚正在摆餐具。 「李以诚我警告你,讲话小心点,不要曝露我的身份!」邱天进门就对李以诚乱吼。 「什么身份?花花公子?种马?痴汉?嗤。」李以诚翻了翻白眼,看见邱天张口要说话,立刻用叉子指着他说:「停,你再说那句就休怪我无情!」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他不理李以诚,趁着阿发来之前,又把屋子打扫一下,地板干净得发亮。 「你可以嫁了。」李以诚坐在餐桌旁,喝着啤酒满意的说。 邱天边没来得及回话,手机就响起来,荧幕闪着「若晨」。 「……喂?……我公司……等下……」阿发的收讯明显很差。 「喂,喂,休士顿?有听到吗?休士顿?」他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调收讯。 「哈哈哈,休士顿,」阿发的笑声清楚的传过来,「我要等个快递,大概七点多才能到你那喔。」 邱天才挂掉电话,就听见李以诚的嗤笑,「休士顿,这么老的哏(注/哏:滑稽的言词或动作)还在用。」 第22页 「你懂什么,小白花没听过的就是好哏!」 门铃七点多响起,邱天亲自到楼下带阿发上来,进门后,邱天指着李以诚随便的介绍,「小诚,我室友兼我干妈的儿子。」 话还没说完,邱天就拿出一个木刻杯垫给阿发,「我周一去三义时,跟老师傅要了小块原木,现场做的。」阿发开心道谢收下。 邱天得意的转头,看到李以诚瞪着他,脸上写着「王八蛋,为什么我没有」,他立刻在脸上写着「哼,去叫那混蛋做给你」,然后头也不回的拉着阿发去厨房。 李以诚跟进厨房,把邱天赶出去,「滚!你一进厨房,厨房就变灾区。」 邱天无奈的站在门口,眼睁睁看阿发和李以诚表演甜蜜下厨乐,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阿发负责煎牛排,李以诚用烤箱和微波炉热菜,香味瞬间布满厨房。 「天天,端菜!」李以诚豪气万千的吩咐下人。 「喳。」 「天天,这名字不错,有首歌就叫天天。」阿发把盛了牛排的盘子递过去。 「那马路上天天都在塞,而每个人天天在忍耐——」李以诚和阿发突然同声开唱。 邱天端着牛排站在厨房门口,咬着牙说:「你们真有默契。」他第一次想叫武大郎把李以诚给带回去。 阿发煎的牛排鲜嫩多汁,李以诚热的配菜普普通通,这是邱天的评语。只是说完后就收到李以诚警告的眼光,他只好抖着手默默喝啤酒。 三个人吃喝到九点多,李以诚和阿发一拍即合,聊着设计相关话题,邱天大多时候被晾在一旁,偶尔插上几句,但他从未像现在一样,愿意安静地听着别人的对话,因为李以诚很少对他喜欢的人那么热络,因为阿发说话时的侧脸,清朗明净。 「怎么样?」送走了阿发,邱天立刻问正在收盘子的李以诚。 「分数超高,你男友我看过差不多十个,全部加起来的分数都没小白花高。」李以诚把盘子放在水槽,推邱天去洗碗。 「而且小白花的心境很充足,就是……跟本人一样,洗你的碗,瞪什么瞪,」李以诚用力的瞪回去,「我的意思是小白花很有主见,知道自己要什么,不用依靠别人的感情才能活下去。」 「那你看他是不是同志?」邱天乖乖洗着碗,李以诚果然比他会看人。 「我只能说他不是异性恋,绝对不是,但他又没有同志的感觉。」 「没错,如果只看他讲话跟举止,我会猜他是,可是他又没有同志的味道,很怪吧,就像你拿着一盒便当,但完全闻不到香味。」这几次的相处,邱天多少看出些端倪,阿发举止并不娘,连秀气都称不上,但是充满同志才会有的细致。 「嗯,这种感觉,我好像在哪看过,」李以诚想了一阵子才说:「太后!」 「太后!」邱天想起来了,在四川遇见那两次,他察觉到阿发的氛围和太后有点像,在台湾重遇后,他只注意到阿发看事情的角度和太后像,反而忘了氛围这件事。 「跟太后一样是双吗?我等下去问。」邱天把碗洗好,进房间开电脑恭候圣驾。 「不管是同是双,小白花都没办法追。」李以诚倚在邱天的房门口说:「这种人,不是你死缠烂打送花送便当雨天接送耍浪漫就能追到。」 邱天盯着李以诚,「说中文,谢谢。」 「刚才都说了,小白花跟我很像,知道自己要什么,他会分辨你适不适合他,不适合你再追也没用,适合的话不用追,他会自己靠过来。」 「你看我适合他吗?」邱天不安的拨着滑鼠。 「看起来很配,你没注意到吗?他跟我讲话都不笑,也没太多的表情或肢体动作,他应该是情绪起伏比较平淡的人,可是每次你开口,不论讲什么没营养的话,他都会笑。」 李以诚这样一提,邱天才惊觉,阿发明明是浅浅淡淡的小白花,却常在他面前笑的很开心,不像那种个性该有的样子。 「唉,为什么你跟太后都很会看人?」邱天有点懊恼,他能懂交际和公关,却不能懂人心。 「越会看人的,跟人越疏离,因为不入局,才看的很清楚,我怀疑小白花也是。」李以诚一脸平静的说:「你跟这种人有缘,因为你很有人味。」 邱天沉默了一阵,才说:「小诚,你可以搬过去跟那混蛋住没关系,你这种人能找到好好相守的人不容易,不用担心我。」 「嗯。」 邱天等到快十一点,太后才出现,他立即上奏今晚的事。 「你是说小白花没同志的妖气,也没异性恋的臭味,跟我很像?」 「对,所以他是双啰?」邱天满怀期待的问。 「不是,跟我很像,那就是仙气了。」 「……」 「我没唬你,真的叫仙气,这种气你应该在一些修行之人身上看过。」 邱天仔细的想了一下,「好像是,有世人一切平等的感觉。」 「没错,因为我们不散发荷尔蒙,你感受到的是无欲之气,可以称为……光说不恋,简单说,就是我们把爱情从生命中隔绝掉,热爱生命,享受生活,但是不要爱情,懂吗?」 邱天看着这段话很久很久,他觉得心疼,送了个哀伤的表情符号过去。 「等下,你该不会是在同情我或可怜我吧?天啊,我怎么教你的!」太后的语气就像将爆发的火山。 第23页 「我说错什么了呜呜呜。」邱天知道听训的时间到了。 「我问你,如果有人说他不结婚不生小孩,你会同情他或觉得他很可怜吗?」 「不会,个人选择,一种生活方式而已。」邱天回答的很快,强哥就是这种人。 「那我选择不要爱情、一个人过生活的生活方式,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可怜?」 被太后调教十二年,邱天已经学会当太后问「为什么」时,就要往自己的潜意识里挖,他挖了好一阵子,才想出答案。 「因为我觉得你被伤得很重,才逃避的说不要爱情,就像很久以前,大家都觉得男同志是被女人抛弃,女同志是被男人伤害,没结婚生子是因为没人要,其实这些都是愚蠢的偏见,对吧?」邱天再次看到自己的狭隘和局限。 「还不错,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爱情,我是感性实践、理性判断,最后做出决定,我不是对爱情绝望,不是害怕受伤,不是期待有人拯救,事实上我比大部份人更相信爱情,理解吗?」 「我知道,就像念了三年财管,却跑去重考念设计,不是被当,不是成绩差,就只是设计更适合他,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念财管可以赚得比较多。」邱天全身都在发冷。 「你是在说小白花吧,这个例子很好,不是每个人都以赚钱为人生目标,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过两人生活,我昨天看CSI,那个凶手还爱上一头牛,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重点是,你要尊重别人的选择,不要拼命向人推销你的生活。」 「嗯,就像那些拼命要你结婚的可怕亲戚或同事。」想到那些亲戚同事,邱天忍不住想摇头,这些人这么闲,为什么不去扶老太太过马路? 「那种等级在我手下过不到半招,我们这种选择非主流生活方式的人,意志比一般人要坚强,这样才能对抗那些负面意见,你别像他们那样,自以为是救世主,我教你十二年不是为了让你变成那种人。」 那天晚上,邱天觉得身上都是细碎的异样感,不是痛,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就像拿着一把针密密的刺着,让他在房里坐立难安,心神不宁的来回走动,打翻了那半杯水。 他知道李以诚是对的,太后也是对的,连强哥都是对的。 阿发知道自己要什么。阿发知道自己不适合爱情,不是受伤,不是对爱情失望,不需要别人拿着宝剑来拯救,阿发活得比任何人都还要发光发热,只是阿发不念财管,不吃豆制品,不要爱情。 人格圆满,心境充足,理性清楚,意志坚定。就像太后和小诚一样,嗯,还有妈祖。 有些事真的只能两手一摊,关电视拔插头,阿发是不是同志不重要,他适不适合阿发不重要,反正他会跟阿发当很久的好朋友,而他本来就打算跟阿发当朋友,现在只是得偿所愿罢了,这是天意。 他吃了十六家火锅,第十七家终于合意了,但店家不营业。 「谢谢,谢谢光临,下辈子请早。」他听到阿发这样说。 他们都是对的,只有他错了,不过没关系,喜欢是一种消耗性的情绪,很快就会过去,喜欢是一包垃圾,总是会有垃圾车来收。 两周的时间,邱天就换了几种情绪,从等候到期待到欣喜到喜欢到混乱到坦然。其实还满刺激的,像坐了十次免费的大怒神。他这样安慰自己。 他还是喜欢阿发,但喜欢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耗殆尽,那些似有若无的哀伤,和他纠结的情绪,也会随着生活逐渐淡去,最终步回常轨,这个过程和速度他很熟悉,很快,不用急,过几天拍拍尘土又是好汉一条。 为了排解这个过程中产生的废弃物质,邱天拖着李以诚去木球喝酒。 「这家店的全名是Te Quiero Mucho,西班牙文,」他对第一次来的李以诚解释,「意思就是我很爱你,一首歌的歌词,我会唱喔。」 「Si,te quiero mucho,mucho,mucho,mucho——」也不管李以诚要不要听,邱天自顾自的唱起来。 「咦,这是花样年华里面那首。」李以诚惊讶的说。 「是喔?随便啦。」邱天对这方面不熟,也没有太多兴趣知道。 Mucho的发音接近「木球」,所以木球成了这家Gay Bar的代称,木球的老板兼吧台也叫阿瑞克,为了和上海的阿瑞克区分,邱天把这个阿瑞克称为「酒吧克」。 邱天熟门熟路的带着李以诚进店,如同以往摆出帅气的风流坐姿,像个人形立牌似的坐在橘色长椅上,对着李以诚抱怨:「我这种又高又帅的极品,火锅店竟然不做我生意。」 「自作多情惹人伤。」送酒过来的酒吧克默默丢下一句。 自作多情的邱天毕竟是个实际的人,所以喝完酒受完伤之后,就实际的把心思跟期待都放在星期五的垦丁之行。 千盼万盼的盼到星期五,他和阿发下班后就会合直冲高铁站,晚上十点半不到,两人已经站在民宿门口。 民宿临海,他们的房间在三楼,邱天打开窗子,前方的海虽然只有蒙蒙的轮廓,却还是一望无际的广阔,海浪拍岸的声音有节奏的传进房间。 阿发选了靠窗的床位,那张床的床单是小方块,而靠墙的那张是向日葵。 「向日葵配你刚好。」阿发指着床单对邱天说。 因为我的笑容像太阳一样亮吗?虽然部落格里的文字邱天只看过一次,但每句他都记得。 第24页 「因为我看起来很黄吗?」他把行李放下,找出夹脚拖鞋换上。 「讲个黄色笑话来听听。」阿发也换上夹脚拖鞋,拿起小背包站在一旁等邱天。 「黄汪——色哦——笑呜——话——」邱天起身关灯,「其实我比较喜欢小白花。」趁着喜欢还没消耗完之前讲一讲。 他们在垦丁大街上吃吃喝喝,享受迟到很久的晚餐兼宵夜。晚上入睡时,邱天看着阿发侧睡的身影,心里想着:第三次同房了,可惜这辈子没法同床。 窗外偶有车灯闪动,一明一暗的经过天花板,天花板下的邱天黯然神伤。 第三次同房和前两次最大的不同是,邱天醒来后,阿发还在。 他躺在床上,听着阿发进出浴室,开门把门口的早餐拿进来,这些寻常不过的日常声音,竟给他奇异的幸福感。 七月底的垦丁天空,晴朗发亮,天空澄澈,他们换上轻便的衣服,踩着夹脚拖鞋,保持着时速三十的步伐,大叫着往海边去,海色一片沁蓝,夏天的海风,夹着会扑人的细沙,卷着咸咸的味道和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 这也属于海的一部份吧。邱天心里想,要怎么跟没看过的人解释这种视觉、嗅觉、听觉、触觉…… 他们租了一台车,沿着说不出名字的海湾开去,把车窗都打开,风很凉,又很热,他们听着芭乐歌,胡乱跟着唱,歌声和笑声都被海浪声卷走,躺草原,吹海风,等日落,交换视线间的笑意,夜晚来时,他们就摊平在岸边,抬头看星星。 晚餐时,邱天特别带着阿发去屏东一个渔港吃海鲜,「行家推荐,神秘小店。」邱天这样介绍。 后来阿发指着桌上的鱼说:「你知道吗,高中三年我看到的鱼都只有半边,因为我妹学校跟我不一样,比我早到家,她会把鱼吃掉半边,留半边给我。」 半边鱼,部落格的名字,原来是这样来的。邱天笑着把鱼往阿发面前一推,「这条你可以两边都吃。」 从屏东回垦丁的路上,阿发看着专心开车的邱天打着方向盘,过了两个红灯,阿发才开口说:「你对垦丁好熟。」 「我每年夏天都会来个一两次,我喜欢这里的空气,在这里开车也很舒服,路又长又直又没红绿灯,跟异次元一样。」邱天的旅伴年年不同,只有山海不变。 邱天不喜欢台北,台北的空气比垦丁的沉重,缺少自在的味道,每个人在小小的空间里比邻而坐却各怀心事,总是看着远方的云朵觉得寂寞,像失去了什么埋在身体底层很深很深的东西。 除了邱天,他埋在身体底层的东西不会失去,只是见不得光。 「一定都是跟情人来吧。」阿发话里都是调侃的语气,把邱天的注意力拉回现实。 「呵呵。」邱天尴尬的笑两声,小心的变换车道。被看穿了,真糟糕,不过一般人都会说女朋友吧,怎么用情人两个字…… 邱天突然踩下煞车,车子往前顿一下。 「怎么了?」阿发吓了一跳。 「没事,以为前面要换车道。」邱天继续稳稳开着车,心里骂自己白痴,以前只顾着猜阿发是不是同志,却没想过自己身上的妖气冲天,阿发一定早察觉他是同志,不过现在也没差了。 「这种地方,人多才好玩。」邱天采用不着边际回话法。 阿发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的路,红绿灯读秒结束后,才淡淡说:「其实一个人来也不错,我很喜欢一个人过日子。」 他知道阿发说的是「我要一个人过日子,你不要喜欢我」。 「一个人两个人,各有各的好处,为什么会喜欢一个人过日子?」邱天不是个会闪躲的人,既然阿发主动开口,他也不客气的拿铲子挖。 「自由自在,无牵无挂。」阿发说得像念口号一样迅速。 「你这是官方回答,毫无诚意。」邱天笑了两声,「看在你浪费了三年才认识我的份上,多给点内幕消息吧。」 阿发斜眼瞄了他,「我做过评估,一个人的优缺点跟两个人的优缺点,一项一项列表,一个人赢了。」 「两个人的部份,你有设定明确对象吗?或者是单纯用想像的?」邱天一副长官在审企划案的样子。 「单纯用想的。」邱天的语气逗的阿发有点乐。 「阿发同学,这样你的数据有错误喔,如果被我家老大看到,他会把数据钉在你额头上说听你在豪洨,回去罚写十遍,你看我头上这个钉痕。」邱天伸出食指戳了一下。 「哈哈,我也要戳,数据为什么会错?」阿发伸出手在邱天头上戳了一下,手指温热如七月海风,邱天心里也跟着抖了一下。 「两个人的部份,你要考虑变数,对象不同,得出来的结论也就不同。如果对象是我家太后,那优缺点都是零,但会多出一栏恶梦;如果是小诚,那优点也是零,缺点不重要,反正他有家奴;如果是在下敝人我,那缺点是又高又帅,但优点是吃火锅看电影做翻译做模型玩垦丁等等族繁不及备载一整包A4都不够你写。」 邱天施展五成豪洨功力,连珠炮的讲了一大篇。 阿发似乎没料到邱天会这样回答,愣了一下才说:「这么说好像也对,不过优点多寡是其次,主要是我想一个人过日子,这种生活方式比较适合我。」 「这样很容易错过一些美好的事。」邱天闭紧嘴唇,抓紧方向盘,隔了片刻才说。 第25页 「有些事,错过比较好。」阿发笑着说。那种笑看世事的潇洒自在,邱天在太后脸上也见过。 邱天把车开到车行门口,熄了火,在阿发开门准备下车前才说:「可以看在你浪费了三年才认识我的份上,回去后用我当变数,重列一份优缺点吗?」语气轻快,就像朋友间的闲聊。 「好。」阿发回答得很快,像一个句点,无可回避的落在他们之间。 他们还了车,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闲逛,邱天进小店里挑选礼物,阿发去对街的饮料摊买青蛙下蛋。邱天最后选中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了原色的贝壳沙和小贝壳,干净纯透,像山城里的小姑娘。 邱天从店里出来,站在门口等阿发,当他看到阿发从对街拿饮料,穿越人群的喧嚣声、笑着向他走过来时,突然移不开视线,山城里烤肉架上的油花从胸口一路迸裂到喉咙。 他想要这个人,在七月的海风里,穿着蓝色T恤对他微笑的这个人。 这个想法让他痛苦的闭上眼睛。 回台北前,他们赶在太阳下山前去看灯塔,昨晚的对话之后,邱天察觉到他和阿发的距离有些改变,像是从玩乐区进到谈心区,有时又被丢回玩乐区,很微妙,就像岸边的岩石,被浪拍打得若隐若现。 这样不行,要把它钉死在谈心区,就算当朋友也要当谈心的好朋友。邱天看着阿发被夕阳勾出的侧脸,在灯塔前下了决定。 他们在傍晚坐上回台北的高铁,车厢空旷,细雨在玻璃窗斜斜划过,阿发缩坐在椅上,神情略显疲惫,跟邱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车过台中,邱天想起阿发在部落格上提到的中港转运站,于是开口问:「对台中熟吗?下次带你去玩。」 「很熟啊,上次好像没说到,我后来在台中念书,百货公司旁边那家。」 「怎么会跑去台中念?」邱天突然意识到,阿发用的是台中的步行速度,所以走起路来比他慢。 「我妹在台中念书,我也喜欢台中,那间学校又不错,就去了,」阿发稍微调整坐姿,面向着邱天,「我妹毕业后就留在台中,我常去找她,如果不是我很喜欢这个工作,大概会搬到台中。」 「嗯,我也喜欢台中,」邱天认同的点头,「小诚很喜欢台北,但我就看不出台北哪里好,鸡排又小又薄,珍奶也不好喝。」 「没错没错,我跟你说,学校那里有一家鸡排很好吃,比脸大,只要四十元,你下次回台中可以去吃看看。」阿发用手比了鸡排的大小,仔细告诉邱天鸡排摊的位置。 阿发看着邱天认真的把位置输入手机的备忘薄,等邱天输入完,才说:「你会留在台北是为了陪小诚吧?」 「你怎么知道?」邱天有点惊讶的反问。 「因为你就是会做这种事,你是个好哥哥。」 邱天一阵不自在,像做了好事被夸奖的五岁小孩。 「你这个哥哥也不错,」他立刻转移对话焦点,「你们的个性是很像的还是相反的那种?」 「还不到相反,但不太一样,她是金镶玉,我妹说她是率性妖婆,我是任性魔头,」阿发稍微抬头看他,「其实你们两个有点像。」 「我哪里像金镶玉?」邱天有点无言。 「哈哈,不是个性像,你们都是属于发光体,像太阳一样,在人群里很亮。」阿发想了一下,说:「你有没有玩过三国志?你跟我妹都是魅力值八十以上的人物,很有存在感,很多人追随,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邱天更加无言,「八十也太夸张了,那你是多少?」 「大概是曹豹之类魅力四十以下的人物,用来摆在后方设成自动管理,没什么存在感,」阿发笑着说:「所以你们在我眼中,都跟太阳一样亮。」 邱天的胸口被猛撞一下,吸了口气才说:「魅力值高有很多的缺点,我反而羡慕你。」 「应该说各有优缺点,我很喜欢自己这个数值,你们太亮了,大家只看到光。」 「可是你能看到底下的东西,对吧。」他知道阿发看得到,部落格上写的很明白,阿发看到了,他只是想证实,语气忍不住有着些微波动。 「大概吧,我只能说你人如其名。」阿发的语气温和,像在哄着哭泣小孩的温和。 人如其名。 这句话撞得邱天脑袋发昏,眼眶一阵酸,他死命抓紧扶手,好半晌才用毫无情绪波动的声调说:「你也是啊,跟早上的太阳一样,啊快到了,我冲去上个厕所。」 邱天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心脏剧烈的跳,耳鸣头昏,上次在阿发住处也是这样,可是这次夹杂了别的,更加猛烈。 他把手撑在洗脸台上,转开水龙头,用力而小声的呼吸。冷静!镇定!他看着镜子里的脸,冷静!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是什么状况,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无法思考,他只能先镇定下来,等回家再想,现在什么都无法想。 邱天用意志撑着自己下高铁,和阿发告别,约定明天要传照片,然后淋着细雨回住处,脸颊很凉,行李都是雨的影子。 李以诚坐在客厅吃卤味看电视,邱天进门后,把行李往沙发旁一丢,坐到李以诚旁边,开口说:「我好像生病了。」 然后连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就全身发抖,肩膀抽动,把脸埋在双手里,小小的,压抑的,低声的哭了出来,阿发的语气像一支耙子,直接插入秋天的满地落叶,狠狠往上一翻,掀出底层早已腐烂的枝叶,哀伤瞬间倾泄而出。 第26页 没事的,没事的,不准哭,不要哭,不能哭,我只是生病了。 李以诚一言不发,放下卤味,贴近邱天坐着,用手在他背上慢慢抚着。 邱天很快止住泪,用手掌压着双眼,把头抬起来靠在沙发椅背上。 李以诚抽张面纸给他,「小白花?」 「嗯,他知道我是秋天。」邱天恢复得很快,语气已经平静无波。 「你不是邱天,难道是夏天吗?」李以诚有点无奈。 「洗脸。」他深深的吸一口气,起身去浴室。 他看着镜子里的脸。他就是秋天,这个秘密只有太后发现过,连李以诚都没察觉。 你需要一个比小诚更能看穿你的人。太后说。而太后永远是对的。 他神色正常的回到客厅,在李以诚身边坐下。 「说来听听。」李以诚递给邱天筷子,把卤味盘推了过去。 邱天把垦丁街上的油花迸裂和高铁上的心跳加速、耳鸣头昏、喘不过气都仔细的跟李以诚说完,李以诚只是默默看着他,他也默默看回去。 「你有了。」最后李以诚终于开口。 「几个月了?」邱天从卤味盘里夹了个大肠头。 「你爱上他了,你有爱了。」李以诚难得不跟他斗嘴。 「嗯,我猜也是。」他把大肠头拿到李以诚面前晃了一下,「你看,大肠头。」然后一口吃掉。 李以诚默默看着邱天的嘻皮笑脸,「你打算怎么办?」 「……先去请示太后。」没有什么能动摇邱天对太后的信念。说完又夹起一个大肠头。 「嗯,那先恭喜你,你看到它的样子了。」 「我只看到大约轮廓,实际长怎么样子还是不知道……等下,你手上那个是什么?」邱天被一个东西闪到眼。 「喔,戒指。」李以诚伸出无名指在邱天面前炫耀的晃一下。 「哼!」 邱天一言不发起身进房,灯也不开就坐在床上,路灯昏黄的光透照着花纹玻璃窗,在书桌前散射成浅浅的影子。就跟他初次见到的爱情一样,模糊不真切,似乎用指尖一碰触就会消失无踪。 爱情迎面而来,莫名其妙,猝不及防。 他起身去厨房倒了半杯白开水,回房放在书桌的空位上,旁边摆着阿发送他的小餐椅。 「嗨。」他对白开水打声招呼,然后像绷紧的弦一样沉默。 他带着对人生的困惑和对爱情的渴望去找太后,太后把他丢到青旅,他遇到了阿发,太后建议他去康定,他又遇到了阿发。阿发浪费了三年来认识他,而他怀抱着对爱的渴望认识了阿发。 我是因为想要爱才爱上阿发吗?邱天在黑暗中问自己。 不是。 因为在山城的夜晚倚着月色时,阿发就在他心里爆起了油花,剧本在那个瞬间就已经写好,让他不知不觉遵循太后的吩咐,自己架桥出去,之后所有的情节,都是为了这一刻而铺陈。 他爱上阿发是因为阿发是阿发,不是因为他想要爱。 所以他有爱了,但为什么他感到悲伤?为什么他觉得整个城市用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在悲伤? 他起身走到客厅,问还在吃卤味的李以诚,「我有爱了,但是为什么我会感到悲伤?」 李以诚咬着鸡卷看向他,「因为你觉得这份爱没有希望。」 「喔,」他想了想,「那你觉得有希望吗?」 「我不知道,不过,你要给自己机会,不要自己乱下决定说没希望就放弃。」 邱天认真的点头,然后露出微笑,「小白花叫林若晨,很好听吧,若晨,像早上的晨光一样,嘻嘻。」说完后就走回房间,留下头皮发麻的李以诚。 邱天在电脑前蹲了两小时才堵到太后。 「太后!」他见后如见娘,一股脑的把所有事全打出来,洋洋洒洒上千字,也不管太后有没有在看,打了十多分钟才打完,「你觉得现在我该怎么办?」 「啊?我刚在看电视,等我看一下。」 「……」 「看完啦,爱上了注定要死,早死晚死都是死,去死吧。」太后示意退朝。 「太后,我会认识小白花都是因为你,你给微臣一点指示吧。」邱天求情。 「唉,小白花很喜欢你,你从认识开始全想一遍就知道了,所以你可以报名当人形抱枕或人形按摩棒,心里不要爱是一回事,身体还是需要爱。」 「……你是不是接受过这种报名?」邱天无言。 「孩子,太后的世界很可怕滴。」 「总之我没希望就是了。」邱天只想一头撞死。 「不一定,看你买便当是因为想吃便当,还是为了拿发票对奖。」 「便当……太后,你跟小诚可不可以尽量说中文。」 「唉,你真是那个不可污的墙,你爱上小白花,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想找小白花谈恋爱,你分的出这两种的差别吗?」 「我知道!这个问题我刚想过了!」 「唷,有进步,所以啰,你想爱就去爱,爱情是一个人的事,没人能阻止你去爱小白花,只要不造成他的困扰就好,就像便当,买来就吃,但饭粒不要乱喷。如果你想谈恋爱,也不是不可能,世上没什么事是绝对的,虚竹都可以还俗娶公主了,你去问小诚,他为什么愿意跟那个混蛋重新开始。」 第27页 李以诚已经回房睡觉,邱天毫不客气的去踹李以诚房门,大声问:「亲爱的,你为什么愿意跟那个混蛋重新开始?」 李以诚拉开门,虽然睡眼惺忪,却还是同情的看着邱天,「太后又给你奇怪的问题了?」 「对啊,你也知道,太后做的一切都有深意。」 「先讲一下太后为什么叫你来问我。」 邱天直接把李以诚拖进房间看对话记录。 「我大概知道太后的意思,」李以诚考虑了一下,「因为我觉得大武值得我给自己机会重来。」 「你给自己机会?不是你给那混蛋机会吗?」 「我要给自己机会给他机会啊,这句型结构听得懂吧。」 「懂,我没那么笨,你别忘了我联考考的比你好。」邱天不爽的瞪了一眼。 「我那天拉肚子!」李以诚更不爽的瞪回去。 「好啦,快点解释啦亲爱的——」邱天投降。 「哼,我想太后的意思是,只要你值得,小白花也许会调整他的生活选择,就像有人会改吃素或转行,生活选择会改变,可是这要小白花自己决定,你只能尽量跟他相处,不要企图干涉他。」 邱天明白了。就像设计这行值得阿发用三年去换,阿发很理性,所以只要他值得……可是他这种人,这种交了十六个男友的烂人,值得吗?唉。 他心里一阵叹息,这个月情绪上暴起暴跌,真的只能用惊滔骇浪来形容。 「我的人生如果没有你跟太后,大概会很惨。」只有他一个人,绝对无法渡过。 「没有你的话,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李以诚很认真的看着邱天说:「像太后看事情那么超然的人,心理上一定跟人群很疏离,就好像大部份人都是普通图层,但我跟太后却是遮色片或特效图层。」 「你最近photoshop用太多了,那我呢?」 「你是图层连结符号,因为你,我和太后才没飘的太远,所以我们是互相倚靠。」 「嗯,谢谢,」邱天安静一下,才说:「不过你真的可以搬去跟他住,我一个人没关系。」 「吵死了,我想搬就会搬啦。」李以诚伸手巴过去,「我搬过去的话,吵架不就没地方跑。」 「你们会吵架?」邱天颇惊讶。 