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之环[刑侦]》 第1章 《阡陌之环[刑侦]》作者:初禾/初禾二【完结】 文案: 重案队最帅最有偶像包袱的副队长岳迁,侦破一起凶案后回家倒头就睡,一觉醒来,目之所及不是自己的精装大平层,而是报纸糊墙的乡村小破屋。 他穿越了,穿成同名同姓的菜鸟新人,原主制止村民斗殴被打破头,正在家中养伤。 岳迁既来之则安之,本想安安稳稳过个年,年后再去闯荡新手村,没想到来村里取材的网红失踪了,小时候抱过他的“老妖女”形迹可疑,接着一群小孩夜闯“鬼屋”,留下一具尸体,隔壁村子还有一桩更离奇的富豪命案,请了全镇的白事团队去唱歌…… 岳迁看谁谁可疑,但最可疑的,是白事老板尹莫。这男的虽然长得很好看,可一见面就调戏他,穿女装勾引他,还让他被迫欠了钱。哪个好人家成天装神弄鬼,一看这就是个阴湿男鬼! 岳迁终于侦破这一连串案子,居然穿回去了。这穿越还有返程票的?岳迁正在暗中调查穿越的真相,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也有尹莫!尹莫还做了个他的纸人! 有这么暗恋人的吗?吓死帅哥了! 岳迁,受。尹莫,攻。 不是传统刑侦文,有幻想、非现实元素,但破案本身仅靠刑侦,不借助任何怪力乱神。 专栏内有长篇刑侦文“心”系列《心匣》、《心挣》,感兴趣可以看看噢。 内容标签:幻想空间穿越时空 业界精英 悬疑推理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岳迁,尹莫 ┃ 配角: ┃ 其它:虽然也是破案,但案件比“心”系列简单 一句话简介:都穿越了怎么还要破案啊? 立意:正义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第1章 归乡者(01) 岳迁在鞭炮的炸响中醒来,睁眼,屋顶老旧泛黄,对面墙壁贴着旧报纸和过气明星的海报,窗外传来小孩追逐打闹的喧哗,大黄狗被鞭炮炸了尾巴,委屈地叫唤。 岳迁拿起枕边屏幕都摔裂了的手机看了看,已经快中午了,难怪外面那么吵闹。这已是穿越过来的第三天,他像是启动遇到障碍,每天的睡眠时间很长。 院子里没人,老岳不知上哪去了,岳迁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穿越前,他28岁,是南合市重案队的副队长,刚侦破一起凶杀案,累得实在熬不住,回家睡了一觉,一醒就来到了这个叫嘉枝村的地方。 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时,岳迁以为自己过劳死后重生了,不然镜子里的人为什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年轻了好几岁,蓬头垢面,毫无刑警的精气神。但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天,他给自己的判断打了个问号。 原主是土生土长的嘉枝村人,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在镇派出所当协警的爷爷老岳。这镇和村一个名字,也叫嘉枝镇。 原主小时候是个混子,成绩稀烂,眼看着就要混社会了,老岳拿棍子逼着他考警校,还真让他考上了。去年,原主从警校毕业,分到嘉枝镇派出所工作,紧要的任务轮不上他,他每天就是去菜市场执勤,调解纠纷。前阵子遇到村民打架,他跑去调解,被人打破了脑袋,工伤,回来休息到现在。 岳迁和原主在没爹没妈这件事上情况差不多,他的父母也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了,他是被舅舅带大的,舅舅有钱,只要他不当刑警,就能给他金山银山,可他偏不,舅舅只好送他大平层,起码让他住得舒服些。 嘉枝村这个地方,他原来的世界也有,而且也是在南合市,但他只是在扶贫新闻中听到过,从未来过。 这么一琢磨,那就不是重生了,大概就是穿越,只是穿得很巧,原主和他有同样的皮囊和名字。他一个刑警副队长穿成菜鸟新人,简直是满级高手重回新手村。 岳迁心态好,倒是没有特别沮丧,升为副队长这几年,他过年从来没休息过,受尽了舅舅的白眼,这次正好在乡下好好过个年。 只是原主这身板他实在不满意,个子高高,肌肉少少,头发也乱糟糟的。当警察,怎么能这么不注意形象?锻炼身体的事急不来,头发却可以马上打理。 岳迁在村里溜达一圈,看到唯一一个剃头摊子,几个老头儿正在排队剃头。他摸摸自己蓬乱的头发,犹豫了。想他岳队,是市局的门面,颜值发型这一块是从来没输过的,要他在这种摊子剃头,他实在坐不下去。 老板给老头儿们剃完,转头就看到他,“迁子!”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声“迁子”叫的是他,就被老板逮住,他想跑,居然没跑掉,老板浑身腱子肉,将他按得死死的。只听咔嚓几声,他的头发应声掉进口袋里。 老板满意地掂了掂,往他手里塞了5块钱,一边修剪剩下的一边笑呵呵地说:“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头发最好用啊,可惜长得慢……” 岳迁听明白了,这老板要把他的头发卖给药材商,原主缺钱,刚工作几个月,老岳知道他有钱就乱花,让他把那点微薄的工资全都上交。 原主囊中羞涩,已经来卖过好几回头发了。剪完头发,岳迁照照镜子,还成,起码看着有精神些了。 老岳早就退休了,但当惯了协警,现在也还天天在镇里、几个村子乱转,哪家有问题,就给调解一下。岳迁穿来后,没怎么和他交流过。 对原主这个没出息的孙子,老岳似乎很伤脑筋,所以看到理了新发型,还提着一口袋蒜薹回来的岳迁,老岳愣了下,“你脑袋不痛了?” 岳迁摸摸脑瓜子,“爷,今晚吃蒜薹炒腊肉吧。” 老岳擦干净手,摸了摸岳迁的后脑勺,那儿原来有个大包,现在消得差不多了。老岳松口气,“你啊,当个警察能让群众开瓢!哎,给你放这么长的病假,索性就在家里把春节过了吧。” 岳迁也是这么打算的,他刚穿来不久,嘉枝村都还没有摸熟,贸然回派出所报道,面对一众火眼金睛,容易露出马脚。等春节一过,他彻底掌握原主的性格、行为逻辑,再复工不迟。 唯一麻烦的是他囊中实在羞涩,想换手机都换不了。原主这手机不知道是哪年的古董,屏幕四分五裂不说,还卡得要死,也就能打个电话。他想看看这个世界的新闻都办不到。 今天醒得早了些,岳迁洗完脸,推断再过几天,他这穿越的“时差”就倒得差不多了,不会再这么嗜睡。 “又睡到中午了!”老岳的声音突然传来。大概是马上过年了,老岳没再天天抢协警的活儿,早上出去赶了个集,这会儿背着一背篓鸡鸭鱼回来。 岳迁虽说要顾及原主的性格,但也做不到看老人家一个人忙,双手插兜走过去,借着看老岳买了什么的由头,帮忙收拾。 这几天镇里有大集,过年期间的吃的用的都得赶紧备上,不然就没得买了。岳迁没备过年货,觉得新鲜,蹲在地上理了半天,“爷,这够吃吗?” “吃那么多,也不见长点肉,不知道吃哪里去了!”老岳又念叨上了。 岳迁捡起一个砂糖橘塞过去,嬉皮笑脸,“爷,肝火别这么旺,来,吃点甜的。” 老岳囫囵吃完,又说:“今天你哪也别去,跟我走走亲戚,拜个年。” “咱们家有啥亲戚。”岳迁站没站相,悄悄观察老岳。意料之中又挨了老岳一顿说。 在老岳看来,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那也是亲人了。每年过年,老岳都要四处拜年,原主却总是东躲西藏,一到春节就找不着人。 “今年你别想跑。”老岳虎视眈眈。 岳迁当然不会跑,这正是他熟悉环境的好机会。见他老实待在家里,老岳很满意,中午炒了他喜欢的蒜薹腊肉,又将不知什么时候准备的新羽绒服丢给他,“过年了,穿点好的。” 那是一件水蓝色的长款羽绒服,样式和颜色土得一言难尽,但很厚很保暖。岳迁自认为是个很有衣品的人,这种羽绒服放在以前,他看都不会看一眼。如今入乡随俗,不穿也得穿。 老岳丢下羽绒服就走,但岳迁换上后,他又忍不住折返。岳迁个子高,肩背一挺起,将羽绒服本身的臃肿也抵消了,活脱脱一又高又帅的精神小伙。 老岳看得笑起来,“水蓝色好,水蓝色好,年轻娃娃就该穿得亮堂些。” 老岳平时骂骂咧咧,但对这唯一的孙子,疼也是真的疼。岳迁不想扫他的兴,穿着这审美堪忧的羽绒服,和他一起将保健品、烟酒等老年送礼必备品搬上三轮车。 整个嘉枝村都被过年的气氛笼罩,各家各户院门口挂着灯笼贴着春联,穿着新衣的小孩跑来跑去,三轮车时不时得来个急刹。 岳迁和礼品挤在后座,得护住礼品不被甩出去,双手都不得空,脑门在车的铁皮上撞了几次,直冒金星,差点被颠吐。 老岳又一次刹车,岳迁终于忍不住了,“老头儿,你别开了,换我!” 第2章 谁知岳迁刚从后座下来,老岳已经跑了。 岳迁:“……” 前方堵着一群人,将本来就不宽的巷子彻底截断了,老岳也不知是协警本能被激发,还是单纯想看热闹,一头扎进人群中。 那热闹不是什么好事,有人在找事儿呢。岳迁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咒骂,也往人群中走去。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歇歇?你咒谁呢?” “你爹就被你咒死了,你剩个妈,也想把她咒死?” “卫婶,你不说句话?就让你们安修这么搞?” “有其母必有其子呗,卫丽君年轻时不是还染过那种病吗?” 岳迁费劲挤到院门口,往里一瞧,嚯,这家院子里居然摆满了白事用的花圈、纸房子、金元宝,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手拿锄头,满头大汗挡住村民,不让他们动纸扎。 几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挽着袖子,怒目而视,要不是忌惮他手上的锄头,恐怕早就冲进去破坏纸扎了。女人们有的在门口大骂,有的围着卫丽君苦口婆心。 卫丽君愁眉苦脸,为难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修子,要不咱们……” “妈!我赚钱有什么不对?”安修看着跟个竹竿似的,却倔得很,一步都不肯退,“我在自己家里赶工怎么不行?平时能做,现在不能做?这些人管天管地,管到咱们院儿里来了!这是私闯民宅!” 岳迁嘶了一声,心道他不喊还好,这一嗓子出去,就是往干柴堆里丢了一把火。果然,为首的中年男人暴喝一声,也不管那锄头了,炮弹似的朝安修撞去。 “嘿!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动什么手?”熟悉的声音从岳迁耳边掠过,接着是一道蹒跚的身影。岳迁一愣,老岳怎么冲上去了? 老人家一把老骨头,也就嗓门还好使,岳迁连忙追上去,“爷,你慢点!” 老岳到底是当过协警的人,这一声把男人们喝止住了,岳迁趁机扶住他,两人一同挡在安修面前。 “老岳,你来得正好!安家搞这些,你们警察不管管?他平时弄这些就算了,这是过年!到处是花圈,晦不晦气!” 村民们又七嘴八舌吼起来,老岳安抚一番,转身拉住安修的手臂,“修子,你这是跟大家过不去啊,大过年的,这活儿不能等过完年再做吗?” 安修急了,“岳大爷,冬天走的人多,上坟的人也多,我们家穷,我实在不能不做啊!” “你说你这……”老岳劝不动安修,只得跟村民说:“修子也是在自己家里弄,他也没把纸扎摆外面嘛,过年过节的,大家都消消气,别来人家屋里闹!” “老岳,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人们群情激奋,那几个强壮的中年男人眼看着又要冲上来,岳迁立即将老岳护在身后,“别动手啊,老头儿摔了谁负责?” 众人愣住,岳迁感到这院内院外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好一会儿,才有人说:“嘿,稀罕,这不是老岳家的小混混吗,咋,当了警察不得了了?” 岳迁当刑警的这些年,没少接触说不通理的人,他们越是挑衅,他就越是冷静,拿出手机想先报个警,那破烂手机却黑了屏。 双方在院子里僵持,互不让步,卫丽君躲在墙根抹眼泪,村民一个个气势汹汹的,老岳起初中立,见这安家母子势单力薄,不由得站到他们一边,岳迁得护着他,没注意泥石流一般挤过来的村民,一屁股摔在地上。 老岳吓一跳,真发火了,“挤什么?挤什么?不知道踩踏会出事啊!” 岳迁被他拖着,鞋都快磨掉了,但两边都在拖拽他,他硬是没能立即爬起来。 混乱当头,巷子里忽然传来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 岳迁:“嚯——!” 又是白事纸扎,又是唢呐,村民这下真要炸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刚还要把安家院子给掀了的村民像是被唢呐声镇住了,一下子安静下来。人群分开一道缝,最外面的不断往后退,生怕碰着那唢呐声的主人。 缝往院子里延伸,岳迁刚好就坐在这道缝上,只见一个穿着牛仔裤和黑色夹克的男人右手拎着唢呐,走了进来,人们再次退后,眼中畏惧、嫌恶,仿佛来人是个丧门星般的存在。 岳迁坐着没动,视线过低,以至于男人在他的视野里异常高挑。 男人稍长的头发在脑后随便扎起,眼尾狭长,皮肤苍白,从面相来说,是个轻佻散漫的人,但天儿太冷,将他鼻尖略微冻红,就这一点薄红,给他添了一份不多的人气。 岳迁正要起来,男人已经走到他面前,弯腰伸出手,“这不是老岳家的孙子吗?怎么在这儿打滚?” 老岳家的孙子…… 虽然是事实,但岳迁对上男人戏谑的眼神,总觉得对方是在骂他。岳迁一巴掌拍过去,果然看到男人吃痛地皱眉。对这种人他才没有惜香怜玉的心思,借力站起后立马将男人的手甩开,“谢了。” 男人低头看看被扇红的手,岳迁隐约听到村民们小声说:“尹莫怎么来了?” 尹莫?岳迁觉得这名字似乎听过,但男人的相貌他却毫无印象。 “尹哥!”安修仿佛看到了救星,“你来了!” 尹莫视线在院子里一扫,看着纸扎时,那眼神倒是十分柔和,但一转到虎视眈眈却又不敢上前的村民,立即冷下来,笑道:“再不来,我这批货是不是就要被祸祸没了?” “做好大半了,这几天我都在赶工……”安修带着尹莫验货。 村民们不知道在怕什么,陆续离开,嘴上却没停下骂。 “两个扫把星,大过年的搞这些,难怪全家死绝!” “小声点,那姓尹的可没安修好欺负。” 见冲突不明不白地平息,岳迁也懒得继续管闲事,和老岳一起离开院子。就在他们的三轮车前面,停着一辆敞篷小货车,放着好几撂纸钱,村民们避之唯恐不及,都绕着走。 岳迁也想走,但小货车挡了路。尹莫和安修搬着几个花圈出来,尹莫看了三轮车一眼,“挡着你们了?” 老岳还算客气,“没事,你们搬完了挪一下就行。” 尹莫点头,但没有继续搬,上车道:“我先退出去。” 这一退,就擦到了三轮车,划出道印子。三轮车本就破破烂烂,贴着小广告,也不怕这印子,但尹莫停好车后转过来看了看,“不好意思啊,给你们车划了。” 他说话时唇边勾着轻浮的笑,没半点诚意,岳迁看他一眼,他也看向岳迁,挑眉,“这是……想让我赔点儿?” 岳迁索性上前,伸手,“划了车不赔啊?给钱!” 尹莫眼里含着笑,但笑得很冷,远不如看纸扎热络。岳迁被他看得不太舒服。 “好啊……”尹莫掏出钱包,老岳就赶了上来,“好什么,多大回事!”拉住岳迁就数落:“找人家要这个钱做什么!” 尹莫笑道:“不是我不愿意赔,过年呢,从我这里拿钱,晦气。车划了这事儿我记着,等过完年,我再来看看。” 老岳挥手,“用不着,忙你的去!” 尹莫收回钱包,跟着安修进院子前又回头看了眼,三轮车刚好从门口经过,岳迁再次和他对上眼。 “啧——” 三轮车快要转弯,岳迁探出头往巷子里看,尹莫继续搬着纸扎。老岳怒道:“脑袋伸那么远,想被砍吗?” “你老人家也太暴力了。”岳迁缩回去,“爷,那个尹莫到底是干嘛的?怎么大家都怕他?” “怕?没见识,迷信呗!”老岳突突开着三轮车,“说他做死人生意,克死了全家!你现在是警察,你可不能信这些我跟你说!” 作者有话说: ---------------------- 开文了,这篇不是纯刑侦,有幻想元素,平行时空,微异能。刚开文暂时是隔日更,中午12点更新,后面会稳定日更。快来看文呀,谢谢支持! 第2章 归乡者(02) 岳迁忙问:“怎么死的?快给我讲讲。” “嘿,你这都记不得了?”老岳皱着眉。 “这不被开瓢了吗,记不清楚了。爷,快说快说!” 老岳叹了口气,心痛受罪的孙子,经不住追问,说了起来。 尹家三十多年前,在嘉枝村就是异类。 尹莫他爷爷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尹莫他爹尹江吃不饱饭,十多岁就跑了,说要在外面赚了钱再回来。村里人都把尹江当笑话讲,他一个学没上过几天的病秧子,能赚什么钱? 没想到几年后,尹江还真衣锦还乡了。但他做的买卖却让村民大跌眼镜——赚死人钱。 岳迁说:“不就是丧葬服务吗,这有什么?” “哼!你不懂!大家对这还是很忌讳的。”老岳接着说,虽然家家户户死了人都要请人来搭棚子、送葬,但生活中谁都不愿意接触做这一行的人。尹江那是什么活都接,做花圈做金元宝,搬遗体,下葬唱歌,没他不会的。 第3章 尹家赚了钱,盖了新房子,尹江也娶了个专门在白事上唱歌的女人,那女人叫阿妆,特别漂亮,每次唱歌,都有一群男人围着看。 “这又不怕了啊?”岳迁揶揄道。 “人嘛,就这么回事。”老岳继续道,这尹家的日子是蒸蒸日上,从全村最穷的一户摇身一变,成了最有钱的。 尹江生意越做越大,整个嘉枝镇都不够他吃了,他带着阿妆去了市里。尹莫就是在市里出生的,阿妆大着肚子赶白事,月子都没坐完就又唱歌去了,所以尹莫第一次开口,不是叫爸爸妈妈,而是哼死人歌。 岳迁摸了摸手臂,“真假?有些点儿渗人呢!” “谁说不是呢!”老岳又说,但尹家做死人生意把脑子给做坏了,居然觉得孩子一生下来就会唱死人歌是件很牛的事,阿妆逢人便说。不然这种私事,也不会在嘉枝村传得人尽皆知。 两口子顾不了孩子,将尹莫送回村里让父母给带,还请了保姆。那年头,请保姆是很有钱的家庭才做得到的事。 一时间,大家对尹家又是嫉妒又是害怕。有次保姆抱着尹莫在院子里晒太阳,有个村民路过,听见院子里有什么声音,凑近一看,尹莫正好对着他,他听清楚了,尹莫唱的是死人歌! 村民吓得半死,回家就生病了,家人找尹家要说法,尹家只有老人家,被逼得赔钱了事。 尹江和阿妆闻讯赶来,客客气气去那村民家道歉送礼,之后一个月,那村民家所有人都倒了霉,有生病的,有干活摔倒的,有出车祸的。 尹江会邪术的传言很快传开,从此再没有谁敢招惹尹家。大家背地里说,尹家搞这些,迟早会有报应。 报应还真的来了。 尹莫5岁时,尹家老人进山之后一直没有出来,被发现时已经被野兽啃得只剩残躯。老岳当时就是搜救成员之一,说到那惨相,半天没说出下一句。 “他们进山干什么?”岳迁的刑警雷达响了起来。 “采山货啊,你就是懒,从来不去采山货,所以才不知道!” “尹家那么有钱,还采山货?” “哎,都是苦了一辈子的人,习惯改不了。”老岳往下说,村里一时间传得风风雨雨,说尹江的报应应验在了父母头上,他们根本不是被野兽吃的,是被冥冥中看不见的东西索了命。 但派出所查得明明白白,他们就是遇到了野兽,这种情况每年都会发生。 尹江回来处理后事,他那花枝招展的老婆却没有回来,尹江消瘦了很多,仿佛又成了多年前的病秧子。此后半年,尹江和阿妆相继去世,尹莫成了孤儿。 “等等等等!”岳迁说:“他们怎么死的?” “听说一个车祸一个得病。”老岳叹了口气,很是惋惜,“尹莫才5岁,就什么亲戚都没了。” 岳迁问:“什么病?怎么出的车祸?” 老岳答不上来了,“哟,你是警察,要不你自己去查?” “我……我这不好奇吗!没事,爷爷你继续。” 老岳想了半天,气冲冲道:“我说到哪了?” “你说尹莫成了孤儿。那他怎么活到现在?” 老岳笑了,“咋活不到,政府不管啊?” 通常情况下,村里出现一个这么小的孤儿,基本都会吃百家饭长大,但尹莫在村民眼中是个灾星、怪物,没人敢接济他。 他一个人住在尹家的大房子里,饿了就走到镇里派出所要饭。从村到镇虽然也就几公里,但对5岁的小孩来说还是太遥远了。 老岳可怜他,给他送过几次饭。 尹家旁边是安家,安家人口凋敝,村民说都是因为靠尹家太近,还给安家做事导致的。大约是同病相怜,安家犹豫一段时间后,主动让尹莫来家里吃饭。 尹莫从小就很不寻常,总是冷着一张脸,家人相继离世,居然没人见他哭过,他仿佛不明白死亡的意义,在人人谈死色变的农村,他对死亡毫无敬畏和恐惧。 有一天,他没有去安家吃饭,也没有去派出所,老岳大着胆子进入尹家,没看到他人。村民议论纷纷,说他被什么东西抓走了。 小孩不见了是大事,派出所立即派人寻找。老岳觉得尹莫可能是想念爷爷奶奶,所以去了山里。那可不得了,当时正是野兽出没的时节,尹莫要是遇到了,绝对活不下来。 “所以他去山里了吗?”岳迁问。 老岳却神秘地说:“你猜去了哪里?” 老岳都这么问了,那肯定不是山里,岳迁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地方,随口道:“墓园?去见他父母?” 三轮车吱一声急刹,岳迁一头撞在架子上,“卧槽……岳老头,你杀人啊?” “你怎么猜到的?”老岳十分惊讶。 岳迁揉着额头。他经手的一些案子,都有相关者去墓园的例子,尤其是凶手。 “但你只猜到一半,不,一半都没猜到。”老岳又将三轮车发动起来,“尹莫去的是坟地,不是墓园,去见的也不是亲人。” “那是?” “和他没关系的死人。” 派出所在山中搜索无果,已经天黑,正要打道回府,走得最远的民警说看到有火光。山翻过去,就不是嘉枝镇的地界了,年纪大的民警说,那边有一片孤坟,几十年前就在,没人管。 谁也没想到尹莫会到这边孤坟来,民警赶过去时,主要是担心有人放火烧了林子。尹莫在一片刺眼的射灯中茫然地睁开眼,他本就苍白的皮肤被照得透明,像个鬼魂。 民警都知道尹家遭报应的事,胆子小的看到他这副样子已经吓得腿软了。老岳过去将他抱起来,“孩子,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我想找人说话。”尹莫的话令人毛骨悚然,“村里没人和我说话。” “你,你和谁说话?这里也,也没人啊。” “有啊,有好多。”尹莫平铺直叙的语气在众人听来阴森寒冷,“他们给我讲故事,我都睡着了。” 尹莫被带回派出所,所长叮嘱老岳,千万别跟村民说尹莫在坟地说的话。老岳确实没说,但没多久,村民们都知道了尹莫看得见“脏东西”,在坟地和鬼睡觉。 派出所跟尹莫做了很久的工作,叫他别去坟地,还带他去看病。但没用,尹莫在尹家待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爱去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山背后的坟地,一是死了人的家庭。 别人办白事,他就安安静静地在花圈旁坐着,听女人唱歌男人唱戏,跟着轻轻哼,像个小幽灵。 到了入学年纪,尹莫也不去上学,被村长、所长押送去几次,就跑了几次,不用想,最后一定是在坟地。 就这么过了两年,城里来人了,说是尹江的师父,要领养尹莫。 在老岳的印象中,对方是个头发花白,看上去很有风度的人,好像叫林先生。派出所查过他,确实是个做殡葬生意的有钱人。尹莫跟着林先生走了,尹家的房子再没人住,久而久之,成了孩子们冒险的“鬼屋”。 “你小时候就爱进去,记不得了?”老岳说。 岳迁听得正入迷,忽然听到原主,连忙说:“小时候的事,哪记得清楚。” 老岳点点头,又说,正当大家都忘记尹家的事时,尹莫居然回来了。 20岁的男人,开着在村民眼中很值钱的车,手表皮鞋都是名牌,摘下墨镜,一张清隽阴柔的脸,尤其是那狭长的眼睛,像极了风情万种的阿妆。 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他是谁,就见他走进尹家院子。 长大后的尹莫和小时候最大的不同就是喜欢笑,他的眼角总是弯着,显得开朗近人。但仔细看,他的笑意却很冷,眼神也不像是在看人。 “尹莫回来了!” “尹莫?谁?” “就是尹家那个丧门星!尹江和阿妆的儿子啊!” 尹莫立即成了村里的话题人物,人们想知道他回来干什么,却都不敢问。但没几天,尹莫自己给出了答案——他继承父业,做起殡葬生意。 尹家的房子已经不能住了,他在镇里有房子和门面,还不止一处,市里据说也有。他的公司叫“生逝环”,有人说听着就很吓人。 尹莫不常到村里来,但存在感很高,每次回来一趟,就总有人生病。如果说以前还有村民敢惹尹家老人,现在是没人敢惹他了。他浑身不祥不说,感觉还是个混社会的,随时能拿把枪把人给崩了。 “真的啊?”岳迁穿越后就一直待在村里,对这个世界的法治进程不了解。 “都是谣言。”老岳说:“我没见过他杀人,但要说他是本分商人,那应该也不是,做他们那一行,是挺神秘的。” 岳迁说:“那个安什么,是尹莫小弟?” “安修?啊,要我说,安家比他尹家可怜多了,尹莫好歹还有他爸的师父帮忙,安家就孤儿寡母,安修又不大聪明,要不是尹莫给他活儿干,他哪里养得活自己。” 第4章 老岳的声音被炸响的鞭炮淹没,岳迁还想听尹莫的事,老岳就嚎了声:“到了,下车!” 岳迁在爆竹掀起的硝烟中努力看了看,只见一个穿着绿色套裙的年轻女人正在拍视频,身旁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女人一看就是城里人,气质打扮都和嘉枝村不在一条道上,男人则是村民,一矮胖小子,围着女人转,勤勤恳恳帮忙。 岳迁想,这大概是一对情侣,矮胖小子外出打工,结识了漂亮的城里妹子,过年回家见家长,拍点视频什么的记录一下。这段时间各家各户都有人从城里回来,穿着不一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经过那两人时,岳迁没刻意去听,但常年锻炼出来的洞察力自动上线,清晰捕捉到女人的声音:“今后我就嫁到阿贝家里来啦,阿贝家里是挺穷的,但谁让我爱他呢。等下要去给阿贝的姐姐熬药,他的家人有些凶,有我好受的。” 这话听着很古怪,岳迁不由得看了女人一眼,女人也看过来,惊讶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男人赶紧上前,狐疑地瞪着岳迁。女人小声问:“阿贝,那人是谁啊?” “老岳家的废物孙子。”男人竟是找到几分优越感,挺了挺腰背,“没出息,混了个警察当,还让人开了瓢。” “这样啊,但他还挺帅的。” “帅有什么用,穷啊。” 岳迁:“……” 老岳拜访的这家姓杨,杨老头是老岳几十年的老朋友,经常一起打牌。岳迁很给老岳面子,老老实实当孙子,送完礼,坐在一旁一边嗑瓜子吃砂糖橘一边听俩老头聊天。 杨老头和老伴儿一起生活,儿子女儿工作忙,要过两天才回来,家里冷冷清清的。老岳来给他拜年,他开心得很,拉着老岳聊中老年男性最大的共同话题——国际局势。 岳迁听下来,发现和他原本生活的世界没什么不同,也许这个平行世界只在个人层面有所改变。 岳迁将一盘瓜子都嗑完了,老岳还没有走的意思,院门外传来女人的喊叫声,是刚才那个绿衣女人。岳迁张望了下,被杨老头看到了,“那女的怪,迁子,你别跟邱金贝学,给你爷找个莫名其妙的孙媳妇回来。” 反正这一时半刻也回不去,岳迁索性说:“邱金贝那女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杨老头对隔壁邱家不满很久了,张口就来,“你看那邱金贝啥样,那女的啥样?邱家自己家里的破事都整不清楚,女的还肯嫁进来?要我说,她图,图——” 岳迁催道:“你说啊,图啥?” 杨老头清清嗓子,压低声音,特务似的说:“她要割了他们全家的腰子去卖!” 作者有话说: ---------------------- 现在刚开文,为了争取榜单,在压字数,所以只能隔日更,中午12点更新。过段时间会稳定日更的。 第3章 归乡者(03) 这邱家在嘉枝村很有名,各家各户都爱扒拉他们家那些闲事。尹莫离开,尹家渐渐被遗忘的那些年,邱家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邱金贝上头有三个姐姐,邱大妹,邱二妹,邱三妹,他呢,是那个被追生的儿子。这种情况在乡下太常见了,再穷都想要个儿子,仿佛有了儿子,这辈子才有着落。 但邱家的情况又和别家不同,邱家从爷爷辈开始,性格就非常糟糕,男的女的都是一言不和抄起锄头干架的德行。 邱金贝三个姐姐是被打骂着长大的,邱金贝虽然不挨父母打骂,但姐姐们背地里没少打他。不管什么时候从邱家外面经过,都听得到里面传来的尖酸刻薄的骂声。 邱家人早就不会正常说话了,互相嘲讽谩骂才是他们的语言。 邱金贝的姐姐们都只读到初中,起初还和村里其他同龄女孩一样外出打工,但没赚到钱,又在外面受了气吃了苦,索性回家啃老。 邱大妹是这么跟妹妹们说的:“生在这种家庭,咱们这辈子也算是毁了,还奋斗个啥呀?我就要回来啃老,这是他们欠咱们的,我就跟他们耗,看谁耗死谁。” 邱二妹和邱三妹以姐姐为榜样,不工作,不结婚,每天躺着玩手机。三姐妹的妈汪秋花气得天天大骂她们好吃懒做,天打雷劈,但三姐妹早就耳朵听起茧巴了,你骂你的,我吃我的。 嘉枝村这种地方,活着确实不需要多少钱,汪秋花和丈夫邱建对三个女儿没办法,这日子就跟老牛拉磨一样没滋没味地往前滚。 邱金贝前些年终于忍受不了家里的气氛,离家出走了。这把两口子急得够呛,到处托人寻找,无果。 半年后,邱金贝主动联系邱大妹,说自己已经在南合市安顿下来,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还打了2000块钱回来。 2000块钱不算少了,邱建和汪秋花数着钱,简直跟祖坟冒青烟似的,逢人便说儿子有出息,还是生儿子好。 据说邱金贝不仅给父母钱,还偷偷给三个姐姐钱,大约在他的心里,也觉得对不起姐姐。 “邱金贝别的不行,但至少懂事了,不像他三个姐姐。”杨老头话里话外都是对邱家三姐妹的瞧不起,说完又看看岳迁,笑道:“迁子也有出息。” 岳迁正吃瓜呢,嗯?怎么说到他头上来了? 老岳说:“你小时候跟着邱金贝满山跑,他玩什么你玩什么。” 原来原主还是邱金贝小弟,岳迁回忆一番邱金贝刚才看他那眼神,那是很看不上,又有些嫉妒的。 邱金贝比原主大点,原主是个小屁孩时跟着大哥玩很正常。进入少年期,原主不给谁当小弟了,长相又让邱金贝自惭形秽,于是日益疏远。 现在邱金贝能赚钱了,原主只是个穷警察,邱金贝一方面有了优越感,一方面又恨自己是个矮冬瓜。 嘿,这到底是个看脸的世界。 岳迁琢磨完,继续听杨老头说邱家的事。 邱金贝眼看岁数到了,邱家想给他讨个媳妇,去年一整年,汪秋花看见个不错的女孩,就请人说媒。 邱金贝自己好像也有结婚的打算。但邱家本就没什么钱,三姐妹还在家中混饭吃,正常家庭一了解邱家的情况,死活不肯将女儿嫁过来。也就一个条件特别差的聋哑女孩在犹豫很久后,点了头。但邱金贝说什么都不愿娶个残疾人。 杨老头这个邻居,是天天听见邱家吵架,还目睹了汪秋花拿着刀和邱大妹对砍。派出所都来人了,但有什么用呢,这是邱家的家务事。 八卦传出去,村民大多当笑话看,觉得是报应,谁让邱家非要追生儿子,生了儿子又不对女儿好呢?活该! “就这种家庭,农村的都讨不到,怎么可能讨到城里的?人家还长得漂亮,还有钱,父母舍得啊?”杨老头跟个说书先生似的,一激动还拍了拍桌子。 “要我说,那女的指定是个骗子。邱金贝傻,他们一家都是傻的,还得意得不得了,噢哟,这回来也有几天了,整天拍啊拍的,就咱这村子,有啥好拍的你说?怕不是在踩点,把邱家一锅端了!” “她到底在拍啥啊?”老岳不解地问。 “啥都拍,去菜地拔菜,洗菜,做家务,吃饭,和邱金贝搂搂抱抱。谁看啊你说!” “网友看吧。”岳迁穿越前,有时破案压力太大,就会刷刷短视频放松,虽说短视频声名狼藉,但太累时他真不想看些什么高深有意义的东西。 有的主播深耕农村生活这条赛道,就爱拍拔菜洗菜赶集做家务,千篇一律,没啥营养,但也有一定的受众。 他起初以为邱金贝和女友拍视频是在记录春节回家,听杨老头说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拍,那就可能是主播趁回乡冲业绩了。 岳迁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那大裂缝,面无表情揣回去。就这破手机,哪儿看得了短视频。 老岳今天不止走杨老头这一家人户,杨老头还想唠,老岳乐呵呵地起身告辞,“过两天我还来啊!” 岳迁跟着老岳回到三轮车上,经过邱家时果然听见里面的骂声,绿衣女人在院子里晾刚洗好的衣服,邱金宝怼着她拍,两个姐姐穿着破旧的居家棉衣在一旁剥砂糖橘,汪秋花大骂她们废物,比不上小柳一根脚指头,难怪没有男人要。 即便岳迁听过的咒骂比这更恶毒肮脏,但仍不适地皱了皱眉。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咒骂。 “管不了,管不了啊!”老岳自言自语。 岳迁问:“爷,你去他们家调停过?” “去啊,以前月月去,但有啥用?”老岳摇头,“人就要过那种日子,天王老子来调解都没用!” 接下去老岳带着岳迁去老黄家、老周家拜年。原主虽然不大争气,但好歹有个好皮囊,如今又把头发剪了,有了岳迁本人的精气神,在老辈子家中一坐,给糖吃糖,给肉吃肉,吉祥话张口就来,把大家都哄得很开心,老周的老伴儿还硬是给他包了个红包。 第5章 老岳推拒半天,“他都22了!” “22咋啦,22也是孩子!乖,多买点吃的,你看你,多瘦!” 岳迁接了红包,乖巧地道谢,又被塞了一捧糖。 太阳快要落山了,爷孙俩准备离开,老周非要留他们吃饭,正拉扯着,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一瘦一胖两个男孩追打着冲进来,后面跟着四个年轻人,看样子是他们的父母。 在周家做客这一小时,岳迁已经知道了周家的情况。老周有两个儿子,都很有出息,老大技校毕业后进厂当技术工人,妻子也在厂里工作,两口子加起来一个月能赚一万,老二从小就有小聪明,初中毕业后没读书了,跟人学做买卖,在城里卖服装,老婆开了个小饭店,比老大一家有钱。 老周说起两个儿子很骄傲,但也有些欲言又止,两家互相较着劲,两个孙子见面就打架。老二的儿子是个胖子,老大的儿子瘦小,年纪也小半岁,大孙子总欺负小孙子,但小孙子成绩好,小小年纪就戴了眼镜。 不过要说老周更疼爱谁,那还是成绩差,但嘴甜,父母又有钱的大孙子。 这两家人下午去镇里玩,此时大包小包回来,岳迁不想参合人家的家务事,埋头跟着老岳往门外走。谁知那大孙子忽然指着他大喊:“卧槽!男妖怪!” 