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节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作者:一米花 文案: 又名《善善结梁》《古代画手太太的作画日常》。 *弟弟:先婚后爱/追爱火葬场;哥哥:巧取豪夺/夺弟妻(但失败) *正文是第三人称。 【坚韧独立的罪臣之女·薛善禾】 在我差点沦为官奴、被迫伺候男人的时候,是梁老太爷救了我的命。所以,只要能报答他的恩情,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梁邵不喜欢我,没关系。 大婚之夜签和离书,也没关系。 只要不让梁老太爷操心、只要他能健健康康多活几年,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两年,我一边照顾病入膏肓的梁老太爷,一边悄悄攒下银钱。只待老太爷去世,我会遵守承诺带着和离书离开这里。回金陵去,在秦淮河边赁个小院子,卖画为生,也挺好。 老太爷下葬后的第二天,我问梁邵要和离书。他眼睛瞪圆、几乎破音:“你要和离?!” 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摔门而出。晚间,他却蹑手蹑脚钻进被窝,抱住我:“善善,祖父生前最想我们有个自己的孩子。等完成了老人家的遗愿,再走吧?” 【被祖父与兄长溺爱长大的傲娇小狗·梁邵】 小爷我最恨被人掌控! 要不是薛善禾,小爷的婚姻大事本该自己作主! 不过,她倒挺识趣的。大婚之夜爽利地签了和离书,还保证祖父一走,她立即卷铺盖走人。挺好,到时候多给她点银子,也不辱小爷前妻的身份了。 只是……屋里多了一个女娘的感觉,还真是不一样。 护身软甲里是要绣粉花绿叶的,外出公干是要带上平安符的……啧。她甚至悄悄攒了银子,被我三逼四问的才羞答答地说:“想攒点钱,买副顶好的软甲给二爷。日后二爷去了北川,它还能护着二爷。” 爷能稀罕她那点银子买的东西? 那天晚上风很大,和离书被吹到烛火上方,很快化为灰烬。 诶呀,烧了就烧了吧,再写一封怪麻烦的。 【端方克己的探花郎兄长·梁邺】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坐在阿邵身边,低眉顺眼,鬓上只有一根素淡的银簪。 听下人们说,她家在金陵,系祖父昔年最得意门生的唯一血脉,抄家之后,是祖父救下她,让她不必没入官奴。我还听说,阿邵不喜欢她,娶她是因为祖父用去北川历练的机会跟阿邵换了这场婚约。 可她,对阿邵似乎挺好的。阿邵醉酒,她亲自熬了解酒汤;阿邵受伤,她衣不解带照顾整整两个月。直到那天,我在阿邵书房偶然发现了和离书。 ——原来,这一切都是她为报祖父之恩作的戏啊。 蠢货阿邵,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后来,祖父病逝,她跪到我跟前:“我想与阿邵和离,请兄长相助。” 薛善禾,这是你主动上门的。 排雷: 1、私设如山。 2、女主职业:古代的画手太太(画那种图的……)。本文为感情流,事业线占比较少。 3、v前基本是弟弟戏份,v后开始哥哥戏份,整体上哥哥戏份会更多。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市井生活狗血先婚后爱追爱火葬场 主角:薛善禾 梁邵配角:梁邺 一句话简介:小将军火葬场,探花郎夺弟妻 立意:若为自由故,万物皆可抛。 第1章 “我们生个孩子吧。”…… 自上元节被冷风扑了后,梁老太爷便病下了。风寒症状不重,只是一直缠缠绵绵,老人家总卧在榻上,药也不曾停过。 梁邺入京赴考,梁邵不惯伺候人,照顾老太爷的担子全落到薛善禾的肩上。好在,她是心甘情愿的。 薛善禾的父亲薛寅是梁老太爷昔年的得意门生。梁老太爷的儿子、儿媳病逝后,众门生中,只有薛寅时时探望,一年不歇。 那年薛寅一步踏错,误投三皇子门下。很快,三皇子在夺嫡中失利,圣上念父子之情,将三皇子所有过错悉数推到薛寅等人头上,最终给薛家判了个男子下狱砍头、女眷没入官奴。 名为官奴,实则最为低贱。若有些姿色,白天咬牙做活,晚上伺候男人,是常有的事。那时,薛善禾才十五岁,一朝跌落泥潭,自尽的心思日渐强烈。 是梁老太爷买下了她。 从金陵去密州的路上,老人家和蔼地对她说:“我家中只有两个孙子。大的那个,上个月刚考中秀才,明年乡试;小的那个跟你一般年纪,只是生性顽劣、不思进取。我有意聘你为孙媳,你喜欢哪个?” 薛善禾低了头,咬唇推说:“善禾不配。” 老人家轻轻笑开:“在我心里,你只是我最喜爱学生的遗孤。便是为了他,我也该好好照顾你。” 善禾还想拒,老人家正色道:“我没几年光景了。那俩小子,一个科举读书,顾不上我;一个淘气顽劣,无心顾我。你嫁进来,就当还我救你恩情,好是不好?” 善禾语塞哽咽,半天才泣声说:“……善禾谢老大人救命之恩。” 她想那梁家大公子前途似锦,自己一介罪臣之女,不敢误了人家仕途前程,因此道:“二公子……就很好。” 薛善禾与梁二爷梁邵的婚事,就这么订下了。 大婚当夜,梁邵擎着如意秤,并未挑起鸳鸯红盖头,而是将新写就的和离书塞进善禾怀里。 隔着一层红布,善禾听见梁邵硬声道:“我娶你,是因为祖父逼我娶你。” 善禾攥着和离书,没应声。 那头继续道:“到时候我会多备箱笼,够你离开梁家以后的生计嚼谷。” 一滴泪啪嗒打在和离书上,氤氲了墨字。 梁邵见状皱眉:“盲婚哑嫁,殊为陋习。你我素不相识,本无情谊——” 善禾一把扯开盖头,抹了泪,冲他扬起笑靥:“好,我省得了。笔呢?” 她笑时眉眼弯弯,繁复乌鬓压着两只金步摇,烛光下更衬得她面似桃花。梁邵心头一颤。 善禾继续道:“等老大人去世,我立时卷铺盖走人,一天也不会多留。” 梁邵万没想到她如此干脆果断,又见她盈盈身姿,囚在偌大拔步床内,不由念起她痛失双亲、孤身一人,心瓣软了几分。梁邵哑声:“……今晚,我睡脚踏板上。” “不用。”善禾抱了一卷被褥起身,“我本是罪臣之女,嫁给二爷已是高攀。不敢让二爷因我委屈了自己。” 撒花红被褥铺在窄长的木板上,薛善禾的新婚之夜,是蜷缩在硬邦邦的脚踏上度过的。 思绪渐拢,善禾猛然惊醒。 彼时梁老太爷午睡刚醒,正由丫鬟伺候着用药。 善禾忙近前接过药盏,将勺中苦药递至唇边吹凉了,才轻轻送入梁老太爷口中。 老太爷望着善禾,眸中已染了心疼之色,他颤颤巍巍开口:“善善,阿邵待你……是不是不好?” 善禾喉间一哽,眼睛忍不住酸了。她强自笑开:“哪呢,阿邵待我极好。”她伸出绣了祥云纹的袖口:“您瞧,这是阿邵给我买的衣裳,针脚又细密,样式又是今年最时新的。” 其实,善禾嫁入梁家后,每年只有按例的四季新衣共四件。身上这件,是善禾攒了好几个月月例自己买的。 老太爷伸手摸了摸:“是好料子。”他顿了顿:“可你嫁来将近两年,怎还不见身孕?” 善禾垂了头,轻声:“想来是还没有子嗣的缘分。” 老太爷长叹口气:“若有孩子傍身,阿邵再胡闹,也还会敬你的。这家里静得很,日头也长,若有个孩子,说不定还热闹些,人也不孤单了。” 善禾愣怔住,将老太爷后半句话听进心底。梁邺赴京备考,梁邵不喜家中的死气沉沉,也镇日待在外头。这个家,除了梁老太爷,只有善禾。 晚膳照例是在老太爷的寿喜堂用的。善禾伺候老太爷睡下后,才回了她与梁邵住的漱玉阁。 彼时梁邵早已沐浴完毕,卧在榻上,捧书而读。善禾默声去浴房沐浴,回来后自己又将被褥铺在脚踏上,钻进被窝时已近三更,梁邵早吹了灯。 期间,梁邵与善禾未说过一句话。 善禾睡不着。 她想到白日里郎中说老太爷肝气郁结,若是多遇些喜事,说不定有益病体。善禾没来由地想起那句“有个孩子”。 若她生下梁家的重孙,人家一定会很高兴吧?病也会好得快些吧? 思及此,善禾支臂起身。 “阿邵。” 梁邵侧卧榻上,从朦胧睡意中被人唤醒,他微微蹙眉:“嗯……” 善禾轻推他手臂:“请你醒一下。我……”她咬牙犹豫片刻:“我有事同你商量。” 梁邵翻了个身,抽开手臂,背对善禾:“什么事?” “我们……”善禾咬了咬唇,“生个孩子吧。” 黑暗中,梁邵陡然睁开眼。 善禾把手搁在床沿,眸子盯住修得圆整的指甲,轻声道:“今天祖父同我说,若有个孩子,家里或许热闹些。祖父太孤独了,若有个孩子,说不定更有益他养病?” 她继续道:“只是大哥如今去京都赴考,一时半会儿是成不了亲,遑论孩子了。只有我们……” 梁邵冷笑一声:“不圆房,是为你好。” “我知道,阿邵。”善禾凄然笑着,“可日后我拿了和离书离开梁家,旁人都知道我曾是你的……他们不会管我有没有跟你圆房的。” 善禾尽力做着最周全的打算:“到时候,孩子是留在梁家,还是跟我走,都听你的。行吗?” 梁邵忽觉烦躁,他很不耐听下去了。梁邵转过身,目光灼灼盯着她的脸:“所以,为了报答祖父的恩情,让你什么都可以做吗?嫁给我,哪怕我大婚当夜就给你和离书?给我生孩子,哪怕婚后两年我一直让你睡在脚踏上?为了那么点恩情,薛善禾,你就这么卑微下贱?” 善禾愣愣地望着他。印象中,梁邵很少一口气与她说这么长段的话。他是爽朗性子,朋友极多,故而在家时甚少,总是与朋友们宴饮。而况他厌烦薛善禾是毁他婚姻之人,更不愿与她亲近。因此很多时候,一天下来,他们彼此间说的话屈指可数。 月色透窗,漫上床沿。善禾圆溜儿的杏眸,在如水月色中璨若明星。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节 这将近两年的时光,善禾已悄悄将梁邵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梁邵从小被梁老太爷和兄长梁邺溺爱长大,又耍得一手红缨枪,心中傲气十足。她本就聪慧,知道如何说才能将梁邵抚毛顺气。 善禾敛眸,声音轻柔柔的,一如今晚的月色:“不,不是的。还因为阿邵……” “什么?”梁邵蹙眉。 善禾慢慢仰起脸,嘴角上弯,笑得和婉:“因为阿邵是我的夫君呐。”亵衣之下,善禾的手轻轻覆上梁邵手背。 三个月前,梁邵生辰,在外与好友宴饮,直至三更才归。 他带着一身酒气,把睡在踏板上的善禾一把捞起,搁在榻上:“硬邦邦的,睡了不疼?”善禾想跑,却被他一把搂进怀里。 善禾小心翼翼地开口:“阿邵,我是善禾啊。”是毁了你婚姻的薛善禾啊。 梁邵迷迷糊糊地闷声道:“嗯……善禾,善善……”他抱得更紧,就这么搂了一整夜。 因此,善禾知道,梁邵其实没有他口中那般厌烦她。 手背触感传来,梁邵只觉灵台如遭雷击。他想抽回手,可手却沉得要命,教善禾握住,更是一点动弹不得。 “阿邵……”善禾又唤他一声。 梁邵喉结滚了滚,声音发涩:“……嗯。” 善禾仍旧是仰脖望他的姿势,仍旧是嘴角微微扬起,她慢慢攀上梁邵结实的臂弯,凸起的青筋在肌肤留下许多道纹理。善禾抬起梁邵的手,让他握住自己的脸颊。善禾从眸子深处漾开笑意:“若非祖父给了我这个借口,也许,我永远不敢跟阿邵说这番话。” 话音刚落,善禾就教眼前人堵住了唇。 因她坐在脚踏上,比梁邵低了许多,故而不得不抻头够上梁邵的吻。 梁邵感受到她有些吃力,大掌托住善禾的臀,一下就将人捞至榻上。 善禾慢慢品味着这悠长的吻,心想着:梁邵应当是有点喜欢我的吧?那挺好,就算是露水姻缘,若有半分情意在里头,日后回想起来,也便不全是怅惘了。 她感觉到腰间箍了两条结实的臂弯,感觉到梁邵一只手捏住她的腰,感觉到梁邵气息逐渐紊乱,手中动作也愈发粗鲁起来。 梁邵习武,身量颀长、宽肩窄腰,此刻将善禾搂进怀里,几乎是完完全全裹住她,不留一丝空隙。 二人皆是第一次,皆是莽撞地手忙脚乱。罗衫半解后,梁邵欺身压上来。他从前鲜少正经看过善禾,总觉得她在屋里,就会永远在那儿,就永远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与别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此刻,他忽而发觉眼前善禾的面目明晰了,柳叶弯眉,杏眸樱唇,处处恰到好处,看得人心里舒服爽气。尤其是这会儿善禾脸上飞霞作烧,眸子清亮,直教梁邵心口宛若鹿撞。他声音暗哑:“你……” 下半句哽在喉间,梁邵再说不出来。善禾轻轻一笑,颤着手勾住他的脖颈,先是吻他的唇,而后往下,吻他下巴。不消一瞬,下颌处的痒与善禾的颤抖皆细细密密传来,梁邵不由在她耳畔喷出口热气:“善善……” 善禾耳朵甚为敏感,这口热气激得她浑身打个激灵,不觉溢出一个绵长的“嗯”来。 梁邵听到那长长的喟叹,一时间气血上涌,浑身像鼓着胀着,急要寻个柔软曼妙之处发泄掉这股邪气。 未久,善禾望着帐顶相互依偎的鸳鸯,在水波中交颈嬉戏。善禾视线逐渐模糊,她感觉到自己像卧在风波中的一叶扁舟上,随着节律轻轻晃荡。 待到后来,那对鸳鸯彻底隐入一片光晕中。她闭紧双眼,齿尖无意识地咬紧下唇。刹那间万物寂寥,善禾脖颈后仰,什么都听不见了。 片刻后云收雨歇,气息渐平。梁邵将她拢入怀中,下颌轻抵在她发顶,声音带着浓厚的倦意。 善禾踌躇片刻,轻声道:“明日起……不睡脚踏了吧?” 头顶传来一声模糊的回应:“……嗯。 “那……”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要换床大些的被褥了。” 梁邵阖着眼,鼻音浓重:“怎么了?” “这条……”她微微动了动,“盖两个人有些局促。我这会儿总觉得后背沾了凉气。” 梁邵不作声,唇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他将被褥往善禾那边抻了抻,又把善禾搂得更紧,口中却怪善禾:“蠢的,不知道往爷这儿靠?” 善禾把头埋进他胸膛前,没吭声。 作者有话说: ---------------------- [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善禾来咯! 第2章 弟弟犯错,兄长自当为其主…… 梁邵去年靠梁老太爷旧友的保举,在密州府衙的提点刑狱司里谋了个提刑官的职缺。如今已是密州府衙最年轻有能为的官吏,才十八岁。因而次日一早,他早早起床往衙门里去了。 善禾醒时身上酸痛,粘乎乎的。昨夜甚是荒唐,梁邵一次尤不餍足,后又掰着她的肩,迫她跪在榻上,复来了两次,那呵屋啊儿才肯偃旗息鼓。 此刻榻上凌乱,铺在身下的褥子皱巴巴不成样子。善禾一边起身收拾床铺,一边想着未来的打算。 郎中说,多的话,老太爷还有三年的光景,要是今年这病一直不好,熬不过今年年关也是可能的。善禾又开始掂量自己存下的银子,不多,有二十两了,够她一个人大半年的日用。只是,如果梁邵不要那个孩子,她带着孩子走,那日子就有些紧巴巴的了。 要想个赚钱的法子才好。 善禾抱着脏褥子正垂眸思索,门外珠帘教人打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梁邺捧着一匣金银首饰,愣住脚步。 他记得善禾为了照顾祖父,每日都起得很早。可今日的善禾,墨发披在肩头,一身松松垮垮的亵衣泛皱,还有床榻上的狼藉。梁邺很快懂了。 他错开眸子,目视地上:“我等会儿再来。” 善禾因梁邺的突然闯入,也慌得失了分寸。待梁邺出去后,她胡乱卷了床褥,堆在箱笼上,迅速换了套体面衣裳,又挽了个半翻髻。 拉开搁置簪钗的小屉时,善禾望着那静静躺着的、从前梁老太爷赏的七八支簪钗,像想起什么似的。她从中挑出两支素淡的,其余全部由帕子包好,藏进袖中。 “大哥。”善禾打帘而出。 梁邺坐在树下石凳上,一身银丝云纹常服,更衬得他俊逸清扬。 梁邺、梁邵虽是亲兄弟,可样貌气质、举止谈吐却迥然有异。梁邺沉静守礼,温润似玉,待人也客客气气的,但不知怎的,也许是太过沉静以至于冷漠,梁邺像口深潭,潭面再怎么漾起涟漪,底下永远是平静的。而梁邵脾性张扬,率性随意,最是那不拘礼数、厌烦说教之人,他看似不好相处,实则心思简单,有什么话几乎都写在面上,因此他朋友极多,反倒比梁邺更受欢迎。 善禾隔几步立定:“大哥不是在京都备考么?” 梁邺起身,含笑道:“获悉祖父身体不虞,家来看望。” “去了么?” “还没有。”梁邺补充道,“老人家还未醒。” 善禾点点头,斟了盏茶递予梁邺。她踌躇着从袖中取出方才那包好的首饰:“大哥——” 梁邺也捧了木匣递到跟前:“善禾——” 二人四目相视,不由笑开。 “你先说吧。” 善禾摇摇头:“大哥先说。” 梁邺含笑,打开木匣,匣内金光灿灿,堆满各色金银首饰。 善禾双目瞪圆,惊得说不出话来。 梁邺继续笑道:“在京都偶然去了明珠坊,据说是大燕第一的首饰铺子。我突然想起来,你嫁给阿邵时,无人为你添妆。这两年,你鬓上似乎总是那几根素簪子。” 去明珠坊,不是偶然。 想起善禾遭遇,也并非突然。 梁邺指腹慢慢扣住木匣边沿。自从临行前夜,他无意间发现了阿邵夹在田契中的和离书。从那以后,与善禾相关的一切,时时在他眼前敷演。 善禾忙摇头:“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梁邺知道,阿邵对不住善禾,让善禾受了许多委屈。所以,弟弟犯错,兄长自当为其主动弥补。善禾一介女流,又是罪臣之后,唯有庇护在梁家羽翼下,方可苟活。和离之后,她能去哪呢?她该怎么活下去呢?既然阿邵误了祖父照顾善禾一辈子的心愿,那就让他来吧。 梁邺眉目舒展,笑意不减:“就当是我谢谢你,谢谢善禾照顾祖父、陪伴祖父。”他将木匣推至善禾胸前:“我不能时时照顾祖父,阿邵又是顽劣性子,这家中多亏了你。” 他搬出祖父来,强硬要她收下,善禾只好却之不恭了。可是,那藏在帕子里的几支簪钗,该如何同梁邺说? “刚刚想说什么?”梁邺目向善禾掌心的帕子。 善禾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可转念一想,她早晚是要离开梁家的人,早晚要独立门户、自力更生,不会再与梁邺兄弟往来,是万没必要为了这么一点恩情和面子,耽误来日的生计。 故而,善禾掀开帕子,露出几枚簪子,咬唇道:“想请大哥帮忙,把这几支簪子典了。家里的丫鬟小厮,我……我总有些不放心。” 这是实话,因善禾在梁邵面前不得脸,哪怕老太爷再看重她,梁家的奴仆们总有些瞧不起善禾。老太爷死后,谁来护这个罪臣之女呢?梁家奴仆们如此想。 “你缺钱?”梁邺急急开口,“每月月例不够么?还是他们克扣了你的?” “没有,没有。”善禾忙掩饰着,“这些簪子,我总不戴,放在妆匣里,也是要落灰的。不如换了银子来,日后碰到喜欢的再买。” 她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大哥送的,我很喜欢。” 梁邺盯着她的脸,半晌未言。善禾被他看得心底发毛,以为自己拙劣的借口教人看穿了,不由垂下头。在梁邺眼中,善禾低着头,露出乌黑繁密的发髻,颊边垂了几缕碎发,迎着风飘摇。他长叹一口气,自善禾掌中接过簪钗时,指尖悄悄触到善禾掌心,他声音不觉有些抖:“好。” 那几支簪钗终究没有流入当铺,晚间时候,梁邺亲自封了二十两银子,教丫鬟送到漱玉阁。 梁邵下值后听闻兄长归来,骑了马立时归家。他是在账房寻到梁邺的,彼时账房先生垂首哈腰立在梁邺跟前,满脸赔笑。梁邺凝眉翻阅梁府账簿,见梁邵大咧咧跳进来,啪的合上账簿,同账房先生道:“就按我说的办,每月提至五两,其余头油钱、脂粉钱、糕点钱都在官中的钱里扣。你先下去。” 梁邵素不务家计,因而也不大在意梁邺的话。他大马金刀地坐进圈椅内,自斟了盏茶,呼呼喝下去,才笑问:“哥哥怎生回来了?” 梁邺因今日善禾典当饰品换钱的事,对他已有不满。后去拜见了梁老太爷,知镇日里只有善禾陪伴老人家,梁邵只晨昏定省时才过去请安,更是不痛快。梁邺双手撑桌而起,冷笑着:“倒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哥哥。” 梁邵被人暗讽,满心里是困惑:“哥哥这话什么意思?我不记得你,我记得谁?” 梁邺行至窗前,负手而立:“我当你成天价跟那些酒肉朋友厮混,早忘了这个家!” “又是哪里的耳报神嚼舌根子!”梁邵也立起身,“自哥哥赴京赶考,我是夜夜都回来的。” “那祖父的病怎生越发严重?” “我又不是灵丹妙药,难不成天天守着祖父,他病就好了?”梁邵梗着脖子,“郎中也说过,治病讲个医缘,没这缘分,便是日日吃人参虫草也不济事。” 梁邺气得手抖,转身一巴掌掴在梁邵脸上。 梁邵身量本就比梁邺高些许,因常年习武,看上去更比梁邺高壮。此刻被他打了一耳光,梁邵脸往右侧一偏,舌尖顶住挨打的那侧脸颊,自鼻腔哼出声:“你在赴京科考,你就记得祖父、记得这个家了?我不好,至少我日日见得了祖父。你一走就是几月,你是孝顺子孙?” 梁邺本后悔方才冲动,可眼下教梁邵说出这番话,反是气得齿关咬紧。梁邺冷笑着:“我是不孝顺,非但把老人家撇在家里,还没能力,约束不了顽劣的弟弟,反教善禾一介女娘忙里忙外操持整个家!”他甩袍阔步走出。 听见善禾的名字,梁邵脊背一僵。她怎么了?愤懑的潮水渐渐退下,梁邵独立在账房内,颊边火辣辣的,但头脑却渐渐冷静下来。一瞥眼,他瞧见账房先生站在廊下。 “陈先生!”梁邵唤道,“方才阿兄同你说什么?什么每月五两?” 陈先生跨进门槛,拱手道:“大爷说要给二奶奶涨月例,从一月二两涨到一月五两。” 五两银,比梁邵还多一两。 “这么多?她怎么了?”梁邵有些焦急。 陈先生摇摇头:“不知道,许是缺钱吧。” 梁邵回到漱玉阁时,善禾正趴在桌前画画。抄家之前,她尚是薛小姐的时候,善禾最爱画画,尤擅花鸟。后来辗转流落到梁家,她每日照料梁老太爷,再没时间画画了。如今既然要做好来日孤身养孩子的准备,她总得想个长久的、最好体面些的赚钱法子。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3节 梁邵推门进来,见她趴在日常用膳的八仙桌上铺陈画卷,蹙眉道:“怎不去书房?” 善禾搁了羊毫,莞尔道:“今天大哥在寿禧堂伺候,我先回来了。”她看了看铺了满桌的画卷画具:“我怕把你那儿弄乱了。” 梁邵行至她身后,垂眸看善禾的画,笔意空灵、工致婉约。梁邵道:“比外头先生画的还好些。” “当真?”善禾声带惊喜。 梁邵瘪瘪嘴:“怎么突然想画画了?” “长日无聊,总要寻点事做。”善禾含笑抬头,正好瞥见梁邵左侧脸颊的掌印,立时紧张起来:“阿邵,你怎么了?” 梁邵微微侧开脸,不想教善禾看见,口中只说:“没什么。” 可善禾却着紧起来,掰正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他颊边掌印:“我去浸条冷巾子来,须得快快敷好了。明儿去衙门里,才不教人笑话。” 梁邵被人这么仔细盯着,心里一壁抗拒,一壁又舍不得推开她。他扬了扬鼻尖:“平康坊的宋行首打的。” 平康坊系花街柳巷风月之所,密州子弟们日常宴饮,多喜欢择在此地。而那宋行首,乃平康坊顶顶有名的头牌歌伎。据闻宋行首卖艺不卖身,对客人也挑剔得很,那些酒囊饭袋、空有资财之徒,是万万入不了宋行首的房门的。 善禾手一僵,慢慢垂了眸:“嗯,我去拿冷巾子来。” 梁邵一把攥住善禾的手,颇有些气恼:“哪家新妇做成你这般模样的?夫君去平康坊,你不管;夫君早出晚归,你也不管。你到底是梁家二奶奶,还是我这漱玉阁的丫鬟?”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爷能稀罕你那点银子买的…… 这几年梁邵的朋友陆续成亲,每每出门欢宴,那些个浪荡子都要借口早回,说是家有娇妻,不敢怠慢。唯独梁邵,虽最早成婚,却是每每赴宴留到最后的那个,等到再拖不得了,才回梁府。起初,是他不肯回来,不想与善禾亲近;后来,他眼看着各家娘子们派人唤夫君回家,只有善禾从不管他、从不问他,他心里赌气,等着善禾。可每每等到人烟散尽,善禾也不管他,他只好骑马灰溜溜回来。 善禾知道,梁邵是有点喜欢她的,因此也不能用从前丫鬟对待主家的态度对他了,更何况如今还要请他帮忙,帮她生个孩子出来。善禾想到梁邵自小被长辈宠溺,是最需要哄着的脾性,有时比女娘还娇一些,因此她伸出葱葱玉指,指尖勾住梁邵腰带,嘟着嘴道:“那能怎么办?我素来在二爷跟前不得脸,要真提着刀子去平康坊,二爷不得更恼我?” 闻言,梁邵面上还矜着,嘴角却抑制不住上弯:“我什么时候恼你了?” 善禾想到自己如今攒钱很是不易,不如就此从梁邵身上搜刮点银钱来,以备日后跑路。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梁邵腰带:“下个月是我生辰,二爷准备生辰礼了吗?二爷生辰时,我可是绣了整整两个月的褂子呢。” 梁邵笑开:“原来是为了这。到下个月,不还有好些日子么?到时你便知道了。”他自是没准备的,甚至连善禾的生辰日子,他也记不大清。 “哼!”善禾美眸一抬,细眉微蹙,“我就知道。”善禾伸了指尖往他胸前重重一点,而后转身不去看他:“什么下个月?我不过诈你一下,你就招了。我的生辰,且有两个月呢!你还说你不恼我!” 善禾在心底骂了句:真贱!当初大婚夜要和离的是你,现在要我为宋行首吃醋的也是你。既然要我为你吃醋,又连我生辰都记不住。我要是信了你,那才是昏头瞎眼! “善善。”梁邵从后握住她的肩,急声道,“我一时情急,记混了。” 善禾从他手中挣脱开,决定再添一把火。她一壁向妆台走去,一壁道:“我知道的,记混了我的可不要紧。赶明儿记错了宋行首的,仔细她不要你进门!” 那梁邵闻言,果真眉目舒展,笑吟吟追上来:“我与她,是什么都没有的,不过偶尔借她宝地喝酒宴请一用。她琵琶弹得好,下回带你去听,好不好?” 善禾坐在妆台前绣墩上,歪头看他:“那你预备送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打套翡翠头面,如何?还是——”梁邵猛一下瞧见搁在妆台的新木匣,旁边是一个木托盘,上头整整齐齐摆了二十两银,“这是什么?” 善禾不想教他知道自己典卖首饰的事,因此捧了匣子打开给他看:“大哥送的,说谢我帮他照料祖父。” 梁邵自没有多想。在他心中,长兄如父,况且梁邺素来端方守礼,他是没什么好多心的。倒是善禾后半句话提醒了他,下午梁邺怪他不管祖父,思及此,脸颊还火辣辣地疼。他又怕让善禾看出来,转了话头,指着二十两银道:“那这个呢?” 他不过随口一问,善禾却紧张起来,她还不想让梁邵知道,自己正悄悄为和离后的前途做打算。 见善禾容色有些紧张,梁邵才认真看那二十两银子。方才大哥为善禾提了月俸,这会儿善禾妆台上封着簇新的银锭,善禾平日又不大出门,衣裳首饰也总是那旧几样,她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梁邵一下子就想到和离来。 单这“和离”二字,就让梁邵立时着慌了。他很快又想起昨夜善禾说的,孩子留在梁家还是跟她走,都听自己的。是了,她一定是想着要带孩子走,才会要这么许多的钱傍身! 梁邵隐隐觉得难受,他们都做了那事,他们都准备生孩子了,怎么能和离呢? “你要走是不是?”梁邵脱口而出。 善禾猛地抬头,见梁邵眼尾发红,眸中尽是焦躁之色,原本想如何把话捏合圆了告诉他自己未来打算的心思是彻底熄灭了。见他这会的情形,若真的告诉他,指不定他要如何闹。 “没有的事。”善禾偏了脸,朝浴房走去,“我先去沐浴了。” 梁邵一把攥住善禾的腕子,咬唇道:“你要走,是不是?” “你怕离了梁家没钱过活,是不是?” 善禾很想说一句:不然呢?和离书早签了,等祖父一走,我还有什么脸死乞白赖地留在这里? 但她到底没说这话,而是推开箍住自己腕子的手,抿唇道:“不是的,我只是把那些簪钗典卖了。” “卖掉做什么?” “我又不戴,留在妆匣里也是落灰。” “那就落灰好了。你要这些钱做什么?” 善禾歪头望他:“银子在手里,安心。” 梁邵盯住她的脸,显然是不信。他嘴唇翕动,张了半天,忽而垂下头,叹一句:“你去沐浴吧。” 善禾有些不忍心,也怕他就此再不理自己,道:“阿邵。” 梁邵没转身,继续挪动脚步往床边走去。 “阿邵,”善禾咬了咬牙,决心先扯一个小小的、善意的谎稳住梁邵,“我记得你想去北川,跟随镇北侯历练。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我害怕……所以,我想攒些银子,买件顶顶好的软甲给你。到时候你去了北川,有它护着你,我也安心些。” 梁邵脚步顿住,浑身都僵了。他是万没想到善禾攒银子是为了他,是担心他的安危。方才种种难言的凄怆顷刻间烟消云散,梁邵恨不能化作春风,把每一朵春花都拂过。 善禾见他没动作,以为这招不奏效了,正要想如何哄他,那厢梁邵自己转过身来,唇角明明上弯,偏又拼命压下去。他朝善禾扬了扬鼻尖,嘁声道:“爷能稀罕你那点银子买的东西?” 善禾知道,这是哄好了。她也放松下来,哦了一声:“好,二爷不稀罕,不买就是了。” 见她要撂开这事,梁邵反急了:“诶,你……”服软的话是说不出口的,只是心里又堵,无法消散。 善禾再没理他,径去了浴房沐浴,回来时,梁邵已将衾被理好,靠在竹榻上捧书而读。 见善禾进屋,梁邵丢开书卷:“等我回来。” 善禾愣住:“啊?” 梁邵笑开:“你先上床,等我回来。” 善禾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脸一下红了。昨夜说好日后再不睡脚踏上,此刻两只绣枕齐齐整整地排在一起,倒真有点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意思。善禾摸了摸枕上的绣花,长长叹出一口气。 梁邵是有些喜欢她的,她瞧得出来。若她努努力,或许他们便不用和离了。可是,她一个罪臣之女,怎好一辈子做他的正妻呢?她不在意梁邵的意思,可梁老太爷待她好,梁邺也待她好,只要她舔着脸霸占梁二奶奶的名头一日,梁邺兄弟的仕途便艰难一日。这是对梁老太爷的恩将仇报,善禾不能做,也不愿做。从抄家圣旨飞出养心殿的那一刻,善禾便再不是昔日那个只知绣花作画的金陵薛小姐了。善禾悲哀地握住脸,几滴泪从指缝间流出。 她是要走的,是必须要走的。不单为了那份和离书,也为了梁家以后的前程。 善禾侧枕着手,卧在床榻上,神思也逐渐模糊起来。不多时,衾被另一头小小掀开一角。很快,床褥子陷下去,梁邵侧在善禾身后,轻声唤:“善善。” 善禾没应,而是闭了眼装睡。 梁邵欺身上来,紧紧贴住她的脊背,他身上热腾腾的。他附在她耳畔:“善善?” 善禾再不好装了,只得闷闷“嗯”了一声。 梁邵笑开,往她怀里塞了只鼓囊囊的荷包。善禾觉得怀里东西咯人得很,低头拉开抽绳一看,里头满满是金银锭子。 “善善,都给你。我身上的,还有从前攒的,都给你。” 善禾转过身,直直望进他眼底:“为什么?” 梁邵把头埋进善禾肩窝里,一吻接着一吻:“想要善善给我买的软甲,好不好?还想要别的,善善都买给我,好不好?” 善禾有些哀怨地:“你什么都有……” 有银子、有官职、有亲人、有体面的身份……什么都有。而她,一无所有。 梁邵闷闷地笑:“唔……还想要更多,善善都给我才好。”话落,他低头衔住善禾唇瓣,手掌捏住她后颈,指腹把她纤长白腻的颈子抚了又抚。 烛影摇曳间,他欢喜地看着善禾清明的眸子逐渐氤氲水气,声音像从喉咙溢出来似的。 梁邵笑吟吟贴着她,热气直喷在善禾耳廓:“善善,我想要你买的软甲。好不好,嗯?” 善禾痴痴点了点头。梁邵一壁吻她耳垂,一壁道:“善善什么都给我,好不好?” “往后月俸都给善善管,好不好?” 善禾含糊应着。 梁邵忽然抵住她的额头,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不走了,好不好?” 善禾神思一滞,眸色瞬间清明起来。原来这厮这般作态,全为了这句话。善禾不由好奇:“为什么?” 听善禾如此言语,梁邵慢慢从她颈间抬起头,哑声:“原来你……真要走?” 善禾把手勾住他脖颈,望着他垂落脸侧的碎发,心坠了又坠。该不该同他说呢?按理说,他们早签了和离书,走是早晚的事,她便是直说也无妨。一念及此,善禾回望梁邵,却见眼前人冷绷张脸,薄唇抿作直线,直勾勾盯住她。 “我往哪里走?”善禾长叹一气,她没想到自己这般熟稔地就作出骗他的决定。人仿佛扯下第一个谎后,便不断地继续说谎,去圆最先的那个。 梁邵却以为,善禾叹息在“往哪里走”四字上。他咬唇道:“自然是你金陵老家。” 最末四字说得善禾眸光一黯,她苦笑着:“人都死了,家也被抄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回去,住什么?吃什么?” “所以你要攒钱。” 善禾也盯着他,直直望进他眼底。待到梁邵拧了眉,眸中显出不安神色时,善禾佯作怒状,作出要推开他手却不大使劲的样子:“好,既然你这般为我着想,连去哪儿了都替我谋划到了。那就请二爷起开,再给我些银两,我立时回金陵去!” 梁邵立时握住善禾两肩,急促辩白:“不许!我何时为你谋划?我分明……分明是在猜你的意思!” 善禾也不犟,只躺在床上眯眼看他脸红急声的模样,轻声:“我的意思你早就知道了。攒钱是给你买软甲,都是为了你。”她握住梁邵腕骨。 屋内默了片刻,下一瞬梁邵猝然欺身上来,压住善禾与她吻在一处。 不知何时,窗外已滴滴答答落起雨。雨水在漱玉阁庭院的桃花树下蚀了个小小坑洼出来,点滴着将雨珠落进去。 善禾身子靠着梁邵臂弯,与他气息交叠在一处。梁邵指腹揉着她的发丝,没头没脑来一句:“我想看看你的画。”说罢,梁邵已托着她腰背骤然起身。一时失了支力的地方,善禾差点朝后栽过去,慌得她忙环住梁邵脖颈,话也来不及说了。 梁邵行至八仙桌,将善禾搁在她方才的画上。善禾昏沉间忽觉臀下纸张窸窣,垂眸才见午后画的烟雨图上已皱得卷了边。 她可惜地望那幅画,想着如何修补。那厢梁邵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善禾,默然想起方才沐浴过后的事—— 沐浴后,梁邵去了书房,只做两件事。其一,把自己手边所有金银锭子翻找出来,赠予善禾;其二,将那纸和离书烧了。 善禾必不会走了。梁邵如此想。 作者有话说: ---------------------- 傲娇小狗:我稀罕你那点钱买的东西?[白眼]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4节 实际上:啊啊啊啊啊老婆给我买东西了!!![星星眼] 第4章 抱着善禾的,赫然是梁邺!…… 梁邵盯着善禾白皙娇嫩的肌肤,鬼使神差地拿起搁在一旁的羊毫,忽而很想在她身上写满自己的名字。善禾一掌拍开他,厉声:“干什么!” 梁邵像灵魂突然回了躯壳,刚刚反应过来似的,他丢开羊毫,一把将善禾揉进怀里。 善禾知他又有些小情绪涌上来了,收了厉色轻声问:“你怎么了?” 梁邵瘪瘪嘴:“抱着舒服。” 到这会儿还是嘴硬。 就这样赤条着搂了一会,梁邵突然道:“走。” “嗯?去哪里?”善禾不明白他又怎么了,她尚未回神,忽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已被凌空抱起。梁邵手臂铁箍般锁住她腰背,径自朝雕花门扉走去。 善禾吓得要叫出来:“干什么!丫鬟们还在外头!” 梁邵道:“她们都睡了。”嘴上这样说,但还是取了自己白日穿的官袍披在善禾身上:“你裹好。” 再是善禾怎么不肯,他还是抱着人穿过游廊,一径儿来到书房。推开门,松墨香扑鼻而来。 梁邵坐到书案后的圈椅内,把善禾翻了个个儿,让她背对自己、面朝书案坐着。他打开搁置地契、田契的锦盒,将厚厚一沓文书悉数捧出来,摆在桌案上:“都给善善管。” 善禾猛一下瞧见这么许多田地文书,心都被勾了去。她震颤地看着文书上,每块地、每块田的大小位置,暗暗咂舌。看来得对梁邵好点,到时多要两份田契走,以后日子方可过得轻松些。善禾这么想。 她还没想完,又听得身后幽幽传来一声:“善善,抬一下身。” 未及反应,善禾腰间骤然受力,整个人如离水的鱼般悬空一瞬,又倏然落回。善禾倒抽着气蜷起脚趾:“怎么又……” 梁邵松开手掌,欺身贴上善禾脊背。价值千金万银的土地田契就被善禾压在身下,洇出深深浅浅的汗痕。梁邵低声笑着,他立身而起,握住善禾腰肢前后发力。 胸前是凉的,身后却是热的,善禾在冰火间簌簌发颤。待得千帆过境后,她才伏在散乱的契纸间急促吐纳,鬓乱钗横。 梁邵捞她起来时,好几张田契黏在她胸腹前,勾得二人笑将开来。梁邵一一揭下来:“唔,好没骨气的混账东西!才这么一会儿,就自愿跟着善善了。亏得我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改明儿去官府过一下文书,都改成善善的名字,也算了了这些混账的心愿罢了。” 善禾虚软笑开,她指了锦盒中另一沓叠得方方正正的田契地契,问:“这也是你的?这么多?” 梁邵随意瞥了一眼:“是大哥的。”他解释道:“大哥赴京备考后,书房就空下来了,怕放在里头被手脚不干净的拿了,就都锁到我这里。” “看上去比你的只多不少。” “那是自然。”梁邵扬眉道,“大哥是长房长孙,日后又是要登阁入相的人物,自然要丰丰厚厚的。” 善禾听了,不由想起自己身世,敛了眸子没有再问。 却说梁邺的书房空置数月,虽然偶有仆役洒扫,但也不敢乱动文房器物。故此,今夜梁邺侍奉老太爷汤药完毕,回屋预备研墨温书时,才发现桌上的端砚早裂作了两半。 他一时寻不到新砚台,踌躇间想起梁邵书房里有方新砚,便一径奔漱玉阁来。路上,他心如鼓擂,想着会不会碰见善禾,若碰见了,又该如何言语。 漱玉阁里寂然无声,各屋的灯熄了,唯主屋漏出一点豆大暖黄,是都睡了的意思。 梁邺心下空落落的,垂了眸往书房石阶上踩。才走了一级石阶,猛然听见里头的粗喘与娇怯嘤咛。梁邺浑身一僵,紧接着就是梁邵嘶声没口子地喊“善善”二字,越来越急促,而后猝然停住,只余下两道交叠在一起的长长喟叹。过了一会子,是什么“都湿了”“弄脏地毯”等调笑的话,皆是梁邵说的。梁邺臊得满脸通红,手攥住衣角,脚步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动。端方守礼、人称磊落君子的梁邺,此刻站在廊下阴暗处,悉听屋内动静。他最是律己克己之人,只是这会儿,把那些个礼义廉耻全抛闪了,满心里只想: 不是已签了和离书吗?不是夜夜分榻而眠吗? 屋里又是一阵窸窣响动,似是往门口来。梁邺一惊,立时寻了墙角立定,将半个身子掩在婆娑树影后。十几步脚程的地方,书房房门从内拉开,梁邵赤条条精光着身子,抱着善禾走出。善禾云鬓散乱,披了梁邵今日的官袍,逶迤曳地。她趴在梁邵身上,脸没精打采地搁在他肩窝。走动间,善禾勾在梁邵腰间的两只脚悬空晃荡,绣鞋尖儿也颠颠地飞。 善禾抬眸一瞥,不偏不倚正好望见站在树后的梁邺,光风霁月地立在月色下。她美目睁圆,倒吸一口凉气,梁邵不知怎了,歇下脚步垂头问她:“怎的?” 善禾急促摇头:“没什么。我、你……我要滑下去了。” 梁邵勾了唇角,抱住善禾的臀瓣朝上掂了掂:“把脚勾好了。” 善禾还愣愣地,望着梁邺。四目相对,善禾只觉得羞愤无比。偏偏梁邵这冤家浑不知情,此刻立定脚步,又在她唇颊边偷香一口。善禾拧他颈后肉,当真是气恼了:“你走不走?!” 梁邵不明所以,见善禾气鼓鼓的,当她是臊了,本想再香一口,又怕她真恼,终究还是抱着善禾回主屋。 月华如练。树影后,梁邺攥拳而立,指节绷得咯咯作响,素来温润如春的剑眸此刻染了戾色。到底是从前对梁邵失了管教,让他如今这般胡闹。既然签了和离书,便该把人敬着,好生待人家,这会子这样,如何对得起善禾、对得起祖父的殷殷嘱托?梁邺越想,越觉得从前自己对梁邵宠溺太过,才养成他现今把人吃干抹净的霸蛮性子。 这一夜,梁邺终究是温不成书了。那圣人书卷铺在桌案上,密密麻麻的字,夹着他密密麻麻的批红。歪歪扭扭、红的黑的,像虫蚁一般,从书页爬上他手,紧接着爬满他全身。不过眨眼的功夫,字没了,善禾在书上,披着官袍趴人怀里。抱着善禾的人一扭头,吓得梁邺手中狼毫跌落在地。 抱着善禾的,赫然是他自己! 翌日晨起,梁邺梁邵兄弟及薛善禾聚在梁老太爷的寿禧堂,给老人家请安。因今日人来得齐全,梁老太爷喜笑颜开,话多了,粥也进得多些。善禾坐在床沿,一勺一勺喂老太爷喝下,梁邺和梁邵坐在下首,齐齐盯着善禾,心思各异。 因昨日挨了打,梁邵很乖觉地要善禾把粥碗给他,由他来喂祖父。 善禾被他替下来,坐到他的位置上,正好与梁邺面对面。四目相望,善禾忙躲开,只觉得心如鼓擂,垂了脸,指尖把膝上衣料绞个不停。 梁邺面色如常,同往常般含笑道:“阿邵顽劣,这些日子多亏了善禾照顾祖父。” “没有,”善禾声若蚊吟,“皆是我应该做的。” 梁老太爷听了此话,絮絮说起善禾的好来,先夸她孝顺勤谨,日日在自己跟前侍奉汤药,不嫌弃自己这个老头子,慢慢又说起梁邺、梁邵早已故去的父母亲,语带怅惘地道:“若他们还在,家里也热闹些。” 梁邺应和着。他自是知道善禾的好。 当初第一次见她,她通身素雅,鬓上就一根银簪子,乖顺地坐在梁邵身边,明明是最柔媚和婉的长相,眉眼却带着坚毅。用膳时,她亲手剥虾拆蟹,请梁老太爷先吃,比他和梁邵这两个亲孙子做得还好些。 后来再见她,也多是在寿禧堂。她日日侍奉老太爷汤药,从未言苦。梁老太爷年纪大了,屋里漫了老人独有的味道,熏香也散不去,梁邵嘀嘀咕咕的,偏善禾不在意,日日请安从不告假。去年中秋夜,老太爷吃多了酒,翌日肠胃不调,进的午膳全呕出来。漱盂来不及上,善禾便举了双手接住。那时,梁邺震颤地立在后头,自觉此生于“孝”字上,是万做不到善禾这样的。 再后来,善禾得了老太爷的授意,日常煲汤煨羹也多备梁邺的一份,聊纾备考之困乏。每每善禾端了汤羹到书房来,总望着他写的文章发呆,有时还能品出哪句写得好,哪句稍逊一筹。梁邺才知道,原来她从前也是念过书、习过字的。那段日子,习书无聊烦闷,梁邺每天最憧憬的,便是善禾拎着食盒站在廊下,笑吟吟唤一句:“大哥。” 大抵是善禾这许许多多的好,积攒在梁邺心中,因此那夜他偶然发现梁邵夹在田契中的和离书,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而是长长呼出一口气。 薛善禾,算不得阿邵的妻子。 真好。 那晚,他心中的芽苗破土而出了。 梁邺是用过午膳之后走的。梁邵特特向府衙里告了假,仔仔细细检查行装,才亲自封了马车。申时三刻的时候,梁邵和善禾一齐把梁邺送至长亭。临行前,梁邺把梁邵唤到一边,低声嘱托了很多话,无非是要他日常多顾着家里,多看望祖父,梁邵皆一一应下。 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梁邺叹口气:“善禾是好女娘,你好生待人家。” 梁邵愣了一瞬,梗着脖子道:“我何时待她不好过?”心里却发虚得很。 梁邺走后,梁邵要赶回衙门,本想着先把善禾送回家去,善禾却道:“从前不曾在密州街上好好逛过,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了,我逛逛再回去。”梁邵亦觉有理,将身边小厮留下伴着善禾,自甩鞭快马回了府衙不提。 那厢善禾坐在马车内,逶迤从城郊往城内驶去。她从车厢暗格中取出一轴画卷,是她从前画的。因昨日的画弄脏后,她手边只剩下这幅现成的了。 善禾教人将马车停在丹霞画坊前,抱着画卷独自入了画坊。 第5章 善禾半夜不睡偷看春宫,梁…… 丹霞画坊掌柜细细观赏了善禾的画,捻须沉吟着:“笔意工细,精致秀润。” 善禾闻言,忙道:“我一幅画,可再便宜些。” 那掌柜的慢慢抬了眼风,将善禾的画搁在桌案上,冷笑道:“只是,我家从不聘女画工。” 善禾不明白,只要善画、会画,不就好了,何必分个男女? 掌柜的见善禾眸中似有惑色,解释道:“若你是有些名气的画师,亦或是画法自成一体,自有人捧着银钱求购墨宝,这等人物原不必多言,不拘男女,我家俱可收录。若笔意混同流俗,又无半分声名傍身,那便只好跟着我家与书坊合作,专为各类稗官野史添补绣像。你可知,如今市面上最缺哪种绣像?端要何种人物?” 善禾愣愣地眨了眨眼,摇头。 