「目前为止没,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所以不肯跟我吵,你翻什么白眼!」 「你没事找人家吵架干嘛?」 「唉你不懂啦,有冲突才有进步。」李以诚伸手戳邱天的头,「总之,把你的优点展现给小白花看,也许会有希望。」 我去哄虚竹还俗大概还比较容易。邱天丧气的想。 把李以诚赶回房后,邱天跟太后禀报他的心得,太后满意的称赞李以诚的聪慧,然后挖苦自寻死路的邱天。 「太后,上次忘了问,你决定一个人过日子的原因是什么?」邱天被挖苦惯了,拍拍尘土继续别的话题。 「爱情太无聊,与其浪费时间跟别人玩无聊的游戏,不如自己玩得风生水起。」 「可是爱情不是很美好的东西吗?能跟爱的人互相陪伴,一起到老……」 「我没说爱情不美好,超美好的,又致命又美好!只是引不起我的热情,你懂吗?我情愿四十岁时去爬山然后孤独的死在山沟里,也不想六十岁时跟爱的人手牵手在公园幸福的散步,太无聊了,如果我六十还没死,一个人孤单的活着也没关系,这种代价我付的起。」 无聊…… 「可是你以前说爱是大肠头,煮了会很好吃!」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孩子,现在我会告诉你爱是一坨大便。」 大便……邱天真的无法理解太后的论点,特效图层的特效太强大,他资质驽钝,只好换一个话题。 「太后,如果出现值得的人,你会改变吗?」 「会啊,如果雕花鱿鱼有办法出现的话。」 「为什么?当初你们不是闹得很恐怖?」 「就是恐怖才有趣,能让生活变得不无聊,光用想的都刺激,我不适合爱情,但我适合她,可惜当初太年轻没弄懂这点,现在能重来应该很完美。」 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论点?邱天看着这句,心里又是五味杂陈,太后真是什么问题都能答的莫名其妙……「太后,我问你,怎么跟没看过海的人形容海?」 「这什么烂问题,就没看过了怎么形容,而且每个人看到的海都不同,你只能叫他自己去看,如果没办法看到海,或是看不到想要的海,那就是命,你只能用海来形容海。」 邱天呆住了,为什么他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为什么他只想着解答问题,却没想过去否定问题。 世上有些事就是无法形容,无法解释,例如海,例如爱,只能用海来形容海,用爱来解释爱。 要怎么形容海?他突然想笑,阿发随意的问题,竟然从三月贯穿到七月,让他想了很久,就像他想念阿发的时间一样,那么那么久。 他想告诉阿发他有答案了,可是说这个做什么呢?有意义吗? 邱天关上电脑,把和阿发相识至今的所有细节想了几遍,再把太后说的话想了几遍,直到所有脑细胞都死光殆尽,他才决定去睡觉,等脑细胞都活过来再继续想。 因为他的爱情脑细胞只比花生大一点,不能一次想太多事。 第28页 那天邱天做了一个梦,他两手空空跳上计程车往阿发的方向去,车子在极窄的巷弄中前进,车身擦过墙壁,阿发在电话里笑着说:「我一直在等你」,可是他始终没有看见阿发的脸,只有笑声。 隔天早上醒来,阳光晒进房间停在书桌上,邱天起身在床边呆坐片刻,忽然间把一切都想通了。 虽然他是个优秀的企划,但在感情上,他的企划能力趋近于零,既然如此,干脆什么都不要想,毕竟当初他想要的是「看见爱情的样子」,而不是「跟某某谈恋爱」,现在看见了,就继续看下去,看到没得看为止。 至于阿发,姑且当成用来看见爱情的播放器,像电脑荧幕之类的东西。嗯,很好,他满意的大笑三声,跳进浴室梳洗,换衣服,出门上班。 第5章 「如果我想被大便砸呢?」 七月底的台北,空气中总是溢满无形阳光,邱天的周一完全不忧郁,他有爱了,心中怀着爱,万事万物看起来都变得美好。 他依然在九点等着阿发上线,约好下班去咖啡馆拷贝垦丁拍的照片,想到晚上又能看到阿发,他心中的幸福感让小蝴蝶长成大蝴蝶。 真是太幸福了,仿佛烟雨蒙蒙重现啊呵呵呵……「啪!」强哥终于受不了,给他后脑勺一巴掌。 「强哥哥哥——」他扑上去,笑咪咪的把事情说给强哥听。 「送你五个字,很傻很天真。」强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有句名言听过没?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你把人家当电脑荧幕,搞不好电脑荧幕也装了摄影机在偷看你。」 邱天呆住了。阿发既然能看见他的底层,那么他这些爱啊播放器啊,阿发应该也能看见,算了,有些事情想了,只会自寻烦恼,与其如此,不如不想,这算鸵鸟心态吗?唉,别想别想。 太后上线时,他又扑过去把事情讲了一遍,太后不表示任何意见,只说:「我懒得说你了,就押你八月底前阵亡吧,火锅,一赔十。」 「阵亡?什么意思?」 「就是跟小白花形同陌路,不相往来,你会变成行尸走肉,孤魂野鬼,你没有过这种经验吧?那种失魂落魄的感觉超超超爽的!祝福你!」 「我不会输的!」 「你跟我打赌,什么时候赢过,我十月的返台假会回台湾,到时你就把火锅交出来。」 「好,太后,我介绍一个人给你,你们过起招来一定惊天地泣鬼神,日月无光山川失色。」 后来李以诚上线,邱天说了这个赌约,李以诚立刻说:「我跟。」 这什么状况?邱天相当无言,二十份火锅,一份四百五十元来算的话……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输! 下班后,邱天连忙往咖啡馆赶去,才走到门口,就看到老板在赶人。 「抱歉,我们是会员制。」老板说,然后扯了一堆只能经由其他会员介绍人会还要缴年费的规矩。 这人比我还会豪洨。邱天心里万分崇拜,他站在店外假装找袋里的东西,等人被赶走了,才随着老板进店里。 「老板,请问我加入的是什么会?」邱天鼓起勇气发问。 老板看他一眼,「叫我阿万吧,你目前待的是『没有人公会』,等级是『我看你顺眼』。」 「那……我要待多久才能像阿发一样有奶泡杯?」 「等你升到『我看你很顺眼』时。」阿万说完,仔细的端详他,「你再说一次阿发的名字。」 「阿发。」邱天虽然一头雾水,却乖乖笑着说了。 「嗯,也说一下他的本名。」阿万依然仔细的端详他。 「林若晨。」邱天依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笑着说了。 「哇,你入火坑了。」阿万突然露出惊讶的表情,「啧啧啧,可怜,我破格把你升级好了,一样吗?」 「啊?对。」邱天完全不明白老板在说什么。火坑?可怜?什么跟什么?他身边难道不能有些说中文的正常人吗? 空气中传来咖啡豆磨碎后的香味,没多久,阿万端来冰咖啡、蓝莓蛋糕和奶泡杯,「很烫,要小心。」说完就放下托盘躲回吧台。 冰咖啡为什么会烫?而且他有奶泡杯?这间咖啡馆好诡异! 阿发来了之后,针对他有奶泡杯这件事,向阿万提出抗议,「为什么他才来两个月就有奶泡杯?」 「他是个可怜人。」阿万回答。 阿发摇着头说「不公平不公平」的耍赖神情,就像七月底的天空一样开朗,店里明亮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映在窗外的柏油路上。 爱让邱天在混乱中步入八月,他的生活开始夹杂着各种情绪,脑里常回荡些甜蜜的音符,他的雷龙尾巴变成阿发嘴里的炸鱿鱼脚,被嚼来咬去,反复不休。 他对时间的感知突然变得敏感,五个小时的等待比一年还难熬,四十分钟的晚餐就像吃了半年,半秒钟的对望比一辈子还久,但他谨慎的控制主动约阿发见面的频率,有点黏又不会太黏。不过阿发主动约他,那就是另一回事。 只要他们约好下班碰面,他便心浮气躁,坐立难安,强哥在他头上打巴掌的次数与日俱增,「你这次真的毁了。」强哥语重心长的说。 「呵呵呵。」邱天也只能这样回答。 咖啡馆仍是他们最常碰面的地方,他会故意晚到,这样当他远远的走近咖啡馆时,就能看到阿发坐在窗边专心看书的样子,整日悠长的想念会瞬间消失殆尽,只是不论他点什么饮料,阿万端来时,一定会说「很烫,要小心」,然后以同情的眼光看着他,让他一阵发毛。 第29页 「你是不是惹到阿万了?」有次阿发偷偷地问。 「应该没有吧,他突然就把我升到『我看你很顺眼』。」邱天回想着升级的那天,找不出任何原因。 「哈哈,你等级比我低,我已经升到『我看你非常顺眼』,加油,好吗!」阿发神色颇是得意。 「你等着,本人魅力无穷。」邱天打了个响指,「饿吗?等下去吃排骨饭。」 他已经把简餐店所有的餐都点了一遍,这样换卤豆腐时,阿发就能吃到不同菜色,后来他固定点鸡腿、瓜仔肉和鳕鱼排,因为除了排骨外,阿发最喜欢这三道。偶尔他也自己去吃简餐店,只是少了阿发,排骨饭加再多的辣萝卜也索然无味。 有时他会等阿发回家后,才打电话过去,短短几句,约隔日吃饭喝咖啡或是周末看展览,听着阿发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仿佛他也待在那间套房里,这种自得其乐的幻想让他有种飘飘然的幸福感。 他现在已经是无魂附体的稻草人,阿发向他招手时,就有浪把他的意识卷走,阿发喊他的名字时,就像施了一个咒语,让他在深夜无法入睡,只好开窗吹热风发呆,风里都是无尽抽长的寂寞和爱。 阿发的兴趣就是他的兴趣,于是同事都知道他最近以收集杯垫为乐,去餐馆会顺手帮他带回来,他累积到一定数量,就全部上缴,阿发每次收到杯垫开心的表情,都成了他继续压榨同事的动力。 后来阿发又做了一张小椅子给他当回礼,这次是酒吧高脚椅,涂成粉红色,点上很多白色小圆点,椅脚上已经签好名。 「我知道你讨厌小圆点。」阿发坏心的把椅子递给他。 「谢阿发大师赏赐,」邱天装出悲情的脸说:「哪里有小圆点?我没看见。」 「好可怜喔,」阿发笑着戳他,「等下请你吃卤豆腐,不用换菜给我。」 他立刻高兴的捧着小椅子,小心翼翼的怕压坏。 邱天也许被爱冲昏头,但邱天毕竟是邱天,虽然他的过去是笔烂帐,却也代表他道行高深,所以他在面对阿发时,完全可以做到不动声色、不失方寸、不显心绪、不变呆傻,他的混乱都被妥善掩盖在美丽的落叶地毯下,连同那些腐烂。 至于阿发有没有看出来,他从来不去想这个问题。 他甚至成功把自己钉在谈心区,但在性向和爱情的话题外缘拉起警戒线,远远张望,好奇但不敢靠近。 当胸中累积过多的爱意即将溃堤时,他就拖着李以诚去木球,只是他不再摆出帅气的风流坐姿,而是在橘色长椅上滚动,对着天花板傻笑,酒吧克送酒过来时,常会送一两句警世之语给这个大型蠕动物体,助他把堤修的更高更厚。 「你醒醒好不好?」有时李以诚会无奈且丢脸的说。 「呵呵呵。」邱天没有醒来的意思。 星巴克振奋我的精神,酒吧克拯救我的灵魂。那阵子他的MSN个人讯息总是挂着这句话。 邱天在警戒线外认真看着爱情的样子,但他感受到的爱情,和电视里演的或书里写的完全不一样,他恭敬的去请示太后。 「在电视里看到一坨大便、大便迎面而来、把脸贴在大便上,是三件不同的事。」太后解释。 「所以我现在是把脸贴在大便上?」邱天完全不受太后的大便理论打击,爱提升了他的战力。 「不是,你现在正在看着大便迎面而来。」 「如果大便砸到脸上会怎样?」 「你知道恋跟爱的差别吗?恋是求回报的,如果你想要小白花回应你,你就完了,大便还是远远看就好。」 「如果我想被大便砸呢?」他只是想对阿发好,想为阿发做很多他不会为其他人做的事,并不求回报;可是阿发偶尔的回报,却让他不自觉想要更多。 「多求是苦。」太后说完就退朝了。 八月中的台北盆地,热得让人汗水淋漓,许多事日复一日,就像吃饭睡觉看见阿发就微笑,当一切正常运作,邱天反而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直到有天打开冷冻库时,才发现还有三份牛排组合餐没吃。 他打电话给阿发,「我在冷冻库发现三份牛排餐。」 阿发惊讶的「咦」一声,隔了片刻才喃喃自语的说:「为什么我会以为已经吃完了……」 他很喜欢阿发偶尔的迷糊和喃喃自语,就像理性坚定的绝壁上,偶尔窜出的小杂草,生机盎然,总是让他忍不住想笑。 这次邱天约了周五晚上,李以诚很识相的不凑热闹,事实上,现在李以诚有一半的时间住在恋人那,只有周二到周四会回来。 「把小白花灌醉然后折了吧。」周四时,李以诚出门前拍拍他的肩膀以兹鼓励。 「我又不像你家那个混蛋。」没等李以诚回话,邱天就把门关上。 周五晚上,阿发一样七点多到,还带来一盒蓝莓蛋糕当点心。 李以诚不在,邱天终于能进厨房和阿发一起下厨,不过他能做的,就是把东西丢到微波炉或烤箱,可是看着阿发站在炉边煎牛排,他心里就一阵甜滋滋。 阿发讨厌麻烦的事,例如刀叉和吃虱目鱼,所以他们把牛排切成小块,连同其他配菜全部放在一个盘子里,端着坐在沙发上边聊边吃。 「我明天要去看摄影展,一起去吗?」阿发说。 第30页 「好啊,顺便去敦南领我订的书,再不领会被退回去。」邱天转开电视切到音乐台。 和阿发闲聊着日常计划,总是让邱天感到快乐,像是他们已经融入彼此生命,在一起生活,能一直这样下去,就算把这辈子的快乐都预支,就算阿发不爱他,也可以。 邱天把吃完的盘子收进厨房,拿出两瓶啤酒,心里叹口气,卖酒的小马还在生气,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不重要的NPC要气这么久,不过就是被他放两次鸽子而已。 回到客厅,他拉开啤酒递给阿发,电视被阿发转到电影台,他看了一眼,马上说:「哇,《齐天大圣西游记》!这部我不能看。」 「为什么?」阿发接过啤酒,仰头喝了好几口。 「我看电影电视从来不哭的,只有这部,每看必哭,不行不行,换台。」邱天很认真的要抢遥控器。 阿发笑着虚晃两招,才把遥控器丢给他,「你看哪一段会哭?」 邱天把电视转到美食节目,开始连比带演的说:「就是紫霞飞走那里,孙悟空拉不住,他很伤心,动了七情六欲,紧箍咒就缩缩缩,他抱着头用很压抑的声音啊啊啊吼了几声,大概只有两秒的画面,可是我每次看到就觉得好伤心,唉。」 喝了几口啤酒,邱天才接着说:「其实这就是个分手的桥段,不知道实际上跟相爱的人分手是不是这种感觉。」 阿发有点惊讶的说:「你不是跟很多人交往过,怎么会不知道分手的感觉?」 阿发怎么知道他跟很多人交往过?邱天的心脏瞬间停住,他立刻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他在圈子里混这么久,只要阿发跟圈子有联系,很容易就能探听到他的事。 「你是不是知道我的什么事?」邱天吸了一口气,抬头看阿发,镇定心神后才开口。 阿发知道自己说漏嘴,面无表情和邱天干瞪眼。 过了一阵子,阿发才无奈的说:「嗯,知道一些。」 邱天的心脏直接被捏爆,「哪些事?」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去看电影那天,后来去没有人喝咖啡,朋友来接我,他带了另一个朋友,那个人看到你,所以才不进来。」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邱天头脑一阵昏。看电影?阿发那时就知道他的底细了?他用力的吸口气,才说:「好,继续,那个人是谁?」 「阿震,他说他是你某一任男友。」 阿震?哪位啊?邱天垮着脸想了半天,想不出来。 「他说过你可能会想不出来,因为不到一个月的你记不住。」阿发补了一枪,「他说你们是在彩虹梦的网聚上认识的。」 彩虹梦的网聚?邱天想起来了,阿震,一个很秀气的男生……等一下,「你知道彩虹梦?」 「知道啊,我是美工站长。」 邱天忽然迅速站起来,拉开落地窗,冲到阳台「啊啊啊」的乱叫几声,才神色自若的走回沙发坐下来,「没事,继续。」 阿发先是目瞪口呆,然后笑了起来。 「这不好笑好吗?等等,让我想想,」邱天把脑里的问题迅速的条列化,「你是站长,所以你认识小诚他家的武大郎?」 「武大郎!」阿发很惊讶,「他跟小诚是一对?我跟他都是公事往来,关站后就没联络了。」 很好,如果那混蛋知情不报,大家就走着瞧。 「那那那那那你知道我什么事?」邱天不得不问,反正也逃不掉。 「嗯,阿震跟我说你叫小蓝,我就想起来你是谁了,以前我听说过你,你还满有名……」阿发看着又去阳台大吼的邱天,等他回来才问:「邻居不会骂吗?」 「不会,他们不知道是哪一户,继续。」 「嗯,后来我们在木球遇到阿震的几个朋友……」 「等一下!木球!」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对啊,你知道这家?反正他们都知道你,有两个跟你交往过,他们说了很多你的事,不过你跟他们说的不太一样。」 这是什么?血淋淋的六度分离实例?邱天前男友联谊会?邱天双手抱着头,这一切都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强哥那时怎么说的?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这何止是凝视,根本是丧事!小诚救命!太后救命啊啊啊! 「等一下,我……我去洗个脸。」他冲去浴室,快速发简讯给李以诚:小白花是彩虹梦的美工站长!我那些破事他都知道!我快疯了! 李以诚几乎在三秒后就回复:哇靠靠靠靠靠靠靠!大武说请帮他跟发发问好。 发发,发你个头,谁准你这个混蛋叫这么亲热! 邱天怒火攻心,正准备回简讯骂人时,又收到一个简讯:镇定!小白花知道还跟你做朋友,一定不在乎你的破事,别躲在浴室,快出去。 邱天无言,果然是兄弟,连他躲在浴室都能猜到。 他用毛巾抹几下脸,准备出去时,简讯又来了:大武说发发是有名的神秘冰山美男,没人追到过,他看上你是你上辈子烧好香! 呸,我上辈子有烧好香的话,这辈子就不该遇见你和太后!邱天在心里骂了一阵。 什么神秘冰山,神秘冰山……fafa! 他想起来了,fafa是彩虹梦名人榜上的神秘人物,身为站长却从未公开露面,据说很多人追,但从来没人能追到。而他以小蓝之名高居名人榜之上,因为他号称没有追不到的人,当时有不少人怂恿他去追fafa,想看两人对决谁会赢。 第31页 现在这是什么跟什么?他满脑子混乱,深呼吸几口气,结果脑部缺氧,又昏了一下,才抬头挺胸走出去。 客厅里的阿发,喝着啤酒,电视被转回齐天大圣西游记,就快演到那个悲伤的桥段,邱天立刻冲过去,「阿发大人,请转台啊。」 阿发哈哈笑了两声,转到日综频道,邱天在沙发坐下,拿起啤酒喝几口,才问:「他们说我什么?应该都是坏话吧。」 「没,都是好话,」阿发看着一脸惊讶的邱天说:「真的啦,都夸奖你又高又帅,温柔体贴,不过他们叫我不要跟你走太近,你的传言太多,还说当年他们要你来追我,结果你说你没兴趣。」 「不是不是,我我我那时不认识你,去追你是污辱你,我不会做那种事。」他很紧张的跳起来解释。 「污辱?怎么说?」阿发有点惊讶。 「太后说的,因为外表或名气就去追,是把对方当成物品,很没水准,做人可以风流但不能下流,」他考虑了一下,继续说:「我交往的那些人,不论在一起的时间长短,都是相处过,真的喜欢才去追。」 就算只交往两星期也是。他在心里补一句。而且我现在有兴趣了,你给不给追啊,呜。 「太后把你教得很好,」阿发赞赏的点头,「你真的跟他们说的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邱天好想哭。 「你没有乱追人,这种不一样很好,」阿发又出现那种哄小孩的温柔语气,「我之前说的不一样指的是别的事,要怎么说,嗯,那时阿震说跟你交往,就好像拿着他买不起的LV包包,另一个就说他是衣索比亚的难民,吃了你这块牛排会拉肚子。」 什么跟什么,他连问这些前男友的名字都没力气。 「呵呵,还有一个,说他看BJ单身日记时,看到很好的形容叫『走错贵宾室』,你是贵宾室,他们是不小心推错门的平民百姓,总之他们都觉得你太好,不是他们应得的东西。」 阿发喝口啤酒,才耸耸肩继续说:「可是你明明就只是讲话很好笑,连蛋都煎不好,看电影也会哭的普通人,我实在不知道LV包包跟贵宾室在哪里。」 「没错没错,他们看错了,我是个普通的黑色塑胶袋或候机室。」邱天急忙表示同意,那些人只看到他的光,只看到他高达八十的魅力值,却没看到光是来自腐烂的沼气。「不过,你早就知道我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那些又不重要,我是跟你做朋友,不是跟他们口中的小蓝做朋友,而且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有什么好说,交朋友也跟性向无关,更没必要说。」阿发说的理所当然,「我相信我看到的,你的心很美,很善良。」 你的心很美。阿发的声音在他脑中回荡着,让他说不出话。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不然我要回家睡觉了,明天约十点好不好?」阿发双腿一蹬站了起来。 「等下,我想想。」他舍不得阿发就这样离开,但脑子一片混乱,最后终于想出一个问题,「那个优缺点列表,两个人的,你有写吗?」 「有,以你为对象去列的话,优点真的很多,完全打败一个人。」 「但你还是选择一个人过日子,」他突然一阵无力,打败了又怎样,「因为你不适合爱情,你不是受伤,也没有对爱情失望,就像你选择做这行,比较适合你。」 「对,你怎么知道?」阿发颇惊讶的回答。 「太后说的,她十月放假回台湾,一起吃个饭吧。」 「好,可是我没见过太后,她怎么会知道?」 「因为她是太后,她是特效图层。」邱天说完就看着地板,沉默无声的流动。 「没问题了?那我回家啰,明天十点别忘了。」 「嗯。」邱天起身送客,看着阿发在玄关穿鞋,一切仿佛慢动作,阿发的侧脸,阿发脖子的线条,阿发扶着墙的手指,阿发挥手告别时温暖而苍凉的手势…… 强哥说过的,有些人再亲近也只能当朋友,像李以诚;有些人只能用来陪伴,像他的前男友们;可是这个人,光看一眼都会爱上,也只能用来爱上。 爱上,继续爱上。 「留下来好吗?」邱天冲口而出。 阿发有点吃惊,抬头看着他。 邱天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瞬间紧张得呼吸不过来,说不出第二句话,他把嘴唇抿死。 「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冲动,就当我没听到。」阿发笑了笑,又挥挥手打算离开。 邱天心里涌出强烈的不舍,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往前一步,伸手抱住阿发,他的心脏贴着阿发的胸口,噗通噗通的响。 阿发沉默的任邱天拥抱,两人用拥抱的姿态,静默在苍白的日光灯下。 「重遇的那天我对你说,希望我们可以一直是朋友,到现在我还是这么希望。」良久之后,阿发才开口。 谢谢光临,下辈子请早。这是阿发的潜台词。 「我知道,我们只能是朋友。」邱天的手臂又缩紧,闭起眼睛,他理解阿发话里的意思,但他拒绝去接受。 「留下来好吗?」反正事已至此,他自暴自弃的又问了一次。 「你知道这样,我们可能连朋友都没法做。」阿发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的起伏。 「没法做朋友的话,我们就改做饭友或咖啡友,牌友也行。」阿发身上的气味让他一阵混乱,只好胡乱说些不相干的话。 第32页 「你脑袋里到底装什么?」阿发忽然笑出来,「为什么你每次说出来的话,都跟我预设的不一样。」 「我是第一次喔。」他听到阿发话里的松动,忍不住试探的吻着阿发的眼睛。 第一次跟爱的人…… 「喔?你知道你那几个前男友怎么说你的吗?」阿发挑着眉说:「他们说你是专家技巧,工业等级。」 他傻傻而心虚的笑,「留下来好吗?」 阿发没有说话,屋子突然安静得可怕。 「好,」很久之后阿发才开口,「但我们就是朋友,好吗?」 这不是邱天想要的,可是他无力控制,他想要这个人,即使只是一晚温存,即使只是阿发同情的施舍,他都想要。 即使明天阿发的双眼不再为他发亮,手指不再为了拉他的衣角而弯曲,不再转头对他绽开清浅的微笑,就算是这样,就算阿发再度留给他一个来不及的告别,他也不愿在这一刻让阿发离去。 邱天熄了房间的灯,路灯昏黄,在房间四处拉出浅浅的影子,他见过这种模糊和不真切,在爱上阿发那天。 他把花纹玻璃窗拉开一小道,房间瞬间被细长锐利的光切过,斜斜的停在床上,一个重量接续另一个,把床压沉,他们的肌肤停在光里,清澈透亮。 「若晨。」他贴在阿发耳边小声的喊,心都在发抖。 他小心翼翼拨开阿发脸侧的头发时,在左耳发现一个愈合的耳洞。 「有一次失恋很难过,不是难过失恋,是难过我会忘掉这种难过,所以穿个耳洞当作提醒,后来我忘记有耳洞,它就合起来了。」阿发眯着眼睛说,任邱天以手指轻轻磨蹭耳垂上的痕迹。 他吻过阿发的右腰侧时,看到半个欧式的太阳图腾刺青,只有左边,线条交缠如火焰,细致柔美,似乎年代久远,笔划不那么清晰。 「另一半在你妹那?怎么会刺在这?」他细碎的吻着。 「嗯,十八岁生日那天刺的。」阿发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际,「她坚持要刺在这,说什么穿低腰牛仔裤露出来很性感,她的在左边,我们站在一起时,刚好能合成一个太阳,就是我们的名字。」 他从背后拥抱着阿发时,汗水浸入阿发脖子下方的刺青,看起来像符号,又像文字,他用手指滑过,感受墨黑色痕迹下的热度,「这个呢?」 「那是梵文,六字大明咒(注/六字大明咒:嗡嘛呢叭咪吽)的第一个字,『嗡』,我决定一个人过日子时刺的。」阿发微侧着头,被汗浸湿的头发贴在脸颊上,「这个字很漂亮,是宇宙的声音,呵呵,不用对称就很和谐,很圆满。」 阿发微笑时,满公园的桃花都开遍。 邱天从未经历过这种身体的燥热,光是轻触到阿发的发梢,都让他手足无措,心脏紧缩,排山倒海而来的不是情欲,而是情意。 情意里的绝望和无助在他的胸口碰撞,百转千回,让他不得不将头埋在阿发的肩颈里喘息,让他不得不把眼睛闭得死紧,压回几乎涌出的泪水。 他一生中,第一次在做爱时,明白了爱。 他从台北车站地下二层找到的出口,是一条被石墙遮挡的小路,也许石墙厚重得无法翻越,也许翻越后是断垣残壁,也许最后会如同太后说的,变成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可是不翻,就不知道答案。 努力翻吧,反正他没什么能失去,在他的爱情背后,无非就是巨大的绝望。 当阿发疲累的睡去,邱天小心起身,出门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时超市,买了阿发喜欢的柳橙汁和海苔饼干,和一套浅蓝色的牙刷、漱口杯和毛巾。 回到住处后,他瘫坐在沙发上喝啤酒,今晚发生的事,到现在才慢慢有真实感。 他不想告诉李以诚,这种嚼舌炫耀,对阿发不尊重。 但他想跟太后报告他当了人形按摩棒,用太后的奚落和挖苦来转移注意力。 他知道阿发会答应,不过就是酒意加上他的死缠烂打,还有一些对他的喜欢,再搭配总是将情欲正当化的夜晚,这种事他太熟悉了,但是阿发和从前那些人不一样,他说不上来是后悔或什么,只觉得自己做错了,而这个错误,似乎会把他轰杀到绝境,他不敢往下想。 他还要扮演朋友的角色,拿捏好分寸,他现在不太肯定自己能做好这件事,阿发一次次轻易击垮他的防线,一句话,一个眼神,他就全盘皆输。 他还想问阿发很多问题,他想拥着阿发在床上叨叨絮絮一些不断滋长的话。 邱天在客厅里满脑子乱想,阿发却从卧室走了出来。 「怎么醒了?」他立刻走过去想搂住阿发。 「我饿了。」阿发微微笑着说,用的是朋友的态度和神情。 邱天顺势停在厨房门口,「我弄给你吃,有泡面跟水饺,还是要出去吃?」 「吃水饺好了。」阿发跟着他走进厨房,拉张椅子坐在一旁。 「你来监工啊?」邱天有点无言,「虽然我没半点厨艺,但煮水饺这种基本技能还是有的,阿发大人。」 