这一喊,小孙子也来了劲,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推着眼镜仔细瞧,“真的耶!” “胡说什么!这是岳爷爷家的哥哥!”老二媳妇不愧是做生意的,连忙笑着打圆场,“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大过年的,别生气。” 岳迁哪里会为这种事生气,但他好奇,他背地里被人叫过“男神”,可从未被叫过“男妖怪”。 “可他就是啊!妈,你看他这衣服,也是水蓝色的!哪个好人家穿这个啊!”大孙子执着地喊着。 老二媳妇刚捂住他的嘴,小孙子又来劲了,“就是,我们刚才看见的女妖怪不是也穿这个吗!” 一屋子大人都来对付两个孙子,老岳不跟孩子计较,拉着岳迁要走。岳迁却倒回去,弯腰看着小孙子,“什么女妖怪男妖怪?我这衣服哪里不对?” 小孙子胆小,跟着大孙子喊得来劲,大孙子被他妈制住,他就不敢单独面对“男妖怪”了,“你,你的衣服和她的差,差不多。” “走了!回家吃饭!”老岳催道。 两个孙子双双被捂了嘴,老大上前解释,“他们说的是刘大妈,疯疯癫癫,老是穿红戴绿,跟个妖怪似的。我们刚才碰到她,她穿的羽绒服……就和你这有点像。两个孩子过年才回来,被她吓着了。” 完成拜年任务,回家路上,岳迁问:“爷,你给我买女款啊?” “瞎说!是男款!”老岳冲着夕阳大声说:“听他们乱说,男的就不能穿水蓝色羽绒服了?” 岳迁本就是开玩笑,他知道这是男款,“那个刘大妈到底是谁?我看看去。” 老岳说:“你这脑子还能不能好了?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 岳迁抱头,“爷,我头有点痛!我肚子饿了,我们快回家吃蒜薹腊肉吧!” “你这讨债的!”老岳嘴上骂,心里却很高兴。今天拉着岳迁走人户,他起初很忐忑,生怕岳迁给他丢脸,但岳迁被开瓢后像是突然长大懂事了,会帮忙做家务不说,还会哄他那些老伙计开心。 他老了,不可能照顾岳迁一辈子,岳迁早点有自力更生的能力,他才能放心。 爷孙俩回家新炒了两个菜,老岳早早回房睡觉,明天要打扫清洁,后天要给儿子儿媳上坟,桩桩件件,安排得很有条理。 岳迁前些天睡多了,有些失眠,夜里听着鞭炮声和狗叫,有些想念原来的世界,他的重案队,他带的徒弟,他的好搭档,还有他那个总是操着老妈子心的舅舅。 想来想去,黑暗里,一张苍白的脸逐渐清晰,是尹莫,狭长的眼尾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意识到自己在想一个白天遇见的怪人,岳迁刚酝酿出的瞌睡顿时烟消云散。 他立即坐起来,看着被各种烟花照亮的窗外。嘉枝村平时只有老人,一年里只有这个时刻,年轻人们带着孩子回来了,村子要热闹到大年十五,烟花比路灯还管用。 他索性走到窗边,看被照亮的天空,脑子里闪过读过的平行时空的理论。原主是原主,他是他,可是这里为什么和原来的世界有诸多相似?假如这里是平行世界,那原本的他是不是还在继续破案? 货车的动静将岳迁的思绪拉回现实,定睛一看,那货车十分眼熟,后面放着和春节气息格格不入的花圈、纸房子。 尹莫的车。 这么晚了,还在忙呢。岳迁一想,笑了声,人家做殡葬的,不就是晚上最忙? 拉着纸扎的货车经过后,鞭炮和烟花都哑火了,大家忌惮尹莫,可能看到他,连继续在外面玩的心情都没有了。 岳迁重新躺回床上,这次很快入睡,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老岳闲不住,岳迁还没起来,他就搭着梯子擦玻璃了。岳迁下楼一看,老头儿正挂在二楼外面,绳子摇摇晃晃。 “我去——”岳迁大喊:“爷,下来!我来擦!” “你吃早饭去!” “你不下来我就不吃!” 老岳这才颤巍巍下来,欣慰地瞧着岳迁,“知道心痛老人家啦。” 吃完老岳做的荷包蛋和面,岳迁就干起活来,危险的、重的,统统揽下,只让老岳干点擦家具、拖地之类的活。 岳家虽然没什么钱,但自建房不小,一年没有大扫除了,哪里都脏。岳迁干到中午也没弄完,这具身体素质不行,他腰酸背痛哪哪都不舒服。老岳又给他炒了蒜薹腊肉,表扬他突如其来的勤劳。 下午晾好最后一床被子时,岳迁忽然很感慨,这样和家人一起大扫除、一起拜年的春节,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了。 父母走得早,舅舅很忙,过年时抽出几小时陪他已是不易。他小时候很懂事,和舅舅吃完年夜饭就乖乖睡觉。工作之后,他和舅舅好像调了个个儿,舅舅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过年,他年年回复明年一定有空,但直到穿越,他也没能兑现。 现在好了,再也回不去了。 内疚在心里升起,他拍了拍被子,有些消沉。 “乖孙!”老岳看着干净亮堂的屋子,对他的称呼都变了。 “诶!”岳迁打起精神,“啥事儿?乖爷。” 老岳愣了下,反应过来后抄起扫把,可他老胳膊老腿的,刚动第一步,岳迁就已经跑到院门外了。 “你还跑!”老岳追上来,以为岳迁肯定躲得快,一扫把挥下去,结结实实打到岳迁背上,“你怎么不躲?” 岳迁不是不躲,他注意力就没在这上面。落了一地红屑的巷子里此时站着一个穿水蓝色羽绒服的女人,听见动静,幽幽回过头,眼神凄惨癫狂。 岳迁立即想到了昨天听说的“女妖怪”。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归乡者(04) 女人的头发梳得很精致,头上高高耸起一团,点缀着宝蓝色、藏绿色的发饰,但精致归精致,这种发型早就过气了,只有在年代剧中才能看到。 和发型一样,女人的妆也华丽而过时,夸张的绿色眼影覆盖着她的眼睛,眉毛高高挑起,嘴唇桃红,远远看去,她仿佛一只奋力开屏的孔雀。 岳迁视力很好,轻易看见她脸上浓郁的粉底也遮盖不住的沟壑,这是一只老去的孔雀。 女人身上的水蓝色羽绒服已经很旧了,被洗得有些泛白,颜色不再明艳,更衬得女人颈部以上过于浓艳,仿佛整个人从脖子被割裂开来。 老岳也看见女人了,将扫把往墙上一放,“珍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被叫作珍虹的女人忽然冲老岳咧嘴笑起来,水蛇般地扭动着腰移动过来,看得出这个动作她练习了很多次,但上了年纪,骨头不再灵活,她扭得像一块错了位的魔方。 见她走近,老岳上前一步,挡在岳迁面前。岳迁看着老岳的后脑勺,这是个保护的姿势,老岳觉得珍虹会伤害他? “给街坊邻居拜个年啊。”珍虹开口,嗓音像是被粗粝的砂石磨过,低沉沙哑,听感很是不佳。 她说话时松弛的脸部肌肉被扯起,遮盖皱纹的粉底反而像让指纹显现的磁性粉,把皱纹刻画得更加清晰。 “拜年啊。好,拜年!”老岳作揖,“恭喜恭喜啊!” 珍虹视线越过老岳,落在岳迁身上,眼睛亮了几分,“哟,这不是迁子吗?长这么高了?”说着,她往旁边拐了一下,但老岳反应很快地一挡,她顿时不满地皱眉,“怎么,宝贝孙子看一眼都不行?” 岳迁也觉得老岳夸张了,珍虹虽然看着有点疯癫,但她一把年纪了,能对他做什么? “珍虹姐。”岳迁说:“过年好啊。” 第6章 珍虹愣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老岳赶紧推岳迁一把,低声道:“小孩子,别乱说话,进去!” 岳迁被推回院子里,珍虹盯着他,眼中竟是有了明亮的泪意。“好!好!过年好!”珍虹大声笑起来,嘎嘎作响,像一只鸭子。 她的声音引来左邻右舍的人,人们都看着她,却没人和她打招呼。她仿佛将巷子当成了自己的舞台,转圈,大笑,和谁对上视线,就用那刺耳的声音拜年。 人们的厌恶和尴尬难以遮掩,碍着面子,却都不得不回应一句“新年好”。 她的到来似乎给热闹的巷子笼罩上一片阴影,直到她终于转到巷子口,鞭炮声才重新热闹起来,伴随着“老妖女”、“女妖怪”之类的奚落。 岳迁还探着头往巷子口看,忽然挨了老岳一记脑瓜崩。他摸着生痛的额头,“刚说你乖爷,这就不乖了啊。” 老岳怒目而视,“刘珍虹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你都敢惹?你还叫她姐,你是不是有毛病?” 岳迁侦查瘾上来了,谨慎地问:“不是你说我小时候她还抱过我吗,拜个年怎么了?” 老岳嘴皮子动了好几下,愣是没说出话来,仿佛有什么没法与他详说。 “咋了乖爷?”岳迁扶住老岳,捡好听的话说:“我这不是奋发图强了吗,我当警察呢,多接触人了解人是好事啊。” 老岳对他这些天的表现很满意,觉得他确实长大了,叹口气,“刘珍虹也可怜,但这个可怜之人吧,必有可恨之处,我和她接触接触没关系,你是年轻人,她这种人啊,你少招惹。” 刘珍虹算是老岳看着长大的,说起刘珍虹年轻时候,老岳沉默了很久。 嘉枝村早年比现在还穷,出村的路没修好,人们走不出去,全靠国家救济度日。 村里没有学校,村民也没有送孩子上学的意识,老岳都是过了上学的年纪,才被强行抓去上学。男孩子上学都这么困难了,更别说女孩。 刘珍虹从小就长得漂亮,村里好几户盯着她,盼她早点长大,将来嫁到自己家里来。刘母却听了镇里先进女工人的话,想让女儿读书。刘珍虹没有让她失望,和村里一群男孩一起上学,是上学队伍里罕见的女生。 起初,还有村民嘲讽刘家,女儿上什么学,读再多书,也是要嫁出去,给别人生娃的。那年头人们总觉得女孩学不好数学,学不好数学,就不可能考出好成绩。但刘珍虹打了他们的脸,她的数学比村里所有男孩都好。 老岳开始在镇派出所当杂工那年,刘珍虹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成了山沟里飞出的凤凰。村里镇里的男人再也高攀不上她,镇里的教学干部将她作为典范,到各个村子宣传,让更多女孩上学。 老岳时不时听到刘珍虹的消息,她在市重点的成绩也不错,争取到了学费生活费减免,春节回来时还带上了学校送的年货。三年后,刘珍虹考上外地一所知名理工院校,每年都拿奖学金。 刘珍虹大四那年,全村都知道她已经找到工作,要将父母接到城里去。老岳已经成为协警,工作很忙,闲事打听得少了,再次听到刘珍虹的名字,竟然是得知她母亲生了重病。 那时刘家已不再住在村里,刘母具体生了什么病,老岳也不清楚。又过了几年,刘珍虹忽然独自回来了。 要不是看到她走进刘家的院子,没人还认得出她就是当年有才有貌的刘珍虹。她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头发盘得很高,浓妆艳抹,穿着桃红色的蕾丝长裙,像刚从低劣的夜场出来。 “她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她没有结婚吗?没有小孩?” “她爸妈都不在了?她老公呢?” “她不是城里人吗?为什么回来?” 一时间,刘珍虹成了村里的话题人物。她从不回答关于她前半生的问题,每天穿着不一样的衣服,在村里招摇过市,总是有话和男人们说,尤其喜欢挑逗年轻男人。有时去镇里,几天几夜也不回来。 渐渐地,她成了人们口中的“女妖怪”,“女妖怪”又变成“老妖女”。 村里的女人都讨厌她,恨她勾搭自己男人,村里的男人一方面喜欢和她打情骂俏,骨子里却又瞧不起她。 有一年,相继有几个男人在和她打了麻将之后生病、摔骨折,又有人说她会邪术,这些年她变得老而丑,小孩也害怕她了。 她就这么在刘家的老房子里住到现在,过去妖艳时髦的衣服早就褪色过气,她却仍然还穿着,她整个人仿佛一张被雨打湿的环球小姐的旧报纸。 老岳语气中透露着惋惜,想不通意气风发的刘珍虹怎么自甘堕落,变成现在这样子。但事已至此,比起关心别人,他更在意自己的血亲。 “她这些年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有人去她屋里看过,神神怪怪的东西不少,保不齐真会什么邪术。”老岳认真地看着岳迁,“她男女关系也很乱,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你比她小多少,还跟她叫姐,她赖上你就麻烦了。” “不至于不至于!”岳迁说完回忆起刘珍虹在听到“珍虹姐”时的眼神,很复杂,很茫然,敏锐如他,也没有感受到恶意,反而察觉到一丝极其纤细的感激。 “怎么不至于!”老岳急了,将岳迁好好说了一通。岳迁嬉皮笑脸混过去,保证自己以后都绕着刘珍虹走,老岳这才停止输出。 翌日,岳迁起了个大早,做了顿早餐,有鸡蛋醪糟粉圆,还打了两杯杂粮豆浆。懒孙子会下厨了,老岳吃的时候居然红了眼眶。 饭后,爷孙俩准备去给岳迁奶奶、父母上坟,老岳将水果、糖装进篮子,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了。岳迁以为他想念至亲,结果他一拍脑门,“老了,不中用了,香烛纸钱都忘记买。” 村里没有卖这个的,得去镇里买。 “安修不是做这个吗?”岳迁说:“去他家里买点?” 老岳有些犹豫,安修的确做这个,但做好的要送去镇里的殡葬用品商店,也不知道家里还剩些什么。 岳迁行动力强,“乖爷,你在家等着,我去看看。” 老岳气道:“臭小子!没大没小!” 岳迁骑着三轮车来到安家门口,里面没动静。岳迁一个助跑,翻到院墙上,之前堆放在院子里的纸扎都不见了,也看不到人影。 岳迁正要下来,忽然听见侧后方传来一声轻笑。他一回头,见尹莫正仰头看着他。 “哪来的小贼?”尹莫笑着说。 岳迁立马跳下来,“安修不在?” “找他有事?” 岳迁往尹莫身后看了看,这人是从尹家那不住人的院子里冒出来的,发出声音之前,他硬是没听见脚步声,一身黑,就脸白,跟个白脸黑猫似的。 “上坟没香烛纸钱,想来买点。”岳迁照实说,“人不在,算了。” “现在才去镇里,回来晚了。”尹莫说:“这些东西过年供不应求,你可能去了也买不着。” 岳迁看看尹莫,觉得这人眼神像在逗猫儿狗儿,若是原主,可能甩下一句“关你屁事”就走。但他心智没那么幼稚,上前两步,“意思是,你有办法帮我弄到?” 大约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尹莫挑了挑眉,两人对视几秒,尹莫转身道:“跟我来。” 除了安家母子,没人敢踏进尹家大门,岳迁一身正气,毫无心理障碍迈进去。尹莫回头看了看他,似乎惊讶于他的干脆。 尹家没有村民们说的那么阴森,只是常年无人居住,很旧。尹莫带岳迁走进堂屋,指了指一个箱子,“要多少,自己拿。” 箱子里全是纸钱,香烛在另一头。岳迁奔着殡葬用品而来,此时却对尹家更感兴趣。这里没有生活气息,更像是一个仓库,墙边叠放着不少花圈,纸扎的房子也有几个。 就算岳迁是刑警,在这种地方过夜心里也有些虚,尹莫大清早就出现在这,难道是睡了一晚上? “你昨晚住这儿啊?”岳迁问。 尹莫靠在桌边,抱起手,“对我感兴趣?” 岳迁嘶了声,扯下一个塑料袋,抓了几叠纸钱放进去,又去另一边拿香烛。 没人说话,安静得诡异。岳迁忍不住开口,“这都是安修做的吧?” “不能是我做的?”尹莫说:“我手艺比他好。” 岳迁仔细看面前的纸扎,房子是主流,其余还有小动物、锅碗瓢盆、电脑手机、游轮珠宝。他对这一行没研究,好坏看不出,只看得出底下人生活还挺多姿多彩。小时候他跟着舅舅给父母烧纸钱,就没想过也烧点游轮过去。 可惜了,要是早知道还有这些,他高低整几艘。也不知道在这边烧,死在原来世界的父母能不能收到。 “喜欢哪种?”尹莫幽灵似的转到他身后,说话跟呵气似的。 岳迁无语,这话不该拿来问他这个大活人吧? 看懂了岳迁的眼神,尹莫又笑起来,“人都有这一天,早点做准备有什么不好?自己给自己订货,总比别人帮订好。万一你想喝百事,你后人给你烧一瓶可口下去怎么办?” 第7章 岳迁问:“你连这生意都接?” “做瓶纸扎可乐有什么难的?” “小心告你侵权,裤衩都给你赔没。” “……” 岳迁头一次在尹莫脸上看到无语,扳回一城,舒服了,心情很好地晃着袋子离开。 “喂。”尹莫喊道。 “怎么?”岳迁中气十足。 尹莫在手机上点了点,收款码对着他:“100块,麻烦支付一下。” “这么贵?”岳迁皱眉拿出手机。 “过年加班还三倍工资呢。”尹莫笑道。 岳迁只得扫码。但……手机太差扫不了。再一摸兜,只有几张零钱。这下尴尬了。 长这么大,岳迁就没为钱尴尬过,脸居然烫了起来,真是一百块难倒英雄汉。“那个,你先收着这些,回头我找我爷给你。” 尹莫接过零钱,懒散地数了数,“11块5。”尹莫没为难他,只是冲着他的背影说:“还欠我88块5。” “会还你!” 老岳见岳迁真把香烛纸钱买回来了,笑还没收拢,就听岳迁说欠尹莫88块5,老岳吓一跳,“他讹你呢!” “那怎么办?要回来?” “算了算了,先上坟。” 岳家的祖坟就在村外的坟山上,岳迁以为会很荒凉,实际坟山上到处都是人,鞭炮声就没停过,跟赶场一样。老岳熟练地点火、摆贡品,岳迁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一时很是恍惚。 那是两张他没有见过的面容,并不是他的父母。他已经接受自己穿越到平行世界的事实,一样的名字和容貌让他对穿越少了一份实感,而此时,看着那陌生的夫妇,他终于切身感受到,自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他蹲在火盆边,和老岳一起烧纸,听老岳絮絮叨叨地和死去的人说话。老岳平时总说他的不是,此时却向他们夸他长大了,很讨人喜欢。 上完坟,老岳又找老朋友们唠嗑去了,岳迁独自在村里溜达,摸摸大黄狗的头,帮胆小的孩子点鞭炮。