掌柜从博古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递予善禾。善禾看封面题为《娇莺记》,翻开,扉页是一女子月下抚琴图,构图平稳、工致浓丽,善禾忙抬头道:“这些我都能画。” 掌柜冷笑着:“你继续翻。” 善禾往后翻了数十页,才见到本书第二幅绣像,画中男子与方才抚琴的佳人搂在一处,右题《月下相会》。善禾脸有些红了,继续往后翻,赫然是床榻之上,二人赤条条抱着,那口口直楞楞插在里头。善禾一下子想起昨夜与梁邵云雨巫山,面色大窘,啪的阖上书。 掌柜见她窘样,呵呵笑起来:“如何?画不了吧?这些画,一幅至少十两。可就是缺人,缺会画、画得好的人,银子摆在这,也没人赚得动。” 善禾立时起身,慌得想逃出去。但那句“一幅至少十两”绕在耳畔,教她抬不动腿。 十两,是她四五个月的嚼谷日用呢! 善禾咬咬牙:“这本,能借我回去观摩观摩吗?” 掌柜也爽气,大手一挥:“赁书一两二百文。”他知道像善禾这样面皮薄的女子,是再不会踏进丹霞画坊了。 善禾从荷包中取出一两的银子和两百文钱搁在桌案上,抱着《娇莺记》落荒而逃。 望着善禾匆匆离去的背影,掌柜倚在圈椅内,长长吸了口水烟。这世上赚钱法子不少,就看你拉不拉得下脸、心黑不黑。掌柜吐出一口烟圈,笑眯了眼。 坐在马车内,善禾颤着手再度翻开《娇莺记》。那后头的绣像是一幅比一幅荒唐,善禾边咬唇边看,等看完后,才觉得唇边生疼。 可是,一幅画,十两呢。 这十两银子像十只玉色蝴蝶,翩翩地在善禾眼前飞。 她又数了整本书的绣像数量,共二十四幅,也就是二百四十两。善禾被这个数字吓到了。一本书二百四十两,如果一年画两本,再加上在梁家攒的这些,漫说养个孩子,她还能在秦淮河边赁个相当不错的院子,丫鬟、小厮、婆子也都能安排上了,便是每年老太爷的祭日,她也能从从容容、宽宽裕裕地从金陵赶回来祭拜。 如此想着,善禾又把书翻开,硬着头皮仔细看下去。 归家之后,善禾先至寿禧堂侍奉梁老太爷,随后料理家中一应琐务,晚间又陪老太爷用过膳。待寿禧堂灯火渐熄,她方得了些自己的闲暇。 刚踏入漱玉阁,梁邵身边的小厮便来通禀:“二爷今晚赴王郎君的炒春宴去了。” 善禾闻言,心中欢喜。梁邵晚归,意味着她可以多翻几页《娇莺记》。 小厮得了话,一溜烟儿跑回如意楼复命。梁邵刚饮了几盅酒,这会子正站在游廊下吹夜风醒神,一眼就望见小厮颠颠儿地跑近,他唇角微勾,笑意里带着几分笃定:“过来。跟爷说说,二奶奶怎么回覆你的?” 小厮回想了一下:“没说什么呀。就说好好玩、玩得尽兴,要是歇在外头,直接派人回来说一声,她把换洗衣服包好让奴才送过去。” 梁邵越听越气,一脚把小厮踹翻在地:“滚滚滚!”他下脚不重,小厮迅速爬起来,忙跑开了。 梁邵气得额角绷青筋。从前他们俩感情不好,他出门不说,她也不问,倒也罢了。现在他们是这样的关系,要生孩子的关系,他主动派人回去告知一声,她非但不急,还连他在外头过夜都想得齐全。哪家正妻做到薛善禾这般田地的?梁邵恨得咬牙。 那厢善禾梳洗完毕,点了两支素烛卧在榻上看《娇莺记》。明明尚未到那潮热天气,她这会子却感到闷闷地,像被热气蒸着头脑,颊边也生烫。 四下里无人,伺候的丫鬟们都退出去歇息了,善禾因看画臊得脸上火辣辣,转而去看绣像旁的文字,无非是官家小姐爱上穷书生的才子佳人故事,她从前听女先儿说书,倒知道不少这样的故事。现在想来,善禾陡然发现,过去她听这些故事时,心中也自有幻想,但绝非书中绣像这般露骨。如今她与梁邵有了夫妻之实,也算通晓人事了,再看这书中的绣像,靡丽之余,更多是不适。 明明书中的佳人出身官家,“眉似初春柳叶、眼若秋水明星”,此般样貌、品性皆是上乘的女子,凭什么床榻之上,被那穷书生揉搓成那样!那书生除了才识好些、模样俊些,还有什么? 善禾又将剩下所有绣像扫了一遍,皆是男子主导、女子受苦的模样,心中不由叹息,怪道那掌柜的说不要女画工。这些画儿,岂可能出自女子之手?必是哪个粗野下流的男人作的,此人也必不懂得床第间的雅趣,才画了这样令人作呕的可憎春宫来! 打更梆子声从外头传来,善禾凝息一听,已是三更了。而梁邵尚未回来,想来今夜是要在外头歇下——从前他也经常如此,不声不响地在外头留宿,像故意跟善禾赌气似的,善禾也不管不问,倒是两相便宜。善禾掀衣起身,行至八仙桌前,铺了画纸,研墨润笔,心中凝思着方才《娇莺记》中绣像,咬笔思索应当如何改。几笔下去,觉得不妥,善禾团了画纸重新画。如此往复数十次,还是不满意。 她人物原本画得尚可,可如今所要画的,男女身子交叠相依,手臂如何排布,四条腿儿如何伸展,面上神色如何,又要把意思表现出来,又要雅一些、尊重女子一些,善禾一时之间没有主意。 这厢她正垂眸苦思,漱玉阁大门被人吱呀推开。 梁邵身边小厮勾头朝屋内一望,小心翼翼道:“二爷,灯都熄了,想必都睡下了。”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5节 梁邵扶着门框晃晃头,闻言重重哼出声,哑着嗓子道:“没良心的!” 猝然听见梁邵声音,善禾吓得丢了指间狼毫,慌忙团了方才所作的画丢进卷缸里。善禾提裙跑回拔步床上,急匆匆将《娇莺记》塞在枕下,盖了锦衾侧卧在榻上,阖目装睡。 刚一闭眼,寝屋的隔扇门就被哗啦推开。梁邵脸颊绯红,双目迷离,摇摇晃晃走进来。小厮刚要扶他,被梁邵一把推开:“干什么?滚。”小厮缩着脖子跑开了。 善禾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梁邵跌跌撞撞走到拔步床前,挨床沿坐了,见善禾安安静静面朝内睡着,气息均匀,心中气愤更甚。他伸手推搡善禾的背,恨恨道:“睡!睡!今夜我醉死在外头你也不管呢!” 善禾装作被人弄醒的模样,睡眼惺忪,实则小心道:“夫君回来了。” 这还是善禾头一遭唤他夫君,梁邵醉得再厉害、气得再厉害,也不由愣住,忽地笑开,方才的气也消了泰半:“你唤我什么?” 善禾在心中叹一口气,这冤家的脾气古怪,一时要顺着他,一时又不能顺着他,总要细细揣摩他的意思,否则又有好一阵要缠磨的。这会子梁邵这样,善禾大约听出来他是怪她“不管”他。真真是奇了,梁邵是最不爱被人拘束管控的性子,故此从前他去哪、做什么,善禾一概不问,就是怕惹他不痛快,不也这样两相便宜地过下来了?今儿又怪起她不管他了。 见梁邵爱听“夫君”二字,善禾立时如病患得了对症之药,她支臂起身,将头抵在梁邵宽背上,轻声:“今晚上等的是谁,我唤的就是谁。” 梁邵闻言笑得更甚,喷出一口酒气。他握住善禾的手,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恼怒了:“既然等我,怎么都不派人去问我一下?” 善禾丢开他的手:“谁教你没良心!” “我哪里没良心!”梁邵急声道。 “你去王郎君的炒春宴,有才子相伴,有佳人作陪,饮的是陈酿,吃的是佳馔,独把我孤零零一个放在家里,守着这空屋等你,好没意思。”善禾把脸转过去,“我就不管你,偏不管你!你要有良心,这会子少不得也该给我带个什么吃的玩的回来,然后恭恭敬敬跟我说:二奶奶对不住,今夜回来迟了。你有吗?你给我带什么了吗?” 善禾把手伸出,掌心摊在梁邵面前:“二爷的良心呢?” 梁邵呆住,他觉得善禾说的话甚为有理,也有些问题,可一时又想不出哪里有问题。夜色之中,他见善禾拧着细眉,眼睛清凌凌的,那点子酒劲上来,手不自觉往善禾身上摸去。 善禾一巴掌拍开他:“没良心的,配你摸么?”她还想说个“滚”字,但又怕实在太过,把梁邵的乖张脾气勾起来,到底还是把那个字咽进喉咙里了。善禾和衣朝内卧下,冷着声音:“浑身酒气,洗洗再来睡。” 梁邵这会儿也懊悔起来,自己怎生就没想过善禾带点什么东西回来?是了,从前每每出去宴饮,他是玩得痛快尽兴了,可善禾独自在府里,又要照顾祖父,又要打理家计,她心中定然有怨的。他非但不体谅——至少每次带碟好菜回来,还怪她不管自己。这么想来,自两年前善禾被老太爷救回来,到嫁给他,再到今日,善禾好像连如意楼都没去过!倒是他三不五时地去赴宴欢饮。 梁邵轻手轻脚躺过去,紧贴着善禾,一口酒气喷在她耳廓,他哑声道:“善善,对不住。” 善禾心底一惊,她来到梁家两年,何时见过这冤家如此情真意切地服软道歉模样。善禾一时没了主张,弄不清他是真心的,还是故意装作这模样的,也不敢擅自开口了。 那厢梁邵鼻尖顶着善禾后脖颈,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声音又黏糊又哑:“对不住……善善……” “我日后一定先想着你。” “去哪儿都跟你说。” “短了谁也短不了你的。” 善禾唇瓣翕动,他是来真的? 她僵硬地侧过去半张脸,正要开口,梁邵已欺上来,堵住她的唇。一时间,男人身上的气味和今宵如意楼炒春酿的酒味一齐钻进来。待梁邵攫取尽兴了,他才捧着善禾的脸,恋恋不舍地分开。 月色之下,梁邵唇边晶莹泛光。他温声道:“身上脏,我去洗洗。” 善禾知道他的意思,懒懒应了一声,忽而如惊雷击中灵台。那《娇莺记》的绣像画得露骨直白,缺了雅趣品味,若是用浴桶遮了那些地方呢?只露出脸、手臂,其余教阅者自己想象,岂不有了余韵无穷的意思? “诶——”善禾揪住梁邵袖口,“你等等!” 第6章 降妖伏魔三百回,铁棒搅弄…… 梁邵动作一顿,抬眼望去,只见善禾秋波盈盈流转,一双杏眸清亮如水,再往下,脸颊已飞起红霞。她贝齿咬住下唇,是犹犹豫豫羞中带俏的模样。梁邵唇角压不住地上扬:“嗯?怎么了?” 善禾咽了咽口水,一只手环住他的脖颈:“夜深了,夫君又醉了酒,我去伺候夫君沐浴吧。” 梁邵登时眼若含星,本就因薄醉而绯红的脸,此刻更是红似滴血,他嘴唇翕动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梁邵颤着手握住善禾的腕子,刚说个“我”字,接下来的话似被吞回去了。他想吻一下善禾,又觉得自己一身酒气尘汗,身上那样粘乎乎脏兮兮的,实在唐突了善禾。梁邵噌的支臂坐起,与善禾拉开了些许距离,他颤声丢下句:“我……我先去。”行出去几步,却又忍不住驻足回望,目光直直望进善禾眼里,他说得磕磕巴巴:“善善……你,你一定记得来。” 善禾望着梁邵背影融于夜色中,忙从枕下摸出《娇莺记》,匆匆翻阅了二十四幅绣像,把其中各式姿势印入脑海。光有姿势,善禾犹觉不够。作画讲究构图布局,因此善禾趿了绣鞋下床,头一件事是打开装衣服的箱笼,可惜她衣裳太少,又几乎是素淡端庄的,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条夏日穿的水红薄纱大袖衫,上头撒满金线绣的花蝶,这原本是婚服的一件。善禾一手抱住大袖衫,余出一只手从妆匣里摸出昨日梁邺赠的几支珠玉簪子,再捧了博物架上的金箔缠丝烛,稳稳插在成婚时用的青铜鸳鸯衔环烛台上,方赶去浴房了。 梁邵坐在浴桶内,身上燥热无比。一想起善禾方才羞怯模样,气血直涌上灵台。这会子酒醒一半,眼前也明晰了。梁邵端了茶仔仔细细漱口,刚咕嘟着把茶水吐在盂盆里,便看见善禾抱了好些东西进来。 梁邵眨了眨眼,被热气蒸腾地像含了水的鹿瞳似的,盈盈地晶亮。他怔怔看着善禾将赤红的金箔缠丝烛摆在浴桶旁,调好位置,小心点亮。而后,她绾好发髻,插入珠钗,褪了亵衣,披上水红袖衫。梁邵脑子近乎是懵的,但身子却露出破绽,两只眼跟随善禾转动,水中的蠢物也活活烧起来。 “善善……”梁邵喉结滚动。 善禾忙完这一切,才将心思匀到桶里的梁邵身上。那厮双臂松松搁在桶沿,眼尾又红又湿,嘴唇半张,唇瓣也是水光粉润。善禾走近,他起伏的胸腔,和绷紧的小腹慢慢显露眼前。 “阿邵。” 梁邵饧着眼勾望善禾,喉间懒懒滚出鼻音:“嗯?”他似乎又饮了一大坛子佳酿,身上爬满蚀骨软虫。 “阿邵可愿,”善禾有些犹豫,抿唇道,“佩着这个?”她指尖垂下条红麝串。 善禾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离开寝屋时又折回去,将这条红麝手串带上了。她只是在心中觉得,倘或男子将女子的贴身之物佩在身上,应当是有某些缱绻且隽永的意味。她本想取那交颈鸳鸯的茜色肚兜,可这等私密之物又太直白了,若是入画,反倒失了朦胧的意思,让人一瞧就明明白白知道这不过是幅春宫,实在流于俗套平庸。 “啊?”梁邵微微皱了眉。他自幼舞枪弄棒,身上何时佩过女人之物? 善禾既怕梁邵不肯戴,又怕梁邵瞧出她利用他作画的心思,忙握住他的手,一径走到浴桶边:“今夜伺候夫君沐浴,须得依我的规矩。” 梁邵尚未来得及言语,善禾已踢了绣鞋径自跨入浴桶,端端立在他两膝之间。水波微漾,罗衫半湿,这水红的绣衫如霞云般铺展在水面,慢慢吃透了水,洇作深绛,再沉入水中,搭在梁邵膝腿上。 “我替夫君带上,好不好?”善禾扬起笑。 红麝手串挂在指尖,摇摇晃晃打着转。梁邵忽而觉得后牙发紧,眼前善禾墨发如云,只用两枚珠玉簪子绾住发髻,绾不住的,便松松垂落香肩,蛇一般游入杏子红肚兜内。他声音暗哑:“哪有大丈夫戴这个的……”手掌却实诚地递到红麝串底下。 善禾噙了笑意,蹲身入水,跪坐在他两膝间,垂首替他戴上红麝串。待得红麝珠子掠过腕骨,善禾笑吟吟抬眸:“阿邵,戴上了——”下一瞬,梁邵反攥住善禾腕子,稍一使劲,便把温香软玉撞入怀中。 宽大可作外袍的水红撒花大袖衫,彻底沉入水中,紧紧粘在善禾脊背,覆住浴桶中的二人。梁邵倾身靠近,掌心护着她后脑将人轻按在桶沿。 他扬了手腕,红麝串便在善禾眼前窸窣晃动。梁邵蹙眉:“为什么要戴?” 善禾自然不愿说出实情,她指腹慢慢捻着红珠,佯作遗憾状:“你不喜欢么?”她微微蹙眉:“我倒觉得它漂亮得紧,阿邵以为呢?” 梁邵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确实是件罕物儿,颗颗圆润饱满,色如初凝赤血,形似蚌中新珠。此刻借着暖暖烛光,其上又盈了层薄薄水汽,竟真有些温润宝气来。梁邵刚想赞一句,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凝起剑眉,声音也有些凉了:“阿兄送的?” 善禾愣了一瞬,不觉笑道:“怎的突然问这个?”她握着梁邵手,让他抚上自己脸。 梁邵有些不大自在,虽说阿兄送善禾那些首饰本没什么,是出于好心,可是……可是现在这般情形下,若真是阿兄送的,他总觉得不好。梁邵的眸子慢慢垂下。 善禾瞧出他这点心思,也无意逗他,辩白道:“与大哥无关。是去年我自家买的,那掌柜的说,红麝有个奇效。”她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什么?” “辟邪。”善禾抿着唇对他笑着。 梁邵起初未反应过来,附和了一句:“哦,辟邪,是了。”但见善禾神神秘秘冲他笑,又见善禾听了他这话,噗嗤笑开,眉眼弯弯像夜幕上的月牙儿似的。梁邵先是对着善禾的脸看呆了一瞬,而后立时如雷击灵台,不由笑骂道:“好个小怪妇儿!拿你爷说是邪怪呢!” 说罢,梁邵掬了一捧水往善禾身上泼去,善禾也不肯示弱,立即还回去,把个梁邵兜头淋遍了。 梁邵朗声笑着,动作不停,一时间,桶中水波和肉波儿一齐漾开涟漪,泼泼洒洒地溅出三两滴落在砖地上。动静渐大,雪浪翻飞,桶边盛着漱口水的盂盆咣当坠地。善禾受了一惊,忙住手,仓皇攀住他肩膀,抿着唇道:“小、小声些儿。” “怕什么?”梁邵故意匀出掌风,又推了一抔水扑到善禾怀中。 善禾受了这记水波掌风,脸一侧,鼻尖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她断断续续挤出字句:“丫鬟们还睡在外屋,动静这般大,小心明日阖府都要传二爷半夜……”又是一阵水浪袭来,还有几个字被消散在喉咙里,水流声掩盖住她的细碎嘤咛。 梁邵故意掀起雪浪,喘吁吁黏糊笑道:“嗯,传梁二爷半夜里降伏妖精……”到话尾时,梁邵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粘,像蛊人心魂似的。他把头抵在善禾额前,双手沉入水中,环了一圈搂住善禾的腰,将她彻底抱进怀里。 待到云收雨住,善禾与梁邵身形相叠靠在一处。梁邵倚在桶边,长臂舒展搭在桶沿。善禾仰在梁邵胸腹上,仍是喘息未歇。侧过脸,善禾见那佩了红麝串的手垂落桶外,水滴顺着筋肉一滴一滴坠在地上。善禾灵台通透,现在这姿势岂不正好入画? 梁邵屈指勾了洇透水的红袖袍,懒声问:“从前怎么没见过你穿这件?” 善禾乜斜着望了眼,漫不经心答道:“穿过的,大婚那晚上。” 闻言,梁邵便不言语,低了眸子去吻善禾后颈。大婚那夜,他亲手奉上和离书,何曾认真瞧过她戴了什么首饰、穿了什么衣服。善禾也懒怠想过去那些事。起初嫁与梁邵,她是真心实意想留在梁家,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的。对那时的她来说,能被梁老太爷救下、能嫁给梁邵,实在是用尽了几辈子的功德福气才修来的福报。若不是那封和离书,若不是梁邵婚后对她的冷淡态度,她一定不会有离开密州回金陵的想法。毕竟,她是在那儿家破人亡的呀。 善禾的心渐渐冷下来。她忽然发现,原本几乎满溢的水此刻只剩了一半,也早就凉了,肌肤竟冷得有些刺痛。善禾撑着桶沿起身,轻声说道:“水凉了,也脏,我去换新的来。你先出来吧。”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打更梆子声,已是四更了。 善禾皱了眉:“不好,这么晚了,你明儿还要去衙里。” 梁邵拦腰将她抱回来,仍把善禾搁在自己腿上,调笑道:“怕什么?早起教小幺儿去告个假,爷今晚上降伏了个妖精,可不得好生歇歇?” 善禾扭头,盯住他眸子直直望进梁邵心底。她眸色清冽,含着盈盈水汽,梁邵心底一颤,立时咂摸出善禾情绪不对。 善禾抿唇道:“你这话,是真心的?” 梁邵着慌地捏了捏善禾颊边肉,讪笑道:“我同你说笑的呢,善善。” “哦。”善禾挣扎着起身,跨出浴桶,“原来说我是个妖怪,能让二爷笑呢。” “善禾!”梁邵霍然起身,目光锁着善禾身姿,“对不起。” 善禾褪下袖袍,兀自取了布巾擦干身体,声音淡淡的:“没什么好对不住的。天晚了,早些歇息。” 梁邵近前两步,身上的水便滴滴洒洒地落在砖地上。他伸出手想握住善禾两肩,恍惚发现自己身上都是水,抱她又该把她身上弄湿了,只好悻悻地垂了手。 善禾重新换上来时穿的亵衣,心底是薄薄的凉意。她觉得自己真可笑,明明是个官奴了,明明如今全仰靠梁家过活,可这会儿想到梁邵从前对自己的冷淡,想到他那句“妖精”,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气。到底是身子落了尘埃,心还挂在十五岁前的那片天空。大抵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盖谓如此也。可转念一想,她哪里身为下贱?十五岁前,她分明是金陵体面的官家小姐,她学过琴棋书画、礼仪规矩,她没有害过一个人、作过一件恶,她将梁老太爷、梁邵兄弟当作自己血亲一样对待,她清清白白一个人,凭什么下贱?就因为阿耶犯的那些错吗?可谁没有犯过错。天子也犯过错,贵人娘娘们也犯过错,凭什么他们犯错了就轻轻揭过去,阿耶犯错了就要砍头抄家,连她也要一起堕入泥泞,永世顶着官奴的名头。夺嫡的是三皇子,不孝的是三皇子,成功后登上皇位千秋万岁的也是三皇子,那凭什么失败了丢掉性命的是阿耶! 善禾眼前一酸,漫天的委屈压上来。她手中攥着布巾,咬唇不让泪珠滑出眼眶。一低头,看见自己光脚踩在砖地,凉气入骨,白皙的肌肤在夜色的朦胧烛影中青得发紫,像死了许久的尸体。自胸腔升腾起一股浓酽酽的恶心,善禾忍不住犯呕。她弯腰扶住桶沿,干呕了好一会子,什么都没吐出来,反倒是眼泪珠子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梁邵吓呆了一瞬,立时冲上去挽住善禾,口中焦切地问:“你怎了?”他一壁替善禾抚背顺气,一壁扬了声音:“来人!来人!请郎中来!” 善禾却按住他的手,摇摇头:“我没事。” 梁邵不顾她的话,径自披了宽袍,拦腰抱起善禾,一脚踹开房门,匆匆往寝屋去。院里的丫鬟皆被吵醒了,她们披衣出来,只见善禾脸色泛白,身上衣着周全,拧着眉缩在梁邵怀里。梁邵则浑身湿漉漉的,走时还滴着水,宽袍也只是用一根腰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精壮的胸膛和两腿都露出来。丫鬟们忙垂眸低脸,四散着跑出去喊小厮请郎中。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出自《红楼梦》。 作者有话说: ---------------------- 此章已修改[狗头] 所以后来的宝宝们请记住:玩水不是真玩水,而是降妖伏魔妖精打架。 第7章 风闻这梁邵与其正头娘子素…… 郎中到时天已蒙蒙亮,彼时善禾卧在榻上,额角沁满冷汗,虾一样蜷缩着捂住肚子。 寿禧堂也传了人来问话,梁邵坐在寝屋的石阶前,耷拉着头,十指插入浓浓墨发中。郎中诊脉后,捻须同梁邵及寿禧堂婆子金嬷嬷道:“二奶奶想必是郁结于心,久而气血失了常度。今次又骤经冷暖,阴阳不调,以至于经脉受了激荡,这才提前来了月信。老朽先开一剂疏肝解郁的方子,这几日多加保养,再加上二奶奶本是身体健旺之人,日常多多休养定然就好了。” 金嬷嬷闻言,不由问漱玉阁伺候的小丫鬟道:“快入夏了,夜里也不冷,怎么骤经冷暖了?” 小丫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偷拿眼睛觑梁邵。梁邵早垂下头,咬唇道:“都怪我。” 金嬷嬷闻言长叹一息,便不再问,只说自己回去复命,让梁邵早点休息。行了几步,又转过身同梁邵道:“老婆子我在寿禧堂伺候多年,今日说句本不该说的话,二爷好歹听我啰嗦一句:二奶奶出身是不好,当年老太爷逼二爷娶妻,也是不好,可两年过去了,二奶奶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寿禧堂没一个不夸的。单凭这一件,二爷再怎么不喜欢,也该看在老太爷的份上,好好儿把人放在屋里,别辜负了。来日老太爷入了土,碰见她爹娘老子,心里也不难受愧疚了。” 梁邵怅怅张开嘴,翕动半天,复又低头无言。那婆子一壁出了漱玉阁,一壁叹道:“偏偏是嫁给这个,两头都不好过。若当日选的是大爷,说不定好些。嗐!选了大爷,又耽误科举,这实在是……”梁邵呆呆立在那头,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几乎成了个冰人塑在那儿。等回过神来,梁邵忙撩袍跑回屋里,善禾已和衣睡着了。 这日梁邵到底是没去衙门里,传话的小厮躬身立在廊下,同府衙的官老爷陈大人道:“昨夜二奶奶急病,这会子还歪在榻上,二爷也吹了些风,今日留在府里照顾休息。”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6节 那陈大人并几名差役无不纳罕:风闻这梁邵与其正头娘子素来不睦,且他娘子据说是奴籍出身,岂可能为了她耽误差事?这几人一壁纳罕,一壁带着点八卦好奇的心思,午后使了小幺儿去梁府问安,得知梁二夫人真病了,梁邵照顾奔走了一上午,几人方相约下回邀梁邵出来欢聚,以便探问个明白。 闲话少叙。却说梁府漱玉阁里,善禾是被硌醒和热醒的。她侧卧在榻上,枕着梁邵的手臂,那人另一只手覆在自己小腹前,掌心慢慢渡来热意。梁邵从小是个热炉子,不怕冬天最厌夏日,到了酷暑时,恨不得日日凉水洗澡。这会儿搂着善禾,他浑身燥热,很快善禾也被他捂热了。 善禾支臂想坐起身,却发现这厮紧紧箍住她,让她动弹不得。梁邵也朦朦胧胧醒来,睡眼惺忪:“醒了?”善禾闷闷嗯了一声,第一次被人抱着睡,实在是不习惯。她推开梁邵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往里挪了挪,坐起身,立时觉得身下泛滥汹涌,小腹隐隐绞痛起来。 梁邵也跟着起身,见善禾蹙眉,忙问:“怎么了?可是又疼了?” 善禾摇了摇头,又觉得头脑发晕,只好倚着靠背,慢慢歪下来。梁邵皱眉见善禾苍白着一张脸,连嘴唇也了无血色,蹬上皂靴:“你歪一会儿,我去端药来。” 待得药端来,梁邵一勺一勺吹得温温的,才送入善禾口中。梁邵见善禾两手交叠,搁在腹上,不由道:“郎中说你太瘦了,你这腰间,也没几两肉。” 善禾不禁低头,果然腰腹瘪瘪,她怅笑道:“以前倒胖些,这两年好像怎么吃都吃不胖。” 梁邵听这话剜心,知道薛家那事砸在善禾头上无异于天塌,正色道:“想来是你操心太过,寿禧堂那边,有丫鬟婆子们,日后你就早晚过去晨昏定省,也使得的。就这么养一段时间,肉肯定长回来。” “那怎么行呢。”善禾望着自己平坦小腹,淡淡笑着,“不过,是得长胖些,日后若是有缘分,就是一口饭两张嘴吃,瘦了不好。” 善禾想着,自己得快快好起来,要是能怀上孩子,就更好了,梁老太爷必定欢欣。 梁邵闻言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善禾的意思后,心下想到:善善还想着身孕的打算,应当还是喜欢我的吧?如此想来,搁在梁邵心尖的石头才稍稍落地。 二人此后倒没说什么话,整个午后,善禾歪在榻上休息,梁邵则去了寿禧堂伺候。到晚间,梁老太爷传话说善禾不必过去,可善禾自觉身体好了许多,还是扶着丫鬟的手往寿禧堂去了。 饭摆在寿禧堂正厅,善禾的那份,特特加了滋补气血的七红汤。用到一半,外头急急跑进来一位小厮,喘吁吁来请梁邵:“二爷,府衙那边来了个案子,说是月坨村死了七个人,陈大人差您过去一趟!” 梁邵搁了碗筷,如往常般起身就要走,才跨出去半步,忽地想起梁老太爷和善禾都在这里。他从前是只顾自己的性子,快乐是自己的,痛苦也是自己的,好坏都厌烦同家人说。可自从与善禾关系缓和后,不知怎的,他仿佛意识到自己肩头担着的责任,说不上来,但似乎万事得有个交代了,给家里一个交代。这会儿,梁邵转了身子,拱手同老太爷道:“孙儿先回衙门里去。” 等老太爷点点头,梁邵方对善禾说:“晚膳后早些回去歇着,横竖这里有方嬷嬷她们,郎中说你操心太过了。” 善禾见他忽而转了性子,还愣了一下,等她答应时,梁邵已阔步行至廊下,着紧问小厮,声音急促:“死的什么人?仵作去了么?如今可有抓到嫌犯?” 梁老太爷望着梁邵的背影,缓缓笑开:“阿邵原本就是个孝顺孩子。” 善禾扒拉着碗里的饭,心中却不住怅惘。来梁家后她听说过,梁邵从前虽然淘气乖张,但与梁老太爷和梁邺都甚为亲密。自从老太爷逼他娶善禾,他虽然答应了,可心底赌气,这才与老太爷逐渐生分下来。 是了,一个本该参加武举、前途无限的男儿,怎愿意娶个贱籍出身的女人呢?如今他在府衙里的提刑官差事,也是梁老太爷卖了情面,又暗中塞金送银才把梁邵这个白身按进去的。善禾更觉得对不住梁邵,对不住梁老太爷,亦觉得老太爷死后,她应当立即和离,还梁邵似锦前途。 梁老太爷笑呵呵又同善禾说了好些话,无外乎是把身体将养好,若可以就生个孩子,以及梁邵让她受委屈便只管告诉老太爷,老太爷肯定为她做主这些话。善禾闷闷应下了。 却说晚膳过后,善禾回漱玉阁,见自己身上好了许多,只有层薄薄的难受,便想着作速将那幅画画出。刚润好笔,外头传来吵嚷声,原来是梁邵身边的小厮成保赶回来,说是梁邵跟随陈大人去了月坨村,要到后日下午才回来,请二奶奶收拾几件衣服包过去。善禾一听,顿时心生欢喜。梁邵不在,她便能徐徐将绣像画出了。兼之这三日同梁邵做了那事,身上委实疲累得紧,正好歇一歇。 这厢善禾笑逐言开地包了几件梁邵的衣服,又想起他素日是爱干净、爱鲜亮的性子,便把他日常用的器具也拿出来,束发的冠子、擦脸洗澡的几条巾子、常用的茶盏漱口碗等等,一并包好,交予成保。成保缩手站在一旁,见善禾神色无异,甚至眉眼间隐隐有喜色,心直往下坠。梁邵吩咐他回来取东西时,特特嘱咐,要他观察善禾的脸色,回去务必一一禀报。如今善禾喜笑颜开的模样,他回去后该如何复命呢? 成保小心翼翼问:“二奶奶,二爷又不是去好久,就两晚上,这些不带了吧?” 善禾正色道:“万一呢?从前不也有过说离家两日,结果四五日才回来的?都带上,以防万一。” 成保掂了掂两只大包袱,长叹一气,翻身上马,遁入夜色之中。 送走成保后,善禾方坐回八仙桌前,重新研墨润笔。她回忆着昨夜情状,以狼毫勾勒线条。浴桶内,女子背靠男人胸前,男人则倚在桶边,手垂在桶外,腕间是条红麝手串。女子鬓乱钗横,美目微闭,脖颈后仰,紧紧贴着男子肩窝。男子则脸带调笑,开口似在说话。桶的另一头,松松垂了条水红薄纱,一半浸在水中,一半散在地上。砖地之上,水渍淋漓。待得勾勒完毕,已近三更时分。善禾困得眼皮打架,收了桌子就和衣睡下。 翌日清早,善禾照旧去给梁老太爷请安,而后处理阖府琐事。她身上已好了许多,只是仍旧气短,说一会子话便要歇段时间。待得所有事毕,已近午时。善禾刚用完午膳,小丫鬟来报说成保回来了。 善禾以为是梁邵出了什么事,猛一下想起昨日说的“死了七个人”之话,不由神驰猜测,担心是有什么杀人魔作祟。善禾心口一坠,忙迎出去。 成保正拎了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儿走进来,包里包外散着甜津津的香气。 见了善禾,成保笑嘻嘻请安:“请二奶奶安。这是爷吩咐小的带给二奶奶的,说是月坨村最有名的玫瑰酥饼,十里八乡的玫瑰酥饼都没他那儿好吃喱。”说罢,成保双手捧上细麻绳捆作十字花样的油纸包。 “一切都好?”善禾拧眉接回来。 “好,自然都好。”成保道,“有线索了,估摸着今晚上就能抓到人。” 善禾点点头:“好。” 成保走后,善禾两指拎着油纸包儿回来。拆开纸包,但见十数枚玫瑰酥饼层层相叠,酥皮上泛着蜜光,芝麻粒儿粘在酥皮上。善禾取出两块,用素帕垫着搁在桌案,其余则重新包好,唤来丫鬟晴月:“你把这些送给老太爷去。就说是二爷特特带回来给老太爷的,再说二爷让老太爷这两日多加保养,等回来了亲自去给老太爷请安。” 晴月答应着去了,没一炷香的时间,她拎着两只油纸包儿笑嘻嘻跑回来。善禾问她是老太爷吃不惯么,怎么还多了一包。晴月抿唇笑道:“老太爷拿了两块,剩下的让奴婢包好了给二奶奶送过来。还把这包桂花糕让奴婢一起带回来。还让奴婢说,这是二爷特特让成保带回来的,只是老太爷嫌太甜了,吃得牙疼,只好给二奶奶受用了。”善禾低头看见两只一模一样的油纸包儿,一模一样的细麻绳,鼻尖一酸,握着脸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作者有话说: ---------------------- 梁二狗:啊啊啊啊她说为了生孩子要长胖些!她一定是爱我!!! 善善:祖父今天看起来不开心,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从前的事了……哎。 京都。 梁举人:读不进去读不进去读不进去!t t想她 第8章 别看这春宫上头至少得画一…… 月坨村临时搭了几间草棚,供州县来的官差们查案歇脚。梁邵蹲在验尸房外,等待仵作验完最后一具尸体。老远儿他瞧见一匹棕马,破尘踏土而来。 成保下了马,将善禾的反应告与他,还特特强调善禾专程问了句“一切都好”。梁邵听完,唇瓣不自觉上翘。 昨夜随陈大人一路披星戴月赶来,他坐在马背上,仰头望漫天繁星,心里想了许多。起初被逼迫娶善禾,他是不愿的,为此甚至与祖父赌气大半年。没别的原因,他不喜欢在自己一辈子的大事上,受人辖制,漫说娶了善禾于他日后仕途无益。所以,在大婚之夜他亲手奉上和离书,婚后也是夜夜与善禾分榻而眠。若无要紧事,他决计不同善禾多说一句话,就像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至于究竟是哪一日他对善禾有了改观,梁邵也想不起来了。现在回忆过去的两年,善禾给他留下的印象,大多是一声不吭地,要么在照顾祖父,要么就是操劳家计。梁邵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练武时穿的短打内里被善禾绣了朵粉艳桃花缝补起来的震惊。那会儿善禾绞着手,期期艾艾地同他道歉:“对不住,我看这衣服破了,就想缝一下。你不喜欢,我拆了重新做,你别生气。” 善禾像一湖碧水,永远平静,扔颗石头下去,也只是掀起一片涟漪,没一会子就又重归安宁。那时梁邵想,他只是恨命运万般不由己,而非恨善禾。换了别的女子,他照样会痛恨,照样跟祖父赌气的。 等回忆完他与善禾那些不亲近的点点滴滴,月坨村已到了。眼前数十把灯火,在夜幕中撕开一角。梁邵心境忽而开阔起来,既然已经娶了她,那便是覆水难收,再赌气下去,才是教他自己、教善禾、教老太爷三方都不好过。不若从此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横竖仕途上有大哥在,他如从前一样做个密州第一富贵闲人,有何不好呢? 以后,得好好对善禾。 这是梁邵那晚上作的最后总结。 梁府漱玉阁。 善禾终于将绣像画出来。大抵是因为那十两银子总在眼前飘,善禾画画时,心里异常兴奋。她一壁画,一壁想着:等离了梁家,就该自己动手过日子了。思及此,善禾兴奋得几乎手抖。一个女人,靠自己,把日子蓬蓬勃勃地过下去,真是了不起。而况她从前是个官奴! 她甚至在想,等她离了梁家,梁邵会同意她回来祭拜梁老太爷吗?他应当会同意的,毕竟他如今对自己的态度已大有改观。那如果他再娶妻了呢?想到此处,善禾慢慢搁了笔。那就不能回来了,她一个前妻,若是挟恩总在现任夫人眼前飘,实在是没眼色。不过没关系,她在金陵给老太爷奉个牌位,日后每年祭日和清明,她与孩子遥在金陵祭拜,老太爷应当不会怪罪她的。 善禾躺在湘妃榻上,把画搂在怀中,觉得往后的日子真真是有盼头。 及至第三日上午时分,善禾换了件寻常人家的妇人服饰,让丫鬟赁了辆普通马车,怀里抱着绣像,悄悄往丹霞画坊驶去。 见善禾的仍旧是那掌柜。 掌柜显然对于善禾的去而复返大为震撼,不由上下打量善禾几遍,教丫鬟看茶。 善禾将自己的画捧给他,道:“这样画,成吗?” 掌柜的一边看,一边咂咂地抽水烟:“鄙人姓米。” 善禾想这是路走通了的意思,忙道:“米掌柜。” 看了好一会儿时间,米掌柜将善禾的画掼在桌上,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善禾脸上:“你这画的什么?你没看《娇莺记》吗?你画的这么隐晦,谁愿意付钱买?” 善禾脸噌的红了,她咬牙道:“这已不算隐晦了。而且,若按书上那样画,太过露骨直白,反倒不美……” “美?”米掌柜乜斜了善禾一眼,嘲讽道,“一本□□,要什么美?读它的都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看画儿要什么美?你说的美,是文人夫子、闺阁小姐读的。可哪家夫子文人、闺阁小姐读这种书?你要美给谁看?” 善禾头垂得更低。 “吵什么?”里屋打帘出来一位阔面脸高鼻梁妇人。 米掌柜见了她,忙起身弓腰笑道:“夫人来了。” 那夫人白了米掌柜一眼:“大清早的吵什么,不做生意了?” “哪呢。”米掌柜赔笑道,“这儿有个来聘画工的。” “画工?”夫人眼波流转,上下打量善禾一眼,“稀奇,竟是个女子。”夫人随手拿起搁在桌案的画,细细看去,沉吟着不说话。 米掌柜见自家夫人锁眉屏息模样,笑道:“我也说这画不好,画得这样隐晦,如何卖?我去打发她就完了。” “米小小。”夫人眼波一横,“谁说画得不好了?” 米掌柜做生意的终极奥义:听娘子话会发达。当下,米小小掌柜立时咂摸出夫人的深意,倒吸一口凉气:“我去沏壶茶来。” 米掌柜走后,那夫人将画纸反扣在檀木案上,噙着笑坐在善禾对面,身子后仰往黄梨木圈椅内一靠:“既要做画工,须先想个名号来。” 善禾不解抬眸。 夫人继续道:“我姓吴,乃丹霞画坊的坊主,日后唤我吴坊主便是。你既来应募画工,总得先想个诨名儿。难不成用你本家姓名,教街坊四邻戳你爹娘脊梁骨?” 善禾怔了怔,亦觉此话有理,转眸思索片刻,道:“那就叫——” 吴坊主道:“且慢。”她扬了声音:“小小!请笔墨文书来!” 只听得里屋高声答应着,没一会子,米掌柜笑眯眯打帘出来,双手捧漆金錾花盘儿,上头托着笔墨纸砚,并一只雕漆紫砂茗壶、两只茶盏,最末是枚巴掌大的锦盒。 “写下来。”吴坊主道。 话落,米掌柜迅速铺陈纸张、扭腕研墨。善禾低头一瞧,这并非空白纸张,而是一张画工聘书。 吴坊主自斟了盏茶,葱指指着契书上的字:“五年为期,润笔银按市价□□拆账,你六我四。姑娘,这算得十足的诚心了。只有一件,今在我家签了字,契书年限内只许给我家画画,不许接私单,不许私自卖画,便是给相好的郎君题扇面,也不行。” 彼时米掌柜已研好一池浓墨,细毫蘸饱墨汁。善禾心如鹿撞,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她颤颤地接过笔,目光落在“五年之内不得另投别家”十个馆阁体小楷,踌躇无措,只觉得像签卖身契一样。 吴坊主见善禾犹豫,也不勉强她,擎盏悠悠品茗,重又欣赏善禾的画。 善禾搁了笔,缩手拢回藕荷色衫子下:“吴坊主,若签了这契书,是你教我画什么,我就必须画什么吗?” 吴坊主呵呵笑起来:“我家画坊每月派活三次,应不应承全凭你自己心意。画一幅,结一幅的帐,你六我四。画得勤的,一个月少说挣百十两银子。若是你签了字反悔,五年内一次活也不接,都使得的。只是不许给别家画,不许画私单。” 善禾慢慢明白,原来这丹霞画坊的契书,除了应聘画工外,更是要拿高额工钱,把整个密州的画工垄断。其余画坊的工钱,也是六四分账,却是画坊六画工四,只有丹霞画坊让画工赚更多些。在来丹霞画坊之前,善禾隐约听说,全密州最大的画坊就是丹霞画坊,上个月慈云观筹画三百幅《九华经》,就是丹霞画坊接的。正是因为这些,善禾才选了丹霞画坊。 善禾继续问:“那如果我一幅画画得不好,该当如何?” “自然是改,改到好为止。改不好,这幅画的润笔银肯定是赚不到了。”吴坊主答道,“不过,我家给你六分的拆账,已算得上密州诸画坊里最公道的了。” “好。”善禾咬咬牙,她没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丹霞画坊已是她最好的出路。 见善禾重新执笔,吴坊主眯眼盯着空白契书:“只需写你诨号,本家姓名叫什么,我不管的。写完画个押,就好了,之后我再同你细讲咱家规矩。” 善禾点点头,提笔写下:贺山雪。 米掌柜立时捧了錾花盘儿上的锦盒,打开,是画押的印泥。善禾按了拇指印,米掌柜正要按自己的,吴坊主横了他一眼:“滚。我签的画工,关你毬事!” 米掌柜也不恼,只说:“是,是,我先回后院看画了。娘子先忙。” 吴坊主冷笑道:“把你眼里的毬屎擦干净!恁好的画技,差点被你这瞎眼的赶走了。” 米掌柜一叠声地应“是”,兀自转回帘后,往后院去了。 待得吴坊主也签了字画了押,两份契书彼此各存一份。吴坊主亲自给善禾添了茶:“这丹霞画坊的话事人,不是米小小。” 善禾轻轻点头:“我看出来了。”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7节 “所以,我很想画工里有几个女子。”吴坊主将茶盏推至善禾面前,“男人么,是有些才华的,可脑子里就那点事。米小小监制的那些绣像书,太俗,上不得台面,也只能卖给码头的短工、不识字的粗人,还有那些表面礼义廉耻、实则小人的伪君子。赚这些人的钱,到底有限。” 善禾小心开口,顺着吴坊主的话说:“那赚什么的人钱,才好呢?” 吴坊主勾了唇角:“我且问你,一家之内,什么人管家计、管账簿?” 善禾脱口而出:“自然是主母。” “是啊,”吴坊主轻轻呷了口茶,唇齿留香,“管钱的是女人,怎么这些书、这些画,就少有给女人看的呢?” 善禾如雷击灵台,恍然大悟,但嘴上还是说:“也许是因为,自古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少有给女子读的书。” 吴坊主轻笑道:“这都是老话了。如今但凡是家族体面、有点家私的门户,哪家姑娘不习字读书,哪家姑娘不学礼仪规矩?且说一件,现在各家嫁女,要女儿去做夫家的主母,要女儿知道钤束后宅、打理家计。不识字,怎么看账簿?不读书,有什么心胸约束后宅的妾室奴仆?嗯?”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说那家世略差些的,也许当真不用识字,一辈子操劳家务,为老爹、为夫君、为儿子,忙里忙外,好不疲累啊!临了了,几抔土堆个小尖儿,这辈子就结束了。这样的女子,生命只该这样吗?她们凭什么不能有点自己的乐趣?不识字,那就看画书嘛!” “画书?”善禾问道。 吴坊主自博物架上取出一本封面早已磨皱的旧书,递给善禾。打开,每页只有画,画的也是《娇莺记》的故事,从才子佳人初见,到月下相会,再到立下海誓山盟,每页虽只有几个字,有的甚至没有字,但剧情却以画代替了,足够不识字的人读下去。善禾一一翻下去,只觉胸壑如溪水淌过,好不通透。从前画画,只当做是消磨时间的消遣,从没想过以此挣钱,更没想过用画讲故事,用画做一本书。 “这是我自己画着玩儿的。”吴坊主道,“我画技一般,还是得有画工来掌笔。米小小说这卖不出去,除非画得露骨,把男人的口口、女人的奶口画出来才行。我偏不!什么破画一定要把口口画出来才能卖出价钱!呸!老娘就不要。今儿我把这些告诉你,并非是你画技多出众,而是因为你是个女人,你知道画画时要讲究雅趣、讲究留白,知道被画的男女是一样的,知道并不是所有看春宫的人,都那样下流。” “你别看这春宫上头至少得画一男一女,但其实只画了一个人,就是女人。不管什么春宫,什么绣像,女子都得画的妩媚风流,男的么,只要把口口画出来就行了,丑的俊的,都无所谓。因为他们画的时候,只想着跟女人做那事!所以,我要一个女画工,我要她画的时候,不仅画女人,更要画男人!甚至是,不画女人,只画男人。” 善禾怔怔望着吴坊主,这是她从前不曾想过的,如今吴坊主好像在她眼前开了道门,光照进来,通体生暖。善禾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但发现想说的话,几乎都在吴坊主的意思里了。她还是开口道:“坊主,我能问问您的名字吗?” 吴坊主笑开:“吴天齐。我阿耶给我取这个名字时,是化了寇准‘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的典故。可我现今觉得,它还有另一层意思。” 吴坊主没有说,再说下去,那是要砍头的大罪了。善禾心里猜到,吴天齐,吾天齐,吾与天齐。 吴天齐与米小小。真有意思。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出自寇准的《咏华山》。 作者有话说: ---------------------- 吴天齐:吾与天齐。 米小小:脾气小小,志向小小。 第9章 阳光洒进来,一半照在梁邵…… 马车缓缓停在梁府二门,善禾扶着丫鬟晴月的手下了轿凳。甫一落地,眼前响起幽幽怨怨的声音:“善善,你去哪里了?” 梁邵立在垂花门下,哀怨望善禾。他本该是今日午后回来的,可为了早见善禾,他将所有差事处理完毕,推了陈大人的午宴,急匆匆赶回来。走到漱玉阁时,丫鬟同他说,善禾出门了,不知去哪里,也不知何时回来。梁邵记得,善禾是鲜少出门的呀。 善禾蹙了眉:“怎么回来了?不是今儿下午才回吗?” 梁邵不爱听这话,登时冷了脸:“不想我回来?” 梁邵比善禾高了大半个头,伫在那儿跟个柱子似的。此刻他挡住善禾的路,拧眉抿唇,直勾勾望进善禾眼底。善禾不知他又怎了,捏不住他的心思,而况今日她有一件大喜事,做好了,未来说不定再不需要仰人鼻息过日子,因此善禾现在满心只想着回去看吴天齐给的书册,懒怠哄梁邵。善禾扬起笑,捏捏梁邵手背:“没有呀,你提前回来,多好。你在外面多呆一刻,祖父也多挂心一刻。