「我怕你把厨房烧了,」阿发啧啧两声,「小诚不是说你一进厨房,厨房就变灾区?」 「那陪我聊天。」邱天拿一小包海苔饼干给阿发,「先垫一下肚子。」 他开火煮水,然后拉张椅子坐在阿发旁边,「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同志吗?」 第33页 「阿震说了我才知道。」阿发吃着饼干说:「除非真的很明显,不然我看不出来。」 「嗯,那为什么想一个人过日子?」 「因为适合。」阿发两三下就把饼干吃光。 「有没有未剪辑过的版本?」邱天哄着,「乖,我再用一包饼干跟你换。」 「水滚了,我吃十五颗大概够。」阿发不理他,推他起身。 邱天把整包都丢进去,「吃不完的冰起来,要吃再微波,做成汤饺或煎饺也不错。」 「你会做?」阿发讶异的看着他。 「小诚会,只是他现在大部份住那个混蛋家里,很少回来。」 「你之前说的混蛋家奴就是武大郎吧,他不是有一个交往很久的男友,怎么又跟小诚在一起?」 「想知道的话,拿你未剪辑过的版本来换。」邱天扬扬眉,拿出专业企划喊价的气势,「我这是第一手报导喔,坊间你听到的版本绝对没我讲的真实仔细。」 「水又滚了,你根本没在顾锅子!」阿发等邱天加完水坐回椅子上,才继续说:「不是我不说,是没什么好说,你先说吧,等下我尽量说长一点。」 邱天嘿嘿笑了两声,开始加油添醋的指控那个混蛋做的坏事,边说边把煮好的水饺端到客厅,说到结尾时,水饺已经吃了一半。 阿发听完后一阵发愣,「这还真的是八点档。」 「是啊,而且狗血洒的烂透了。」邱天收拾盘子,倒杯柳橙汁给阿发,「换你说了,不过不用太仔细。」 「你不是想听比较长的版本?」 「也不用太长,我只想知道你做决定的原因,时间很宝贵好吗?用来听你跟别人的故事,不如拿来聊天。」邱天笑咪咪的说,心想千万别说太多,如果阿发要他礼尚往来,那讲三天也讲不完。 阿发点点头,喝了几口柳橙汁才开始说,「其实就是嫌麻烦,讲完了。」 「喂——」邱天慎重抗议。 「呵呵,好啦,」阿发笑着踢他一下,「我每次谈恋爱都很认真,两年三年,什么甜蜜幸福爱到想为对方死,或是分手的难过痛苦悲惨无望都有过,但是把每段爱情的枝叶都去掉,就只剩下四件事,相遇、相爱、相守、分离,每段爱情就是这四件事的循环,满无聊的。」 无聊。邱天第二次听到这两个字,无聊,用来形容爱情。 「我不是说爱情不好,世上没有任何事比爱情更迷人,但它就是麻烦,谈个恋爱,也许要搬家换工作换城市找新的咖啡馆,还要接触他的朋友家庭同事,两人的生活习惯个性脾气也要磨合,光用讲的我都觉得好麻烦。」 邱天点头同意,他光用听的也觉得好麻烦。 「更麻烦的是,所有事情都是对称的,恋爱时麻烦一次,分手时要再麻烦一次,我喜欢对称,但我讨厌麻烦,与其花时间去习惯两个人的生活,然后又花时间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不如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毕竟自己会永远陪着自己。」 「大概就这样子,讲完了,没有很长吧,」阿发看着默不作声的邱天说:「当然这个决定会让我错过一些美好的事,有时也会觉得寂寞,但这种代价我还付的起。」 我付的起这种代价。邱天第二次听到这句。 太后和阿发选择用自己的方法来面对生命,他们也清楚生命会还给他们什么,即使要付出代价,他们还是坚定无回,不后悔。 他喜欢阿发对事物的坚定神情,即使他因此被隔绝在外。 「你做这个决定多久了?」 「两年多快三年,」阿发算了一下才说:「我很适合一个人过日子,真的,这几年我看朋友在爱里被困住,被刺伤,好不容易痊愈了,又再重来一次,这……我看了都累,好像天竺鼠在笼子里跑圈圈。」 「嗯,就好像一直看还珠格格重播。」其实这是太后说的。 「你这形容比跑圈圈好玩,反正啊,跑圈圈有跑圈圈的快乐,我不跑圈圈也有我的快乐,人生没什么好或不好,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好。」 邱天不知该说什么,他不擅长找漏洞跟人辩论,而且也没什么好辩,太后警告过他,不要自以为是救世主,对他人的生活指手划脚。 所以就是这样了。 「如果我们没在台北重遇的话,你会忘了我吗?」他只剩这个问题。 「不知道,但我希望能一直记得你。」阿发的语气突然变的很温和,就是在高铁上打他一耙的语气。 他瞬间进入一级备战状态。不要又被弄哭,都三十岁了,丢不丢人。他用力掐自己,用痛觉来分散注意力,镇定心神之后才问:「为什么?」 「就是不想忘记。」阿发咬着玻璃杯摇摇头说:「也许就是跟你有缘。」 邱天认真的点头,「施主说的是,世事皆是因缘生灭。」 「呵呵,你还会打禅语。」 「小诚说的,他就是因为这句话才跟那个混蛋重新开始。」 「你这个心疼弟弟的好哥哥。」阿发笑着点头称赞,「不过你怎么会不知道分手的感觉?」 「因为我没有谈过恋爱。」邱天老实回答。 「咦?一次都没有?」阿发有点惊讶。 邱天的好处之五:他不说谎。 有时考量整体情势,他会隐瞒一些事,或选择性的跳过不说,但就像电脑的隐藏档案,找对方法就能看的到,所以当阿发很明确的提出问题,即使说了会对情势有害,他还是会说。 第34页 可是十六个前男友这种事,他实在不知如何启齿,所以除非阿发很准确的提问,不然他打死不说,因为只要说了开头,阿发就会像所有的听众一样,开始问为什么交这么多个?为什么不认真对待感情?为什么要乱搞……想到这,邱天的心瞬间揪紧,这种丑陋的事,他想永远瞒着阿发。 邱天心里纠结,小心谨慎的回答,「有一个比较深刻,但也不是谈恋爱,我是真的喜欢他们才会交往,分手也会难过,可是大概像便当打翻一样,半小时就好了。」这种说法大概会被打枪吧?他心里已做好准备。 「那你也一定没有恨过人,其实这样不错,」阿发说完,把空的杯子递给邱天,「比较深刻那个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邱天乖乖的去倒柳橙汁,他知道自己再度犯了一个错,阿发人在水星,不是一般听众。 「为什么会说我没有恨过人?」他把杯子递给阿发时才问。 「刚说了,所有事情都是对称,有爱就有恨,没有爱就没有恨,不冷不热的,在某种层面上来说是好事。」 邱天有些错愕,他还真的没恨过人,最强的负面情绪只到讨厌,就算对那个混蛋,也只是讨厌中的最讨厌,真的是无爱无恨,不冷不热。 可是他现在看到爱了,那么也会看到恨吗?邱天忍不住担心。 「嗯,没恨过,」邱天想了片刻才说:「比较深刻那个,就是武大郎的换帖,我去打武大郎,他不爽的把我甩了,好像饭才吃一半,菜就被收走,有点可惜,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你怎么老是用食物来形容,」阿发啼笑皆非的说:「我下次看到阿震一定要跟他说你把他当打翻的便当。」 「不行啦,」邱天立刻苦着一张脸,「阿震这种一个月以下的是打翻的牛奶,两个月的才是打翻的便当。」 阿发听了大笑,「你这人好坏,那三个月以上呢?」 「大概像被偷的面包。」千万别一直问到七个月,因为没有七个月过。邱天心里祈祷。 「被偷的面包?」 「有个晚上我买了一袋面包,放在摩托车置物箱里,然后去看电影,」邱天露出沉痛的表情,「出来后置物箱被撬开,面包被偷了。」 「哈哈哈,你好可怜喔。」 「好啦好啦,睡觉吧,都快三点了,下午再去看展,早上多睡点。」邱天决定结束对话,他很怕下一个问题就是他前男友的数量,「晚上我们去吃海产摊好不好?」 「不行啦,我晚上跟朋友约好吃饭。」阿发随着邱天往卧室走去。 邱天心抽了一下,脚步也跟着跄了一下。 「怎么了?」阿发伸手扶他的手臂。 「没开灯,绊到。」邱天趁机握住阿发的手,拉着往床边走,「那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知道一家很好吃。」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并躺在床上,邱天不敢靠得太近,他能感觉到阿发表现出来的「朋友」态度,他甚至不确定今晚是只有一次的偶发事件,醒来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或是可以成为常态事件。 这一夜邱天安然入睡,反正事情就这样了,两手一摊好好睡觉,事情总有它自己解决的方式。 桥到床头……不对,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睡着前他对自己说。 邱天醒过来时,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慢慢听到客厅的电视声、厨房煎蛋的油滋声和微波炉叮的一声,空气中隐隐传来咖啡香,阿发还在,这个念头瞬间给他巨大的幸福感。 看看时间,早上十点半,他起身走到厨房,阿发正在做早餐,咖啡壶里滴满咖啡,一叠烤好的面包,热好的牛奶。 「土司夹蛋,你要全熟还是半熟?」阿发指了指平底锅里的两颗蛋。 「半熟。」 「那套浅蓝色的牙刷毛巾,是你买给我的?」阿发熟练的把蛋翻面。 「对。」这种太过甜蜜的生活场景,让邱天只能傻呵呵的简短回答。 「我就知道,傻子,还买全套,」阿发笑着挥手,「去去去,刷牙洗脸吃早餐,不然要变午餐了。」 接近中午的太阳慢慢变得灼烧,从昨天晚上邱天大吼的阳台照进客厅,他梳洗完之后,先拉上客厅的窗帘,接着跑进自己房间拉窗帘,再跑进李以诚房间拉窗帘。 阿发莫名其妙的看着跑来跑去的邱天。 「小诚不喜欢太阳照进来,会把东西照得褪色。」他对阿发无奈的说,进厨房把早餐端到饭桌上。 「你真的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阿发拿起咖啡壶和牛奶跟着走出厨房。 「有吗?其实很多人这样说过,但我不知道我哪里体贴,可以举例吗?」他去拉窗帘只是不想又被骂,跟体贴无关。 「像是让我走马路内侧,帮我掰筷子,拿菜换豆腐……反正都是生活细节,你会顾虑别人的习惯,尽力去配合,」阿发在饭桌旁坐下,倒杯咖啡给他,「而且你是发自内心的体贴,不像有些人是装绅士。」 「喔,原来我这么优秀。」他有点愣住,原来这些理所当然的事,就叫温柔体贴。 「不过你最体贴的地方,是很懂得尊重别人,不会对别人的生活比手划脚。」阿发接过他递来的土司。 「这都是太后爱的铁血教育,她跟我说了一部日剧,嗯,又是日剧,《美丽人生》看过没?女主角坐轮椅那部。」他嘴里塞着土司夹蛋,边吃边说。阿发点点头表示看过。 第35页 「她跟男主角在看风景,男主角蹲下来,把视线调到跟女主角一样,然后说了一句话,大意是虽然高度只差一百公分,但看到的世界差很多。」他喝口咖啡润喉。 「我不记得这段。」阿发咬着土司说:「回去找来复习一下。」 「反正,太后的意思是,要学着从对方的角度来看事情,不可以用高高在上的优越姿态去告诉别人该怎么过生活,说完了。」他拿起另一片土司开始抹果酱。 「太后说的好,十月一定要带我觐见太后。」阿发的双眼闪闪发亮。 「一定一定。」见了之后你就往织女星飞去吧。邱天悲伤的想。 「那等下我回家换个衣服,大概十二点半在你家捷运站等。」 「你可以穿我的。」即使只是一个半小时,他都舍不得和阿发分开。 「太大件了,而且我想换裤子。」阿发昨天下班后直接过来,穿的是较正式的合身牛仔裤。 他们吃着早餐,聊着下午的计划,像一起生活多年的伴侣,不断有餐具碰撞和笑声传出,空气中都是这种随意而自在的细节,很容易让人滋生一些不该有的想望,错以为能从此幸福。 吃完早餐,邱天收拾盘子,阿发则背起包包在玄关穿鞋。 「十二点半喔。」阿发穿好鞋,踏了两下,笑着伸出右手在脸侧挥两下。 笑眼洒着亮粉,手势轻快,就像火柴划过空气,在邱天眼前点起了火。 山城里的油花、心中的小蝴蝶、垦丁的海风、心中的不舍,瞬间如山洪暴浪,蜂涌而出,淹没他所有的自制力,在还没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冲上前去紧紧抱住阿发。 阿发明显的被邱天吓到,「啊」了一声,然后沉默的任邱天抱着,过了片刻才说:「我们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吗?我想跟你当朋友。」 邱天听过这种语气,在垦丁的海风里,阿发用这种潇洒自在的语气说「有些事,错过比较好」,他瞬间被撕裂,痛得眼前发黑,黑暗里都是火光烧过的痕。 怎么会忘了分寸?怎么会失去控制?怎么会误以为只要去倾听、去付出、去陪伴,就能得到回应? 他是那么努力,却如此无能为力。 「好。」邱天说。简单的一个字,都是哽咽。 「你不要这样。」阿发伸手回抱他,轻轻抚着他的背,声音里都是哄着哭泣小孩的心疼与不忍。 「不然我们暂时别联络,好吗?」阿发考虑片刻后才说。 「不好。」他回答得很快,紧紧抱着阿发说:「再一下,再一下就好,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 「嗯。」阿发点了点头。 太阳透过窗帘照进微弱的光,停在玄关通往卧室的过道上,过了很久,邱天才从阿发的肩膀上抬起头来。 「十二点半,来不及的话再打给我,慢一点没关系。」他笑着跟阿发说。 阿发微笑的挥手,打开铁门走出去。 邱天倚在门边看着阿发下楼,楼梯间苍白的日光灯照着回荡的脚步声,他回房开电脑。 如果你想要小白花回应你,你就完了。太后说的。太后永远都是对的。他第一次痛恨这句话。 「我完了。」他丢出离线留言给太后。 点开阿发的部落格,他知道自己全部理解错误,阿发两年多前就做了决定,所以第一篇不是自伤,而是听到前任的某些事之后,毫不在意还带点恶趣味的自我调侃,后来的几篇,是在描述一个人生活的满足和自在,空白没有文章的月份,就只是没什么好写。 最后一篇,名为秋天的那篇,是在预言他的绝望和孤独。 只能陪他一下。阿发这样写。 阿发什么都知道,从头到尾都知道。 多求是苦。 多求是苦。 多求是苦。 撕心裂肺,原来是这样。 他用双手抱着头,狠狠的哭起来。 第6章 「这棵叫邱天的树。」 昨夜和阿发相拥的房间里,只剩泪水落到键盘上的滴答声,和邱天捶着胸口的闷撞声,空洞的回荡,震耳欲聋。 心脏传出的剧烈撕裂感,无论他如何用力捶着胸口,也除不去。他喘着气,挣扎着要止住颤抖时,看见两张小椅子并排在窗前,摆放成静默的姿态。 不可以哭,不要哭,不准哭。 他瞬间站起来,「唰」的一声拉开窗帘,正午的阳光晒进房里,两张小椅子被照出短短的影。他把泪水从脸上狼狈抹去,拉起床单丢进洗衣机里,进浴室洗澡,阿发所给予他的所有善意、微笑、温暖、拥抱,都随着冷水一起淋下,毫不留情的穿流过他,却无法将他灭顶。 撕裂感仍在,但他是打不死的。 他是邱天,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将他打倒。 把洗好的床单拿出来晒在阳台,邱天回到房间看那两张小椅子,原本是一左一右,被他放在电脑荧幕两边的音箱上,现在却被并排摆在窗前,而且朝向窗外,像倚着窗口看风景。 阿发摆的?为什么?他无法明白。 邱天看了一下时间,才发现已经将近十二点半,急急忙忙的跑去捷运站,阿发还没到,他坐在一旁的机车上等着。 不可以再失控。他对自己说。不可以做暧昧的举动、不可以提喜欢或爱、不可以让情绪波动,只要享受互相陪伴的时间就好了,只要能陪在阿发身边,就好了。 第36页 一头热的把自己的感情掏给别人,只会造成别人的困扰,是自私的行为。从十八岁受到太后教诲后,这个信念从来没动摇过。喜欢对方就要为对方着想,所以不要再失控。 毕竟两人间的距离无法拉得更近,无论如何,他还拥有一夜的温存可以回味。 而且吃不到的比较可口。他对自己洗脑,吃不到的比较可口吃不到的比较可口吃不到的比较可口…… 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荧幕闪动着「小宝贝」。 「干嘛?」 「昨天有怎样吗?」李以诚的语气是关心,而不是八卦。 「就牛排吃一吃,大家互相出个柜,丢几个往事炸一下。」 「嗯,你想说再跟我说吧。」 「当我白痴啊,跟你一说完,你转头就跟那混蛋说。」 「随便啦,下周六我妈生日,要回台中吃饭,不要忘了。」 「我应该周五晚上就回去,看干妈喜欢什么你就买吧,多少钱再跟我说。」邱天话还没讲完就看到阿发走过来,他伸手对阿发招了招。 挂掉电话,邱天和阿发一起走进捷运站,他神色如常,对话如常,阿发也如常。 可是昨天已成为一个断裂点,邱天心心念念的人和事,开始轻度偏移,角度虽然极小,但随着时间过去,终究会扩大到遥不可及。 周末看展的人多,挤热了空旷的展场,邱天跟着阿发,在展场里和许多陌生人擦肩而过,墙上挂满黑白照片,每张照片都是一个来不及的故事,他们是故事外的路人,只能张望。 他们在附近吃了迟来很久的午餐,再去敦南领邱天的书,六点多时,在书店门口挥手告别,邱天咬牙,不再使出「一路好走」,而是狠下心转身往捷运站的方向离开。 李以诚和阿瑞克创的调情八招里,第七招「一路好走」他用得最好。当两人告别时,站在原地,微笑目送对方的背影,如果对方回头,就抬起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微弯,用三根手指轻轻的挥两下。 「重点要把深情跟不舍表现在细微又潇洒的小动作里。」阿瑞克这样教导他。 根本没屁用,我才是该一路好走的那个。他在心里暗骂,拿起电话打给小马,电话一接起来,他立刻说:「对不起我错了别气了陪我喝酒。」 「男人又跑了是吧。」小马的声音非常幸灾乐祸。 「错,是我跑了,九点半,木球。」 小马是个早睡早起的好男人,凌晨一到就先离开,被丢下的邱天独自坐在吧台旁的小位子,偶尔和酒吧克聊几句。 「我早上翻墙的时候跌下来,很痛。」他喝着第四杯酒。 「墙上面没门吗?」酒吧克忙得没空理他。 「没,还真的是……门都没有。」他点了第五杯酒。 到清晨四点酒吧准备打烊时,酒吧克才发现邱天醉在吧台旁的角落。 「喂,打给谁?」酒吧克在邱天身上乱摸,找出邱天的手机。 「嗯……小宝贝……」邱天含糊的说。 「干,贱人,谁是你小宝贝!」酒吧克踹了邱天两脚,才明白邱天的意思,快速在手机里找到小宝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起来。 「怎么了?」李以诚的声音有点惊慌,毕竟邱天不会没事半夜四点扰人清梦。 「你好,我们这里是木球,这个人醉倒在这里,可以请你来领回去吗?」酒吧克摆出营业用的和善语气。 「……抱歉,我马上到。」 二十分钟后,李以诚和杨肖文赶到木球,邱天一看到杨肖文就大骂:「这是我的故事你来凑什么热闹!滚!」 「他不来,我一个人扛得动你吗?」 「你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老子当年……」 「闭嘴,要忘了你就不会清晨四点半来接你!」 邱天算是个幸运的人,当他生活中某个部份出现混乱时,总会及时出现别的事来分散注意,就像跌落山谷时,山崖边会横出一截树枝。 他睡到周日中午,被强哥的电话硬生生叫醒,「去过上海没?」 「去过。」宿醉让他的头痛得快爆炸。 「阿立在弄的那个案子你知道吧,后天上架,他明天要去,」强哥停了一下,然后开始狂笑,「但是他早上骑车摔倒骨折了哈哈哈……」 「……你想叫我替他去是吧。」邱天对强哥的无情笑声感到心寒。 「对,我叫总务去弄机票了。」 「等等等下,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周六我干妈生日。」 「周四下午回来,等下三点到公司过资料。」 这个时间长短刚好,名正言顺的给他四天时间冷静,周四晚上重披战袍杀回台北找阿发喝咖啡,周五回台中,非常好。邱天满意极了。我就说桥到床头……不对,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强哥,你救了我。」他赶在强哥挂电话前送上感谢。 「不是吧,你又玩完了?啧啧啧。」 三个啧打不倒邱天,他欢天喜地顶着宿醉的脑袋起床,按开电脑,走出房门,看到李以诚坐在客厅。 「我饿了。」他丢下一句话就进浴室梳洗。 电脑开了机,自动连上MSN,太后的回复留言立刻跳出来,两个字:「火锅。」 火锅……喔干!邱天终于想起他身上背了二十份火锅的赌约。 第37页 李以诚把上午买的广东粥和小菜弄热放在餐桌上,自己坐在一旁等着,摆明了要开堂审案。 邱天在浴室门口考虑良久,最后肚子饿获胜,他乖乖走过去,喊了声:「威武。」 「说吧。」李以诚拿起邱天的手机,当成惊堂木在饭桌上一拍。 「啊,别别别……会坏,」他急忙自动招来,「真的没什么好说,他很明白的说他要一个人过日子,只能跟我当朋友,做不到的话,就别联络了。」 「可是小白花喜欢你啊,大武说小白花对不喜欢的人,看都不看,当年多少人狂追死追都没用。」 「我知道,但这跟喜不喜欢没关系,他只是……唉。」这些事不知从何说起,他只好闷头吃粥。 「那你要放弃吗?」 「没,太后说过,爱是一个人的事,我只要不再失控就好。」 「嗯,那,天天……」 「干嘛?」 「我想搬去跟大武住。」 「滚吧。」邱天平静无波的说:「我一个人没事的。」 阿发不在假日开MSN,邱天也没打电话给阿发说出差的事,他们不是家人,不是情人,没有报告行踪的必要。 周一晚上,直到十一点多回到上海的饭店,邱天才有空开MSN,阿发不在线上,他丢了离线留言,以无辜姿态哭诉公司无情无义丧尽天良临时把他派到上海出差,他忙了一天累得半死饿得要命到现在才有空上网。 周二晚上,他八点多回饭店,成功的在MSN上堵到阿发,他立刻扑过去,再度以悲情的语气诉苦。 「周四晚上来吃排骨饭好吗?这里的菜我吃不惯呜呜呜。」邱天不知羞耻的无视刚才阿瑞克请他吃的豪华大餐。 「好可怜喔,周四请你吃卤豆腐。」 「呵呵,好,有需要帮你带什么回去吗?」 「我要pocky!」 「那个小七不是有吗?」 「大陆有pocky工厂,口味比较多,随便帮我买几盒,除了玉米跟草莓,剩的都可以。」 「好,我今天还拿到几个漂亮的杯垫……」 巨大的空间距离,让原本会有的这样那样的尴尬或不自在,一下消失不见,四天的时间也让邱天习惯了胸口细微的异样感。 那种感觉很怪,他还是无法仔细描述,有时是单纯的撕裂感,有时是心脏和肺一起在抽痛,有时像是心脏被捏住,有时又什么都没有,只剩穿透身躯的一个大洞。 其实……满有趣的,像出奇蛋,一次满足多种痛的感受,啧,我开始太后化了,看事情都没正经。邱天对自己摇头。 邱天带着杯垫和三十二盒pocky,成功的在周四下班前回到台北,八月过一半多,天气还是那么热,他进公司交个差,就到咖啡馆等阿发。 阿万照例的上下瞄他一眼,然后端来他的冰咖啡、奶泡杯和蓝莓蛋糕,他也照例等着阿万说那句「很烫,要小心」。 「一路好走。」阿万今天换了台词。 邱天无话可说。 他把奶泡杯和蛋糕吃完后,阿发才出现,而且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星期一台北有下雨。」 阿发讨厌雨天,湿答答的很麻烦,每次下雨,阿发就会用小孩子生气的语调,在MSN上对他抱怨。 「气这么久,人家都下完三天了。」他笑着把杯垫和pocky递过去。 「你周一不在,这句话憋着不讲很难过。」阿发说的理所当然。 原来阿发在介意我周一没上线。邱天心里的细微异样感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欣喜。原来如此,拉开空间距离,远离台北、远离咖啡馆、远离阿发,他们就能一直是朋友。如果这是让痛消失的方法,即使每周出差他都愿意。 「这给你当谢礼。」阿发的声音将邱天拉回来。 桌上多了一张双人公园椅,漆成渐层的蓝色,画上白色小波浪。 「这是海。」他肯定的说。 「唉呀天天好聪明啊。」阿发笑着拆开香蕉口味的pocky,咔喳咔喳吃起来。 邱天看着小海椅,想问阿发把小椅子摆到窗前的原因,但这样会连带提起那天的事,也许又引起情绪波动然后发生什么见鬼的悲剧。最终他选择不问,继续无关紧要的话题。 一切如常。 可是这四天在异地的隔绝生活,让邱天涣散的精神重新凝聚,在重回台北见到阿发后,他察觉有什么慢慢的错开,像没对齐的图层,还看得见下层的线条对他招手。 他知道有什么正在远去,非常确切的,远去。 回到住处后,邱天把小海椅放在窗前,和另外两张并排。 好可爱。他戳着小海椅。把你取名叫海海好了。海海,hi hi。 他又戳着小餐椅。叫餐餐好了,不好,难听笔划又多,这把的颜色浅浅的像阿发…… 像阿发…… 「啊!」他恍然大悟,桌子一拍吼了出来。 小餐椅就是阿发,酒吧椅是他,涂成粉红色一定是阿发偶尔发作的恶趣味,而小海椅是垦丁,可是阿发把两张椅子并排放在窗前看风景,是……是什么意思? 「他想跟你一起看风景。」这是太后的回答。 「太后……你也不要为了火锅这么不顾道义的敷衍我,你忍心吗?」 「我是这种人吗!」 「你不是吗!」 第38页 「我是呀!怎样!造反啦!」 「太后……」邱天送出一串哭脸。 「我没唬你,他就是想跟你一起看风景,他喜欢你,不想失去你,才会一直警告你不要超过那条线。」 「但他还是会选择一个人过日子。」 「因为对小白花而言,有些东西比爱情重要,像那个林觉民,爱老婆爱的要死,还不是跑去革命,还有那句什么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你最近是不是在看民国剧?」 「答对了!不喜欢这个比喻的话,我还有别的。」 「请太后开示。」 「我前几天看大陆的访谈节目,鲁豫有约,采访张小燕,她想知道她老公过世后去了哪里,四处求神问卜,得到的答案都不一样,后来她就不问了,因为再怎么问,她老公也不可能回来了。」 「敢问太后,这个的开示的重点是……什么?」 「很多事你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这点我上礼拜就深刻的体认到了。」 「不早说,打字很累的你不知道吗?去午门跪着!」 周五下班后,邱天直接拎着行李坐巴士回台中,今天他们在从MSN上有说有笑的闲聊,但彼此都没开口约对方周末出游,虽然自重遇以来,每个周末,他们至少有一天一起度过。 也好,真的。 邱天坐上巴士,拿出随身听,里面都是李以诚存进去的失恋歌。 「以毒攻毒,」李以诚振振有辞的说:「鸡排连吃三十天也会变难吃,悲惨的歌连听三十天就会变不痛。」 放屁!那我的悲伤还能打八折分批卖你。虽然心里咒骂,邱天还是乖乖的塞着耳机听歌。鸡排,嗯,回去要去吃阿发推荐的那家比脸还大的鸡排。 「我的爱,藏不住,任凭世间无情的摆布,我不怕痛,不怕输,只怕是再多努力也无助……」 「心房像午夜地下铁站,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没有人等没有人,一切都只是虚无和枉然……」 「若命运只想拿个梦,敷衍我太长的等候,那大可不用美丽到让我,以为这次心动会有什么……」 悲惨是很悲惨,但邱天一点感觉都没有,手指无意识的按掉好几首歌。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让他吓一跳,停了手。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安安静静守着小小疆土,眼前的繁华我从不羡慕,因为最美的在心,不在远处……」 你的心很美。在那个晚上,阿发这样对他说。 邱天坐在飞驰的巴士上,头抵着车窗,眼泪忽然在脸上划出两道水痕,路灯照在往来的车辆上,拉出喧嚷的影子。 因为最美的在心,不在远处。 邱天睡到中午醒来,饭桌上却空无一物。 「你晚上不是要去小诚家吃饭?饿久一点才吃得多。」母亲大人说的理所当然。 全世界只有干妈对我最好。他咬牙流泪,决定自力救济,去吃比脸大的鸡排。 