邱金贝和他那城里女朋友又举着手机到处拍,刘珍虹水蓝色的羽绒服里穿了件紫色的旗袍,哼哼啊啊唱着歌。 四处都是过年的氛围,哪里都是归乡的人。 作者有话说: ---------------------- 明天也会更新! 第5章 归乡者(05) 过了两天,岳迁拿钱去还给尹莫。乡下的春节对岳迁来说还挺新鲜,他不急着赶到尹家,走一路看一路。 今天村里人特别多,回乡的人给家人带回新衣服新电器,街头巷尾几乎每个人都穿着新衣,有趣的是,即便衣着相似,岳迁还是一眼看得出谁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谁在外面打拼了一年又一年。 那些已经走出山村的人有着一种独有的骄傲与傲慢,看家乡的眼神仿佛是看一件珍贵却老土过时的衣服,割舍不掉,却也不会再穿上。 成年人还会掩饰,他们出生在城里的孩子却不会。前方传来小孩的吵声,岳迁觉得声音听着有些耳熟,走过去一看,果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老周家里那一胖一瘦的两个孙子。 大孙子今天一身名牌,运动鞋是酷炫的黑红色,正站在石桌子上,大声显摆他在兴趣班学来的知识,小孙子在家和他不对付,在外还是愿意捧他当大哥,他说一句,小孙子就带头鼓掌。 岳迁过去听了一耳朵,大孙子讲的是春秋战国诸子百家,正史掺杂着野史,学校不会详细讲,但现在的小孩儿有的是途径学到。 嘉枝村的孩子没这条件,底下望着大孙子的那几个听得入迷,有个很瘦的孩子说:“哥哥,你知道的好多啊!” 大孙子叉腰,“这有什么,这都是常识,你们还想听什么?我回来这段时间,就给你们上上课吧!” 岳迁笑了声,但他的笑声被更大的笑声遮盖住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蹲在树杈上,耳后夹着一根烟,嘴里还叼着一根,“不就是住在城里吗?装什么逼啊?” 小孩们都抬头看去,小孙子尖声尖气地喊道:“王学佳,你懂什么!我哥说的这些,你知道吗?” 王学佳从树上跳下来,“知道这些有什么了不起?能生火?能煮饭?” “嗤!”大孙子不屑地冷笑,“你这辈子也就只会生火煮饭了。人除了温饱,应该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我也不屑于跟你说!” 我看你挺屑于跟他说的。岳迁抱臂看热闹。 “没人生火煮饭,你早饿死了,还能再这儿逼逼啊?”王学佳比大孙子高,年纪似乎也大一些,看大孙子都是睨着眼。 这显然让大孙子备受打击,他跳了起来,怒气冲冲,“你们家那么穷,要不是我爷爷接济,你还能在这儿逼逼?我爷爷的钱哪来的?我爸给的!” 小孙子这时不乐意了,争辩道:“我爸也给了的!” 王学佳眼中出现一抹愠色,但很快消失,“好啊,多谢你们接济。难得回来一趟,要不我教教你们村里的玩法?” 两孙子还在争吵,一听玩,都收了声,小孙子问:“玩什么?” 王学佳得意道:“炸粪塘,玩过没?” 岳迁:“……”不是王哥你? 一听要炸粪塘,一众村里小孩都兴奋起来,大孙子眼睛都亮了,“你炸我炸?” 王学佳说:“你愿意就让你炸呗。” 大孙子握拳,“好!” 一群人正要浩浩荡荡去粪塘,岳迁抓住王学佳后颈。这小孩儿回头,戾气很重地说:“岳迁,有你什么事?” “我也想看炸粪塘,不行啊?”岳迁话还没说完,就飞快将王学佳的烟摘了下来。 “你!” “小孩儿不能抽这个,没收了。” 王学佳刮了岳迁一眼,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去粪塘的路上,有几个跟着父母回老家的小孩听说了要去干什么,也兴致勃勃地加入。大孙子出钱买鞭炮,每个小孩手里都有。 岳迁跟着,一方面也想看看炸粪塘,一方面担心小孩没分寸,闹出事来。 到了地方,臭气熏天,大部分小孩嘴上热闹,但还是不愿意靠近,小孙子躲得远远的,王学佳笑道:“去啊,周哥。” 在众人的吆喝中,大孙子表现欲爆棚,几乎要走到粪塘边。岳迁赶紧喊了他一声,他却不答应,执意要在最近的地方炸。 “再过去我告你们家长了啊。”岳迁喊道。 一听告家长,几个胆儿小的转身就跑。王学佳不满地瞪岳迁,大孙子犹豫了下,退后几步,“我扔了!” 鞭炮扔进粪塘,咕嘟几声,没有反应。小孩们笑道:“没炸呢!少了!” 大孙子继续扔,岳迁都跟着紧张起来,阻止他继续靠近。忽然,粪塘传来动静,岳迁大喊:“快跑!” 大孙子激动撤退,其他孩子也边叫边跑,粪塘如火山爆发,粪雨倾盆,大孙子沾了一身的粪水,其他跑得慢的也不能幸免。 但这些小屁孩一个个笑得比谁都开心,岳迁确认自己没被殃及,心道:回家了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看完炸粪塘,岳迁回到热闹的街市上,没走多久,却发现有人跟踪自己。回头,又看到了熟人——邱金贝和他女朋友柳阑珊。 但这次,这对情侣的镜头没有对准自己,而是对着岳迁。 多年在刑侦一线工作,岳迁对跟踪、偷拍之类的很介意,脸色立即沉下来,向他们走去。他如今的皮囊虽然才22岁,还是个嬉皮笑脸的废物,但眉眼压下来,却有种难以忽视的冷意。 邱金贝本来还在和柳阑珊说笑,一看他走过来,愣了下,下意识退后,又觉得自己露了怯,喊道:“看什么看?” “这话该我问你们,看什么看?”岳迁收起压迫感,唇角扬起笑,“我知道我长得帅,要不要拍个正面?” 柳阑珊自来熟地往岳迁肩上一拍,“哎呀抱歉抱歉,刚才没经过你允许就拍了,我们不是干坏事,就是记录村里的春节,你帅嘛,我们情不自禁就跟着你拍了。” 岳迁也知道自己刚才反应过度了,脸上的冷意消去,换回原主的没心没肺,“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柳阑珊立即从邱金贝手中将手机拿过来,“放心,真的给你拍得很帅!而且阿贝说了你是警察,我们没有拍正脸的!” 岳迁看完,确实只是普通记录,还回手机,随口问:“你们要发在网上吗?” “阑珊是网上有名的主播。”邱金贝打量岳迁两眼,很是瞧不上,打发道:“你不懂。” “不懂才要跟你们城里人学啊。”岳迁说:“柳姐,我想看看你的作品。” “哎哟!好好!”柳阑珊当即打开平台,“这是我点击最高的视频,这是最新发的,这是我的粉丝……” 她说得快,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得也快,岳迁来不及详细看,但记住了她的id,阑珊妹子嫁到山里。 奇怪的名字。 第8章 “柳姐,你粉丝好多,好红啊。”岳迁说:“咱嘉枝村你都拍了吗?” 柳阑珊被吹捧得眉开眼笑,忽然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还没有拍完呢,人家不让我拍。” “谁不让拍?” “就尹家那位,还有刘大妈。”柳阑珊还要说,邱金贝却打断,“不拍就不拍,拍了他们我还嫌晦气。” 柳阑珊说:“不能这么说,我再想想办法。” 邱金贝显然不愿意自己女朋友和岳迁说太多,将人拉走了,柳阑珊还回头冲岳迁道:“帮姐姐多点赞啊!” 经过街市,岳迁终于来到尹家,但尹家大门紧闭,尹莫看上去不在。倒是之前关着门的安家今天有人了,安修又在家中做纸扎。 岳迁在门口晃了晃,安修抬起头,眼神戒备,“有什么事吗?” 岳迁朝隔壁抬了抬下巴,“你尹哥呢?” “他……”安修反问:“你找他有事?” 岳迁扬了扬票子,“来还钱。” 安修低下头,“他接了生意,应该不会回来。你放我这吧,等他回来了,我给他送去。” “噢。”岳迁跨进门,正打算弯腰放下钱,却忽然改了主意,重新将钱揣回去,“他在哪接的生意啊?” 安修皱眉,“我不会吞你的钱。” 岳迁故意说:“我穷,不亲手给我不放心。” 安修更加不悦,“那你自己去找吧。” 岳迁不知道安修为什么不肯说,追问无果便算了,回家路上经过周家,意料之中听到大孙子的鬼哭狼嚎。 时间不早了,岳迁打算回家和老岳一起准备晚饭,拐过巷子时却又看到柳阑珊,她身边没有邱金贝,好像在偷拍什么人。岳迁没看见那是谁,很快柳阑珊也拐不见了。 岳迁一回家,就嗅到饭菜香,“乖爷,我回来了!” 转眼除夕到了,岳迁还是没还上欠尹莫的钱,这人业务可能太好了,一直没再回嘉枝村。 老岳家的年夜饭说不上丰盛,但鱼和肉都有,老岳做了主要的,岳迁炒了三个菜。天黑下来,烟花冲上天空,8点来钟,餐桌已经收拾干净,只剩下卤菜和花生,这是老岳过年的习惯,一定要一边吃卤菜一边看春晚。 岳迁跟着看了会儿,起初好奇这个世界的春晚是什么样,看了十来分钟就没兴趣了。这么闲适到有些无聊的除夕夜,对他来说很稀奇,起身拿起衣服,“我出去看放烟花。” 村外的空坝是划定的烟花燃放点,岳迁看得有些走神,忽然听见有人高声议论隔壁惠平村大过年死了人的事,立即像遇到磁铁的铁砂一般移动过去。 “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呢,听说那家人还很有出息,赚了不少钱,给亲戚朋友包了不少红包,结果就死了,你说说,哎,不如不回来!” “咋死的啊?” “那哪知道,警察都来了,听说尸体还在派出所没弄回来呢!这家也是神经,非要讲排场,除夕夜摆大席,请了好些搞白事的。” “这不是让全村过不好年吗?” “谁说不是啊?嘿,那尹家那个是不是也去了?” “肯定的,也好,不在咱村,把晦气都带走了!” 惠平村也归嘉枝镇管,惠平村有案子?是在原主被开瓢后吗?岳迁完全没这件事的记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去惠平村的路上。野外黑灯瞎火,好在破烂手机的电筒还能用。快要走到惠平村时,岳迁忍不住笑自己。这还真是刑警的日子过惯了,听说死了人就马不停蹄赶过来。 惠平村规模比嘉枝村大不少,各家各户的小洋房也新很多。但和嘉枝村今天的热闹相比,惠平村冷冷清清,几乎没人出来放爆竹。 岳迁往村子中心走去,终于听到零星的鞭炮声,但忽然,唢呐声将鞭炮声彻底压下。 岳迁立即想到前几日在安家的一幕,唢呐声一响,人们立即安静了下来。 而这次的唢呐声持续了很久,越吹越欢,接着是戏曲的声响,男声混着女声,咿咿呀呀。 岳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倒是不怕什么鬼神,但唢呐和戏腔合一块儿在灵堂上响起,够渗人的。 他继续往灵堂方向走,那儿倒是热闹,乌泱泱挤了很多人,周围摆满花圈,魂招在夜风中滚滚飘荡。 岳迁也挤了进去,看见放大的黑白遗照,那是个60来岁的男人,相貌端正。 来参加白事的大多是死者家属,还有各个村子闻讯赶来吃席的,本村的人倒是不多。岳迁也装作捡便宜的样子,抓了一把瓜子。 很快,他的注意力被戏台上的人吸引,那是个穿着蓝紫色戏袍的旦角,五官被颜料彻底修改,看不出本来面目,头冠华丽夸张,看着都很重,却挥着衣袖,唱得毫无负担。 岳迁盯着那人,虽然一句也没听懂,但听得出唱得不错,更重要的是,人也长得好看。那人的视线投了过来,和岳迁四目相对,岳迁挑起眉,唱戏人娇羞地别过脸。 岳迁暗地哟了一声,回过味来时又吐槽自己轻浮,怎么在陌生人的葬礼上,调戏起白事工作人员来了? 一场戏唱完,舞台上换了人,这回上台的是打扮时髦的女郎,声情并茂地唱着流行歌曲。岳迁四处打量,之后又看了几个节目,还去后台转了一圈,没看到尹莫的身影。 老岳一个电话打来,“回家睡觉了!” 老岳的话不能不听,岳迁飞快原路返回。 嘉枝村的烟火还在放,过了凌晨,鞭炮声更激烈了。岳迁睡得昏昏沉沉,很浅的梦里,那唱戏人的衣袖撩到了他的脸上。就这么半梦半醒,天快亮时才彻底将那一抹衣袖赶出梦境,岳迁一觉睡到了中午。 初一天气好,老岳将饭桌摆在院子里,岳迁没吃两口,就听见巷子里有人说,邱金贝那女朋友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 继续隔日更 第6章 归乡者(06) 爷孙俩动作一致地将香肠腊排骨赶进碗里,端起碗就往门口跑。跑到半截老岳瞪着腿脚比他利索冲得比他快的岳迁,气道:“饭都吃不安生!给我回去好好吃饭!” 岳迁回头,“对啊,回去好好吃饭,你追我干嘛?” “我没追你!” 这会儿好几户已经吃完午饭了,凑在一起说邱家的事。岳迁一边啃腊排骨一边凑过去,村民一看是他,既不搭理,也不避讳。 “说是今早一起来就没见着人,邱金宝急疯了,跟他三个姐姐在家里干仗呢!” 岳迁把骨头吐碗里,“不见了?他们不是住一块儿吗?怎么会一早起来才发现?” “那得问邱家了,反正我刚才从邱家门口经过,围了不少人呢,邱金宝哭了个大花脸,疯狗一样跟三个姐姐要人,汪秋花也是,拿着个杆子要打邱三妹。” “人在邱家丢的,邱家谁看不惯小柳?不就是那三姐妹吗?要我,我也打!邱家就邱金贝一个儿子,眼看好不容易讨到了媳妇,就这么没了,谁不气?” 村民们七嘴八舌,岳迁一瞬间像是回到了查案前期撒网排查的时候,大量凌乱的信息涌进来,有百分之一能用的就算幸运。 岳迁快速将最后两口饭刨完,拿出手机,“得报警。我给所里打个电话。” 村民惊讶道:“什么?这报啥警?家务事警察管得着吗?”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说不定就是那小姑娘和三个姑子吵了架,心情不好躲起来了呢?找找不就完了,说不定她气头顺过来,自己就回来了。那小姑娘漂亮是漂亮,但气性可真大,嫁来了可不能就由着娘家的性子来了啊,得学乖。老岳,你说说迁子!” 老岳却站在岳迁一边,“迁子就是警察!他说报就得报!” “切,还耍起派头来了!” “当个警察当开瓢了,得意哈?” 岳迁不跟他们说了,报警后回院子快速洗了碗筷,收拾好桌子,就往邱家去。老岳突突着三轮车追上来,“再快有爷爷的车快吗?” 看着老岳得意洋洋的模样,岳迁笑了声,跳上三轮车。 邱家门口已经被看热闹的村民挤得水泄不通,老岳的好朋友杨老头因为住得近,挤到了最里面,看见老岳便使劲招呼,跟给他占了位置似的。 “让让啊!让让啊!迁子是警察,让迁子看!”老岳力气不小,将岳迁护在后面,推土铲子似的往前挤。一些人主动给他让出一条道,没多久两人就和杨老头汇合了。 三姐妹还是穿着老旧的睡衣,邱大妹双手揣兜,头发蓬乱,脚在地上无目的地划拉,邱二妹坐在小马扎上,摘着一盆豌豆颠,邱三妹两边脸颊都有巴掌印,明明被打过,但她一脸平静,轻轻踢着墙根。 汪秋花的嚎啕骂声从里屋传来,“我怎么生出你们这三个东西!你们有不满冲我来,欺负小柳干什么?你们想要气死我啊?她要是出了事,你们怎么对得起你们弟弟?” 第9章 邱大妹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扯出嘲笑,“对不起邱金宝?你也有脸说出这种话?这个家,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汪秋花疯子一般冲出来,抓起刚放下的杆子,仇人似的往邱大妹身上挥。邱大妹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故意做给外人看,居然动也不动。 但这一杆子最后还是没能招呼在邱大妹身上,岳迁冲了上去,一把抓住杆子。 一时间,院里院外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有人喊:“警察来了!” 汪秋花不可思议地望着岳迁,似乎还没适应他的警察身份,半天没蹦出半个字。邱大妹眼中也是讶异,“你……” “哎呀!动什么手!”老岳一个箭步上前,夺过杆子。这时,人们才跟解冻似的喧哗起来,对岳迁的举动议论纷纷。 汪秋花回过神来了,气势汹汹,“关你什么事?” 邱二妹擦擦手,默默将不知在想什么的邱大妹扶到一旁。 岳迁将老岳拉到身后,“汪婶,我爷听说金贝哥女朋友丢了,饭都没吃完就赶过来了,要不你详细说说怎么回事?你知道的,我爷门路广。” 老岳腰背突然挺直了,“就是,急有啥用?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都怪我昨晚喝多了!”邱金贝一脸憔悴,眼睛通红,说几句就哽咽起来。汪秋花在他后脑扇了一巴掌,抢过话头。 邱金贝回来之前,就说交了个女朋友,两人奔着结婚谈的恋爱,春节见见父母,顺利的话上半年就结婚。汪秋花和邱建既激动又担心,那柳阑珊是城里人,还是个模特,邱金贝发来的照片特别漂亮。 他们虽然溺爱小儿子,但也清楚邱金贝长得太普通了,家里又没什么钱,那么好的姑娘,怕是留不住。但邱金贝说了,自己和柳阑珊是真爱,没钱可以一起打拼。 为了迎接这个准儿媳,汪秋花做足了准备,将房子打扫一新,给邱金贝的床换了新的床单被套,让三个女儿天天去镇里赶集,把吃得上用得上的都买回来。柳阑珊一来,整个家就围着柳阑珊转。 柳阑珊虽然看着和邱家格格不入,性格却特别好,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第一顿就下厨露了一手,家务抢着干,嘴也特别甜。 汪秋花越看越喜欢,再看三个女儿,顿时更加不顺眼。而邱大妹三人也一如既往招人嫌,对柳阑珊没有一句好话一张好脸,指使她做这做那。 柳阑珊从不拒绝,不会的还笑嘻嘻问怎么做,汪秋花和邱建生怕把柳阑珊吓跑,背地里将三个女儿骂了无数遍。越是骂,她们对柳阑珊的态度就越差。这仿佛成了个死循环。 明明是阖家团圆的春节,邱家的氛围却一天比一天糟糕。邱金贝事先提过,柳阑珊是小有名气的主播,会记录在农村“婆家”生活的每一天。 汪秋花很配合,三个女儿却总是阻挠,不是不肯露脸,就是骂骂咧咧。