走吧,等会儿寿禧堂该传饭了。”说罢,善禾抱着怀里的书册径自朝阁内走去。 这话听得梁邵一时受用,等慢慢咂摸过来,他又跟后面两句杠上。梁邵赶在善禾身后,追上话:“祖父挂心我?你呢?你不挂心?” 善禾行至八仙桌前,端端坐下,抬起美目睨了梁邵一眼,心底忽而浮起一团疑问。善禾拿不准,因此悠悠问道:“阿邵,你是为了我,才这么早回来吗?” 梁邵耳廓噌的红起来,忙里忙慌地错开眼,坐在善禾对面,目向窗外,硬声道:“什么话……谁为了你?是衙里的事都忙完了,我才回来的。谁知我一回来,你人不在,丫鬟也说不知道你去哪里了。你生着病,还这样外出,要是有什么好歹——”他想起方才善禾那句“挂心”,故意作怪道:“祖父不得挂心得紧。” 善禾隔着桌案望他,说不清心底是庆幸还是有些失落。原来梁邵是爱屋及乌,如今才肯对她好的。若不是老太爷对她的看重,也许梁邵到现在还是不愿搭理她吧。不,若无老太爷,他们根本不会成为夫妻。善禾觉着失落,倒并非是她爱慕梁邵。她是重情义的性子,既然嫁与梁邵为妻,她便做不到完全将他当个陌生人。这几日的相处,她很开心能感觉到梁邵对自己有一丝丝的喜欢。当然,也许这份喜欢是他们做那事带来的。可毕竟是拜过天地、同枕一榻的缘分呀,来日也许还会共同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既然如此,她总是能感觉到心底有个隐隐的奢求。这份奢求不大,不需要梁邵真正将她当作妻子对待,当个不远不近的亲人就很好了,若不能够,做个朋友呢?她从前的亲人都已亡去,自己也早将梁府当作第二个家,将梁家人当作亲人,她希望自己对梁家的这份感情,能有个回应,哪怕回应的声音很小。只要有,便尽够了。善禾有个长远的念想,她希望在与梁家的缘分尽了之后,自己还能平平和和地与梁邵一起跪在梁老太爷的灵位前,磕一个头,上一炷香;她希望他们中间无论哪个人先去见了老太爷,另一个有朝一日都能到坟茔前,做个最后的道别。毕竟,再也不会有薛家人同她道别了。 善禾握住他搁在桌上的手,明显感觉到对面人浑身一僵。善禾轻声道:“那我要是有了什么好歹,你会挂心么?” 梁邵扬了鼻尖,抿唇:“谁挂心你,要不是因为祖父喜欢你……” 善禾低了眸子:“是了,要不是因为祖父,我们连夫妻都做不成的。”她松开手,起身慢慢往妆台去。 梁邵呆怔住。他目光紧紧锁住善禾背影,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他听出来善禾藏在这句话里的落寞,心口像被剜了一刀似的。梁邵追上去,站在善禾身后,握住她两肩:“你走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善禾卸了鬓上的素簪,语调怅惘:“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在心中深叹了口气。 “当然有。”梁邵急急答道,“我想说,要不是因为祖父喜欢你,那我真真是眼里糊了屎——” 善禾拧眉转过身,带着点气恼,正正对上梁邵的眸子。 四目相接,梁邵喉结滚了滚:“身边有你这么好的人,我都视而不见,实在是昏了头、瞎了眼。” 握住善禾两肩的手慢慢滑落,梁邵攥住善禾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他抬起一只手,低眸见善禾指甲修得圆整,忍不住吻她指尖。 指尖传来密密麻麻的吮咬触感,像轻柔雨丝齐齐扎上来,不疼,只让人发痒。善禾嘤咛了一声,梁邵动作一愣,而后伸手扣住善禾的腰,迫她贴紧自己。 梁邵将善禾抱在妆台上,刚要分开她腿,却被善禾按住他手:“不行。” “我知道。”他记得善禾月信未走,“就这样抱会。” 善禾摇摇头:“这也不行。岔开太大,也疼。” 梁邵只好悻悻地将善禾两条腿都放到自己身边同一侧,而后立马贴紧善禾的身子,一壁吻她指尖,一壁问:“每次都疼么?” 善禾点点头。 梁邵渐渐吻到善禾白腻的脖颈:“要不请郎中开副药?” “没用。只要是女子,没有不疼的。” 梁邵闷闷的声音从耳后传来:“那有缓解的法子吗?” “拿汤婆子捂一捂,喝点姜茶,都行。” 于是,善禾腹部贴上了一只大掌,暖意立时传过来。梁邵慢慢抬起脸:“善善,我也有点疼。” 善禾愣住:“什么?”而后瞬间了然他的意思。二人一齐低头,善禾叹口气,跳下妆台,朝外间走:“冷一会儿它,就好了。” “不行。”梁邵攥住善禾手腕子,“你都冷了三天了。” “哪有三天……”善禾话未说完,已被人拉到怀里。 梁邵衔住善禾耳垂:“用嘴,好不好?” 善禾面色大窘,想要挣扎出来,偏偏梁邵紧紧箍住她。梁邵也不期望善禾真的答应,她脸皮薄,而且他们才缓和关系,青天白日的,用嘴,多不好意思。可是,求上得中、求中得下的道理他是懂的。善禾拒绝用嘴,那只好用手了。如果他一开始提出用手,善禾一定会让他自己解决,那才亏的很呢。 果然,善禾见拗不过梁邵,也挣脱不出来,只好红着脸问:“手,行不行?” 梁邵立时笑开,答应得爽快:“自然行!” 善禾慢慢眯了眼,感觉自己好像着了这厮的道。可如今才发现,为时已晚,梁邵已握住她的手,低下去。隔着衣料,那呵屋啊话儿硬梆梆的,善禾脸上飞霞作烧,梁邵也是面生红晕。 丫鬟晴月得了寿禧堂传饭的信儿,蹦蹦跳跳跑来要喊善禾与梁邵过去用膳。门是虚掩的,里头似乎没动静,晴月立时心弦绷紧。从前善禾与梁邵是很少同处一屋的,再加上前几日二人关系突然缓和,这会儿也不知在做什么。晴月不敢造次,而是悄悄探了只眼睛望进去,只见梁邵坐在拔步床边沿,两手后撑,脖颈后仰;善禾跪坐在踏板上,也仰着脖儿看梁邵。 “善善……”梁邵喃喃道。 晴月一惊,倒吸口凉气,梁邵凌厉眼风立时扫过来。晴月忙低下头,掩上门悄悄退出去了。 走到漱玉阁门口时,正好碰到成保搓着手候在门廊下头:“咦?怎就你一个人?咱二爷二奶奶呢?” 晴月脸上臊得很,呲了口成保,道:“催催催!二爷身上不舒坦,去不了了,今天就在漱玉阁吃。” “不可能,二爷什么时候身体不舒坦过?”成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想走进去,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脸噌的一红,与晴月对望一眼。两人忙垂下头,守在门口。 漱玉阁正屋内,梁邵发出最后一声极舒坦的喟叹。 * 善禾的素青交领衫子染脏了。 梁邵这才发现今儿个善禾实实是奇怪得很,穿的普通,出门坐的马车也是赁的。他随手拿了榻上的帕子,替善禾擦衣服上的清白污浊:“你今天怎么穿这件?” 善禾就着梁邵手上的力,坐在床沿,低头看自己掌心通红,不觉想起方才那混账东西抻头楞脑地在掌心进出,竟有这般粗长,怪道自己每次同梁邵办完那事,身子都不爽利,走路快了也有隐痛。善禾抿了抿唇:“出去办了件大事。” “嗯?”梁邵问,“什么?” 善禾抬了眸子望他:“存的钱够了,去买了件软甲。” 梁邵闻言,双眸立时亮晶晶的,尾音上扬:“真的?”他忙抻头往桌上瞧,只看见一叠书册:“怎么没瞧见?” 善禾怕他看自己丹霞画坊的那些东西,忙双手捧住他脸,掰正面对自己:“那是个稀罕物,工期久,店里也只有一件。所以要先下定,过两个月才好去拿。” 二人面对面望着,梁邵几乎能在善禾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望着善禾粉唇翕动,至于她说了什么,他是不在意的,只仔细盯着善禾嘴唇的开合,樱唇贝齿,好不惹人。一时间胸膛气血翻涌,他对着唇瓣吻上去。善禾见他直愣愣盯着自己的唇,脸上有些臊,等他吻过来,一颗心恨不得要化作春水。二人交头吻在一处。这吻绵长又汹涌,善禾近乎能听见咂咂的水声。等到快喘不过气了,善禾挣着推开他,梁邵才恋恋地松开善禾,舔了舔嘴角晶莹:“善善。”他勾了唇角:“谢谢你。” 在这个瞬间,善禾心中忽而升起了“如果不和离也挺好”的念头。 此时此刻,梁邵身上披了一件褂子,下头只着一条亵裤,将她搂在怀里。阳光透过格子窗洒进来,刚好攀到梁邵的裤腿。善禾则衣着俱全,将头倚在梁邵胸前。梁邵轻声道:“等阿兄衣锦还乡,我们就请个画画先生来,给祖父、大哥还有我们一起画幅画儿,当做留念。善善,你不也是会画画的吗?” 衣锦还乡…… 画画…… 善禾浑身一个激灵,她眼珠子盯着砖地,直直地想起早间在丹霞画坊的一切。 她已与吴天齐签字画押,是丹霞画坊的画工了,且今早刚接了吴天齐派的第一次活——给新版的《长生殿》配绣像。 善禾心口咚咚跳动。若她的画被选中,那梁邺、梁邵的仕途该怎么办?她的身份已让梁邵在仕途上受了阻碍,若再被有心人知晓她给画坊画那些图,她怎生对得起梁家? 善禾移目去望梁邵。 梁邵下巴微扬,浑然不觉善禾的转变,兀自说道:“还有一个月就是会试。善善,过两日我们去慈云观拜拜,唔,广通寺也去。” 梁邵掐指算着日子,善禾的心却愈来愈凉。 倘若这次《长生殿》的画随意画几幅,吴天齐定然会退了她的画。到时候她只说画不出,从此再也不接丹霞画坊的活,这样对梁邵、梁邺的仕途应当不会有什么影响了吧。 可是…… 善禾慢慢感觉到,她不甘心。 她好不容易有了一条出路,一条只靠她自己——靠她自己的双手,靠她自己的才华——搏出来的出路,就这样放弃么? 一头是梁家人对她的莫大恩情,一头是她好不容易寻到的出路,究竟该怎么选? “善善?” 梁邵唤着她:“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善禾浑身一惊,忙收拢思绪,挤出朵笑靥:“我在算日子。” 梁邵张了嘴刚想说什么,成保立在廊下,高声道:“二爷,衙里又传话来了,请二爷即刻往月坨村去。” “月坨村?”梁邵皱紧眉头,“那案子生了变故?” 成保恭恭敬敬答道:“是,抓错人了。二爷抓的那个庄一兆,有了人证证明杀人时他不在场。” 梁邵与善禾对视一眼。善禾知他焦心案件,支臂从他怀里坐直身子:“你去吧。” 梁邵捏了捏善禾手背肉,轻啄香腮:“等我回来。”说罢,立时起身,一壁披衣往门口走,一壁问道:“什么人证?可信吗?”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8节 善禾听见成保的声音:“是临近普惠县王县令的三儿子。当夜,这王三爷做寿,邀了庄一兆过去赴宴。陈大人已查实了,庄一兆确确实实去了王府,与他同坐一席的是普惠县几家药铺的掌柜,皆都为他做了证。”成保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再也听不见。印象中,梁邵似乎从来没有在案子上犯过如此错误。这次抓错犯人,他应当很是焦心。 不过,善禾没有再去想月坨村的事,她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时间在指间流逝。 于她而言,更要紧的,是丹霞画坊与吴天齐的画。究竟该怎么选? 再抬头时,天光渐暗,善禾垂下手。 就在方才,她忽然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和离书还在。只要和离书还在,她与梁邵就不是真正的夫妻,她迟早要离开的,她早晚是梁邵的前妻。既是前妻,那么她就是犯了杀头的大罪,也影响不到梁邵更影响不到梁家。她又何必纠结呢?善禾自嘲地笑了笑。 眼前的迷雾豁然开了道口子,阳光直直洒进来,连那些被善禾忽视的隐秘角落也照亮了,尘埃在空中悠悠漂浮。 善禾想起来,其实梁邵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不和离”的话。 善禾想起来,梁邵对她最柔情、最热烈的时刻,是在床笫之间。 善禾想起来,梁邵说的是:因为老太爷喜欢她,他才发现身边有她这样好的人。 是的,她性子沉静、重情重义,照顾老太爷从无怨言,还主动为梁邵生孩子,他只是觉得她很“好”而已。仅此而已。 所以,只要与梁邵和离,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第10章 “爷一晚上不回来,你就…… “善禾?”梁老太爷搁下手中书卷,望向坐在一边做针线的善禾,“你在想什么?身上不舒坦?” 思绪渐拢,善禾忙答道:“没有,祖父。” 梁老太爷慢慢笑起来:“在想阿邵?你不必担心,他是有分寸的。”这几日梁老太爷将善禾与梁邵关系的缓和看在眼里,心中甚是宽慰。子孙和睦,方为长久之象。他年事已高,身边最亲的,只有这两个孙子。好在,懂事的那个赴京赶考,不日将带着功名回来;不懂事的也成了家,身边有个最妥帖的娘子。梁老太爷靠在引枕上,慢慢阖目,不觉想起过去的事。 人到了这个年纪,功名利禄皆为虚妄,孩子们好,他也便满意。梁老太爷慢慢从枕下摸出一只锦盒,唤道:“善善,你来。” 善禾搁了针线坐过去,双手捧住锦盒,打趣笑着:“从来只见祖父摸这只匣子,不肯给我们看。想必是存了好多体己银子在里头,今儿到了我手上,可就是我的了。赶明儿大哥回来,我与大哥一分,阿邵是不配拿的。” 从前她也经常这样在老太爷面前打趣说笑,仿佛她与梁邵真如夫妻般亲密。那时梁老太爷自是不信的,但他知道善禾脸皮薄、心思重,梁老太爷怕她多虑操心,也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祖孙俩就这样互相欺骗。可近来他听见下人们的窃窃私语,知道善禾与梁邵是真的做了夫妻,总算彻彻底底放心下来。他再没有什么牵挂的了。 梁老太爷指指挂在床头的荷包:“钥匙在里头。” 善禾摸出钥匙,挂在指尖,凑到老太爷跟前,故意问:“呀,真给我啊?” 梁老太爷点点头。 善禾眼眶泛红,声音也哽咽了:“不等阿邵和阿邺了?” 梁老太爷摇摇头。 善禾咬着唇把钥匙送入孔洞,手一抖,两肩耷拉下去。她抬起手背抹去眼泪,却止不住,只好捂着脸坐在老太爷跟前哭。 老太爷却笑了,颤颤巍巍抬了手,搁在善禾背上,慢慢地给善禾抚背。他在心中想,善禾是个好孩子,跟她阿耶一样,实心眼儿、不轻浮。所以在薛寅投了三皇子后,连后路也没给自己留,临死的时候从从容容的,不该说的话一句没说,只写了封信,把唯一的女儿托付给昔日恩师。 “善善。”老太爷恍惚看见了从前那个勤苦读书的小薛寅,捧只破布包跑到他跟前,哭着说爹娘死了,求梁先生收留他。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薛寅死了,夫人死了,他唯一的儿子、儿媳也都死了,就剩了他孤零零一个。哦,还有两个孙子,一个要考科举入仕途,不能留在身边,一个怪他独断专裁,不肯留在身边。只有善禾,到头来只有善禾啊——这个与他并非一个姓、毫无血缘的丫头,他甚至连她小时候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她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照顾了他两年,比亲人还亲。 老太爷望着善禾扑簌簌落在膝盖上的泪珠,很快洇透松花绿绫裙。他眼里也涸了一汪泪,他想着过去的人与物,想着这么些年过去了,怎么大家都走了,把他一个人抛闪在这世间,像个不死的老王八一样,孤独地等待死亡。他又想起了那一年的大雪,薛寅与梁邺兄弟的父亲跟随他一起去芒浒山讲学。雪太大了,他跌了一跤,汩汩鲜血染红白雪,裤腿都浸湿了,很快结为血冰。是薛寅和儿子轮换着把他背下山的。这两年他把这件事告诉梁邺,告诉梁邵,告诉善禾,他们都说:“祖父,您记错了,芒浒山在南边,南边什么时候下过恁大的雪?”梁老太爷便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能跟他说上话了。 “善善,不哭。”梁老太爷轻声笑着,“你要坚强。”他把锦盒打开,里头露出一沓泛黄的纸,折得皱皱巴巴的。梁老太爷取了最上头的两张,交给善禾。善禾打开一看,是两张五百两的银票。老太爷郑重道:“这个留给以后阿邺办事。他要是真考中了,新妇说不定是京都人。办得热闹漂亮些,别教人家笑话了我们阿邺。” 善禾咬紧下唇泣道:“您自己给他,我不给。还有一个月,他就回来了,您自己给!” 梁老太爷不答,笑着取出下面的两张,分别是二百两的银票,和如今梁府的地契。他塞到善禾手中:“别怪祖父偏心,阿邺是长孙,以后又去京都走仕途,用钱的地方太多。你跟阿邵说,别怪祖父,别再怪祖父了,啊。” 善禾已经泣不成声了。 梁老太爷拍拍她的手背,笑得和蔼:“地契别给阿邵,你收着,自己收好。祖父死了,你自己拿着,他不敢跟你和离。” 善禾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唯有两行泪不停地流,染深了胸前的缠枝莲花纹,那莲花真像浸在水中似的。她把手中的书纸全搁回盒里,抹了眼泪:“什么死不死的话!郎中都说了,且有好几年活呢,你又咒自己!再说了,怎么就等不到阿邺回来了?不就一个月?你这么着急要走,阿邺跟阿邵你不管啦?” 梁老太爷不答,他没有告诉善禾,这半个月来他时常忘记事,也忘记人,有时候看见梁邵,他还以为是儿子,看见善禾,以为是儿媳。好在他还记得,他们都死了,在他尚未步入老年的时候,就死了。到了就寝时分,老太爷人躺着,手却抖得厉害,压也压不住。梁老太爷想,早点交代了更好,万一哪天什么都记不得了,就来不及了,反而对不起孩子们。 他把手挪回来,搁在书卷上,口里喃喃重复:“管啊,想管,还想管啊……” 善禾留在寿禧堂用完晚膳,梁邵还没有回来。趁小厮给老太爷擦身子的间隙,善禾走到寿禧堂廊下,唤来晴月:“你找两个小厮,去月坨村找二爷。问二爷好不好,案子顺不顺利。若案子顺利,就跟他说,老太爷身上不好,请二爷立即回来。若不顺利,就说,办完了案子早点回来,家里人念叨他。”晴月答应着去了。善禾又把郎中请来,郎中望了望老太爷脸色眼神,连脉也不把了,拉着善禾出去,叹气说:“左不过是这两个月的事了,二奶奶早点备下棺木,给老人家冲冲喜。” 善禾听了,泪珠立马滚落脸颊:“放屁!你上次还说有两三年光景,至少还能捱过今年年关!” 郎中摇摇头:“又添了别的病。” “什么病?” “说不出来,反正不是长久之象。”郎中转眸望帘帐后静静卧着的梁老太爷,“你看他这会儿卧着,手在抖是不是?但凡到了这地步的老人家,都治不得了。活多久,都是命数。你们做晚辈的,多陪陪他。他一个人这么多年,心里也苦。” “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善禾不甘心地问。 郎中长叹一口气:“你们夜里多来看看,哪天夜里手不抖了,说不定就好了。日常的药,仍旧只吃治风寒的,别的一概不用,他身体受不住。” 送走郎中后,善禾绞着手回来,发现梁老太爷已睡着了,手仍旧在抖。善禾吹熄灯,沿着床边绣墩子坐下。黑暗中,她面色沉静地盯着那只抖动得愈发厉害的手。光洁的肌肤,上头斑斑点点,竟像蛙皮一样。善禾仰起脸,不让眼泪流下。她后悔自己没有早些发现,后悔每天晚上服侍老太爷睡下后,就没再回来望望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善禾一声不响地立起身,从箱笼里抱出一床被褥,铺在碧纱橱外的罗汉榻上。晴月蹑手蹑脚走进来,说月坨村的事棘手,小厮就没告诉梁邵老太爷病情加重的事。二人铺衾理被,善禾今夜就睡在寿禧堂里。 夜色朦胧,月亮隐在重云之后,不肯匀出半分月华来。善禾迷迷糊糊间,仿佛又回到了抄家那天。她双臂被人架着,拖出薛家,拖到一个她不认识的地方。那地方堆满枯草,睡卧间有虫鼠在身边爬,还有永远溢着馊味的饭菜。一个月后,善禾又被人拖出去,拖到靡丽风情的秦淮河背后,拖到肮脏龌龊的巷口里,老鸨和龟公在那儿等着她。她被拖进去,一条没了人气的女人被拖出来。 梁邵捧住善禾的脸,指腹轻轻抹去泪珠。 脸上粗粝触感传来,善禾慢慢睁眼,竟发现梁邵坐在榻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他风尘仆仆,带着寒夜中的风霜气,眉心锁着,面色却容淡。梁邵指腹摩挲着善禾的脸,见善禾醒来,他渐渐笑了,轻声道:“爷一晚上不回来,你就哭成这样?就这么想?” 善禾本想拍开他的手,却教人一把攥住手腕,扯进怀里。梁邵搂住善禾,掌心抚着她的背,附在她耳畔说道:“从前我在外头,你从不管我,今儿特特派人过去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善禾被他搂得近乎喘不过气,两只手挣扎着推开梁邵结实的胸膛,一抬眸,正好瞥见这厮青茬渐显的下颌与布满血丝的双眼。善禾嘴角一瘪,心口生疼:“祖父不好了。” 梁邵分明脸色一怔,眸子也发直,愣愣地扭头去望不远处放了帘帐的拔步床。 “郎中说,左不过是这两个月的事。” “怎么这样严重?上次他来,不是说还有两三年的光景吗?” 善禾摇摇头,泪顺着脸颊滴在锁领口:“他说添了别的病,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良久,梁邵拍了拍善禾的背,轻声道一句:“你先睡吧。”说罢,他松开手,起身往床边挪去。梁邵轻手轻脚掀开床帘,坐在床沿,静静地望着梁老太爷的睡颜。鼻尖一酸,眼眶就模糊了。 他忽然发现,祖父怎么这样老了?印象中,祖父似乎永远活在十二年前,头发尚未全白,精神尚且抖擞,能给他和阿兄讲一下午书,还能手持戒尺,撵着他打。 那一年,他五岁,阿兄七岁。 在从京都奔赴靖州的永关道上,梁邵一家途径正闹瘟疫的海陵县。父亲立即停了赴任的行程,携母亲和他们留在海陵县治疫。自从来到海陵县,他和阿兄镇日被关在驿站,一直到父亲母亲病故,他们都没能见到父母。后来,驿站开了,他与阿兄踏在海陵县的土地上,得知的第一件事是,为了防止疫病再度发生,父母的尸体已被烧成焦骨。 梁邵只记得当时自己浑浑噩噩的,牵着阿兄的手,一直在哭。他嗓门大,哭起来不管天、不管地,旁边送他们去县祠的官差们闻之也忍不住落泪。阿兄却是紧抿着唇,哪怕泪水湿了满脸,也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声音。 那么大的人,曾经抱着他与阿兄一起哭笑玩乐的人,到最后竟变成了两只沉甸甸的小盒子和两条窄长的灵位木牌。梁邺与梁邵,一人一只盒子,一人一条木牌。他们坐在县祠的门槛,从天亮等到天黑。暮色四合,有人骑着马,风尘仆仆从大道尽头赶来。他说:“我是你们祖父,跟我回密州吧。” 马背上,梁邺和梁邵前后坐着,一个轻声抽泣,一个放声大哭。梁老太爷牵着缰绳,悄悄抹掉眼泪。 十二年过去,他们皆已长大,梁老太爷也到了该变成小盒子与窄长木牌的年纪。 泪水滚出眼眶,梁邵忙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不知何时,善禾已站在他身边,轻轻将手搁在他颓唐的肩。 “阿邵……” 梁邵猝然转身,紧紧抱住善禾,将头埋在善禾胸前,脊背一抽一抽地低声呜咽。 善禾慢慢地抚梁邵的头,却克制不住泪流满面。 第11章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善禾与梁邵挤在罗汉榻上。因此榻窄长,不足容纳二人同睡,善禾只好趴在梁邵身上。 晨光熹微,第一缕阳光漏过窗隙,善禾率先睁了眸子。她透过窗看了天色,忙支起身,推了推梁邵:“快醒,天亮了。” 昨夜梁邵是悄悄回来的,未曾事先报知陈大人。故此,他需趁陈大人尚未醒转速速赶回去。 梁邵慢慢睁开眸子,见天光已亮,忙坐起身子,理理衣裳就要走。 “照儿……”梁老太爷坐在床沿,两手支着床榻边,笑吟吟望着他。 梁邵脊背一僵,转过身时泪已坠下。善禾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祖孙二人。 梁老太爷冲他摆摆手:“不哭,不哭啊。去了京都,要记得克己为公、克己为民,爹在密州等你回来。快去吧,啊。” 梁邵只觉浑身僵硬,腿动不得,话也说不出,只有泪汩汩地往外涌。 * 三月初二,梁老太爷睡下后再也没有醒来。 善禾与梁邵跪坐在床边的脚踏,看着那白天与黑夜皆抖个不停的右手慢慢停住,而后陡然坠在床褥上。 善禾捂住嘴,想起那晚郎中说的话:“哪天夜里手不抖了,说不定就好了。” 梁邵抽噎着从枕下抽出一张字条,是昨日梁老太爷回光返照时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尚能辨认: 不哭,你们要坚强。 二门上云板连叩四下。挂在廊下的红灯笼变为写了“奠”字的白灯笼,善禾与梁邵也换上了粗麻孝服。 外头涌进来一群人,指挥着梁邵给老太爷换寿衣,又将老太爷的尸体抬进早已备下的棺木里。 一时间,寿禧堂正屋成了停灵之所在,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苦药味、老人味陡然间都不见了,人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只为送老太爷最后一程。 善禾与梁邵跪在蒲团上,麻木地给每位前来吊唁的亲眷好友磕头,麻木地听他们诉说老太爷年轻时的旧事。到了次日晚上近三更时分,最后一位来吊唁的亲眷离开。善禾与梁邵由晴月和成保扶起身,成保小心开口:“还有几个京都的远亲没通知。” 善禾与梁邵对视一眼,梁邵唇线抿直:“先不说。等过了三月十二,阿兄考完会试再说。” 因一整天未曾阖眼,且白日哭得几乎晕厥,梁邵与善禾只得回漱玉阁休息,将守灵交给几位本家弟兄。回去路上,晴月扯住善禾衣角,恭恭敬敬道:“账房那边支东西搭孝棚,这会儿闹不清楚,请二奶奶过去看看。” 梁邵揉了眉心,脸色登时沉下来:“糊涂东西!这点子事也弄不明白,白养了一起子人在家里浑吃白饭!爷亲自去看。” 晴月赔笑道:“实在是这遭事情多。”她悄悄拉了下善禾袖口,微微摇头。 善禾明白她的意思,道:“阿邵,家里好多事全仰仗你。何况我本管着后宅对牌,我去就行,你去了,也不一定清楚。快回吧。”她一壁说着,一壁领晴月往账房去。 刚穿过影壁,善禾停了脚步,拉住晴月:“究竟是什么事?” 晴月抿唇道:“二奶奶请随我来。” 晴月将善禾引到二门外,只见长长的甬道内,唯有两只挂在檐角的“奠”字灯笼幽幽地亮。善禾与晴月刚在灯笼下站定,甬道尽头立时亮了一盏昏黄的灯,慢慢靠近。 等那盏昏黄走到近前,马车停住。车辕依次跳下两人,正是吴天齐与米小小。 善禾大惊,不由问:“你们……你们怎知……” 吴天齐道:“今儿白天来吊唁老先生,见你跪在灵前磕头,我们就都知道了。”她顿了顿:“画,成了吗?”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9节 善禾垂眸咬唇:“成了。” 吴天齐走近一步:“先给我吧。接下来你忙家里的事,我们也不给你派活。等你忙完家里的事再说。” 善禾低着头不应,指尖不停绞着衣服。 “怎么了?”吴天齐急问。 米小小也走近,拉住吴天齐:“她家里经了这事,哪有心思画。何况等那梁大爷回来了,她也画不成了。” 米小小还欲说什么,善禾已抬了头,胸膛起伏,说得焦急:“吴坊主,我现在把画给你,一定能录上吗?” 吴天齐慢慢勾了唇角,一把搡开米小小:“你一定行。” 善禾攥紧拳头,咬牙道:“好。”她转头吩咐晴月:“你回漱玉阁把我搁在衣裳箱笼里的雕花匣子取过来,别教二爷发现。要是他问,就说在忙搭孝棚的事。”晴月点头去了。 不多时,晴月抱着一只匣子小跑过来。吴天齐接过木匣,打开,里头整整齐齐摆了几十张画纸。善禾望着最上头“杨妃懒起梳妆”的画,道:“共三十二张,都是我这个月画的。” 吴天齐点点头:“辛苦。若录上了,我怎么来找你?还这样?” “你找个小厮或丫鬟过来,就说找漱玉阁的晴月姑娘,就成了。有什么话,有什么要带的东西,都交给晴月。” 吴天齐收了匣子,与米小小一道坐马车离开。善禾回到漱玉阁,彼时梁邵已阖目睡着了。善禾坐在床沿,心底又烦又乱。晴月立在旁边,压低声音问:“姑娘,真要走么?二爷如今待您和气许多了,大爷也是极宽容的人。” 原来当日梁老太爷救下善禾后,知她家破人亡,甚为凄苦。故而找到从前伺候善禾、抄家时被放出去的小丫鬟晴月,买下她,仍旧让她伺候善禾。因此,晴月如今奴籍虽存在梁府,实则一心向着善禾,善禾的许多心事,她也都知道。 善禾抿了抿唇:“正是因为他们对我好,我更不能留在这耽误他们。而况……”善禾顿了顿:“和离书还收在二爷那儿。” 晴月跺足叹道:“都这样了,二爷还要跟姑娘和离?这真的,教人如何呢……” 善禾扬起笑:“这原不怪他。正因为我的缘故,害他考不成武举,只能缩在密州一辈子当个提刑官,否则他该同大爷一样,去京都轰轰烈烈挣番功名回来的。原不怪他。” 晴月不觉流下泪来:“真真都是命数,若咱家老爷还在,姑娘岂会受这么多委屈……” 善禾捏捏她的手:“不说这话,日子总要向前看的。我如今有了新的际遇,到时候,应当能把你一起带走。”她怅惘低下头,看向瘪瘪的腹部:“原本想生个孩子,好歹教老人家高兴一场。如今也好,没有孩子,倒干净了。等老人家下葬,我们就走。把密州撂开,我们还回金陵去,我们俩仍旧做个伴。好不好?” 晴月答应着,自回屋就寝不提。善禾在床沿坐了一会儿,将漱玉阁正屋的角角落落重新打量了一遭,方闷闷地钻入被窝。 * 三月十二,正是梁邺考完会试的日子。天光初亮之际,小厮成保骑马赶去京都。四日后,梁邺与成保星夜兼程终于赶回密州,方入灵堂,梁邺便伏地恸哭。梁邵与善禾本皆跪在蒲团,木木地给老太爷烧纸。但见梁邺归来,梁邵喉间迸出哽咽:“阿兄。”说罢,梁邵含泪起身,行至梁邺跟前,二人抱头哭在一处。善禾扶着膝盖起身,也是擎着帕子垂泪。 待哭了好一阵子,梁邺抹掉泪,躬身敬了三炷香,又磕了好几个响头,才换上粗麻孝服,擎着哭丧棒,与梁邵夫妻皆立在廊下,听灵堂内的族中长老商议何日发引下葬。只听得里头长老高喊一句:“二爷,你进来瞧瞧出殡那日的路祭单子。” 梁邵应声掀帘而入,廊下只剩下善禾与梁邺两道素白影子。善禾眼睛哭得红肿,此刻垂头立着,只觉得眼睛发涩,忍不住想揉。 梁邺侧过脸,瞥她一身素装立在身旁,不由温声道:“莫揉了,仔细伤了眼。” 善禾应了声,抬眸,正与梁邺四目相对。她想起那晚的窘迫来,忙又垂下脸屏息不说话。倒是头顶落下一声轻笑:“这些时日多亏了善禾。” 善禾心口咚咚直跳,胡乱答了句:“阿邵也辛苦得很。” 梁邺冷笑道:“只盼他肯多回家望望祖父,别的倒罢了。” 善禾忙答:“他如今已改了。” 梁邺见善禾如此急匆匆维护梁邵的模样,一颗心不觉冷了半分。他忽而很想开口问问她,那封和离书是否作数。但话到嘴边,梁邺又觉得好没意思。就算善禾不是阿邵的妻子,他也未必会娶她。而况阿邵是他的弟弟,亲弟弟啊。从梁邵出生到如今,他每时每分都记着,梁邵是他在这世间最亲最亲之人。从京都到海陵县,从海陵县到密州,再从密州回到京都,他走了很多路,见识了很多魑魅魍魉似的人,在某些差点被同化的瞬间,梁邺始终记着,他肩上还担着一份照顾弟弟的责任,他是阿邵之表率,他得替阿邵照亮前路。正是这份责任,让他在半月前的科举舞弊案中急流勇退,避免酿成千古之错。他从来都是将家族前程与阿邵排在己身之前的,他怎可能辜负阿邵。 梁邺忽然想起来,回密州的路上,成保告诉他,阿邵办了件极漂亮的案子,密州府衙的陈大人赞不绝口,已上书将此事报与朝廷。那个乖张淘气的阿邵,终究长大了。 梁邺敛了眸子,望向手背正慢慢愈合的伤口,将话头引到梁邵身上:“听成保说,阿邵今次查出一名连杀七人的凶犯,陈大人已上报朝廷了。”既然上报朝廷,那必有赏赐。不拘是什么,只要是朝廷的赏,总归是长脸面的好事,于梁邵仕途、于梁家前程也更为有益。 善禾闻言浑身僵滞,她怔了片刻,扯开嘴角自嘲笑道:“是,阿邵查出凶犯,还破获了月坨村三十年前的一桩悬案。可是……”善禾头垂得更低,指尖不住地绞着袖口。 梁邺听出她话里有话,居高临下看向善禾,只见她蹙眉抿唇,似是极为两难的模样。梁邺不由问:“怎么了?” 善禾顿了顿,鼓足勇气似的:“陈大人说阿邵年纪轻,家世也不光彩,就算报给朝廷,也难升官加爵。于是,陈大人就把这次月坨村案的主要功劳记给了衙里的张提刑。” “不光彩?”梁邺气得额角青筋倏然蹦起,“我祖父生前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我父生前乃吏部员外郎,因治疫殉职,何处不光彩?!” 善禾慢慢抬起头,望进梁邺眼底,她轻声道:“对不起。” 梁邺愣怔,心口豁然通明了。他忘了,善禾是官奴,薛寅是三皇子谋反的主要罪臣之一。纵使祖父买下善禾,纵使朝廷官员皆知薛女无辜,可官府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只要薛家背负着谋反罪名一日,阿邵在仕途上就受阻一日。 梁邺唇线抿直:“那……阿邵如何说?” 若是依阿邵的性子,碰见此等不公之事,早该气得抻背跳脚,不说闹个翻天,至少这阵子他也不会让陈大人与张提刑好过。梁邺有些担心阿邵会惹出祸事。 善禾怅怅吐纳出一口浊气:“他说,蛮好的。张提刑补了他近五百两银子,他收下了,是以吊唁祖父的名义送的。他还说,日后阿兄去了京都,他留在密州,虽说帮不上阿兄,但守着梁家祖祠,阿兄也无后顾之忧了。” 一瞬间,梁邺只觉心口绞痛,道:“蠢货阿邵……” 说话间,梁邵捏着路祭单子打帘而出。善禾与梁邺抬头看去,只见梁邵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姿,此刻颓唐了许多。梁邵勉力冲他们挤出个笑,却掩不住眼下青黑。 梁邺忽而觉得喉间滞涩,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那个张扬肆意、要平等要快活的阿邵开始学会藏起心事了呢? 作者有话说: ---------------------- 傲娇小狗在慢慢长大。 善禾与梁邵都是成长型的。 第12章 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 从始至终,梁邵都没有怪过善禾,也没有觉得是因为她,自己的前程被耽误。 写下和离书,是因为“盲婚哑嫁,殊为陋习”。 考不了武举,他浑不在意。毕竟,他最初的梦想,是应征入北川军,去真正的战场上历练。那时才十六岁的梁邵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只有真正地杀敌,才算真正地报国。 可祖父不准,阿兄也不准。他们说沙场危险,梁邵不该去。甚至藏起梁邵的名碟和红缨枪,防止他悄悄投军。 于是,梁邵只能用与薛善禾成亲作为筹码,与梁老太爷做个交换。那会儿,梁邵便筹谋计定,先娶善禾安稳住祖父,等祖父病逝,他立即和离,往北川去。 只是,他没想到人心易变。当善禾同他说“生个孩子”的那刻,当善禾颤着手环住他脖颈的那刻,有什么在他心里碎掉了。和离后,善禾该怎么办?她经历了抄家那样的事,亲人朋友要么死了,要么久不往来,她该怎么办?他不肯承认自己被善禾吸引,可目光总忍不住追随善禾。从前祖父与阿兄没有教会他家庭的责任,在善禾这里,他头一次开始思考,如果他死在战场,祖父怎么办,阿兄怎么办,善禾怎么办?如果他一时的快活、他自己的功名,要用他们余生的痛苦来换,那他宁可不要。还有,那个他与善禾的孩子,该怎么办?像他一样,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吗?亦或是说,认了别人做父亲? 有心有肺的人真是麻烦,连死都要考虑别人的感受。 那晚梁邵坐在漱玉阁的石阶上,把月华握碎在掌心。 * 梁老太爷的丧事有族老主持,有事也先紧着梁邺、梁邵兄弟,善禾这个外姓的、官奴出身的二奶奶,自然鲜少被族老们记起。自梁邺归来,到老太爷发引下葬,梁老太爷昔日门生从五湖四海而来,纷纷吊唁缅怀,皆由梁邺兄弟陪同作伴,除非带了女眷的,才请善禾出来会客。梁邵每至晚间将近三更时分,才忙完当日诸事,拖着一身疲累回漱玉阁。 善禾因此有了许多作画的时间。 那次吴天齐拿走她的《长生殿》绣像,一旬之后派小厮来,只说了两件事: 其一,选中善禾的画共二十四幅,插入书中作绣像。以二十四幅结账,善禾挣得一百四十四两。吴天齐换作一百五十两的整银票,多的六两,算作下次活计的定金。 其二,吴天齐有意脱离书坊,单由丹霞画坊出一本只有画的书。吴天齐让善禾闲时不妨构思自己想要画出来的故事。 因此,善禾无事之时,便开始构思画书的内容。这比给书配绣像难了许多。绣像是在已有书中所述情境的背景下,画师完善加工。而作一本画书,则要求画师独立构思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她一壁瞒着梁邵,一壁画废了十余张画稿,仍旧是没有思绪。 那天,梁老太爷下葬事毕,梁邺、梁邵及善禾从梁氏祖坟归家。马车停在梁府二门,梁邵已下了车,善禾刚扶着晴月的手要下去,便听得车帘外响起一道颇有些陌生的男音,应当不是梁家人。善禾便顿了顿,先候在车内。 她听见那人同梁邵道:“二爷,吏部传了文书过来,上回月坨村一案,教某即日赴任京畿县县令一职。后日启程,明日某在家中设下饯别宴,二爷是必须要来的。” 京畿县县令,天子脚下做官,来日仕途自是平步青云。 善禾扶住车窗栏杆,指节泛白,她低下眸子,心头波涛汹涌。 又听见外面默了片刻,梁邵才涩声道:“好,恭喜。明日必定赴宴。” 张提刑听了自然欢天喜地,朝梁邵拱手:“此番实在是多谢二爷。来日若有用某之处,某定在所不辞。” 等张提刑离开,善禾扶着晴月手走出。甫一打帘,便见梁邵立在马旁,单手抚着马鬃,垂了眼睑默默不作声。梁邺立在十余步之外,唇线绷直,拧眉望着梁邵。善禾知道,梁邵心里头是有气的。这些日子他一直闷闷不乐,不仅仅是因为梁老太爷的病逝,还有这件事。 月坨村那案子,从始至终,都是梁邵身先士卒,线索是他断的,凶犯是他抓的。那晚他设下埋伏,独自一个人趴在破庙房梁木上挨了大半夜的虫咬蚊鸣,才擒住凶手。他擒凶那晚,梁老太爷却在家里,彻底忘却了他与善禾。他付出了那么多的精血与代价,到头来,衙门文书上只有一句简单的“提刑官梁邵从旁辅弼”,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善禾正准备上前宽慰梁邵,甬道尽头忽跑出一个生脸小厮,手中扬着信,一路跑来,喘吁吁在梁邺跟前立定,直喘粗气道:“大爷!大爷……喜事,喜事啊!” 成保见梁邵心头不痛快,上前一脚踹那小厮屁股,骂道:“老太爷出殡的日子,你嘴里喷什么屎!” 那小厮哎哟一声倒在地上,举了信递到梁邺跟前:“考上了!进士出身!一月后就是殿试!刺史大人请这次密州考中的进士明日都去如意楼赴宴哩。” 三人浑身僵滞。梁邺与善禾忙去看梁邵,却见后者慢抚马鬃的手已顿在空中,整个人如石塑一般。隔了片刻,梁邵转过身,脸上依旧是素日那张笑脸,大咧咧浑不在意似的,朝梁邺道:“恭喜阿兄!”只这一句,他喉间哽住,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梁邵忙咬住下唇,阔步进了垂花门。 善禾追上去,与梁邵一起转入影壁后。 待得再不见梁邵与善禾,梁邺方收了方才温润模样,脸色愈沉,寒眸愈厉。他攥着信封,眼中闪过一丝厉芒。梁邺冷声道:“打二十板子。” 那报信小厮困惑“啊”了一声,已被人架住手臂,朝前院拖去。他一叠声地高喊着,求梁邺开恩,却只看到梁邺声色不动地走进垂花门。素来在梁邺跟前得脸的小厮成敏寒着一双眼拢袖走过来,他掀起眼皮,从鼻腔中哼笑道:“自从老太爷病逝,咱大爷最在乎的莫若漱玉阁。你教二爷不痛快,就是教大爷不痛快。往后长长眼色,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记下心了,才不白捱这顿板子。” 二门内,梁邵人高腿长,不消几步,就把善禾丢在后头。 善禾提裙疾走,到了阁门口的时候,转头同晴月与成保道:“你们守在门口,我去劝他。别再把那些不长眼色的放进来了。”说罢,善禾一径儿入内。推开正屋门,便见梁邵坐在黄梨木圈椅内,屈指为枕,眼尾挂着一段红。 “阿邵……”善禾小心走过去。 听见善禾声音,梁邵吸了吸鼻子,绽出笑道:“善善,你来了。我没事——”话未说完,脸已被善禾握住,他仰着脖子望她。 善禾见到了他的笑,也把他声音里的颤抖与哽咽听得分明。与梁邵相处这么些日子,她很明白梁邵的心性。她想起来,两年前老太爷让她在梁邺与梁邵之间选一个,那时老太爷对梁邵的批语是“生性顽劣、不思进取”。是的,梁邵是个与寻常儿郎很不同的人。爱热闹、爱欢笑,走到哪儿都是一大帮子朋友,却不务家计、不管家事、不读圣贤书。可他一旦做起事来,就仔仔细细投入进去。梁老太爷的葬礼如是,月坨村案子亦如是。圣人经书里的君子似乎与他无关,他从来做的都是自己,他只要自己痛快,只要对得起自己。旁人的话,他是不听的。所以,他与梁老太爷置了大半年的气,因为被强迫安排婚事。 他扭着一根筋,到底强求的是什么?从前善禾不懂,直到吴天齐把那一百五十两的银票放在她手上,直到那轻飘飘的一张纸却有一百五十两银子那般重,善禾才懂了,梁邵要的是自由,是平等。 因此,他会说盲婚哑嫁殊为陋习,他会因被强迫促成的婚事与老太爷抗争。他其实从来没有嫌弃过老太爷,在老太爷最后的那段时日,老太爷吃了呕出来的脏污、身体排泄的脏污,都是梁邵帮忙清理的。那会儿,善禾站在一旁,看梁邵一壁用湿布巾给老太爷擦身子,一壁嘟嘟囔囔着:“照儿,照儿,你就记得你儿子!哼,我是梁邵!”这世道给人冠上各种名称,好的、坏的,以代替人本来的姓名。比如梁邺是梁举人,梁邵是梁提刑,这是好的。再比如,薛善禾是官奴女子,薛寅是谋反罪臣,这是坏的。喊的久了,也便忘了本来的名姓,只记得那些零零碎碎的闲话,自然是好的夸,坏的骂。有时候,连善禾自己都默认了,她是官奴出身,自该低人一等,自该被人瞧不起。偏偏梁邵喊出声:我是梁邵! 善禾忽然明白,梁邵心中怨的,并非是娶了一个官奴出身的女子,而是那股压迫他不得不娶一个陌生女人的力量。这股力量来自梁老太爷,所以他只能怨老太爷了。 善禾直直望进梁邵眼底。梁邵没哭,她却哭了。一滴泪滑出眼眶,落在梁邵脸颊上。大概就是这滴泪,把梁邵满腔委屈勾出来,两行泪顷刻间滚落。 “善善……”他哽咽着抱住善禾,把头埋在善禾腹前。善禾也忍不住泪坠云腮,慢慢抚梁邵的头。 去不了北川,考不成武举,升不了官,只能一辈子待在密州,守着这个用金银换来的不大不小的官职,被人笑一句卖官鬻爵之徒。可明明,梁邵一身武艺,能将一杆红缨枪耍得猎猎生风。明明他是至纯至善的性子,还是要被人说一句乖张放肆。善禾愧意更甚,若无她,或许梁邵的路好走很多。 在善禾愣怔着想心事时,梁邵已抹泪抬头,仰脖儿望善禾。他伸出一只手,用指腹慢慢捻掉挂在善禾脸颊的泪珠子,勾唇笑开。可一笑,泪水瞬间被挤出,更快地滑落脸颊。 “哭什么。”梁邵含泪笑道,“善善,还好有你。” 这句话更让善禾听得剜心。梁老太爷病逝了,梁邺要去京都挣功名了,张提刑顶着他的功劳赴任京畿县县令了,梁邵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只剩下善禾,只剩下这个盲婚哑嫁、官奴出身的妻子。可是,连她也要走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贺先生,这是您上次配的……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0节 善禾张了张嘴,她原本想今日把和离的话说出来。可到了这当儿,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善禾慢慢闭住嘴,单望着梁邵盈了泪的眼,鬼使神差地,她竟低头吻上去。 除却他们第一次时,善禾主动同他说“生个孩子”,主动攀他的手臂吻他,这是善禾第二次主动。 