他骑着母亲大人的买菜用小摩托车,在台中的路上慢慢滑行,前方菜篮内的广告纸啪啦啪啦迎风掀动。 他喜欢台中,昨晚下巴士的瞬间,他真切的感觉到「回台中」这件事,多少治愈了心中的幽暗小角落,但他无法把这种感觉说得更具体。 李以诚已经不需要他陪了,他想搬回台中,可是他喜欢现在的工作,强哥对他而言就像太后二号,他没办法说走就走。无论如何先做满一年再说吧。他想,毕竟他是强哥直接带进公司的,不能做几个月就跑。 停好车,邱天挤入人潮汹涌的商圈,找到鸡排摊。 「鸡排一个不要切不要辣。」他的饿已经从胃爬到下巴,等下再去买珍奶跟卤味,再吃个铁板面…… 「天天!」 「有。」他直觉的回答,下一秒才反应过来,转头看着拉他衣角的人。 「你怎么在这?」阿发一脸惊讶,旁边跟着一个长直发、厚浏海的女生,眉目间跟阿发有点像。 「我肚子饿来买鸡排。」邱天还没反应过来。 「不是啦,你怎么会在台中?」阿发好气又好笑的说。 「喔,我干妈生日,回来吃饭,」他把震惊平息下去,「你来找你妹?」 「对呀,」阿发指着那个女生,「我妹,叫她小若就行了。」 邱天和小若互相挥挥手,小若对他微笑点头,看起来相当文静乖巧,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鸡排已经炸好,三人拿着鸡排,买了饮料,在街道旁找个栏杆坐下。 「妹妹不是应该叫小曦吗?」邱天这时才有机会问。 「曦很难写,反正我叫小晨,她叫小若,不会搞混,」阿发吃着鸡排回答,「好吃吧?」 「好吃,等下要去吃铁板面吗?不够饱。」 「好,甜点我要吃蔷薇派。」 邱天和阿发漫无目的的闲聊,没人提出「为什么不找我一起来台中」这种问题,而小若在旁边静静坐着,始终没开过口。 「等我一下,我去上厕所。」吃完鸡排,阿发把饮料丢给邱天,跑进速食店。 邱天拿着饮料,乖乖在门口等着,小若在旁边弯腰系鞋带,短上衣被带起一截,露出左腰上的整颗太阳刺青,和阿发的一样,细致柔美,像火焰线条交缠……不对! 第39页 「为什么你的太阳是整颗?」邱天想都没想,冲口问出。 小若直起身来,扬着眉,一言不发的把邱天从头看到尾,然后狂笑起来,「原来你就是那个人!妈呀,小晨有够惨,跑来台中躲你还遇到你,哈哈哈……」 阿发跑来台中躲他?小若的话让邱天一时反应不过来。阿发跑来台中躲他?阿发在躲他?阿发在躲他阿发在躲他……他痛得脸都扭曲。 「啊讲错了,不是躲你,是来想事情,别难过,乖。」小若的安慰充满调侃,「你不错喔,从来没看过小晨这样魂不守舍。」 阿发魂不守舍?为了他魂不守舍吗?魂不守舍魂不守舍魂不守舍……他开心的把脸扭了回来。 小若踹人跟给糖的速度都太快,邱天的脸一时无所适从。, 「身材体格都不错,多高啊?」小若满意的把邱天从头打量到尾。 「啊?一八二。」邱天乖乖的报出身高。 「不错不错。」小若走近邱天,伸手摸上他的胸膛。 「啊!干嘛?男女授受不亲!」邱天吓得跳开,他这辈子还没被女人这样摸过。 「看你胸膛够不够厚,」小若露出挑西瓜的微笑,「还不错,尺寸多少?」 「尺尺尺尺尺寸?」 「喔,算了,反正又不是我用。」小若挥手示意放过他,拿出手机,「电话几号?」 「啊?」邱天发抖的报出手机号码。 呜,这女人太可怕了……金镶玉!他想起了阿发的形容。小若是双胞胎里邪恶的那个,什么文静乖巧的其实都是在观察猎物!他全身冷汗。 「好,我再研究一下看你是不是赝品。」小若快速的存好号码,独裁的说:「到你要去吃饭前,都好好跟着我们,不准有意见。」 小若话才讲完,阿发就从速食店走出来,接过邱天手里的饮料,小若不再理邱天,跟阿发往铁板面走去。 赝品?什么跟什么?阿发真的在躲我吗?刺青的事还没回答啊!喂! 铁板面之后的行程,阿发没意见,邱天不能有意见,一切以小若的意见为意见。 「百货公司十楼逛书店。」小若说。 阿发一进书店就栽进书堆里,邱天跟阿发说了声,就走去自己有兴趣的那区,偶尔张望一下阿发的动静。 「家乐福采买。」小若说。 邱天自动推着车,陪阿发选东西,小若走在他和阿发身后,话很少,但邱天能感觉到自己被观察着,因为针芒已经穿透背后,直接刺到正面了。 「你妹很安静。」邱天拿着海笞饼干把脸遮住,对阿发小声说。 「那是错觉。」阿发也小声的回答,「她安静时都在打坏主意。」 「她知道你的事?」 「知道啊,我没什么事她不知道。」 小若什么都知道,那阿发真的是跑来躲我的吗?真的为我魂不守舍吗?邱天心里一团乱。 小若应该是猪笼草之类的肉食植物。他在心里偷偷将小若贴标签,他有种不知道会怎么死的恐惧,而且,阿发能看出他的本质,那小若能看出他什么?会直接把他溶掉吗?呜。 逛到五点多,眼看时间要来不及,邱天才不得不离开。 「吃完饭打个电话给小晨吧,我们再一起去逛夜市。」小若甜美的笑着说。邱天头皮一阵发麻。 他几乎是逃命的冲到李家,拉着李以诚躲在角落,「我买鸡排时遇到小白花跟猪笼草,猪笼草说小白花是跑来台中躲我的呜呜呜。」 「你跟小白花真的有缘,不要放弃希望,加油。」李以诚和颜悦色的安慰他。 「呸!少讲那么空泛的话,没屁用!我需要的是实质的建议,实质的!我知道你想快点搬走摆脱我对不对,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邱天对李以诚做出狰狞的表情。 「你不要以为我妈在,我就不会踹你。」李以诚皮笑肉不笑的说。 「干妈!你儿子欺负我呜呜呜——」 饭吃到快九点半才结束,邱天急忙打电话给阿发,约十点在夜市门口集合。虽然猪笼草很可怕,但是为了阿发,他会咬牙接受被溶的命运。 周末十点的夜市比满山坡的猪笼草更可怕,人潮塞满街道,他们被挤着推着,只能跟着人群的流向,不由自主的被往前推动。 「我要吃这个、这个、这个跟那个。」阿发很开心的指了几个摊子。 邱天护在阿发身后,小心的避免肢体碰触,陪着阿发一个个摊子吃过去,至于小若,他没空理。 阿发吃在嘴里,看在眼里,挤在人群里,手还不忘指东指西,不自觉的往对街走去。 「小心。」邱天忽然伸手把阿发搂过来。 阿发有点惊讶的看着邱天。 「差点被撞到,小心点。」邱天神色自若的松开手。 「嗯,」阿发笑着叉起一块鸡腿排,送到邱天嘴边,「要不要吃?」 邱天一口就咬掉那块鸡腿排,心里如烟花炸开,碰碰碰的轰隆作响。 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能陪在阿发身边就好了,只要阿发偶尔施舍他一个微笑的眼神,一个亲昵的动作,就够了。 吃吃喝喝到十一点半,一直不知道神隐在何处的小若才出声:「差不多饱了。」 「那回去吧,我也饱了,」阿发转头对邱天说:「明天一起上台北吗?」 第40页 「好啊,吃完晚饭,七点左右,再打电话约。」他笑着跟阿发挥手道别,目送阿发跟小若过马路,他们走到对街时,小若突然转过头来,偷偷对邱天比个打电话的姿势。 邱天立刻点头,有种等待命运宣判的恐惧。 小若打来的时候是半夜一点多,手机刚响起,邱天立刻扑过去接起来。 「抱歉,我要等小晨睡了才能打。」小若音量压得极低,话筒里有些空旷的回声,像是在阳台。 「不会不会,你说吧。」直接给我个痛快。 「好,不要浪费手机钱,你很好,以小晨的标准来说,你逛书店逛超市逛夜市都拿满分,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拿满分,而且你不是赝品,我会跟小晨说。」小若的语速很快。 原来小若看人的方式是逛书店逛超市逛夜市,就像邱天的吃饭喝咖啡看电影一样。 「赝品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刺青……」 「赝品就是假货,你没上国文课吗?」猪笼草开始发威。 「我知道赝品是假货,你的意思是说我是真货?」邱天不是很明白。 「对,你是小晨的真货,你是用自己去爱小晨,不是用爱去爱,小晨跟你在一起,气氛很习惯,很自然,不像从前那些人,哼,我跟他说过那些人是假货,不要浪费时间,但他就是不听。」 邱天全身颤抖,阿发亲妹妹的认同,比太后李以诚什么的更让他激动,至于用自己还是用爱来爱,他听不懂,不过反正是好话。 「我是真货,我是真货。」邱天开心得想哭,原来猪笼草能分辨真伪。 「别高兴得太早,不管你是真货假货,小晨都不想买。」小若一句话拍死他。 「你能叫他买一下吗?」邱天话里都是无助。 「自己去创造需求让消费者买。」小若似乎在考虑什么,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其实小晨心里很乱,才跑来台中,结果竟然遇到你,哈,命中注定吧,反正我尽量帮你说好话,可是他对人生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改变,而且他讨厌麻烦。」 「我知道,他讲过,那刺青呢?为什么你是一整个太阳?」知道阿发为他心乱,邱天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我们是异卵双生,可是我们从小就觉得自己少了一半,那种空洞的感觉很难形容,反正去刺青时我们有约定,如果遇到让我们觉得完整的那个人,就把另外一半补上。」 「你遇到了!」这世上竟然有人能克住金镶玉…… 「对,不过没在一起。」 「因为你也怕麻烦?」 「不麻烦,是乏味,长相厮守什么的不是我过生活的方式,」小若的话里有种无情,「你可能无法理解,总之,只要知道那个人的确存在,想到那个人能给我力量和勇气,这样就够了。」 「我能理解,真的,像林觉民很爱他老婆,还是跑去革命送死一样,有很多事比厮守重要。」其实他全然理解,但也全然不能理解。 「真奇怪的比喻,不过某个层面上来说是对的,」小若的语气听来啼笑皆非,「你满好玩的,不按牌理出牌,难怪小晨跟你讲话都会笑。」 「我本来也是正经的好青年,只是后来遇到坏人,被摧残十二年。」 「哈哈,你正经的话分数就低了,总之,小晨是双胞胎里善良心软的那个,所以你有机会,只是不知道机会在哪,小晨决定事情,需要一个契机,像日剧或照片。」 「我知道,《恋人啊》!」 「没错,看老天给不给契机吧,我再给你些指点,不要跟小晨腻在一起,不要紧迫盯人,不要过问太多,他需要很多空间,就算他半夜两点说要去看海,没叫你跟,你就不要硬跟。」 「因为多带一个人很麻烦,对吧。」邱天已经抓到了这对兄妹的思路,「我对每个人的独立性都很尊重。」 「非常好,你明白就好,我想你分的清关心与过度干涉之间的差距,我对你还满有信心的,总之我会告诉他,你是个满分的真货。」 「好,好,谢谢!我……我……你来台北我请你吃饭!」 「嘿嘿,你等着吧,」小若算计的笑了几声,才继续说:「其实他也知道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毕竟连灵魂都振动的感觉骗不了人。」 「灵魂振动……那种感觉是不是像烤肉或煎蛋时的油花在心里爆开那样?」 「不一定,每个人的感觉不同,」小若停了一下,才用很认真的语气说:「我真的认为你就是让小晨把刺青补上去的人,希望有机会跟你当家人,叫你一声哥。」 「好……好……」 「哭什么,傻瓜。」小若说完就挂了电话。 邱天不知道阿发在听了小若的话之后,心理上有什么变化,至少在往台北的两小时里,他看不出来。 他们安静的闭目养神,偶尔讲两句无关的闲聊,阿发坐靠窗的位置,窗外的灯光偶尔滑过阿发的脸,忽明忽暗。 「下周六我们去当代看展览好不好?」巴士进入台北市区时,阿发说:「游戏的影像美学展,有暗黑跟魔兽。」讲到暗黑,阿发眼睛闪亮,像个黑洞,把他拉扯进去。 邱天忽然知道错开的图层是什么了。 「好啊,等下回去我把暗黑挖出来复习一下,我的德鲁依很强。」他笑着说。 第41页 邱天打开住处大门,满屋的沉默一拥而上,就像在清晨走进捷运站,只有空荡。 他把自己甩在沙发上,看着李以诚房里已收拾好的行李箱,其实这几个月,李以诚的东西早已慢慢搬到那个混蛋家里,这里只留下些衣物和书本,连一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都塞不满,虽然他已经习惯李以诚偶尔才回来,但完全搬走是另一回事。 邱天心里有些黯然,可是他的生活不会有什么不同,还是一个人洗衣服、跑操场、吃饭、关灯、睡觉,再过不久,阿发也会从他生命中消失,刚才在巴士上对话时,他明白了这点,因为事情已经失控,无法挽救。 那个周末,他就被轰杀到极限,之后都是靠着备用燃料支撑,可笑的是他没发现,还不停自我催眠「当朋友比较好」,他不是理智,而是尽力做着垂死前的挣扎,他根本没办法跟阿发当朋友,真的没办法。 那个人,只能用来爱上。 爱上,继续爱上,或者逃开。 只是,现在连备用燃料都要用尽,身体开始闪着红光,他这个泪腺打结的人,平常三年也不掉一滴泪,这几天却轻易被一首歌一句话挑动情绪,就是身体在发出警讯。 不要再掉一滴泪了。他对自己说。不要再为了不属于他的东西掉泪。 虽然李以诚叫他不要放弃,虽然小若帮他说话,虽然他是满分的真货,虽然阿发为他心乱,可是这些加起来,都敌不过太后的一句话。 太后永远是对的,太后说他八月底阵亡,那就是八月底。 因为他的电池容量只能撑到那个时候,无关那个晚上的事有没有发生,无关任何外在因素,他就是没有办法默默的、不求回报的守着爱情,他不是那种人。 如果他消失了,阿发还会笑得那么开心吗?还会把日子过得那么有趣吗?还会记得他吗?呵,算了……他对自己发出一声嘲笑,知不知道答案,结局都一样。 他从沙发上爬起身,进浴室拧毛巾擦脸,却看见一把浅蓝色的牙刷,配上同色系的漱口杯和毛巾,安静摆放在浴室一角。 那时阿发还取笑他是个傻子,煎着蛋、在咖啡香里笑着说他是傻子。 傻子。 邱天对镜子里的自己骂了一句。林若晨,这个傻子用他自己爱着你,你为什么不要,为什么不要,你不觉得可惜吗?真可惜,真是可惜。 窗外夜色如水,绝望曲折成径,像他不忍让阿发离去的那个夜晚。 八月的最后一周,阳光和煦。 李以诚在周三晚上七点多搬走,说是搬走,其实也只是拖着行李箱去坐捷运,杨肖文等在楼下,不敢上来。 「他敢欺负你,我就再去打他,」邱天说:「吵架了可以躲过来。」 「不用啦,我会自己打,」李以诚抱住邱天,用力拍两下,「以前是暂住,现在是一起生活,两个不一样,要躲也是大武躲,我干嘛躲。」 「哪里不一样?」邱天也用力拍两下,大有看谁把谁先拍死的架势。 「爱情简单,生活很难,再伟大的爱情都会被琐事磨光,你别忘了小马的开心果分手事件。」李以诚放开邱天,踹了一脚。 「噗……你跟那混蛋有像小马那么蠢吗?」小马和前男友爱得轰轰烈烈,淋雨下跪奔跑自残演了全套,后来一起出柜,得到各自家长的谅解,甜蜜同居,五年后却因小马吃开心果时把壳乱丢,引发争吵,最终导致分手。 「很难说,好啦,大武在楼下等,走啰。」李以诚又上前抱住邱天拍两下,「我知道你留在台北是为了陪我,谢谢,对不起。」 「算你有点良心,那火锅的打赌可以算了吗?」邱天很实际的想减少损失。 「哈哈哈,好啊,那你以后不要再去跟我妈告状了。」李以诚说完,挥挥手,进电梯下楼。 邱天走到阳台往楼下看,看着李以诚和杨肖文牵起手离去,行李箱在柏油路上拖出声响,李以诚走到巷口时突然转过身,朝他的方向挥挥手,然后继续往前,直到身影消逝。 他转身回到客厅,拉上落地窗,走进曾经属于李以诚的房间,现在里面只剩一张床和一张空桌子。 「嗨。」他打声招呼,声音在空荡的房间反弹,回音持续不断。 剩下他一个人了。 阿发这周都在忙案子,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多,直到周四晚上才有空和邱天吃排骨饭,吃完又匆匆离去。 「辛苦了,那我回去喝啤酒看电视打暗黑。」邱天对阿发说,一脸欠揍。 「啊啊啊!」阿发用力踹邱天一脚,「哼,我今天弄完,明天交完件就没事了。」 「那明天晚上要不要来吃饭?」 「明天老板要请客,慰劳我们这群苦命员工,吃完还要去唱歌。」 「那一定要去,对万恶的资本家不用嘴软,我去找小马喝酒好了,」邱天笑嘻嘻的说:「周六约下午一点好不好,我怕周五跟小马喝太晚。」 阿发应了一声,转身往公司的方向走。 邱天看着阿发的背影,不着痕迹的眺望。 虽然想永远和阿发开心的相处下去,但爱给他的绝望和痛苦,已经快超过承受的极限,他再傻,再不甘心,也知道有些东西就是无法握紧,所以他会平静的等最后一滴燃料用完,然后看结局降临。 第42页 爱是一个人的事,那不要爱了,也是一个人的事。 莫忘初衷。邱天对自己说。他的初衷是要看见爱情的样子,有勇气看,也要有勇气不看……嗯,不过离八月底剩五天,为了火锅赌约,希望能撑过去。 八月的最后一个周六,眼看夏天又要过去,邱天近中午起床,照例开了电脑进浴室梳洗,回来后看见太后在线上,他满脸黑线,周六早上看到太后一定没好事。 「太后早!加班吗?」再害怕还是要请安。 「没,我在北京出差,等下要去玩儿。」太后看来心情很好。 「太后,等下我要跟小白花去看展览,再四天我就赢了!」邱天决定无视太后装北京腔的那个儿。 「喔呵呵呵,你跟本座打赌什么时候赢过,看过歌仔戏没?」 「啊?小时候看过。」邱天突然有不祥的预感,很不祥。 「每次杨丽花在演挣扎的内心戏时,都会低头沉默一下,然后啊啊叹口气,大喊罢了罢了,这叫转折,懂吧,转折,叹完气,剧情就可以往不同的方向演下去。」 「你是说在这四天一定会有人罢了罢了,对吧?」干,超不祥。 「不对,我是说凡事儿都有转折,有时只要啊啊两声,根本用不到四天儿,好啦,本座先出门吃烤鸭儿。」 呸呸呸,啊你的头,儿你的头!邱天忿忿的关掉电脑。 当代的游戏美学展的确惊人,邱天和阿发沉迷在―张又一张的电玩插画和设计手稿里,直到展场准备关门,他们还舍不得离开。 「我不要走呜呜呜。」邱天搞笑的蹲在门口的冰封王座旁。 「那我先走了,再会。」阿发帅气的挥手。 「不要啊,阿发大人,我们去吃饭吧,」邱天想了想,「海产摊!带你去我最爱的那家。」 高架桥下的海产摊,数十年如一日的营业着,邱天吃了好几年,早被老板当成熟客,亲切的招呼点菜。 「炒螺肉跟三杯田鸡,蛤蜊丝瓜、炒龙珠、炒面一盘,」邱天指着冰柜里的食材,随意点几个菜,转头问阿发,「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的你都点了。」阿发看着花枝和虾子。 「我是点给你吃的,」邱天笑着说:「你不是想吃螺肉跟田鸡吗,这家螺肉很好吃,想吃虾子?」他转头跟老板吩咐:「再来个烫虾。」 点完菜入座后,阿发才问邱天:「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吃螺肉?」 「在你家做模型的时候。」邱天理所当然的回答,掰开筷子递过去。 阿发还在回想,没来得及说话,老板就送上炒面和虾子,邱天夹了一碗炒面给阿发,「趁热吃。」他说。 他记得李以诚的比喻,炒面像幸福,趁热吃完,短暂却好吃;慢慢吃,长远却乏味。他从来都是趁热吃的那种人,而且,搞不好这盘是隔壁桌点的面,在对方发现送错前快点吃,吃一口是一口。 放下筷子,邱天把虾子移到面前,利落的剥掉虾壳,把虾肉放在阿发的小盘子上,阿发默默看着邱天剥虾子的手,等邱天把整盘虾子都剥完,阿发才小声说谢谢。 「谢什么,来,喝酒。」邱天拿起啤酒和阿发敲一下。 「我昨天下午做了一个新玩具,等下吃完手擦干净再拿给你。」阿发喝着啤酒,神情开心,「这次不是椅子。」 「呵呵,好,庆祝阿发大师有新作,来个田鸡腿吧。」 他们聊着刚才看的展览、最近看的书、一些彩虹梦的往事,加点了三样菜,吃到九点半,才挺着过饱的肚子往捷运站走去。 「要不要去木球喝酒?」邱天问,他还没和阿发一起去过。 「下次吧,我想回家睡觉,」阿发摇摇头,「这礼拜睡太少,很累。」 「好,那回去休息吧,新玩具呢?」邱天把手伸到阿发眼前。 阿发笑着拉开背包,拿出小纸筒,打开后倒出一棵树。 同样是用纸片交叉组合成,比小椅子高一点,翠绿色,枝桠分明。 「我本来要做小椅子,后来在广播听到一首歌,就改做这个。」阿发小心的把树扶正,放到邱天手上,「这棵叫邱天的树。」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张雨生唱的那首?」 「对对对,就那首歌。」 「我前阵子也有听到这首。」邱天仔细看着手心里的翠绿色,像是在晨光照拂中初生的幼苗。 「为什么是翠绿色?秋天的树不是黄的吗?」 「是邱天不是秋天,」阿发笑着说:「歌词里不是有唱到什么最美的在心吗?我觉得你的心是这个颜色,又傻又单纯,像刚出生的小树苗。」 别离,昭然若揭。 「谢谢,」邱天小心翼翼的把树收回纸筒,放进背包里,「我会好好保存,等阿发大师扬名立万后,我再拿去现宝。」 「拿去苏富比拍卖吧,卖个几亿再分我一半。」 他们说说笑笑的走进捷运站,上了车,快到邱天那站时,他才开口说:「我想去逛个夜市,好久没去了,顺便陪你回家。」 阿发笑着说好,又拉着邱天说夜市里有家卤味很好吃,他认真的记下位置,然后和阿发漫步走出捷运站,走到阿发住处楼下。 「好啦,我自己上去,你去逛吧。」阿发挥挥手,拉开公寓大门。 第43页 「林若晨。」邱天突然喊了一声。 「啊?」阿发有点惊讶的回头看他。 「我们暂时不要联络了。」邱天的声音里有些察觉不出的发抖,脸上却是平静的微笑。不要害怕,生命里没有阿发并不可怕。他对自己说。 阿发的表情,从惊愕慢慢转为面无表情,许久之后才问:「暂时是多久?」 「不知道,几天、几年,也有可能是这辈子,」邱天依然微笑着,「我知道你只能跟我当朋友,但我真的没办法,再继续下去我大概会死,对不起。」 阿发把大门抓得死紧,一句话都不说。 「等我可以了,再跟你联络,希望你那时还愿意跟我当朋友。」邱天抬起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微弯,帅气的挥了两下,「好啦,你快点去休息,我去逛夜市。」说完转身就走。 邱天知道阿发不会留他,阿发如果会留他,就不是阿发了,他们都不是把这种事挂在嘴上当成威胁的人,说出口就是决定,他不知道阿发是不是在他背后目送他离去,但当他转身的那瞬间,却涌起一阵荒谬感,山城里来不及的告别,推动他找到阿发,最后却在台北,换来另一场告别。 邱天没有去逛夜市,这种时候,木球是他唯一的去处,周末人多,他挤在吧台旁的小角落,在酒里藏起和阿发有关的记忆。 「我是个没人要的蓝莓派。」邱天跟酒吧克说。 「小麦的苹果派也常卖不掉被丢到垃圾桶。」酒吧克喝着珍奶。 所以不是派的问题,是机运的问题,但没人要就是没人要。 「好,那我是没人要的派,心还破了一个洞。」邱天从善如流的修正方向。 「再去找奥兹大王要一颗。」酒吧克嗤笑。 「哇,在这污秽之地,你竟然用童话比喻法。」邱天万般佩服。 奥兹大王。回住处的路上,邱天想到就忍不住笑。他身边最像奥兹大王的就是太后,不对,太后应该是西方坏女巫…… 其实酒吧克说的也没错,会认识阿发,太后在冥冥中占了最大因素,那他再去找太后要一个新的,新的阿发,愿意和他在一起的阿发。 傻子,怎么可能。邱天回到空无一人的住处,倒头就睡。 周日午后,邱天醒来时,台北正浸在暴雨里,空气里都是潮湿的味道,电脑旁不再摆放半杯白开水,窗前却还摆着三张椅子和一棵树。 他吃着泡面,听着雨声,在MSN上堵到太后。 「你赢了,欠你十份火锅。」转折果然只用了啊啊两声,以后讲到太后要挪抬。邱天在心里决定。 「乖孩子,需要本座用爱的抱抱送你走上行尸走肉之路吗?」 「不用了谢谢,我会送自己一路好走。」 「好,送你一句,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 「……我会放下的,求太后开示,我什么时候会好?」 「哈哈哈,你挪抬个屁啊,多睡一些就会好了。」 「点解?」 「冬眠对记忆有负作用,维基百科里面写的,所以多睡一些,把脑部的神经元断开然后你会慢慢忘记这些痛苦,就好了。」 太后永远是对的,但邱天还是去查了维基,确定太后所言属实后,快速把泡面吃完乖乖的去睡觉。 第7章 雨声穿堂而去,他却还在眷恋。 九月入秋,晨光来的越来越迟,树叶的露水越来越重,天气却依然晴朗,邱天常站在公司休息区的窗前,面无表情的看着观音山和圆山饭店,偶尔还能看到松山机场的飞机,用极倾斜的角度穿越云朵跟地面。 他的意识变得相当迟缓,像宿醉后就不曾清醒,剩余的力气只够支撑他做三件事,上班、木球、睡觉。 上班后的第一件事依然是开MSN,邱天没有封锁阿发,但阿发在MSN上消失了几天,再出现时,也只是安静待在他的朋友名单里,个人讯息一片空白,后来他开了一个名为「不要打开」的群组,把阿发放进去。 他不知道阿发消失的那阵子,是封锁他,或是没上线,不管答案是什么,对他都没差,日子一样继续,他一样花很多时间在睡觉,等着有天能忘记。 连续两个周末,邱天都跑回台中,以为长途巴士来回,可以治愈些什么,但是每当周日夜晚回到台北,才发现故事还没翻页,入眼的一切都让他持续发痛,所以第三个周末,他去木球报到。 他不再去没有人咖啡馆和简餐店,木球成为他新的栖息地,虽然阿发提过来这里喝酒,但他并不担心,酒吧克给他最角落的专属位,被布幔和酒箱交错遮挡,就算走到他的位置旁,也不会发现有人坐在那。 每个晚上,他把自己藏在梦里,那些让他心碎的片段,在梦里流过他的意识,冰冷没有痛觉;那些给他幸福感的片段,却像超速而失控的车,让他被撞醒后,还闻得到烟硝味,而花纹玻璃窗却依旧映着路灯,在书桌前拉出细琐的光。 邱天终于明白为何当年李以诚会得忧郁症,这种巨大的毁灭感,能够剥夺意志,连他这个打不倒的人,都几乎要承受不住,但他不担心,他的性格,不走极端,而且当他完整的痊愈,会比谁都坚强。 在等待痊愈的过程中,和邱天最亲近的三个人,用各自的方式照顾他,让他感到庆幸。 「该来的总是会来,能有这种经历,对你来说是好事,可以增加你人生的深度。」强哥一如以往宽容,频繁的安排他出差。 第44页 「都会过去的。」李以诚一如以往不痛不痒,然后花很多时间陪他喝酒吃饭。 「这剧情烂透了,写成小说都没人要看。」太后一如以往的往死里踩,「至少要来些囚禁穿越失忆的桥段,『暂时不要再联络』,你这叫什么?虐肚脐?虐盲肠?」 「不然要怎么说?」邱天无法反驳,因为剧情真的太烂了,不过就是他爱的人不愿回应他,如此而已。 「一句话,『干!老子受够你了!』,然后吐口槟榔汁。」 「太后,难道你会这样跟人分手?」邱天觉得这句根本是白问。 「偶尔,大部份是说『老娘受够你了,跟你分手是给你面子,不要给脸不要脸』。」 「总之吐槟榔汁有碍市容。」邱天立刻转移话题,「我个人对场景比较不满意,别人都有刮风下雨或灯火辉煌,我只有普通的公寓大门跟天气。」他第一次觉得太后一踩再踩的方式比温情的安慰有效。 「你这是小成本制作,烂哏烂对白烂场景,所以红药水涂涂,很快能结痂,给个豪华场景,你搞不好会得血友病。」 「我这样算小伤?我都快崩溃了。」这是邱天第一次「失恋」,情绪上受到的冲击太大。 「崩溃才好,永恒的东西都会先死过一次,耶稣、爱情、股票,都这样,你这辈子也许就痛这么一次,要好好享受在谷底的时间。」 永恒的东西都会先死过一次……如果死透了又没活过来怎么办?但邱天不敢问。 「我在谷底待了快一个月,非人生活。」 「一个月你还好意思说,本座最长待过三年!」 三年!强哥说受伤可以增加人生的深度,太后大概全身都是疤,难怪太后的深度像马什么的海沟。邱天对太后的崇拜又上升一个高度。 「我不想待那么久,不过太后,你为什么不担心我?」 「有什么好担心,你这种不冷不热的性子,顶多钻钻牛角面包。」 在钻牛角面包的时间里,邱天只动摇过一次,那是他从木球带着几分酒意离开、在住处附近的超市看到海苔饼干时,他心想就打一通电话,拨了就挂断也可以,像是被逼到绝境只好对自己让步,最后他死死盯着海苔饼干,硬逼自己断念,不给任何机会。 真的很麻烦。邱天终于承认。真的是无聊又麻烦。 可是邱天再也没有掉过泪,一滴都没有,他甚至把《齐天大圣西游记》里,那个总是让他哭的片段回放几十次,却再也激不起他任何情绪反应。 