柳阑珊一直忍受着,家里不给拍,就去外面拍,倒是没有和她们爆发冲突。 昨天吃年夜饭,邱金贝和邱建拼酒,喝多了,烟花都没去看就睡着了。柳阑珊照旧拿着手机在家里取材,却被邱三妹推了一把,“拍那么多天还没拍够啊?滚开!” 柳阑珊眼睛一下就红了,“对不起。” 汪秋花忙着收拾一桌子杯盘狼藉,没顾得上责骂邱三妹,只看见三姐妹围着柳阑珊说了什么。等她赶过来,柳阑珊勉强地笑了笑,“妈,我出去走走。” 人一走,汪秋花就大骂三个女儿,骂得头昏脑涨,回房睡觉时没注意到柳阑珊还没回来。 “你们跟柳阑珊说了什么?”岳迁转向邱大妹三人。她们却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语不发。 初一值班的是副所长陈随,本来是市里的刑警,不知怎么被调到乡镇派出所当副所长。此时已经赶到嘉枝村。 陈随一到,视线就落在岳迁身上。这是个长得有几分刻薄的男人,不苟言笑,即便是对自己人,眼神也相当戒备。 岳迁不清楚原主是如何与陈随相处,副所长这号人物,原主一个新人,应该不用共事。 岳迁上前打招呼,“陈所。”他还在养病,没穿制服,陈随皱着眉,跟看嫌疑人似的看着他,片刻道:“脑袋好没?” 岳迁抓了抓头发,“好了好了,年后就能复工了。” 陈随冷哼,“我看你现在就该复工。” 岳迁顺着他说,“陈所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吩咐。”说着还指着老岳说:“陈所,这我爷,现在退休了,以前也在咱所工作。” “哎陈所,你好你好!”老岳有点尴尬,陈随调来时他早退了,压根不认识,他熟的是老所长和几个老民警。 陈随对老岳倒是客气,点了点头,随即看向邱家几人。不愧是刑警出身,陈随气势挺压人的,视线在汪秋花、邱大妹等人脸上扫过,最后点了邱金贝,“昨天吃年夜饭之前,你们去过哪些地方?柳阑珊和哪些人有过接触?还有,你们拍的视频给我看看。” “我,我们视频就是随便拍拍。”邱金贝不悦道。 岳迁凑在陈随旁边,“陈所都来了,快些交待,人找到了大家都好过年。” 汪秋花赶紧捅邱金贝,“愣着干什么?快把你手机拿出来啊,警察要看!” 岳迁在邱金贝脸上看到顾忌,但一时半刻想不出邱金贝到底在犹豫什么。 在众人的目光中,邱金贝还是将手机拿出来了,“我们用这个手机拍,素材都在里面了。” 陈随问:“柳阑珊的手机上没有?” 邱金贝说:“有也会在这边备份,你们看吧,都是记录下农村生活,真没什么。” 岳迁立即听出问题来了,通常情况下,家人失踪,警方要在手机上找线索,家属应该很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有没有线索,有线索才更方便找人。邱金贝却强调视频没什么,这太奇怪了。 陈随通知了两名警察,但他们还未赶到,回头一眼就看到岳迁,岳迁一脸清澈,“我来了我来了!我爷是老协警,也能帮忙!” 老岳一个前协警,立马被推到桌边,也很有干劲。陈随似乎对老岳不太满意,但人手不足,也只能这样,“老岳,你帮做下记录。” 岳迁在陈随旁边转来转去,陈随看视频,他也跟着看。柳阑珊的视频他早就想看了,但他自己的手机开不了视频,老岳的也是个老年机,一直耽误到现在。 陈随边看边问:“邱金贝,你和柳阑珊是怎么认识的?” 邱金贝很紧张,支支吾吾。汪秋花忙问:“你们问这个有什么用啊?你们赶紧去找我媳妇啊!” 陈随看她一眼,“不先了解情况,怎么找?” “我们在市里一个写字楼工作,那个写字楼有食堂,同桌吃过几次饭……”邱金贝终于开口了。 离家打拼的这几年,邱金贝卯着一股劲,学历不高,屡屡受挫,干过诸如房产中介、餐馆服务员、服装店销售之类的工作,后来在一家电话推销公司稳定下来。 柳阑珊24岁,永宾市人,大学毕业后来到南合市工作,是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的模特,参加过商展,拍过电商的单子,后来还当过带货主播,不温不火。 写字楼有个食堂,打工人不少都去那里解决午餐,邱金贝天天都去,柳阑珊半个月可能去得了一次。巧的是,她每次去都会遇到邱金贝,两人从点头之交发展到能聊天的朋友。 邱金贝对柳阑珊有意思,柳阑珊身材好,脸蛋也漂亮,但他知道自己的条件够不上柳阑珊,所以从没打算追。倒是柳阑珊时不时问问他的家庭,说些有暗示意味的话。 两人走得越来越近,有一天,柳阑珊在结束一场直播后深更半夜给他打电话,倾述工作的不顺,说到一半哭了起来。他一时冲动,赶到柳阑珊租住的房子里。柳阑珊抱住他,说好累啊,不想工作了,想找个人嫁了。 “我,我也上头了,我说我赚钱养你!”邱金贝说得红了脸,双手抓得紧紧的,“我都不敢相信,她真的答应了我。” 柳阑珊破涕为笑,说先前已经了解过他来自农村,还说自己很向往那种嫁到农村的生活,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也不需要多好的物质条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 清醒后,邱金贝以为柳阑珊会后悔,但柳阑珊从决定和他谈恋爱起,就几番提到要辞了工作,和他回家。不久,柳阑珊真的离开了公司,同时建了个视频号,“阑珊姑娘嫁到农村”。 “你们还没回来,她就叫这个名字?”陈随问。 “是,是。”邱金贝头上渗出汗珠,“我们决,决定好了。” 陈随一直观察着邱金贝的神情,手机不知不觉已经被岳迁拿走。岳迁一心两用,听着邱金贝回答的同时,还把已经发布的视频刷完了。 柳阑珊的每个视频都很短,最长不超过2分钟,最早的视频拍摄于南合市,是她和邱金贝住在老破小出租屋里的日常。 她每天早早起来,给邱金贝准备早餐,还给端到床边。邱金贝虽然对她尊敬有加,时不时甜言蜜语,但两人的长相实在不般配。 第10章 柳阑珊又在每个视频里强调自己父母都是城里的知识分子,她读了大学后当模特,现在为了爱情准备和邱金贝回农村生活。 这几条视频点击不是很高,评论里几乎没有好话,不是骂她没品、蠢,就是“尊重祝福”之类的阴阳怪气。她从不争辩,下一条视频仍是她做家务,照顾邱金贝。 点击突然增高是他们回到嘉枝村之后。柳阑珊介绍邱金贝的家人,镜头扫过穿着睡衣棉拖的三姐妹,木头一般的邱建,刻薄的汪秋花,家中陈旧的装饰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柳阑珊的话语却满溢幸福,说自己就要嫁到这里来了,很爱邱金贝的家人。 评论炸锅,都说她没脑子,这种家庭就是火坑,跳进去一辈子出不来。 视频上了热门,柳阑珊趁热打铁,接连发布她在婆家干活的日常,三姐妹的相继登场,对她爱答不理,大冬天,她还得用冷水洗菜。每条评论都在提醒她,想要拯救她,见她顽固不听,热评里变成一片骂声。 “我们是真爱。阑珊她愿意为我放弃过去的生活。”邱金贝又一次强调。 不对。岳迁心中奇怪的感觉更明显了,目光向邱金贝扫去,他愣了下,仿佛被戳破心事,仓促低头。 陈随的问询还在继续,岳迁趁机点开还未剪辑发布的视频,忽然,他在视频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刘珍虹。这是个跟踪偷拍的视频,刘珍虹没有转过身来,疾步在巷子里走着。时间显示,是1月20号下午5点。 岳迁想起来,当天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他看见柳阑珊鬼鬼祟祟消失在拐弯处。 原来那时柳阑珊拍的是刘珍虹?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归乡者(07) 岳迁正思索着,忽然察觉到周围安静下来,一道锋利的目光锁定自己。他从手机上抬起眼,只见陈随正拧眉盯着他,眼神里有责备和怀疑。他“嘿”了一声,笑得傻乎乎的,“陈所问完啦?” 陈随目光朝下,落在岳迁手上,眉心的褶皱又深了几分,“好看吗?” “好看!好看!”岳迁说着将手机双手还回去,“我这不是看你们忙着问话记录,来不及看视频吗?我养伤归养伤,但也是派出所的一份子嘛,该我看。” 陈随脸色更难看了,“该你看?” 岳迁自己就是刑警,陈随这种的他认识好几个,变成菜鸟新人了也一点不怵,“排查工作嘛,得仔细。” 陈随打量他,“过来,说说你看出什么来了。” 岳迁故意大声说:“柳阑珊这个号热度高是高,但这种热度是我的话,我宁可不要。” 邱金贝张嘴,陈随却一个眼风扫过去,又看向岳迁,“为什么?” “评论里全是骂她和邱金贝的,几乎没有好话。”岳迁说:“天天被这么骂,自己就算了,在乎的人被骂得一无是处,体无完肤,反正我接受不了。除非……” 陈随说:“除非什么?” 岳迁看着邱金贝,放慢语速,以试探的口吻道:“这本来就是他们想要的,黑红也是红,有流量就有钱赚。” “你胡说!”邱金贝大叫起来,“我们怎么可能是你说的这种人?” 陈随点开视频,浏览评论,柳阑珊娇滴滴的声音传出来,她正在和汪秋花一起用冷水洗衣服。对着镜头,她露出甜美的笑,说这是给老公洗衣服,婆婆教的,以后还要给姑子们洗衣服。评论里全是冷嘲热讽,暴躁网友们恨不得替她爸妈教训她。 听着声音,邱金贝争辩,“我平时没有让她洗衣服,我们都是各洗各的!” 岳迁立马道:“那拍视频时你们是在演戏?” 陈随又看了岳迁一眼。 “我们……”邱金贝手足无措,汪秋花见状护在儿子面前,“你们逼他干什么?我媳妇丢了,你们去找啊,问我儿子有什么用?” 陈随拨开汪秋花,“问你呢,是不是在演戏?” 邱金贝“我”了好一会儿,终于摊牌,“我承认我们是有演的成分,现在走农村赛道的那么多,我们要是普普通通拍,根本没人看啊。阑珊辞职了,想靠拍视频多赚点钱,就,就夸张了些。这也不犯法吧!” 一口气倒完,邱金贝悄悄观察陈随,岳迁盯着他的小动作,总觉得他话没有说完。片刻,陈随转身,“还有呢?” 这话问的是岳迁,岳迁收回视线,“柳阑珊好像在偷拍村里的人,视频还没有剪辑。” “偷拍谁?”陈随刚一问,邱金贝激动道:“我想起来了,阑珊不见可能和他们有关!” 陈随问:“谁?” 邱金贝腰杆登时挺直,“那个老妖女!还有丧门星!” 岳迁狐假虎威,“什么老妖女丧门星,陈所这是在办正事,你不会好好说名字吗!” 邱金贝愣了下,“刘,刘珍虹,一个神经病,全村都知道的,还有尹莫,天天装神弄鬼。” 岳迁给陈随指了指视频里的背影,小声说:“这就是他说的刘珍虹,不知道柳阑珊为什么要偷拍她。” 陈随问:“另一个人呢?” 岳迁摇头,“没看到。” 陈随问邱金贝,“你为什么说他们有问题?” “全村和阑珊有过不快的就他俩,那个尹莫,还威胁过我们!” “怎么威胁?” 邱金贝想学尹莫的神情,却挤眉弄眼,跟个小丑似的,“就那样,他说阑珊身上有灾,要出事。” 陈随说:“他会看相?” “会个屁,他就是不想我们拍他,威胁我们!” 岳迁瞬间察觉到邱金贝话里的矛盾,邱金贝和其他村民一样,觉得尹莫沾了不干净的东西,现在又不信尹莫真的看到柳阑珊身上有灾。 邱金贝此时很亢奋,断言刘珍虹和尹莫肯定知道柳阑珊去了哪里,号召大家立即去刘家尹家找。陈随也打算去这两家看看,岳迁自然也想去。 这时,接到通知的民警也陆续赶来了。 刘珍虹家关门闭户,周围的住户都挂着灯笼彩灯,贴着春联倒“福”,她门庭冷清,污迹斑斑,看上去许多年没有打扫过了。 陈随敲门,没有动静,再敲,邱金贝大喊:“刘珍虹,开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没人应声,但岳迁看见门下方有一双脚的影子。刘珍虹一直站在大家面前?她不是听到敲门声后走过来,而是一直在那里。 这画面着实诡异,门外还没有人的时候,刘珍虹就这么贴门站在,她在看什么吗?还是在等什么? 陈随也看到那双脚了,停下敲门的动作。几分钟后,门打开了,正是刘珍虹站在那里,她里面穿着浅蓝色的旗袍,外面还是那件水蓝色的羽绒服。 陈随不由得看了岳迁一眼,岳迁摸摸自己的水蓝色羽绒服,“我爷买的。” 邱金贝焦急道:“刘珍虹,你看见柳阑珊了吗?就我女朋友,你们见过的!” 刘珍虹化着夸张眼影的眼尾拉起来,“她不见了?” “她是不是在你这里?”邱金贝说:“她拍过你!” 刘珍虹露出思索的神情,片刻道:“不在。” 村里人都有些怵她,退后几步看热闹,邱金贝大叫起来,“你在撒谎!你肯定知道她在哪里!你是不是把她关起来了,因为她拍你!” 刘珍虹忽然温婉地笑起来,这笑容出现在她松弛且布满化妆品的脸上,莫名让人难受,“是啊,我把她关起来了。” “陈所,你看!”邱金贝满脸“我就是说”的表情。 陈随目前没有入户调查的许可,但刘珍虹的行为着实诡异,且屋里传来浓郁而古怪的腥臭。他往里看了看,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刘珍虹让开一条路,咧嘴笑道:“欢迎参观。” 陈随刚迈入院子,岳迁也跟着挤进去。陈随警告般的看他一眼,他笑起来,“我小时候珍虹姐还抱过我!我来给她拜年不行?” 陈随:“……” 听着这话,刘珍虹眼中似是有些惘然,岳迁趁机蹿进屋中,看清墙上那些东西后,头皮传来一阵麻意。 和大部分村民的房子一样,刘家也是两层小楼,一楼是个宽敞的厅屋,有两个放杂物的房间,二楼是卧房。一般来说,厅屋都十分亮堂,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面子观念比较强,会重金打造厅屋。 刘珍虹这厅屋却非常黑暗,犹如供着神像,却没有灯的寺庙,甚至厅屋的正中心,确实摆放着一尊等身高的神像。神像周围的墙上密密麻麻贴着照片,仿佛千佛洞,周围点着熏香,气味浓郁。 看到这般景象的每个人都震惊不语。待眼睛适应微弱的光线,岳迁看清,神像似乎是一座观音像,观音的五官并非常见的端庄大气,更美艳一些,看得越久,就越觉得眼熟。 猛然,岳迁看向刘珍虹,依稀在她脸上看到几分观音像的影子。 这是年轻时的刘珍虹?她给自己塑了个神像? 第11章 “这……”老岳惊讶得指着观音像,他是见过刘珍虹年轻时长什么样的人。 岳迁心中有了答案,视线转移到照片上。每张照片里的主角都是年轻女孩,无一例外全都是美女,有的颜色浅淡,已经贴上去很久了,有的还很鲜艳。岳迁快速浏览,没有发现柳阑珊的照片。 邱金贝见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刘,刘珍虹……妈呀!” “这些是?”陈随问。 刘珍虹放肆地笑起来,“她们漂不漂亮?” 没人回答。照片上的女孩确实漂亮,但这么多照片贴在一起,只会让人感到阴森不祥。 岳迁打破沉默,“珍虹姐,你贴这些做什么?你认识她们?” 刘珍虹答非所问,“她们都是我的女儿,继承了我的容貌。”说着,她疯疯癫癫地一跪,朝着观音像磕头,额头砸在水泥地板上,咚咚作响。 地上很快有了血迹,而她虔诚地直起身来,双手合十,眼中狂乱,念念有词。 说的是:“求菩萨赐给我漂亮的女儿!” 邱金贝连滚带爬冲出院门,将找柳阑珊的事抛之脑后。 此后,刘珍虹就像听不懂话一样,不管陈随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干涩的笑声充斥着她打造的“庙宇”。 民警上楼搜查,没有发现柳阑珊的身影,刘珍虹虽然可疑,却没有证据表明她将柳阑珊藏起来了。陈随将照片墙、观音像仔细拍下,不得不暂时离开。 走到门口,他似是忽然想到少了个人,回头看老岳,“人呢?” 人——岳迁——此时正在厨房,之前大伙闻到的腥臭就是从这里传出来。 厨房单独建在院子后方,一边是灶台,一边堆放着厨具、食物。灶上点着火,里面翻滚着煮得稀烂的鲫鱼。菜板上全是血,看来鱼没有经过清洗,砍死之后直接丢进了锅里,少说也有七八条。锅里没放任何去腥的调料,整个厨房恶臭难闻,和厅屋的熏香混合在一起,强烈地刺激着人的神经。 恶臭的来源不止是锅,还有垃圾桶,里面堆着大量没吃完的鱼肉、鱼骨头,外面的水缸里,十几条鱼已经死了,在水面上翻着白肚皮。 有个民警一靠近就吐了,岳迁也是一阵反胃,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但吸进肺里的全是腥臭。 刘珍虹幽灵似的飘过来,“哎呀,我还炖着鱼。”她关火,用汤勺将稀烂的鱼舀进钵里,“大过年的,留下来吃个便饭吧,我最擅长做这个。” 陈随脸色都青了,“这是你的饭?” 刘珍虹笑道:“对啊,鱼好,年年有余。” 岳迁跳到前面,“珍虹姐,分点给我!” 刘珍虹拿来领一个碗,郑重其事舀给岳迁。那味道只是嗅一嗅,岳迁就受不了,脸颊都抽搐了,“加调料吃吗?” 刘珍虹忽然严肃道:“不能加,不能加,原味的才最好。”说完,她连肉带骨头送入口中,骨头被她嚼得嘎吱作响。她仿佛吃着珍馐美味,一边吃一边赞叹,见岳迁不动,还催促道:“趁热,快吃。” 岳迁尝了口,放下碗火速冲出厨房。老岳拍着他的背,又担心又心痛,“饿你饭了?见啥都吃,吃不死你!” 岳迁呕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这不是帮陈所尝尝味吗?爷,我一个新人,得挣表现的。” 陈随听到这句话了,皱眉看着他。刘珍虹端着碗站在厨房门口,旁若无人地大嚼,实在嚼不动的,吐进水缸,喂给还没死的鱼吃。 “珍虹姐,你为什么喜欢吃这个啊?”岳迁问。 “好吃。”刘珍虹机械地重复道:“好吃。” 众人离开刘家时,她还在说:“你们都不吃啊?这么好吃的东西。哈哈哈哈——” 邱家的人被这么一吓,已经忘了催警察找柳阑珊。但派出所既然接警,就得继续找。