梁邵眼睫颤了颤,而后阖目,立时勾住善禾脖颈,迫她离自己更近些。 善禾感觉到他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咬自己的唇,感觉到他抚在自己脖颈的手,逐渐滑落,一只扣住她的腰,一只解开她的素色衫子。 外袍委顿丢于地,只剩下堪堪蔽体的小衣。梁邵一掌托起善禾,将她稳稳抱在怀中,自己也站起身,臂膀将善禾两腿箍在腰间。他托住善禾朝前走,一壁勾头落吻,一壁行至雕花格子窗前。善禾大惊,忙推开他,语色仓皇道:“干什么!外头有人!”她想起上次和梁邵去书房偏偏撞上梁邺的事,何况今日还是在白天。 梁邵微微后仰头,饧眼望善禾,他扬起笑,声音又蛊又轻:“别怕。”说罢,他将善禾搁在窗前的高脚圆几上。 善禾挣扎着要跳下去,却被梁邵紧紧锁住双腕。他嗤地笑开,抬手间支窗木闩咣当坠地,身后窗扇猝然阖紧。梁邵捏了捏善禾颊边肉,指腹覆在她被咬得血红的唇上:“不过掩个窗而已,慌什么?” 善禾这才稍稍舒气。 见善禾这般着慌模样,梁邵笑开。他用手背抹去脸上泪渍,含笑替她除了两只银丝素鞋,扔得远远儿的。 “把鞋扔远点,可不许跑了。” 话落,梁邵与善禾皆是一怔。这句话像有别的含义似的,平白在二人心底扎下根。 梁邵忙掩过那点情绪,歪头去吻善禾。 善禾也不愿想以后的事,强迫自己只顾当下。 一个故意忘却愁滋味,一个权作今生最后一次,二人皆用了十足的心,倒比往昔更添了几分缠绵。少顷,罗衫半解,梁邵一壁衔着善禾唇瓣,一壁替她褪下亵衣。动作间,善禾已轻颤不止,梁邵搂紧她薄软身子,俯首吻下去。 善禾早被他摆弄得说不出个囫囵话来,只没口子地“嗯啊”下去。忽而眼前一黑,善禾紧闭双目,头后仰着抵到窗上。刹那间美乐无边,善禾觉到自己仿佛全身都绷紧如弦,紧接着是漫天的舒爽,自深处袭来,一直传到头发丝儿、传到脚尖。等这阵浪潮过后,她方迷迷愣愣自梁邵怀中睁开眼。 梁邵凝眸盯着她不动,嘴角噙抹意味不明的笑。见善禾睁眼,梁邵复又低头慢吻善禾的唇。 “善善,”唇齿间溢出梁邵的话,“你又弄脏了地毯……”低头,那地毯已有一团深色的潮湿。 善禾明了他的意思,偏过脸正要去看,被梁邵拉回来:“做什么?” “我看看能不能清理掉……”善禾心想要是让丫鬟们来清理,她该有多窘迫。 梁邵嗤地笑开,揉了揉善禾颊边肉:“二奶奶,专心些罢,哪里就要你操心这些。”话落,他抱起善禾朝床榻走去。 善禾双臂环紧他脖颈,一双腿儿也紧紧依附于梁邵腰间。他腰腹劲瘦,善禾两腿环着勾住,尚且有余。兼之梁邵常年习武,腰腹肌肉块垒分明,坚实如铁。这般紧密相贴,早厮磨得善禾声音发颤。随着步伐上下起伏,善禾更是浑身酥软,呼吸也失了分寸。 等行至床榻边缘,梁邵早已拧紧剑眉,薄唇紧抿,星目灼灼望她,声音暗哑非常:“善善……” 拔步床的帘帐从内扯下,很快床幔激荡。偶有春风吹过,扬起一角,露出里头的云酣雨气豪*。 待得雨歇云收,床幔复归平静。善禾与梁邵一趴一卧,并肩歇着,唯有轻浅的呼吸彼此相和。 云雨的美乐才刚过去,缠磨人的俗事便如魑魅魍魉,迅速攀到心头。善禾想着离开,梁邵想着无望的前程。不大的一张床,生了两颗不同的心,思虑着不齐整的烦恼。 “在想什么?”梁邵侧过脸看她。 善禾掩住眸中情绪:“没什么。” “……” 过了片刻,她倏然开口:“阿邵。” “嗯?” 善禾抿唇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还是金陵薛家的小姐,我阿耶还好好活着,你现在会怎么样呢?” 梁邵愣怔片刻,扬了笑捏住善禾脸颊:“跟现在一样呗。”他故意笑得爽朗,只是眼底有化不开的酸涩。 两颗心都皱起来了。 * 翌日梁邵兄弟各自赴宴,善禾留在漱玉阁勾检这些时日以来的账簿。老太爷丧仪,诸事繁冗,百余项的花费,不知凡几,善禾与账房先生对了一上午的账簿,也才堪堪一半。到正午时分,善禾刚进完午膳,晴月神色谨慎走过来,道是吴天齐派了丫鬟过来求见。 善禾如今有些怕听见吴天齐的音讯。丹霞画坊的音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善禾,她该走了,她亦知自己该走了。可真正让她付诸行动,她又有些不舍。不舍在梁府的两年时光,不舍老太爷,也有些不舍梁邵。善禾转念又想,正是为了梁府,为了老太爷,为了梁邵,她更该走。 善禾点点头,道:“别在这,去二门西穿廊后头的屋子里,窗上贴岁寒三友窗花的那一间。请她去那儿罢。”言罢,善禾率先往那屋子里去,晴月则答应着领人过来了。 不多时,一穿绿的小丫鬟跟随晴月走进来,双手捧一雕漆木盘。那丫鬟脸上盈满笑意,见了善禾,先是福身作礼,而后才眉眼弯弯笑道:“坊主派我来给贺先生送信儿。” 这一句“贺先生”唤得善禾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在喊她——贺山雪。 善禾亦笑道:“有什么事?上回的工,催得这般紧?” “没有,没有。”丫鬟忙道,“这是上次贺先生配的绣像,此为付梓第一版。坊主特特留了一份,派我来送给贺先生。”说罢,小丫鬟揭开盖在雕漆盘上的红绸布,最上头是几本佛经,最下面才是新版《长生殿》。 小丫鬟解释道:“坊主说,知道先生家里人多,怕被人查,才拿了几本佛经盖在上头掩人耳目。”她顿了顿,又模仿吴天齐的神情:“坊主还说,真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时间,善禾与晴月皆笑了。 善禾忙起身下地,快步行至小丫鬟身侧,双手捧开佛经搁在几案上,这才郑重地将《长生殿》攥在手中。深蓝缎面裱的封皮,上头几个赵体大字,题曰《新编绣像长生殿》。揭开看时,头一页便是杨妃羽化登蓬莱的图画。善禾心下欢喜,忙继续翻下去,二十四幅绣像一幅不缺,纸是上好的竹纸,墨色亦精良非常。善禾喉头一哽,忍不住想哭,她吸了吸鼻子,忙问:“有人买吗?” “怎的没有!”小丫鬟嘻嘻笑着,“光昨儿一日就发脱了百来本呢,都夸这画工精细古雅。坊主几位女友处,原是要送她们的,人家见了说这画好,不俗气,竟都付了银子。真真把坊主急死了,怕人说她昧心把买卖做到朋友头上!” 二人闻言更是唇角上弯,善禾见这小丫鬟口齿伶俐,谈吐风趣,不由深深打量她一眼,看上去才十三四岁的模样,温声问:“你叫什么?是坊主身边的丫鬟吗?” “我叫妙儿,是丫鬟,也是学徒,跟着坊主学画画。”妙儿应着。 善禾连答三声“好”,她从荷包中取出一枚玉坠儿:“我身上没多少好的,这点算见面礼和跑腿钱,你别嫌弃。” 妙儿推拒着不肯收,善禾佯作怒状,妙儿这才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晴月送走妙儿后,善禾抚着书页,怅怅地看上头的画,就这样看到黄昏。 暮色四合,梁邵兄弟皆未回府。善禾坐在拔步床沿,看晴月把她旧日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包好,她忽而起身:“晴月,你传个小幺儿,去张提刑家里,跟二爷说少喝些酒,早些回来。” 晴月答应着去了,正屋里又只剩下善禾一人。箱笼上就搁了两只包袱,一只装她衣裳首饰,一只装日常所用之物体,《长生殿》就搁在最里头。善禾摸了摸那几件素色衣裳,而后将包袱包好,才去拉开妆台上搁花钿的小屉,取出自己存下的体己银子。她将一颗一颗碎银锭丢进荷包,又卷了剩下的银票一齐放进去。近一百八十两的银子,便是善禾下半辈子的第一笔钱。她隐隐兴奋起来,这是她自己的钱,只属于她的钱。虽说舍不得这里,可是,前方的日子光明灿烂。她有多少的不舍,就有多少的期待与希冀。 善禾把那日梁邵给的银两,老太爷托付的地契与银票皆放在妆台桌面,这是梁邵兄弟的钱,她分文未动,如今就要物归原主了。 夜色渐浓,梁邵仍未回来。善禾在心中把话捏合圆了,反复心说了三四遍。彼时连枝灯台已全部点上,善禾坐在妆台前,手里握着装钱的荷包,心口突突直跳。夜色越深,她越紧张。这似乎是她头一次对自己的人生做这般重大的决定。 善禾觉到掌心的汗,拿帕子擦了擦,又解开荷包抽绳,把里头的碎银锭子一颗一颗抖出来。 第一颗银锭,“走。” 第二颗银锭,“不走。” …… 第十六颗银锭,“不走。” 老天不想让她走么?善禾忽而有些动摇了,她愣愣地望着这整整齐齐码在一起的银锭子,又开始想“走,还是不走”的难题。倏然,她想起什么似的,善禾疾步走回床边,枕头旁搁了一只她这些日子常佩的银丝绣菊花荷包。善禾解开荷包,三颗碎银锭子清脆落在掌心。 第十九颗,“走。” 善禾长长呼一口气,心里巨石也落了地,她将这三颗银锭子也一起混进去。 *云酣雨气豪:出自宋代刘攽的《泛舟城南二首·其二》。 作者有话说: ---------------------- emmm想说三件事。 一是,如果我有追读的读者宝宝的话,辛苦看下公告,因为现在字数有些写超过了。 二是,因为前面章节被投诉了,理由之一包括善善缺乏自己的事业线,令人不适。emm因为我这个是感情流嘛,事业线是比较慢热的,并且占比不会很高,如果有宝宝是冲着善善的事业线来的,那可能会让你失望了。我还是以感情为重点,事业只能是辅助。不好意思orz 三是,本章包括前面的章节这两天都在修改,如果有不连贯的情节以及前面章节缺了的情节,真的很抱歉。 以及,希望大家不要嫌弃这一章后半段善善的矛盾。一开始构思善善时,就没有觉得她是那种很大女主的性格。给朋友看这章,很怕她会说善善“恋爱脑”“软弱”“娇妻”。也许有点吧。但我希望善善不是软弱,而是柔软。因为柔软,所以感情丰沛。因为柔软,所以经历了抄家之难,依然能心怀感恩。善善的情感丰沛不止是爱情,还有与梁家人的亲情、恩情,与吴天齐等女性的友情。正如名字中的“善”字,对她好的人,她会努力报答。也许会有点像哈姆雷特的延宕?to be or not to be走,还是不走?但善禾潜意识的声音是离开梁家,所以她又主动去翻了后面三颗银锭,给自己信心。 希望我的笔力能写出善善的柔软、坚毅/比心 第14章 薛善禾她要和离。 门外传来声音,是成保扶着梁邵回来了。晴月迎出去接人,还未走到跟前,先一股不散的酒气扑到鼻尖。她蹙了眉:“喝这么多酒?” 梁邵笑吟吟抬头:“没醉!我善善呢?” 晴月闻言眸色渐黯,侧开身让出一条道,恭敬说:“二奶奶在屋里。” 梁邵从成保身上支起来,站直身子,把衣服抻了抻。他脸上染了醉后的绯红:“好,好,你们回去歇着罢。”说话间,梁邵已独自走到正屋门口。他今夜饮了不少,有别人灌的,也有自己喝的,大抵壮志未酬,到今天他才算领教了何为借酒浇愁。可偏偏没醉,脑子里清明得紧。这些日子的事,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一一闪过,有他跪在祖父跟前,听临终之际老人家先是念儿子,而后念妻子,最后念母亲,偏偏没有他这个小孙子;也有他趴在月坨村破庙房梁木上,挨了大半夜的蚊虫吮咬,在他差点撑不过去的时候,凶犯终于出现……太多的事在眼前闪过,他喝酒的动作也越来越快,直到成保附在他耳畔,说善禾要他少喝些酒,早点回去。他浑身一激灵,这才想起来,在老太爷喃喃唤祖母名字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分神:等到他临死之际,会不会也没口子地喊善禾的名字?他想起来,在房梁木上撑不下去的时候,他瞧见夜色中莹润安静的红麝手串,是善禾给的。 还好,他还有善禾啊。梁邵忽然很想很想回去,很想很想拥住善禾。他想好了,他再不要管什么面子了,他要告诉善禾,和离书已被他烧了个干净,他不想和离,也不会和离。从前他因为自己的任性,差点错过了善禾这样好的妻子。如今就当作新生,他与善善,从头来过。人生从无两全法,既然冥冥之中他该娶善禾,他们该结为夫妻,那就该顺应天意,他们就该相伴一生。 “善善!”梁邵一眼就看到坐在妆台前的善禾,他眸光晶亮,唇瓣忍不住上扬。 “阿邵……”善禾慢悠悠站起,贝齿紧紧咬住下唇。 梁邵快步走近,他想拥住善禾,但也把善禾的欲言又止和妆台上陈列整齐的地契银票看得分明。梁邵脚步迟疑了:“怎么了,善善?” 梁邵就站在她跟前两步的距离。这距离刚刚好,不过分亲近也不疏远,她能看见他脸上的绯红和眸中的困惑,也能借着夜色把自己藏起一分。 善禾深吸一口气,终是开口:“阿邵,我有话同你讲。” 梁邵隐隐觉得难受起来,他忙道:“善善,我也有话同你讲。” “我先说,行吗?”善禾抿唇道。 不知为何,梁邵很不想让善禾先说,可望见善禾蹙紧的眉心,和因紧张而不停绞着的手指尖,他怔了片刻,慢慢垂下脸:“……好。” 善禾也慢慢垂下眸子,二人皆目视地面。只听善禾道:“阿邵,谢谢你。我知道你因我们俩的婚事,心中一直闷闷不乐,跟祖父置气。如今祖父病逝,我们也该履行当初的承诺了。” 梁邵只觉浑身如遭雷劈,他怔怔道:“善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善禾偏过脸,望向窗外:“两年前大婚之夜,你还记得我们签下的和离书么?当然,如果你觉得我不好,不堪为梁氏妇,休书也行。都可以的。” 漫天的潮水涌上来,梁邵感到自己仿佛坠入深渊,此刻快要窒息了。他仓皇失措咬住手背,牙齿将手背肌肤咬得发红,眼眶也红得紧,可他浑然不觉。良久,梁邵从口中慢慢溢出话,难掩哽咽:“所以,你、想、和、离?” “可是我不想和离,怎么办?”他近前一步,双手握住善禾的肩。泛红的眼眶在夜色中有了一颗晶莹,梁邵抿唇急声道:“为什么?不是你说,想有个孩子么?不是你先招惹我的么?为什么现在又要和离?” 善禾肩头被人握得生疼,她也忍不住想哭:“可是我们早签下和离书了呀!生孩子是为了祖父病情,我只是想让他最后的时光快乐一点,不孤独一点,我也同你讲过了呀!” 梁邵猛然将善禾搂进怀中,急促说道:“善善,是不是我有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从今天开始就改!过去两年是我对不住你,你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善禾在他怀中挣扎要出来,却是徒劳。梁邵的手劲越来越大,以至于善禾几乎快有窒息之感。她哑着嗓子捶梁邵肩膀,梁邵这才如梦初醒似的,骤然松开她,手仍旧是握着她的肩臂。梁邵眼里已是泪花,他咬着下唇凝视善禾,唇瓣因哽咽而微微颤抖:“到底为什么?” 善禾一壁大口呼吸,一壁在心中思虑,她必须拿出最坚决的态度,告诉梁邵她要和离,但凡她流露出一丝不舍,她都走不成了。故而,善禾强迫自己冷静下去,她用力挣脱开梁邵的桎梏,直直望进梁邵眼底,尽力冷静克制:“阿邵,我曾经像感恩祖父一样感激你,你肯同意婚事、你肯收留我,我都很感激。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你最终还是娶我了——” “你配得上。”梁邵哽咽着。 “阿邵,请听我说完。自从薛家落魄,已经很少有人听我完完整整地说话了,我也不敢说,我怕我说多了几句,他们会鄙夷地蔑视我,我怕他们说:‘一个官奴,还摆起主人家的款儿了。’所以我总是想着,少说话多做事,这样大家才看得起我。”泪不自觉滑落,善禾咬住唇,用力抑制着想哭的冲动。 梁邵声音颤抖:“好……”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1节 她一字一顿,说得很艰难、也很用力:“我是个自尊心比较强的人,所以两年过去了,我还是走不出那场祸事,我还是会因为别人一个不友善的眼神,在心里怀疑,他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份。我也是个很软弱的人,所以在金陵被送到窑子里时,我只想着死。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对有些人来说,连死都是万难成功的。若不是祖父赶来救下我,我……我可能已经不是我了……”善禾眼前早已模糊,这是她一直存在心底最深最深的记忆,哪怕过去这么久,但只要拿出来,即便只是看一眼,她也能感受到无边的痛楚席卷全身。 “所以能来密州,能嫁给你,我……我特别开心,真的是特别特别……”她捧住脸,泪从指缝流出,“幸运……” 善禾垂着头,等那阵哽咽过去,她才继续道:“当时我在心中想,我一定要好好报答祖父和你,用一辈子去报答你们。直到大婚那晚,你给我和离书。我突然发现,原来对我来说万分开心、万分幸运的事,落在你的头上,其实是桎梏了你一生的枷锁。不过还好,你有很多要好的朋友,每天能遇到不同的人和事,你会去平康坊喝酒,去如意楼赴宴。即使那段时间我们从不说话,像两个不得不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那样相处,我也很开心,你没有因为我们的事,就自甘堕落,放弃自己。” “这两年的光景,除了照顾祖父,我就是躲在漱玉阁里,偷偷咀嚼过去的事。有时候想来真是好笑,三皇子的失败,非但毁了父亲、毁了薛家、毁了我,还毁了你。在时间的洪流面前,被淹死的只是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人,而三皇子只是被囚禁,他没有经历杀头之痛,他的妻子女儿没有被充入官奴。” 善禾抹掉眼尾的泪珠:“对不起,说远了。我想说的是,无论是那封和离书,还是这两年里你与我之间的冷漠疏离,我从来、从来没有怪过你。是我,毁掉了你的人生;是我,牵绊住了你。阿邵,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做不成夫妻的。从最初,从一切的伊始,我是怀着报恩的心来的,你是怀着忿恨来的,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哪怕到了现在,我们有夫妻之实,可我们有夫妻之情吗?” “如何没有!”梁邵追上话,“我已将你当作我的妻子,和你身份无关,和你是谁的女儿无关。善善,正是因为我从头到尾都知道你的身份,知道那什么狗屎官奴身份,我现在还能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不想和离,我不会和离。这难道不是夫妻之情吗?”梁邵伸出手,指腹抹掉善禾挂在腮边的泪珠。 “如果我没有呢?”善禾泣声道,“阿邵,我是因为感恩才对你好的,我是因为感恩才嫁给你的。所以我就该对你产生夫妻之情吗?嫁给你于我而言,不是和心爱之人结婚,不是和心爱之人定下相守一生的承诺,而是我有个庇护自己的地方了,我不用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了,我不用在他娘的臭窑子里卖他娘的肉了!” 梁邵的手僵在半空,善禾的余音在他耳边回荡,久久不散。 善禾脸上已经糊满泪痕:“梁邵,我问你,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让你形容一下你的妻子,你会怎么说?安静、贤惠、孝顺?还是什么?”善禾转过身,面朝妆台上的菱花镜,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明明还是两年前的那个人,可她已经不是两年前的薛善禾了。善禾自嘲笑道:“我来告诉你,我,自尊、懦弱、胆怯,还有愤怒。我在心底骂了一万遍三皇子,骂了一万遍皇帝,用最脏最脏的字眼,你知道吗?既然谋反是砍头抄家的大罪,那凭什么三皇子一家活得好好的,我家就得变成这样啊!” “皇帝心疼他儿子,舍不得杀。可是我爹,也心疼我啊!” 善禾两手撑着妆台桌面,整个人却蜷缩着蹲下去。她额头抵着桌角,开始抽噎起来。 “皇帝的儿子是儿子,臣民的女儿是表.子……” “阿邵,你知道我心里的愤怒吗……” 梁邵也早已蹲下,轻轻搂住善禾的肩,声音滞涩:“对不起,善善……” “阿邵,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我,哪还有资格与我说有夫妻之情呢……大概与你有夫妻之情的,是那个恭恭敬敬照顾祖父、永远守在家里、永远没有主意的梁二奶奶,而不是薛善禾。”善禾看到一滴滴泪珠洒在地面,很快洇开,她笑得苦涩,“但还是很谢谢你,你一直都会强调,你是梁邵。在祖父把你错认成公爹的时候,你还是会坚定地跟他说,你是梁邵。所以,我今天也才有勇气站在你面前,跟你说我是薛善禾,我想和离。我知道,你一定能听懂这些话的。” 善禾咬住唇,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比如,真正促使她下定决心和离的,是更加现实、更加能触摸到的原因——梁邵处处碰壁的仕途。她是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眼睛早已熟悉黑暗,因此她不希望梁邵也跟她一起立身黑暗之中。比如,她也真正地感恩梁邵,如果没有梁邵,如果没有梁邵的“离经叛道”“乖戾任性”,她可能早已被黑暗吞噬,成为没有灵魂的影子。 善禾再一次从梁邵怀中挣脱开,她抹掉脸上所有泪,尽力朝他扬起笑:“那天晚上你说盲婚哑嫁,殊为陋习。阿邵,如果你强硬着不肯和离,强硬着要我留在这里,这就不是盲婚哑嫁了吗?才短短两年,你也成为陋习的拥护者了吗?” 梁邵浑身一震,他彻彻底底跌坐在地上。这几句话反反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善禾的质问让他自惭形秽,他望着自己的手,明明很干净,却好像沾了血。梁邵看到掌心聚满了自己的泪。良久,他猛吸一下鼻子,扬起手背抹掉泪,霍然站起身,硬声道:“好,如你所愿,和离!” 随着这句话,善禾倚着桌脚滑落跌坐在地。 作者有话说: ---------------------- 下一章:《傲娇小狗强取豪夺》 第15章 “因为你,我变成了从前…… 晴月和成保都被正屋的动静吵到了,他二人走出各自的屋子,成保匆忙想去看看,却被晴月攥住衣角。晴月面色平静,朝他摇了摇头。紧接着,梁邵跌跌撞撞从正屋内出来。他一眼望见缩在角落的成保和晴月,高声道:“成保,研墨!”成保忙上前扶住梁邵,发现他原本就因醉酒而绯红的脸,这会儿更是红得滴血,还有许多干涸的泪痕。成保心头一惊,低下头斟酌着词句。 晴月冷眼看着梁邵二人从身边穿过走入书房,立马跑回正屋内。 善禾仍靠在妆台旁,目光直直地盯着这间屋子。晴月跪坐在善禾身边,掏出帕子替她擦干眼角:“二爷他,同意了吗?” 善禾缓缓抬起手,捏了捏晴月的手背,笑得虚弱:“嗯,我们要回金陵了。” 外头打更梆子声响起,梁邵还是没有回来。善禾问问时辰,业已三更,她又问梁邵去了哪里,晴月答:“二爷从书房出来后,就沐浴去了。” 善禾点点头。大抵是方才哭过,这会儿只觉得气虚,她感到一阵头晕眼花,本能地想去床上歪一会子,可又怕梁邵突然回来,便就坐在罗汉床上,手肘支在小几,屈指为枕,阖目小憩。 梁邵如行尸走肉般站在正屋门下,他愣了许久,也想了许久,待到两腿酸胀,才掀帘入内。善禾已趴在小几上沉入梦乡了,因哭过的缘故,她脸上红得很,乌黑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只消这一眼,梁邵便觉得心口刺痛,他忍不住走近,忍不住伸出手,忍不住同往常一样轻轻捏了捏善禾脸颊,忍不住想把她揽入怀中。 善禾仍旧未醒,只是躲着偏过头,将脸面向墙壁。梁邵怅怅地呼出一口气,他怎么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了这般模样?梁邵微微扬起脸,那差点滚落的泪水又回到眼眶里,虚虚地浮着,等着积赞得多了,才慢悠悠地滑落。梁邵咬唇抱起善禾,朝床榻走去。 他头一次发现,善禾好轻,像朵羽毛似的,风一吹就要飘走了。飘哪里去?他不知道。梁邵思考着,倘若当真和离,和离之后,善禾会去哪里呢?金陵么?可金陵承载了善禾那么多不好的回忆。别的地方,她又没去过。再这么一想,梁邵心口愈来愈疼。两年了,他竟从来没有带善禾出去过。上次想带她去如意楼,却因祖父的病一直耽搁到如今。现在,他也许再没有机会同善禾一起出去了。 今夜的月亮很瘦,躲在乌云后连个脸儿也不肯露。沉静的院里,偶尔有鸟雀叽喳的声音,竟是漱玉阁唯一的烟火气。隔壁院子忽而吵嚷起来,大抵是梁邺回来了,好热闹,却把漱玉阁衬得死一般寂静。梁邵置身黑暗之中,望着怀中的善禾,心里想道,等善禾一走,这漱玉阁会更冷清罢? 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大家总归要奔向各自的前程,唯有他的世界停滞了。 善禾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梁邵怀中,而梁邵怔怔地凝视她,目光空茫,连她睁眼也丝毫掀不起心中情绪似的,只是兀自抱着她、望着她。 善禾试图挣开,却被抱得更紧。 他喉头艰涩地滚动,哑着声音,似乎没有一丝情绪:“善善,祖父生前最想我们有个自己的孩子。等完成了老人家的遗愿,再走吧?” 善禾呼吸骤窒:“不——” “对不起,善善……”梁邵猝然低头咬住善禾唇瓣,叹息便消匿在骤然压下的唇齿间。 善禾所有的抗拒皆被更深重的禁锢锁住,一如坠落蛛网的蝶,越挣扎反倒困得更紧。不知僵持多久,一滴滚烫的泪滑过善禾鬓角。梁邵缓缓抬头,下唇赫然划开一条带血的口子,那条猩红蜿蜒着爬过他颤抖的下颌,悬着饱满的身子,将滴未滴。善禾仍旧被他抱在怀里,整个人惊颤又害怕,她万没想到梁邵会强迫她,更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竟咬破了他的唇。善禾胸膛起伏不定,她别过脸,歉疚道:“对不起。” 梁邵只觉得眼前世界分崩离析,他如一盏琉璃,此刻通体绽裂。他不愿与善禾和离,为此不惜强扭瓜藤,可真正对善禾用强时,听到她难受的呜咽,见到她的反抗,他又束手无策。两年前,梁老太爷用那股力量强迫他娶善禾,如今他也要这股力量强迫善禾留下吗?一念及此,梁邵心底陡生惊怖,原来他在抗争之中,在无形之中,也拥有了这股力量。他甚至不知何时自己拥有了这股力量,便已经开始做伤害善禾的事,他如今竟活成了自己最厌憎的模样。 梁邵将善禾轻搁榻上,唇线抿直:“不要总说对不起。”他至今记得婚后第一个月,正是自己气头最盛的时候,他有时故意对善禾恶劣,她也只是怯怯站在那儿,低头道一句“对不起”,把他所有的恶劣照单全收,哪怕她本没有错。他厌极了善禾说这句话,像没有反抗似的。 善禾已缩到床榻角落,扯了锦衾裹住自己。 这一幕直刺得梁邵心窝生疼。明明昨天一切还好好的呀! 他抬起手背揩去颌下血珠,颓然坐于床沿,背朝善禾,肩背垮塌。他忽而觉得好累,浑身气力皆散,因为善禾,也因为自己。十指插入墨发中,梁邵头低着,眼泪断线般流出来,扑簌簌打在裤上。 善禾脊背紧紧贴着墙,她望见梁邵默不作声地背对自己,望见他的颓丧与破碎,她想伸手安慰一下梁邵,可手顿在半空中,像僵了一样。善禾知道,一旦自己伸出这只手,今夜的努力与坚持将悉数化为泡影。离别总是伤心的,可只有离别,才能有来日更好的相逢。善禾希望等与梁邵再度重逢的时候,他已是整个大燕最有名气的红缨枪将军,而她也能靠自己的一双手把日子蓬蓬勃勃地过出花来。那时的他们一定是最好的他们,即便不能在一起。 “阿邵,我们总要学会离别。”善禾柔声道。 梁邵未答,敛眸目视落在地上的最后一颗血滴,而后沉默着起身离开。 * 翌日清晨,梁邵早起上值,善禾起晚了半个时辰。她怅惘地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唤晴月打水来漱口洗脸。隔了片刻,进来两个小丫鬟,皆是生面孔,皆是从前在老太爷院里伺候的。善禾愣怔问道:“晴月呢?” 其中一个小丫鬟岁茗怯怯答曰:“二爷教奴婢们来漱玉阁伺候。” 善禾心中隐隐有预感,她掀开被子,要朝外走:“我问晴月呢?”一壁扬声喊道:“晴月!晴月!” 成保立在廊下,高声答得恭恭敬敬:“二奶奶,今儿广通寺的住持遣人来说,老太爷灵前缺个家里人念往生经,二爷便请了族老们,认下晴月姑娘为义妹,代二位爷在灵前尽孝了。” 善禾踉跄后退半步,唇瓣翕动,却说不出话。她忙朝外走去,岁茗和岁纹立时拦住善禾,她两人各自松松挽住善禾一条胳膊,低头道:“二奶奶,对不住了。”说罢,岁茗和岁纹几乎是将善禾拖到床边,迫她坐下。成保仍旧是那谦卑恭敬的语气:“二奶奶,二爷担心您安危,特特吩咐了小的们,打今儿起由岁茗和岁纹在漱玉阁贴身伺候。我和另两个小厮在门外伺候,二奶奶要去哪,我们也是要时时跟着的。” 分明是要软禁她的意思。 善禾怔然失语,心中似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她麻木地任由岁茗和岁纹替她梳妆,待换上一套棠红织锦流云裙,善禾猝然发现这套簇新的裙装根本不是她旧日的衣服。她忙推开岁纹和岁茗,扑到她装包袱行李的箱笼,颤着手打开,她昨夜收拾好的两只包袱全不见了。善禾心一坠,转身回望妆台,上面干干净净,只摆了首饰胭脂等物,那些银票、田契以及装了她自己体己银子的荷包也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善禾鼻尖一酸,忍不住流下泪。 岁茗见了善禾这般模样,长叹一气,捏了帕子近前替善禾拭泪,却不想善禾偏过脸,躲开她的手,兀自垂泪。 岁茗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与岁纹本是在寿禧堂伺候的。寿禧堂当差的丫鬟小厮们,这两年受了善禾的诸多好,实系阖府中待善禾最好的那一批。故而此刻见了善禾落泪,岁茗与岁纹竟像剜了自己的心似的。这两年善禾与二爷的事,底下人也多少知道,只是碍着梁二爷的霸蛮性子,无人敢劝,也就老太爷能说得上几句。好在后来善禾与梁二爷关系和缓,岁茗他们暗地里也欢喜,慨叹着善禾终于苦尽甘来,却不想如今又闹成这般模样,连晴月都被发配到广通寺去! 岁茗与岁纹相视一眼,叹息着立在旁边伺候,屏息不敢出声。 临近午膳时分,梁邵风尘仆仆赶回来。他立在廊下,却不进去,只隔着门槛,望善禾歪在罗汉榻上,容色恹恹,显见得是刚哭过的模样。梁邵忽觉得后牙咬紧,暗暗攥住拳头,旋即又勉力松开,一壁尽力扬起笑,一壁抬腿跨进门槛,故意说得云淡风轻:“善善,我回来了。” 他笑时一如从前,爽朗、快活,像从没吃过苦、从没被拘束过似的。 善禾眼中含着丝缕恨意,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望着他慢慢走近,望着他坐在自己身边,执起她的手,取过素帕替她拭泪。梁邵敛眸,仍旧是笑着,但眼底却毫无快活的情绪,他温声道:“莫哭了。今儿上午我已经把事都忙完,下午都陪你,晚上我们去如意楼,好不好?” 善禾偏脸躲开他的动作。 梁邵像不觉似的,兀自说道:“善善还想去哪里么?明儿个也出去,后天也出去,只要善善想,我日日都陪善善出去。” “只是,”梁邵声音忽然低了,“晚上得回来。” 善禾冷笑了一下:“你要软禁我么?” 梁邵低头叠好帕子:“我只是想一直陪着善善。” “我们已经和离了!” “和离书早已被我烧了!”梁邵将齐整的帕子掼在身旁小几上,“就在善善你亲口跟我说,攒下银子给我买软甲的那天。” 他眯了眼,笑中淬冰:“原来,那个时候你就想着离开了啊,甚至骗我,说银子是为了我攒的。” 梁邵近乎哀求地捧起善禾的手,攥在掌心:“善善,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很可恶,是啊,毕竟我‘生性顽劣、不思进取’。当初选中我而不是大哥,是知道大哥前途似锦,怕耽误他科举,是吗?好啊,那既然嫁给我,既然做了我的梁二奶奶,为什么现在又要离开?你也很可恶,不是么?你毁了我的仕途,毁了我的婚姻,还偏偏对我那么好!”梁邵眼睛湿润了,“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对我笑!为什么要为我做那么多事!为什么每夜睡脚踏从来不反抗,从来不给祖父告状!” 他抬手握住善禾的脸,慢慢摩挲着:“你说你是怀着恩情来的,可你一定有一点点爱我的,是不是?要不然,善善为什么会说要跟我生孩子?你大可以假装怀孕,抱个别人家的孩子骗祖父,是么?”在善禾躲着挣脱的时候,梁邵忽而扣住善禾纤细的脖颈,力道不重,不足以窒息,但善禾却在这铁箍般项圈的桎梏下,轻易动弹不得了。 梁邵一字一句:“为什么要跟我生孩子呢……我不是劝过你了么,嗯?我不是说过‘不圆房是为你好’了么?为什么还要招惹我?为什么要抱我?为什么要吻我?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谎言欺骗我!既然要走,那你就直说啊!为什么骗我说是为了我!善善,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作数,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当真了。你讨厌我也好,恨我也罢,都没关系,我不会和离,因为,我爱你。” 善禾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尽力从桎梏中攫取一点空气。她从齿关溢出话:“你,你疯了……” 梁邵一根一根松开手指,兀自笑开:“是啊,因为你,我变成了从前我最厌憎的人。” 新鲜空气骤然吸进腹腔,善禾伏在榻上,大口大口喘气。梁邵俯下身,衔住善禾耳垂,热气喷洒在善禾颊边,比泪更多的,是他脸上的潮红和声音的颤抖:“可是我真的好爱你。”善禾整个人都被他包裹住了。 成保站在廊下,叹了口气,高声道:“大爷那边传膳了,请二爷和二奶奶一齐过去用膳。” 梁邵抬起头,冷声道:“请哥哥先自用膳罢,不必唤我们了。” * 兰台轩内。 梁邺听得成敏禀报,默然不语。 偌大的八仙桌,摆满各色佳馔,以及三副碗筷和一壶清酒。梁邺坐在主位上,望着右手边空置的座席,指腹摩挲着细颈酒壶纤长的壶身,一如昨夜平康坊清倌儿的细长脖颈。他喃喃道:“白天也不能分一刻给我么?只是想同你说说话罢了……善善。” 那句“善善”激得侍立在旁的成敏倏然脊背发凉。这是成敏第一次听见梁邺唤“善善”,而非“善禾”。 作者有话说: ---------------------- 梁二狗短暂变身病娇狗,只是暂时的!!他心理上也会很痛苦,毕竟性格的底色不是病娇。 真正的病娇另有其人…… 梁邺:(打喷嚏) 第16章 “善善,你可以……可以…… 梁邵并没有强迫善禾。在他吻到善禾唇边时,善禾轻微的战栗贴着肌肤传过来,是与从前他们欢爱时完全不同的、惊怯的战栗。梁邵那筑得高高的心墙轰然坍塌,像灵魂骤然回笼似的,梁邵慢慢松开手,错开眸子不敢看善禾,咬唇道:“对不起。” 趁着梁邵松开她的空档儿,善禾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与梁邵隔出一大步的距离,缩在床榻角落。 方才与善禾告白而染上的潮红,此刻渐次褪去,梁邵扬了鼻尖悲哀地望向窗外,他语调落寞:“对不起,我也很讨厌我自己……” 讨厌自己爱上善禾,讨厌自己没办法与她和离,讨厌自己控制不住想去强迫善禾,逼她留下,更讨厌自己既然决定强扭瓜藤,偏偏又狠不下心。 善禾凝噎住,只哆嗦着手,惊怯地把被人扯开的衣裳重新理好。 闲长的午后,善禾卧在拔步床上,面壁而睡,梁邵歪在罗汉榻上,凝望善禾。时间慢得很,他们把整个下午都浪费在无声的僵持上。时间也快得很,梁邵看着日头慢慢爬到西边,一天似乎就过了泰半,又要到明天了。梁邵害怕明天。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2节 午睡刚醒时,成保领着一位须发花白、手提药箱的小老头儿站在廊下,只听得成保恭声道:“二爷,王郎中到了。” 善禾在里间听得分明,不由纳罕。梁府的生意素来是春生堂的许郎中做的,从来没有请过什么姓王的郎中来。她凝息细听,梁邵趿鞋下地,先走来放下拔步床的帘帐,仔仔细细把善禾掩在里头,才行到门前,声音平和有礼:“晚晚生见过王老先生。” 王郎中捋须点头笑道:“上回来你府上吊唁老太爷,因你兄弟二人俗务繁冗,也便不多叨扰。今儿你请,自是要来的。不知尊夫人在何处?” 梁邵低声答:“内子尚在午憩。老先生稍坐,晚生这便唤她起身。” 说话间,梁邵已折返床前,轻掀帐幔一角,掌心虚按在善禾肩上锦衾,温声道:“善善,王老先生是密州有名的妇科圣手。你前时不是身子不爽利么?正好请王老先生替你调理一二。” 善禾心头骤然雪亮。昨夜他说要完成祖父之遗愿,今番又请妇科圣手王老先生来,分明是要借子嗣之缘由,用孩子拴住她的意思。善禾咬牙道:“我已大好了。”她抬眸,直直望他眼底。 梁邵错开眼不去看她,他置若恍闻似的,兀自朗声道:“祖父遗命,不敢违拗。娘子身骨娇弱,长此以往,总要耽误终身大事,违背祖父之愿。娘子且伸出手来,请老先生仔细诊脉。待身子将养好,才是长久正理。”此话既是说与善禾听,也是说与外间的王郎中听。 不消片刻,外间传来王郎中笑声:“承祧衍嗣,本为常理。”他捻了捻花白胡须,神驰忆起往昔,不由叹道:“从前你们祖父在书院教书时,底下跟了二三十个清贫孩子,无依无靠的,都跟他学夫子之道,都唤他梁阿爹。可惜呐!没想到几十年过去,要么分散各地,要么早早故去。老先生临了的时候,就剩二爷你一个陪在身边了!” 善禾怔然,那二三十个清贫孩子中,自是有她父亲的。梁老太爷之恩,自薛寅到薛善禾,绵延两代,她这辈子无论如何也报答不完。一念及此,善禾心中陡生凉意,直至四肢百骸。梁邵便是再错,尚有一言不假——善禾诞下梁府曾孙,确确实实为梁老太爷生前心愿。梁邵是故意告诉她,善禾承嗣,非但是他的心愿,更是报恩之举。他是要挟老太爷的恩强迫她? 见善禾目光发直,似在思虑心事。梁邵咬了咬牙,自锦衾中执起善禾皓腕,搁在膝上。善禾猝然神思回笼,知他此举何意,忙要将手抽回去,恨恨道:“我不要!”梁邵箍住她手,偏开眼眸,不去看善禾,轻声道了句:“对不住。”而后梁邵朗声道:“劳烦王老先生了。” 重重帘帐隔住善禾和梁邵大半个身子,将他二人的僵持也隔在帐后。王郎中由岁茗引着进内,只见帘帐下露出梁邵双腿和搁在他膝上的一截皓腕,里头的光景则被掩得严严实实。岁茗忙取了脉枕垫在善禾手下,又用帕子覆在手腕处。王郎中屏息凝神,三指搭上寸关处,细细品察脉象。不过片刻,王老先生叹道:“夫人太紧张了些。” 帘帐内,梁邵低头见善禾咬牙阖眼,知她正攥着拳头。他唇齿无声开合,清晰映出两个字的轮廓:“晴、月。” 善禾怔然,他是拿晴月要挟她! 梁邵敛眸看向她露出的那截皓腕,清瘦且白皙,他心窝隐隐作痛,语调却如古井无波:“祖父新丧,我心实悲。老人家黄泉孤单,若得旧人相伴,也算是……全了份念想。” 善禾瞳孔震颤,咬唇死死盯他。 王郎中不明就里,叹道:“可惜旧人亦大多故去了。” 梁邵坦然迎上善禾的眼,他眸底沉静,只平和凝望善禾,轻易间便定了晴月的生死:“全在善善一念之间。” 账内针落可闻。无声僵持片刻,终是善禾败下阵来,紧攥的指节倏然松开,她绝望阖眼,两行泪被挤出眼眶。流到颊边时,梁邵指腹轻轻把泪珠儿拭去,粗糙的掌心,握住她的脸,缓缓摩挲着,他怅声道:“王老先生,有劳了。” 王朗中是惯在内宅行走、熟知大户人家家私的老郎中了,他如今尚耳聪目明,但见帘帐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便大略猜到里头情景。王郎中心底长叹一气,继而屏息凝神,搭指品脉,徐徐说道:“看脉象,尊夫人心气郁结,肝木克土,且气血稍亏,想必前时,已有阴阳不调、月信参差之症吧?”王老先生捻须沉吟:“若要子嗣顺遂,还需徐徐温补,疏通淤滞,调理阴阳。”说罢,王老先生却不即刻开方,又问善禾日常饮食起居等项,待一一理清,才道:“夫人本是根基壮健之人,这两年思虑太重,乃至心神不宁、心脾两虚,身子才渐次亏空下来。依老朽之见,药石倒是其次,须得将这情绪上的症候调理停当了,心境开阔了,这方是正本清源的道理。” 这番话正撞到梁邵心窝,他连声应道:“正是这话!娘子本是心细之人,为这情绪所累是实。先生只管开最好的药,不必吝惜,只盼速将娘子调得身体康健,也不辜负祖父在天之灵。” 王郎中点点头,打开药箱取出纸笔,龙飞凤舞写下方子来,皆是调和气血、疏肝解郁之药,刚要落笔,他又想起梁邵先头说的“承嗣”等话,于是复添了几味催花吐蕊、助孕安胎之药,才把药方交予梁邵了。 梁邵匆匆扫过,甚为满意,旋即唤来成保,要他按方取药,今晚上就熬煮好。王郎中又絮絮嘱托许多话,无非是教善禾日常保养之理,这才躬身请辞。因王老先生与梁老太爷有旧,梁邵亲自送客,正屋内一时间只剩下善禾与岁茗。 善禾支臂起身,见岁茗立在旁边收拾箱笼,她轻声开口:“岁茗,可不可以帮帮我?我想见晴月。” 岁茗背对着善禾,脊背一僵,而后缓缓摇头。 直到此时,善禾才悲哀发现,原来这府里这么多人,不管是待她好的,还是待她冷淡的,都先是梁家的人,都先听梁家的话。她在此间两年,到头来终究是外姓人。善禾知道岁茗夹在自己与梁邵中间也是两难,故此并不强她,趿了鞋掀被下床,刚站在地上,便见门框内夹峙着梁邵,他长身玉立,冷冷望着她。 梁邵送走王老先生后,疾步折返,可走到漱玉阁里,脚步却慢下来。于是踌躇着走到廊下,踌躇着立在门框间,默然凝望善禾,心口绞痛异常。他淡声道:“岁茗,你先出去。” 岁茗忙搁下手中活计,垂头跑出去了。 梁邵掩上门,手落在门闩上顿了一下,终是拴上门闩,才转身朝善禾走来。 善禾立在脚踏板上,见他闩门动作,心底凉了半分,更觉悲愤屈辱。她冷笑着:“我又不是犯人,不必劳烦你这样关着我!” 梁邵不答,只行至善禾眼前,执起她手,强硬着与她十指相扣,声似哀求:“善善,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善禾想甩开他手,却发现这厮紧紧握着,像黏在一处似的。再一用力,十指竟被他攥得生疼。 “不和离了,行吗?” 善禾把脸别过去,不肯看他。 “爱我,行吗?” 善禾心底陡然一惊,她慢慢垂眸,目光落在虚空,轻声道:“来不及了。” 若是早一点,至少在她去丹霞画坊之前,梁邵这般求她、迫她,也许她当真会心软,就此留在梁府,把什么耽误他仕途的念头抛开,这么不明不白、平平淡淡地跟他过一辈子。可如今,她已品尝过自由的味道,她已见识过外头广阔天地的一角,她已聆听过吴天齐对女子人生的论赞,她能靠自己的手赚取银钱,她精心构思的画儿有人愿意付钱欣赏,她如何能把这些抛闪得开!从前她待在这里,她虽叫薛善禾,可她只是孤零零的罪臣之女,是只知报答恩情的空心人。现在,她长出了血肉,奔腾的鲜血在体内流动,她不仅是薛善禾,她还是贺山雪,她头一次找到了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这是千金难买的东西,比情爱更为贵重。 所以,来不及了。 梁邵听出她语气中隐隐的松动,忙追上话:“如何来不及!明明我们来日方长……” 善禾转过脸,盯着梁邵的眉眼,而后目光往下,高挺直鼻、抿紧的薄唇,一一落在她眸中,她心中泛起悲凉。善禾嘴角撕开一抹笑:“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纵使我留下来,这件事永远会横在我们中间,我如何爱你?也许经年之后,我会怀疑,当初之所以留下来,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今日你这般求我的模样?若是因为后者,阿邵,我们岂不是把一辈子都耽误了么?” 