「我的泪腺好像死了。」有个晚上邱天跟酒吧克说。 「你满脸灰败之色,所以我不会因为你没哭,就觉得你不悲伤。」酒吧克递一杯翠绿色的饮料给邱天,「请你喝。」 「这什么鬼?」邱天心里一阵抽痛,翠绿色,不要又来了。 「本店新品『摸了再插』,加了抹茶的调酒,可以解哀伤,」酒吧克露出一抹淫荡的微笑,「常喝还可以增桃花、散妖气。」 邱天端详着酒吧克,忽然觉得这个人身上有太后的影子,他心里想:太后异同双三道通吃,再根据六度分离理论……算了算了,好可怕,不要想。「来十杯。」 邱天停止计算和阿发失去联络的日数后,台北就常常下雨,当然这之间没什么因果关系。这阵子的冬眠疗法颇有成效,他决定以后都要听太后的话,再也不要跟太后打赌。 周四晚上,邱天顶着雨去参加大学好友的婚礼,这对他而言是难能可贵之事,至今他只参加过三场婚礼,都是挚交好友,其他人的则用各种理由躲开避开,连礼都不包。 「台湾不让我结婚,包出去的收不回来,不合算。」他说,一如以往的实际。实际,但不小气。 这个晚上,他的泪腺首度有松动的现象,也许是好友的幸福加上他的落寞,再混合些不知名的遗憾,配上喝不完的酒,让他眼眶有些发红,只是越喝,意识越清醒。 婚礼散场后,邱天顺着仁爱路漫步,没有特定方向,只是想把冒出来的情绪沿途丢弃,他在和阿发重遇的城市像游魂一样走着路,雨还在下,细细小小,他干脆收起伞,让细雨把手臂打的冰冰凉凉,看起来就像电影镜头里失魂落魄的伤心人,太后曾用超超超爽来形容这种感觉,他不得不同意,真的很爽。 原来我是个M。邱天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有点害羞。 绕过仁爱圆环,走到敦南书店的门口时,雨开始变大,邱天急忙跑上楼梯,打开雨伞,准备再走进雨里。 「天天。」有人捉住邱天的手臂,跟他的手臂一样冰冰凉凉的手。 邱天认得这个声音,被夹在闷雷、雨声和车鸣里的细微声音,像迷路的初生小猫会发出的声音。 「嗨,好巧。」邱天转头看着阿发,脸上都是惊讶,心里都是绞痛。 阿发捉着邱天的手臂,不放开,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像是高兴,又像委屈,还有些邱天分辨不出来的情绪,另一只手提着一袋书。 邱天把眼前这张脸和告别那晚重叠,一阵心疼,「怎么瘦了,都没吃?又买书买到忘记吃饭?」 「嗯。」阿发终于放开邱天的手臂,低低应了一声。 「饿吗?陪你去吃好不好?」邱天的脑中闪过心疼和痛苦时,脸上却带着温柔的笑。 第45页 邱天不知这是缘份的注定巧合,或是命运的恶意作弄,但他无法在遇见后,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沉默躲开,就算这会加重他还来不及复原的伤,就算会让他回到住处后,又紧捉着床沿来止住颤抖。 阿发还是安静看着邱天,眼神没有焦距。 雨水淅沥淅沥的落下,公车在敦化南路上飞溅水珠,广场开满伞花,车灯在前方游离,空气中传来隐隐作响的闷雷,他们之间的沉默却像泡水土司般不停发胀发胀发胀。 「不用了,雨好大,我想快点回家换干的衣服。」阿发终于开口时,闷雷在乌云里炸开。 「那要记得买东西回家吃,有带雨伞吗?」邱天看着阿发点头后,才说:「路上小心,我先去坐车了,要好好的,好吗?」 邱天在雨中撑开伞,对着阿发微笑挥手,转身往捷运站走去,雨像疯了一样倾盆落下,闷雷在他心里炸开一道缺口,他要快点离开,在还来得及之前。 浑身湿透的回到住处,邱天赶紧洗澡换衣服,现在一个人住,他不想感冒。 洗完澡,把衣服丢到洗衣机,泡杯热茶,连上MSN,太后端坐大殿,他立刻上奏今晚之事。 「老天爷终于给我比较有戏剧张力的场景了,打雷下雨,啧啧啧。」他对于告别那天过于平凡始终很介意。 「富奸有次说要开新连载,那天也打雷下雨。」 「太后之意,莫非我和小白花要进入新连载?」 「很难说,富奸又去打电动了,这回合结束,下一回合可能在几年后,或者直接休刊。」 「那我也去打电动,太后,你几号回来?」 「下周五晚上,周六吃个饭吧,不要火锅,也不要川菜。」 「我怎么可能蠢到安排川菜,海产摊好不好?」 「很难说,我上次回去,有个朋友就蠢到请我吃川菜,你们两个智商差不多。」 「……微臣告退去杀联盟了。」 「如果开新连载,就把小白花带来给我玩,跪安吧。」太后退朝。 雨断断续续下着,云层压的很低,空气里都是分崩离析的味道,他开魔兽砍杀联盟,两个多小时之后,心中翻涌的情绪还是无法压制住,于是他连喝两瓶啤酒,改用冬眠疗法。 邱天从梦中惊醒时,一时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过一下子才想起,刚才梦见阿发。 梦里的阿发带着微笑,站在梦的远处,长路迢遥。他想不起细节,只记得他是被遗弃和绝望吓醒,「我无能为力了。」他醒来之前对阿发说,话才开口,便心魂飞裂。 拿起手机看时间,清晨四点多,窗外的雨声如河水奔涌,路灯昏黄,就像那个山城夜晚的奇异氛围,彩虹桥静默在远方的姿态忽然又在他脑中闪过,那个画面,和阿发重遇后,就不曾再出现。 雨声穿堂而去,他却还在眷恋。 白痴。他骂着自己。应该让这一切都留在那个山城里,留在那张照片里,把一切定格在那个瞬间,就好了,架什么桥呢,架到连自己都快灭顶。 再看一次那张照片,最后一次。他起身打开电脑。 跟阿发告别后,他就不曾再看过阿发的部落格,将近一个月,再度连上部落格,入眼的却是一篇新文章,他吓得深吸一口气,文章没有标题,日期是阿发在从MSN上消失的那几天,他颤抖的点开文章,心中是巨大的不安。 「我曾希望生出翅膀带他走,却又害他那么悲伤,是我的错,我不想改变自己选定的方向,又贪恋他的陪伴,都是我的错。」 「不对!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邱天突然在深夜里大喊,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明明知道阿发心软,明明不想让阿发为难,明明不想干涉阿发的生活方式,却愚蠢的以为他的爱和阿发无关,不会对阿发造成困扰,难怪强哥说他好傻好天真,难怪太后懒得发表意见,对蠢人有什么好说? 他跑进阿发的生活,把水搅浊然后落荒而逃,却让阿发自责难过,白痴,白痴,到底还能多蠢,为什么要用伤害阿发的方式来看清自己的愚蠢。 他悔恨交加的把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把眼光停在第一句。 我曾希望生出翅膀带他走。 邱天缓慢的眨着眼睛,虽然他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却感到一股巨大的温暖,眼眶开始出现热度,封死的泪腺慢慢融化,泪水终于从眼底崩落,浸湿他的脸颊,打湿他的衣角,让他不得不用手背拼命抹着下巴和脸颊。 有这句话就够了。邱天对自己说。这样就够了,其他都不要再奢望了,初衷,初衷,他真正的初衷是想和阿发做朋友,怎么最后会走岔方向,蠢,太蠢了。 邱天抹干眼泪,呆坐片刻,莫名其妙呵呵呵笑了几声,隔没几下,眼睛一酸,泪又哗啦哗啦涌出,他跑去浴室拧了毛巾把脸捂住,直到泪都流干,才进房间快速的关掉电脑,上床睡觉。 他要多睡一点,快点用冬眠疗法把自己医好,才能和阿发进入下一回合,继续用朋友的身分往前走,好好过日子。 第8章 「大魔王都是最后才出现。」 隔天的周五晚上,邱天依惯例九点就到木球报到。 「摸了再插来两杯,」邱天对酒吧克说:「我快破关了,要快点把剩的哀伤解掉。」 第46页 「别高兴太早。」酒吧克不以为然,「大魔王都是最后才出现。」 「少乌鸦嘴!」邱天抖了一下,「我跟你无怨无……」 话都还没说完,手机就响起来。 邱天掏出手机,瞬间呆住,他望着手机荧幕里闪动的名字,望进组成字型的格点缝隙,直到缝隙成为黑洞,黑洞里是若晨两个字,他把大拇指贴靠在绿色接听键,忘记呼吸。 「大魔王出现了?」酒吧克看邱天那个死样,幸灾乐祸的嘲笑。 邱天根本没听到酒吧克的话,突然站起来往外面冲去,找个安静的地方,抖着手按下接听键。 「喂……」邱天的声音发抖。 「天天……我肚子饿……」阿发说得断断续续,声音都是虚弱。 「肚子饿?你在家里?怎么回事?」邱天的心整个揪起来。 「我发烧……」 「我马上过去。」邱天关上手机,冲回酒吧里把剩的半杯摸了再插一口气喝掉,对着酒吧克骂一声「乌鸦嘴」,然后在酒吧克的狂笑声中冲出木球拦计程车。 邱天着急的按门铃,门隔了一阵子才打开,阿发摇晃的开完门,就跌坐在门口的鞋凳上,邱天把东西往桌上一丢,伸手扶住阿发。 「有没有吃药?」邱天摸着阿发滚烫的额头,心一阵阵抽痛。 「有吃红包,刚才量三十八度,」阿发半闭着眼,声音委屈,「我肚子饿。」 「先去躺着。」邱天把阿发半扶半抱的拖到床上,他上次来,这区被挂帘遮住,拉开后是一张单人床和两人宽的走道,边桌上有一叠书和药包。 邱天让阿发半坐半卧的靠在床头,拿着在楼下买的粥,小心吹凉,拿起汤匙要喂阿发。 「我自己吃。」阿发伸手想接过汤匙。 「不行,」邱天瞪着阿发,「弄倒怎么办,洗衣服洗床单很麻烦。」 阿发毫无气势的瞪回去,最后才「嗯」一声,乖乖的让邱天一匙一匙的喂,一碗粥的时间里,没人说话,阿发吃完后在床上躺平,邱天弄湿毛巾,放在阿发额头上。 「谢谢。」阿发小声的说,没多久就睡着。 邱天坐到床边地板上,看着阿发睡着的脸,心里又开始绞痛,阿发睡得很沉,左手的手臂跟手背、右手手背都贴了酒精棉花。 药包上面的日期是今天下午,邱天推测是昨晚阿发淋雨感冒,拖到下午才去看医生,回来后开始发烧,但身体虚弱到无法下楼买东西吃,才会打电话给他。 想到阿发打了三针又饿着肚子,邱天就一阵心疼,但瞬间又高兴起来,这种时候阿发是打给他,不是打给别人,哼哼。 邱天就在又绞痛又心疼又高兴的情绪间来回摆荡,摆荡,摆荡…… 这种被反复辗压的感觉比行尸走肉还爽,我真他妈是个M。他最后得出结论。 摆荡快半小时,邱天终于从地板上爬起来,换了阿发额头上的毛巾,看看时间,晚上十点半刚过,一个多小时之前,他还万分得意的说自己快破关,现在却来这么一招。都是酒吧克乌鸦嘴。他在心里咒骂。 邱天放轻动作,走到客厅,正中间的大桌上散落着杂志和一本被翻折的线圈素描本,他把东西堆叠起来时,发现素描本上非常整齐写着几行字,第一行是:缺点。 邱天把素描本放在旁边,先把刚才多买的五碗粥打开盖子,排放在大书桌上。 收拾完之后,邱天坐在沙发上,拿着素描本开始仔细看,他很确定这份「两人生活优缺点列表」写的是他,因为缺点的第一行写着:前男友很多…… 邱天在心里干笑一声,继续看下去,总共只有六行。 1、前男友很多,有几个我还认识,感觉不太好。 2、孩子气,不成熟,天塌下来好像也无所谓。 3、不笨,却又很傻,做事缺少全盘思考。 4、脑袋不知道装什么,逻辑古怪。 5、冲动!而且发现自己太冲动后会继续冲动! 6、没爱过,容易对爱有太多幻想。 嗯,无法反驳,所以来看优点列表好了。他逃避的翻到下一页,却看到满满的字,他又翻一页,写了半满,他翻回去,开始仔细看。 1、温柔体贴,把我放在第一位。 2、能逗我开心,幽默风趣却不低俗。 3、很注意食物成份,不用担心吃到豆制品。 4、虽然傻,但我说的任何小事都记得。 5、不会把事情放在心里,有话直说,好沟通。 6、…… 一行接着一行,大部份的内容他认同,因为那就是他和阿发相处时的方式,也是他愿意为阿发做的事,但有几点他实在不明白。 15、可以附带跟太后和小诚做朋友。 太后跟小诚有什么好做朋友的。他的眉头纠结,这叫买一送二吗? 27、不会太黏,甜而不腻,香Q绵密。 这是在形容麻糬吗?还是说他不会太黏太缠,给阿发足够空间的意思?他的肠胃纠结。 32、像秋天的雨,凉得刚好,可以一直淋。 没事为什么要一直淋雨?他的汗毛纠结。这句他不是很懂,可是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45、可以陪小若玩,而且玩不死。 这个优点是什么意思啊啊啊!他的心肝肺都纠结,就算他是个M,也不能这样玩啊,太后、小诚、小若三人联手,他下半辈子就不要活了! 第47页 唉,想这干嘛。他又对自己叹口气。优点再多,都改变不了阿发想要一个人过日子的决定,无能为力的事,就不要再做梦。 邱天起身换了阿发额头的毛巾,把放凉的粥放进冰箱,走到书柜前,打算找本书来看,却看到他做的磁砖杯垫和木头杯垫,靠着书背,被陈列在书柜里。他戳两下,随便找本书,陪他度过漫漫长夜。 两点左右,阿发的烧已经退的差不多,邱天拿起毛巾,在浴室洗手台上搓洗,水龙头的水,凉的刚好,很舒服…… 邱天突然明白阿发的意思,和他相处,像秋天的雨,凉的刚好。 太后说他是秋天,不冷,不热,不疯狂的爱,不绝对的恨,满腔热情却不会沸腾,没心没肺却不至无情,不朝夕阳热血奔跑,也不淋雨黯然游荡。 他想舍弃的个人特质,阿发却觉得刚好。 秋雨微凉,温柔宁静,愿能长驻。 「呵呵……」邱天忍不住笑出声,前所未有的充足感,随着微凉的水,慢慢从指尖渗入邱天的四肢百骸。 小若说过:「知道那个人的确存在就好了,想到那个人会产生力量和勇气就够了。」 邱天终于真正理解了这句话,那个人真的存在,也给他力量和勇气,这样就够了,不要再多求什么,多求是苦。 我破关了。邱天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呵呵笑了两声。在洗毛巾时破关,不就跟阿基米德泡浴缸一样,我太强了。 浴室里回荡的笑声还没消散,邱天就听到阿发那边传来声音,连忙往床边跑去。 「我要上厕所。」阿发撑着床坐起来,身体有些摇摇晃晃。 邱天把阿发扶到厕所,拿出两碗粥丢到微波炉里,又扶着阿发回床,然后把粥端过来。 「先别睡,吃几口东西,再吃睡前那包药。」他拿起汤匙要喂阿发。 「我自己吃,现在有力气不会弄倒。」阿发小声的抗议,邱天笑着把汤匙递过去,跑去把另一碗粥端过来。 「你吃我也吃,」邱天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看见阿发咬着汤匙,把贴在手上的酒精棉花都拔下来,抽血的针孔还留着红点在手背。 「怎么会打三针?」 「没,只打一针,」阿发的声音回复一些元气,「我血管很难找,常会白挨针,这次只多打两针,其实还好。」 「还好?」邱天有点傻眼,「那不好是几针?」 「不好喔,直接割手指,」阿发吃了几口粥,才接着说:「高二去东南亚玩,结果整团食物中毒,医院要验血又找不到血管,直接割我手指挤血。」 「不痛吗?」邱天完全傻眼,他用想的都痛。 「那时候肚子已经痛到半昏迷了,」阿发说完,把碗递给邱天,里头还剩小半碗粥,「饱了。」 「明天早上想吃什么?等下钥匙给我,我出去比较方便。」邱天看见阿发要开口,立刻抢先说:「别想叫我回去,你知道那不可能。」 阿发默默看着邱天,最后才说:「嗯,柜子那里有个睡袋,我要吃蛋饼。」 「好,来,吃药。」邱天满意的递水递药收碗找睡袋,拿着睡袋回到床边的走道时,阿发已经睡着。 邱天小心的摊开睡袋,睡在床边的走道上,刚才和阿发说话时,心里依然充满对阿发的爱意,但不再有心痛或绝望,反而回到最初的自在,还有不同于以往的幸福感。 他讨厌秋天,因为人们赞叹秋天美丽的景色时,内心却怀念能去海边的炙热夏天、期待吃火锅的寒冷冬天、等待花朵盛开的温暖春天,每个人都是路过,或急或缓。 现在他明白了,秋天就像中港转运站,有人路过,也有人留下,秋天没什么不好,蓝莓派也没什么不好,只要遇到懂得欣赏的那个人,就好。 打雷下雨,连载再开,可以带小白花去给太后玩了,明天一定要跟太后报告。邱天闭上眼睛,笑着入睡。 周六的早上八点半,邱天被阿发砸醒。不是阿发拿东西砸他,是阿发拿自己砸他。 「怎么了?」邱天反射性的伸手抱住跌在他身上的阿发。 「口渴,下床时腿软就跌倒了。」阿发也不挣扎,让邱天抱着。 「喔,再借我抱一下。」邱天还没有醒,只是依靠本能在行动。 「嗯。」阿发低低的应一声,头枕在邱天的肩,额前的发散了一部份在他脖子上。 邱天老实不客气的抱着阿发,手还不自觉上下摸了几把,两分钟后他才清醒,抱着阿发的手慢慢僵硬,背后冷汗直流,脑里转过千百个念头。 反正阿发生病中,踹人不痛,而且没生气也没拒绝,意思是可以继续下去吗?好想推啊,不过推倒病人不道德,而且会传染感冒,可是等病好了还有机会推吗,呜…… 「要喝什么?我拿。」邱天若无其事的拍拍阿发的背,「然后去买蛋饼给你。」 「果汁。」阿发撑着手,慢慢坐回床上,「还要红糖馒头跟米浆。」 邱天起身去厨房拿果汁,沿路转臂伸腰舒活筋骨,地板睡得他全身酸痛,阿发的住处真的只适合一个人住,连沙发都是单人座。 他出门把早餐买回来,伺候阿发吃完药,然后问阿发:「想睡吗?」阿发摇摇头。 「有体力走动吗?」邱天又问,阿发点头。 第48页 「那去我家吧,」邱天对惊讶的阿发说:「你这里不适合养病,我家有大沙发跟大电视,还有厨房,坐计程车过去不用十分钟。」 看阿发还在犹豫,邱天补上一句:「我电脑荧幕二十一寸,用来打暗黑很爽。」 周六的早晨,阳光耀眼,邱天带着阿发回到住处,在沙发上把阿发安顿好,拿出遥控器说:「你看看电视或书,想睡就睡一下,我去洗个澡。」 「嗯,等下我要打暗黑。」阿发躺在沙发上,露出好久不见的浅浅笑容。 洗完澡出来,阿发已经在沙发上睡着,邱天进房间,开电脑上网,立刻看到太后。妈呀,周六早上,看到太后没好事。他抖了一下。 「太后,加班吗?微臣有要事启奏。」他决定速战速决。 「有屁快放,我等下要出门买伴手礼,有要什么土特产吗?」太后的语气慈祥,看来心情不错。 「赏我几包麻辣火锅底料吧。」邱天快速把这两天的想法和心情变化全部上奏。 「恭喜你开悟了,进入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的阶段。」 「求详细!」 「以前你的爱依附在小白花身上,是爱在消耗你,现在你因为爱的本身感到幸福,是你在享受爱,不过这层次太高了,我知道你听不懂。」 「不是很懂。」 「好,就像打魔兽,有人为装备吵闹翻脸,生气伤心砍游戏,这叫被游戏玩,有人钓鱼看花四处探险,想玩就玩,不玩也没差,这叫享受游戏,懂了吗?」 「我之前砍游戏,现在在享受游戏,你是说事情的本质,对吧!」 「没错,爱真的是一个人的事,只是你之前水准太低,被爱耍着玩,伤人又伤己,现在你『似乎』慢慢进入心境充足的层次,如果你一开始就有这种水准,我会赌你撑到年底。」 「我之前真的很蠢,没替小白花想过,现在不会了。」 「每个人都蠢过,你悟性算高,至少没像张无忌蠢一辈子。」 「太后……你最近在看武侠剧?」 「对啊,邓超好可爱,总之,你升级了,过不过关也不重要了,记得把小白花带来给我玩,本座要看看是哪家少爷把你这家伙逼上梁山。」 梁山,是刀山吧。邱天在心里苦笑,不过他终于懂得享受游戏了,那么用游戏来比喻的话……太后就是他的外挂,史上最强大的外挂! 接下来的时间,阿发大多躺卧在沙发上,邱天有时陪着阿发漫无主题的闲聊,有时整理家务、准备食物,阿发小睡时,他就安静的看书上网,两人的相处自在,像是不曾失去联络。 晚上十点多,阿发占了邱天的床熟睡,邱天在卧室留一盏晕黄的夜灯,回到客厅看书,整间屋子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偶尔他会放空,想着这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直到卧室传来的细微呓语声打断他的思绪。 邱天急忙走进卧室,阿发做着恶梦,眉头紧皱。 「阿发?」邱天坐在床边,轻轻摇晃阿发。 阿发从梦中惊醒,睁大眼睛看到邱天,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肩上。 「怎么了?」邱天有点惊讶,立刻回抱住阿发,语气温柔。 「梦到你又不见了。」阿发的语气都是委屈。 「没不见,我在客厅看书。」邱天轻轻拍着阿发的背,阿发没说话,却把他抱得更紧,「怎么了?不舒服吗?睡前那包药还没吃,我拿给你。」 邱天拍了拍阿发,但阿发还是抱着他不放开,没多久,他觉得有液体滴在脖子上,像雨一样滑进衣领,顺着背脊滑下,渗进心底。 「对不起,我知道你看到我会伤心还打给你。」阿发终于开口,声音都是哽咽。 「不对不对,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太蠢,」邱天紧紧抱着阿发,「我没有伤心,能看到你,我很高兴。」他的声调发抖,阿发的眼泪在他背上烧出焦痕,这次在心里碰撞的不是绝望,而是心疼和后悔。 「有啦,你在书店的时候就很伤心,你明明不想看到我,」阿发开始低声啜泣,「可是我真的很怕发烧死掉就看不到你了,才打给你。」 「不对不对,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你,而且你发烧又肚子饿,当然要打给我。」邱天已经不再执着那些细微末节的事,能陪着阿发,又何必计较形式。 「我没有很饿,我只是怕你不想理我。」阿发吸了吸鼻子。 「呵呵,就算不饿也要打给我,」邱天轻轻来回抚着阿发的背,「我巴不得天天看到你,别哭了,先吃药,吃完我陪你,好不好?」 「嗯。」阿发松开他,眼眶泛泪的躺回床上,右手却拉着他的衣角。 邱天笑着拿过桌上的水和药包,让阿发吃完,然后在床上躺下,试探的伸手搂过阿发,阿发全身松懈,闭起眼睛任他抱着,安静躺在他的怀里,渐渐入睡。 照在天花板上的月光,让邱天的眼眶微微发酸,生病让阿发像孩子般无助,却让他清楚看到彼此的脆弱和阿发的情意,原来他在阿发的心里有位置,原来幸福的感觉这样真实刻骨。 这样就够了。邱天对自己说,就算此刻拥抱的身躯,明日又变的遥不可及,他也不会埋怨,因为现在,他真正想要的,是阿发能好好过生活。 「若晨。」邱天把心里的情意化成两个字,散在月光里。 第49页 「嗯……」阿发模糊的回应。 「若晨。」邱天忍不住又喊一声。 「嗯……」阿发把头蹭了两下。 「若晨,你想我吗?」邱天在阿发耳边小声的问。 「想……」阿发轻易在情绪脆弱又意识模糊时被套话。 「若晨,你为什么想生出翅膀带我走?」邱天觉得热度从脚底一路向上窜。 「很可怜……不要吵……」阿发想挥去邱天的声音。 「讲一下就好,讲完就不吵你。」邱天轻轻抚着阿发环在他腰上的手,语气温柔,小声哄着。 「你在哭,很可怜……」阿发的话都在嘴里,含糊不清。 「啊?我没哭啊。」邱天有点莫名其妙。 「有啦……你在哭,你自己没看到,别人也没看到,好可怜……」阿发的声音很低,几乎完全睡着。 油花又在邱天的胸口爆起来,前所未有的猛烈,将他挫骨扬灰。 「我爱你,」邱天贴着阿发的耳朵喃喃的说,声音发颤,他无法想像有一天能将这三个字说出口,「我爱你……」 「嗯,我……」阿发还没说完就沉沉睡去,只剩下平稳的呼吸。 天花板的月光微微摇晃,邱天听着阿发绵长的呼吸,眼里泛出的泪沿着脸侧滑落到耳朵里,无声无息。 今晚夜色又如水,像那晚的山城月明,满溢的岁月静好。 第9章 欢迎光临,这辈子别想跑。 早上醒来,房间只剩邱天,房门没关,客厅或厨房也没传来任何声音,他吓得跳起来冲出去,却看到阿发安静的坐在沙发上喝牛奶。 「吓死我,以为你跑回家,」邱天走过去抱住阿发,「只喝牛奶?我去买早餐给你。」 过去邱天一直避免和阿发碰触,怕控制不住自己,也怕阿发不高兴,可是现在,去他的肢体距离。 「冰箱里的我都不想吃。」生病的阿发让邱天抱着,有点任性的说:「我要吃烧饼夹蛋、红糖馒头跟米浆。」 「好好好,小的马上去买。」邱天有点啼笑皆非,生病的阿发好可爱,而且以前都没发现阿发喜欢吃馒头沾米浆。嗯,因为他们只一起吃过一次早餐,还引发了悲惨的结果…… 阿发仍有些无力和疲倦,吃完早餐和药,躺在沙发上看书,邱天则抱着笔电坐在一旁。 「下周太后回来,我上网跟太后约吃饭时间,一起去,周六晚上好吗?」邱天这样跟阿发说,阿发双眼发亮,嗯了一声,继续窝在小说里。 当着主角的面谈论八卦,让他有点罪恶感,可是难得最近太后心情好,要捉紧时间把有的没的都拿出来问,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 他控制脸上的表情,以免阿发看到他露出诡异的笑,劈哩啪啦把昨晚的事对太后说了一遍。 「好不容易从粪坑爬出来,小白花又对我丢一坨大便,但这次我不会再多求了。」 「口嫌体正直。」 「如果小白花愿意把墙敲掉,和我一起跳粪坑,我当然体正直,但是这不太可能,所以只要能顶着大便,趴在墙头上看他在夕阳下奔跑,我就很满足了,反正我这辈子赔给他。」经过昨晚之后,邱天完全认栽。 「爱得比较深的人是输家,愿赌服输是好品德,不过墙是什么?」太后意外的和善。 邱天把台北车站地下二层出口处的石墙对太后稍加解释。 「哇,本座真是何德何能教出你这个难得一见的白痴。」太后还是好和善。 「求 太后开示。」邱天在太后的和善里抖了一下。 「墙翻不过去,你不会挖吗?刺激1995看过没,再厚的墙挖个十七年也会通,安迪葛格这么伟大的人物,你竟然不懂得效法。」 「啊!」邱天突然吼一声。 「怎么了?」阿发吓得从书里抬起头来。 「太后说要买麻辣火锅的底料给我,我好高兴。」邱天在脸上堆出笑,阿发看看他,眼睛转个两下。 「到时一起煮火锅吃。」邱天连忙补上一句,阿发才满意的埋回小说里。 邱天偷瞄着阿发看书的侧脸,心情激动,原来过去的付出不是徒劳,也许从初见开始,他就用汤匙,一小勺、一小勺,挖着无人知晓的密道,偷偷摸摸,安静无声,直到生病的无助将阿发压垮,密道才轰然显现。 「我有挖,我只是不知道我挖了!而且挖通了,我他妈的竟然挖通了!」邱天将心里的激动压制下去,继续不动声色的打字,手指异常平稳。 「挖通了又爬不过去。」太后踩人就是带劲。 「爬不过去没关系!这区的风景也很好!」邱天气势满满。 「那你搬张椅子慢慢看吧,本座要去抢机票了。」 「抢机票?不是下周回来吗。」 「下周这边放十一长假,我有香港回台湾的机票,成都到香港的没抢到!杀!」太后大吼一声闪人,瞬间空气里都是腥风血雨的味道,邱天明白了,太后今天在杀别人,没空杀他,难怪这么和善。 关上电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邱天继续他的男仆生活,伺候茶水汤药陪看电视,偶尔聊些琐事,下午吃完药,阿发跑回床上躺着,初秋的周日,阳光依然温热,透过雕花玻璃窗,洒进房间,邱天拉上窗帘,准备走出去。 「陪我。」阿发突然开口,语气是撒娇和任性。 第50页 「好。」邱天忍不住露出笑,在床上侧躺下来,和阿发面对面,靠得极近。 「睡吧,我陪你。」邱天试探的把手放在阿发的腰上,轻轻搂着,阿发没有拒绝,只是看着他的脸。 隔了一阵子,阿发才开口:「你交过几个男朋友?」 该来的总是会来,这个问题像召魂符,直接把邱天引向毁灭的地狱。 邱天咬牙豁出去:「……十六个。」 「喔,那还好,比我猜的少。」阿发的语气平静,像在菜市场问菜价。 邱天不可置信的看着阿发,「你猜几个?」 「三十个左右,大学到现在十一年,扣掉空档和有的没的,以你的速度来看,至少有三十个以上。」阿发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计算买三把菜能送多少葱。 「没那么多,有十三个是在二十六岁之前交的,二十六岁之后就没那么乱来,我不是要为自己脱罪,但我真的很后悔。」 「嗯,我知道,你只是太寂寞,又找不到别的方法。」 「一大半是,另一小半是被太后骗,」邱天看着阿发疑惑的眼神,苦笑着说:「太后说年轻时乱来一点没关系,老了才有故事回忆,我那时只有十九岁,太后说什么我都很相信。」 「呵呵,你怪罪太后,我要跟她告状,」阿发调侃的说:「你明明是拿太后的话当借口。」 