此时太阳快要落山,陈随回头看一眼刘家的院门,门一关上,门下那双脚的影子还在。 “尹莫住在哪里?”陈随问。 “我知道,跟我来。”岳迁刚吃了颗薄荷糖,嘴里终于没有鱼腥味了。 小货车停在尹家和安家中间,岳迁探头看了看,尹莫似乎在家。他刚想喊一嗓子,尹莫就从安家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朵纸扎的白花,对站在尹家门口的一群人道:“有事?” 陈随观察他,问:“今天见过柳阑珊吗?” 尹莫说:“谁?” 陈随拿出照片,“邱金贝的女朋友,你们打过交道。” 尹莫挑了挑眉,“她啊。” “嗯?” “没见过。” “昨天呢?”陈随说:“准确说是昨晚,1月22号晚上。” “跟我没关系。”尹莫没低头,手上却不停,白花的层次感一点点显现。 他正要回到院子里,陈随拦住他,“你说过柳阑珊有灾?” 尹莫笑了声,“看来我算准了?” 他的态度让陈随很恼火,“你算的?” 尹莫看向后面的村民,扬了扬下巴,“不信啊?那你去问问他们,我从小睡坟堆,和死人聊天,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我都看得到。” “别跟我装神弄鬼!”陈随厉声道。 尹莫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住这里吧?我进去瞧瞧。”陈随说。 尹莫却抬手一拦,“搜查证呢?” 陈随不得不停下脚步,尹莫又笑,将扎好的白花往陈随警服口袋里一插,眼睛弯起来,“那就等你有了搜查证,再来参观。” 尹莫不配合,陈随暂时也没办法,今天时间不早了,只能先回去。岳迁也要跟着走,身后却传来口哨声。 尹莫靠在门边,冲他笑,“孙子,来都来了,不把钱还了再回去?”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归乡者(08) 陈随已经走到警车边了,回头看着岳迁和尹莫,“你们很熟?” 岳迁跑到陈随面前,故意压低声音,“陈所,要不这样,我去当个卧底,打探一下消息?” 陈随板着脸,闻言冷笑,“卧底门槛这么低?” 岳迁嘿嘿笑两声,“我打听到什么,都跟你汇报。” 陈随最后点头,“注意安全。” “得令!”岳迁大摇大摆地走进尹家大门,一摸兜,坏了,今天放下碗就出门,兜里的钢镚只够买两个泡泡糖。 尹莫懒散地偏着头,“88块5,还不上啊?”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岳迁理直气壮,“我来找过你了,你不在家,隔壁安修能作证!再说,人民警察能欠你群众钱不还?” “行吧。”尹莫做了个赶客的手势,“既然没带钱,就不留你了。” 岳迁偏不走,往外一看,警车已经开走了,他摆出架势唬尹莫道:“你知道他谁吗,就敢惹他?” 主要岳迁自己并不了解陈随,这人市里来的,尹莫在市里镇里都有生意,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可尹莫不上他的当,反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惹我?” “你……”岳迁装傻,“你尹莫啊,白事大老板。” 尹莫低笑一声,沉沉的,带着几分轻浮。“孙子,我是你债主。” “我呸!几十块钱你就想当债主?寨主夫人还差不多!”岳迁脱口而出。 尹莫愣住,“夫人?” 岳迁咳嗽两声,“开个玩笑嘛!” 尹莫没接这个玩笑,看向别处,似乎在思索什么。岳迁观察他片刻,问:“那什么,你知道柳阑珊去哪里了吗?” 尹莫说:“不知道。” “如果她一直没找到,陈随一定还会来调查你。”岳迁不由得严肃了几分。 尹莫在一个纸扎房子前坐下,旁若无人地装饰,“无所谓。” 岳迁拿出过去面对嫌疑人的耐心,“你这眼睛这么神奇?看到她有灾,她就真的不见了。那你看看我,我有灾还是财?” 尹莫果然放下手里的活,转过来,岳迁在小马扎上正襟危坐,“看出什么来了吗?” “有桃花。”尹莫说。 岳迁:“……” 桃花么,岳迁最不缺的就是这个,想当年他在市局当门面的时候,什么狂蜂浪蝶都往他身上蛄蛹。 岳迁连忙收回思绪,捧场道:“这都看得出来,那你再看看,柳阑珊现在在哪?” 尹莫摇头,“看不出来,不过她昨晚在惠平村。” 岳迁睁大眼,“什么?你怎么知道?” 尹莫说:“我看到了。” “你不是说你看不到吗?” “我是说,用肉眼看到了。” 岳迁蹙眉,“你在惠平村,看到她也在惠平村?” 尹莫点头。 “几点?” “11点多吧。” 岳迁一算时间,昨晚他不到11点便被老岳叫了回去,柳阑珊真在的话,他和柳阑珊便是错过了。但他马上想到另一件事,盯着尹莫,“你昨晚也在惠平村?” 第12章 “在。” “几点到几点?” “下午就在,今早才回来。”尹莫解释:“那家办丧事的要求很多。” 岳迁站起来,“你不在。”他明知道自己不该下这么武断的判断,却说得斩钉截铁。 尹莫扬起脸,“你又知道了?” “我……” “我也看到你了。你9点多来李家吃瓜子喝可乐看表演,10点多回去。”尹莫很浅地勾着唇,“人家认识你吗,你就去吃人家的瓜子?” 岳迁看尹莫的眼色变了,“你躲在什么地方?”他回忆着昨夜的一切,灵棚里有不少殡葬人员,他每个都仔细瞧过了,尹莫这么惹眼的人,他没道理注意不到。 除非尹莫化了大变样的浓妆。 尹莫笑了笑,“看不到就算了。” 岳迁暂时没工夫和他闲扯,柳阑珊为什么会去李家的白事?那之后她还回来过吗? “她和李家是亲戚?”岳迁问:“你看到她时,她在干嘛?” “和你一样吃瓜子看表演。” “她一个人?” “一个人。” “她……”岳迁还想问,尹莫忽然打断,“骗你的。” “啊?” “刚才,都是骗你的。我没看到柳阑珊。” 要不是和犯罪分子周旋惯了,岳迁此时板凳都要踹翻,他凝视着尹莫的眼睛,“提供虚假信息,扰乱侦查,可能被拘留。” 尹莫送上双手,“那你拷我?” 岳迁一把打开,“凭什么奖励你?” 尹莫将手收回去。 在岳迁的查案逻辑里,任何一条线索都有它存在的价值,他不会轻易否定任何一条。尹莫为什么要说看到柳阑珊?说完又说是撒谎。这人这么闲? “你哪句话是真的?”岳迁问。 尹莫微笑,“你猜?” “猜不到。”岳迁心平气和地说:“我汇报给陈所就行。”说完,他在院子里转了转,看见箱子里的大号香烛,和刘珍虹点的一样。 拿起香烛,岳迁掂了掂,“珍虹姐经常来照顾你生意?” 尹莫看过去,神情似乎有改变,“偶尔买点。” “她都在家里拜什么啊?”岳迁将香烛拿到鼻子下面,用力一嗅,“你知道吗?” 尹莫冷漠地说:“不知道。” 岳迁把香烛揣进兜里,尹莫说:“10块钱。” “下次一起还你!说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是!”岳迁说:“还有什么要交待的没?我汇报去了啊。” 尹莫居然帮忙总结,“1月22号,除夕,我在惠平村李福海的白事上,看到岳迁和柳阑珊先后出现,不清楚两人是否有接触。” 岳迁越听越感到不对劲,果然,尹莫弯起的眼尾流露出一抹诡异的光,“你说,得到这条线索后,陈随是怀疑你还是怀疑我?” “嘿!你还威胁起我来了!我光明磊落,最不怕查!”岳迁甚至想掏本子来记录一下,只摸到一口袋草纸。“还有什么想说的?” 尹莫在几秒的沉默后,“你让陈随好好查查李福海这个人。” 关于李福海,岳迁只在村民的闲聊中听到些只言片语,这个人是自杀的,怎么自杀的却不知道,据说警察还在调查,尸体都没还给李家,李家就大张旗鼓在除夕夜办白事,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上门吃席,这已经很怪了。 且惠平村归嘉枝镇管,但派出所好像没有参与侦查。以岳迁的经验出发,那就只能是上级单位将案子要过去了。 “李福海真是自杀啊?”岳迁问。 尹莫看看天色,“好了,你该回去了。” 岳迁说:“还早啊,急什么。” “天要黑了。” “天黑你就不能说话啦?” 尹莫幽幽道:“天黑了,我就要和那些东西说话了。” 不信鬼不信神的岳迁:“神经病啊!” 初一晚上依旧到处是鞭炮声,整个嘉枝村并未因为有一家少了个人而冷清分毫,反而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岳迁回到家,老岳已经将饭菜热好了,全是除夕夜剩下来。岳迁动了大半天脑子,又跟着陈随东奔西跑,饿了,端起碗狼吞虎咽。 身为市局公认的帅哥,他做事是讲风度的,但吃饭是个例外。事情多的时候哪里顾得上细嚼慢咽,盒饭拆开就是猛干。本来穿越后换了个身份,不用再吃得那么快了,这一下午梦回当刑警时,不知不觉又开始大口吞。 “慢点,慢点,你看看你,哎呀——”老岳嘴上劝,看岳迁吃得这么香,心里却是高兴的,“明天我去杀条鱼回来,咱们吃……” 话音未落,鱼这个词触发了岳迁在刘珍虹家的回忆,呕吐欲猛然从胃里窜起,他干呕了一声。 “怎么了这是?”老岳说完也想起来了,“算了,明天不吃鱼,我还说弄个水煮鱼呢。” “别。”岳迁咽了口香肠下去,“水煮鱼好吃啊,要少刺的。还要加上豆皮豆芽海白菜。” “你还点起来了!”老岳笑起来,又皱眉,“也不知道那柳阑珊找不找得到。” 岳迁说:“爷,刘珍虹吃的那是完全没去过腥的鲫鱼啊,一点调料都不放。她干嘛呢?我看她缸子里还养了很多鱼,死了也不拿出来扔掉。她天天就吃那个?” 老岳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岳迁已经放下筷子,“你有线索要跟陈所说啊。” “你还管到我头上来了!我干了半辈子协警,我还不知道啥是该说的啥是无关紧要的?”老岳不满道:“要我说,陈所还是不了解咱们这里,柳阑珊丢了,去刘珍虹家调查有什么用?还管上别人吃啥来了。” “为什么?刘珍虹那屋子就是很奇怪啊。” “她一个老女人,能干啥?她啊,也是可怜,被逼疯了,才吃那些东西。” 岳迁忙问:“谁逼她吃鲫鱼?” “哎,她的命啊。” 在岳迁的追问下,老岳终于倒出一二。刘珍虹吃鲫鱼这事,村里上了年纪的、总去买菜的人都知道。她其实也就最近两年才开始吃,起初是每周都去买几条,用姜葱正常煎炒熬汤,后来她不买姜葱了,一个人将鱼摊子上的鲫鱼包圆。 村子里有孩子吃了鲫鱼聪明的说法,岳迁每次从警校回来,老岳都给他熬鲫鱼汤,可自从刘珍虹包圆鲫鱼后,老岳和其他村民就很难买到鲫鱼了。 刘珍虹疯疯癫癫,有几个大姐实在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买那么多鲫鱼,她只说吃,大姐又问,你一个人吃得了那么多?她就不乐意回答了。 后来,老岳又看到她买泥鳅和鱼泡鱼蛋,别人买泥鳅都要求老板将里面的蛋剔除,她却专门选肥大的,蛋多得快把肚皮撑破的。 老岳跟大姐们聊天,她们分析,刘珍虹可能是想要孩子想得发疯,所以才专门吃这些。 岳迁胃里再次不适,眼前浮现刘珍虹家中整面墙的女人照片,还有观音像。她一心求子,那么那座观音像是送子观音?她回到嘉枝村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可怜啊。”老岳摇摇头,“刘珍虹虽然是个疯子,但她对年轻女孩不错的,可能把她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吧。” 岳迁带着满脑子疑问睡过去,一早起来立即冲去邱家,多年如一日的骂声从院里传来。他听了会儿,柳阑珊没有回来。 身后传来车辆驶近的声音,岳迁一看,陈随正从车上下来,依旧面容严肃。 “陈所,早上好啊!”岳迁笑着打招呼。 陈随打量他片刻,“你在这儿干什么?” “帮着找人啊。”岳迁问:“陈所,柳阑珊有消息了吗?” 陈随说:“我需要向你汇报?” “哪里哪里!当然是我向你汇报。”岳迁说着从兜里摸出个砂糖橘,“吃啵?” 陈随自然不接,“昨天你和尹莫说了些什么?” “我正要向你汇报呢!”岳迁拿出派出所发的笔记本,还没打开,就被陈随抽了去。但陈随只看了两眼,就蹙眉问:“这写的都是什么?” “医生的处方,秘不外传。”岳迁拿回笔记本,“字写得差,得我自己看。” 听岳迁提到惠平村、李福海,陈随脸色愈加难看,“你前晚也去了李福海的白事?” “我也就去看热闹,柳阑珊不同啊。”岳迁趁机问:“陈所,这李福海到底是怎么死的啊?我怎么听什么说法都有?” 陈随问:“你都听到些什么?” 岳迁一五一十回答,还提了一嘴派出所为什么不参与调查,观察着陈随的反应,陈随冷笑一声,“够不上。” 这时,邱金贝闻声跑了出来,面颊浮肿,显然没有睡好觉,“陈所,陈所,阑珊她还是没找到啊!这怎么办啊!” 邱金贝说,他把邱家和汪家住得近的亲戚都发动了起来,附近的野外都找过了,一点踪影都没有,他还问了柳阑珊以前的同事、关系好的网友,没人知道柳阑珊去了哪里。 第13章 他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岳迁昨天觉得他有所隐瞒,今天看他这反应,他似乎真心实意担心柳阑珊。那么他隐瞒的是什么? “你问了那么多人,唯独没有联系柳阑珊的父母?”陈随冷眼看着邱金贝。 邱金贝一愣,张着嘴巴,却没发出声来。 “为什么?”陈随逼近,“柳阑珊失踪,你不应该第一时间就联系她的至亲吗?” “我,我……”邱金贝退到墙边,“我想等找到了,再,再……” “你有把握找到?” 邱金贝急忙拿出手机,半晌,手臂却垂下去,“我不敢说啊!” 陈随道:“不必说了,我已经通知他们,他们很快就要到了。” 岳迁在邱金贝脸上看到慌张和害怕,汪秋花听说“亲家”要来,拍了邱金贝一把,“你抖啥?你不是说阑珊的爸妈很喜欢你吗?” “我……”邱金贝无措,“妈,你就别说了!” 岳迁溜进院子,邱金贝三个姐姐看了看他,不愿意说话。 陈随带着民警在村里走访,在尹家门口停了不短的时间,但尹莫不在。临近中午,柳阑珊的父母柳诚、罗曼云到了。 罗曼云双眼通红下车,二话不说扇了邱金贝一巴掌,“人贩子!你把我女儿卖到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 开始日更了,不更的话会在前一章的作话里提前说。 第9章 归乡者(09) 一声“人贩子”,仿佛一道警钟,让岳迁和陈随的神经顿时都绷了起来。岳迁视线射向邱金贝,只见邱金贝像是被打懵了,双目圆瞪,愣着没有反应。 汪秋花反应过来,大喊着冲向罗曼云,双手并用将她从自己儿子面前推开,抓扯罗曼云的头发和衣服,“你凭什么打我儿子!你凭什么打我儿子!” 罗曼云虽然先动手,但不是擅长厮打的人,这一下根本招架不住,要不是柳诚赶紧上前帮忙,她此时已经摔倒在地任汪秋花捶打。 邱建和邱家其他亲戚从院里跑出来,将柳诚罗曼云围住,互相指责。岳迁扫过这群人,邱金贝没有上前拦汪秋花,他的三个姐姐从凳子上站起来,嗑瓜子看戏,邱二妹脸上甚至挂上一抹嘲讽的微笑。 陈随分开两拨人,严肃道:“别打了,大家都是来解决问题。有话好好说。” 罗曼云双目赤红,指着邱金贝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你,你,你把我女儿卖到哪里去了?” 邱金贝这次不懵了,“阿姨,你别血口喷人啊!我怎么可能是人贩子?阑珊不见了,我知道的第一时间就发动我认识的人到处找她,昨晚我一宿没睡,半夜还在山里面!陈所,还有其他警察都可以给我作证!” “你在演戏!”罗曼云边说边哭,“你以为阑珊没有跟我们说吗?她跟你在一起根本不是谈恋爱,是赚钱!你骗了她,你还想狡辩?” “我,我……”邱金贝瞳孔缩小,一时吐不出完整的话来。 汪秋花抓住他的手臂,“她什么意思?柳阑珊不是你媳妇吗?怎么又没谈恋爱?你说话啊,跟个木头似的,她都骂你人贩子了!” “妈!你能不能不要吵!”邱金贝受不了了,用力将汪秋花推开。 岳迁跟在他身后,“金贝哥,别走啊。” 邱金贝恶语相向,“滚!” “我这是为你好。”岳迁说:“没看见陈所正在和柳阑珊她爹妈说话?你这时候跑了,陈所怎么看你?不是坐实了你是个人贩子?” 邱金贝停下脚步,脸上的肌肉抽动,眼神躲闪,是心虚的表情。岳迁琢磨,难道这事儿真的牵扯到了人口贩卖? 岳迁参与大大小小的人口贩卖案,邱金贝的反应像干脏活的马仔。但也有矛盾的地方——昨天邱金贝确实在努力找柳阑珊,也确实担心她的安危。 岳迁往后看了眼,陈随似乎已经将罗曼云安抚好了,正要去警车上做问询。岳迁想了想,朝邱金贝挑眉,“我看不如这样,你先将你知道的告诉我,别落在后面,我呢,跟陈所说几句好话。” 邱金贝沉默,似是在挣扎。岳迁故意晾他,“行,那你好好想想吧,我去打听一下消息,回头再来找你,别跑啊,跑了真没好果子吃。” 邱金贝没搭理,岳迁走了一半,看见他蹲在墙边抽烟。他跑肯定跑不掉,这会儿来了五个民警,眼睛都盯着他。 岳迁毫不客气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边搓手边说,“冷死我了,还是里面暖和!” 他一进来,车里立即安静,陈随、罗曼云,还有一位民警都看着他。陈随不悦道:“谁让你进来?下去!” 岳迁赶紧冲着罗曼云说:“阿姨,你好,昨天是我报的警,我也是警察,从小生活在这一片儿,搜索也参与了,我真的很想帮你找回柳阑珊。” 他这皮囊天生容易讨长辈欢心,罗曼云一听他也是警察,连忙说:“谢谢你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你认识我们阑珊吗?” “认识认识,她还给我拍了一些照片。”岳迁说:“我们肯定竭尽全力寻找阑珊。” 陈随冷眼看着岳迁,心里有些气,但权衡一番,放弃将他赶下去。