梁邵鼻音愈沉:“善善,你可以……可以慢慢爱我啊。” “如果我做不到呢?”善禾立时回道,“就这样强扭瓜藤捆在一起,捆一辈子么?我可以为了祖父的恩情留下来,但这样对你公平吗?” 第17章 他感觉自己无异于薛善禾…… 乍听“恩情”二字,梁邵立时气得浑身发抖,牙关乱颤。恩情!恩情!恩情!原来她根本不爱他!原来她从来都不爱他!或许连一丁点的喜欢也没有。她从前的那些好言好语,她从前的那些小意温柔,她主动吻他、主动抱他,她一切一切待他的好,不过是恩情!他只是薛善禾报恩的器物而已!他梁邵在薛善禾那儿不过是个玩意儿。薛善禾要生孩子了,就朝他勾勾手;薛善禾报完恩了,当即将他踹开。他无异于薛善禾的一条狗! 梁邵心底愤恨纵生,他猛然扣住善禾腕子,眸光似电,咬牙道:“薛善禾,你到底有没有心!恩情,恩情,恩情!为什么件件都是恩情,桩桩都是恩情!嫁给我是为了恩情,婚后一声不吭是为了恩情,照顾祖父是为了恩情,生孩子是为了恩情,被迫留下来也是恩情?!你这辈子只有恩情了吗?为什么不可以爱我!凭什么不可以爱我!”言罢,梁邵扯过善禾,一把将她撞进怀中。 霎那间只觉天旋地转,善禾眼前一阵眩晕,自己已被梁邵打横抱起,丢入床榻之上。再软的床垫,这样被丢下去,难免吃痛。善禾感到脊背生疼,蜷着身子刚要起身,梁邵已欺过来,把她按在榻上。他双目猩红,牙关咬紧,一壁卸了腰带缚住善禾双手,一壁蹬了皂靴,跪坐在她小腹之上。 他近乎吼出来:“继续报恩啊!” 善禾颤着身子反抗,只见梁邵跪坐自己身上,自己双手被他牢牢捆住,心头立时爬满万分屈辱。她拼命挣扎着,脚尖把锦褥上蹬出深痕,却换来更深的禁锢。善禾两拳并起,重重捶向梁邵胸前:“我又不是平康坊的粉头,你要□□,滚那里去!” 梁邵生受了她一捶,冷然笑道:“好啊。平康坊那么远,哪有漱玉阁便宜*。打今儿起,你就是爷放在漱玉阁的薛粉头!” * 兰台轩内。 梁邺坐于太师椅,屈指为枕,懊恼地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平康坊送来的一对粉头,长叹一气。 昨夜赴刺史之宴,他多饮了几盏酒,浑浑噩噩、朦朦胧胧间竟多看了这对儿姐妹花几眼。不过是庸脂俗粉,唯独这两双眉眼,与她……相似得紧。 尤其是年纪小的那个,瑟瑟缩缩地,鬓上就两根素簪子,眉眼温和,不敢看人,一如初见她时的模样。大约是那股酒劲把她变成了她,梁邺竟忍不住抬手抚那女子露在外头的纤长脖颈。 可那女子偏偏开了口,娇滴滴、黏腻腻,把酒杯递到梁邺唇边:“请大爷喝酒。”他才猛然惊醒,善禾何时这般与他亲近过?再一睁眼,眼前人赫然是别人。那娇声又钻入耳里,梁邺心中低叹,怅惘显露眉眼间。梁邺神思回笼,悻悻抽回手,拿帕子擦了又擦,才把那扰人的脂粉味儿拭尽了。 众人皆知梁邺心冷性淡,身边从无女子,连房中丫鬟也是少得紧。本以为是他醉于学问,却不想昨夜梁邺酒后目光迷离,痴痴盯着那对姐妹花。虽说他后头把俩美人撂开,众人皆以为是他克己自持、爱惜自身的缘故。 梁邺今已二十有一,不曾娶妻,亦无妾室。这些好事的人见梁邺孤身独行,颇有些为他着紧的意思,撺掇着刺史把昨夜两女寻来,赁了顶小轿把人送到梁邺府上,端的是为梁家香火着想的美意。 梁邺叹了口气,沉沉开口:“送回去吧。”于婚姻之事,他心中早有计较。 成敏答应着要将人请走,却不想年长的那个跪在地上,瞬间哭成泪人,不住地磕头:“那里回不得了!我们这样被送回去,是要死的!求求大爷,救救我们,可怜可怜我们!奴婢什么都能做,洒扫丫鬟就行!” 年纪小的愣怔片刻,见她姐姐涕泗横流,心中也悲戚起来,水汽立刻氤氲了这一双眼,她亦伏在地上磕头不止。 梁邺瞳孔骤缩,这两双水汪汪的眼睛,有乞求、可怜、惊怯,他猛然想起那夜在漱玉阁书房外,她挂在阿邵身上,不着丝缕,美目流转、意态懒懒,眼里覆了一层事后的薄薄水汽,而后倏地见到树后的他,眸中也是这样的乞求、可怜、惊怯。 他指腹慢慢扣住圈椅的木扶手。 成敏见梁邺寒着一双眼,对二女的哭泣置若罔闻,以为他心意不变,因而立时唤来两个力壮仆妇,要将二女拖走。 二女哭天抢地,泣泪磕头不歇,额头俱已渗出血来。 梁邺不耐地揉揉眉心:“罢了。” 地上的二女、成敏并那两仆妇皆是一惊。 再抬眸时,梁邺心中已是另一番计较了。他同成敏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得屋内剩下梁邺及这对姐妹,他才匀了眼风,细细观摩这肖似善禾的两张脸。平细的眉,只略有弧度,一如树梢柳叶。两只杏眼,圆且明亮,宛若盈盈秋波。再往下,倒不像了,姐妹俩俱是直鼻,鼻上无肉,善禾更柔些,鼻头圆润玲珑,裹着福气。姐姐抿着薄唇,是美艳的皮相,只是薄唇看上去似有些苦相。妹妹唇瓣饱满,却比善禾宽阔了些,好像稍稍一笑就立时要把两排白牙齐齐整整露出来给人瞧,不及善禾婉约。 梁邺冷声道:“叫什么?” 姐姐忙磕头:“奴婢名唤蘩娘。” 妹妹亦学着姐姐模样,怯怯道:“奴……奴婢名唤蓁娘。” “哪个蘩字?哪个蓁字?” 姐妹俩面面相觑。蘩娘很歉疚地道:“奴婢们未曾读过书,也不大认得字。”不大认得,就是不认得。这蘩娘颇有些自尊,站在梁邺跟前,她像是被晒在阳光底下似的,通身好的坏的,皆被照得明明白白,无处可遁。她怕彻彻底底被他瞧不起,才说出“不大认得”这句来。 梁邺何曾瞧不出她这心思,只是懒怠戳穿。默了片刻,他起身往书案去,语调平和:“嗯,回吧。兰台轩缺两个洒扫丫鬟,让成敏领你们熟悉熟悉。” 蘩、蓁二人相视一眼,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朝梁邺磕了个头、谢了恩,垂头正要退出去,忽听得前头响起声音:“且慢。”蘩娘立时抬眸,希冀地望向梁邺。 梁邺扭腕提笔,于两张纸上各写了“蘩娘”“蓁娘”二字,方道:“日后,这便是你们的名字。” 蘩娘匆忙上前,双手接过云笺,携着蓁娘退出去。 梁邺望着她二人,倏地又道:“等等。”蘩娘和蓁娘只得又停下来,眼巴巴地望他。梁邺默看蓁娘的脸,复提笔写字,低眉启唇道:“‘蓁’字不好,犯了祖母名讳。日后,你就叫——” “荷娘。” 这荷字写得遒劲有力,梁邺见荷娘眨巴着一双眼,像极了善禾。他蓦地笑开,解释道:“荷花的荷。” 荷娘自谢了恩典,与蘩娘一齐告退。刚在廊下站定,成敏捧着两套丫鬟服饰走过来:“随我来。”蘩娘忙近前接过呈衣裳的木托盘,莞尔道:“劳烦这位郎君了。” 成敏在前头领路,略掀了眼皮:“唤我成敏就是。”待行出去几步,他方慢悠悠说些梁府的规矩,蘩、荷二女皆一一应下,成敏见她们识趣,心中亦猜到梁邺留下她们的心思,于是不咸不淡地开口:“如今梁府之内,漱玉阁最为尊贵。二爷……和二奶奶皆是大爷放在心尖上的,日后有什么,记得先紧着漱玉阁,兰台轩排在其次,倒也罢了。” 蘩、荷闻言,不由纳罕别府总有兄弟阋墙之祸,这梁府竟如此兄友弟恭,心中皆暗赞梁邺人品。 说话间已行至住丫鬟的偏房,原是兰台轩后的三进红砖屋子。成敏唤来另两位在大房伺候的粗使丫鬟,道:“这是蘩娘,这是蓁娘,日后皆在大爷跟前伺候。” 不爱吭声的荷娘这厢终于开了口,语调娇怯:“成敏大哥,大爷说我名字犯了讳,已给我改名儿了。” “叫什么?” “荷娘。”荷娘补充道,“荷花的荷。” 成敏怔了怔,点点头:“哦,荷啊。”他低头笑了笑,自将蘩、荷二女妥帖安排不提。 闲话少叙。那厢蘩、荷二女离开后,梁邺独坐书案后,垂眸目向搁在桌案上的京都贵女名帖,指腹摩着笔管,咬唇不言。 梁邺考中举人后,即携梁老太爷名帖,投在门下省侍中欧阳文晟老先生门下。此届科举诸门生,欧阳老先生最得意梁邺。其一,梁邺天赋傲于同侪,且读书勤谨,甲冠天下指日可待。其二,梁邺出身清贵门第,梁家虽在其父一辈没落下来,而其祖大学士的清誉、其父母治疫殉国的佳话,民间至今仍偶有夸耀。其三,梁邺待人虽温润有礼,实则最是早慧心冷之人,年纪轻轻便已洞悉人性世事。其四,梁邺父母俱亡,祖父年迈久不经手朝政,家中只有一个买官的白身弟弟,梁邺投在欧阳先生门下,无异于认了个异姓儿子。凭此四点,欧阳老先生料定梁邺必非池中物,漫说仕途顺达,便是登阁入相,也是可能的。故而,欧阳先生得知梁邺未曾娶妻,连妾室也没有纳过,当即赞道:“梁老先生真真目光长远。” 此番梁邺考取进士,随金榜佳音一齐发往密州的,还有欧阳先生寄来的京都未婚贵女名帖。名帖所录女子,皆为簪缨出身,或家世豪奢,或人品端淑等等。此帖据悉本为欧阳府儿郎娶妻所用,如今欧阳先生将此交与梁邺,命其从中择选佳妇,足见欧阳先生对梁邺之看重。 只是聘娶新妇,殊为梁邺心结。祖父在世时,曾与梁邺谋过婚事,亦看中了一位京都贵门之女。可如今祖父病逝,梁邺孤零零一人上门提亲,却有些不够入眼了。阿邵是不必说的,他只能留在密州,如此算来,梁家子孙单薄,这一辈竟只出了梁邺一个往京都拼前程去。若要上娶,只能入赘。梁邺怅惘想着,如今恐怕只能攀着欧阳先生的藤蔓,从中挑选。好在欧阳家这一辈的女儿们,皆已出嫁或有婚约,梁邺不必娶欧阳家的女孩儿,那他就不必彻底拴在欧阳这条藤上。 一念及此,梁邺闷闷吐纳出一口浊气。 正惘然时,门扉轻响,原是成敏来报,说是已将蘩、荷二女安置住下。梁邺低头“嗯”了声,只润笔写字,并不挂在心上。成敏立在门旁,踌躇着是否要将近日漱玉阁的风波告知梁邺。 话未出口,梁邺已先挑了眉:“愣那儿做什么?有话说?” 成敏忙摇摇头:“没什么。” 梁邺沉眸睨成敏,他面上仍旧挂着温和笑意,只是笑意不及眼底。成敏心中叹气,恭恭敬敬道:“午后二爷请了专治妇科的王老先生过来,这会子老先生走了,漱玉阁却吵吵嚷嚷的。”他掀了眼皮偷觑梁邺神色,斟酌着字句道:“听二房当差的小丫鬟说,这几日二爷同二奶奶闹起龃龉,连晴月都被赶出去了。” 一滴墨坠落信笺,把个“照”字糊成一团黑。最末那句“苏尚书府上长千金皙照小姐,诗礼其性,兰心蕙质,某心倾慕,伏乞恩师暂充冰人*之职”才堪堪写了一半,梁邺却已搁下笔管,蹙眉问道:“这会儿还在吵?”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3节 成敏笑曰:“好像是。” 梁邺长长“哦”了声,他缓缓眯眼,撩袍起身,正色道:“琴瑟不调,则中馈失谐。吾忝居兄长,实不能袖手旁观。” *便宜(音同“变”):方便。 *冰人:媒婆。 作者有话说: ---------------------- 下一章:《大伯哥假情假意关心,小夫妇床头床尾不和》 感觉善善和梁邵是:用尽伤人的话去说~ 第18章 “如果你想与善禾和离,…… 却说漱玉阁内,梁邵说出善禾“是漱玉阁的粉头”此话后,善禾先是愣了一瞬,而后疯了般拳头如雨砸在梁邵胸前,两腿前后乱踢,没口子地骂梁邵“不要脸”“混蛋”等许多不好听的话。 梁邵哪听得人这般骂自己,当即掣住善禾,膝头压住她乱蹬的双腿,一掌攥住她被缚住的手腕,一掌要去解她衣襟,气得发笑:“是是是!我自是密州第一等混蛋,要不然也看不上薛粉头呀!你承了我家这么大恩情,再还一还恩罢!”手刚递到领口处,尚未碰到衣物,善禾便已低头,倏然咬住梁邵虎口,血味立时溢满鼻腔。梁邵闷哼一声,钳制的手劲也消散了三分。 善禾又羞又愤,狠命咬住梁邵不肯松。她拧眉阖眼,蓦然想起那年在秦淮河畔的窑子里,她就是这样被人捆着手脚,像个牲畜那样趴在角落,等待恩客来买她的肉!她往前走了这么久,自以为苦尽甘来了,到头来还不过是个表.子!刹那间,所有的情绪糊成一团,那些烂在心头的旧事齐纷纷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豆大的泪珠断线般汩汩滚落,善禾忽而萌发出“橹折扁舟,灯枯极浦*”之感,她是漂在水中的孤舟,舟底无根,四望无垠。 梁邵早松了手,怔然望着善禾。她被缚的手仍顿在半空,脸色苍白,浑身僵滞,早无方才的挣扎,唯有不停滑落的眼泪和越咬越重的齿关,显出善禾身上唯一一点活气。梁邵看见善禾齿间慢慢溢出血,混着泪一齐没入绣枕的繁复纹样中,虎口的痛楚猝然消弭了,他只看见善禾的泪与痛,像扎在心头的银针。垂在身侧的手愣愣伸出去,指腹缓而有力地抹去血泪,他声音暗哑:“善善……” “对不住。”他忽觉剜心之痛。 善禾睁开眼,发现梁邵亦在流泪,可她已经不在乎了。从前因为梁老太爷的缘故,因为报恩的缘故,她很努力很努力地待梁邵好,也很努力地去了解过他。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的这份“讨好”能让梁邵回心转意,灭了和离的念头,她只是希望自己能对得起良心。可如今,梁邵当真灭了和离的念头,却把她当个妓子玩弄,她再不能为了什么恩情,作践自己的自尊,假装一切皆未发生。 相对无言,唯善禾眸中的决然恨意显露分明。梁邵似被抽了灵魂般,颓然跌坐一侧。腕间的红麝手串早在方才动作中扯断了线,这会子随着梁邵动作,咣当咣当落在榻边木沿,又咣当咣当滚到地上,像被伤得零碎的心。 善禾吐出口中血水,怅然笑道:“阿邵,我们回不去了。” “彻底回不去了!”她突然吼出来。 言罢,善禾挣扎着起身,趁梁邵愣神之际迅速越过他,趿了鞋立刻往门外冲去。她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只是想跑,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对着青天厚地尖叫,好把浑身戾气通通发泄出去。可是因双手被缚,善禾跑得跌跌撞撞,待行至门前,她哆嗦着拨开门闩,阳光骤然照进屋中,刺得善禾眼前全白。她只顾闷头朝外跑,竟直直撞入平银丝线雀蓝锦袍中。 梁邺踉跄着后退半步,双手稳稳接住善禾两臂。他瞳孔震颤,声线隐隐发抖:“善善……禾?” 铺天盖地的委屈终于寻到一丝丝能够发泄之所在,除老太爷外,梁邺是梁家第二对她好的人,亦是梁家唯一能整治梁邵的人。善禾鼻尖一酸,她像看到梁老太爷般,千言万语哽在喉咙说不出,善禾抬了手臂抹掉眼泪,泣声道:“大哥……” 梁邺垂眸见善禾鬓横钗乱,泪坠薄腮,衣裳皱皱巴巴,领口敞开露出锁骨,两只手被捆在一处,梁邺不觉血液逆流,额角青筋骤然蹦起。再一抬头,但见那混账东西已立在善禾身后几步之处,皱眉抿唇,衣襟敞开,右手虎口大咧咧滴着血。梁邺剜了他一眼,边颤着手替善禾解下缚手的腰带,边咬牙高声道:“成敏!找两个妥帖丫鬟过来,请二奶奶去织蕊楼歇息!” 善禾泪流不止,任梁邺解开腰带。她吸了吸鼻子,猛然想到梁邺是梁邵的亲兄长,再怎么样,他必然先帮梁邵的。一瞬间万念俱灰,善禾发觉,那漂浮于汪洋中的孤舟似乎永远登不上岸,她永远都是梁家的外姓人。善禾想起来,她早就没家了,受了委屈,是没人能替她出头的。善禾哆嗦着得了自由,哆嗦着看成敏领两个平日不大见的生脸丫鬟走近。 一家子姓梁的人,筑在花园后头、常年不住人的织蕊楼,还有保全不了自己的她…… 善禾心中陡生惊怖,她知道织蕊楼,两层的小楼,没有院子,把门一锁,里头的人便出不去,除非从二楼跳下来,浑似从前关善禾的那个窑子。 善禾踉跄着后退,忽而肩上多了一只手,梁邵热腾腾掌心握住她肩,声音嘶哑非常:“善善,对不住……”可善禾已全然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歉疚与悔意了,她仓皇挣开梁邵的手。 前狼后虎,梁邺、梁邵兄弟皆凝眸盯住她,一个同她说:“善禾,去织蕊楼歇息吧。”一个同她说:“善善,原谅我,留下来,好吗?”善禾已听不出他们语气里的情绪了。她望了望眼前的梁邺,又望了望身后的梁邵,相似的脸,连声音也有些像,似乎都狰狞着。更重要的,他们是亲兄弟,血浓于水、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而她才是此间唯一的外人。 善禾忽觉头痛难忍,像要炸开似的。她咬牙抱住头,蜷着身子蹲下,眼泪扑簌簌坠落,人也如同眼泪珠子一般,往地上坠。 顷刻间,她身上落了四只手。梁邺握住她的手,温声问她:“善禾,你怎么了?”梁邵揽过善禾两肩,急声道:“善善!”他扬声喊:“来人来人!快请郎中!快!”言罢,梁邵打横抱起善禾,阔步往屋内去。 梁邺仍半蹲在廊下,两只手顿在半空,善禾的温度和薄泪尚残留在掌心。梁邺敛眸,缓缓合上手掌,他掸袍起身,望向屋内小心将善禾搁在床榻的梁邵,嘴角忽而扯起一抹嗤笑,梁邺冷声同侍立一旁的成敏道:“取家法来。” 许郎中给善禾诊脉后,说善禾是“忧思惊惧,惊吓过度”,只开了副药方儿,要善禾好生将养,不得受吓、不得动怒。药方是镇定心神的,岁茗和岁纹好说歹说喂了善禾喝下后,没一会子,善禾便沉入梦乡。梦里朦朦胧胧的,周遭浮溢乳白的雾。她像在水面飘着,一直晃啊晃,不知去到何处。身上都是水,湿漉漉的,又冷又难受。直到那座三层高的小楼伫在岸边,善禾猛然意识到,这是金陵!她忙要转向,可楼门大开,楼内飘出三五个大汉,齐奔至她跟前,各抬起她四肢,往黑黢黢的门里一丢。而后是数不清的手,落在她身上,摸她的脸、膀子、小腹、腿骨、脚踝,无数的手把她摸遍了,无数的手把她剥了个精光,还有许多怪异诡谲的笑:“真好皮囊!”“不愧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哥儿几个好生受用啊!”善禾听见自己无声的呐喊。 梁氏祠堂内,梁老太爷灵位前的长明灯泛出悠悠微光。梁邵跪在蒲团上,衣裳褪至腰间。他脊背绽了几条杖痕,狰狞渗出血。梁邵咬牙低头,每一杖落下,皆把闷哼压入喉间,不肯轻易露出。 梁邺把行罚的木杖一丢,坐于太师椅内,气吁吁斥他:“你又闹什么!我早同你讲过,好生待善禾,不要辜负祖父之寄托。如今祖父刚死,你就憋不住了?今儿是把人手都捆起来,下回呢?” 梁邵把头一撇,声音粘沉:“是我对不住她。” 梁邺眯了眼,把梁邵模样望进眼底。他蓦地想起那夹在田契中的和离书,想起善禾常挂在脸上的盈盈浅笑,梁邺喉结滚了滚,方才的怒气消散了三分,声音里却含了点小心试探:“成婚两载,缘分不易。眼见你们成为怨偶,为兄也不忍心。热孝里头就闹成这样,还请了郎中来,过几日想必半个密州都知道咱们家出了对斗成乌眼鸡的怨偶,还把人手都捆住,连祖训家风都不要了。阿邵,既然过不得了,不如就此撂开,为兄替你把这事料理干净。” 梁邵怔住,他梗着脖子道:“阿兄,这话何意……” “和离。”梁邺错开眼,正色道,“休妻,绝无可能,祖父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休妻的。和离书我替你写好,等善禾养好身子了,我当即领她去官府过文书,再送她回——” “不行!”梁邵急促打断他,笃定道,“我绝不和离。” 梁邺指节紧紧扣住扶手,咬牙道:“今日都闹成这般模样了。” “那也不和离。”梁邵仰头戚戚地望他,“娶善善是祖父意愿,不和离是我的意愿。哥哥,你能不能帮帮我?我惹恼了善善,不知如何哄她,可我真的不愿和离,我真的想同她过一辈子。” 梁邺垂眸睨这被宠溺得近乎霸蛮的弟弟一眼,扯了唇瓣冷嗤道:“若她经此一事,心灰意冷了呢?” 梁邵忙摇头:“不会!善善不会的!”他蓦然想起善禾的那些话。他匆忙否定梁邺,亦是否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喃喃说:“她说好的,她说攒钱给我买软甲,她说我们会有个孩子,她说……” “阿邵。”梁邺霍然起身,他实在不想听梁邵细数他与善禾的过往,“你若真心对她,自该好好待她。莫把她弄跑了,才去后悔。没人天生该等着你。” 梁邺往外走去,掠过梁邵时,驻足沉眸望他:“她嫁与你两载,虚有梁二奶奶的空名,可真有几日得过梁二奶奶的尊重与体面?若你是为了祖父的缘故不肯和离,倒也不必,我想祖父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二人彼此煎熬,生生过成怨偶。若你是真心对她,那更不该了——” 梁邺声音愈沉:“看今日情形,你的真心于她而言,无异于樊笼枷锁。阿邵,你若真的为她着想,不如就此放手,让她去寻自己幸福。若她想得明白,与你是一样的心意,自会回来寻你。”他原本是想劝梁邵好生待善禾,不要辜负人家,可话到嘴边,却变了意味。不知怎的,他忽而希望善禾离开阿邵。梁邺为这龌龊心思,心神震颤,他忙强压住情绪,勉力把自己摆在兄长之位上。 梁邵闻言身形一滞,慢慢垂下头。 “今夜在爹娘、祖父跟前,你好生思过罢。”梁邺沉沉开口,而后甩袍走出祠堂。 待得梁邺一走,看管祠堂的仆人忙小跑进来,将金疮药膏等物搁在梁邵身边,躬身道:“遵大爷吩咐,今晚二爷在祠堂思过,明日一早奴才来给您开祠堂。”说罢,仆人弯腰退出,锁上祠堂门。 *橹折扁舟,灯枯极浦:自己瞎想的,不是引用。大概的意思是:小舟的橹断了,远方河滩的灯灭了,一叶扁舟孤独在水面漂浮,没有方向,没有动力。 作者有话说: ---------------------- 嗯心善的人是没有办法强取豪夺的,更多是内耗自己。下一章请看梁二狗反复矛盾hhh 弟弟:原来强取豪夺也是要天赋的t t 哥哥:那我可太聪明了 第19章 “我想与阿邵和离,请兄…… 月色如水。 漱玉阁中静谧得很,丫鬟们皆睡了,善禾亦在梦中。 梁邵披着薄衣,翻出祠堂,一路浑浑噩噩行至漱玉阁正屋。 屋内只燃了一盏油灯,曳着火光,摇摇晃晃地亮。他揭开灯罩,剪去芯子,方捧灯往拔步床走去。屋子不大,可梁邵脚步放得轻缓。他打量着屋内陈设,想起善禾嫁进来两年,早成了漱玉阁的一部分。 红木八仙桌,是善禾画画的所在,她不肯去书房,怕“弄乱了他的书房”; 罗汉榻,善禾常坐在此处做针线,他那件缝了粉桃花的短打劲装,想必就是在这绣好的; 哦,还有脚踏板,善禾睡了两年的、硬梆梆的脚踏板。 梁邵匆忙咬住手背,可泪还是落下来了。他慢慢踱过去,搁下灯盏,掀起床帘,坐于床沿。善禾就这么安静地睡着,两弯秀眉蹙得紧,额角全是薄汗地睡着。 梁邵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善禾,看着她在梦中喃喃呓语,看着她被梦魇弄得害怕惊惧的样子。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揉去善禾颊边的泪珠。他还记得,上一次这样偷偷看善禾睡颜,已是两年前了。他们成婚那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那是他头一次睡觉时,旁边还躺了个陌生女子——哪怕这女子睡在脚踏板上。他悄悄起身,悄悄趴在床沿,悄悄看善禾蜷缩在榻上,她也是这样皱着眉头睡下,安静、胆怯、清瘦。 两年过去,她好像没变,还是安静、胆怯、清瘦,像临将枯萎的花。 梁邵仰脖,拼命地眨眼,想把这泪挤回去,可偏偏不争气,泪全涌出来,糊在脸颊上。他怅惘地想着两年的时光,怅惘地后悔两年间的自己。她就这么睡在眼前,离他却越来越远了。或许,她从来没有近过。梁邵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拿了方帕子替善禾把挂在眼尾的泪珠全部拭去。 他声音很轻:“对不起,善善。” 对不起,他差点掐死了一朵花。 善禾在梦中似乎感觉到什么,不自觉往梁邵手背蹭了蹭,泪与汗也蹭上去了。 善禾自梦魇中醒来时,眼尾挂着几滴新泪,她身上全是汗,连寝衣都湿透了。梦中可怖之景似乎尚在眼前,善禾缓了好一阵子,那些害怕胆怯的情绪才逐渐消弭在如水夜色中。 她支臂起身,发现床帐掀开薄薄的一角,正迎着夜风悠悠飘摇。她自帐内望出去,只见本搁在外间的烛台此刻放在妆台上,灯芯子像刚被人剪过似的,火光明亮。她以为是岁茗来过,便不做多想,而是披衣起床,斟了盏茶润润口齿。 大抵是午后睡了太久,善禾醒后就再也睡不下了。她躺在床上,盯着帐顶的交颈鸳鸯发愣。午夜的漱玉阁,静得针落可闻,所有人皆睡去,唯有她醒着。 听岁茗说,梁邵受了家法,现下被梁邺关在祠堂里思过。她还听说,梁邵背上好几条杖痕,血直往外冒,可怖得很。 善禾在黑暗中恨恨开口:“活该,混蛋。” 她随手取来枕边帕子要擦汗,却发现帕子叠得四四方方,上头还洇了水。分明是有人刚拿它擦过泪的样子。善禾当是岁茗所为,心瓣一软,不觉想起晴月来。才堪堪一日,竟像过了许久似的,晴月走了,她与梁邵也彻底撕破脸了。前路茫茫,孤立无援,梁府到底不是她的家,或许世间早无薛善禾之立锥之地了。善禾通体冷了又冷。 她翻了个身,侧卧在榻,就这么瞪眼想着前路与心事,一直熬到东方既明。 晨光熹微,岁茗和岁纹蹑手蹑脚打帘进来,踌躇着要不要喊善禾起床。 “我醒了。”善禾慢慢坐起身,容色恹恹。 岁茗与岁纹忙迎上来,一个捧盥洗之物,一个为她梳妆更衣,善禾手持靶镜,却搁在膝上,无心自照。她想了半夜,仍不知如何顺遂地与梁邵和离。她本以为自己会与梁邵好聚好散,却不想闹成这番模样,实在是难堪。 一念及此,善禾更是心生悲戚。 岁茗一壁替她梳发,一壁偷觑善禾脸色,小心开口:“方才祠堂开了,大爷把二爷撵去织蕊楼了,这几日二奶奶就好生养养身子罢。” 善禾闷闷应了一声,忽而雷击灵台,心头雪亮——何不求梁邺?昨日梁邺先是动家法,而后罚梁邵祠堂思过,今天甚至把他撵去织蕊楼,足见梁邺这次并非全然站在梁邵那边的。可光有这点猜测,还不够。梁邺冷静自持,又颇看重家门清誉,或许他只是借此做个脸面,一则摆出自己清理门户的态度来,二则想让善禾心软,就此原谅梁邵,也未可知。善禾低头想着,自己须得撕出个血淋淋的口子来,而且这个口子,必须撕到梁邺的核心利益,她方可顺遂离开梁家。 善禾倏然抬头——梁邺与梁邵的仕途! 梁邵如今不多在意仕途,梁邺却不是。为了入仕,他寒窗十载,现下只差一步便可登天。 可善禾的身世横在这里。当初梁老太爷救下善禾,金陵和密州经手此事的官老爷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是前任文渊阁大学士的面子,况且那会儿善禾才十五岁,又是怯弱女孩儿,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大人们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哪怕到了如今,善禾也只是安分地待在梁家,做个本分妇人。此事可大可小,大的话是包庇反贼,小的话,不过是老人家心疼学生孤女,买回家做奴,却不想误结良缘,老人家心善,全了两个孩子的情意,也算人之常情。 只是,这身世于旁人而言不过是桩谈资,而对于初入京都仕途、预备大展宏图的梁邺而言,须索万分谨慎小心。一旦有人上书弹劾梁家与三皇子有关,届时锁拿候审的除了善禾,便是梁邺兄弟。 怀着这样一份心思,善禾慢慢觉得眼前如拨云见日,一明粲然。她只需捏紧自己这不堪身世,析毫剖厘地条陈利弊,那么,与梁邵和离的把握就大了。 善禾在心头把话捏合圆了,反复咀嚼过好几遍,方提裙往梁邺所居的兰台轩去。 兰台轩古幽清雅,影壁前是一丛郁郁翠竹。转过影壁,则是把青天框成四方的天井,天井内一株银杏,这时节已萌了新叶,葱葱茏茏的。这厢善禾才刚转过影壁,先两道压得低低的娇笑飘入耳中:蘩娘和荷娘正坐在天井廊下的栏杆处做针线,一人捧着一只描出折枝荷花的绣绷子。 蘩娘眼尖,先瞧见善禾,不由拿眼望她,只觉得善禾面善,浑似个旧时故人。再一低头,望见坐在自己身侧的妹妹,与善禾相似的圆脸杏眼、唇瓣丰润,蘩娘咦声道:“你们俩倒像姐妹似的!” 荷娘也怯怯抬起头,与善禾隔空相望。 善禾微微蹙眉,见她俩装束,应当是兰台轩伺候的丫鬟,只是素昔从未见过,想来是新进的。善禾道:“大爷在吗?” 蘩娘摇摇头:“才刚去织蕊楼了。” 善禾唇瓣翕动正要说什么,身后忽地响起成敏声音:“二奶奶,您怎来了?” 梁邺走在成敏之后,正要转过影壁,但听得成敏此言,脚步不由顿住,人也僵在影壁后。善禾守规矩,无事从不主动登兰台轩。昔日梁老太爷在世,只有命她煲汤理膳多备梁邺一份时,她才肯来兰台轩。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4节 善禾已转过身,绞着手指踌躇道:“成敏,我……想见见你家大爷。” 梁邺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袂,敛眸走出影壁:“何事?” 善禾心口似揣了只兔儿,突突直跳。她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和离之事,故而抿了抿唇:“有事想同大爷商量,与阿邵有关。” 梁邺沉眸凝望善禾,俄而开口:“随我来。”说罢,梁邺阔步往书房去。 善禾提裙急忙跟上。 蘩娘与荷娘本想进屋伺候,却被成敏一只手臂拦住:“主子谈事,最忌讳旁人打搅。”二女相视一眼,点点头,自退下继续描绣针线去了。 兰台轩书房内,善禾刚迈过门槛,便见梁邺背对着她,已斟好两杯茶。不大的茶几,两侧各摆一把梨木交椅。梁邺拾座坐下,含着笑意温声道:“坐吧。” 善禾望了望茶盏吐纳出清白暖雾,心也像被这团暖气蒸着煨着,胀胀的酸涩。善禾未坐,立于梁邺跟前,暗暗攥紧拳头,长呼一口气道:“大哥,我……有一事相求。”未待梁邺回答,善禾已跪立他跟前,声色清明道:“我想与阿邵和离,请兄长相助。” 梁邺面上的温润笑意渐渐僵滞,唇瓣翕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可开了口任何话也说不出。梁邺觉到心跳愈速,他搁下茶盏,垂头敛去情绪,再抬头时仍旧是素日里那副端方君子模样,一如所有心疼溺爱幼弟的兄长那般,梁邺关切说:“善禾,我已罚过阿邵了。想来,他再不敢那样欺负于你。你实不必为了昨日的事,就说这样的气话。” 他尾音发颤,说不清是关心则乱,还是因为旁的什么情绪。 蠢货阿邵,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把人推远了,你该如何呢?梁邺心中想道,指腹却缓缓摩着茶几圆润的桌角。到底是血亲的弟弟,梁邺还是想帮帮他,故此咬唇斟酌着字句:“阿邵若还有什么欺了你的地方,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只是好心不过三两句,梁邺顿了顿,盯着低眉顺眼的善禾,继续沉声道:“我亦知这两年你在漱玉阁过得艰难,阿邵顽劣,亏得你宽容大度,容他至今。只是如今祖父新丧,老人家生前看重你们,这样和离,只怕祖父泉下有知,也会心神不安啊。” 提及梁老太爷,善禾心瓣软了又软,她忘不掉老人家生前待她的诸般好,比嫡亲的孙女还要多。善禾仰起脸,凄然一笑,把早已备好的一箩筐话抖出来:“正因为祖父之恩情,所以我不敢不和离。此番兄长奔丧回家,应知阿邵被人顶了功劳,他心中甚不痛快。其实阿邵这两年在府衙里,为公勤谨,未有懈怠,兄长赴京科举或有不知,可我日日待在漱玉阁,却是都看在眼中的。” “外头的人知晓阿邵这提刑官的差事是当年祖父买下的,尝有闲话,笑阿邵一句卖官鬻爵。有时也许是玩笑话,但落进本人耳里就像根刺。阿邵是爽朗性子,可被人闲话多了,也难免心里不忿,故而每每府衙有案件,他都冲在前头,不肯教人看轻他自己。从前如此,这遭也是如此。月坨村的案子正好与祖父的病撞在一起,他为了早些缉拿凶犯回来照料祖父,趴在那破庙木梁子上整整一晚,身上被蚊虫咬了无数个包,回来涂了好几天的药才消了,他也没说什么,却没想到到最后功劳全被人顶去。说起来还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教他仕途如此艰难。若非我这身世,今番该去京畿县赴任的人,该是阿邵!” 梁邺抿唇道:“他已收了人家五百两银,此话不必再提。” 善禾点点头:“好,那再说些旁的。从前阿邵待我冷淡,我常以为是这身世入不了他眼。如今才知,他从未介怀这官奴身份。他这般好的人,我又如何舔着脸留在这里,继续耽误他?” 梁邺沉眸睨她,喉结滚了滚,终是叹息开口:“昨夜祠堂与阿邵夜话,他也这般跪在我跟前,求我帮帮他。他说他惹恼了善善,不知如何哄善善……善禾,你再、再想想罢。” 他亦是踌躇满怀。 善禾思忖片刻,却只想起昨夜梁邵那般折辱自己。她声色坚定:“大哥,我已想清楚了。” 第20章 (三合一)假装原谅阿邵…… 轻飘飘一句话,似有千钧。随着话落,庭院内起了一阵风,把落在地上的花瓣卷起旋儿,扶摇上天。善禾仍旧跪在梁邺跟前,垂在颊边的碎发迎风柔柔地飘摇,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同一阵风,掠过善禾,又扑进梁邺怀中,将他揣在心口的复杂情绪吹灭了。 梁邺霍然起身,行至善禾跟前,居高临下望她。他沉着脸色,早无素日之温润,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阴戾。 善禾以为是他不同意和离之事,忙开口陈说:“大哥,我知再过一月,便是殿试。若我与阿邵和离,想来对大哥的仕途,也更为有益。” 他缓缓笑开:“如此说来,善禾和离,还有半分是为我着想?”梁邺伸出手,将腕骨递到善禾跟前,示意善禾扶着他腕子起身,道:“起来。” 善禾不敢造次,自敛裙起身,退了半步,低头恭声道:“是为了梁家着想。我与父亲皆受梁家之恩,故而不敢不思虑清楚。若被有心人挖出当年那案子来,拖泥带水的,再把我的身世捧出来添油加醋,我本已受罚,也不怕失去什么了。只是大哥万不容易走到今日,若因我之缘故,连累大哥,进而连累到梁家的累世清誉,实在教我心中愧疚。便是父亲知道了,也是要怪我的。” 这番话确实触到梁邺心窝,寒窗十载,再没有什么是比前程更为重要的了。昔日祖父要梁邵娶善禾,他本不同意。可梁老太爷最是良善守诺之人,只说这是欠薛家的恩、是欠薛寅的诺,要还、要守,梁邺也没法子,只好缄默其口,冷眼看花轿抬入漱玉阁。梁邺沉吟着:“那善禾要我如何帮你?” 善禾听是口风松动的样子,倏然抬头,凝睛道:“只求兄长替我劝一劝阿邵。” 蠢。梁邺嗤地笑了:“我阿邵那执拗性子,若劝得动,这两年你早是名副其实的梁二奶奶,今日你更不会来求我了。” 善禾追上话,认真道:“可兄长的话,阿邵一定是听的。” 梁邺怔忪愣住,心不觉也软了三分。他转身擎盏,慢慢呷了口清茶,最后一遭问她:“善禾,你……当真想好了吗?” “嗯。”善禾点点头。 “你,”梁邺不觉后牙咬紧,“确定要我帮你?” 善禾忙行一礼,恭敬道:“求大哥帮我。” 刹那间似有琉璃绽裂,梁邺心瓣坠了又坠,心道:薛善禾,这遭是你主动求上门来的。 “那这些日子好好待他。”梁邺搁下茶盏,指腹捏住盏身,骨节泛白,“好好同阿邵过日子。” 善禾不解:“大哥,我是要与阿邵和离的……” 梁邺转身面向她,沉眸睨住善禾:“交给我。你只管同往常那般对他,让他慢慢忘却和离这件事。我自会帮你离开梁府。” 善禾怔了怔,哑声:“大哥的意思是,骗他?” “是。”梁邺垂眸,目视茶汤上的些许茶叶轻晃,“让阿邵放松戒备,你也才好顺当离开。” 善禾哽住,昨夜她不是没想过欺骗,只是她还是希望自己与阿邵的和离是和气顺遂的,当初成婚时他带着怨忿,难道分开了也要这般不体面么?善禾缓缓低下头,眼前又浮起昨日梁邵的所作所为,心旋即又冷回去了。 “那,和离书怎么办?” 梁邺眉峰一挑:“和离书我写好予你。你自哄他吃几口酒,让他画个押,倒也罢了。” “他是赴宴取乐惯了的人,酒量那么好,我如何能哄他喝醉……” 梁邺勾了唇角:“善禾放心。为兄自会助你。多则半月,你必能如愿。” 善禾愣怔抬头,直直撞入梁邺幽深眼底。梁邺神色舒展一如往常,面上却无半分笑意,教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待得善禾走后,梁邺沉思着近日诸事,未久踱至书案前,正正好好瞥见那封本该寄予欧阳先生的书信。尚书千金苏皙照的名字仍明晃晃书在上头,欧阳先生的话不觉又响在耳畔。他是要登阁入相的人。这是他的志向,亦是祖父和欧阳老先生的期盼,连阿邵都是这般想的,甚至为了他的志向,作出那样大的牺牲。所以,他不能辜负了自己,更不能辜负了他们。 单凭此一点,善禾主动和离,确实是明智之举。她比阿邵看得长远,光这份替梁家着想的心,也实令他满意。等和离之后,他好生待她,虽则少了那些虚名,但只要情是真的、心是真的,不比官府文书上冷冰冰的几个字强?让善禾下辈子都有个靠,也算全了祖父生前对薛寅的诺了。至于阿邵那边……梁邺轻叩桌案,不由想起阿邵素昔之志向来。去北川投军,是不行的,他决计不可能让阿邵如此涉险。武举,倒是最好的路子。彼时他与善禾和离,参加武举也无甚么忌讳的了。日后他们兄弟二人一起在京都挣功名,他再好好筹谋一番,以阿邵的模样、品性、才干,帮他娶位京都簪缨出身的名门贵女想来并非难事。 在梁邺凝神之际,穿堂风越过格子窗,扑进书房内,吹起案上信笺,扰得纸张簌簌作响。梁邺神思回笼,正欲伸手压住信笺,那信笺却如水中鱼儿一般,滑出掌心,在空中翩翩地飞了几转,方悠然坠落在梁邺脚边。 * 织蕊楼在花园假山后头。善禾一路行来,沿路仆人渐少,到了假山时,只遥遥望见成保坐在织蕊楼门廊下,摇着芭蕉扇煮药。药炉中吐纳出乳白雾气,直冲上天。 善禾将半只身子掩在假山后,拣了个小石墩坐下,慢慢思忖方才梁邺的嘱托。 他说依梁邵的性子,若大剌剌提出和离,他必然不允。要是坚持和离,反促了他逆反之心,指不定要惹出什么祸事来。亏得是血亲的兄弟,梁邺所言岂不正是昨日那难堪情形之根因?善禾一壁绞着手,一壁继续想梁邺说的先假意和好让阿邵放下戒心,等他签了和离书,立时出城离开密州这些话。 善禾轻声道:“这法子虽骗了阿邵,但总好过现在我二人拧麻绳似的较劲。到时我走了,他最多难受一阵子便好了。再说他是爽朗性子,身边围着那么多好友,他总能走出来。再不济,大哥也不忍见他终日恹恹的模样。届时大哥有了功名官职,替阿邵寻一位门当户对的贤淑娘子,应是轻松的事。真真这是最好的办法,把各方都保全了,也不辜负祖父、大哥昔日待我之恩德了。” 一念及此,善禾转头望了望织蕊楼,怅然叹气道:“从前骗了你,如今又要骗你,实在是对不住。大抵是我们俩今生真没缘分,总要以骗相待。若你日后恨我,也请恨得轻些罢。命运万般作弄,我也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人。若是可以,我总是想我们好聚好散,至少对得起这两年。” 这般忖罢,善禾敛裙起身,一径儿往织蕊楼去。成保望见善禾,立时站起身子,手忙脚乱地望搁了蒲扇,压低声音道:“二奶奶怎么过来了?”他知道漱玉阁里的这桩公案里,善禾受了许多委屈,更知善禾被梁邵气得差点晕过去,她现在应当厌极了梁邵。昨日二人争吵之际,他与一众丫鬟小厮远远儿地立在漱玉阁庭院内,小心等待主子们吵完了,唤他们进去伺候,结果最终等来的,却是善禾双手被捆跑出来,莫说岁茗、岁纹等人惊呼出声,连他也惊诧地说不出话来。哪家正头娘子在奴仆们跟前这般不堪的?裁了晴月送她去广通寺时,成保不觉得有什么;把岁茗岁纹拨来行软禁监视之事时,成保也不觉得有什么;请王老先生给二奶奶号脉调理身子时,成保还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善禾那般模样跑出来,衣衫不整,泪生两腮,一瞬间,成保心底忽然冒出个声音:完了,彻底完了。 梁邵这遭是真的把善禾推远了。 他们几个小厮暗地里也自有闲话儿。自漱玉阁二位主子关系和缓后,他们赌了一枚貔貅玉坠子,赌谁的情意更多一些?结果五位小厮全赌的是:一样多。可到了今天他们才发现,梁邵的情意比善禾的多很多,而善禾的那份情,就像是块布料子,上头用她原本的真心与品德绣出繁复花样,看起来情意绵绵,好不美丽。其实这布是用恩情织成的,料子就不对。她的和婉贤淑、小意温柔,皆为报恩缘故,哪怕有些喜欢——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那也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用错了料子,再怎么穿,也穿不出爱的味道,偏偏梁邵当了真。 成保长叹一气,朝屋内看了看,小声道:“二奶奶不若待会儿再来?二爷才刚睡下,昨儿一宿未眠。” 善禾抿了抿唇,接过成保手中芭蕉扇,自坐在药炉跟前,淡声道:“你回去歇会儿吧,这里交给我。” 成保怔住,眨了眨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难不成是他们看走眼了?其实善禾的心与梁邵是一样的? 成保擎着火剪夹了块碳轻丢进去,旋即火花哔啵爆破。他蹲在药炉另一头,把脸掩在腾腾热气后头,看上去像要蒸化了似的。成保犹豫着,终是决定替自家二爷再说两句软和话,他扬起笑,露出一口白牙:“昨晚上二爷悄悄去望了二奶奶后,就说要打只桌子,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想来二奶奶知道。” “嗯?”善禾困惑道,“他来看过我?”善禾不由想起昨夜屋内种种异象,她还当是岁茗来过,原来是他。 善禾敛眸,一壁隔着厚厚布巾揭开炉盖,看了看火候,一壁道:“我也不知。” 成保见善禾语调冷淡,知道她心里仍有气,自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成保只道去唤岁茗和岁纹过来伺候,忙告喏退下。 待成保离开,善禾才慢慢抬眸,盯着成保背影发愣。手中的芭蕉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陷入沉思。 这么想了一会子,屋内扬起梁邵的声音,像隔着枕巾发出的:“成保!成保!”听不见成保那热络爽快的答应,梁邵小心换了个姿势趴着,可背上的几条伤痕瞬间牵动经脉,勾起层层叠叠的痛,浑似针扎。他闷闷地呜咽着:“嘶……好疼……” “也不知怎的,昨儿夜里还好,上了药之后竟这般疼。”梁邵把头埋在枕巾里,恨恨地叹了口气。 善禾端着药碗跨过门槛:“应当是在结痂了,再忍一忍罢。” 梁邵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是善禾的声音后立刻抬头,眼眸也亮晶晶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善禾,随着她从门槛一步步走近,一步步走到榻沿,贴边儿坐下。梁邵喉结滚了滚,轻声道:“善善……你、你怎的过来了……” 善禾眼风早望见搁在榻旁的木桌子,才粗粗有了个型,倒立在地,四条腿昂扬朝天,想必就是成保所言的“那只桌子”。善禾不作声,把雕漆托盘置于圆几上,捧了药碗在掌心,轻吹勺中苦药。待吹凉了,才递到他嘴边。善禾轻声道:“来看看你。” 梁邵彻底呆住,好像庭院里的风吹进来了,把他吹得傻愣愣的,心里再想不出别的,只知道善禾在他跟前,善禾来看他了!梁邵木然饮下苦药,像觉不出苦味似的,只顾怔怔盯着善禾的脸。梁邵喉头一哽:“我以为,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又一勺递到他唇边。 梁邵饮下药:“你再不会原谅我了。” 善禾咬了咬唇,把眼睫垂下,没吭声。 梁邵忙道:“善善,我……我昨日当真是对不住。” “别说了。”善禾把药勺送到他嘴边,“喝了药好生睡一睡。” 梁邵咂摸出善禾心底仍旧有气,他一把夺过药碗,咕嘟咕嘟全部喝完,嘴角还残着一线药痕,梁邵也顾不上了,只道:“我昨日说了很多蠢话,气话,实在是……” 混蛋。 善禾心道。 可她面上不显,伸出一根葱指抵在他唇边:“别说了。”再说下去,她只怕自己会有更多的难受与愧疚。她是个重情义的性子,故而有时拖泥带水、狠不下心。善禾知道这是自己性格中的一大痛脚,因此现下忙止住梁邵话头,强逼着自己果决。她指尖慢慢游移,移到梁邵嘴角,移到药痕处,像从前梁邵揉掉她颊边泪时那样,善禾轻轻揉掉他颊边药痕。她望见了梁邵瞳孔里震颤的自己的倒影。 梁邵霎时间只觉得脸边酥痒,又舒服又撩拨人。再是铮铮铁骨的儿郎,这会子也饧眼骨软,恨不能醉在这片温柔里。