「小诚也说没太后那句话,我还是会乱来,」邱天点头承认,他不介意把自己的底都刨出来给阿发看,「你说你只有一半,那我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又找不到补满的方法,我试过各种运动跟艺文活动,连打毛线都试了,嗯,冬天时我打条围巾给你,反正,没办法就是没办法,而且我也没双胞胎妹妹。」 「好,那小若送你,当围巾的回礼,」阿发非常大方,「为什么二十六岁之后就不乱来?」 「那时小诚有个朋友突然走了,我跟那个人也很熟,我们是第一次碰到同辈的朋友过世,小诚受到的冲击比较大,直接重开机,我那时也想通了,既然填不满赶不走,不如和平相处,反正人生就这样子。」邱天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装做没看到心在哭,用美丽的落叶把腐烂盖住,别人也就看不到。 阿发静静的看着邱天,过了一阵子,突然往邱天凑过去,邱天连忙伸手把投怀送抱的阿发搂住,心跳一下飙高。 阿发像昨晚一样,安静的把头枕在邱天的肩上,在邱天以为阿发已经睡着时,才听到阿发开口:「小若说你是真货。」 「嗯,十足真金,童叟无欺。」邱天连忙握住阿发放在他胸口的左手,听到阿发低低的笑,四周充满温柔宁静的气氛,像微凉的秋雨,细细淋在他们身上。 「我以前交往的人,她连看都懒得看,可是竟然帮你讲话,」阿发的声音里有些不以为然,「还说你调戏起来很好玩。」 「能被金镶玉调戏是我的荣幸。」邱天玩着阿发的手指,「可以问吗?你以前那些人,小若为什么不喜欢?」 「嗯,她看人很凭感觉,」阿发想了一下才开始说:「我跟三个人交往过,每次都很认真,可是小若说他们是假货,不想浪费时间理他们,结果她每次都说对。」 「小诚说,只要不入局,就能看得很清楚,」邱天说:「小若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知道你需要什么,你自己在局内反而看不清楚。」 「……有点道理,」阿发轻笑两声,「我分手都是因为生活和观念上的摩擦,后来他们都找到相守的人,大概是我让他们知道自己需要怎样的人吧,就像中港转运站,路过后就能找到终点的方向。」 「中港转运站很好啊,」邱天稍微加重搂着阿发的力道,「不过我不是路过,我每次回台中,都在那里下车,那里就是我的终点站。」 阿发没有说话,沉默突然降临在他们的拥抱里,邱天无法看到阿发的脸,也无法再多做什么,只好轻轻抚着阿发的背,侧头看着窗前那棵翠绿色的树,安静等待。 他收起了小椅子,却始终把树放在窗前。邱天的树,有翠绿色的心。 「你知道为什么在康定,我要拉着你照相吗?」许久许久,阿发终于开口,语气相当平静,「那时看到彩虹桥,我忽然想起来,旅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场梦,所以你不是真实的存在,我拉你拍照,就是想等梦醒后,能有东西让我记得你。」 那个晚上,彩虹桥静默的姿态,像在等待。 「为什么想记得我?」邱天问过这个问题,那时阿发给了有缘两个字,他有预感这次答案会不同。 「因为我知道,如果在现实生活中遇到,我一定会爱上你,」阿发从邱天的肩上抬起头来,看着他,「还好你不是真实的,所以我不用担心自己的生活被打乱,或是烦恼你喜不喜欢男生,我只要记得你就好,可是你看起来很寂寞……」 他们的脸离的很近,邱天的身体比意识早一步行动,反射性的吻下去。 「你想感冒吗?」阿发让邱天亲了一下,才把脸闪开,有些抱怨的说:「你别老是这么冲动。」 「我我我只有对你才会那么冲动,」邱天全身发热,脑中嗡嗡作响,用力抱紧阿发,又急又尴尬的解释,「我我我……那个……那个……爱……那个……」 阿发瞄他一眼,躺回他的肩上,继续说:「你那时看起来很寂寞,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没遇到那个人?可是,如果遇到了,那个人不愿回应你,你是不是会更寂寞。」 第51页 「不会,能跟那个人当朋友我就很满足。」邱天反射性的快速回答。 「天天……」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阿发才开口,声音带点无奈,「我真的很喜欢自己一个人过日子,自己跟自己说话,自己陪自己走路,自己和自己相处,我并不想打断我的计划,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在梦里,为什么要突然跑出来?」 「对不起,我……」邱天心里又是一阵后悔。 「是我对不起,是我的错,」阿发打断邱天的话,语气里有些许愧疚,「跟你重遇,我真的很开心,后来发现你喜欢我,我以为说清楚我们只能当朋友,就能继续跟你保持朋友关系,你不会寂寞,我也能享受你的温柔体贴,却忘了这很自私,对你不公平……」 「不是!真的是我的错!」邱天突然放开阿发,从床上坐起来,两只手不知道在比划什么,激动的解释,「是我太蠢!我以后不会这样!」 「你激动什么?」阿发有点愣住。 「我……我……因为我真的很蠢又自私,每次想到,我就恨不得去撞墙,你不要自责,真的是我太蠢,跟你无关,我以后不会了。」邱天沮丧的倒在床上,把阿发搂回来,又趁机摸两把,「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喜欢你?」 「做模型你帮我贴OK绷时,表情又蠢又傻,三公里外的路人都看出来了,」阿发的声音充满疲倦,「唉,天天,我好累,剩的下次再讲,总之,你让我考虑一阵子好吗?」 邱天忽然感到心脏被捏紧,天空传来圣光和白鸽飞舞,眼前有烟花爆开,墙轰然倒塌,漫天烟尘堵塞住气管,让他喘不过气。 「啊……啊……」他的声音完全锁死,这转折大的让他承受不住,只能用双手将阿发紧抱在胸口。 「有些事我还要想清楚,我没有办法因为心动或想念就随便改变自己决定的方向,就算你是真货也一样。」阿发用快入睡的低缓声调说话。 「我……我知道,这是两回事,」邱天倚着阿发身体传来的暖意,喘了一口气,刚找回来的声音充满颤抖,「不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接受。」 「嗯,我要睡了,你去做你的事吧,不用陪我。」阿发轻推邱天一下。 「好好好。」邱天又用力抱了抱阿发才起身,小声的走出房间。 邱天硬撑着走到客厅,突然整个人跪倒在地上,用手撑着地板,像积木被推倒,哐啷一声整个垮掉,他爬到沙发上,全身发抖,狂喜像猛兽吃光他的理智,喉咙里塞满几乎压制不住的狂吼。 不行,冷静。邱天告诫自己,小声而大口的呼吸,房门没关,他怕吵到阿发。 刚才阿发说什么?他会考虑?他会考虑?他会考虑!剧本可以啊啊两声就转折这么大吗? 「太后,小白花说他会考虑!」 邱天抖着手留离线留言给太后,但完全无法平息内心的激动,最后他拉开落地窗,把自己关在阳台,伸手打自己两巴掌。 哇靠,会痛。邱天捂着脸。他妈的这是什么八点档烂招! 他抖着手拿起手机打给李以诚,捂着话筒,劈哩啪啦的把事情讲一遍。 「这就像便当打翻后想说算了走到巷口又被老板叫回来免费送两盒还加三颗卤蛋!我一定在做梦!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邱天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激动。 「恭喜!连便当店老板都被你感动!终于折到花了!嗯,快折到了,你镇定点,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做,别傻傻的等他决定!」李以诚的语调充满难得一见的兴奋。 「你以前不是说小白花没法追吗?还说我适合他的话,他会自己靠过来。」邱天一时有点困惑。 「你也要表现诚意,让他知道你真的适合他,像我知道大武适合我,但是他连红豆饼都不买给我的话,你觉得我会理他吗?」李以诚说完,话筒远处传来一句听不清的话,李以诚的声音也突然拉远,说了一句「就是在说你这个红豆饼,去晾衣服啦!」 「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去陪你家红豆饼晾衣服吧。」邱天爽快的挂电话,继续抱着头蹲在阳台的角落。 妈的这次便当店老板太大方了,完全翻盘啊,新连载,不对,这根本是打八折还外加三十页彩图的特典! 邱天蹲了五分钟,心中的激动和狂喜和不知所措始终没有半分消散,考虑片刻,他打给小若。 「唷,知道打电话来啦,小晨的感冒如何?」小若听起来还是非常猪笼草。 「你怎么知道我在照顾他?」邱天一时呆住,从他照顾阿发到现在,没看过阿发打电话。 「你真的很傻,我叫他打给你的啊,」小若大概台中住久,开始出现台中腔,「我可以跟你说详细经过,不过我最近很想吃鼎王。」 「好,没问题,随便你点,快点告诉你未来的哥哥。」邱天咬牙,反正十份火锅跟十一份火锅没什么差别。 「这么有把握,好吧,」被鼎王收买的小若,开始滔滔不绝出卖自己哥哥,「他周四那天看到你之后就打来,说你看起来很伤心,都是他的错什么的,讲一讲还哭给我听,隔天又打来说他发烧,叫我坐高铁上去,我叫他打给你,他不肯,我说那我来打,他闹了一阵才同意,可是他烧傻了,竟然说你不会理他,我看你根本是接到电话就冲过去,对吧?」 「对,你竟然比你哥还了解我。」邱天有点无奈。 第52页 「他是心乱到被鬼遮眼,你跑掉之后,他请假来台中住了三天,超难过的,可是嘴上又说没关系,他过阵子就会好,你身经百战,也很快就会好。」 「我没有身经百战!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那个……」他吞吞吐吐。 「嗯,别跟我说,要说去跟小晨说,」小若毫不留情的吐槽,「他怎么说的?考虑跟你一起?」 邱天又劈哩啪啦的把事情讲了一遍,「就这样,我本来决定能做朋友就好,但现在有这个机会也不能放弃,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小晨说的没错呀,你不要以为小晨在这两三年都没遇到让他心动的人,只是什么心动想念,眼睛一闭隔天就忘了,这次的状况没那么简单,要怎么说咧……啊!你知道小晨能吃豆腐乳吗?」 「豆腐乳?不是豆制品都不能吃吗?」 「对,但他能吃豆腐乳,因为霉菌改变黄豆的某种成份,现在的状况就是这样,你改变他的某个部份,这才是让他决定考虑的原因,而不是心动或想念这种低层次的东西。」小若认真的解释。 「我是霉菌,我让他改变了,但是他知道我的确存在,想到我会产生力量就好,不一定要跟我在一起,对吧。」邱天已经完全理解这种心态,但能有在一起的机会,他还是想尽量把握。 「没错,爱情没那么伟大,你看张爱玲跟胡兰成……」 「你这例子也太文艺了。」邱天只知道那个城倒了的故事。 「喔好吧,那你看天狼星和石内卜……」 「这两个有什么关系?」 「你不懂啦,不然你看夏洛克和华生医……」 「你真的想吃鼎王吗?」邱天使出杀手锏。 「想!总之,这是个很糟的世代,真爱不等于长相厮守,能到老的都是相亲结婚,所以啰,如果最后还是会失去,不如继续一个人过,只是会有点可惜……」小若啧了一声,「小晨说你有点傻,太抽象的事听不懂,要用比喻的。」 「我不笨好吗?我……用比喻是比较好懂没错啦。」邱天决定不要浪费时间辩解。 「好,梵谷认识吧,他可以少一只耳朵过活,但他从此过的是只剩一只耳朵的生活。」小若认真的比喻,「一切照旧,但是少一只耳朵,懂吗。」 「我当完霉菌改当耳朵。」邱天还真的懂了,其实就是遗憾两字,阿发割掉他,会产生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但日子一样能过。 他不是阿发的必要零件,没了很可惜,伤口会流血,但不会死。 「这其实是西蒙波娃写信给纳尔森……」 「停!我听懂了。」邱天最怕别人引经据典。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以前说过的,小晨需要很多空间,你不要一直去烦他。」小若说完,问了阿发的病况,然后提醒邱天,「他生病会想吃花生厚片,切井字,烤焦点。」 小若挂上电话后,邱天拿着手机蹲在阳台,太多的讯息涌入,狂喜夹杂着不安在脑里冲撞,让他久久无法动弹,隔了一阵子,才勉强移动发麻的双腿,一瘸一瘸的爬回客厅。 他坐在沙发抖着双腿的麻刺感,伸手捞过笔电,发现太后已经上朝,还回复了留言。 「政客总是在考虑。」太后踩人永远很带劲。 他第三度劈哩啪啦的把事情外加李以诚和小若的电话内容全讲了一遍,然后恭敬请示,「我现在要怎么办?傻等还是做点什么?」 「我们帮你杀上光明顶,你也升级了,自己去想。」 「你还在看武侠剧啊?」邱天问完后才想起,太后从不会直接告诉他要怎么做。 「对,邓超太太太可爱了,总之,你是最了解小白花的人,这是你的爱情,所以不要问别人,自己去面对。」 「好,那给些指点,我去跟小白花钉孤枝。」邱天生出巨大的勇气,他已经到过谷底,还有什么好怕。 「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太后又退朝去看武侠剧了。 邱天关上笔电,瘫卧在沙发上,空气里隐约弥漫着阿发的呼吸声,他闭上眼睛凝神细听,脑中都是昨晚阿发眼里的泪,他想起在山城拍照时,阿发说了一句类似「用单纯的角度看事情」的话。 单纯,单纯把他当成梦里的人,拍个照然后相忘于江湖。 邱天忽然把所有小事都串接起来。阿发一定知道他定了闹钟,才赶在他醒来前离开,因为告别总是太复杂,而那个晚上阿发会答应,只是单纯想在分别后能记得他。 阿发看透了他,知道他对负面情绪的承受度极低,很快会受不了,得不到回应的爱太难熬,就像孙悟空放开紫霞的手时,也忍不住动七情六欲。想到那个片段,他忍不住又鼻酸。 紫霞飞走前怎么说的?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嗯,就像阿发对一切都了然于心,却没猜到我是霉菌,呵呵,我好棒,我是霉菌。邱天的鼻酸瞬间变成痴呆的傻笑,就差流口水。 下午三点刚过,邱天出门时,在玄关前的镜子停下脚步,他将自己的龟裂藏得很好,除了强哥和李以诚外,没有任何人看见,所以镜子里的那个人,除了瘦一点,没露出任何憔悴恍神的痕迹。 不公平。邱天对着镜中的自己碎碎念。为什么小诚的转折有灯火辉煌外加上海一日游,我的却是发烧感冒外加专业男仆,不过能当阿发的男仆真的很爽,反正我是个M,真希望能永远照顾阿发,两人好好的过生活…… 第53页 好好的过生活……邱天突然知道该做什么了,李以诚的例子、太后和小若的指点,全都朝向同一件事。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打个响指,出门买厚片土司和花生酱。 阿发睡午觉的这段时间,邱天过得异常忙碌,他轻手轻脚的打扫原本属于李以诚的房间,铺上床单,抹桌子,拖地,整理完之后,进厨房烤花生厚片。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小雨,他嗅着空气中的花生香气,在脑里预演等下要对阿发说的话,不自觉拿着烤好的厚片咔嗞咔嗞吃起来。 「啊,」阿发出现在厨房门口看着邱天,「你吃掉了。」 邱天嘴里塞着厚片,转头和阿发无声对望,脸上都是偷吃食物被捉到的慌张。「怎么醒了?我再烤一个给你。」他急忙把厚片吞下去,拿起新的厚片抹花生酱。 「闻到香味就醒了,」阿发拉过椅子坐下,「刚好很想吃。」 「小若说你生病会想吃,为什么要切井字?」邱天把抹好的厚片放进烤箱,在阿发身边坐下,拉过阿发的手捂着。 吃豆腐吃豆腐,嘻嘻。邱天心里都在唱歌。 「小时候去泡沫红茶店,我妈会点一份厚片让我跟小若平分,」阿发完全无视被拉住的手,「可是井字是单数,最后会多一小块,我妈只好再点一份,撕一小块让我们分。」 「就为了多吃那一小块?而且有的店是切对角,可以平分。」 「一小块就很多了,我妈觉得这是零食,控制得很严,」阿发认真说明,「我跟小若都恨死切对角的厚片,而且那是三角形,不漂亮……」 烤箱「叮」了一声。 「烤好了!」阿发抽出手,推邱天去拿。 「只能吃一片,你喉咙痛,这个太燥了。」邱天端着厚片,拉阿发到客厅坐下。 「嗯,时间差不多了,吃完我就回去。」阿发拿起厚片一口咬下。 「正要跟你说这件事,」邱天把想法在脑里整理一遍,才慢慢开口,「这几天住我这里吧。」 阿发像只小土拨鼠的啃着厚片,狐疑的看着邱天。 「你感冒还没好,白天上班又累,你住我这,下班后我照顾你,让你好好休息,空房我打扫好了,你完全有自己的空间,我不会打扰你,嗯,」邱天快速加一句计划外的台词,「如果你想到我房间抱着我睡我是求之不得。」 「嗯……」阿发露出思考的表情,继续啃着厚片。 「既然你愿意考虑和我在一起,我们就直接把事情摊开来谈,你讨厌麻烦,但我保证跟我在一起不会带给你太多麻烦,我家很简单,只有我哥跟我妈,我出柜后他们超级高兴,因为不用再担心我去糟蹋别人家女儿……嗯,这不是重点。」邱天把头在沙发上撞了几下。讲这干嘛,去糟蹋别人家儿子难道就比较好吗? 「我朋友里剩小马你没见过,把他当卖酒的NPC就行了,太后你下周会看到,同事里只有我师父强哥要认识一下,此外,我不抽烟偶尔喝点酒,打算明年搬回台中。」邱天说着,顺手抽张纸巾给吃完厚片的阿发,继续发表演说。 「我们的交友圈和生活空间可以各自独立,我不会黏你,不会干涉你,就算你半夜两点想去看海,我也不会硬跟,」邱天用真诚的语气推销自己的企划案,「其实这些都还好,最麻烦的是过生活,再伟大的感情也会被琐事磨掉,所以你来养病,我把所有底牌亮给你看,让你慢慢考察。」 「世事皆是因缘生灭,设计值得你浪费三年的时间,又让你在成都遇到我,那么考察过后,也许你会发现,我真的值得你改变原本的生活方式,用三年换我这辈子,你赚很大喔,这位施主,讲完了,如何?」 邱天说这一串话,只是想表达一件事,他不会去逼迫,也不抱奢望,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尽力,然后等着看未来用什么姿态展现结局。 「考察……这是试婚吧。」阿发面对着邱天难得的认真,表情也变得正经。 「不对,试婚是双向的,考察是单向的,」邱天倾身拉起阿发擦干净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我这边心意坚定,不用试。」 「让我想想。」阿发凝视着邱天,眼神在拉扯。 「嗯,那么我们来勾手指,」邱天勾住阿发的小指,打个印,「我保证,就算你决定自己过日子,我不会怪你,也不会离开,我们继续当朋友,互相扶持,你的生活里面没有我也没关系,生活外面有我就行了,所以不要顾虑我,依你真正的心意去做决定,好吗?」 「你不觉得我很机车吗?」阿发看着被邱天勾住的小指。 「怎么会,这就像要你放弃部落投奔联盟一样,虽然暴风城国王像本人一样帅到掉渣,但你心中怀着对索尔至高无上的崇敬……」 「你讲的是魔兽?我又没玩,听不懂。」阿发看邱天一眼,出声抗议。 「没关系,我受过专业的比喻训练,」邱天快速想了几个比喻,最后决定拿现成的来用,「嗯,就好像你考虑放弃设计,回去念财管,不懂的人,会说金融业比较好赚,有什么好考虑的,你只是耍别扭耍傲娇,可是懂的人,就知道这不是哪边比较好赚这么虚浮的问题。」 「嗯,可是这样对你不公平。」阿发低低的摇摇头。 「是对你不公平吧,」邱天笑了一声,「你让我看见我这辈子最想看的东西,我很感谢,现在又为了我,考虑砍掉重练,怎么样都是你比较亏。」 第54页 太后教诲,爱的比较深的人是输家,人要服输,输就输了,哪来公平。 「咦,说的也是,原来是我亏了……」阿发的语调开始松动。 「亏给我就不算亏,」邱天拉着阿发的手,轻轻晃着,「我真的想跟你在一起,但你不用担心我的情绪,这次我可以处理得很好。」 「你怎么一夜之间变成熟。」阿发有点愣住。 「我升级了,现在我是邱天3D版,」邱天话里有藏不住的得意,「如何?来住几天吧,我这里电视很大沙发又软,而且你知道吗?冷藏库里还有一份牛排餐。」 「嗯……」阿发看着邱天,忽然起身抱住他,「好,谢谢你的包容。」 「现在是我企图拐卖人口,我谢谢你才对。」邱天回抱住阿发,把头倚在阿发的肩上,「等下陪你回去拿行李。」 邱天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对这份感情,他原本已不再对这份感情求回报,真的被割掉也没什么关系,与其着急心慌,不如像太后说的,搬张椅子,坐下来看个风景,慢慢等。 阿发的确是他看见爱情的播放器,可是他看的,其实是他和爱情的成长故事,而不是他和阿发的爱情故事,他从故事中得到的领悟,已经永远留下,所以,阿发的决定,相对之下,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反正,当不成情人,就当一辈子朋友,他无论如何做不到相忘于江湖,所以这辈子他赔给阿发。相依为命,相濡以沬。邱天在心里默念。 同心同命,不舍不弃。 周日傍晚,邱天和阿发,开始了养病兼考察的同居生活。阿发选择自己住一间,原因之一是避免传染,原因之二是邱天比他早起半小时上班。 「那病好之后的周末能抱着睡吗?」邱天嘻皮笑脸的问。 「病好我就回去啦。」阿发微笑回答。 「可是除了生活习惯外,床上功夫也要考察,才能做全盘考虑。」邱天不死心的游说,他毕竟是个实际的人,虽然感情不求回报,吃几口豆腐可以吧,而且太后说过,心理跟身体是两回事。 「等我好了再说,可是我感冒的尾巴都会拖很久……」阿发无言目送邱天沮丧的走到角落画圈圈。 九月最后一个周末,他们的关系因为阿发的感冒而大逆转,心里的震撼还没消退,新的一周又匆匆来到。 早上他们各自出门,下班后,邱天左手提着晚餐,右手拉着疲惫的阿发回住处,晚上的阿发大多躺卧在沙发上,让邱天伺候食物茶水和感冒药,邱天处理完家务后,就陪阿发看电视,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工作上的困顿和生活中的琐事。 有时邱天在阿发的眼神里看见亲昵,他们会像情人般相处,阿发偶尔主动靠在他肩上,他玩着阿发的手指,空气中弥漫些微的温婉情意。 有时阿发的眼神又离的十分遥远,他们会各自沉默,在沙发上拉出一个人宽的身体距离,气氛却还是静谧自在。 阿发的心意就这样在两端浮动,来无影,去无踪,似乎没有答案,又似乎相当明确。 他们慢慢知道彼此生活上的怪癖,例如阿发的餐具不能倒扣;例如阿发的衣服不能挂,只能折,晾衣服除外;例如阿发吃花生厚片和看影集时,心情会很好很好很好,这时抱着偷亲几下乱摸几把都没关系。 至于邱天,除了想帮阿发盖棉被,跟阿发吃早餐,为阿发烤厚片之外,没什么特别的怪癖。 可是阿发喉咙痛,燥的不能吃太多,于是邱天总在喂不喂花生厚片的煎熬中度过。 有时他们会窝在邱天的房间,用二十一寸的电脑荧幕看欧美影集,邱天已经把三张小椅子放回窗前,有个晚上他问阿发,「为什么你要把小椅子放在窗前?」 「晒太阳。」阿发随口回答,认真的看影集里的帅气主角戴墨镜。 「啊?什么意思?」邱天有点困惑。不是想和我一起看风景吗? 「椅子是纸做的,容易吸湿气,偶尔要晒太阳,」阿发挥了挥手,「不要吵啦,剧情正紧张。」 「喔。」邱天无言的搂住阿发,用头在阿发肩上蹭了蹭。这次连太后都猜错……算了,吐槽太后的下场不只是惨绝人寰,咦,不对,是他跟太后说椅子在看风景的,呜,好可怕。 「那这三张椅子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吗?」等到阿发把影集看完,邱天才敢再开口发问。 「就椅子啊。」阿发拿起滑鼠点开另一部影集。 「没什么别的意思?例如酒吧椅是我,小海椅是垦丁?」 「啊?没啊,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而已。」阿发再度挥手示意他闭嘴,专心投入帅气主角的怀抱。 事情总是简单,人心总是复杂。邱天决定今后凡事不要多想,不是每个人都像太后有满肚子深意。 「你慢慢看,不吵你,我去客厅上网,」邱天抱着阿发又蹭了几下,「周五晚上一起去木球坐坐好吗?」 「嗯,如果那时不咳了就去,」阿发笑着揉邱天的头发,「好啦好啦,自己去玩,不用陪我。」 他们的生活,简单顺意,融洽和谐,就差一个契机让阿发做出决定,划上句点。 「契机要什么时候才会出现?」李以诚在MSN上问邱天。 「可遇不可求,没出现的话,小白花还是会做决定,他现在是站在门槛上。」邱天望着房间里看影集的阿发,在心里叹口气。 第55页 「我也站过门槛……很危险。」李以诚丢来一个发抖的表情。 「你还有脸说,老子当年怎么警告你的!」虽然那混蛋对小诚很好,但当年的事只要一想起,邱天还是满肚子火。 「唉我那时瞎了左眼,别提了。」李以诚丢来讯息。 「啊!解铃还需系铃人!」李以诚再丢来讯息。 「你不是要带小白花去见太后?当初太后把你踹进青旅,你才会认识小白花,现在叫太后把小白花踹给你!」李以诚第三度丢来讯息。 解铃还需系铃人。邱天几乎要拍桌站起。对!太后踹人,例无虚发,虽然阿发被踹之后不一定往门里跌,至少能让尘埃落定,一切都因太后而起,最终也只能在太后手上结束。 他破了关,却没破这个游戏,阿发只是低等副本里的小王,太后才是真正的终极大魔王、太后是死亡之翼、太后是佛地魔、太后是史上最强欧巴桑,就算组团也推不倒。 他妈的,太可怕了。 邱天关上笔电,起身拉开落地窗,凉爽的空气从阳台潜入,他大力吸进肺里,然后对着空气沉默。 「怎么了?」看完影集的阿发走出来站在他旁边,眼神亲昵,「在呼吸新鲜空气吗?」 「嘿嘿,」邱天对阿发露出诡异的笑,「在跟树洞讲话。」 「树洞……阳台只有黄金葛。」阿发看着空空如也的阳台,铁窗上挂着半截保特瓶,黄金葛从瓶里垂吊而下。 「我这人没什么秘密,黄金葛就够装了,」邱天关上落地窗,拉着阿发到沙发上坐下,「来来来,由帅气男仆热鸡汤给你喝,然后吃药睡觉。」 他的秘密很少,很小。想陪伴阿发,想拥抱阿发,想听见阿发的声音,想跟阿发一步步的走下去,即使速度缓慢也不要紧…… 「你什么时候开始考虑和我在一起的?」他把鸡汤端给阿发,倚着阿发坐下。 「上周五你买粥给我吃的时候,」阿发接过鸡汤,对满脸疑惑的邱天解释,「你一次买好几碗,我知道你是打算冰起来,要吃随时可以微波,可是卖粥的二十四小时开在楼下,下去买回来,比微波还快,料也新鲜,我边发烧边想,你傻成这样,也许真的可以考虑。」 「在这之前从来没考虑过?」邱天有些意外,竟然是那几碗粥,挖通密道的最后一勺土。 「完全没有。」阿发双手捧着碗。 「所以你是抱着有一天是一天的心态跟我做朋友?」虽然之前已想通这点,邱天还是想确认。 「对,」阿发喝几口鸡汤,有点内疚的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傻瓜,」邱天吞了口口水,才继续问:「你答应跟我上床,也是为了留个纪念?」要不要再留更多纪念?这是邱天心里的潜台词。 「嗯……」阿发的脸埋在碗里,耳朵发红。 「可是,如果你没发烧,或是小若来照顾你,我们就这样算了?」想到这个转折,邱天又要飙泪了。 「应该吧。」阿发继续把脸埋在碗里。 「那,我只买一碗粥的话,你会考虑吗?」邱天在声音里夹进哭腔,呜。 「不会。」阿发把脸抬起来,看了邱天一眼。 「……如果我从此消失,你不会觉得遗憾吗?」邱天抽了张五月花,在眼角装模作样的拭泪。 「会啊,」阿发突然把碗放下,靠过去抱着邱天,「你说不要联络时,我很难过,也很想你,有几次还忍不住哭,可是人生总有遗憾,你看天狼星跟石内卜……」 「停!」邱天趁机上下摸了两把,再把碗塞回阿发手里,「乖喔,先把汤喝完,然后吃药睡觉。」 天狼星跟石内卜到底有什么关系?邱天至今满头雾水。 周五是十月的第一天,傍晚下了点小雨,公寓前的阶梯积着薄薄一层水,泛着路灯的光,邱天一样在下班后带着晚餐和阿发回家,阿发还有些咳,身体的疲累感却好很多,邱天想让阿发继续休息,倒是阿发主动说要去木球。 