罗曼云上车后,情绪一直很亢奋,听不进去问题,只一个劲地说邱家全家都是人贩子,他并不擅长安抚这样的家属。而岳迁一进来,几句话的工夫,就让罗曼云平静了不少,罗曼云似乎很愿意和岳迁交流。 陈随叹了口气,朝岳迁递眼色,岳迁心领神会,真诚地看着罗曼云,“阿姨,现在我们要问一些问题,你别紧张,就跟平时聊天一样。” “好,好。” 岳迁又看陈随,小弟角色扮演得毫无破绽,“是这样的,这几天我跟柳阑珊遇到过几次,看到他和邱金贝关系很好,她亲口跟我说,她和邱金贝是情侣,春节来邱家见长辈,商量结婚的事。你怎么说……邱金贝是人贩子?” “我们阑珊不可能和那种人结婚!我这个当妈的还不知道吗?”罗曼云眼中全是懊悔,“当初得知邱金贝大学都没读过时,我和她爸就该强硬阻止她!” 罗曼云说,柳阑珊从小成绩就很一般,她和柳诚不像其他家长那样望女成凤,只希望她平安健康长大,以后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就行。 柳阑珊和他们很亲,以前做什么事,一家人都是有商有量的。但大学读了一年后,柳阑珊不愿意在家里住了,说是别的女生都独立了,她还跟着爸妈,这样永远都长不大。毕业后,柳阑珊更是因为没能在家乡永宾市找到合适的工作,说要到南合市打拼。 罗曼云不愿意她离开,劝说了她好几回,她向来听话,但自从从家里搬出去,就越来越有主见,离开永宾市的态度也很坚决。相持一段时间后,罗曼云和柳诚只好由着她去南合市。 说到这,罗曼云很后悔,温馨的家庭就是从柳阑珊想要独立时开始疏远,柳阑珊不再和他们无话不谈,渐渐有了新的天地,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柳阑珊念的大学和专业都很一般,辗转找到的模特工作在罗曼云看来不大上得来台面。两口子自我安慰,这好歹也是一份工作,女儿算是安顿下来了。 去年,罗曼云在永宾市给柳阑珊物色了个男朋友,一来柳阑珊也到了该考虑婚嫁的年纪,二来男朋友在永宾市的话,柳阑珊也会回来。可刚给柳阑珊一说,柳阑珊就拒绝。 罗曼云非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阑珊,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在罗曼云的一再追问下,柳阑珊承认,交了个叫邱金贝的男朋友。罗曼云当即提出去南合市见见这位未来女婿,柳阑珊却以时机太不成熟为由说再等等。 半个月后,罗曼云实在忍不住,拉上柳诚,悄悄来到南合市。这次见面却非常不愉快。他们先是得知邱金贝只是一个电话销售,底薪极低,虽说有可能拿到1万,但大多数时候也就不到4000块。这种工作在罗曼云眼中跟电信诈骗没什么区别。 更糟糕的是,邱金贝高中都没读完,从农村出来,家里还有三个姐姐。这是罗曼云最不能忍受的,一个农村家庭为了生儿子,前面生了三个女儿,可见女儿在家中根本没有地位,柳阑珊嫁过去有什么好日子过? 罗曼云苦口婆心,柳阑珊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强调自己和邱金贝是真爱,过年还要和邱金贝去见公婆。罗曼云气得住院,柳阑珊照顾了她一周,终于跟她说出心里话,“妈,你别担心,我和邱金贝其实不是真的在谈恋爱,我们是同事关系。模特的工作根本赚不到钱,还容易被揩油,我和他创业,做起来的话能赚大钱。” 罗曼云忙问是什么工作,柳阑珊却不说了,只是态度坚决地请母亲相信她,不要插手她的决定。 维系一段感情,离不开双方的妥协,亲情也是一样的道理。罗曼云大病一场后也想通了一些,柳阑珊现在大了,不再是小棉袄,已经与她推心置腹,如果她再不让步,只会将女儿推得更远。 第14章 得到柳阑珊绝对不会和邱金贝谈恋爱的保证后,罗曼云放下一半心,另一半又悬起来,生怕柳阑珊会被骗,落入他们这样的家庭应付不了的骗局。她开始关注针对年轻女性的诈骗新闻,每每看到有人被骗,都会忧心忡忡,难以入眠。 “我们好不容易有了阑珊,怎么就让她给人骗了!我后悔啊!”罗曼云捶胸顿足。 罗曼云提供的这些线索比柳阑珊莫名失踪更蹊跷,客观来说,她的怀疑不无道理,邱金贝的特征确实符合底层诈骗者的画像。但岳迁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 柳阑珊在柳家这种宽松的环境中长大,父母都没有给她任何压力,她却好像给了自己很多压力,先是要从家庭独立出来,然后离开家乡找工作,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也辞掉了,为的仅是和邱金贝赚钱。 以她搬出去住为节点,她和父母的关系疏远了,她也不再是罗曼云口中的乖乖女小棉袄。那么,是分开让他们变淡,还有在分开之前就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促使柳阑珊选择离开? 问询差不多已经结束,岳迁忽然问:“阿姨,你刚才说,你们好不容易才有了柳阑珊,你和叔叔……” 陈随诧异地看了看岳迁。 罗曼云张嘴,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片刻,她别开眼,含糊其辞,“哪家的孩子,都来得不容易。” “你认识李福海吗?”岳迁又问。 听到这个名字,陈随眉心深拧,罗曼云则是满脸茫然,“这是谁?” 看来罗曼云对他毫无印象。岳迁思索片刻,没有告诉她柳阑珊可能出现在此人的白事上。 女警将罗曼云接走,安抚一番,接着接受问询的是柳诚。柳诚提供的情况和妻子类似,只是他的情感比妻子克制很多。陈随提到岳迁最后问罗曼云的两个问题,柳诚显然也不认识李福海,对柳阑珊的来之不易则陷入沉默,最后只道:“是啊,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要将她找回来。” 岳迁提前下车,看到邱金贝正向这边张望,心里有了数,陈随一出来,他就说:“陈所,邱金贝在找你。” 邱金贝走得很慢,似乎还在犹豫,“陈,陈所。”说着,他不由得看岳迁,仿佛希望岳迁帮帮他。 岳迁又穿上狐假虎威的外衣,“金贝哥,你这回可得好好交待啊,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陈随警告地看他一眼。 “我说,我都交待。”邱金贝急切道:“但我真不是什么人贩子,这都是柳阑珊的主意!” 邱金贝昨天说他和柳阑珊是在写字楼的食堂认识,互相有好感,这不假。柳阑珊主动跟他搭话时,他还以为自己桃花运终于来了,即将摆脱母胎solo。 柳阑珊漂亮,身材又好,说话从不冷场。他不是个擅长交际的人,和美女聊天总是会脸红,但柳阑珊很会开玩笑,该温柔的时候又很温柔,和她相处,他觉得很舒服。 可也是接触得久了,他明白自己和柳阑珊不可能谈恋爱,柳阑珊家庭比他好得多,虽然工作不怎么样,但有父母的支持。他家里三个姐姐,别说柳阑珊了,就连村里的一般女人都娶不到。 知道柳阑珊对自己没那意思,邱金贝渐渐放开,跟柳阑珊聊到家庭,忍不住抱怨。他也知道自己的出生是在三个姐姐身上吸血,但是他自己要出生的吗? 从懂事开始,他便努力对她们好,她们却没有给过他一个好脸色,将从父母处受的气转嫁到他身上。柳阑珊是独生女,按理说很难感同身受,但倾听也是一种本事,每次述说完,他都会好受一些。 后来,柳阑珊向他提出一个异常大胆的想法,“我们的工作继续做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要不要和我一起创业?我想过了,你的家庭很适合拍短视频。” 邱金贝起初很懵,柳阑珊跟他解释,现在短视频流量很大,但能不能赚钱,要看赛道选得对不对,他们可以假装情侣,漂亮的城市女孩非要嫁到农村,天天受气却因为太爱男方,被男方家庭洗脑,不肯离开。 邱金贝惊讶极了,“这怎么行?我会被骂死!” “被骂才有流量,现在这个时代,流量就是钱。”柳阑珊循循善诱,说他那超雄妈、窝囊爸,三个啃老姐姐就是天生的卖点,好好利用,很快就能实现财富自由了。 邱金贝打开两人共用视频号的后台,“我们每天都会被骂,但骂的人越多,进账就越多,阑珊的选择是对的。陈所,你们相信我,我真是只是为了赚钱,阑珊不见了不关我的事,我比谁都着急,比谁都想把她找回来!” 岳迁看了看流量转化的报酬,不多,最近几天平均一天300多块,考虑到这笔钱需要两个人来分,就更少了。若说邱金贝为了分账动手,这太牵强,他们的收入在增加,这时柳阑珊不见了,对邱金贝来说是个巨大的损失。 邱金贝哆哆嗦嗦回到家中,汪秋花追着他问柳阑珊今后还给不给邱家当媳妇,邱金贝终于爆发,“妈,你有病是不是?别来烦我了,生在这种家庭,我娶个鸡毛老婆!” 汪秋花抓着扫把,怔怔地站在院子里,半天没有动弹。 岳迁状似无所事事地踢着石头,实则脑子飞快转动,想得入神,没听见陈随叫自己,人都走到跟前了,才反应过来,“啊,陈所,有事?” 陈随总是皱着眉,没有舒心的时候,“上车。” “咦?” “你不是很会问吗?回派出所做个笔录。” “啊?” 柳阑珊依旧没有消息,村里却再次传起尹莫会诅咒人的谣言。嘴碎的村民说,尹莫诅咒了柳阑珊,柳阑珊才会失踪。谣言有鼻子有眼,有人拍着胸脯说自己亲耳听到的。 尹家会邪术,家里有脏东西的事,早就是村民们的共识,本来传传也就罢了,但此时是春节,外出打拼的人带回自己的小孩、伴侣,这些外来者对传言相当感兴趣,尤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 下午,城里的村里的孩子聚在一起玩,这次不去炸粪塘了,商量的是去“鬼屋”探险。 村里孩子从小耳濡目染,不敢靠近尹家,但又十分好奇,城里来的却不信邪,以周家的大孙子为首,非要趁着夜黑风高去一探究竟。 “谁敢跟我一起?”大孙子站在桌子上大喊。 三五个城里孩子举手,和大孙子有矛盾的王学佳不屑地哼了哼。 大孙子瞪着他,“不敢是孙子。” 王学佳唾了口,转身就走。孩子们起哄,最终有九个小孩加入夜探“鬼屋”的队伍。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归乡者(10) 警车在乡野小道上颠簸,岳迁嬉皮笑脸看着陈随,“陈所,我没犯什么事吧?” 陈随白他一眼,不搭理,他继续问,陈随被问得烦了,“到所里再说!” 岳迁头一次来嘉枝镇派出所,这派出所很不起眼,藏在一片商铺中,周围的街道都很老旧了,它的墙壁也掉了大片大片的墙灰。 车停下,岳迁坐在里面没下来,陈随走了几步,回头,“怎么,还要我扶你下车?” “我这不是心有敬畏吗。”岳迁跟在陈随后面,走得慢,什么都要看一眼。 “敬畏?”陈随盯着他,“我看是畏惧吧。” “不不不,就是敬畏,我一良民,还是警察,只有犯罪分子才会畏惧。”岳迁挺直腰杆。 到了所长办公室,陈随让岳迁坐下,打量片刻,忽然问:“你是谁?” 岳迁眉梢挑起,“我是岳迁啊,协警老岳的孙子,咱所的新人。” 陈随没说话,只是盯着他,观察他脸上一切细微的表情。 他看出我的问题了?岳迁也正观察着陈随,飞快将自己说的话做的事梳理了一遍。陈随是正儿八经的刑警,虽然现在待在乡镇派出所,但侦查、审讯那一套绝对不差。 岳迁清楚自己在柳阑珊失踪后过于积极了,一个菜鸟民警再怎么摔坏了脑子也不至于突然变得灵活上进。可那又怎样?只要他咬定自己就是原主,旁人再怎么怀疑也没用。 岳迁故意气恼道:“陈所,我一直很尊敬你,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岳迁,那我是谁?” 陈随说:“你是岳迁,那你身上的嫌疑就更大了。” “什么意思?” “你和嘉枝村所有人关系都一般,邱金贝是你儿时的大哥,长大后很瞧不起你。不止他,村里小孩都能在你身上踢上几脚,要不是老岳养着你,逼你上警校,你有现在?就算当上民警,我看你也是在混日子,怎么柳阑珊一丢,你突然就热心起来了?” 岳迁心中不慌,面上却慌给陈随看,“你,你想说柳阑珊失踪是因为我?原因呢?我认都不认识她,要不是在家养病,我可能连接触她的机会都没有,我动机在哪里?” 陈随一时也想不到最关键的动机,“行了,你别叫唤。” 第15章 “陈所,你不该这么怀疑我!”岳迁义正言辞。 陈随问:“1月22号晚上你去惠平村干什么?” 岳迁说:“我不是早就解释了吗?我看烟花时听说有白事,谁都可以去蹭吃的,还有戏看,我就去了。” “你遇到柳阑珊了吗?” “没有啊!哎不是,陈所,你到底什么意思?柳阑珊也去了李福海的白事,这还是我排查出来的!你拿这来审我?” 陈随不理会他的焦躁,问得很快,“你没有遇到她,又为什么相信她真的在?” 岳迁很清醒,“尹莫跟我说的啊,不是你让我好好问他吗!” 陈随眯起眼,“你和尹莫是什么关系?” “我们……都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对你还挺熟络。” 这话其实不必陈随说,岳迁自己也感觉得到,但陈随的怀疑完全走偏了,尹莫有问题,不代表他也有问题,尹莫对他更像是逗弄一个玩意儿。 这么一想,岳迁有些挫败感,他堂堂市局门面,穿个什么不好,非穿个菜鸟新人,发挥都不好发挥! “我是真心想出点力。”岳迁委屈道:“自私点说也是为了自己,我不想这么混下去了,我爷年纪大了,不可能守我一辈子。我读书不行,好不容易找到工作,我想干好了出人头地,今后调到市里去,让我爷也享点福。” 陈随听得有些不自在了,“好了,不说这些。今天你为什么跟罗曼云提到李福海?” 岳迁抹把脸,“尹莫不是说她去了李福海白事吗?她城里来的,总不会像我一样喜欢贪小便宜,去蹭吃蹭喝吧?万一她不见了和李福海有什么关系呢?” 说着,岳迁哼唧两声,不满道:“我问过你李福海是怎么回事,你不愿意说。” “如果尹莫没有说谎,那柳阑珊突然出现在惠平村,可能真和李福海有关。”陈随面色凝重。 岳迁这次不问了,一副很受打击的样子。 陈随说:“这次带你来,除了了解你本人的情况,还有件事。” “啊?” “你不是想知道李福海的案子吗?跟我来。” 陈随办公室乱得像遭了贼,几乎找不到坐的地方,岳迁自己的办公室隔三差五就要整理一下,一来方便找资料,二来作为门面,办公室那也得是面子工程的一部分。 “李福海的案子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目前由市里重案队调查,不归我们管。”陈随边说边翻找记录,抬眼问:“你知道李福海这个人吗?” 岳迁摇头,“只听说是个什么厂长,挺有钱的。” “做别针,在长字县开了个厂,规模不大,但对从惠平村走出去的人来说,确实算有钱了。”陈随丢给岳迁一份冗长的背景调查报告。 长字县在南合市北边,虽然同省,但和嘉枝镇、惠平村离得很远。李福海早年外出打拼,进过不少厂,有了积蓄后自己开了厂,生活蒸蒸日上。 别针虽然小,却有很多用途,尤其是这些年年轻人对装饰品的需求增多,单子源源不断地流进别针厂。 年初,李福海还在年会上喜气洋洋地展望未来,每个员工都收到了大礼包,对现状十分满意。 但回老家过年时,李福海却自杀了,时间是1月7号。 岳迁问:“真的是自杀?” 陈随拿出尸检报告,点头,“现场是我去出的,自杀这个事实无误,但他没有自杀的动机,而且用来自杀的工具太不寻常了。” 岳迁看一眼照片,猛地站起来,“这是……枪?” “猎枪。”陈随右手比作枪,指向口腔,“他就这么在老家的仓库里结束了生命。” 岳迁沉默下来,难怪这案子会被上级接走,小小一个乡镇派出所很难应付。但陈随本就是市里的刑警,他一定非常渴望亲自查清李福海自杀的真相。 陈随看了岳迁一会儿,问:“有什么想法?” “我脑子现在有,有点乱。”岳迁的话半真半假,他确实还没有理清思路,也需要在陈随面前维持摇摇欲坠的菜鸟人设。 陈随点点桌子,仿佛认定他能想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那你好好想想,不急。”说完,陈随开门出去。 不是,这就走了?岳迁坐了半分钟,翻开陈随故意放在他面前的资料。 李福海62岁,离异,无子,前妻李倩子已经出国,目前联系不上。在李福海经商之前,李家在惠平村算过得不错的家庭,李父在镇里做零售生意,李福海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早期也做点小本买卖,别针厂做大后,李家人全都进了别针厂工作。 李福海的别针厂用了很多李家人,侄儿侄女在厂里就像他自己的子女。李家富起来后,还搞了个读书基金,帮助村里成绩好的孩子上高中、大学。总的来说,这是个有头脑,似乎也颇为善良的老板。 派出所初步调查下来,没有发现别针厂和外人有任何纠纷,李家内部也和谐美满。李福海以前春节不会这么早回来,今年他的老母亲生了场大病,又恰逢95岁生日,他才打算提前回来,陪陪老母亲,准备祝寿办席。 谁也没想到,席还没办,李福海就自杀了。李家所有人悲痛不已,反而是老母亲,大约是脑子不好使了,得知小儿子走在自己前面,接受得十分平静。 考虑到她年纪太大,家人不敢告诉他李福海是饮弹自尽,她以为李福海是自然死亡,要求将自己的寿宴改作李福海的白事,能请的殡葬团都请来,越盛大越好。 这太怪异了,尸体都还冻着,却要办白事,但老母亲态度强硬,一定要风风光光送走最有出息的孩子,其他子孙只得照办。 陈随又回来了,岳迁正在蹙眉思索,案子被市局接走后,派出所就没有一手消息了,所以岳迁能够接触到的也只有最基础的背景排查。 “这回有什么看法?”陈随问。 岳迁说:“一个小小别针厂,李福海为什么要开在那么远的地方?