他一把攥住善禾的腕子,哑声道:“好,好,我不说了。”见善禾停了动作,那舒舒服服的触感陡然消失,梁邵忽而特别留恋那勾人的触感,脸也朝善禾掌心蹭了蹭。他见善禾没有抗拒,心下慢慢忖度着善禾的意思,小心开口试探:“才刚那样摸脸好舒服,善善再多摸我一会儿,我便能好睡了。” 善禾由着他把自己的手放到颊边,像刚刚那样慢抚他脸。她盯着见了底的药碗,怅然道:“早间见了大哥,他说了很多话,让我好好想想我们之间的事。”善禾想着把梁邺搬出来,那她蓦然转变的态度也便有了根因。 梁邵枕着双臂,趴在榻上,轻轻吻善禾掌心,进而吻到指腹。他蓦然听见大哥二字,不觉唇瓣上弯:“我就知道,大哥最是疼我。”他想起昨夜求梁邺帮帮他的话,那会子梁邺还斥他、骂他,如今还不是口是心非帮他?梁邵忽而觉得自己真真好命,有这般好的善善,还有这般好的大哥,一时笑意漾到眼底。 善禾微微蹙眉,她望着梁邵嘴边的笑意,竟觉得这笑分外刺眼。她是联合着最疼他的大哥在骗他啊,而他浑然不知。善禾悄然攥紧了手,却继续温声道:“大哥说,其实最像祖父良善品性的人,是你。也许你有些不好,但心是善的、干净的,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所以我跟着你,至少能平安一辈子。这是大哥的意思,他还说当初祖父让我们成亲,想来也是这样想的。”这些话俱是善禾胡诌的,梁邺从未这样说过。 可梁邵却听得呆住,他鼻尖一酸,忙错开眼,面朝内,把咸湿的脆弱流给墙看。 善禾不想见他这副模样,既然已经决定骗他,那就应当让他在这段时日里快活舒心。于是,善禾推了推他的肩,淡声道:“可我怎么觉得大哥说错了?昨儿分明有人那样折辱我。” 闻言,梁邵立时转过头,握住她手,拧着眉急促辩白道:“善善,我真错了。昨日我在气头上,说了那么多蠢话,做了那么多蠢事。简直,简直是个混蛋!” 善禾噗嗤一笑,把手挣脱开:“那你到底气什么?” 见善禾终于露出笑靥,梁邵也才抿唇笑看她。他仰脖望善禾,声音很轻:“气你永远只有恩情,气你永远只想着报恩。善善,你这样重情义、这样有责任心,怎么不对我多负负责任?” 善禾不解:“怎么没有?” “当然没有!”梁邵终于把心事说出来,“前一天,我们、我们还那样。第二天你就要和离,就要走。哪有这样子玩弄人的?” 善禾却垂了眼,她没接这话,而是将搁在一旁的空药碗放进托盘中,朝梁邵笑了笑:“嗯,再不那样了,对你多负责任,好吗?不过你现在喝了药,是不是该睡会儿?成保说你一晚上没睡。” 不知怎的,梁邵忽而觉得一丝心慌。明明善禾都依他了,明明善禾主动来与他讲和了,但他还是莫名的发慌。这一切都太过容易,像是在做戏。可一抬眼,善禾端端坐于跟前,笑靥如花地望他,跟从前没什么两样。梁邵怕再去探究,掘出什么他无法承受的事来,只好把心思按住。梁邵勉力扬笑,一双眼直勾勾盯善禾:“那善善陪我一起,好吗?”他心中想着:现在刚吵完,她肯定还未完全消气。善禾心软又心善,多与她相处相处,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善禾轻声道:“好。” “不想睡这儿,床板又硬,地方又逼仄。” 善禾问:“回漱玉阁?” 梁邵点头。 善禾起身道:“那我让成保喊几个小厮来,把你抬回去。”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5节 梁邵握住她腕子:“又不是打的屁股、腿,哪里就走不动?你扶我就行。”说罢,他就着善禾的腕骨就要起身。 善禾忙搁下托盘,双手扶住他。她这才恍惚发觉,梁邵竟这般高大,比她整整高过一头。他也劲大,攥着善禾时她感觉腕骨都快断了。等得梁邵双脚稳当当踩在地面,他松开手时,善禾腕子上已红了一圈。 梁邵垂眸见了,忙道:“诶,你放心,我平时都收着力呢。”他又见善禾两只手腕光秃秃的,不觉道:“下午出去,好不好?” “不好好的在家养伤,出去做什么?” 梁邵扬了鼻尖,笑道:“爷带你出去逛逛。”他想起南庆大街有家叫云岫坊的首饰铺子,司法参军家的王二郎每逢其娘子生辰,都去云岫坊买首饰头面赠他娘子。思及此,梁邵不觉心荡神驰,这遭也轮到他梁二爷去云岫坊了。 善禾本低头看自己手腕,听梁邵此言,怔了怔,慢慢抬头:“我想去广通寺,行吗?” 梁邵一愣,忙笑道:“嗯,要去的。把咱妹妹接回来。” “妹妹?”善禾倏然抬眸望他,惊诧不已,“我还以为……” “当然。虽说进不得族谱,但她也算半个梁家人了。” 善禾敛眸:“好。” 梁邵嗯声回应,只是善禾这淡淡的神情模样莫名刺得他心窝生疼。梁邵抿了抿唇,把这些心事藏住,而后走上前一把揽住善禾肩头,笑道:“须得有人扶住我,不然站不稳。”他口中虽这么说,但实际也不敢真把身子压在善禾肩上,只是虚虚揽住她,与善禾并肩往漱玉阁去。 午后,梁邵吃饱睡足,趴在罗汉榻上,手捧书卷,垂眸静读,善禾则歪在床上午憩,面朝墙睡着。 闲适漫长的午后,梁邵不时抬眸望善禾一眼,确认她就在眼前,心底那点以为是梦的担忧才稍稍消散半分。梁邵抛下书,扶腰立起身,慢步踱到床沿,呆呆地看善禾侧颜,心底却好像怎么都没底似的,发虚、发慌。善善当真原谅他了么?她自己是这般说、这般做的。可为什么这么轻易? 正思间,岁茗小心走进来,双手捧只漆铜小托盘,压低声音道:“二爷,修好了。” 梁邵低头,从托盘中取出红麝手串,仔细戴在腕上。他扬了扬手,见这手串完好如初,不觉弯了唇瓣。这是个好兆头。手串坏了,能修好;破了的镜子,也能重圆。梁邵与薛善禾,是天定的缘分,自然也会和好如初的。梁邵这般想着,一壁同岁茗道:“你们先下去准备准备,让成保套辆车。等二奶奶醒了,我们就出去。” 岁茗问:“去哪些地方?我也好准备伺候的东西。” 梁邵沉吟一瞬:“先去南庆大街云岫坊,再去广通寺拜拜,把晴月接家来。到晚上,就去如意楼罢。你教成保立刻喊个小幺儿先去订桌子,就要我从前宴客的那个雅间。” 岁茗答应着去了。 善禾尚未醒来,梁邵便坐在床沿,垂头抚那红麝串子。只是看着看着,那点忧思又攀上心头,梁邵便又扶腰站起来,行至门廊下,岁纹正坐在一旁剥核桃。 梁邵问:“大爷在家么?” 岁纹摇摇头:“不知道,得去兰台轩看看。” 梁邵道:“那你走一遭,请大爷来书房说话。” 岁纹点了点头,她把掌心的核桃肉筛出来,倒在白瓷小碗里,核桃壳则丢入桃花树下。岁纹把白瓷碗呈给梁邵,笑道:“那奴婢先去了。听说兰台轩来了两个新丫鬟,好不漂亮。我与岁茗早想过去看看,这遭是我先饱眼福了。” 梁邵没把这话搁在心上,只嗯声算作回应。他低头看了看碗中的核桃碎,心里继续着忧虑。 * 漱玉阁书房。 梁邵自脱了外裳,赤着身子趴在罗汉榻上休息,把几条杖痕显露分明。 未久,梁邺托一盏佛黄药瓶走近,见梁邵趴在榻上,阖目休憩,他便轻了动作,缓步走至梁邵素日存放地契文书的小木箱子前,取了钥匙打开。田契、地契、租契一张不少,一份未丢,唯独不见了那份和离书。眼底染上一丝阴戾,梁邺轻嗤道:“果然。”他迅速敛了眸色,抬手正要阖上木箱,身后响起梁邵略带虚弱的声音:“大哥,你在找什么?” 木箱啪嗒阖住。梁邺勾了唇瓣,慢条斯理地转身,温声道:“来时想起城外铭山下那座山泉庄子,看看地契是不是搁在你这。”他转了话锋:“这会子喊我来,有什么事么?” 梁邵握住榻边扶手,挣着坐起身:“善善她,好像原谅我了……” 梁邺垂了眸子,长长“哦”了一声,笑着走近:“那岂不正好合了你的心意?”他坐在罗汉榻的另一头,指节落在梁邵肩头,掰过他的肩,道:“让我看看,昨晚有没有打醒你。” 梁邵自是顺应他话,转了身子,背朝梁邺。他声音有些闷:“善善说,是哥哥劝了她,她才想明白的。” 梁邺手指一顿,脸上仍旧挂着笑:“确实是与她说了些话。” “哥哥如何说的?”梁邵匆忙问。 梁邺却不答,只盯着他身后伤痕,沉声道:“阿邵,你这药是成保给你上的么?小厮做事毛手毛脚,有些地方涂少了,有些地方抹多了,于伤口无益。日后负伤涂药这种细致活,还是让丫鬟……嗯,或者善禾来罢。”他将掌中药瓶搁在一旁,指尖挖了一小团乳白色药膏出来,一壁抹在指腹上,轻轻点在梁邵伤痕处,一壁道:“以后就用这瓶药,宫里太医院给贵人们用的,药效好,也不留疤。” 梁邵双手垂在身侧,咬着唇硬声道:“阿兄,你究竟与善善说什么了?” 梁邺淡声道:“你就这般着紧她。” “她是我娘子。” 梁邺细细把药膏揉匀,声如无波古井:“我同她说,梁家没有和离的规矩。要想走,除非死了。” “阿兄!”梁邵忙转过身,瞪眼盯住他。 梁邺却也不惧,大方迎上。兄弟俩一个愤懑盈腔,一个面容沉静,坐在一处,眼风相斗。未久,梁邵长叹起身,起身朝外走去。梁邺拧眉:“干什么去?药还没涂好。” 梁邵把脸一扭:“我找善善去。” 梁邺噗嗤笑开:“逗你的玩笑话,你就真信了?祖父那般得意她,你又那般得意她,我会同她说这种话?”他鼻尖朝榻上一点:“坐好。阿兄给你把药涂了。” 梁邵仍站在那儿,梗着脖子望梁邺。 梁邺手心向上摊在膝盖,眯眼笑看他,只是后牙发紧,几乎是从唇齿间撕扯一句来:“听话。” 梁邵知道,这是大哥要动怒的兆头。只是,往日里他每每把梁邺气得咬牙切齿,末了自家也没真受过多少罚。因此,梁邵垂眸瞥眼药瓶,浑不在意道:“那你告诉我,你究竟同善善说了什么?” 梁邺蓦然笑出声,他把指节捏得青白,绷着声线:“我同她说,若阿邵情愿与她和离,那我自是无权置喙。若阿邵不愿,我这做兄长的,自然只帮衬自家弟弟了。” 他把药瓶搁在床沿,扶膝起身:“我同她讲了些你过去的旧事,不过是让她知道,你是纯良性子,虽则外头人常编排你一句乖张任性,到底如何,我们都清楚。她跟着你,虽说做不成什么高门贵妇诰命夫人,可生儿育女、执手相安一辈子,却也是不难的,总好过独自流落在外,过朝不保夕的日子。她心思细腻,这些道理,她省得。” 梁邵听此话与善禾所说的对上了,面色也和缓半分。毕竟这终究是他与善禾的事,梁邺没道理帮着善禾骗他。 梁邺缓步靠近,扬眉笑着:“不过,我亦告诉她。若是执意和离,失了梁家庇护,她一个官奴出身、无依无靠的独身女人,离了我梁家门府,日后该如何立身,她须得掂量明白了。虽说祖父生前对她颇为照拂,然既决意和离,便是自绝于梁氏一门。日后若遇风波,莫指望我们援手,情势所迫时,连这两年情谊也顾不得许多了。” 此话说得狠绝却也在理,梁邵挑不出错儿来。他抬眸望向兄长,只见梁邺面色沉静容淡,是一贯的游刃有余模样。他知梁邺面如春风、心似铁石,是头披着羊皮的狼!因此梁邺说出这些狠心的话来,实在不奇怪。若是让梁邵来说,他确定自己一定会添一句:“日后你若有了难处,千万来找我。” 只是梁邵望着望着,忽而心底升起一团疑云:善禾于梁邺而言,并不重要,因此他必然选了梁邵。倘或有朝一日,世事逼得梁邺作出取舍不可,一头是梁邵,另一头是对他同样紧要之人,他会如何选?他这般铁石心肠,是否会狠心绝义、罔顾手足?此念头不过一瞬,梁邵心下直笑自己糊涂。倘若来日真有了这样的抉择,那另一头必定是嫂嫂侄儿。他梁邵哪怕是粉身碎骨,也绝不肯阿兄为了全这兄弟情分,做那抛妻弃子的负心人。 待得神魂归窍,梁邵再抬眼时,善禾已端端坐在跟前,握着晴月的手,细声问晴月这两日可好。梁邵看善禾侧颜恬淡娴静,玉面生辉,不由觉得时间竟慢下来,颇有些天长地久、与光同尘的意味。就这样罢,他与善禾好好过日子,阿兄去京都挣仕途酬壮志,这实在是天底下最好的日子了。梁邵心下想道,自己如今已有了珍视之人,等到阿兄蟾宫折桂、娶妻生子,他与阿兄,下半辈子总归是要生分了。一念及此,梁邵心中又生出天地玄黄、动如参商之慨。 善禾转过脸,动作时鬓间窸窸窣窣,作响的是方才在云岫坊梁邵执意买与她的翠梅簪,簪头坠着珠玉,似潺潺的流水。善禾轻声道:“你站在这儿,也不说话,只盯着我俩瞧,有什么意思?不如趁这会儿去文殊菩萨跟前拜拜,再有二十来日,兄长可要金殿对策了。” 梁邵应了一声,未立即抬脚离去,反是同善禾道:“你就在这,好好同晴月说会子体己话。我就来,千万等我。” 善禾立时知道,梁邵是怕她跑了。见他这般小心模样,心下隐隐难受起来。她抿了抿唇,勉力扬笑:“我又不会跑,而况你的人都在外头守着。快去,我就在这等你。” 听得善禾此话,梁邵忙握住她肩,轻捏了下:“你别多心,我……我只是……”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堂堂一介大丈夫,竟扭捏踌躇至怕自家手无寸铁的小娘子跑了! 反是善禾笑了笑,拍拍他手,温声道:“我知道的。”她抬了眸子,与梁邵四目相对。梁邵心跳漏了半拍,只觉善禾一双杏眸温情似水,仿佛要把他干涸的心统统润过一遍,这会子恨不能有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梁邵哑声道:“好,好。”话落,忙转身往菩萨殿去,竟像落荒而逃。 待梁邵后脚踏出禅房,晴月立时握住善禾的手,压低声音急问:“不走了吗?” 善禾反握住她,摇摇头:“走。”说罢,她附在晴月耳畔将这几日的事,以及自家与梁邺的约定一一道来。 晴月听了,先是拧眉恨恨,而后跌足长叹:“这可真是,教人如何呢!” 善禾抿唇道:“俗话说有缘无分,本不是一路的人,能走到如今实在是恩赐,也尽够了。” 晴月跟在善禾身边久了,身上也颇有善禾的影子。这厢她听得善禾笃定和离,知道是绝没有转圜之余地了,只是想起前日来梁邵的转变、二人的温存,不由叹息,好不容易有了点苦尽甘来的迹象,却不想又闹成这般,心中更怨恨起梁邵。晴月扪心自问,她的犹豫不比善禾少。她希望善禾走,因为她见过善禾这两年的小心谨慎、见过善禾卖画后渐渐养出的信心;但她又不愿善禾走,外头是风是雨是魑魅魍魉,她怕善禾一不小心,白白葬送了下半生,留在梁家,好歹能平安顺遂。 博山炉内焚着佛像大莲花,却只吐纳出一线白蔼,断断续续丝丝缕缕,是香要歇了的意思。晴月起身揭开炉盖,把香灰拨松些,露出微弱的火星来,晴月叹道:“这屋里潮得恼人,连香也点不住。” 善禾闻言,也下榻走近,取了引火的小纸媒,轻轻一吹,纸媒头儿立时亮起火星。善禾将这点子火星凑近莲花香,唇角微抿:“今晚就不住这了,等离了这,一切都好了。”这话似是别有含义,善禾不觉怔了怔。未久,她继续道:“如今二爷认你作义妹,你还愿意同我走么?” 晴月抬眸望她:“我就没想过跟姑娘分开。” 善禾鼻尖一酸:“我家就剩了你一人在我身边。” 晴月心瓣也皱了,嘴角动了动,尚未开口,手却被善禾握住。 只听得善禾道:“我知道你心里也熬油似的,你若想留下,我绝不强你。你我虽是主仆,可我早把你当作薛家人,我的心事,你都知道,我要离开,从没瞒过你,连在丹霞画坊画画儿,也只有你知道。这遭决定要走,我心里煎熬了好久,几乎就要撑不过去。直到那天,我被他捆住手,差点被逼.奸,我心里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梁家的恩,我还不完。就是这会子梁邵要我立刻死了给老太爷陪葬,我也说不出什么来,我的命是老人家救的。可人总要有骨气,哪怕是死,也要死得体面、死得有尊严,否则与牲畜无异。从前待在这里,我把自己放得很低,一则是报恩,二则,我怕人说我身份。现在我才悟出来,我把自己放得低了,就怨不得人家看低我。所以梁邵不肯和离、闹脾气时,他下意识把我手捆起来,像捆头猪一样。哪怕他现在同我道歉,他给我买簪钗、陪我出来玩,处处顺着我,处处补偿我,可我还是得和离。我不是离开,我是去找我自己。” 晴月浑身怔了又怔,这些话她从没想过,这会儿听善禾说了,好像上辈子听过似的,竟有久别重逢之感。晴月心中浪涛翻涌,她喃喃重复道:“自己把自己放低了,就怨不得人家看低我……” 善禾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笃定道:“是,人活一口气。不管什么身份,无论高低贵贱,总不能平白受辱,否则连畜生都不如。杀人者须偿命,而窃贼只须关入牢狱,犯了什么错,就有什么罚。我只是想和离,没做一件恶,却那样难堪受辱,凭什么?” 门框处鸭青色衣摆飘动,梁邵急匆匆自菩萨殿赶回,气息未定。他刚要推门而入,却把善禾最末一段话听了个饱。心中像塞了团棉絮,堵得发慌。他先是讶异善禾其实仍未原谅自己,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他自作自受?紧接着,善禾的话像入口的醇酿一般,他竟渐渐品出一些绵长的滋味来。放在门环上的手慢慢垂落。 屋内屋外,梁邵与晴月一齐陷入沉思。 ----------------------- 作者有话说:入v啦!入v啦!开心嘿嘿,第一本入v文。 有抽奖!看到的宝宝一定记得参加! 明天的还是零点更新。这两章有点慢,本来想着入v的点要快一点,试着写了一下,发现那样会少掉很多体现善善和二梁心理的描写,这部分剧情还是蛮重要的,三个人,三种性格、三种心思。 再过几章就是善善逃离梁府了~之后哥哥的剧情会大幅增加,也会慢慢虐起来了。 欢迎大家多多评论收藏[爱心眼][爱心眼][爱心眼] 第21章 琴瑟和鸣的小夫妻,把他…… 到得如意楼时,天已一寸一寸地暗了。 梁邵、善禾甫一踏过门槛,酒博士立时迎上来,翘首堆着笑脸:“二爷来了。”说罢,一壁拿眼觑善禾,不知如何称呼。按道理该是梁邵之妻,只是密州富贵圈里都知梁邵之妻鲜少出门,他在外欢宴也从没带过自家夫人,酒博士没见过梁二奶奶究竟是什么模样,故而此时犯了难。 梁邵瞧出他神色,当即便挟了善禾的手,往善禾身侧一贴,像要粘她身上似的。扬笑道:“领我们去。” 酒博士见这亲昵模样,心里猜个八九不离十,忙打千儿笑得乖觉:“得嘞!二奶奶、二爷请!”话落,立刻行在前头引路。 善禾面色不动,余光瞥眼梁邵作派,先是温和同酒博士一笑:“劳烦了。”而后径自往前去,缎作的衣袖便滑溜溜地从梁邵掌心游出去。 梁邵手愣在半空,凉薄的衣料子,把掌心的温热吞了,只留下阵风。他喉结滚了滚,撩袍抬腿立马跟在善禾身后。 如意楼的天字一号雅间与梁邵是旧相识了。从前在这儿,他不知醉过凡几,有几次竟糊涂睡了一夜,醒后身上沾满酒气。回去时躲着寿禧堂的婆子丫鬟们,躲不过的,不必他亲自动口,善禾自帮他遮掩得严实。一时的好,梁邵还觉得是善禾拿腔作势、故意奉承,直到她好了两年,饶是块冰也得捂化了,而况梁邵本就是热血性子。大抵就是因为这层层叠叠的好,梁邵早转了心,偏偏不肯承认,不肯在这低眉顺眼的小女娘面前落了没脸,才一直耽搁。 菜馔鱼贯呈上。雅间内沉静,只听得碗盘相撞的清脆之音。梁邵握着酒壶把手,先给善禾斟了一斛,这才给自家满上。 漂浮的酒水,映出善禾的脸,摇摇晃晃比琉璃还易碎。善禾心头一动,双手端盏,蹙眉饮下一大口,辣得喉咙生疼,咳了好几下方歇。待搁下酒盏,唇瓣已煨得水光粉润。那厢梁邵递来帕子,脸上笑着:“哪有你这般喝酒的?”见他笑,善禾也笑,眉眼弯弯如新月,温和一如从前。梁邵的笑便又涩住,她几时不曾这样同自己笑过了?心窝子又隐隐疼起来。 善禾呼出一口酒气:“不好喝,辣得嗓子疼。”她略略歪头,认真问:“怎么你从前就这样爱它?” 梁邵把眸子垂下,也跟着善禾喝下一大口,立时胸膛生暖:“不知道,喝得多了,就习惯了,也不觉得辣了。” “几时开始喝的?” 梁邵勾了唇瓣:“那早了。那时都不认得你。” 善禾抿了抿唇:“我猜是祖父和大哥不许你去北川时开始喝的。” 梁邵扬眉笑,指腹抚着杯身的莲纹,声调悠悠:“大概是那会儿吧。”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善善。”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6节 “嗯?” “你当真原谅我了?” 善禾渐渐收住笑,她抬眸看梁邵,剑眉星目、棱角分明,清风朗月般的模样,只与她隔了一步之距,却远得像隔了许多年。原谅不原谅的,善禾心里也说不清楚。不怪他,那必然不可能。怪他,又感觉没意思,毕竟她都快走了。她鼻子点了点梁邵面前的酒盏:“你喝光,我就告诉你。” 梁邵果真仰脖一饮而尽,搁盏时眼眶已蒙了层模糊水汽。 如意楼的招牌如意酿,适合慢饮,喝得猛了,便是酒量好的人也难遭得住。 “没有。”善禾笑得坦荡。 梁邵反自松口气。若善禾肯定了,他才会慌神。 “那你以后能原谅我吗?”他问得小心。 “也许吧。”也许就是说不准,说不准会原谅,说不准永远原谅不了。善禾不知道以后的事,“也许”是她当下能作的最诚恳、最恰如其分的诺,不带一丝谎言的诺。她复又捧了面前酒盏,这遭只勉力喝下小泰半,待到嗓子再也经不住了,扶着案角不住地咳嗽,把一双杏眼挣得通红,才搁下酒杯。 梁邵忙挪近,一壁扶住善禾,一壁替她顺气,皱眉道:“别喝了。如意楼的茶也是极好的。”说罢,要喊酒博士进屋来换上茶。 善禾捂住他嘴,抬起飞霞作烧的脸,虚虚一笑:“不用,我也有话问你。” “你直说就是。” 善禾拿帕子拭去唇边酒渍,慢慢坐直身子:“梁邵,你说你爱我,为什么呢?” 梁邵扶住她的手一顿。为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起初有些烦她,不想跟她多说话,后来感受到她的好,又了解了她的身世,开始怜惜她,再后来,好像每天都要看见她心里才踏实,但也不需要多亲密,每天看一眼、知道她在就足够了。他本以为是习惯了善禾在身边,习惯了漱玉阁里永远有个薛善禾,后来才蓦然明白自己的心意。 梁邵轻轻笑开,绯红眼尾舒展,唇瓣沾着晶莹酒渍,平日的刚毅坚韧俱已不见,竟剩下温和,说不尽的温和,以及他天生的混不吝的浪笑。 洋洋洒洒的笑,冲上脑海的酒,善禾一时有些恍惚。时光好像又回到她与梁邵关系刚刚缓和、老太爷尚未去世的那段日子,她看见眼前粉光盈亮的唇瓣开合翕动,看见梁邵那口极白的牙: “大概是因为——” 才堪堪五个字,善禾的手便覆上梁邵的唇,阻住他接下来的话。善禾垂眸望向酒盏:“别说了,我已知道了。”这话问出来就蠢,既然要走,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不还是平白让自己和梁邵都难受么?善禾埋怨起自己。 梁邵的心已皱起来,他握住善禾的手,往下拉了拉:“善善……” 善禾莞尔一笑,仰脖将酒盏内剩下的酒俱喝光了。这遭似乎习惯了些,咳嗽比方才轻,嗓子没那么辣,就是脸红得更快、更透,像滴血似的,身上也开始不舒服。说不上来的难受,头晕眼沉,想往后倒,亏得梁邵从后揽住,善禾就势倒在他肩头。宽阔温厚的胸膛,靠在里头,仿佛吹不到风雨似的,能挡一辈子的雪虐风饕。善禾啜泣起来,她知道这是假的,哪有地方能挡一辈子的风雪?都是好听的谎话,把人骗进去沉沦,沉沦到最后,人活着也死了。她握紧拳头,往梁邵胸口捶了几下,声音哽咽:“都怪你……” 梁邵涩声道:“是,都怪我……” 怀里人默了几瞬,像睡着了。梁邵低头正要看,却听见善禾又怅怅吐出一句话:“对不住。” 梁邵心口一咯噔,手竟发颤起来。对不住,对不住,她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他的?那该死的念头又涌上心头,她还想着走?还想着和离?梁邵颤着手捧起善禾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她。她这会儿双目迷离,脸颊绯红,只饧着眼冲他笑,是醉了的模样。 梁邵颤着声音问:“为何说对不住?” “我……”善禾嘟囔着,“我骗你了……” 梁邵一颗心如坠深渊,声调里止不住的抖:“骗我什么了?” “骗你那个啊。”善禾眨着眼,眼皮泛沉。 “哪个?”梁邵摇了摇她,不肯她就这样睡去。 “哦……”善禾笑开,“你忘啦?”说罢,善禾朝前一凑,吻住梁邵的唇。 刹那间如雷击灵台,梁邵只觉脑海内烟花四绽,噼里啪啦。他尚在愣神之际,善禾已离开他的唇,她扬起手背抹了抹唇瓣,曼声道:“吻你,抱你……嗯,还骗你那个了……”她倏然轻笑:“还有骗你说给你买软甲……啊……我的钱……” 言至此处,善禾的笑陡然消散,她嘴角向下一瘪,委屈巴巴地泣声道:“我的钱……给你买软甲了,我攒了好几个月……好几个月的钱……都怪你……” 1 “怪我,怪我。”梁邵扶住善禾双臂,想将她拉入怀中抱一抱,却不知善禾从哪生出奇劲,生生推开他,自家也朝后仰下去。 善禾身后置的是高脚圆几,几上供一只翠瓷胆瓶,瓶内插数枝红梅,正幽幽地香。 梁邵大惊,忙越出去,伸手抱住她、护住她头,两人就这样拥在一起,齐齐跌在地上。可到底还是惊动了圆几,那胆瓶先是在原地咣当咣当晃了几圈,紧接着呲边儿滚下来,正要砸中善禾面门。梁邵眸色一凛,立时翻身压上去。胆瓶便直直砸在梁邵后脑处。 一时间头脑酸胀,眼前像冒了几颗星,与后脑的痛相随的,是迷迷蒙蒙的乱,甚不清醒。低头看,善禾已躺在地上阖目睡着了。不过这点子酒,就醉成这样?梁邵瘪瘪嘴角,支臂就要起来,却发觉头沉得更厉害,连身下的善禾也分成了两个影子,在眼前摇摇晃晃。 “怎……”话未出口,梁邵咚的趴在地上,也睡了过去。 隔扇门哧啦推开,梁邺一身雀蓝暗纹缎袍,两手交握,稳步踏进来。见二人睡在地上,他显见得一惊,瞳孔震颤几瞬,这才垂眼敛色,沉声道:“进来吧。” 成敏捧着雕漆木盘蹩进来。木盘上,一沓纸,一方砚,一管笔,最末是朱红印泥。木盘搁在桌案后,成敏便垂头退下了。 梁邺望了地上的善禾与梁邵许久,方哑声开口:“阿邵,我是为了你好。” 说罢,他行至桌前,研墨润笔,用左手写下两份式样完全一致的和离书来。笔墨未干之际,梁邺迅速换了右手,模仿梁邵与善禾字迹,各自书下姓名。 地上二人已发出细微的鼾声。因如意酿酒劲大,故而这蒙汗药用量不多,大约睡一炷香的时辰便好了。梁邺沉眸睨善禾梁邵,他知道善禾性子软、不够果决,故而未与善禾提前筹谋,便擅自行动。 梁邺坐在桌边,把和离书来来回回又读了两遍,墨迹彻底干涸之后,他方一手攥和离书,一手取印泥,撩袍蹲到二人面前。 缠在一起的呼吸,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倒真像琴瑟和鸣的小夫妻似的,好像要执手过一辈子,把他衬得像个棒打鸳鸯故意使坏的恶人一样,可是—— 梁邺嗤笑出声,轻道:“为兄都是为了你们好啊。”尾调悠长又缱绻。 他低头先按了梁邵的指纹,这才握着善禾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印泥贴到善禾指腹上。 完美的和离书,书着小夫妻俩的名字,按了小夫妻俩的指纹,还是最疼爱他们的兄长亲手写的!梁家拢共就剩下这么三个人,三人都在同一份文书上留下痕迹,真真是一家子。梁邺忽而有些舍不得把和离书给出去了。 “成敏。” 门又被推开。 “收好,上船后的次日一早你亲自送去府衙。” 门被关上了。 梁邺掏出锦帕,揉了茶水,仔仔细细替善善与阿邵把指头拭干净了。他一行擦,一行想来日的事:把善禾安置到哪里呢?京都么?可以,人烟阜盛的金贵地儿,而且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方便他照料。那阿邵呢?密州不利于他仕途,他也得往京都来,他得武举。而后再给他重新说门亲事,就在欧阳家贵女名帖上好生选一位罢。只是两人都在京都,却也不方便了。须得给善禾置个小院子,住得离阿邵远些,平日里也不能教她出门。哦,善禾本就不大爱出门。 未久,梁邺坐回桌边,自斟一杯酒,轻轻抿了小口,顿时唇齿留香。 这时,地上才起了窸窣响声。梁邵挣扎着爬起来,见善禾睡在他身下,呼吸匀停,他忙推了推善禾:“善善?!” 那厢没动静,他揉着后脑,困惑地坐起身。下一瞬,他惊愕道:“大哥?” “你怎么在这?” ----------------------- 作者有话说:这个抽奖我简直就是小丑[化了]原本打算设置中奖为52人,结果告诉我不能超过收藏的5%!而我收藏的5%只有15人!哭泣,为什么回馈读者还有这种限制[爆哭][爆哭][爆哭]剩下的只能下次继续搞了…… but,还是要记得参加抽奖呀宝宝们!!!如果连15人都没有我真的会暴风哭泣的[爆哭][爆哭][爆哭] 7月2上夹子,所以那天晚上十一点更新。保证在7月4日零点前订阅百分百就好! 之后还是老时间更新,隔日15点。存稿多的时候就日更[亲亲] 以及,哥哥的戏份会慢慢变多了[狗头] 第22章 吃点糖,便不苦了。 桌上菜馔未动。 梁邺把酒盏推远些,凤眸沉睨,冷声道:“若今日不是我恰好在此,你们还要在这睡一夜不成?” 梁邵揉了揉后脑,拧眉道:“被砸到头了,也不知怎的,只觉得眼前发黑,然后就睡过去了。” “那善禾呢?” “她醉了。”梁邵抱起善禾,将她轻搁在坐榻上。 见梁邵未曾起疑,梁邺便把原先准备好的谎藏起来,只顺着梁邵的话说:“你二人这般模样,这桌菜倒要糟蹋了。” 梁邵咧嘴一笑:“那不妨事,来日方长,下次再带我善善来。”他蓦然想起善禾醉时的话,脸色慢慢落寞下去。他坐到善禾身侧,垂了头细凝善禾的脸,心头卷起一浪又一浪的愁闷。 梁邺与小夫妻俩隔着好几步的脚程。他冷眼观梁邵模样,眸中是从前未见的温和缱绻,与他记忆中那混不吝、常挨打挨骂的混世魔王阿邵迥然不同。梁邺不禁眯了眼:“阿邵,身上伤还未好,少饮些酒。” “我省得,阿兄。”梁邵眸也不抬,兀自伸了手,屈指将垂在善禾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梦中的善禾似是感应到耳畔的柔情,绯红的脸颊不自觉往梁邵手背贴了贴,口中嘤咛出声:“回家……” 梁邵未听清,立时扶腰俯身,将耳朵贴至善禾唇边,轻声道:“什么?” 善禾又重复了一遍,仍旧是嘤咛,只是唇瓣近乎贴着梁邵的耳廓。 梁邺坐在不远处,把这段景看了个饱,也把梁邵耳廓迅速泛红看了个饱。垂在袖中的手慢慢攥成拳头,下颌绷直:“阿邵——” 梁邵已先开口,轻易盖住他的声音,大剌剌地道:“阿兄,我们回家罢,善善身上不爽利。” “……好。”梁邺勉力扬了个笑。 “阿兄刚刚是有话同我说吗?” 梁邺敛袍起身,瞥眼坐榻上的二人,一行往格扇门走去,一行沉声道:“我已定了五日后启程。斐河上金禧船舫的金掌柜是我故交,这番他邀我往他家游船上去作饯别宴。我想着,明日我们一起登船,临行前也算是团圆了。” 听梁邺的口风,他已做好准备,梁邵自是应承,不必再操心。说话间,他已将善禾打横抱起。因醉酒,善禾这会儿虽从蒙汗药的药效中醒了,但依旧浑浑噩噩的。她缩在梁邵怀中,只觉得身上又烫又麻,脑海中乱蓬蓬的,一会儿是在密州的情形,一会儿又飘到了金陵。善禾迷迷糊糊地说些听不清的话,梁邵细心辨认着,最后才发现原来善禾说的“回家”,是她的金陵薛家,并非梁家。她想阿耶阿娘了。梁邵心瓣软了软,鼻尖忍不住发酸。 翌日清晨,善禾醒时发现自己睡在漱玉阁的雕花拔步床内,身上已换了一套洗净的亵衣。 她缓缓坐起身,脑子仍有些涨,待坐直身子时,眼前黑了几瞬,才慢慢恢复精神。晴月捧着双鱼纹铜洗轻手轻脚走进来,见善禾坐着,忙轻声道:“醒了?”一壁说,她一壁绞了毛巾递给善禾。 善禾接过毛巾,将脸擦了擦,眼风瞥到趴在罗汉榻上睡着的梁邵,低声问:“昨夜几时回来的?” 晴月贴着床沿坐下:“菜都没吃,就回来了。二奶奶昨夜醉得好生厉害,三更多才睡下呢。” “啊。”善禾一惊,忙问,“我昨夜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哭,躺在那儿就掉眼泪,止不住。”晴月叹口气。 善禾蹙眉道:“就只是哭,也不说话?” “说的。”言及此处,晴月悄悄瞥眼梁邵,“说想家了。” 光“想家”二字,立时勾动善禾愁绪来。这两年她很少说薛家的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说多了连累梁家,也怕一说起来没完没了,把自己苦得心口疼。她慢慢搁下毛巾,长叹一气:“二爷没生气吧?” “没有,昨儿夜里二爷一直安慰您,还问您从前在金陵的事,到后半夜才睡下。”晴月如实道。 善禾抬眼望了望梁邵,只见他安安静静趴着,偶有轻微鼾声。 晴月收了毛巾,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大爷五日后就启程去京都了。” “五日?”善禾不由小声惊呼,“不好,和离书还没有写。就这五天时间,如何再引他喝酒?”她正拧眉思索着,忽见门口灰影闪动,善禾凝睛一瞧,只见兰台轩那新来的小丫鬟正趴在门框,伸了头悄悄朝里面看。 晴月顺着善禾视线望过去,也发现了荷娘。她先是一愣,喃喃道:“这是哪里的丫鬟?” 善禾道:“兰台轩新来的。” 晴月皱紧眉头,只觉得这小丫鬟好生眼熟,那样貌气度品格,竟颇似善禾。她心里存下这段疑,但毕竟人家是兰台轩的人,不好置喙,晴月便把话按进肚里,只说了句:“我去瞧瞧。”说罢,捧了铜洗往门口走去。荷娘见晴月过来,也忙退了身子站在廊下。 那厢善禾坐在床上等候晴月,眸光不觉落在梁邵身上。他只穿了一件轻薄亵衣,脊背杖痕隐隐显露,此刻沉在梦中对别的事一概不察。善禾拼命回忆昨夜之事,却只能想起那会儿自己心中烦闷萧索,如意酿竟成了浇愁之物,光喝一口便像能忘却烦恼似的。她想起来自己未醉时问梁邵的话,再然后就记不大清了,当时好像又懊恼又难受,眼泪控制不住,断线似的往外淌。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7节 她低头回忆的片刻,晴月已小步走近,附在善禾耳畔道:“大爷遣那丫头来看二奶奶和二爷有没有醒,若醒了,请二奶奶和二爷去兰台轩用膳。兰台轩备了醒酒二陈汤。” 善禾心头稍动,猜到这是梁邺有所动作在催她,忙起身更衣梳妆。见梁邵仍睡着,善禾为把戏做全,特特唤来岁茗、岁纹,嘱咐道:“兰台轩摆了膳,大爷的吩咐我是不敢辞的,只是二爷还没有醒。你们就在此伺候罢,若二爷醒了,问他身上好不好。若是好,就请二爷也去兰台轩;若是不舒服,仍旧歇着,等我带些早膳醒酒汤回来。” 岁茗、岁纹二人相视一眼,见善禾这作派言语又和从前一样妥帖周到,心也放下来,以为善禾终于回心转意,是要好生留在漱玉阁过日子了。二人自答应着看顾梁邵,又说“请二奶奶放心”等话。 安排稳妥后,善禾便扶着晴月的手,步履匆匆赶至兰台轩。 早膳摆在花厅。 兰台轩的四名丫鬟见善禾过来,方将菜馔果品一一摆在桌案,仍是热腾腾冒着暖气。梁邺则长身玉立,站在白墙挂的《牧溪图》前,仰头似是在赏画。 自他考中进士后,兰台轩的东西便多了起来。今日谁送个炕屏,明日谁赠幅字画,都说是旧日的交情,其实到底为了什么,梁邺心里清楚。早在回密州的路上,他便在心中将这些人排了个次第,哪个有能为,可以利用,哪个品德好,适合结盟,他心头雪亮。科举看重的是四书五经,初读觉得蛮好,读得多了,也便慢慢品出些糟糠来。但他到底不是阿邵,几百年、几千年的昏聩腐烂绵延到如今,岂是自己一家之言便可剔除干净的?即便要改,也须得等到有能力改革的时候再徐徐图之。好在,梁邺最擅长的事,便是把糟糠咽下去,幻化成锦绣珠玉再吐出来。这是他天生懂得的道理,连老太爷在世时也分外夸奖过。可惜阿邵不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吃了很多亏。 在这一点上,梁邺觉得自己与善禾是一样的,忍难忍之事、为顺时之事。只是善禾是没法子,不得不这样;而他是主动选的。 梁邺听得厅内动静,笑而转身,把方才的沉思都熨进温润的眉眼里。 善禾端端立在眼前。 阿邵果真没来。 他算好了的。 昨夜他派了蘩娘去漱玉阁问安,名为问安,实则打探消息。善禾醉后时而沉睡、时而哭闹,梁邵便一直守在床边安慰,翌日他自然要多睡会儿。再者,他已放出五日后赴京的消息,若善禾此时仍旧心意不变,一定会想法子独自过来,方便与他商议。 梁邺端的是清风朗月般模样,把关切明明白白捧出来,一丝一毫都不掩藏,直教人觉得他爱弟之心诚恳,再无别的杂念。只听梁邺道:“阿邵呢?还未醒吗?若是如此,你也很该在漱玉阁继续休息,不必这样跑来的。我遣人把早膳、醒酒汤送过去就是了。” 这话说得善禾一愣。梁邺仿佛忘了他们之前的约定,话里话外俱是对梁邵与她的殷殷关怀,全然是副苦心经营的兄长模样。善禾尚未来得及言语,又听他道:“不过既然来了,也便先用膳罢。蘩娘、荷娘,去将二奶奶的醒酒汤端来。”他又另点了原先在兰台轩伺候的两名丫鬟:“你二人去小厨房,拣些精细吃食给二爷送去。” 唯有晴月还站在善禾身后。梁邺抚着腰间汉白玉佩的纹理,眯眼道:“晴月,你也跟过去看看罢。阿邵的口味,你应当熟悉一些。” 晴月与善禾相视一眼,见善禾微微点头,这才福了福身,往小厨房去。 一时间,花厅只剩下梁邺与善禾。 他先自入座。填漆八仙桌正中是一只定窑甜白釉的莲纹盖碗,轻轻揭开,热气氤氲中蒸出几片碧莹莹的嫩莼菜。梁邺手执调羹,云淡风轻给面前碗内盛了两勺,眉眼含笑道:“怎么愣着了?坐。” 善禾摸不准梁邺的意思,坐在他对面后仍旧不安地绞动手指,踌躇道:“大哥。” 梁邺知道她这份踌躇生在哪里。他将碗推至善禾面前,温声:“尝尝这个。今晚同阿邵一起上船,明夜是饯别宴。善禾只需陪着阿邵,陪他玩笑,陪他吃酒,旁的无需操心。”缓而抬眸:“和离文书、蒙汗药、接应你的小幺儿、还有你暂时落脚的地方……离开所需的一应物件,我皆备下了。” 他说话时如沐春风,仿佛在谈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家常事。 善禾怔了怔,稳声道:“多谢兄长相助。” 梁邺兀自给自家盛了一碗,眼帘垂着,笑意不减:“非但是助你,更是为了阿邵好。” 说话间,蘩娘已捧着一碗醒酒二陈汤,打帘走进来,轻轻搁在善禾面前。深褐色的汤水,倒映着善禾的脸,看不见碗底,竟像药一般。梁邺朝善禾微微颔首:“先喝了醒酒汤罢。” 善禾嗯了声,举药匙将汤水送入口中。只是好苦,善禾不禁皱紧眉心。 梁邺坐她对面,含笑望她。他特特备下的醒酒汤,不仅是醒酒所用,更为解毒。昨夜他讯问郎中后方知,像善禾这样不常喝酒的体质,猛一下饮如此烈性的如意酿,又误食蒙汗药,酒性与药力相冲,于身体无益,故而善禾昨夜才会那般哭泣不歇,恍生梦魇。 他随意扯了个幌子:“此为太医院秘方。是太苦了么?” 善禾点了点头,本想勉力喝光,忽见眼前摊开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手指,中指覆着小小薄茧,系经年握笔所生。 而掌心赫然是两颗晶莹的桂花糖。 “吃点糖,便不苦了。”梁邺眸中笑意不减,缓声,“善禾。” ----------------------- 作者有话说:最近南京好热啊,光是出门就浑身出汗了,大家暑假出去玩可不要来南京[化了][化了]话说文里也写到六七月份了呢,但是我好像没怎么表现出来,距离老太爷的丧事也过去两三个月了。 看到有宝宝骂哥哥了,哈哈哈,哥哥性格的底色就是伪善的狗男人……所以,欢迎骂哥哥哈哈哈。善善最后也肯定不能跟剥夺自己自由意志的人he的 第23章 可不许感动,爷顺手的事…… 善禾犹豫着未接,又听梁邺道:“幼时我与阿邵生病,不肯喝药,祖父常用这玩意儿哄我们。后来听荣禧堂的嬷嬷们讲,祖父生病时,善禾也是这样哄老人家的。”他轻笑一声:“世事因果相接。只是万没想到,竟是善禾陪伴了祖父最后一程。这件事上,实在是我们兄弟亏欠了你。” 梁邺眸色如鹰,攫住善禾藏在脸上的踌躇。他本是早慧之人,轻易便可洞悉眼前人的痛脚软处。比如善禾,她悲于身世,也为这恩情所累。梁邺有时会想,善禾太有良心了。这是她的好处,也是弱点。有良心的人是难走得远的,因为她怕亏欠,总要事事圆满妥帖、不让旁人吃大亏才行。报祖父之恩如是,与阿邵和离亦如是。 果真,听到梁老太爷的名字,善禾面色缓和半分。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微颤,从梁邺掌心取过桂花糖。并不立即吃了,而是捧在手心,抬眸乞道:“大哥,我还有两件事相求。” 梁邺来了兴致,略略偏头笑道:“善禾且说便是。” “我想带晴月一起。” “嗯,这是应该的。”连一个小女奴都这般放在心上,如何不是有良心? 梁邺指节扣着桌案,“还有一件呢?” 善禾抿了抿唇:“蒙大哥相助,我心中不胜感激。只是阿邵素来信赖大哥,我却这样联合着大哥欺骗于他,实在心中不忍。我不想让大哥与阿邵因我生了嫌隙,所以请大哥将蒙汗药交与我,明晚我骗阿邵写下和离书后,会自行离去,不劳烦大哥动手。只盼大哥装作不知一切,若阿邵要寻我,也请大哥婉言劝住他。” 指节微顿,梁邺默了几瞬,勾唇道:“善禾,你似乎没有明白我为何愿意帮你。”话调失了方才温度,仿佛淬冰。 善禾倏尔抬眸,困惑盯住他。 “善禾,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样那么良善。”梁邺轻笑道,“也并非所有人待他人好的方式是永远不欺骗、永远讲真话。我要阿邵好,我要他前途似锦,骗骗他,又能如何?纵使他知道这番是你我联合欺骗,只要他前路好走一些,这点欺骗又算得了什么?能买他的前途吗?有张提刑那五百两银子重吗?我亲手帮你,是要你这遭走得干净。若是可以——” 梁邺眸中闪过一丝厉芒:“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阿邵面前,善禾。” 善禾怔了又怔,杏眼圆睁。原来,在梁邺心中,她从来都是耽误梁邵前程之人。原来,过去两年梁邺待她的好,不过是出于他的教养以及这份不得不连结起来的亲情。善禾搁在桌案的手慢慢攥紧,她垂下脸,低声道:“是。” 梁邺霍然拢袍起身,盯住善禾繁密乌黑的发髻,半是违心半是认真道:“善禾,认真点,莫漏出马脚来。阿邵不是蠢笨之人,骗他时须索仔细了。最高明的谎话,当是八分真、两分假。把谎话藏在真话里,才能骗得住聪明人。方才的模样很好,看上去倒是真心。可惜全是真话,这才是最蠢的。”梁邺凤眸沉睨,“记住,骗阿邵时,也要像适才求我时那般恳切,把假藏在真里头。”他这些话说出来,不光是提点善禾,还是要将此事牢牢攥于己手,便是节外生枝也要由他亲手将枝条劈干净,更是要警醒善禾,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他梁邺已接过梁家权柄,即便她现在反悔,他也容不得她从头来过了。 梁邺步至月洞窗前,几杆翠竹葱葱郁郁地长着。穿堂风拂过竹叶,院内便是一阵簌簌地清响。梁邺盯着这丛竹子,心底蓦然想起薛寅来。那个他唤作薛伯父、仅仅几面之缘的人,跟善禾一样的实心眼儿,怪不得祖父这般喜欢他们父女俩,也怪不得才投了三皇子不到两年的薛寅,在清算时却成了夺嫡的首要罪臣之一。反倒是那些与三皇子暗通款曲多年之久的老臣们,至今仍是稳坐高堂。梁邺心中不住冷笑。 那厢善禾望着梁邺的背影,忽而觉得他不是从前那个梁邺了,但也是梁邺,一个完整的、复杂的梁邺。从前她只见过梁邺的温润端方、只见过他的克己复礼,因而一直以为他很好、处处都好:出了事他会主动摆平,犯了错他也不大追究。其实,他只是不在乎那些未曾涉及到自己核心利益的事。他比梁邵入世,也比梁邵更有目的性。她说不出这样是好还是坏,但她相信梁邺会过得比梁邵好,世俗意义上的圆满顺遂。可是,这般工于算计,当真便快活了么? “多谢大哥,我省得了。”说罢,善禾立即将一颗桂花糖含在口中,迅速饮完醒酒汤。仍旧是苦,几乎要把她眉毛苦掉似的。善禾拿了帕子拭干嘴角,直待那股暖流淌到胃里,蹙紧的眉心这才稍稍放松。 她扬了眸子,却见梁邺已转身望她。清瘦凉薄的下颌,睥睨善禾的眼睫,他长身玉立,月洞窗映着翠竹也成了衬托他的景儿。可善禾心底升腾的并非是惊艳,而是害怕,他披着谪仙人的外衣,看似宽容大度,实则最是那精明之人,洞明世事人性。在他面前,自己仿佛无处遁形。她忽而庆幸两年前自己选的是梁邵。 善禾回到漱玉阁时,梁邵刚醒,正坐在榻边咕噜咕噜喝兰台轩送来的醒酒汤,眉心早皱成一团。他望见善禾走近,把剩下一半的醒酒汤搁下,扬了笑唤她:“善善。” 善禾坐到他身边,抿唇问:“苦吗?” 梁邵点了点头。 善禾莞尔一笑,将手递到梁邵面前,摊开,是一团素帕。 “这是什么?”梁邵问道。 “你打开看看。” 梁邵依言折开帕子,只见一颗晶莹的桂花糖躺在帕子中央,安安静静散出甜香。