「你陪我闷了一星期,去喝杯小酒吧,我也好久没去了。」阿发喝着邱天端来的鸡汤,眼神亲昵的放邱天假。 「那你只能喝果汁,待到十一点就回来,」邱天很乐意领假,拿着药包和水杯在一边伺候,「明天跟太后吃饭很耗神,要睡饱一点。」 九点多时,邱天拉着阿发走进木球,一样坐在吧台的角落,邱天让阿发坐在内侧,累了可以靠着墙休息。 「我要一杯摸了再……咳,一瓶啤酒和一杯柳橙汁。」邱天快速改口。那杯酒的名字太淫荡了!无耻!下流! 「今天不喝摸了再插?」酒吧克似笑非笑的看着邱天,眼角瞄着旁边的阿发,「被大魔王杀到灭团了?」 邱天狠狠瞪酒吧克一眼,「大魔王还在飞机上,我被灭了几百次,没在怕。」 「我要请朋友吃饭,有没有推荐的餐厅?别太贵。」酒吧克无视邱天的杀人视线,送上啤酒和果汁。 「公馆有家川菜馆不错,敦南那家泰国菜也很好吃。」邱天快速提出建议。 「不要川菜,上次请他吃川菜,吃完了我才想起他在四川工作。」酒吧克摇头叹气。 「你也太夸张了,你朋友为什么没抗议?」邱天觉得这人实在蠢得可以,不过为什么这个故事有似曾相识之感…… 第56页 「有啊,他用点最贵的菜来抗议,吃掉我两千多。」酒吧克说完就转身去忙。 邱天和酒吧克眉来眼去时,阿发一直安静的坐在旁边喝柳橙汁。 「难怪你会觉得酒吧椅是在指你,」阿发突然开口,「你整个人好酒吧,而且好粉红。」 「我哪里粉红了?」邱天拉着阿发的手,搁放在自己腿上。 「就是氛围很粉红,大部份的人看到,会想来搭讪或被你搭……」 「小蓝?」一声呼唤打断阿发的话,邱天心脏咚的跳了好大一下。 「嗨,小桐。」邱天转头,微笑对五年不见的小桐摆出营业用笑容,礼貌打招呼。 「好久不见,咦,你是fafa?」小桐惊讶的来回看着邱天和阿发,「你们在一起?哇靠,彩虹梦还在的话,这一定是头条。」 「啊,你是武大郎的朋友,我们关站聚会时见过,」阿发用没被邱天握住的另一只手跟小桐挥了挥,「我们没在一起,拉拉小手而已。」 邱天瞬间被这句话打一记左勾拳。 「呵,近来如何?」小桐靠坐在邱天旁边的椅子上,像老朋友似跟邱天闲聊,「大武有跟我提起你,没想到绕了一圈,他们还是在一起。」 「那混蛋活该,欠了小诚,叫他用一辈子来还都便宜他。」 「他们两个是互相欠债,大武死心眼,没有小诚音讯那几年,他很不好过,」小桐说完,拍拍邱天的手臂,「没事,打个招呼而已,以前常听见你又跟谁谁谁在一起,我以为你男友人数这么多,我的名字你应该忘了,没想到还记得。」说完挥挥手走回自己的桌子。 王八蛋,这家伙摆明了故意说给阿发听。邱天气在心里,又不敢回头看阿发。 「他是你前男友之一?」阿发的声音很平静,还有些微好奇。 「嗯,就是饭还没吃完就被收走的菜。」邱天僵硬的把身体转向阿发,虽然他知道就算十六个男友一字排开,也不会影响到阿发的考虑,但他就是觉得尴尬丢脸羞耻愧疚懊恼…… 「你眼光很好,这个人不错,」阿发满意的点头,然后笑着说:「他刚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吧,你当年一定有得罪他。」 「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邱天只能苦笑,小桐是他交往时间最长的一个,如果不是他去打那个混蛋,应该能撑更久,说到底,小桐只是不爽当年被迫成为炮灰。 「我知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别担心,我不介意这种事的,」阿发喝完饮料,依然笑着说:「走吧,十一点了,想睡了。」 邱天快速把酒喝掉,跟酒吧克打个招呼,就带阿发回家,入睡前他试探的问:「明天周末,要不要睡我房间,你可以考察人形抱枕的舒适度。」 「你不是说明天跟太后吃饭很耗神吗?我自己睡才能睡饱一点。」阿发还是笑着说,眼神却瞬间离的十分十分十分遥远,说完就进房关门。 明明很介意,明明在不爽,他的缺点第一条就写了前男友太多,感觉很不好,呜,太后,明天靠你了……邱天咬着棉被,孤独的在双人床上滚动。 恭迎圣驾的大日子终于到了,台北多云,有些微风,邱天中午起床后,烤了花生厚片,用电锅蒸红糖馒头,煮好咖啡,然后去翻农民历。 二〇一〇年十月二日,农历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宜:出行、扫舍、祭祀、余事勿取 忌:诸事不宜 干干干。 邱天把农民历往客厅墙角一丢,冲到阳台对着黄金葛指手划脚,在脏话飙出前紧闭嘴巴,以免吵醒阿发,然后在心里把黄金葛的祖宗十八代全问候一遍。 「你在那干嘛?」刚起床的阿发站在房门口,看着在阳台爆跳如雷又安静无声的邱天。 「没事,做早操,」邱天吸一口气,微笑转身进客厅,「要不要出去玩或留在家打扫,不然去行天宫拜拜。」 「六点不是要跟太后吃饭吗?」阿发露出困惑的表情。 「对。」邱天咬牙。余事勿取,诸事不宜,吃个屁,我这是去送死! 邱天怀着悲壮的赴死决心,带着阿发,准时到达海产摊附近的捷运站出口。 「跟太后讲话不用客气,」邱天开始对阿发面授机宜,「太后喜欢反应快嘴巴贱没大没小的,但不能恶意中伤或低俗,乖巧安静没自己想法的她最讨厌,如果我跟太后有奇怪的对话你就装没听……」 「你在教本座的防守策略吗?」太后突然出现在邱天身边,冷冷的说。 「参见太后!太后英明神武,寿与天齐!微臣只是在宣扬太后神威,」邱天连忙拉过阿发,挡在他和太后中间,「这是阿发,本名叫林若晨。」 「太后好。」阿发有点紧张的对太后招呼。 「嗯,不错,鲜嫩可爱,配我家这傻大个真可惜,」太后瞄了阿发几眼,接着丢出一袋火锅底料给邱天,「对你很好吧,一次买十包。」 「太后!我又高又帅跟他很配好吗!」邱天抱怨着把火锅料收到包包里,转头后立刻变脸,笑着跟阿发说,「等你感冒好了我们再煮。」阿发点头,表情古怪。 「你是不是觉得太后跟你想的差很多?」邱天用理解的神情表示当年他也被吓过,「没想到太后这么小一只还是娃娃脸,对吧。」 「对,好娇小。」阿发不好意思的朝着太后笑。 第57页 「人不用高,有脑则灵,你就是因为长太高,脑部指令来不及传到四肢,才会那么冲动。」太后对着邱天发出嘲讽技能。 太后的身高,穿上靴子后,号称一六〇,站在一八二的邱天旁边,活生生的天龙地虎,长卷发在脑后散散的扎成一大把,手上戴了一堆金属饰品,打扮的像是重金属乐团的吉他手,而且那张脸,怎么看都不到二十五岁。 「她今天走摇滚金属风,」邱天无视太后的嘲讽,指着太后的装扮对阿发解释,「我还看过梦幻泡泡糖风,黑框眼镜学生风,台客变形虫衬衫风跟豹纹紧身风……」 「我这叫把cosplay低调的融入生活,像你每天穿横条纹,有什么乐趣,」太后挥手示意出发,「本座饿了,动作快!」 三人闲聊的往海产摊走去,邱天和太后一路互相挖苦斗嘴,阿发偶尔说上一两句,邱天知道太后正在使用X光观察阿发,想到今日诸事不宜,他心里就万分不安。 走到海产摊,店家刚把食材摆出来,锅都还没热,老板在门口放了几张椅子,请他们稍等片刻。 太后拉过圆凳坐下,下旨了。 「你们的格式相容,两边都不用重灌,很不错,」太后慈祥的表示赞赏,「互动充满默契,没半分勉强。」 喔喔喔太后在踹人了!邱天感到莫名的兴奋。 「也只有你这种等级的猪笼草可以吃掉天天,」太后拍拍阿发的肩,委以重任,「我们家天天很下饭,祝食用愉快。」 「太后,他是小白花,猪笼草是他妹啦。」邱天急忙在一旁解释。 太后用充满同情的眼光看着邱天,阿发则莫名其妙的看着太后和邱天。 「孩子,说你傻你还不相信,」太后的表情是恨铁不成钢,「普通的小白花会是我和小诚的合体吗?会让你这个阅人无数的江湖老手心甘情愿认栽,做牛做马还尸骨无存吗?」 一声闷雷在邱天脑里炸开,他腿软的从圆凳上慢慢往地下滑。 太后永远是对的。因为他看的是外表印象,太后看的却是内在本质。 「怎么会……怎么会……」邱天喃喃自语,他怎么会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就算是善良版的太后,无论如何,也跟清新淡雅的小白花扯不上关系。 这对双胞胎不只表里不一,还互为表里,阿发……阿发……阿发根本不是他妈的什么小白花,那是轻薄的假像啊啊啊!他不是被花折了,他是被猪笼草吃了还帮忙烤厚片! 难怪小若贴心的提醒他要怎么照顾阿发,因为小若的心里种着真正的小白花!他怎么会没发现,阿发自始至终都静静站在原地不动声色,每次都是他自投罗网,在青旅是这样,在康定是这样,回了台北还是这样,阿发吃完还不吐骨头,他被坑的这么大,这是要找谁去哭! 扮猪吃……不对,是扮小白花吃了老子!啊!刚找到阿发时,太后要他想想小白花是开在什么东西上面,还说别只看到美好的部份,原来小白花是开在猪笼草上面,不对,小白花根本只是猪笼草的cosplay,果然诸事不宜,农民历真的要相信,呜…… 仿佛人将死前的跑马灯,所有和阿发有关的记忆,全变成上万字的内心戏,夹杂大量的惊叹号和删节号,在邱天脑里不停回放。 黑店啊,阿发是间火锅黑店啊。 「你怎么了?」阿发看着满脸死色、瘫软在地上的邱天,完全在状况外,「什么是小白花跟猪笼草?」 「没事,太后……太后平时喜欢玩开心农场。」邱天拍拍尘土站起来,对阿发展开坚强的微笑。 「嗤。」太后发出诡异的讪笑声,邱天抖着瞄太后一眼,看太后在研究菜单,没有继续吐槽的意思,才拉着阿发坐下。 秋天的微风迎面吹过来,邱天眯着眼睛,看海产摊老板把鱼往砧板上一丢,一刀下去,活跳跳的鱼瞬间死透。 这就叫给我一刀痛快吧。邱天在心里自言自语,伸手摸摸脖子。反正老子都进店卖身了,管他小白花或猪笼草,是阿发就好,呜,这刀好痛。 华灯初上,海产摊开灯营业。 邱天照例为阿发夹面、剥虾壳,太后开启闲聊模式,阿发就像个害羞又热情的小粉丝,对着太后问东问西,邱天只能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阿发义无反顾的往织女星系……不,是往死亡之翼兼佛地魔奔去。 太后对阿发的兴趣,明显比对李以诚高,但大概只差两盒便当的份量,可是多了大量的亲切,就像简餐店里不用钱的辣萝卜。 「太后,你对小白……猪笼草好亲切,对小诚都没那么好。」邱天趁阿发去上厕所时,低声对太后说。 「兄弟跟家眷不同。」太后把空酒杯放到邱天面前。 「他还不肯收我做家眷,太后,你把我踹进青旅认识他,现在能不能把他踹给我?」邱天一脸悲情哀求,恭敬的帮太后斟啤酒。 「你当我是土地公吗?」太后丢个冷笋到嘴里。 「太后——看在我承欢膝下十二年的份上,踹一下吧。」邱天伸出食指装委屈的戳着太后的手臂。 「再议。」 直到满桌子的菜都快吃完了,邱天才真的开始担心,太后似乎没有踹人的意思,但他不能当着阿发的面暗示太后,不然被踹死的就是他自己,诸事不宜啊……他默默的想夹走最后一颗螺肉,「喀」一声,他的筷子和太后的在盘中相碰。 第58页 「太后请用。」邱天立刻收回筷子,在太后凌厉的目光中流冷汗赔笑。 太后优雅的夹起螺肉往嘴里丢,灌一口啤酒。 「我说,小发发,我家这傻子,你打算怎么办?」太后终于开踹了。 「啊?我……我还没想好,很挣扎,」阿发帮太后倒啤酒,看了邱天一眼,「我真的适合一个人过日子,但天天又很好玩。」 「没错,而且玩不死,百年难得一见的极品。」太后万分同意。 「对啊对啊,我妹也这么说。」阿发兴奋的点头。 「哈啰,我坐在这边哟,我是活人,还会动喔。」邱天挥手招呼。 那边话题快速的转到双胞胎的生活趣事,没人要理他,邱天只能继续帮太后倒酒,帮阿发夹菜。 「时间过的真快,三月在成都见面,好像才是几天前的事,」太后把再度把空酒杯放到邱天面前,感叹的说:「你们知道为什么时间会不停流逝吗?」 「因为就是会流逝。」邱天回答,他知道不用想太多,反正太后削他一顿后,会自己讲答案。 「因为这样才有明天?」阿发用疑问来回答。 「唷,小发发很接近,时间流逝,是为了带领我们到新的时刻去,如何,很有禅意吧。」太后脸上充满玩弄两个傻子的表情。 「太后,求中文,求详细。」邱天习惯了。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太后摇头晃脑念诗。 「……」邱天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当初想折花结果被花折就算了,搞半天,折他的根本不是花。 「我终于知道天天的奇怪逻辑是从哪里学来的。」阿发一脸恍然大悟。 话题在这里转了弯,太后闲扯大陆生活的趣事,阿发听得认真,邱天却是满场跑的男仆,被太后使唤着加菜倒酒,外加到隔壁便利店买思乐冰,当他拎着思乐冰回到海产摊时,看到老板还在剁鱼,又是一阵被坑的心酸。 今天太后踹人的力道趋近于零,唉,看来阿发还要在门槛上站很久。邱天在心里叹口气。 诸事不宜的周六夜晚,空气慢慢转冷,海产摊充斥着喊拳和酒瓶清脆的碰撞声。 「差不多了,还有朋友在等我喝酒,看周三或周四再吃个饭吧。」接近十点时,太后宣布解散。 十月初吹来的夜风有点凉,邱天把手收进口袋里,目送太后离去,心里挣扎着要不要扑过去抱住太后大腿,求太后认真的再多踹阿发几脚,但他瞄了瞄太后脚上的硬底长靴,算了,到最后被踹的只有他。 「你们两个,请各人到边边上切,慢慢耍,好生耍哈。」太后过马路前,突然转身过来对他们喊了一句。 「太后在说什么?」阿发问邱天。 「不知道,好像是四川话。」邱天真的没听懂,但他知道太后做的一切都有深意。 「嗯,我累了。」阿发拉拉邱天的衣角,脸上是跟武林高手过招后的疲惫。 「真的很耗神吧,」邱天带着阿发往捷运站走,「十年前我第一次跟太后吃饭,吃完睡了三天,被吓的,她能把你相信的所有一切,全挖出来踩碎。」 「嗯,太后看事情的角度很特别,」阿发说完,突然伸出左手,放在邱天的右手口袋前,「拉手。」 邱天连忙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一把握住阿发的手,十指交握,阿发的神情平静,带点些微笑意。 邱天隐隐觉得不安,上次和阿发走这条路,结果是他弃甲逃亡,今天诸事不宜,阿发又突然这么主动,他心里一阵纠结。莫非太后真的踹了小白……猪笼草,就凭有花堪折直须折那一句?有没有这么神? 「好久没拉别人的手走路,都忘记这种感觉了。」阿发用闲聊的语气开口。 「我们可以每天都拉手。」邱天快速的自我推荐。 「呵呵,」阿发在声音里放进些温柔,「你知道为什么发烧时我会打给你吗?」 「想我?肚子饿?小若要你打?」邱天回想阿发抱着他哭的那晚。 「那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我真的认为我会发烧死掉,然后就看不到你了,」阿发的神情很认真,「如果没死,又烧成笨蛋,那更惨,因为看到你也不认得你。」 邱天停下脚步,看着阿发,「可是就算是那种时候,你也没有考虑跟我在一起?」 「对。」阿发回答的很快。 「发烧死掉跟我买的六碗粥,应该是前者比较有决定性才对吧?」邱天愣着一张脸,无法明白阿发的逻辑。 「不对,怕发烧死掉是我自己的脆弱情绪,很快就会过去,一点决定性都没有,如果我因为害怕失去你,就对自己的人生妥协,这样的我,你会喜欢吗?」阿发拉着邱天继续走。 「不会,」邱天叹口气,「你这点跟小诚一样,我很欣赏这种不被情绪蒙蔽的个性,因为我做不到。」阿发列出他的六大缺点里,冲动那项打了很多惊叹号,也许真的是因为他长太高。 「你有别人都没有的优点,」阿发捏了捏邱天的手,「比如说,你买那么多粥,是为了让我随时有东西吃,不管我怎么对你,你还是一股傻气对我好,不求回报,这种东西不会消散,也才有决定性,所以我说你傻,其实是夸奖你。」 「嗯,六碗粥护一生。」邱天在胸前比个手势。其实他是因为不确定阿发爱吃哪种口味,才把摊子上的六种粥全买了。 第59页 「下次你可以代替志玲姐姐去当代言人。」阿发笑着把头靠在邱天的肩上,在邱天的手臂上打了一下。 「等等!」邱天停下脚步,看着对他做出亲昵动作的阿发,四周的喧嚣渐渐萎缩,有什么纯净的东西要从阿发的笑意里头蒸发出来。 「你考虑好了?」邱天的声音在发抖。 「嗯,我……」 「啊啊啊不要讲!」邱天突然紧紧抱住阿发,激动打断阿发的话,「今天诸事不宜,场地也不好!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你在演八点档吗,现在不听,什么时候听?」阿发一脸哭笑不得。 「我回去翻农民历!」邱天拉着阿发往捷运站跑。 邱天回到住处,立刻朝着客厅墙角的农民历扑过去,快速翻了几页。 二〇一〇年十月三日,农历八月二十六日,星期天 宜:祭祀、塑绘、开光、嫁娶、安床…… 嫁娶!安床! 就是明天,嫁娶完后直接安床!谁嫁谁娶不重要!重点是床!床! 「过十二点你就能说了!」邱天冲到阿发面前兴奋的说:「明天吉日。」 「那还要等一个多小时,我累得快睡着了。」阿发揉揉眼睛。 「那快去洗澡吃药睡觉,」邱天一把抱住阿发,语带哀求,「今天睡我房间好不好,就抱着睡。」 「嗯,不能乱来喔,我真的很累。」阿发打了一下邱天当作警告。 「那不累的时候能乱来吗?」邱天的眼睛那个闪闪发亮啊…… 诸事不宜的周六,邱天上床时,阿发已经熟睡;宜嫁娶安床的周日,邱天起床时,阿发还在熟睡。 邱天看着阿发陷在枕头里的侧脸,从春天、经过夏天、到了秋天,他对阿发的感情千回百转,却始终没有磨损,而昨天晚上,阿发眼里的笑意,折射出缤纷灿烂的光影,更胜灯火辉煌,答案也呼之欲出。 太后真的踹了,在他没发现的时候,快速的用无影脚把阿发踹下门槛,所以当期待已久的那一刻即将来到时,他反而显得平静,踹进来的跑不掉,又何必着急。 邱天轻手轻脚的下床,拿起农民历再三确认,的的确确是宜嫁娶,他们人生的后半辈子,将在这个黄道吉日开始,他要把这页撕下,好好裱起来。 他到厨房准备早餐,蒸馒头、煮咖啡、把厚片放进烤箱,然后坐在厨房里的椅子上,甩手撑着头,把和阿发相识至今的所有过程在脑里想一遍,空气里飘着花生香和咖啡香,他告诉自己,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怎么了?」刚起床的阿发出现在厨房门口。 邱天抬起头来,看着阿发的满头乱发,忍不住笑出来。 「没事,只是在想我好爱你。」 阿发呆了一下,才说:「你烤厚片烤傻了。」 「你不就是看中我傻吗?」邱天露出招牌的傻笑。 「说的也是,」阿发点点头,走进厨房把邱天的头搂在怀里,「邱先生,你这个傻子,愿意当我的男朋友吗?」 「林先生,看你这么有诚意,我就勉强答应吧。」邱天的声音,闷闷的从阿发怀里传出。 阿发轻轻的搂着邱天,过一阵子才说:「好啦,别哭了,厚片再不拿出来会焦掉。」 「晚上去夜市吃牛排庆祝,好不好?」邱天拉起阿发的衣服在脸上乱抹。 阿发同意的嗯了一声,揉揉邱天的头,进浴室梳洗,邱天则把烤好的土司拿到餐桌上,两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好像刚才对话的重点是夜市牛排,而不是一段感情的开始。 因为爱情里令人躁动的部份,他们都已经承受过,阿发的决定,也只是书本末页的注解,一旦写下了,就阖上书本,携手走入生活。 情绪的平静,不代表手脚的安份,当阿发吃着红糖馒头时,邱天搂住他这辈子最后一任男友,名正言顺的边亲边抱边摸,不亦乐乎。 「你再打扰我吃东西,就三个月都别想碰我。」阿发终于冷冷的开口。 邱天瞬间弹开,坐到另一张餐椅上。 「那等你吃完可以抱抱摸摸亲亲吗?」邱天一脸委屈。 「我就知道你第一件事是想这个,」阿发无奈的说:「可以。」 「呵呵,你是因为太后哪句话才决定的?」邱天安份的坐在一旁。 「有花堪折直须折。」阿发把空杯子递给邱天。 邱天无言看着空杯子,到最后还是他被折,这就叫命中注定。 「为什么是这句?」邱天在杯子里倒上咖啡和牛奶。 「嗯,其实最适合我的还是一个人过日子,」阿发接过邱天递来的杯子,悠闲的喝了一口,「第二适合的是一个人过日子然后跟你做朋友,第三适合是跟你在一起。」 「所以跟我走不下去的话,你就能换到第二适合或第一适合的……」邱天觉得又被坑了,原本以为自己是榜首,结果只是备取二。 「差不多是这样,」阿发脸上出现玩弄傻子的表情,师承太后。「当然还有别的,其实中途你去买思乐冰的时候,太后跟我说了雕花鱿鱼的故事。」 「咦!雕花鱿鱼!」邱天从椅子上跳起来。 「怎么了?」阿发吓了一跳,洒出些咖啡,「你别老是这么激动。」 「我会改,改不过来你也不能退货,」邱天连忙拿着纸巾给阿发,又抱着阿发亲了一下,「太后很不喜欢说这件事,她会说,就表示她当你是自己人,自己人吔!」 第60页 「嗯,太后说她从来不告诉别人该怎么做,也不干涉别人的生活,可是这件事她不能不管,」阿发拉着邱天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太后真的很疼你,她说我跟你在一起,后悔了随时可以反悔,如果没在一起,哪天后悔了,不一定有机会反悔,因为时间不停流逝,每天都有人死去,到时连枝都没得折。」 「太后……那个鱿鱼……」邱天一时之间找不出话来说。 「我跟太后说,我决定了就不会后悔,而且人生难免有遗憾,」阿发拿起馒头,对着邱天说:「你猜太后说什么?」 「啊?」邱天把双手抱在胸前,想了两口红糖馒头的时间,「虚竹?」 「你怎么猜到的?」阿发咬着红糖馒头,口齿不清的说。 「因为太后觉得世界上没什么绝对的事,人心会变,她最喜欢拿虚竹当例子。」邱天没说的是,太后当年把他比做段誉,见一个爱一个。 「嗯,太后说凡事不要铁齿,连虚竹都能还俗,还有什么不可能,然后就跟我说了雕花鱿鱼,」阿发低着头吃完馒头,然后抬起眼睛看着邱天,「她说,像她这种豪华精装限定版,都有后悔的一天,我这种平装版就不用说了,后悔是迟早的事。」 「你就这样相信太后的话?」邱天心里明白,太后拿出雕花鱿鱼,就是铁了心要踹人,而且要踹得例无虚发。 「与其说我相信太后,不如说我相信你,」阿发对着邱天笑一下,「因为你说过,太后永远是对的,不过真正让我下决定的,是后来太后教我一招。」 「……我不想问。」邱天心里塞满不祥感。 「呵呵,其实太后只是教我把事情换个角度看,」阿发开心的捏着邱天的脸,「例如把你当成小三,把跟你在一起当成出轨偷情,又刺激又有趣,玩腻了就回原配身边,原配就是我自己,轻松自在无负担,反正你又玩不死。」 邱天愣愣想了片刻,忽然抱住阿发用力亲一下,冲进房间拿手机跑出来,拨通之后对着电话大喊,「太后!谢谢!爱你唷!嗯啊!」他送上飞吻,然后在太后咒骂声传来之前快速挂掉。 「哈哈哈,这位小三,太后不会打来骂你吗?」阿发一阵大笑。 邱天看着在初秋正午阳光里、笑着啃厚片的阿发,他曾在成都对太后说过,世界上一定能有东西能引起他的热情,现在他找到了。 阿发像一道安逸长久的晨光,温和轻柔的烘暖他,让他心甘情愿,纵身跳进捕虫囊,一往无回,因为阿发就是他人生所有问题的解答。欢迎光临,这辈子别想跑。猪笼草对他说。 「不会,太后超讨厌打电话,」邱天信心满满的对阿发说:「小三又怎样,我会扶正的,而且你男朋友我花样多到让你玩不腻,等下我们可以进房间试试。」 第10章 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生活况味 在太后离开台湾前,他们匆匆吃了一次饭,太后的人际太广,行程太满,吃不到两小时就宣布退朝。 「玩腻了就甩掉。」太后临走前对阿发送上贺辞,然后也送一句给邱天,「认命吧。」 「我超认命,我是个M,」邱天又认命又M的点头,「太后,真的谢谢,此生无以为报,但来世我不想做牛做马,所以这辈子你就尽量S我吧。」 「唉,我是怕你死在孤岛上,我就没人玩了,」太后拍拍邱天的手臂,「你知道时间为什么不停流逝吗?」 「啊?因为有花堪折直须折?」 「答错,是为了让前人去种树,」太后语重心长的说:「你现在是在我的树下乘凉,给我好好对人家,不然我掉榴槤下来砸死你。」 「放心啦,我会用高超的床技让他……」邱天话还没说完,就被阿发拿背包直接砸到头上。 和阿发定下来的隔两天,为了等阿发下班,邱天重返没有人咖啡馆,当阿万看到消失一个多月的邱天进店时,露出难得一见的惊讶表情,上上下下的打量他,「来等阿发?」 「对呀,好久不见,」邱天微笑的坐在窗边的位子,「一样。」 「今天本店请客,」阿万把咖啡端给邱天时,略带嘲笑的说:「我以为你死在火坑里了,竟然能逆转胜。」 火坑,很烫……逆转胜…… 「啊!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我我对阿发……」邱天恍然大悟,颤抖的指着阿万。 「你叫他名字的花痴表情,左外野的观众都看得出来。」阿万闷笑一声,走进吧台后方的小厨房。 邱天端起咖啡要喝时,却听见阿万的声音低低的从门帘里传出来,「你不是说冰山fafa很难追吗?怎么还会被那家伙追到,糟蹋啊真是……」 「留点口德,」另一个声音压低了传出来,「fafa那个性,还不知道是谁糟蹋谁……」 冰山fafa……呜,没听见没听见。邱天默默的闭嘴喝咖啡,他不想知道阿万是彩虹梦的谁,更不想知道身边有多少血淋淋的六度分离实例。 而且追到fafa有什么难,我当年号称没有追不到的人,哼,老子高兴被阿发糟蹋,你管得着吗?邱天在心里默默咒骂。 又隔了几天,邱天洗完澡出来,阿发双手在胸前交叉,坐在沙发上,笑着对他说:「你手机刚才在响,是小宝贝打给你。」 阿发的笑容让邱天头皮发麻,他立刻扑过去拿起手机回拨,「喂,李以诚,有屁快放。」他偷看阿发的表情,然后把手机塞给阿发,「武大郎要跟你打招呼。」 第61页 阿发挂掉电话后,面子挂不住,先发制人,咬邱天一口,「小诚就小诚,干嘛用这种让人误会的名字。」 「之前同事死缠着要介绍他妹给我,很烦,我就改了小诚名字叫他打来,再故意让同事看到,后来懒得改回来。」邱天乖乖的被咬,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你被太后教了十二年,只能想出这种烂招吗?」阿发立刻转移话题。 「说的也是,这样有辱太后英明,我回去检讨,」邱天搂住阿发,拿过手机按了按,再递给阿发,「改成这个名字可以吗?阿发大人。」 「无中馅?」 「你不觉得小诚长的像兵马俑吗,兵马俑中间是空的,没馅。」邱天对这个名字很得意。 李以诚知道这件事之后,只说了一句,「烂透的老哏。」然后立刻把手机里的「亲爱的」改成「无上馅」。 「你上面的脑袋,空的,没馅。」李以诚传了简讯给邱天,两人自此展开多达七十三封简讯的嘲笑和对骂。 阿发病好的那个周末,他们一起回台中,邱天实现诺言,请小若吃鼎王,也如愿的听到小若叫他一声哥。 「有妹妹的感觉真的很好,」邱天满意的点头,又无奈的摇头,「不过你也点太多菜了,鼎王很贵……」 「唷,用一个小晨跟你换一顿鼎王,我比较吃亏好不好,不满意可以不要换!」小若说着就要把阿发拉到自己身后。 「啊啊啊把我家晨晨还给我。」邱天快速的把阿发捞回自己身边。 「晨晨,恶不恶心啊,」小若摸着肚子,「我才刚吃饱好吗,两位哥哥。」 「唉你不懂啦,我们是史上最强组合,我是天天,他是晨晨,我们是……」邱天伸手从背后搂住阿发脖子,「浑然天晨!」 「我去吐了。」小若转身就走。 「喂,鼎王很贵,不要浪费,吞回去……」 邱天把头埋在阿发肩上偷笑,小若说过,他是用自己去爱阿发,不是用爱去爱,他现在懂了。 爱真的是大肠头,煮了会变小,煮过头会变难吃,甚至会消失在锅里找不到,用爱去爱,撑不了多久;但他用自己去爱,只要他活着,他就会一直爱,像今年,像明年,像每个未知的来年。 所以他要过健康的生活,他要活很久,爱很久。 「晨晨,你什么时候要去补刺青?」邱天拉着阿发,跟着准备去吐的小若在公益路上散步。 「刺青其实会痛,那是形式,不重要啦,」阿发看着街景,随意回答,过了一阵子,突然转头对邱天说:「我们搬到台中吧,这里的鸡排真的又大又好吃。」 「好,过完年后好吗?领了年终再跑,而且现在离职的话对不起强哥,」邱天很快的同意,又接着说:「可是刺青……不然我去刺,一人一半,感情不散。」 