梁邵立时笑开,眼尾眉梢是说不尽的快活恣意,他忙捏了桂花糖送进口中,朝善禾扬了扬鼻尖,笑道:“要不是这醒酒汤太苦,爷可不愿吃这小儿吃的玩意儿。” 善禾也笑:“看来大哥是把我们俩都当小孩儿看待。” 梁邵将剩下的醒酒汤一饮而尽,苦得他咬牙抿唇,好一会儿才道:“他惯是这老成模样。”把心思藏得很深,只肯露出好的、世人爱看的一面。思及此处,梁邵不由垂了眸。 善禾想起梁邺的话——骗他时也要这般真心恳切。她伸出手,搁在梁邵肩头,望着薄薄亵衣后狰狞的杖痕,轻声开口:“你身上伤怎么样了?刚刚涂药了吗?” “没。”梁邵道,“才刚漱了口,就要喝这苦汤。” 善禾把手慢慢滑下,停在他腕子处,虚虚握住:“听晴月说,你昨夜熬得晚。不若此刻再睡会儿,趴好,我顺道帮你把药涂了。” 梁邵立时眸光晶亮,直直望进善禾眼底,哑声笑道:“好。”话罢,梁邵规规矩矩趴好,将脸枕在软枕之上。 葱白指尖轻轻从他腰腹处卷起亵衣。梁邵两个腰窝间夹着条浅凹的脊痕,直延伸到后颈下方。善禾指尖便顺着这条凹痕轻轻上移,落在杖痕处,指腹碰了碰已结痂的伤口。 “疼吗?” 梁邵早被后背这阵似有若无的轻触搔得筋骨微颤,不觉自齿关间溢出嘤咛。他回望善禾,撑着脸勾唇笑道:“不疼,痒。” 结痂的痒,还有善禾摸他的痒。 “嗯。”善禾把一旁的药膏取过来,揭开盖子,挖了一小勺在掌心,“结痂呢,自然痒。” 梁邵故意调笑说:“好像不止是结痂的痒。” 善禾拧眉“啊”了一声,关切问:“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是了。”梁邵认真答,“善善你一来,舒服的都不舒服了,不舒服的都舒服了。” 闻言,善禾抿住唇,却不说话,只拿秋波死死咬住他。梁邵被她瞪得一愣,以为自家这话轻薄了善禾,惹她不痛快,忙要道歉。善禾却抢在他先,声音很轻地骂道:“浪.骨头。” 梁邵也不恼,只放声笑开,抬了手想捏捏善禾颊边肉,偏生勾到背上的伤,深吸一口气,嘶着声音又把手放下了。这下轮到善禾笑得眉眼弯弯,她一壁笑,一壁在掌心把药抹匀:“活该。” 梁邵便把头搁在小臂上,看善禾笑。自家唇瓣也不由弯得更深,心软了又软,近乎漫成一汪春水:“善善,你从前总不笑。以后,要常这么笑才好。”他瞥见那日自己打的木桌子正规矩放在角落,朝木桌扬了扬鼻尖:“这两日结痂背上总不舒坦,等再过两日,能轻松活动了,我快快把那只桌子打出来。” “我倒忘了问你,你要打桌子做什么?” 这话问得梁邵颇为满意。 “给你呀。”梁邵歪头道,“你不是爱画画儿么?你又不肯去书房,这八仙桌是用膳的,你总在那上头画画也不方便。等那只桌子打出来,再教晴月岁茗她们把西厢那间空房收拾出来,再买些画具,给你做画房,搁满你的画,好不好?” 善禾心头一紧,给他抹药的手指僵在半空。 梁邵见善禾不说话,转了头望她,颇有些骄傲地冲善禾飞了飞眉毛:“感动了?可不许感动,打个桌子算什么?爷顺手的事。” 善禾咬住下唇,鼻尖的酸涩才渐渐消散。她把指腹上的药膏重重摁在他伤口处,痛得梁邵嘶声喊疼。善禾得逞笑道:“爷忘了,西厢那间搁了漱玉阁的宝贝,琉璃屏、珐琅钟、白玉尊,还有一只天青的汝窑冰裂纹莲花盏,开片好细密,是爷前年的生辰礼,爷忘了么?西厢再南边的那间才是空房,只放的杂物。” 梁邵果真被噎住,他不务家计,别人家送的礼从来都是善禾登记造册管理起来的,他并不过问。梁邵默了几瞬,忽而垂眼,低低道:“是我忘了,家里的许多事多亏得有你。” 乳白药膏细细抹在伤口处,善禾没有接他这话,反是低头认真替他涂药膏。待涂好,善禾才道:“阿邵,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 “那天,你把我收拾的包袱都藏起来了,你搁哪了?” 榻上人脊背僵住,他的松快也停滞住了。 第24章 “我肩膀不宽,怎么给你…… 廊下飞来两只麻雀,跳着脚儿踩过漏在青砖地上的光,撂下一串清脆啼叫,方扑棱着翅膀没入苍穹。 梁邵目光空茫,望住那一胖一瘦两只雀儿,眉头皱得越发深了。他下颌绷紧,声线也僵了似的:“善善,你是不是……” ——还要走。 可他说不出口。 见他这番凝眸发怯模样,善禾大略猜到他的心思。她拧了眉,咬牙欺道:“你别多心,不是要走的意思。”可到底于心不忍,善禾忙添补道:“是包袱里头搁了我的东西,还有……还有一本书,我尚未看过。还有我放在妆台上的银票地契,你也收起来了么?那是祖父留下的,里头有老人家留给大哥的东西。过几日大哥要走,我们合该把他的东西还给他。”话毕,梁邺的嘱咐猝然在耳畔回荡,八分真、两分假……梁邵会当真么? 闻言,梁邵怔怔转头,望向善禾的脸。空茫失焦的眼逐渐凝聚了精气神,他唇线绷直:“……真的吗?”似是还不信,梁邵伸出小指:“拉勾。”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8节 善禾心瓣一紧,她根本狠不下心与他做这番誓言承诺。她挤出笑靥:“同个孩子似的。” 梁邵不答,手执拗地悬在半空,颇有僵持的意味。 四目相接,梁邵目光灼然,仿佛要把善禾看穿个窟窿眼儿来。善禾只好伸出小指与他拉勾。 梁邵扬起脸:“不够。”故意把脸凑近。 她明了了,轻声:“那这样呢?”俯身在他颊边轻轻落下一吻。 极近的距离,两只鼻尖都快贴一起了。善禾正要起身,梁邵忽而攥住她腕子,整个人迎上去,身子贴靠着身子,唇瓣厮磨着唇瓣。他心头焦躁,却不敢像从前那般放肆,唯恐又惹恼了她,只好轻啄善禾的唇。 善禾先是挣扎,偏偏手被箍住,动弹不得。心头浑似幻化出两个小人,正扯头发干架,一个同她说:“吻他!就这样骗他罢!他必不会发现的!”一个拼命摇头:“不能这样骗!”把她晾在此处煎熬踌躇。 “善善。”梁邵已停下来,他感受到了善禾隐隐抗拒,凝睛望她,“……你不愿吗?” 他忙辩白自己,恳恳切切地哀怨着:“不是要像上回那样强迫你,只是想……”他顿了顿,把下唇咬得几无血色,“吻一吻你……也不可以了吗?” 他说时小心翼翼,只盯着善禾的脸,待说毕,眼眶已然微红,逐渐潋滟了一层薄薄水汽。 善禾心似被揪住,她正欲开口,梁邵却先长叹一气:“对不住。”他扭过脸,伏首在自家臂弯,闷闷道:“都在书房,善善的东西,都在书房的雕漆箱子里……”话里已存了哽咽。 “好。”善禾叹息开口。说罢,她起身往外走去。 梁邵凝神悉听善禾足音,知她是要出去了,是要去书房了,心头立时蒙上一层化不散的悲凉。 果然,果然!善禾还是要走的! 他把头埋得更深,鼻尖已然坠了颗小小泪珠子,悬着饱满身子晃了几晃,终于啪嗒落在软枕上。 屋内的光一寸一寸地消弥了,梁邵身子也一寸一寸地暗了。等覆在他脸上的光也没了时,梁邵这才眨着朦胧泪眼困惑抬头,却见善禾站在窗前,脉脉无声地望他。 他听见善禾柔声道:“外头有人。”复又带了点怨怼的嗔怪:“有人是不可以的。”说罢,她莲步走近梁邵,抬手握住他沾了薄泪的脸,轻轻捻掉泪珠,淡笑着。 梁邵昂着脸,如望神明般恭敬地望着善禾。 背上的伤给梁邵许多不便,他心中担忧自己因伤势怠慢了善禾,反而比从前更卖力,直做了半个时辰,害得善禾仰脖闭眼,连登云端数次方歇。 罗汉榻窄,容不下二人横卧,只好一上一下地交叠。善禾垂眼喘息,面上却是沉静,像思虑着心事似的。梁邵支臂撑住半身,指腹一寸寸摸过善禾裸露的锁骨,竟有些硌手,叹道:“还是瘦。” 善禾这才缓缓睁眼,见自家被他整个裹住,一丝不漏出去。她又见自己肩膀比他窄了一截,便也一寸寸摸过梁邵硬如块垒的胸肌,声音懒懒:“就你胖,连肩膀也比人宽。” 梁邵却调笑道:“我肩膀不宽,怎么给你架腿呢?” 善禾先没反应过来,还愣愣地“啊”了一声,后知他是说适才云雨之事。善禾拧他胸前薄肌,拧眉咬牙道:“到底从哪学来这些浪.话!”她忽而想起过去梁邵常去平康坊,不由问:“平康坊?” “什么平康坊……”梁邵拧眉,忽而如雷击灵台,他有些惊喜地探问:“醋了?” 梁邵将头埋进善禾肩窝,声音懒洋洋:“我是最不会说这些话的天字一号老实人。偏偏遇到善善,什么酸的甜的荤的素的都会说了。” 善禾想的却是另一番事。她推了推梁邵:“阿邵,你在外面……有人吗?”如果有人,那她走后,他至少还有温香软玉在侧,应当会好些吧? 梁邵怔忪,缓而抬头,硬声道:“你说什么?什么人?” “嗯……就是……”善禾咬着唇瓣,“就是外头的女人。” 梁邵不敢置信盯住她,瞳孔震颤,唇瓣翕动:“为什么这么问?” “突然想起来,你从前总是在外面,在平康坊饮酒。万一,我是说万一,有合你眼缘的,身世又干净的,不如接家来——” “薛善禾!”梁邵蓦地起身,“我从前爱玩,只是喜欢热闹欢宴的氛围,就算是喝酒,也不是那种酒池肉林地玩!至多请个人来弹琴唱曲儿,都是清倌,都是规规矩矩的!” 他扶着腰起身,不期望又勾到背后的痂,禁不住嘶声喊痛。梁邵恨恨道:“你!你!” 善禾也坐直身子:“诶,你别气,我就这么一说,拿个态度出来。若是有,等过了一年孝期把人抬家里来,我都——” “没有!一个都没有!就只你一个!”梁邵偏过脸,拧眉道,“你起来!” 话落,善禾已被梁邵拽着腕子站在地。她不知梁邵何故这般大反应,只能顺着他的话,添补道:“好,没有。”腕子却被人攥得生紧,待善禾穿了鞋稳当当立在地面后,梁邵一壁胡乱给她披上衣服,一壁拉住她朝外步去,道:“走。” “去哪?”善禾惑道。 梁邵梗着脖子,不答她话,反而嘟囔着:“你总是这样。” 善禾笑了:“我哪样了?” “先给点甜头,再给一巴掌。”梁邵推开门,阳光立时涌进来,在砖地洒下一层单薄的金粉。他拉着善禾往外走去:“我真真拿你没法子了!彻底没法子了!” 善禾有些愧疚,抿唇:“阿邵,对不住。”对不住这般骗他,对不住这般糟蹋他的真心。可是,人不能为了旁人的真心,就把自己的心意抹掉呀!她对梁邵的这些情愫——夹杂着恩情、亲情,应当还有点喜欢的这些情愫——根本比不上那日她受到的屈辱来得重!亦更没有她亲身体会过的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不必再寄人篱下的自由来得重! 梁邵不说话,只顾往外走。 善禾用剩下的一只手匆忙理着衣裳:“要去哪里?” 梁邵执拗道:“去平康坊!” “男子汉大丈夫也有贞洁德操,断不可教人平白玷污了。今日我们一起去平康坊,你亲眼看看可有哪位小倌儿与我亲厚非常的!” 善禾噗嗤笑出声,她顿住脚步,拽着他手,笑道:“停!停!我信你了,好不好?” “不好,”梁邵转身,认真道,“须得证明了我的清白,我才放心。” 善禾见他犯起性儿来,于是把脸垂下,近前一步,握着他的手环住自己腰肢。善禾轻声道:“嗯,我已信了。阿邵,我信你的,一直、一直都信你的。”她说得很认真,因此句并非做戏,而纯粹是出于真心。善禾知道,梁邵再有不好,却是她遇着的、顶顶真实的一个人。这世间很有些人脸上堆笑、背后出刀,梁邵不是,他欢喜是分明的,厌憎也是分明的,他不屑于做戏。 梁邵怔住,心口重重跳了几跳,旋即俯身侧首,勾头便噙住善禾唇瓣。 善禾抵住他的胸,稍稍推开,错开眸子:“且去屋里吧。” 梁邵朗声笑开:“他们早躲得没影了,没人撞见!”说罢,双手捧住善禾的脸,复又亲将下去。 “咳咳。” 二人正蜻蜓点水般轻啄浅尝几下,忽听得身后传出一声清咳。 仓皇间善禾用力推开梁邵,臊得粉颈低垂,慌忙躲他身后。梁邵亦蹙紧眉心,一壁转身,一壁没好气道:“没眼力见的刁——”还有个“奴”字滞在喉间,梁邵如石塑般僵住。 本该是成保立定之处,此刻竟变作身着青绫深衣、腰束缎蓝蜘纹带的梁邺。梁邺敛眉低眸,淡声道:“阿邵,你说什么?” 善禾被梁邵挡得严实,本瞧不清门首立的是何人。这会子听得是梁邺声音,立时臊得恨不能寻个地缝钻了,耳根子红得几乎要滴血。 梁邵将善禾往自己身后掩了掩,讪讪说道:“阿兄这会子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使唤丫鬟过来说一声就是。”心里想的却是:若是你兰台轩的丫鬟过来,倒也罢了,偏偏是大哥你。 原来梁邺素日克己复礼,最是那端方守矩之人,兼之他虽比梁邵虚长两岁,至今仍未娶妻,于男女之事上也不甚热络,七情六欲看得甚轻,故而梁邵总觉得自家兄长浑似个看破凡尘的谪仙,不像他饮酒作乐、走马斗武,是个十足的俗物。这会儿教谪仙哥哥瞧见自己与善禾亲热,不由大窘,竟似幼时淘气顽劣被梁邺拿住一般,罚倒不怕,只是别扭得慌。 梁邺这才抬眼,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来看看你的伤。”他说话时虽望着梁邵,余光却不自觉瞥到梁邵肩侧露出的翠梅簪,乌眸深沉如无波古井:“看样子应是无碍了。” 梁邵笑道:“才刚善善涂了药,痂都结硬了。” 梁邺点点头:“嗯。伤是好了,也不知记性长了没有。” 他故意扬了半分声调:“善禾,日后便劳烦你——”顿了顿,“好生照顾阿邵了。” 善禾见这遭实在躲不开,只得从梁邵身后莲步走出,遥遥福身作礼:“也是阿邵照顾我。夫妻本该互相扶持的。” 梁邵闻言畅怀一笑,揽过善禾香肩:“与阿兄不必拘这些虚礼,倒生分了。” 梁邺绷着下颌,亦笑:“是啊,都生分了。” ----------------------- 作者有话说:因本周上榜,为了完成榜单字数,所以周六加更。其他还是按照隔日更来哈~ 突然意识到现在入v了,是不是稍微可以交通发达一些了哈哈哈[眼镜][眼镜][眼镜] 第25章 梁二爷敬祝梁二奶奶生辰…… 因梁邺有事与梁邵商谈,去平康坊的事只得被搁置下。好在,善禾本就不愿去。 这会子,梁家两兄弟径往书房谋谈密事,善禾送了茶进去,自退回寝居,斟了盏清露茶,一壁悠悠品茗,一壁想着如何哄梁邵写下和离书。不多时,晴月捧着几件衣裳进来,笑道:“才刚去浣衣房取来二奶奶和二爷几件洗净的衣服,将巧这会儿包好了,今儿晚上一齐带船上去。” 闻言,善禾搁盏起身,与晴月一齐在罗汉榻沿坐了,慢慢整饬行装,打点包袱。 善禾问:“岁茗、岁纹两个呢?” 晴月一笑:“兰台轩收拾东西预备上京,好多事情闹不明白,把她俩借过去作帮手了。这会儿就我伺候你。” 善禾颔首:“好,好。她俩虽也是真心待我的,可到底是自小在梁家长大、受梁家恩惠。我的事,只能说与你听。这次去船上作饯别宴送大哥,咱们去了就是真要离开了。若把她们也带上,只怕临了多有不便,走得也不清爽。” 晴月抿唇思忖片刻,道:“二奶奶想把她们都留在漱玉阁?” 善禾摇头道:“不,只留一个。两个都留下,太招眼了,二爷也会怀疑。” 晴月眼睛一转:“那便留岁茗吧。她心思细腻,处事妥帖,要骗过她实不容易。就让岁茗留在漱玉阁看屋子,也算是有根因。” 善禾沉思着,缓声道:“方才二爷说要收拾间屋子出来予我作画房,这几日就让岁茗留下,把那西厢南边的下房收拾出来。等会儿我再拟个单子,请她盯着采买了各色画具搁进去。”言及此处,善禾眸色愈淡:“说起来,倒像真是要长长久久地在这过日子了……” 晴月听见作画房等话,也不由叹息,到底还是握住善禾的手,轻拍了拍。主仆二人面对面坐着,把彼此拧眉模样俱看进眼底。善禾苦笑道:“快好了,都会好的。” “等离了这里,一切都好了。” 自是都会好的。离开梁家后,她与晴月回到金陵,用那一百八十两的银子赁下小院,从此把日子蓬蓬勃勃地操持起来。一念及此,善禾只觉心跳如鼓。自由且恣意的生活,不用看谁的眼色,没有那么多事悬在心头,她只需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活着,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世毁了谁,不必忧虑没报完的恩情扰得良心不安。她只活薛善禾三个字,不是梁二奶奶,也不是罪臣之女,只是薛善禾。 善禾慢慢笑起来,眼尾眉梢俱是笑,浅淡温顺,里头藏着道不尽的希冀与热望。这笑蔓延开来,渐渐也爬到晴月的脸上。 金陵的雪、秦淮河上的烟波浩渺、丹凤街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皆一一浮现,好像时间还停在两年前,她是金陵薛家独女,一切都没有发生。 彼时庭院内响起吵声,善禾二人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只见梁邵半只身子探进屋里,笑道:“你们两个笑什么?神神秘秘的,也同我说说。” 梁邺站在廊下,淡声催道:“阿邵,须快些了。” “知道,这就来。”梁邵复回头望善禾,“上船的行囊,只好劳烦二奶奶打点了。这会子与大哥出去一趟,酉时前必赶得回来,你且在漱玉阁等我,我们一起上船。”说罢,他遥遥抛来一串小钥匙,稳当当落在善禾膝上。梁邵声音却不似方才热络,反倒有些冷:“雕漆箱子的钥匙,你的东西在里头。” 善禾把钥匙拢在掌心,抬眼同他道:“你既同大哥一起出去,就让大哥身边的人回兰台轩一趟,同岁茗说,等忙完了那边的事,作速回来,我有话同她讲。” “什么话?要不要紧?今儿时间紧,不要紧的话上了船再说。” 善禾略歪了头,弯了唇瓣:“想让岁茗这次留在漱玉阁,把那间房收拾出来,再买些画具搁进去。二爷觉得要紧吗?” 梁邵纵声笑开:“那确实是要紧事,待会儿到了兰台轩,我亲自与她说。” 又传来梁邺声音:“既如此,直接让她回来便是。” 梁邵笑:“倒也没有这般要紧。” 善禾听见“呵”的一声轻笑。 这厢梁邵、梁邺兄弟不知有何公干,二人先是回了兰台轩取礼物契书等物,再各乘一马自正门出去了。成保一起跟过去,成敏因兰台轩收拾行装之事留下。因诸事繁冗,他又唤了常在二门外伺候的几个生脸小厮,一齐入园来帮忙抬东西。按理该是善禾帮忙打点,可到底是夫兄的屋子,她热络了反倒让人非议,便只待在漱玉阁将自家这边规整好,又另拨了婆子丫鬟共四名去帮忙。即便如此,整个午后,梁府后院仍旧是乱成一团。 却说此时漱玉阁内,除去善禾、晴月主仆二人,另有四个粗使小丫鬟,只作洒扫搬运等事,这会子收拾好善禾与梁邵的行装后,再没有事做。善禾便一人给了一吊子钱,打发她们玩去了。 一时间,阁内只余善禾、晴月。 主仆俩一齐行至梁邵书房,轻易寻到雕漆箱笼,开了箱笼后,里头果真只搁了善禾的两只包袱,以及梁老太爷留给二房的遗物。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19节 善禾望着那几张银票、地契,心头不觉苦起来,但到底还是把包袱取出,梁家的东西分文未动。 关了箱笼,晴月将包袱搁在书房桌案上,不由惑道:“这只怎么鼓起来了?” 善禾一瞧,左侧那包袱果真鼓胀了肚子。拆开后,才见多了只宝匣在里头。 这匣子放得七扭八歪,像是人匆忙间硬塞进去的。打开,一套簇新的十二式点翠头面盈光润润地睡在里头。晴月不知此物何处来,善禾却拧了眉。 这是南庆大街云岫坊的当季新货。 昨日在云岫坊,她与梁邵第一眼都看见这套头面,梁邵刚同掌柜说要细看,善禾却扯住他袖子,摇摇头。 梁邵笑:“一整套的头面,穿戴出去齐整体面。零零散散的簪钗耳坠各自搭配,一看就是散的,没得小气。” 她如何不懂?簪缨出身的富太太贵女,首饰、衣服、鞋俱是成套作配,偶尔簪了只新钗、换了双新绣鞋,那是巧思。只有那高不成低不就的,一只钗得配好几套衣服,人一看就露出怯。 可是,她已不是那个穿戴得起整套头面的人了。这样成色的整套头面,看的不是家底豪富,而是出身地位。要真正的,夫家、娘家俱是门庭清肃,最好是父亲、丈夫皆有官身的太太夫人们,方有底气穿。她穿不起,等离了梁家,更没资格穿。 梁邵见她还不愿,附在她耳畔道:“怕什么?又不是买不起。我还嫌它配不上你。” 善禾却说:“祖父丧期,还是低调些好。” 梁邵瘪瘪嘴,到底没说什么,反是拿了旁边同样精致细巧的翠梅簪。只可惜翠梅簪孤零零一个,终归还是落得“小气”了。 待神思回笼,善禾忍住心中凄怆,正要把匣子阖上,晴月细声道:“二奶奶,这里塞团纸条。” 果真有一团纸条叠好压在点翠挑心之下。善禾取出纸条,细细读之。晴月也凑过来,她不识字,故而问道:“写的什么?” 善禾便轻声读出来:“善禾妆次:祖父新丧,阖府哀戚。询及管事,方知善善芳辰恰在七七忌辰之中,未能操办。然礼不可阙,谨以此物,聊表心意,是曰——” 读至此处,善禾咬唇不言,眼眶却泛了红。 晴月急问:“是曰什么?” 善禾笑着泣道:“是曰:梁二爷敬祝梁二奶奶生辰吉乐,永驻芳华。特嘱:万勿令族老及大哥知悉,恐添新伤。” 晴月怔了怔,也不由笑开,怅怅道:“亏得二爷这霸蛮性子做得出来,如今虽说早过了七七忌辰,好歹还没满一年,买这样华贵的头面,一时半刻也带不了。” 善禾喃喃:“是啊,也就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与老太爷斗气两年的是他;老太爷弥留之际,贴身伺候屎尿的是他;一年丧期内,买这点翠头面的也是他。这究竟是孝,还是不孝?善禾也说不清了,大抵这世上的孝有许多种,而梁邵的这种,总归与世俗所尊崇的悖逆了些。不过,善禾有些明白他。为了亡人的尊贵体面,生生守三年孝,实在泯灭人性。有这份孝心,不若生前多尽一尽,教亡人也快活些。等人去世后,认认真真把丧事做了,把头磕实了,总比经年的禁欲灭欲强。善禾忽然觉得,自己与梁邵相处久了,也有些“离经叛道”了。 将宝匣阖上后,善禾未立即离开,而是取了云笺,提笔舔墨,伏首写画具单子。晴月将两只包袱搁回自己屋中,充入自己的行李,以免教梁邵生疑,随后又喊了小丫鬟仔细听善禾吩咐,她则独自离去,不知往何处去了。 待单子添补完毕,也不过一炷香时间。距黄昏尚远,善禾木然坐在书案后,不觉想起那晚她与梁邵也是坐在这把太师椅上,梁邵名下的几十张地契俱压在她身下。还有那些他说要赠她的地契、田契,几日后喊了文书先生来写下印信,她书了姓名画了押,现在皆成了她薛善禾的私产。 可是,怎么就弄成这样呢? 人好像踏出第一步后,便再也停不下来。如果他没有给过她和离书,如果那两年他们和和气气做对寻常夫妻,如果她没有去丹霞画坊,如果吴天齐没有说那番话,如果他没有强迫她,如果那天她没有找梁邺帮忙……以她的性子,她一定会留下的,善禾知道。可是太多的如果了,所以她的离开,早成了必然。自一开始、自梁邵与薛善禾的缘分缔结的第一日起,离开就成了必然。苍天无言,但苍天会在冥冥中推着任何人、任何事航向既定的必然。而在这必然中,于经年岁月里由血肉悄生暗长的一点点情谊,是显得如此愚蠢与不合时宜。 于是,善禾取出新的云笺。她知道自己是个蠢人,也是个软弱的人。 她仿着那日文书先生写的过户契书,重写一份将那些地契还给梁邵,又取了印泥盖了手印,才叠好塞入信封中,搁在雕漆箱笼内。 这下,应当全部安置妥当了。 善禾起身,缓步走在这书房中,最后地细目打量陈设。精铁剑格横陈数柄利器,沉木书橱叠着磊磊兵书。正中高悬“青霜”二字,系昔日梁老太爷所书。“青霜”匾额之下,却是梁邵那把平素绝不舍得捧出的青霜剑,熠熠凛出冷辉寒光,据说是铸剑世家上任家主所铸。青霜剑前,紫檀大案齐齐整整摆了文房四宝,其旁画缸内,又斜靠着几卷舆图画轴,只有边角略见磨损。从前善禾不曾过多打量此屋,到今日最后一遭站在这,竟觉得此处也是分外熟悉,有怅惘之感。 她悲从心来,重新舔墨提笔,书下: 一卧连理二载春,今朝自剪系丝纶。未许微尘蔽云衢,沧海珠明各显珍。 亦是折好,藏在雕漆箱笼中。 抬头,日已渐渐西斜。 ----------------------- 作者有话说:快了快了,要走了。 下一章赶榜单字数,小肥章。 第26章 (跑路预告)“今天可以…… 步出书房之际,善禾想起什么,脚步微顿。她唤来小丫鬟,细声问:“二爷今早什么时候醒的?” 小丫鬟答得恭敬:“二奶奶走后没多久。” “醒来就用早膳吃药了?” 小丫鬟如实道:“没呢,先去的书房。” 怪道呢,昨儿才去的云岫坊,今日点翠头面就出现在她包袱里,还留了字条。善禾点点头,自让她退下了。 只是还未来得及深思,晴月已从外头赶回来。晴月一路匆忙小心,回到漱玉阁时额角早沁了薄汗。善禾站在一旁,斟了茶予她:“有人发现吗?” “没有。”晴月牛饮而尽,“今天园子里忙,没人留心我。” 善禾点点头:“吴坊主同意了?” 晴月搁下盏,郑重点头:“嗯。她说她不要银钱,就当做个人情,只要姑娘的画日后都卖给她就行。还有几句话,坊主说等见了面再与姑娘细谈。” 善禾垂眼敛眉,语气定定:“好。” 自兰台轩回来后,善禾心口总搁着事。她直觉着寻梁邺帮忙似乎是步错棋,但也说不清究竟错在何处。也许是心意不同,善禾自觉自己这样要与梁邵和离的人,骗他时都要犹豫再三,而打小与弟弟一同长大的梁邺,却能将欺骗粉饰统统粉饰成“为他好”。若她是梁邵,必定寒心:他与兄长并无矛盾,何至如此? 故而她派晴月去了丹霞画坊,求吴天齐襄助。所谓襄助,对善禾来讲万分重要,于吴天齐而言,不过是派两个人把善禾领到自家空置的小别院里住上几天,一应用度不必她操心,还能得善禾一个不亚于救命的大人情。善禾心想着,既然要走,那还是应当走得决绝一些、干净一些。而况她离开的心愿里本就存了成全梁家两兄弟仕途的意思,实在犯不着离了梁邵,扭头就去住梁邺给她的屋子。那算什么? 待漱玉阁事毕,主仆俩并肩往家祠来。二人各擎三炷香,聚在指前,高过额顶,认真叩拜三回,才稳稳插入老太爷灵位前的香炉中。今此一别,她便算不得梁家人了。老人家若还眷顾她,保佑她顺顺利利、干干净净离了梁家,回金陵扎下根。 “明年我一定回来看您。”善禾心道。 在灵前沉思未久,金乌西沉,日光铺在家祠青砖地上,连脊背也有了暖意。善禾、晴月自蒲团上站直,转过身,却见梁家两兄弟稳步走来。 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身形,脸上皆带着笑,只是一个温润清贵,笑得克制守矩,一个快活恣意,见到善禾后,先是疾走几步,把梁邺甩在身后,而后大大方方地把一口白牙笑出来,才高声道:“原来善善在这!”径直上前握住善禾的手。 善禾敛住思绪,迎住他,抽了帕子给他擦额角的汗:“做什么去了?弄得这些汗。” 馨香传到鼻尖,梁邵弯了唇瓣,正要说:“去了——” 梁邺沉声开口:“阿邵,我们也一起拜拜祖父罢。”阻了他接下来的话,是不想善禾知道的意思。 善禾明白,旋即转身从香案上取了几根素香,分与梁邵兄弟,立在一旁看他二人也自磕头伏首敬香。 起身,四只眼余光俱落在她身上。 善禾却没留心,只顾着垂眸想明晚的事。 成敏站在廊下,躬身交手道:“都已准备妥帖,可以启程了。” 于是众人收敛心怀,沉默着从家祠退出去。 余下的时间很紧,兰台轩、漱玉阁皆是匆匆将行装搬至早已备下的马车上,因梁邺此番入京,一时半刻回不来,又需打点京都人脉,故此行装甚巨,足足装了三辆马车。 善禾坐在马车内,悄悄打帘向外看。梁邵正站在车马旁,帮忙指挥着搬运行李。他身后,门首款步走出两个丫鬟,肩上背着鼓囊囊的小包袱,虽皆低着头,但都身姿窈窕,行止柔媚。善禾愣了一瞬,方忆起是那日在兰台轩所见的两位丫鬟。 蘩娘、荷娘俱垂头敛眸,不敢多踏一步。她们记着方才成敏的嘱咐:“把头低好,别教二爷瞧见了。二爷不喜欢奴仆里有生面孔。”自然是胡乱诌的,成敏知道不该让梁邵瞧见蘩、荷二女的脸。 二人小心绕过去,彼此相扶正要坐上后头的青油小车时,荷娘似是感应到什么,忽而朝善禾这边抬了眸子。四目相接,两张肖似的脸,乍一看是容易弄混的,连她们自己也有一丝微愕,像在照菱镜。 善禾心一沉,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可是马车已经缓缓向前走了。 荷娘仍站在原地,手扶车辕,抬了头默看善禾的车驾越过她,向前,善禾的脸也越过她,向前。 “大哥屋里是新来了两个丫鬟吗?”善禾放下车帘。 晴月有些茫然。 岁纹笑:“是,据说之前是平康坊的清倌儿,刺史老爷送来的,大爷就留在屋里了。” “哦,清倌儿,刺史送的。”善禾沉吟着,“都叫什么呀?” “大的叫蘩娘,小的叫荷娘。”岁纹笑得有些没心没肺,“说起来,这荷娘长得倒有点像二奶奶您。” 善禾来了兴致:“很像么?” “打眼一瞧,是像的。细看倒不太一样了,而且这小妮子怯懦,看人时都怵怵的,不像她姐姐。” 善禾想起自己初至梁家时,也这般怯懦。 见善禾未言语,岁纹这才慢吞吞反应过来,讪讪道:“呀!这不犯了二奶奶的名讳么!”晴月也附和。 但没人觉得是梁邺故意的,都以为荷娘原本就叫荷娘。毕竟梁邺的好名声众人是知悉的,也许是他事冗,忘了给荷娘改名。但若是梁邵在屋里放了这么个人,倒有些可疑了,毕竟他是平康坊的常客。 善禾面上淡然一笑:“不妨事,横竖是大房屋里的人,往后便见不到了。”话是这么说,心却没彻底放下,夫君兄长的屋里放着这么一个人,谁都瞧得出来她跟自己像,偏偏又和自己名字里有个同音字,是人都要思想几回的。只是想多了又觉得没什么,梁邺最是守矩,兴许真未虑及此等枝节,只是忘了改名避讳,也未可知。这般想来,倒是她多心。 船舱到底与岸上不同。舱室内虽设着香鼎,焚了沉水,仍旧压不住水上特有的腥潮。兼之船身轻摇颠簸,白日行船时尚觉得悠游惬意,到入睡时分,这晃荡竟格外清晰。人卧于榻,五脏六腑皆似失了倚仗,虚虚悬着,不由得想吐。 梁邺体恤贴心,亲自送来安息香篆,道是此物宁神助眠,更胜沉水。 香篆燃时徐徐绕帐,一如祥云护榻。几缕白线,幽幽环绕,夜色中宛若鬼魅。想到今晚是最后一夜,善禾心跳如鼓,思绪愈乱,瞪眼到香篆将熄,还是未能睡着。身旁梁邵却是气息匀长,单手搂着善禾腰肢,已然阖目沉入梦中了。 这一夜,终究是难捱。 翌日起床梳妆完毕,船板上早聚了好些人。梁邺澹然立在人群之中,受着各方祝福称赞,面不改色,只凝眸眺望天际一线,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偶尔搭话,也是气定神闲。 皆是些面生的郎君们,善禾知他们都是梁邺的同窗好友或本家几位弟兄,故而同梁邵道:“人太多,你去罢。船上待得不舒服,我再歪会儿。晚上开宴了喊我。” 梁邵知道是避嫌的意思,捏捏她手,轻声:“过会儿我去看你。”说罢,自步向人群了。 善禾未立即离开,而是倚着扶栏,眺了会儿碧波清水,心头浮着团雾霭似的。 不多时,人群中爆出欢笑,善禾也忍不住回望。原是梁邵已站在人群中心,正扬着笑不知说什么,身旁人皆笑。没一个无动于衷的,唯独—— 唯独梁邺。 梁邺嘴边也挂着笑,但善禾确定,他心里是淡漠的。 梁邺也望过来了,眸光灼灼,越过人群,越过他的弟弟,落在角落里的弟媳身上。他微微点头致意,算个招呼。 善禾朝他福了福身。 回屋后,晴月已将包袱都收拢齐整。她们的行李不多,善禾就是那两只包袱,晴月只有一个,方便上路。 见善禾进来,晴月捧出一件衫子,道:“昨夜里熬了会儿灯,缝了个小袋,你看如何。” 善禾捧起衫子一瞧,是缝在内里的袋子,不大,但能将要紧之物贴身藏起来,远行时有它却也安心。 最后几个时辰了。 善禾满脑子都是今晚即将发生的事,可梁邺还没有派人来,她也不知届时究竟如何离开。 这遭非但善禾紧张,连晴月也紧张起来。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0节 梁邺不会忘了罢? 也许是船身的颠簸让这紧张更加具象分明,稍微一丝动静都让善禾怀疑,她是否露出马脚,梁邺那边是否有事耽搁了。 午时,郎君们聚在一起用膳吃酒,善禾与另几位夫人太太本该另置一席的,但都嫌上船后身子乏累,懒怠应酬,夫人们也就各自在各自的舱室把午膳囫囵过去,等晚上再聚。晴月和岁纹提了食盒送来菜馔,刚吃一口,成敏忽而冒出来,交手躬身立在门外,道:“大爷着奴才来问问,不知船上的菜馔二奶奶可用得习惯?” 来了。 善禾一颗心放回肚里:“尚可。”继而对晴月和岁纹道:“你两个也去吃罢,不必在这伺候我了。” 待晴月、岁纹离开,成敏才掀了眼皮,慢慢走近,双手奉上一只簇新信封。 “这是什么?”善禾打开,竟是两份和离书。 格式俱全,见证画押清晰,连官府的钤印备案都一一妥帖。看到签名时,善禾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分明是她与梁邵的字迹! “有劳大爷了。”善禾勉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心却仔细回忆着,梁邺究竟何时弄下这份和离书的。 而况,即便字迹是仿的,那画押呢? 善禾脊背发凉。 成敏正低头往茶壶中倒蒙汗药,语调平淡:“等晚宴之后再走。” “什么?” “晚宴之后,二爷回来,您哄他喝杯清茶。等他睡了,您再换上岁纹的衣服,我送您离开。”他另掏出一个小纸包,搁在桌角,“这个给岁纹喝。只是让她今晚晕船,明日就好了,没别的。” 善禾轻轻嗯了声。 成敏脚步很轻,善禾再抬头时,屋里只剩她一个了。 兴许是紧张,午膳她进得极少,盖碗里的香薷饮更是一口未动。善禾眯了眼,唤来晴月,把未吃过的菜与香薷饮皆赏给她和岁纹了。 午憩时分,梁邵与善禾俱歪在螺钿床上,倚着软枕,听梁邵讲午间席面上的事。善禾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梁邵却耐心,把每件事说得详细,滴水不漏的。 善禾撑着头:“你记性倒好。” 梁邵笑:“我从小记性就好。” “那怎么不像大哥那样读下去?” “那些书里写的不对。”他继续要说席上的趣事。 善禾忽而按住他嘴:“阿邵……” 梁邵撑脸看她,笑弯了眼:“怎的?” “……没什么。”她本想教梁邵提防提防梁邺,却不知如何开口。转念一想,梁邺虽然心思深沉,但待亲弟弟始终如一,这事应当不会变的。善禾长叹一气,终究决定三缄其口。 梁邵扯开她手:“定是有什么,怎么不同我说?” “身上乏得很。”这是真话,没骗他。 梁邵却笑:“歇了一上午,还这么乏吗?” “乏。”善禾把脸埋进枕里,叹出一口气。 梁邵贴过去,唇瓣剐蹭着她耳廓:“那我来伺候二奶奶。”他把手放在善禾腰间:“是这里?” 善禾摇头,声音闷闷的:“不是。” 手又放在她脖颈后:“这儿?” “也不是。” “那是哪儿?” 善禾露出一只眼,掀了眼皮:“好像哪里都乏。”其实是心乏了。人一累,最累的是心。这也是真话。 梁邵立时将手塞至善禾腋下,一壁挠她痒,一壁笑骂:“小妮儿耍你二爷呢!” 善禾掌不住,拼命忍着笑,差点把泪憋出来。好容易这冤家住了手,善禾渐渐停了笑,才发现他已坐她腰腹上,紧紧扣着她两节白皙腕子,目光炽炽。 四目相接,二人皆是一怔。梁邵喉结滚了滚,声音有些哑:“善善……” “嗯?” 他笑着:“今天可以吻你吗?” 他把手撑在善禾肩侧。 舱门应时敲响。善禾心漏跳一拍,忙推开梁邵,坐起身,理了理薄衫,扬声问外面:“怎么了?” 晴月站在门外道:“二爷,二奶奶,岁纹身上不好,想是晕船了,今日怕是不能近前伺候。” 梁邵哀哀怨怨地倚墙靠着,听善禾认真嘱咐如何给岁纹用药,又听她教晴月多看顾看顾岁纹,这两日不必时常过来伺候。善禾像故意拖延似的,把话说得又慢又长,说完了岁纹,又问晴月身上如何,适不适应,主仆俩恨不得隔门聊起来。梁邵有点不耐烦了,瘪瘪嘴,从后揽住善禾的腰,吮咬她后颈。 “嘶。”善禾倒吸一口凉气,“你——” 梁邵探出头:“你刚才没拒绝。” “但我也没同意。”善禾压低声音。 “但这也不算吻。”梁邵歪头。 善禾把他一推,声音也提了半分:“我不要。” 晴月站在门外看不到里面,困惑道:“啊?什么不要?” 梁邵松了手,低声哧哧地笑:“快说,什么不要?不要什么?说给晴月听。” 善禾白他一眼,继续扬了声:“下午不要来伺候了,有什么,我拉铃喊你。你也回去歇会儿。” 晴月、岁纹住的舱室与善禾、梁邵这间挨得不远,两间牵了条细线相连,这屋里一拉铃,那屋里便能听见。 晴月走后,梁邵大马金刀往那儿一靠,笑吟吟看她。善禾懒怠理会,本想起身,哪知梁邵手一抬,把她拉回来,靠在怀中。滚烫的胸膛贴着她脊背。 “说好我伺候你,你享现成的福就是。” 他把善禾按在银丝软垫上,趿了鞋下地,装模作样告个喏:“小的梁二,听凭二奶奶吩咐。二奶奶要拿什么?” 善禾终于抿着唇笑了。 梁邵望着她,也笑开。 善禾正要开口,外头却忽而咚咚咚足音不歇,紧接着人声吵翻了天,跟杀人似的。 梁邵与善禾皆一怔。 成保上气不接下气,拍门道:“走水了!底下小库房走水了!”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善禾跑路[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第27章 (善禾跑路)“少年夫妻…… 库房里搁的是梁邺此番携入京都的各色字画古籍,大半是要作人情打点之用的。别的倒罢了,其中有两幅字是梁老太爷生前手泽,特嘱了梁邺收好,以备来日奉与座师及岳家翁。 梁老太爷生前政绩并不卓著,但年高德劭,清望素著,学问又做得极精纯,向来为士林所推重,故而老人家的字亦备受推崇。如今老人家百年,晚年遗泽俱拢在梁邺兄弟手中。不消几年,这墨宝声价必定是要水涨船高的了。若不慎烧毁,实为可惜。 梁邵跌足长叹:“不好!”披了衣就要去救火。 善禾也忙披衣下床趿鞋,梁邵按住她:“你身上乏,那人多眼杂,你不如在这歇着。有什么,我让人来知会你。”说罢,梁邵携成保匆匆而去。 火灭得迅速,一炷香时辰全熄了。损失还好,珍贵的俱被梁邺贴身收在所居舱室内,连个火星儿都没见到。只是小库房被烧得厉害,等闲不可放置字画了,只好空置着,连紧挨的两间小舱也受了牵连,把里头杂物全搬出去,亦是空置起来了。 但有一件事不明:起火原因。 船上俱是梁邺同窗好友、几位本家兄弟及其家眷们,与梁邺兄弟素无私仇,实在犯不着纵火。另外便是金禧船舫的伙计们,可金禧船舫的金掌柜与梁邺有旧,且如今赁的是他家船,更没必要了。 梁邺以为,是哪个伙计不小心,如今见后果严重,不敢吱声出来领错,便没追究。反是梁邵查了失火现场,认定是有人故意纵火的。只是众人皆不以为意,催着他速速准备赴今晚之饯别宴,他拗不过,也只好作罢了。 宴摆在水天一色厅。 厅内,绮罗穿墙,兰麝焚香,珠帘绣幕遮匝,明灯瑶光齐映,通室不见奢靡,端的是清雅风韵。席开两列,以泥金屏虚虚为隔。早有船婢鱼贯而入,调停桌椅,安箸布菜。因梁老太爷之事,梁邺便把金掌柜原先所定的舞姬乐女等俱裁撤了,席间只是饮酒清聊。酒过三巡,才有两名弹词先生坐在另一条小船上,一抱三弦、一执琵琶,隔水清唱《惜柳缘》,诉的是惜别之意。音调婉转含情、缠绵悱恻,隔着烟波水面絮絮飘来,倒有股悲凉之情。尤其那吴音软糯,正出自善禾早逝亡母的故乡姑苏城。众人知道此为金掌柜心意,且那两位弹词先生俱在另一只船上,算不得梁家备的,也便都不计较,只是垂眸饮酒不语,善禾更是听得心涩眼酸。 下一出是《天雨梦》,善禾幼时在金陵听过的曲子,那会儿薛寅夫妇俱在人世。善禾思及旧事,忍不住抬眸去看,正好瞥见梁邵望过来,也是一双含悲不语的眼,锁着眉心看她把脸转过来,反而笑了笑。 一旁侍奉的小婢笑道:“真是应景儿,赶巧这会落起雨了!” 夫人们循声去看,果见月洞窗外,雨丝滴滴洒洒的,一阵疏、一阵密,把河泥的腥潮土味濯进舱里。 待《天雨梦》唱完,已是戌时末了。夫人们不胜酒力,留下一桌残席各自回屋,郎君们却仍痛饮着。 善禾很少喝酒,今夜只饮了一盅,此刻脸已微红、吐息稍促。扶着晴月的手回舱时,晴月轻声禀道:“岁纹已睡下了。成保他们晚上跟着二爷,少不得也要吃几盅的,醉倒便罢。我已跟他递过话,就说今晚上我伺候二爷二奶奶,不劳他们费心了。” 善禾点点头。 行不数步,正好碰见梁邵扶着栏杆散酒气。他素来是酒中豪客,方才饮了三盅,这会儿也只是眼尾薄红,唇瓣添了几分粉润。 善禾近前,与他并肩而立,方觉此地正好迎着斜风细雨,打在脸上,酥酥麻麻的,不多时眼睫便承了颗颗雨珠。 “站这做什么?”善禾后退了一步,躲掉斜雨。 梁邵回过头,带些醺然醉意:“吹风。” 她递出帕子:“仔细着了风寒,头痛。” 梁邵接过,擦了擦一双氤氲着水汽的醉眼:“无妨。” 一时静默。善禾循他目光望向沉沉天际:“那是北方吗?” “是。” 善禾声气放得轻软:“北川就在那儿?” 梁邵只“唔”了一声。 善禾知道他的志向——去北川投军。好男儿志在四方,北川是英雄冢,也是英雄乡。善禾抿唇:“我总是不甚明白,去北川和赴京应武举,终了不都是为博个功名、光耀门楣么?” “不一样。”梁邵凝眸天水交接处,目光黑沉,“去北川,九死一生,若有军功,死后加封谥号;而参加武举,活着就有可能成为大将军。” 这是实话。大燕武将,不外两途:其一,上北川战场,自先锋兵始,死了的是沙场白骨,活着的回京受封;另一条是武举,考中了便授末流武职,循阶而升,若时运得济,碰上战事,跟随大将军出征,不必怕死的,因为有先锋兵替着死,而后活着回京受封。只是武举首重门楣,大多是簪缨家族出身的郎君们镀履历去的,穷人家难有几个考中。纵是考中了,也未必年年遇到战事;纵是遇到战事,也未必年年都能去。部堂公子随军出征,家里自能捐输粮秣,穷人家的能干什么?只好去当先锋兵,给这些部堂公子作升官的脚垫子。 善禾蹙眉:“怪道祖父与大哥希望你去应武举。” 梁邵扬眉轻笑:“我就算去北川,也能活着回来。” “这么笃定?” 梁邵扬了扬鼻尖,意气风发:“爷气运好、名声臭,阎王不收,死不了的。”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1节 善禾低头一笑,没应。 那厢默了几瞬,罕见地认真,声音很轻:“总得想想办法,莫让那些蓬门子弟再心寒了。”梁邵目锁远方,凝着脸色。偏过脸,见船婢已从天水厅内捧了残席出来,他顿了顿:“要走了么?” “嗯。天晚了。” “那——”他轻轻一笑,“保重。” 善禾心一坠,忙抬眼看他。 梁邵面色如常,露出惯有的混不吝的笑:“下雨了,地上滑,可不得保重?爷说点要你好的体己话,也不受用了?” “……没。”善禾声音发涩,“那你晚上早点回来。” 梁邵笑开,清浅温柔的,替她把垂在颊边的碎发拢至耳后,低声道:“好啊,善善。” 晴月撑开一柄红油纸伞,主仆二人相携步入霏霏雨幕。梁邵两臂撑着栏杆,转过脸,望善禾背影渐次没入蒙蒙烟雨之中,他嘴边的笑意也渐渐褪去了。 郎君们直到亥时末方散,彼时天已大黑,唯数颗星子钉在夜幕上。梁邵挨到最后,陪梁邺送了所有客回屋,方冒雨回来,肩上早沾满寒气。 善禾等他许久,这会子见他垂头弓腰走入低矮的舱门,身上散着寒寒雨丝,忙迎上去,替他卸了披风。 “你回,你回。”梁邵笑起来喷出一口酒气,“我身上凉,别冻着你。” “没事,不碍的。”善禾面上虽笑,指尖却隐隐发颤。 她摇了铃,不多时,晴月捧了铜洗进来,绞了热毛巾递予梁邵,自退出去。 梁邵于窄榻边沿坐下,一壁揩脸,一壁笑看善禾:“怎么没睡?”他脸颊泛红,可见今夜饮得不少。 善禾抿唇:“等你。”善禾朝桌案走去,提壶斟茶,口中絮絮说着:“以后,还是少喝些酒罢。” 梁邵仰面躺下,头顶一只六角宫灯,随着船身颠簸,灯光朦胧起来,眼前也朦胧起来。 “唔。”他闭上眼,“好。” “平康坊也少去。”几片茶叶在汤中沉浮,善禾盯住倒影中的自己,“外头人编排你的那些话,总归对你不好。” 他气定神闲,声音懒懒:“到了了也是说我什么离经叛道、混世魔王,我是杀人放火还是赌博狎妓了……” “横竖你少去。” 梁邵侧过脸,睁眼,见善禾捧着茶盏立在那儿,定定望自己。 他慢慢坐直身子,两手向后撑住,带些不解看她。 善禾走近,把茶盏递到他跟前,她觉得自己声音有些抖了:“清茶,喝点解酒。” 梁邵盯着善禾的眼,复又低头瞥眼碧莹莹的茶汤,倏然一笑:“我没醉。” 茶盏又近了近。 “没醉,那就润润嗓子罢。我都倒了。” 梁邵接过茶盏,又看了眼碧色的茶汤,咬唇:“待会儿再喝罢。” 善禾有点发急:“搁着就凉了。”声音很轻,含了今晚吴音的软糯,竟有点像撒娇。 梁邵仰头看她,声音暗哑:“那套点翠……喜欢吗?” 善禾笑了,她点头,挨着梁邵身侧坐下,放软了声气:“喜欢的,可惜现在戴不了。” 梁邵唇瓣翕动,眼睛忽而红了。他猛吸了下鼻子:“……好。”仰脖一饮而尽:“你喜欢才好。” 空杯子被他信手丢在榻上。 “善善,”他只觉得剜心,“今晚能吻你吗?” 善禾迟疑了一下。 梁邵却笑:“那就抱抱罢。” 窄长的榻,不足容纳二人平躺,便还是同从前一样,梁邵躺在底下,善禾伏在他身上,脊背上箍着他两条精壮的长臂。 雨丝打在窗,淅沥不停,濯得人心鼓噪。 