「好啊,可是你的身高,要把太阳刺在屁股上,才能刚好跟我的合在一起。」 「……」 秋去冬来,生活用自己的速度,旁若无人的行走。 阿发搬去和邱天同居,两人各住一间房,邱天每天七点半起床,梳洗换衣服准备上班,等阿发八点起床,两人交换一个拥抱一个吻,他出门投入台北的上班人潮,八点半到公司,开MSN,等待九点上班的阿发登入。 晚上下班后,他们占据沙发,阿发会倚在邱天的怀里聊天看电视,或是自顾自的展开手边的书,有时谁也不理的发呆发怔,邱天会泡一杯热巧克力给阿发,然后静静的做着自己的事,不打扰。 「冬天真的适合喝热巧克力,暖暖甜甜的,」有次阿发接过杯子后,对邱天送上一个吻,「好像跟你牵手的感觉。」 隔没几天,邱天就一如以往,傻气的买了各种口味的巧克力塞满橱柜。 他们常出现在没有人咖啡馆和巷口简餐店,偶尔在购物台买划算的食物组合,周末看展览、逛书店,有时就窝在家里,阿发看书、邱天打围巾,可是他进度太慢,一周织不到十行,有时他会偷看阿发专注阅读的侧脸,任时间在客厅无声流逝。 邱天不再拉起屋里的窗帘,他现在有满室的阳光,还有在阳光里看书的恋人。 感情的稳定让邱天更加光采焕发,偶有八卦的同事旁敲他是否好事已近,探问何时结婚生子,他会说这是新发型给的错觉,然后热情拉着同事,拿出一堆剪报和杂志撕页,大谈离婚率赡养费养小孩多花钱生态破坏政治动荡气候异常世界将要灭亡,同事急着脱身时,他还死缠着不放人,两三次之后,再也没有不长眼的同事自投罗网。 「这招如何,太后打六十五分。」邱天得意的对阿发说。 「还可以,」阿发帮忙邱天剪报,「不过六十五分好低,太后给分真严格。」 「以太后的标准,六十分就可以征服世界了。」邱天狂笑两声,拿起剪刀继续翻报纸。 隔年的春天来时,他们开始整理东西,大大小小的纸箱,在客厅里分门别类堆叠着。 当邱天把小椅子和小树放在盒里,小心的收进纸箱时,心中生出许多感触,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对着满公园的桃花许愿,对人生和爱情一片茫然,现在他有了阿发,将要搬回他喜欢的城市…… 「你觉得我们能在一起多久?」阿发突然在邱天身边蹲下,看着收到纸箱里的小椅子,侧着头问他。 第62页 「这问法不对,你不能先把问题设下结局,然后企图去解答它。」邱天用不以为然的表情,对阿发摇摇手指。 对无法解答的问题,就不要企图去解答,直接把问题否定掉。 「那要怎么问?」阿发有点意外。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怎么跟没见过海的人形容海,」邱天呵呵的傻笑,搂住阿发,手不安份上下乱摸,「我有答案喔,答案是不可能,只能叫他自己去看,换我问你,你知道怎么跟不懂爱的人解释爱吗?」 「带他去看爱,这样?」阿发一手推开邱天亲过来的脸。 「对对对,带他去看爱,最好是跟他谈恋爱,」邱天打死不退的把脸凑过去,手伸进阿发衣服里乱摸,「所以你的问题,我现在没办法回答,但我带你去看,你呢,就跟着我过日子,等到我们一起老死那天,你就会知道答案了。」 阿发愣愣盯住邱天看了片刻,才扑上去抱住他。 「好,」阿发主动吻他,「可是巧克力不要再买香草的,味道浓的有点恶心。」 「那下礼拜搬回台中,我们去买棉花糖的……」 他们在生活琐事里爱着,相依为命,相濡以沫,日复一日的生活也许太过乏味,却是他们爱的前提,这种爱是柔软的微光,不热烈,也不冷却。 他们不敢想像海枯石烂,也说不出天长地久,但在平淡的日常生活里,在外表和身体逐渐老去的时候,在季节交错的片刻,他们的爱,会像秋天的雨,下在彼此心里,浇熄疲惫和困顿,让一切晶莹如昔。 晨光微暖,秋雨微凉,温柔相待,宁静长驻。 第11章 番外/老公。 邱天和阿发交往后,爆发过一次冷战,不过冷战的范围只限于床上。 事件的起头是邱天不知哪根神经抽了,想要阿发叫他「老公」,为了这个称呼,他在床上把阿发折磨了一个晚上,最终听到阿发用哭音叫出这两个字。 邱天高兴了。阿发不高兴了。 但阿发还是正常跟邱天相处,搂搂抱抱,亲亲摸摸,只是再也不上邱天的床。 邱天这才知道事情大条了,认错求饶都没用,他被迫关机三个星期后,终于憋不下去,他先向李以诚求救。 「哈哈哈白痴。」李以诚只给了五个字。 「老子这辈子再跟你求救,名字就倒过来写!」邱天恨恨的挂掉电话。 兄弟不行,他还有太后。 「我不认识你这种白痴,」太后冷笑几声,「憋不下去不会自己来吗?」 「我的身心都是晨晨的!我绝不跟自己的手搞外遇!」邱天说的振振有辞。 「那你就继续憋吧。」太后退朝。 于是邱天又停机一星期。 眼看要出人命了,邱天只好去洗太后的MSN。 「太后,你就救救微臣吧。」 「太后,看在我承欢膝下十三年,你忍心见死不救吗?」 「太后,我要是憋死,以后就没人让你踩了。」 「白痴,你也去叫他两声老公不就行了。」太后终于被烦的受不了。 得到指点的邱天,立刻冲到客厅搂着阿发,「老公——别生气了——」 「噗」的一声,阿发把饮料全吐出来,邱天立刻抽过纸巾,「老公——我来整理就好了。」 此后三天,邱天就老公来老公去。 「闭嘴,你恶不恶心!」面对邱天的无耻,阿发最后弱气的认输。 目前邱天依然动不动就冲着阿发叫老公,他表示这叫情趣。 酒吧克 「我明天要去上电视。」冬天的某个周五晚上,酒吧克对邱天说。 「真相追追追还是关键时刻?」邱天拉着阿发的手,坐在吧台边。 「电视购物的特别来宾,」酒吧克一脸大便,「朋友是执行制作,半夜两点的现场节目,来宾费只有二千,找不到人去。」 「不能找临演吗?」邱天看得出来酒吧克非常不爽。 「他们要找真的夜店老板,明天半夜两点,记得看我的英姿。」 邱天和阿发忍着睡意,撑到半夜两点,邱天热了牛奶给阿发暖手,然后把阿发搂在怀里暖手。 时间到,节目开始,邱天立刻看到酒吧克帅气的坐在大红沙发上,一边坐着女主持人,另一边坐着商品公司的代表。 女主持人跟各位观众问好,立刻介绍来宾。「艾先生是台北知名夜店的老板,现在夜店流行怎样的打扮,艾先生最清楚。」 酒吧克大方的对镜头微笑,帅气。 女主持人拿出这档的商品,开始介绍。 镶水钻的女用丁字裤,三件一套,一千四百五十元。 「……那是丁字裤吗?」邱天有点不敢置信。 「对,」阿发认真的点头,「就跟你说电视购物很有趣。」 女主持人拿着丁字裤在镜头前展示细节,不停说明这个质料呀水钻呀,穿上去不论在夜店或菜市场都能吸引大家的目光,泡吧女性必备,物超所值。 「这个款式今年正流行,而且有多种颜色可以选择。」酒吧克微笑附和。 「没错,我们女生要怎么在酒吧吸引目光,问艾老板最清楚了,您在夜店第一眼都会注意女生的哪里呢?」女主持人对酒吧克露出甜笑。 「当然是女生的臀部,尤其是穿丁字裤的女生,更让人注意。」酒吧克说的脸不红气不喘。 第63页 「……我想睡了。」邱天对阿发说,阿发立刻同意,于是他们关上电视,企图遗忘那个在电视上卖女性丁字裤的男同性恋夜店老板。 「太后,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多不想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事?」 「你偷吃被捉到了?」 「我怎么可能偷吃?小白花是我世界里唯一的食物,好吗?」 「呿。」 「真的啦,在我眼里,小白花以外的男人都是食死人,女人都是催狂魔!」 「你到底想跟本座讲什么?」 「就小诚逼我带小白花去跟那个混蛋吃饭,说什么以后是一家人要好好相处,谁跟那个混蛋是一家人!可是又不能不去,很烦。」 「你就为这点小芝麻来打扰本座看电视?」 「……微臣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邱天快速丢出几个盗汗的表情符号、关闭对话视窗、切成离线状态,动作流畅,一气呵成。找人抱怨是一回事,引来杀身之祸是另一回事,他还没有蠢到忘我的境界。 唉。邱天对着电脑叹口气,该来的躲不掉。 三个月前,当他得意洋洋的向李以诚宣布他从此名草有主后,李以诚立刻提议:「找时间四个人一起吃个饭,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不要。」邱天拒绝得干净利落,因为无论他睁眼说瞎话的功力多高,都不能改变一件事实:他对杨肖文的确是有那么些敌意。 「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李以诚也回应得干净利落,「三个月内我不拿这件事来烦你,三个月后你最好认命。」 「好。」邱天认命的答应,因为无论他睁眼说瞎话的功力多高,都不能改变一件事实:杨肖文的确是死心塌地爱着李以诚。 「但是我不要跟那个混蛋当一家人。」他不甘心的补上一句。 「他是我男友,我妈是你干妈,一家人就是一家人,你要认命。」 「不要不要不要。」 「机车,如果我对小白花态度很差的话,你会怎样?」 「老子立刻埋了你。」 「姓邱的!你有了男人就忘了兄弟!」 「不要抢我台词!」 和李以诚的斗嘴一如以往的让邱天心情舒畅,却没有提高他和杨肖文吃饭的意愿,「你干嘛这么坚持?」最后他忍不住问。 「我跟大武这辈子是耗上了,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家人,你可以不喜欢他,但至少不要讨厌他,而且,你讨厌他是因为你觉得他当年伤害了我,可是当年的事没有对错,所以我希望你现在因为他让我觉得幸福而不要讨厌他。」 「你的脑内剧场不要直接拿出来用,句子太长看起来很累。」其实这些邱天都知道。当年的事说到底就是李以诚瞎了左眼,没有谁对不起谁,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口气并没有随着他给杨肖文三拳而化解掉,反而在小角落藏了好几年,当李以诚和杨肖文交往后,这口气直接从胸中溢出,变成包含敌意的浓雾,阻挡住杨肖文释放出的善意。 「反正,三个月。」李以诚无视邱天,直接拍板定案。 邱天就这样快活了三个月,和阿发的感情稳定,持续炖煮着幸福,他带着阿发跟李以诚吃过不少次饭,李以诚从不提和杨肖文吃饭的事,反倒是阿发问了几次:「怎么不找武大郎一起来?」每次都被李以诚用「他在忙」带过去,直到刚才,李以诚下了通牒:「这周末吃火锅,位子订好了。」 「嗯,好。」邱天的语气有些勉强和无奈,挂掉电话后,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知道自己的语气让李以诚失望了。 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李以诚是他的手足,他无法切断两人的连结,而杨肖文是李以诚的一部份,阿发是他的全部,不管愿不愿意,他们四个人注定要串在同一根竹签上,在平凡生活中被反复涂上酱汁、仔细烘烤。 唉。邱天又叹了口气,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多不想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事?而且还不能跟太后抱怨。 他走出房间,经过客厅时停了一下,窗外的天气晴朗,冬天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客厅,温度却极低,阿发抱着毛毯、手肘支着膝盖,静静窝在沙发上看小说。这种安静的气氛总是让邱天心里的爱意爆炸,让他被幸福感袭击,让他昏眩的看不清四周,让他脚底像通了电,阵阵发麻。 他进厨房泡了两杯热巧克力,一杯放在阿发前面的桌上,一杯自己捧着,然后倚着阿发坐下。 「周末要跟小诚吃火锅,武大郎也会来。」邱天的语气依然有些不得不的无奈。 「你是不是很讨厌他?」阿发把书盖在沙发扶手上,声音很轻的问。 「嗯,如果他真的是个混蛋就好了。」邱天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让阿发明白他对杨肖文的复杂敌意,只能杂七杂八的重述和李以诚的对话,偶尔带阿发回到二○○五年,观看那些细小却深刻的回忆,阿发有时会回一两句话,大部份时间就静静地听,让客厅里的空气以二○○五年的速度流动着。 当邱天在某个段落停下时,阿发才开口做出小结:「你这种心态,就像宝贝儿子被野男人拐走而超级不爽的可怜老爸。」 「嗯,有点像。」邱天想了片刻,不得不同意,「我知道武大郎不是坏人,对我们家小诚也很好,但我就是不想原谅他……」邱天的声音突然停止,就像电脑当机一样,停得既突然又彻底。不是不能原谅,而是不想原谅。邱天就这样坐着不动,陷入自己脱口而出的句子里。 第64页 「你看,你都说『我们家小诚』了,也许你潜意识里觉得他抢走了原本属于你的东西,所以不想原谅他。」 「嗯嗯嗯,对!老公你说的有理,」邱天用力的点头,「那我要想办法原谅他,小诚要抢就给他抢,我们家只要有你就好了。」说完就朝着阿发扑过去。 「太后,要怎么原谅一个不想原谅的人?」 「你偷吃被捉到了?」 「我、不、会、偷、吃!这世界上除了小白花,已经没有别的食物了!」 「你这么激动干嘛?造反啊?你这个胡逸之!」 「我怎么敢,我是个M!胡逸之是哪位?」 「鹿鼎记里面的小角色,不重要,你到底想跟本座讲什么?」 「就是我想原谅那个混蛋,但找不到原谅的方法,求指点!」 「前几天早上,成都一片大雾,我站在阳台上,伸手只见五指,我下到一楼,还是只见五指,但九点多太阳出来后,雾就不见了。」 邱天认真的看着太后话里的这场雾,他知道太后话里必有深意,但偶尔也会闲扯,「太后,你的意思是时间到了,我就自然会原谅他,对吧?」 「看来你真有点长进,一定是小白花教得好,本座甚感欣慰。」 「太后,有没有实际一些的指点?」 「有,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他,事情总是有很多面的,就像『爱』是动词也是名词还能当形容词。」 另一个角度。邱天记下,然后开网页搜寻胡逸之。 胡逸之,武林第一美男子,却甘愿退隐江湖、隐姓埋名,做一个挑粪浇菜的仆人,只为了偶尔能见到陈圆圆,听陈圆圆说几句话。 这个姓胡的也是个M!邱天心里一阵激动,还是M到最高级的情圣,而且姓胡的有陈圆圆,他有晨圆圆!噢,太感人了! 「你又在干嘛?」洗完澡的阿发站在房门口,看着激动到手舞足蹈的邱天。 「圆圆!」邱天朝着阿发扑过去。 吃火锅那天,邱天收起敌意,努力找不同的角度观察杨肖文,一个小时之后,还真的让他观察出一件事:李以诚从头到尾只负责吃。 夹食材,杨肖文去;调沾料,杨肖文去;倒饮料,杨肖文去;捞菜,杨肖文捞,捞完还会先放凉,李以诚完全做到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境界。 原来杨肖文过的是这种日子。邱天觉得头皮发麻,虽然他以阿发的男仆自居,但也没做到这种地步。太夸张了,他心想,真的太夸张了。 但是不用多久,邱天才发现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他看到李以诚把沾到酱汁的左手直接伸到杨肖文面前,杨肖文立刻放下筷子,拿起纸巾帮李以诚擦手,动作利落,显然经过专业训练。 原来杨肖文也是个M!原来不是杨肖文抢走了李以诚,而是李以诚把杨肖文拐进门,还让杨肖文下半辈子心甘情愿的做牛做马。 太阳出来后,雾就不见了。太后永远都是对的,邱天看见了太阳,心里一阵清明。 「其实你人不错,有空来我们家吃饭吧。」邱天和善的对杨肖文说,李以诚听到立刻抬头看了邱天一眼。 「喔,好。」杨肖文的声音有些受宠若惊。 「你们有空也来我们家吃饭,大武做的菜还满好吃的。」李以诚跟着说。 我们家。邱天默念着这三个字,我们家。从前他和李以诚一起住的时候,都把租来的房子称为「住处」,虽然家具一件不缺,厨房常开伙,客厅也会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却总是感觉空荡荡的。因为房子里没有让他心之所系的事物,就只能称为住处。但是,现在他们都有家了。 「你原谅武大郎了,对吗?」回到家后,阿发才问邱天。 「对,他满可怜的,要被小诚欺压一辈子。」邱天拉着阿发,在客厅指了一圈,「晨晨,我问你喔,你怎么称呼我们住的这个地方?」 「嗯……公寓?」 「不是啦,例如你要请别人来吃饭,你会怎么说?」 「有空来我们家吃个饭,这样?」 「对对对,我们家。」邱天高兴的搂着阿发的脖子左右晃着圈。 「你又在傻什么?」阿发笑着抱住邱天。 「我们家啊,我们家我们家我们家,」邱天把头埋在阿发的头发里,「我好爱你喔,就算你全身火锅味我也一样爱你。」 「就是有你这种傻子,」阿发声音里突然涌进温柔,平静甘美,仿佛一片荒土被秋雨润泽,「其实我去刺青的时候,真的认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照计划一个人生活下去,年纪大了就跟小若一起去住养老院,哪知道你会半路杀出来……」 「认命吧,我是武林第一美男子兼第一高手,你逃不掉的。」邱天低头吻了阿发。 因为爱是动词,也是名词,还能当形容词,在复杂多面的爱情世界里,有某些人注定只属于某些人,一旦遇到了,就无法逃开。 「我早就不逃了,你这个傻子。」阿发笑着捏住邱天的脸颊揉了揉,眼里如星光洒落,色彩缤纷。 太厚 「你太厚了,」曼子和阿政离开公司下班时,阿政指着玻璃门上的倒影对曼子说,「胖成这样,不觉得羞耻吗?」 「要羞耻的是你的脑袋,僵化的审美观,可悲可叹,」曼子立即反击,「蠢成这样,你不觉得丢gay的脸吗?」 第65页 曼子其实不胖,只是多肉,衣服尺码介于M和L之间。 「你就是太厚了才找不到女朋友男朋友!」阿政的反击力只有小学生程度。 「嗤,你这么瘦,还不是单身,还被甩的那么难看,」曼子懒得多说,阿政的等级太低,斗起来没意思,「厚片人又怎样,老娘的卖点不是外表。」 政即天下。 曼子回到家后,看着阿政在网路上的昵称,冷笑一声,立刻把自己的昵称从「恋雨小草莓」改成了「朕即太厚,皇上他娘。」 「哪有太后叫自己朕的!娘你的头!」没多久政即天下就丢来水球。 「叫你念书你不念,去翻翻武则天传记。」曼子狂笑一声。 曼子用几颗水球打发了政即天下,连上昨天才灌好的网路游戏,注册帐号,选好人物种族和职业,取名字时,她随手打上「Taiho」,太厚。 后来她成为太后,只是中文读音产生的美丽误会。 曼子和阿政原本是普通同事关系,直到某天晚上,曼子陪着Gay姐妹们到台北最知名的Gay Bar跳舞,在半夜十二点的恰恰时间,当DJ放出怀旧老歌青苹果乐园时,她高声欢呼,踩到从后面撞上她的阿政,坐在她隔壁的隔壁的同事。 她看着阿政,阿政看着她。 「我在这里叫艾瑞克。」阿政先开口。 「嗨,艾瑞克,我叫恋雨小草莓。」曼子拉着阿政继续跳恰恰。 「恋雨小草莓……」阿政脸上写着我想吐。 他们从此变成好朋友,但是大多时候,阿政比较接近高力士或李莲英的角色。 「为什么要叫那么恶心的名字?」后来阿政问曼子。 「好玩,」曼子回答的理所当然,「现在取昵称最流行动词加自然现象,什么吟月、恋雨,不然就装动物植物,什么小猫啊、羊啦、小草莓啦……一个比一个吐血。」 「所以你二合一,想达到吐血的最高级。」阿政懂了。 那一年,台湾的同志运动刚开始,曼子充满使命感,积极接触同志团体,当义工、带活动,真正的挥洒青春、疯狂热血,她把自己分割成两半,上班时间精英干练,一丝不苟,到了周末,就混迹台北的Gay Bar、T Bar,她知道台北阴暗角落里每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曼子的背景很简单,国三时,她喜欢上同班那个帅气的瘦高女生,偶尔她们会拉拉小手,毕业后那个女生穿起绿衣黑裙,曼子却去念了高职,虽然她的成绩永远是班上前三名。 曼子家里不算穷,但称不上小康,一家五个人,父亲是垃圾车司机,母亲做家庭手工,微薄的收入实在供不起她念高中大学,她怨过,后来很快的想通,因为台湾最成功的企业家,只有小学毕业。 高职时,曼子喜欢上学姐学妹和同班死党,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是同性恋,高职毕业后,她开始工作,存钱,念夜二专,念完继续念夜大。 二十二岁,正是曼子在同志圈最活跃的时候,她却在这时喜欢上男生,她知道自己搞错了,前四个喜欢的都是女生,不代表她是个同性恋,只是那四个人,都刚好是女生,没经过任何挣扎,她立刻将自己的性倾向修正为双性恋。 但是曼子没有大声嚷嚷,同志圈几乎占据她生活的全部,双性恋的身份一旦曝光,她会失去一切。 那个时候,双性恋比同性恋更污名化,而这种污名化也更加可笑,因为搞同志运动的,每天嚷着说要打破爱情性别的僵化思想,却对真正打破僵化思想的双性恋进行打压。 「我是双性恋,不代表我同时爱两个人。」曼子最后忍无可忍,怀着对这些人的鄙视和嘲笑,义无反顾的出了第二次柜,那年曼子二十四岁。 第二次出柜的结果没有她想的糟,但也好不到哪,朋友少了一半,在T Bar时多了一些鄙视的目光,但是曼子依然活的很自在,因为她是为自己活。 也就是在那段期间,曼子认识了小瑜。 小瑜是个白白净净的女生,右耳上五个耳洞,左耳七个,挂了一排色彩鲜艳的耳环,非常狂妄、非常自我、非常孤独,有轻微的忧郁症,常在诗板写着阴暗的诗。 曼子最喜欢这种人,疯狂、毁灭、刺激,踩起来很爽。 她们没有在一起,曼子豪华的人际关系,对独来独往的小瑜来说,太复杂,而且小瑜是个绝对的女同性恋,对曼子和男人上床这件事,始终无法释怀。 曼子无所谓的说:「我就是这种人,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小瑜跨不过去那个门槛,于是她们花去所有时间相处,做尽所有该做的事,互相折磨,互相依恋,却始终无法定下名份,直到有天,所有的事都无法再继续下去。 小瑜快速交了女友,逃避似的消失在曼子的生命里。 曼子还是那句话,「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接下来那两年,曼子偶尔会听到小瑜的消息,却再也没见过面,直到某家T Bar的结束营业聚会里,她看到小瑜拨开人群直直向她走来。 「我想通了,」小瑜对曼子说,「跟我在一起吧。」 小瑜甩了交往一星期的女友,曼子和交往半年的男友分手,她们开始在一起。 三个月后,曼子才发现这是一场骗局,小瑜以为自己想通了,其实是在巨大的思念和爱意里产生的错觉。 第66页 那时曼子很少跑Bar,改泡咖啡馆,兴趣是参加读书会和看小剧场,但魅力指数依然很高,所有的数值都慢慢转成小瑜心里的不安和占有欲,曼子和男人交往的事,也依然是压在小瑜心里的阴影,这些事最后拼凑集结,变成了痛苦,当痛苦涌上无法克制时,小瑜开始拿刀划自己的手臂,一刀一刀,皮肉像雕花的鱿鱼。 曼子在发现第一道血痕时,担心、不忍,努力开导小瑜,但事情越来越失控,小瑜的忧郁症开始加重,两手的手臂划满刀痕,于是小瑜开始划大腿,面积更广,划起来也顺手,最长的一道从腹股沟到膝盖上端。 「我还拿尺量,快三十公分,超强的。」曼子在网路上跟阿政说。 「够了吧,再撑下去,最后被划的就是你。」阿政忧心忡忡。 「我有像你那么蠢吗?」曼子骂完,帅气的下线。 她知道把小瑜逼到这种地步的,是小瑜对她的爱,但如果这种爱会毁灭彼此,不如不要,她已经快受够永无止尽、不知何时结束的担心受怕。 曼子做了最后的努力,停止所有交际,每天陪着小瑜,带小瑜去精神科就诊,但小瑜没有好转,开始出现幻听,有精神分裂的前兆,某次争吵后,小瑜甚至坐在床上,企图放火烧床单,烧死自己。 到这个地步,曼子反而不想分手,她想看事情会失控到什么地步。 最后提出分手的却是小瑜。 「我们就算了吧,」小瑜打电话给曼子,「再爱下去我真的会死。」 她们爱的太深,只好分手。 曼子没说什么,默默的同意,她们只爱了八个月,却用掉她这辈子爱情额度的百分之九十,那年曼子才二十六岁。 但曼子还是爱小瑜,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爱小瑜,到现在她还在爱小瑜,爱是没有理由的,爱就是爱了,心里感觉到爱,那就是爱了。 只是爱情走到最后,终究是两人的孤独。 曼子后来又和几个人交往过,男男女女,最终用完所有的爱情额度,她决定一个人好好过日子。 三十六岁那年,她整理家中杂物,找到老旧的电话本,上面有小瑜家里的电话,她打电话过去,像怀念一个老朋友,想做个普通的问候。 「她已经不在了,」小瑜的妈妈说:「三年前出了车祸。」 不在了,世界上再也没有叫那个名字的人了,她花去所有心力去爱的那个人,已经是这个世界的句点了,在她数到第十年之前,就已经不在了。 曼子说不上难过或不难过,就只是,什么都说不上来。 她跑去阿政开的Gay Bar大醉一场,然后在MSN上用力踩她的御前待卫,到底为什么,她也没有答案。 几个月后,公司找人去成都管分公司,她自告奋勇,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只是去了,然后让麻辣火锅解答她对人生所有的疑问。 第12章 后记 有空的话,出门看看海吧。 第一次和邱天见面,是在某个聚会的场合,我们共同的朋友指着站在他身边的大个子说:「他叫邱天。」我不能免俗的用梦幻少女般的语气说:「秋天?真的假的?好浪漫——」 这真是让我想开窗往外跳的回忆,因为在我们成为闺蜜后,他才告诉我,我的编号是六九。第六十九个对他说「好浪漫」的人。 「六九,哈哈哈,赞,你这个淫荡的小贱人。」我当时这样骂他。 「你这个残忍的小东西。」他当时这样回答。 我们的对话模式永远这么下流粗俗没内容,真不错,对吧。 那几年的记忆被酒精稀释的很零散,偶尔回想起来,全都像面团一样,被揉出糊糊的香甜气味。夜夜笙歌,至死方休。这八个字,被我们高挂在网路上的秘密小角落。 后来,因为流年相克之类的缘故,邱天被母亲大人逼着去改了身分证上的名字,但我们依然叫他邱天,他有着比假名还假的真名,而且大方的让我拿他的真名来当假名。 在这个故事里,我依然是个园丁,虽然只能修剪自家院子的树,却修剪得很开心,可以毫无顾忌的把邱天写成傻子,实际上,他的智商「应该」是朋友圈里最高的,聪明、反应快、观察力敏锐、记忆力强。 可惜相生相克这件事,和智商无关,所以他始终被太后和阿诚打压;而爱情更是和智商八竿子打不着,所以邱天遇到阿发,就成了傻子。 不过套句他的口头禅:「老子高兴当傻子,你管得着吗?」 至于阿发的过去和心思变化,我只能尽量揣想他愿意告知我的那些片段,并努力表达「独身主义」和「适合一个人过日子」的不同,前者是坚持,后者是结论。 阿发最后愿意和邱天在一起,是因为邱天愿意尊重他的生活方式,即使这种生活方法让他们成为恋人,但邱天不质疑、不企图改变他,就是这种尊重,最终让他接受邱天。 这个心思转变的过程,我自认表达的很失败,也许会让观者对阿发的性格有误解,或觉得这样的爱情不对等,但是没关系,阿发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至于邱天,三千微尘,各有业障,他既然同意把自己的故事让我拿来练笔,谁有空管他介不介意。 再套句邱天的话:「老子就是个M,而且被M的超幸福!」 总之,这是个纯爱而矫情的故事,主角是爱情,配角是太后,邱天和阿发都是龙套。 第67页 我喜欢台湾,因为只要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向前走,也许远、也许近、也许要翻过中央山脉,但最后一定能看到海。所以,有空的话,出门看看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