梁邵闷声道:“身上冷。”他抱得更紧,声气如絮,竟不似从前那般恣意的他了:“寒雨连江夜入吴……要是没雨就好了,太凄寒,我原爱个热闹。” 平明送客楚山孤*。是离别的诗。 善禾应道:“明日天就晴了。” “你来我家时就是下着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哦,我都不记得了。”她轻轻笑。 “是么?”他开始有些头晕了,“那你以后会记得我么?” 他知道了。 善禾咬住下唇,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哑着嗓子:“少年夫妻……总归是会记得的罢?” “我会记得你的,善善,别忘了我啊……一定一定……”他说话很有些费力了。 “善善,善善……抱紧些。我冷。” 泪水洇湿了他胸前蓝缎锦袍。 “善禾……从前……对不住你了……”最后一句话,他终于阖目。 强撑的意志溃散,所有的交代全部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悠长的叹息,紧接着,是手臂缓缓滑向身侧的细微摩擦声。 善禾支臂起身,满脸是泪。 梁邵双目紧闭静静睡着,气息匀长平缓,唯颊边泪痕未干,隐入繁密鬓间。他右拳攥得很紧,善禾掰开他手,只见掌心静静躺着那条红麝串子,红珠被他攥得滚烫,在掌心留下粒粒浅凹的珠痕。 原来他一直带在身上。 善禾替他抹掉眼尾泪珠,轻轻吐纳出一口浊气:“我会记得的,记一辈子的。” 会记得的罢? 毕竟是少年夫妻啊。生命中的第一个人,也许是这辈子唯一的一个人了。迟到了两年的情分,总归是不一样的啊。 善禾从床底拖出那两只包袱,摇了铃。不多时,晴月背着包袱来了,怀里抱着岁纹的衣服。 “二爷没发现罢?”晴月替她系上腰带。 善禾敛眸:“发现了。” “喝之后才发现的吗?” “喝之前。”善禾握住脸,眼泪迅速蓄满掌心。 晴月轻轻叹息。 她们离开时,成敏已候在船舱尽头多时了。 “睡了么?”成敏领着她们往船后身走。 “睡了。”善禾声音很轻。 成敏道:“那就好。” 不远处,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如蛰伏的兽,静静泊在月色中。船头一点微弱的渔火,在斜风细雨中明明灭灭,老船夫抖了抖雨笠,起身笑道:“启程喽——!” 话里藏着奔向未来的明朗。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出自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第28章 俏郎君劫船抢人,梁霸王…… 周遭漆黑如幕。雨丝斜织,天地混沌一片。唯那艘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入雨幕中。善禾与晴月蜷在低矮的篷舱里,抱着不多的行李,心沉如鼓。 善禾悄悄探出半张脸,唯见两岸黑黢黢的树影、芦苇丛飞速倒退。身后那只灯火通明的大船上,成敏尚立在方才分别之处,瞧不清楚神色。 篙子一点,船又行出去几丈远。成敏身边忽而现出个紫袍身影,单手负在身后,压着眼睫凝望船中的她。 善禾扬起笑,于雨幕中向梁邺挥了挥手,轻声:“大哥,珍重。” “阿邵,你也珍重。”她心道。 梁邺面色如常,只看着善禾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终于,轻巧的乌篷船被浓重夜雨所吞噬,再也望不见了。 他冷声道:“都安排妥当了罢?” “是。”成敏答得恭敬,“那庄子记在金掌柜名下,二爷也不知道的。” “去看看阿邵罢。”梁邺长叹一气。 待船上的一切从目力所及之处彻底消失时,周遭只剩下连绵的雨丝与浮溢在水面上方的薄雾。 善禾靠着舱壁,心头空落落的,像被人用刀生生剜去一块,只余下近乎虚脱的倦累。几不可闻的叹息,哀切的恳求,还有掌心滚烫的红麝串痕……一桩桩,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 “少年夫妻……总归会记得的罢……别忘了我啊……” 她好像又听见了梁邵的声音。 善禾闭了闭眼,任泪水无声挤出眼眶。船只飘泊在水流中,时而轻晃、时而急转。舱外风雨渐紧,雨珠子敲打在乌篷顶上,噼啪作响,扰得人心鼓噪。 正行间,船身猛地一顿,似被什么东西挂住。老船夫庄伯“咦”了一声,倏然眼前大亮,烛光洞明,刺得善禾、晴月急急阖目,紧接着船身沉沉撞上硬物,“砰隆”的一声巨响,善禾晴月几乎伏倒在船板上。再睁眼时,一条大船霸蛮地横住去路,庄伯已弓着腰上前与船上人大声理论了。 善禾自舱内探出身子,只见吴天齐着一件玄色麒麟补子缎袍,头顶黑青销金冠,负手轩然立在船头,眼梢斜睨庄伯,冷笑道:“我管你什么‘凉’家‘热’家的船!今儿撞上我米家的船,就没有囫囵过去的理儿!作速把你当家的请出来!” 老船夫急道:“你这船方才还黑灯瞎火的,这会儿猛地亮起这刺眼玩意儿,还横死在河道上,你教我怎么才能不撞到!” 妙儿也是一身小厮打扮,眉目清秀的,正撑着伞侍立吴天齐身侧。瞧见善禾,妙儿抿着唇憋笑,也是故意粗着声音,朗声道:“爷,您瞧,船上是位清丽标致的娘子哩!” 吴天齐眼风一扫,把善禾上上下下打量一遭,勾唇笑:“哟,好俊模样!既是娘子的船,恕某莽撞了。”她遥遥作了一揖,“只是夜里恁般风雨,娘子这乌篷船简陋,孤零零飘在这斐河上,想必凄寒得紧。不若移步到我这条大船上来,吃壶热酒暖暖身子罢!” 庄伯骂道:“腌臜泼才!好不要脸的夯货!这是我梁家二奶奶,梁提刑的结发妻子!” 善禾抬眼盯住吴天齐,口中却对庄伯道:“庄伯,我已不是了。” 庄伯忙低了声音:“二奶奶,您先认着!咱梁家的身份亮出来,这起子人不敢造次的!” 吴天齐哪里被人这般骂过,立时回道:“梁你个狗卵子!你当我耳朵里塞的棉花呢,谁不知道密州梁氏那样的门第,他家二奶奶能夜里钻你这破船里?你个老棺材瓤子,吃醉了酒要死了,敢肖想那梁霸王的夫人,也不撒泡尿瞅瞅自个儿嘴脸!你配么?”她眼风一厉,当下高声道:“来人来人!这有三个骗子,胆敢冒充梁大提刑家眷。速速给我押了,明日扭送他上梁府问罪去!” 说罢,船上立时钻出十来个小厮丫鬟,小厮们俱披着蓑衣,丫鬟们则撑着伞。随吴天齐一声令下,五六个壮实小厮齐拥上去,七手八脚架住老船夫庄伯,嘻嘻哈哈硬是将他拽到自家船上来;丫鬟们将伞递过乌篷,仔细搀着善禾、晴月登船。 庄伯一壁破口大骂,一壁奋力挣扎,一壁又高声说着教善禾宽心的话:“二奶奶莫怕!大爷知道了必来救您……”吴天齐听得心烦,眉头一皱,喝令道:“老货话这么多!寻团破布塞了他那鸟嘴!”这才押着庄伯往早已备好的僻静小舱室去了。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2节 那厢善禾与晴月登了大船,早有丫鬟替她俩抱住包袱。吴天齐又撑开一柄青油纸伞,与善禾并肩而立,调笑道:“如何?我这膏梁纨袴,比你那前夫可还强些?” “他哪比得上吴坊主纨绔样儿。”善禾望着庄伯被押走的背影,蹙眉,“庄伯怎么办呢?他年纪大了,平素对我也好——” “诶,你放心。”吴天齐瞥眼舱室方向,“明儿就放他回他那破船上去。今晚上吃喝不短,睡榻不缺,保证比他在梁家过得还舒坦。待会儿给他灌碗安神汤就行。” 几人慢步行至舱室正厅。米小小正坐在厅内自斟自饮,见吴天齐轩轩然进来,瘪了瘪嘴:“你又坏我米家名声……” 吴天齐哼笑道:“放屁!我不是你米家人?我名字不在你米家族谱上?这会子分起你我了?” “你又急!”米小小提了酒壶,自退回内室,“我睡去了,你们叙话。”实是避嫌。 善禾与晴月看得目瞪口呆。 吴天齐笑:“男人啊,在自家娘子面前伏低做小不算什么,只要在外头不窝囊就行。怕的是在外头窝窝囊囊像缩头乌龟,在家里耍爷们威风的,那才真真教人恶心。” 言罢,吴天齐自去桌边,提了壶早就温在炭盆上的锡壶,斟下三盏热腾腾、浓酽酽的姜茶,推一盏给善禾,一盏给晴月,自家先呷了一口,笑:“我原不爱吃酒。咱女人家,受了寒气喝些姜茶,方为保养之道。” 她信手摘了销金冠,见善禾晴月局促站着,指了指舱内铺设锦褥的矮榻:“莫拘束,快坐!”一壁又吩咐道:“妙儿,取两套干净衣裳来!” 待善禾、晴月入座后,吴天齐倚着靠背,斜眼笑道:“上次你这小丫鬟来求我,我不大听得懂。你与那梁二爷,究竟怎生回事?” 善禾双手捧住茶盏,怔忪片刻,怅然道:“我与他原说好祖父百年之后就和离的。” 吴天齐撑着头,惑道:“那你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他不肯。”善禾吸了下鼻子,“他不想和离了。” 吴天齐忽而生了莫大兴趣,倾身向前:“哦?莫不是……他对你生了情意?” 善禾错开眸子,面上一赧,颔首道:“他自己……是这般说的。” 对面默了一瞬,忽而爆出轰然大笑。吴天齐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泪花都要洒出来:“这霸王……哈哈哈哈哈……我是真不敢想……他可曾求你留下了?哈哈哈!” 善禾与晴月皆怔住。 彼时妙儿捧了两套村妇布衣走来,吴天齐一壁揩眼泪,一壁忍笑道:“失礼失礼,你们先更衣罢。我是实没想到,这梁二也有今日这般田地的。” 早有丹霞画坊的婢子帮忙伺候更衣,吴天齐立在一旁端详善禾,又吩咐妙儿道:“把梳妆匣子捧来,给薛娘子篦一篦头。” 善禾早被她笑得心头着恼,带了些愠色道:“吴坊主,有什么,您直说就是。我与梁邵虽不是两愿和离,但也犯不着您这样取笑。” 吴天齐收了脸色,略作个赔礼,笑道:“真真对不住,实是我从前很听过梁二爷的一些传闻,委实想不出他为情所扰的形容。” 晴月也困惑了,问道:“二爷从前是哪样的?” 吴天齐自妆匣中拈了只桃花簪,插入善禾云鬓间,轻笑道:“霸蛮得很,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有点侠气。” 妙儿正替善禾系腰带,这厢也抬起头来,笑说:“坊主,您别卖关子,知道什么,快快说来。薛娘子想不想听我不知道,我是最乐意听这些的。” 吴天齐便不矜着,大马金刀往太师椅上一坐,靴子踩在脚踏上,姿态闲散,先抿了口茶,方悠悠说来:“要说这‘霸王’的诨号,约莫是六年前叫起来的。那会儿我刚嫁到密州来没两年,就听得这样一件趣事。说是当日南庆大街有穷人卖女,那女儿生得清秀俊丽,举止袅娜,竟同时教司法参军的小儿子以及前密州司马的外甥相中。这两个纨绔,平素就是密州城里掐尖要强的主儿,互不相让,当街争抢起来,又吆喝家丁厮打,连巡街的衙役也不敢管,只敢远远干看着。” “赶巧儿这梁二爷打马路过,问清事态原委后,二话不说,一人一记窝心脚,踹得那两人倒翻在地上。但他也不是一味冲动的,知道这两人有些根脚,便直接把梁家老爷子的名号搬出来。那两人本不服,但见他家世不俗,功夫又在他们之上,身后还背着青霜剑,只好作罢了。” 善禾垂眸,轻声:“匹夫之勇。” 吴天齐一笑:“还没完呢!那穷人便揪着梁二不肯他走,哭嚎着怪他把买主打跑了,他女儿卖不出去,要梁二买。那会儿梁二才多大年纪?于是把自己身上,小厮身上搜刮出二十六两三吊钱,一分钱不多、一分钱不少——真真笑煞人了,连零头都不晓得抹掉——都予了那穷人。后来才知那不是穷人,其实是个拐子。待要追时,早溜得没影儿了。” 一时间屋内丫鬟们都笑,有说梁邵蠢的,也有说他勇的,还有说他心底善的,独善禾垂眸不语。 妙儿道:“这算什么霸王?分明是少年郎路见不平。” 吴天齐抿口茶,润了润口齿:“你别急,中间事多着呢,有一年密州做马球赛,城北富绅沈万全的小儿子手脚不干净,纵马伤了别家小厮,梁二看不过去,当众一箭射落沈万全的幞头,硬逼着他当街教养子孙。饶是这些都没彻底把他梁二爷‘霸王’的诨号叫响。直到四年前,那会儿梁邵是十四岁罢?”她望向善禾。 善禾颔首:“是,四年前他正是十四。” 吴天齐笑开:“四年前的平康坊品箫事件,才彻彻底底坐实了他霸王的名号。” “品箫?”妙儿蹙眉问。 吴天齐眯眼嗤笑:“是,品箫,也叫吹.箫。你别装乖儿,你在我家学画,看了那么多春宫,你不知道品箫?” 一时间厅内皆是倒抽凉气之声。莫说妙儿,便是善禾、晴月以及地下一起子丫鬟们也都是粉面飞霞了。此间拢共七八个女子,最小的也有十四岁了,而况还是在丹霞画坊见识过那些画的,自是早知人事。 善禾绞着手,清凌凌的眸子里含了层水气,她咬唇颤声道:“他竟与人吹.箫?!” 吴天齐往椅背一靠,眯了美目,唇边噙抹意味深长的淡笑。她望着善禾,却不言语,分明是拿乔的模样。 第29章 善霸王怒惩断袖徒,失妻…… 有面薄的丫鬟害臊,寻个由头躲了出去。吴天齐不以为意,只笑吟吟盯着善禾:“品不品箫,究竟我不曾见过,不过是听亲眼见过的人传的闲话罢了。” 霎时间五脏肺腑皆震颤,善禾忍着恶心,捂着胸口,不觉又想起方才梁邵搂抱她的模样,心中又愤又臊。她把茶盏往几上一搁,咬唇:“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吴天齐把笑敛去,冷声:“哪样的人?瞧,我话还没说完,连你也先入为主,将他定了性,枉你还当过他枕边人呢。他那‘霸王’的诨号就是这么叫起来的。” 善禾一怔,细细咀嚼话中滋味。她抚着胸口,好容易把头脑冷得清醒了,才慢声道:“是了,人言可畏,此话不虚。连我都差点错信了。”她踌躇片刻,一壁不想再听下去,一壁又实在好奇,终究是抬了眼:“所以,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天齐屈指转着茶盏,挑眉同晴月道:“晴月,你家二爷模样如何?” 晴月猛地被她揪出来,先是一怔,而后回忆梁邵模样,道:“二爷自幼习武,身量比寻常郎君高壮许多。” 吴天齐一笑,添补道:“而且丰神俊逸,模样不俗吧?”此话虽接的是晴月,实是问与善禾听。 善禾敛眉低眼,冰冷的手背熨了熨发烫的脸颊。 吴天齐继续道:“四年前,梁邵十四岁,便已经比同岁的小郎君生得高壮了。据说他有两把趁手的兵器,一为青霜剑,一为红缨枪,少年郎风姿绰约,秉性豪爽,又能把一杆红缨枪耍得猎猎生风,非但惹得女娘们倾心,连许多世家子弟都争相与之结交。那会儿密州刺史名唤裘宏远的,现今已是兵部尚书,专管大燕军政。裘宏远有个三公子,人皆唤作裘三郎,彼时十七岁,只比梁邵虚长了三岁。那个裘三郎生得纤弱,面薄骨软,素有龙阳之癖。自从见过梁邵耍了一回红缨枪后,当即就把他视作至交好友,连平日一起玩耍的那些儿郎们都冷落下了,一心只要结交梁邵。梁邵那时年少懵懂,且素来不在此等事上挂心,便只把裘三郎当作寻常朋友。而况梁邵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四海皆友,自然不曾提防裘三郎的龌龊心意。” “直到裘三郎作生辰宴,邀了梁邵往平康坊吃酒。席面上除了梁邵,尽是裘三郎素日狎昵的浮浪子弟,都知道裘三郎的心思。席上,他们一壁轮番劝酒,一壁用言语暗暗勾缠梁邵。及此,梁邵都没品出裘三郎的深意。裘三郎见梁邵在此事上木讷,反得了邪趣儿,直直开口问梁邵:‘要不要吹箫与你听?’梁邵猛一下没反应过来,还真当是丝竹雅事,乐颠颠回说他祖父书房里有一支上品的紫竹箫,若裘三郎喜欢,下回带出来请他赏鉴赏鉴。裘三郎以为终于得手,喜不自胜,当即就趴过去要解他腰间汗巾子。” 听及此处,善禾心中大震,万没想到世间还有这般无赖,万没想到这般无赖还托生在这样钟鸣鼎食之家!与晴月相视一眼,二人脸上臊得几乎都要滴血。可吴天齐偏偏停在此处,把人心思勾起来。善禾忍不住问:“后来怎样?” 吴天齐慢条斯理又喝了口茶,方继续说:“后来?梁邵的身手你不知道?他们那雅间是临水的,梁邵一脚就把裘三郎踹入水中。索性那池子不深,淹不死人。梁邵自家也跳入水中,按着那厮痛殴。到这,还不算得什么,毕竟是裘三郎有错在先。偏偏有了后来的事。” 晴月忙问:“还有后来的事?” 吴天齐挑眉,笑道:“虽说梁邵身手好,但也知这是刺史公子,把人打得挂彩就住手了。可那裘三郎吃了这般大亏,非但不惧,还扯着嗓子骂梁邵。他那种浮浪轻薄人,骂人的话自然也是不干不净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梁邵见他如此,反倒笑了,揪着裘三郎领子,好声好气同他说:‘此间人多,我臊得慌。你既想同我成双作对,子时三刻,城北过了三步桥有间茅屋,我独自候你。记住,只许你一人来。有别人来,我可就走了。’裘三郎□□入脑,真个就以为先前是梁邵害臊与他玩闹,自然连连应承。到得子时三刻,裘三郎如约而至,果见梁邵在此地等他。他以为终于要心想事成,结果梁邵一拳把他撂倒在臭水沟里,紧接着拳风如雨,临走时还塞了团沟渠烂泥入他口中,把他捆着丢在沟子里,凄风苦雨过了一夜。裘家人寻到裘三郎时,人是活着,但脸却已打烂了,据说现在额头还有疤,寻了太医院也无济于事,这辈子都消不掉。” 善禾惊疑不定:“这是真的?你怎生这般清楚?” 吴天齐冷嗤道:“当日赴宴的,还有我吴家的一个子侄,那两年正好来密州投奔亲戚,客居我家了。呵。不成器的玩意儿,成日里就知道巴结裘三郎。若当日梁邵把他也揍一顿,我是必定要请个诗人好好表赞梁邵一番的,诗题就叫‘善霸王怒惩断袖徒’。” 善禾见她这般神色,知她所言不虚。心下黯然,眼前又浮起往日梁邵模样,怅然道:“那此事如何收场?裘三郎之父可是密州刺史。” 吴天齐道:“闹成这般模样,自然难以善了。裘宏远官运亨通,裘家如日中天,而梁家只剩了个早已致仕的梁老太爷勉力支撑,必定是梁邵要吃亏的。但所幸此事粗鄙龌龊,且那裘三郎正在议亲,裘家也不愿张扬出去,只教梁邵亲自登门赔罪,连礼都不收——呵,他家平日里没少收礼,也不缺这点子排场。梁老太爷只好拿出家法来处置梁邵,本是做做面子,打一打就过去了。偏生梁邵不肯低头,梗着脖子直嚷自己没错,抵死不肯登裘家门。气得老太爷在床上歪了三天,后头都是梁邺管教他。” 言及此处,吴天齐勾唇一笑:“听梁家原先灶上的婆子嚼蛆子,说当时梁邺问他:‘你知道你打的什么人?’梁邵也不怯,只说:‘谁是含鸟小囚儿,我便打谁。’梁邺没法子,只好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梁邵看不得他哥哥为这种腌臢事折节,才不情不愿跟过去,到底是服软了。” 善禾怔住,心中翻搅不歇。怪道那日梁邵说甚么“男子汉大丈夫也有贞洁德操”,怪道梁邺如此在意梁家清誉,铆足了劲儿势必要科举高中,原来都是早有根因。 吴天齐讲完这一段,抚着杯身不语,单单眯眼看着众人。晴月与妙儿等丫鬟们面面相觑,皆怔得说不出话来。 吴天齐笑了笑:“好了!天晏了,该就寝了。妙儿,你领薛娘子和晴月姑娘去她们的寝室罢。” 听她这般说,众人也只好起身回屋。善禾心底怅惘着,木然跟着妙儿,却听得吴天齐在身后唤了声她的名字:“薛娘子,还有几句话,我只同你一人讲。” * 却说卯正时分,东方亮起鱼肚白,紧接着一抹朝霞晕染天际,瞬息铺陈开来。 梁邵于窄榻上悠悠醒转,只觉得头脑晕眩,迷迷蒙蒙地不知置身何处。 他躺了一会儿,待神思凝聚,方猝然忆起昨夜之事。梁邵猛地起身,身上薄毯、掌心红麝串子皆应声而落。他望了望空荡荡的舱室,处处皆有善禾的痕迹,处处皆没有了善禾,一时悲凉之情溢满心头。 梁邵怔怔呆坐片刻,而后弯腰捡起红麝手串,麻木地套在腕间,只觉心口突突直跳,恨不能跳脱这副残躯,随着善禾一起去。可若是自己跟过去,她应当亦会苦恼的罢?她原就是要摆脱他,才费尽心机出此下策撇他而去的。若他去了,她又该重新谋划了罢?一念及此,梁邵顿觉五脏六腑俱焚,倒不如再饮一碗掺了蒙汗药的茶水,彻彻底底昏死在这,总好过面对这世事的煎熬。 他抬手揩了揩清泪,煞白着脸色站起身,跌跌撞撞行至桌案旁,恍惚间瞧见镇纸下压着薄薄一张和离书,轻飘飘搁着,却重似千钧,生生把他与善禾的夫妻缘分斩断了。 再凝目一瞧,和离书上的字迹竟分外熟悉起来,有善禾的、他的,还有梁邺的!——从前他与梁邺一块儿读书,梁邺苦练过的每一种字体他都格外熟悉。 攥着和离书的手颤得愈发厉害,梁邵下意识咬紧下唇,几欲出血。怪道呢,善禾足不出户,她一人如何觅来蒙汗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仿他字迹写下和离书、又是如何瞒天过海把和离书送去府衙钤印?唯有他的好阿兄有这般缜密心思! 下一瞬,喉头腥甜翻涌,噗地一声,一口鲜血自心头喷薄而出,直直喷洒在和离书上,把墨字洇漫得不成样子。五感六觉俱失,唯心窝生疼,似被千刀万剐,梁邵抚着胸口弓腰蹲下去,整个人倚着桌腿儿颓然喘息。 地面溅染了数点殷红。梁邵喘着粗气,阖目一壁想着善禾的离去,一壁想着梁邺暗中推手相助,唯独把他当个木头烂泥一样瞒着!心中更是气血翻涌。待得血渍渐涸,梁邵方稍稍平静下来。 抬眸,眼前不知何时多了双皂朝靴,似乎已然立了许久。 梁邺撩袍蹲身,举了帕子要给梁邵擦拭唇角血渍,长叹道:“何必如此。” 梁邵面无神色,偏头躲开,唯有两拳攥紧,咯咯作响。 梁邺正要说什么,梁邵却干净利落吐出个字:“滚。” 霎时间眸中厉色骤现,梁邺阴下脸来,唇线绷直:“为兄此心,皆是为了你们好。” 话落,旋即一记拳风闪过,迅疾如电,擦着梁邺面颊,直直砸在桌腿之上。梁邵睁一双猩红眼,目眦欲裂,后牙咬紧:“我与善善,用不着你管。” ----------------------- 作者有话说:这周上了个榜,要求一周更新2w字,所以可能会日更啦[眼镜] 存稿箱压力好大[爆哭][爆哭][爆哭] 第30章 他心悦弟媳,却从来不敢…… 梁邵这一记拳砸下,只听得桌腿“咔嚓”一声裂了条细缝。 梁邺纹丝未动,垂眸哼笑道:“这般大的气性,怪道留不住她。”他拾了落在地面的和离书,叠了又叠,叠成方正一块,方站起身,信手将其轻轻丢在桌案上。 梁邺绷着脸色,居高临下地睥睨颓然跌坐在地的梁邵,眸光愈沉:“收好了,阿邵。这是你与她,此生最后的联系。” 梁邵浑身一僵,猝然抬起眼,眸中愤懑渐散,混着血丝与清泪的星眸凄凄地盯住梁邺,他慢慢瘪下嘴角,声气里溢满委屈和酸涩:“为什么?你是我阿兄啊,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我心悦她,我只要她,你明知道的,我同你讲过的,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眉心凝郁的戾气缓缓消散,梁邺望着梁邵的脸,血与泪模糊着的脸,一霎那,他恍惚看见十四年前牵着自己的小梁邵,亦满脸是泪,仰脖泣声地问他,为什么阿耶阿娘变成了小盒子,为什么旁人说他是没爹教没娘养的孩子,为什么大家都说梁家人快要死绝了。梁邺忽而觉得自己心口泛起针扎似的痛,十四载光阴流转,从前的小梁邵与现今早已长成的少年梁邵渐渐重合。他见不得弟弟的泪,从前如是,现在亦如是。 可是,他亦心悦善禾,他亦想要善禾啊。 此念如毒蛇,缠绕心间两载有余,他却从来不敢吐露分毫。 从最初的最初,从梁老太爷把善禾带到梁家的那一日,他见到薛善禾的第一眼,他的目光很难再从她身上挪开。比梁邵更早,比梁邵更久。 小梁邵因为失去父母而慌慌无助,那时的他亦何尝不是如此?可是,没有人给他擦泪,没有人给他安慰。漫长的岁月,他独自埋首在那些经文中,他也知道书中有蠹朽之处,但他不敢像梁邵那般由着性子把书卷抛开,他知道只有把蠹朽吞掉,再吐出锦绣来,梁家才能重振,祖父才能舒心顺遂地安度晚年,他与梁邵的子孙才能不必过他们从前那般凄惶的日子。直到善禾出现,他终于感受到一丝同龄的、不功利的温暖与安宁。哪怕她对他的好只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她对他的好是得了梁老太爷授意的缘故。但他真的很需要、很需要这份好,并将它与支撑梁家、护佑梁邵的责任一起,支撑他走到京都、踏入朝堂。 因为是兄长,所以处处应当让着弟弟;因为是长房长孙,所以合该肩负门楣兴衰。梁邺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午夜梦回,他也嫉妒过梁邵,也恨过梁邵,为什么他不必肩负起梁家复兴的重任?为什么他可以处处闯祸不计后果?为什么他拥有了善禾却不知珍惜?到后来梁邺麻木了,他以为这就是他的命,他甚至妥协了,再不去做那些无谓的挣扎,连想都不敢去想,他容忍自己把那两个小倌儿留在兰台轩,当个薛善禾的影子养着,他强迫自己放下那些徒劳的执念,而是往京都去,往权势之巅去。 偏偏善禾主动找上他,她那般楚楚可怜地跪在他面前,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那般哀哀切切地央求他:“我想与阿邵和离,求兄长相助。” 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 第23节 他行尸走肉般捱过了这许多年,终于有一个机会落在他面前,他安能不牢牢攥紧了! 他安能眼睁睁看着薛善禾这么离开! 梁邺阖目,暗自将那些纷扰的情绪狠狠压下。此刻,他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既已和离,二人便再无干系。男婚女嫁,从今往后各不相干。 这次,他定要为自己争一争。 他睁开眼,一字一顿道:“因为她亲自求我。” 梁邺一点一点擦拭梁邵嘴角血痕,在对方挣脱开后,方扯起一抹轻蔑不屑的笑:“阿邵,那天善禾主动找到我,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她和离。你做了什么,让她必须要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帮她,嗯?” 他耐心地蹲下身,耐心地与之平视,耐心地把帕子按在梁邵嘴角,极尽细心地擦拭,缓声道:“阿邵,她求我时那般决绝,我怎忍心见你二人日后过成怨偶模样?你说你心悦她,只想要她,我信你,阿兄从来都信你的。” 他声音沉了沉:“可是,善禾心悦你吗?善禾只想要你吗?善禾有这般笃定地同你说过、同我说过这些话吗?” 见梁邵瞳孔震颤,眸色逐渐失措,梁邺声气极尽温和:“我只看到她跪在我面前,求着我帮她摆脱你。” “阿邵,我不能让这样对待你的官奴女子待在你身边,待一辈子。”他刻意咬重了“官奴”二字。 “我所做一切,皆为你计,皆为梁家计。” 梁邵本扶着桌腿,摇摇晃晃挣扎欲起,却在听到梁邺这番话后,呆了几息,终于又脱力般重重跌回去。 梁邺拥他入怀,这才发觉他双手冰凉,齿关紧颤。梁邺皱了皱眉,将手轻轻搁在他脊背,慢慢抚下去,一如从前安慰被祖父责罚的小梁邵。他轻轻笑:“阿邵,你只需等着。若善禾心中当真有你,她自会回来寻你的。若她没有,那她也配不上你这般情意。” 梁邵伏在他肩,忍不住清泪滚落,啪嗒啪嗒落满掌心。他不住地低喃:“她配得上……她配得上……” 梁邺拍了拍他背,扬声道:“成敏,请许郎中进来罢。” 不多时,成敏领着一手提药箱的长衫男子走近。梁邺扶着梁邵起身,同许郎中略行一礼,关切道:“劳驾许先生了。” 说罢,腾出位置留与许郎中悬脉诊断,自慢步退出舱室,凭栏负手而立,他脸沉如铁,诘问成敏:“还未寻到人?” 成敏弓腰道:“方才庄伯独个儿回来了。据他说,薛娘子、晴月姑娘被一姓米的郎君劫走,他也不认得是何人,从前似乎没来过府上。” 梁邺绷着脸色,心头阴郁至极。他大略猜到善禾是会给自己留有退路的,她是温厚性子,但绝非愚蠢,与阿邵和离,她一定会给自己留个保障。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善禾竟敢私房走野,在外头寻了个男子帮她!那个人,究竟是在她嫁与阿邵前认识的,还是之后认识的?若是之前,那阿邵岂不是做了两年的绿王八!梁邺心中不住冷笑,愈发觉得自己从前小看了善禾,只看到她的安静温顺、柔情体贴,原来她也藏着锋呢! 梁邺沉声吩咐道:“叫他作速把昨夜情景详细说来,不可错漏。你与成安立刻下船,去附近码头一一询问,凡有姓米者,抑或与庄伯所言肖似的船只,俱给我查清楚了,是什么人家,昨日何时下水,何时离开,现今去往何处,一点儿也不能漏。切勿打草惊蛇,也别叫二房的人知道。” 成敏连声应是,交手正要退下去。 梁邺忽道:“待会儿,教许郎中在阿邵的补药中添几剂宁神静心的,这几日就让他好生歇一歇罢。别教他再操心了。” 成敏悄然抬眸觑眼梁邺,只见其锁眉眺望,下颌绷紧。成敏又恭声应了句“是”,方退下了。 * 却说善禾、晴月登上吴天齐宝船后,歇了一宿,方稍稍养回些许精神。因船上多有不便,今日辰时初众人便弃舟登岸了。队分两路,米小小领着一干小厮丫鬟浩浩荡荡回了丹霞画坊,吴天齐、妙儿、薛善禾、晴月则赁了辆青油马车,挤在一处悄悄往城郊去。 不大的院子,坐落在密州城南,地契登在吴天齐已故乳娘名下。 “梁家两兄弟非等闲之辈,只好教你先委屈几日了。此院是我昔日乳母随我嫁来密州后,我给她置办的一处小房产,鲜少人知。两年前她病逝,这里便空置下来。想来纵然是梁氏兄弟寻到我,一时半刻他们也找不到这里的。你且安心住下。”吴天齐将钥匙丢在善禾掌心。 善禾挎着包袱,一步一步行来,裙角扫过青石小径的杂草晨露,不多时便沉甸甸的,像坠了珠子。她环视四周,只见栅栏上爬满忍冬,风一吹,藤蔓上鹅黄色小花便簌簌落满石径。 这座小院藏在城郊山脚,背靠青山、门前是水,是依山傍水的好风水好寓意。三座瓦房围成“品”字状,最外围用栅栏圈住。虽久无人居,白墙青瓦却教雨雪洗得发亮,干干净净的,有种天荒地老的踏实感。院落东南角一棵老桃树,现下已过了时令,枝头只剩下繁密葱郁的叶子。树下置一方石桌,桌面留着积年的凿痕,粗粝古朴。桌旁又置三只圆墩,是用老树根雕的,现下铺满尘土。 善禾满眼欢悦地看着。此间虽小,她却觉得处处藏着惊喜,好像看不完似的。 吴天齐径直上前,介绍道:“西厢做了灶房,东厢原打算给小丫头住的,如今空置着,里头就搁了一只陶缸,一张板床,别的再没有了。需要什么,你自己添置就是。”她行至正屋前,望了望正屋门廊悬的无字榆木匾,苦笑:“那会儿说等妈妈住进来再题字,却没想到今已天人永隔了。我给她备的几处屋子,她竟一个都没住过。”说罢,叹息着推开正屋门,露出里头的光景来。 善禾跟着走进,晴月与妙儿亦相继紧随。 屋内陈设简朴,由两面薄墙隔作三间。东厢为寝居,西厢充作书房兼绣房。正房作会客起居之所,坐北面南置一架榉木翘头案,案上供一尊佛龛、一只八宝鎏金香炉、两座铜烛台,再旁边各设了一只素瓷瓶,里头空空如也,原是留待主人去山间采些野花供着的。 善禾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日子有盼头。她将包袱随意搁在四角方桌上,推门又将寝室和绣房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家具不多,但胜在干净,偶有浮尘蛛网,稍加洒扫即可,只消再添置些日用之物,便足供她与晴月在此地长久地栖身。 吴天齐又交待了几句,便要回城。她允诺午时会遣两个小厮送些米粮油盐、灯烛帐幔等物过来,善禾与晴月只需在白日里将屋子拾掇清爽,今夜便可安歇。 待送走吴天齐,善禾与晴月草草将寝居的罗汉榻先自收拾了。二人背倚着三只包袱,面对面盘腿坐着,把这屋子望了又望,恨不能要哭出来。 -----------------------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今天出去了[狗头叼玫瑰] 第31章 善禾被前大伯哥找到了。…… 风把栅栏上的忍冬花吹落,悠悠飘进来几朵。 晴月眼里已溢了泪,她握着善禾的手,颤声道:“好容易出来了,竟像做梦似的,我都怕突然醒过来,我们又回去了。” 善禾也笑着哽咽:“你在漱玉阁待得不快活吗?” 晴月摇摇头:“那不一样,漱玉阁吃穿用度皆是精细的,但总是没底,像没有东西托着,人在上头飘。比如二爷把我撵到广通寺,我反抗不了,连姑娘您也没办法。若二爷是个狠心的,或许我这辈子要再见姑娘您,都难了。在这里,也许会过得清苦些,也许再穿不起从前那样的衣裳,但日子实在,脚踏实地,日后怎样全凭自己心意。” “我也是这样。”善禾从包袱中取出自己那套尚未齐备的画具,“眼下最要紧的,是速速把这些旧业拾起来。前阵子因为老太爷和与二爷和离的事,实在浪费了许多时日。昨夜吴坊主与我说,因我久久未能交上画书的初稿,画坊已收了另一位画师的初稿了。” 晴月听了,忙站起身:“那姑娘须得快快构思画书。这几间房原本就干净,纵是我一人打扫,也尽够的。” 善禾按住她手,笑:“不急,我心里还得再筹谋筹谋。” 说是筹谋,实则是犹豫。昨夜吴天齐特特留她单独说话,是给了她两条路: 其一,继续构思画书。但是做画书费时久,成败难料。也许画书销量平平,善禾只能赚得微薄润笔;也许画书能一飞冲天,大行于世,仅此一本便能将“贺山雪”的名号打出去,从此以后只要是署了贺山雪之名的画作,俱不愁售卖。 吴天齐还说:“昨夜讲了梁邵许多事,实在不是故意讨你嫌的。只是梁邵这人,颇有些气性,模样英挺周正,生平又有些传奇,才干也是不俗的。若能以他为原型,稍加藻饰,融入你的画书,岂不两厢便宜?” 其二,吴天齐旧时闺友张太太的女儿本月月底及笄礼,来年又将远嫁京都。张太太想给女儿留下一幅及笄小像,以作毕生的留念,自然是要寻女画师执笔的。 吴天齐补充道:“为人绘像,亦是一条出路。只是收入有限,但胜在稳定。” 究竟走哪一途,吴天齐给了善禾一天时间,让她自己选。 善禾垂了眸子,她知道吴天齐心底希望她选第一条路,否则她昨夜也不会与她们说那么多梁邵的旧事。 指腹一下一下抚着羊毫,善禾这才发现笔头已绞了锋。她怅怅地捻着笔头,心绪如麻。最初应聘丹霞画坊的画师,她悄悄借梁邵画了那幅鸳鸯浴图,才得了吴天齐青眼,与丹霞画坊作契。那会儿她一心想着和离,与梁邵情分寡淡,虽然心中有些愧意,但她更希望自己能有傍身的生计,便顾不得那么许多。而况那幅画只牵涉到梁邵,除非梁邵亲眼见到,旁人再怎么看,也断难认出她画的是自家与梁邵。可如今各种情形却变了,她与梁邵再无瓜葛,甚至作弄了他的真心,决然从梁家离开,若是再借他的事绘那等书册,她实难下笔。昨夜吴天齐所言又甚为阴私,即便她将原事编排得面目全非,即便梁邵浑不在意,可万一呢?万一教裘家人看见,万一被他们认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善禾低眉,目光落在那绞锋的羊毫上,心中慢慢有了主意。为人绘像,虽说润笔费少些,但稳妥,可作长久的营生。如今京都贵养女儿的风气渐渐传到各地,想来日后为闺阁小姐们画及笄画像这样的事,或许会成为新的风尚。再不济,女子人生中有许多个重要的时刻,皆值得留影存真,她总能把画像这条路走下去。更重要的是,画像赚来的银钱清白干净,她不需担忧牵累了谁,也不需担忧来日被谁报复,是稳定长久的、有良心的营生。善禾决定好了,这才是她从今往后真正想过的日子。 她把羊毫重新搁回包袱中,立起身,挽好袖子,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而后弯了唇瓣,一壁走出寝居,一壁拿了抹布,同正在西厢擦拭灶台的晴月道,笑意清朗:“晴月,我们一起。” 三间瓦房打扫起来很快。善禾、晴月携手从门前溪流中打来一桶水,浸了抹布,将本就不多的几件家什里里外外擦拭得光洁照人。待拾掇停当,也才刚到正午时分。她们坐在院里的树根凳子上休息,谈着日后的打算,不多时,便闻得车马辚辚,吴天齐派来的小厮驾着一辆青帷小车,破尘而来。 两名小厮,一唤闻灯,一唤闻烛。把车赶到栅栏门口后,二人齐齐从车上跳将下来,撸了袖子就往屋里搬东西。米粮油盐、灯烛帐幔,还有几套换洗的粗布衣裳,须臾间都已安置妥当了。 闻灯又从车厢取出一大包犹带温热的饼子,分与众人,笑着同善禾道:“太太说两位姑娘头一遭住在这里,有什么,往南走几里路是个小庄子,吃用之物皆可采买。我们兄弟俩三天来一次,姑娘有什么需要置办的,直接与我们说就是了。” 善禾闻言笑道:“有劳二位。”说罢,她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十两纹银,搁在桌上,推到闻灯面前:“借住此地的房金,还有置办这许多东西的费用,另谢二位往返奔波之劳,请两位小郎君务必收下。” 闻灯推拒着不收,善禾却道:“你们与我素不相识,你们坊主还是我的东家,按理,该是我为她做事赚钱才是。如今却要她破费,我心里难安。若再推辞,我今夜怕是睡不好觉的了。” 闻灯还要说什么,闻烛已笑嘻嘻抢过桌上的银子,抱在怀中,笑出一口白牙:“多谢娘子!娘子日后缺什么,尽管与我兄弟二人说就是!” 四人用罢午膳,闻灯、闻烛又跑去山上砍了些柴火,堆在灶房中码得整整齐齐,如小山一般。诸事完毕,闻灯、闻烛就要告辞回城,善禾喊住闻灯,道:“闻灯,劳你回去告诉你家坊主,就说我选第二条。” 闻灯一笑:“好,我记下了。”他跳上车板,回头道:“我虽听不懂什么第一条、第二条,但来时听坊主与妙儿姑娘说过一嘴,说依薛姑娘的性子必定选第二条的。现下看来姑娘与坊主真真是一样的心。” 善禾闻言,只轻轻嗯一声。 送走闻灯、闻烛后,善禾与晴月方回了寝居。二人各站一头,一人捏住衾被的两角,将被褥抖落得平整了,才铺回床上。铺床理被完毕,又将那幅双绣花卉草虫的葱绿色纱帐套好,解了银钩,放下帐幔,以免晚上睡时帐里蚊虫扰眠。 暮色四合,灶房烟囱中冒出一线炊烟,袅袅升天。因食材有限,晚膳就是一锅清粥,配一碟腌笋、一碗烧苋菜。二人把晚膳搬到院里石桌上,彼时夜风阵阵,山鸟清啼,远处千峰百嶂青浩浩伫立,善禾与晴月收回目光,但听门前溪水潺潺,且望山间残阳如血,心也静沉下来,只觉万事静好、来日可盼。 翌日清早,善禾与晴月收拾妥当,各挎一只竹篮,并肩携手往附近庄子上去。回来时,篮里添了莴笋、豆腐,还有一碗糯米蒸莲肉,两枚猪肚,一壶清酒。 晴月笑道:“这是我阿娘旧日常做的。先把猪肚洗磨干净了,再把糯米莲肉灌进去,放锅里煮得糜烂*,配着点儿清酒最是美味。” 二人一路商议着午饭,言笑晏晏,缓步归家。行至门前时,却见木门大敞,院内拴着几匹马,显见是有人闯入。 与晴月对视一眼,善禾心头一沉,忙提裙快步入院,只见正房门前背对着立了两条人影。听见足音,他们齐齐转过身来,赫然是成敏与成安! 善禾踉跄着退后半步,尚未站稳,门廊内已踱出一傲岸身姿。梁邺一身银灰锦缎常服,敛眉沉眸迈步而出。当下他掀了眼皮,皮笑肉不笑地将目光直直钉到善禾身上。 他先是将通身荆钗布裙、作农妇妆扮的善禾上上下下打量一遭,扫过她沾了泥点子的裙裾、臂弯里挎着的竹篮,不由得冷嗤出声。他慢慢眯了眼,面色阴鸷,心头更是沉郁至极。自成敏探得善禾踪迹,他立刻寻了借口,摆脱船上众人,近乎一刻不停地奔袭至此。可到了这儿,见到了善禾,见到了善禾住的屋子,他忽而觉得自己这两日为寻她而生的烦闷焦躁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这个私房走野的女人,宁可戏耍他与阿邵,把他兄弟二人玩弄于鼓掌,也要自甘下贱,巴巴儿地跟着那个姓米的住到这腌臢破屋里来! 他知道那个米小小,丹霞画坊的掌柜,精明市侩,祖上皆是做字画生意的。米家世代商贾,最为低贱。而况那米小小的模样、人品、才干、身份地位,哪一样比得上他与阿邵万一?更可笑者,那米小小早有家室,膝下已有一儿一女,外界都传他畏妻如虎,成婚九载,后宅只有一妻,是密州有名的惧妻软骨头。偏偏薛善禾为着这样一个男人,竟不惜自毁名节,夤夜登他的船,住的还是此人妻子奶母的旧居!当真是连点脸面都不要了,薛善禾,你究竟是瞎了眼还是昏了头!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梁邺绷着唇线,额头青筋毕现。他死死盯住善禾,忽而竟嗤地一声笑开,是嘲善禾,亦是嘲他自己。他切齿道:“薛善禾,你能耐得很!” 善禾看着梁邺面上遮掩不住的滔天怒意,到最后通通凝炼作寒厉一笑,她心底踌躇起来。梁邺素来待人温和,甚少动怒,偏偏此刻他虽笑着,却笑得令人不寒而栗,那巨大的压迫笼罩着她,像紧紧掐住她脖子,要她窒息一般。 她知道梁邺为了帮她与梁邵和离,处处安排妥帖,而她却悄悄带着晴月离开,教他心意落空,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和离之后,她便不是梁邵的妻,不是梁家的人,与梁邺更是没有半点关系。她这般悄然离开,就是要告诉他,她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她不想再与梁家有任何牵扯了。他该明白的呀!她甚至想过,梁邵或许会反悔来寻她,但她万万没想到找到她的人会是梁邺。是因为……她没有提前告知,而悄悄离开吗? 善禾踟蹰上前,绞着手指道:“大哥,我……” “你?”梁邺猛地截断她话,目光又寒又厉,“你莫不是想说,多亏得我也同阿邵一样,是个眼瞎心盲的蠢材,由着你把我们俩哄骗糊弄?” 善禾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斥责逼得后退半步,她急急辩白道:“对不住,大哥。我本意不是骗你,我只是不想连累你们。我知道我出身不好,大哥殿试在即,实不该与我这样的人扯上干系!” 梁邺切齿冷笑出声。 善禾低下头,不敢直视他。她添补说:“而况……而况我是阿邵的妻子,是大哥的弟媳。纵是与阿邵和离了,也断断没有离了夫君,去攀大伯哥的枝、住大伯哥的屋子的道理……” 她声音愈来愈小,以至细不可闻。 梁邺骤然怔住,喉头像塞了团棉絮似的堵着。 *该食材做法出自《三言二拍》。 第32章 逼善禾跟他走。 善禾垂头立着,头低得厉害,梁邺只能看到她繁密乌亮的云鬓,与额前迎风软软飘摇的碎发。他喉结滚了滚,是压制怒气,亦是忍住再叱责她的冲动。抬头,晴月缩在一旁,抱着竹篮两肩瑟缩颤动,在触及他目光的一瞬,晴月立时把脸低下去。梁邺有些后悔起来,他不该这般失态的。至少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殿试的事未定,梁邵还未彻底放下善禾,他须得把那些心意藏好。 可是,一想到那姓米的深夜劫走善禾,一想到他拿了自己妻室奶母的破落腌臢屋子给善禾落脚,梁邺便觉气血逆行,直冲顶门。他倒宁可那个人是阿邵! 他忍耐了又忍耐,冷静了又冷静,终于勉力把那滔天怒气按捺下去,重又披上往昔那副温润皮囊,咬着牙,决定退一步:“是我考虑不周了。昨日听庄伯说你被一位脸生郎君掳走,我实在是……关心则乱。从前祖父带你回来,就是有庇护你一生的意思。如今你虽与阿邵和离,但在我心中,你仍旧算是梁家人。善禾,若非我今日寻到你,你的名声清誉也许便彻底毁了。你千辛万苦求来的自在,也许也便毁了。” 梁邺唇线抿直,声音竭力放平:“善禾,与我回去罢。一切我都安排稳妥了,断不会惹人闲话的。” 善禾偏了脸,轻声:“大哥,我在这里很好。我……我不想回去。” 梁邺脸色陡沉,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紧。他绷着声线,强忍翻腾的戾气:“是因为那个米小小?” 乍听“米小小”三个字,善禾猝然抬眸,目光震颤地望着梁邺的脸,脱口而出:“什么?”旋即又了然似的,眸中光彩倏然黯淡,她怅然自语道:“是啊,大哥都寻到这里了……”他或许知道了吧。 霎那间梁邺只觉一股怒火直烧到天灵,她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就这么承认了?梁邺斜睨了眼晴月,目光如刀:“把她关灶房去!”说罢,扣住善禾的腕子,不由分说将她拽入正屋。 正屋木门“咚”地重重阖上,震起微尘浮溢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