就在嘉枝镇开不行吗?他爸他哥以前的生意都在这,还能互相照应。” 陈随说:“那边也许有政策倾斜。” 岳迁耸耸肩,“那我就理解不了了,我连嘉枝镇都没出过呢,嘉枝镇最好了。” 傍晚,陈随将岳迁送回嘉枝村,老岳在电话里催:“又跑哪去了,天天都不知道落屋!” 岳迁大声说:“陈所请我喝茶呢!” 就在警车离去之后,村里的天很快被夜色笼罩。 岳迁琢磨着李福海离奇的自杀,心想如果自己还是穿越前的身份,此时肯定正在熬夜奋战。陈随是个敏锐的聪明人,自己今天的话非但没有消除他的疑问,反而让他更加怀疑,但这样也有好处,陈随会逐渐将更多线索喂出来,既是试探,也是索求。 岳迁想着想着,有了一丝睡意,半梦半醒间听见孩子的叫声。 月黑风高,“鬼屋”探险队出发了,过年期间,大人们通宵打牌,小孩通宵玩闹,没人会管。 11点,九个小孩各自避着家长,从家里溜出来,周家那大孙子点完名,发现多了个人,警惕地说:“你来干什么?你想告密吗?” 王学佳只穿一件破棉衣,白天还行,晚上看着特别单薄。他双手揣在兜里,跺着脚,以暖和起来。在场的孩子,除了他和另外两个,都是从城市回来的,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眼中闪烁着征服“鬼屋”的兴奋。 他扫了他们一眼,“不让参加?那我真要去告密了。” “来就来!”大孙子很不想他一起来,但没办法,“你这么瘦,又冷成这样,一会儿别拖我们后腿,我先声明,出事了我不负责啊。” “啰嗦。”王学佳率先朝尹家走去。 尹家虽是“鬼屋”,但周围其他住宅不是,夜还不够深,贸然进去,说不定会被邻居发现。大孙子指挥各人放哨的放哨,隐藏的隐藏,等到附近的灯几乎都灭了,才下令进去。 尹家黑灯瞎火,大门紧闭,尹莫不在。小孙子找到一个好爬的位置,大家耗子一般翻了进去,大孙子翻得很吃力,王学佳在后面推了一把。 天上飘来乌云,将月光遮住。 即将破晓时,惊叫声吵醒了村里睡觉的狗,犬吠此起彼伏,岳迁也被吵醒,推开窗户,看见巷子里有几户已经打开了门,回乡的人恐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 那个孩子他见过,好像叫钟校,经常和周家那俩孙子凑一块儿。嘈杂的声音中,他捕捉到两个字:死了。 谁死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归乡者(11) 岳迁披上外套就冲下楼,老岳也从屋里出来,抓住他,“外面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去看看。爷,你别急着出来,早晨冷,穿厚点。”岳迁飞快交待完,朝院门跑去。 老岳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军大衣,自言自语道:“长大了,长大了啊。” 第16章 此时本该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玩了一宿的人刚刚睡下,醒得早的老人也只是在家中活动,但越来越多的狗叫似乎暗示着某种不详。 岳迁直奔那叫钟校的男孩,男孩即便在母亲怀中也恐惧得浑身发抖,眼中一片茫然,六神无主,嘴里絮絮叨叨。岳迁看向钟母,“这是怎么了?” 钟母不认识岳迁,警惕地退后一步,“我,我也不知道啊,他哭着回来,一直说死了死了,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 听见“死”字,钟校仿佛受到刺激,再次尖叫起来,挣脱钟母和其他亲戚就跑。“宝贝!回来!”钟母边喊边追。 岳迁比他们谁反应都快,长腿几个来回,就逮住了钟校,蹲下来抱住他,“不怕,告诉哥哥,你看到什么了?哥哥是警察!” 钟校喘着粗气,张口就是哭腔,岳迁顺着他的背,向忧心忡忡赶来的家长们点了点头。钟校在他耳边抽噎道:“我们,我们去冒险,周,周向阳带我们去的,他,他被鬼杀,杀死了!” 岳迁眉头紧拧,周向阳,这是周家那个大孙子的名字。“你们在哪里冒险?” 钟校在岳迁怀里动了动,转过身子,视线在周围的小楼间转了转,颤抖的手指指向东边巷口,“就,就是那个尹家的‘鬼屋’。” 岳迁将钟校交给钟母,并请对方报警。 钟母一听要报警,更加紧张,“小孩子胡言乱语,不,不至于真有人死了吧?” 岳迁想了想,他自己就是警察,打算先去尹家看看,再报警也行。 夜色一点点淡去,尹家所在的巷子大约因为尹、安两家的存在,显得格外阴森。岳迁和另外几个年轻村民来到尹家门口,只见铁门半开,里面没有灯光。一旁的安家门口倒是挂着两个红灯笼,院子里放着一对对纸扎,将这俩红灯笼衬托得更加诡异。 岳迁将门推开了些,听不见任何动静,身后的村民压低声音道:“这些死孩子,哪里不去,非要跑这种地方来!这是能来的地方吗!” 岳迁没理会他们的抱怨,往里走去。尹家他是来过的,但当时尹莫在。现在尹莫似乎不在屋里,那么院门为什么是开着的?钟校等人打开的? 他缓缓走入屋内,没有立即开灯,夜视极好的双眼扫过屋内,看见不久前还整齐放着的纸扎全部被打翻踩烂,竹条和碎纸铺洒在地上。 他皱起眉,不由得想到尹莫安静坐在纸扎中制作纸花的模样。这些所谓的晦气物,都是尹莫和安修一个个扎出来的,是生者哀思的承载物。 现在,它们都已经被毁掉了。 忽然,岳迁听到楼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一起来的村民也听到了,大惊失色,“什,什么东西?” 村民这一出声,那动静立即消失了。岳迁回头,朝村民做了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楼上,示意自己上去看看。村民们点头,不敢跟着他上去,全都守在楼下。 岳迁走路像猫一样,无声无息,上回尹莫没有带他上二楼,他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听见空洞的回响。 二楼有一条很窄的走廊,两边都是老式门,他站在黑暗里,静静地倾听,嗅到一丝血腥味。但还来不及判断血腥味是从哪里传来,刚才那奇怪的动静又出现了。 这次,他精准地判断出,动静是从左手边第二间房里传来。 他走过去,推开门的瞬间挪到墙边,余光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家具间一闪,只听一声沉闷的关门声。岳迁从门的一端闪至另一端,迅速将屋内看了个大概,关门声从柜子出传来的,躲进去的是个比钟校还小的孩子。 岳迁在门边摸索一通,找到了灯的按钮,一打开,惨白的灯光照亮整个房间。岳迁仔细观察屋内,墙壁斑驳,有一张只剩板子的床,褐色的矮柜上放着相框,其上的墙上挂着女人的遗像。 女人艳丽温婉,眉眼间看得见一丝尹莫的影子。是尹莫的母亲阿妆。 衣柜很旧了,柜脚不稳,藏在里面的人害怕得发抖,整个衣柜都发出嘎吱声。 岳迁走近,弯腰,看向柜门的缝隙。虽然从他的角度,看不见里面的人,但他确定,里面的人正紧紧盯着他。 “钟校跟我说,你们来这里冒险,现在冒险结束了吗?结束了就出来,我带你回去。” 衣柜的颤抖停下来。 岳迁又说:“你应该见过我吧?上次你们去炸粪塘,我不是跟你们一块儿去了吗?”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女孩满脸惊恐望着岳迁。岳迁见过她,城里来的漂亮小公主,总是穿着精美的裙子,大孙子动不动就挤到她身边找她说话。 “余……”岳迁说:“余禾?” 大约终于明白自己得救了,余禾眼泪顿时掉下来,她抽泣着说不出话,只是扑到岳迁怀中。 看见楼上亮灯,又没有打斗的动静,楼下的村民壮起胆子,也上来了。“怎么回事?这楼上怎么有股腥味儿啊?哟!这不是余家那姑娘?” 岳迁拍了拍余禾,见她还是惊魂未定,“你先在这里,和他们待一块儿,我们都是来找你们,现在安全了,不怕啊。” 余禾点点头。岳迁不再耽误,立即朝血腥气最浓的地方走去。那是走廊尽头的房间,门虚掩着,一推就开。 朝阳已经升起,稀薄的霞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满是血污的地板上。那里赫然躺着一个人,肚子因为肥胖而隆起,张着的口中插着一根什么东西,岳迁走近才看清,那是一串糖油果子。 周向阳颈部被利器撕开,血管、气管全部断裂在外,早就没了生息。 警笛消去了嘉枝村清晨的最后一丝睡意,陈随沉着脸从警车上下来,目光锁定岳迁,一言不发。 “陈所,你终于来了,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调查啊!”岳迁指了指楼上,“尸体在上面,现场我暂时保护起来了,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陈随说:“又是你。” 岳迁说:“现在比起我,陈所应该对现场更感兴趣。我先走了。” 陈随皱眉叫住他,“去哪?” 岳迁说:“被害人我认识,他们家回乡过年,他还有个弟弟,我去他们家里看看。” 陈随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嚎啕之声传来,一看,一个妇女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赶来,“我的阳阳!我的阳阳!” 来者正是周向阳的母亲肖意倩,她的丈夫周乐军,周乐军的哥哥周乐强,他们的母亲张群华也一同赶到。四人都是一副没睡好,刚被叫起来的样子,眼中有浓郁的红血丝。 周乐军看见警车,焦急地跑来,“不可能!我儿子不可能出事!” 岳迁拉住他,“你上去看看吧,你妻子就不要上去了,周向阳现在……”他没有说完,叹了口气。 周乐军脚一软,险些摔倒,周乐强赶紧将他扶住,“我是向阳叔叔,我去看。” 现场拉上警戒线,周乐强只看了一眼,后背就撞在墙壁上,“谁,谁干的啊!” 肖意倩不顾劝阻,也冲进现场,短暂的静默后,她失声尖叫,当场晕厥。周乐军赶来抱住肖意倩,也是腿脚一软。 周家众人的反应岳迁尽收眼底,忽然,他挑了挑眉。周乐军在看到尸体时,悲伤之余,似乎还有一丝诧异和恐惧。 为什么? 岳迁的视线落在周向阳口中的糖油果子上,又看了周乐军一眼。周乐军脱力地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盯着那串糖油果子。 侦查交给陈随,岳迁立即来到周家。此时周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周大爷——周苍索吓晕过去,老岳赶来,和邻居七手八脚将他送去镇医院。 周乐强的妻子孟岭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她的身后,是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的周小年。 岳迁和一位民警一到,孟岭赶紧问:“是真的吗?向阳被人害了?” 岳迁说:“小年呢?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他。” “小年,小年……”孟岭不安道:“他不知道怎么了,不肯说话啊!” 岳迁来到窗前,被子肉眼可见地颤抖。岳迁拉住被子角,“你哥哥出事了。” 周小年停止颤抖一瞬,继而抖得更加厉害。 岳迁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被子里传来呜鸣,孟岭心痛孩子,看不下去了,“你们先让他缓缓吧,他比我们谁都难受,他能说话了我马上带他来见你们!” 岳迁转而问孟岭,“昨晚上小年和阳阳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我不知道。”孟岭后怕道:“我,我老公,阳阳爸妈,我们9点多就开始打牌,一直打到半夜1点多。” 打牌是嘉枝村这边过年期间最普遍的活动,孟岭牌瘾尤其大,平时工作忙,过年正好四个人,白天要陪老人要带孩子,只有晚上能尽情打。 孟岭对两个孩子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周小年是什么时候回来。老家的自建房屋子多,周小年不和他们夫妻住一间,自己有房间。 第17章 1点多的时候,孟岭还想继续打,但肖意倩说眼睛都睁不开了,牌局只得草草收场。这个点两个孩子早就睡了,孟岭并未去孩子房间查看,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吃完便睡下了。 “就刚才,他们,他们跑来说阳阳被人杀死了,我才起来。”孟岭心有余悸,“我赶紧去看小年,他人倒是在,就是吓得不肯说话啊!” 岳迁暂时离开周家,前往钟家。钟校已经在家人的陪伴下镇静下来,他的膝盖和手掌有伤,脸颊也摔破了,眼镜不知所踪。他说,在逃跑路上他一直摔跤,眼镜就是那时掉的。 “给警察叔叔说说,你们在‘鬼屋’里看到了什么?”岳迁指了指自己和身后的民警,“我们都是来帮你的。” 钟校看看民警,又看看岳迁,身体小幅度地往岳迁转了转,“周向阳说,我们要去征服‘鬼屋’。” 十个孩子陆续翻入尹家,周向阳虽然是领头人,但他胖,跑起来慢,实际上走在最前面的是周小年和王学佳。 听到这,岳迁打断,“王学佳也去了?十人是哪十人?” 钟校挨个报出名字,但又说:“其实留下的只有我,王学佳,余禾,周向阳和周小年。” 城里长大的孩子对尹家这种有猎奇传闻的乡村老宅很感兴趣,但这兴趣又有些叶公好龙的味道,进院子后看见那些随风飘荡的魂招,就有两个小孩退却了,声称回去晚了会被骂,打开院门溜之大吉。 剩下的八人继续前进,又被屋里的假人吓个半死,还没将一楼探索个遍,队伍里便只剩下五人了。其中王学佳还不是来探险的,自称担心他们这群城里来的出事。 岳迁问:“王学佳和你们关系这么好了?” 钟校摇头,“他和周向阳老是吵架,周向阳看不起他,说他是野种。” 岳迁皱眉,“那他还来?” “不知道啊,但我听说,我们没回来之前,他是村里的老大,老大有义务罩着小弟。”钟校小声说:“其实我觉得王学佳挺好的,没钱又不是他的错,周向阳想当老大,才排挤他。” 钟母连忙咳了声,按住钟校的肩膀,“周向阳已经走了,死者为大,不要这么说他。” “可是……”钟校正要辩解,岳迁说:“没事,孩子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我需要尽可能多的线索。” 钟母叹了口气,“行吧。” 岳迁问:“后来呢?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了?” 钟校低着头,在恐惧中握紧拳头,“我们探险完一楼,就上了二楼,当时已经不怎么害怕了,那种兴奋劲也少了。” 一楼的各种纸扎,尤其是纸人,在特定的环境中乍一看确实很吓人,但只要适应了,恐惧感就会降低。一旦降低,就会主动寻找新的刺激点。 提出上楼的是周小年,但钟校觉得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四人正要上楼时,王学佳站在下面说:“你们确定要上去?出事了跑都没法跑。” “你怕你就别上来!”周向阳鄙视道:“我们自己上去。” 余禾不满周向阳对王学佳的态度,推了周向阳一把,又下去对王学佳说:“佳佳哥,要不你在这里等我们吧。” 钟校看不到王学佳的表情,也不在意,余禾回来后,他们四人就上楼了。二楼果然比一楼更加恐怖,门窗都没关,风穿堂而过,那声音就跟鬼哭一样。 钟校有些怕了,同时又很兴奋,跟在周家两兄弟后面往前走。突然,前方的黑暗中闪过一道身影,周向阳当即叫喊起来,转身就往回跑。 他不叫还好,这一叫,四个人都六神无主,各自找路。钟校身后是余禾,但恐惧让他无暇顾及任何人,只管跑自己的。他最先冲到楼下,想找王学佳,却没有看见人,敞开的院门哐当一声关上,不知是被人关的,还是被风吹上。 他不敢动了,钻进一楼一个房间,躲在床底,听见楼上传来仓促的脚步声,有人下来了。他想去和对方汇合,却不敢离开,怕遇到在二楼看到的鬼。 等脚步声消失,他又后悔了,从床底缓缓钻出来,胆战心惊地推开门,见到了最恐怖的一幕——鬼就站在他面前。 “鬼?”岳迁问。 想到那一幕,钟校肝胆欲裂,脸色惨白,“鬼,真的是鬼!” 一道半青不白的身影飘在一楼,脚不沾地,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在风里飘荡,它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钟校,仿佛下一刻,就要夺走钟校的性命。 钟校被吓晕,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鬼已经不见了。周围没有动静,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不敢出声,再次向楼上走去。 二楼静悄悄,空气里飘浮着一丝奇怪的味道,他很确定,第一次上来时没有这种味道。他贴着墙壁,朝味道传来的方向走去,在尽头的房间,看到了周向阳的尸体。 他是从二楼滚下来的,脚软得根本动不了,连滚带爬跑出尹家,又一路摔跤、哭喊回到家中。岳迁和巷子里的大多数人正是被他搞出的动静吵醒。 钟校说完,又是惊魂未定的神情,岳迁安慰一番,越发感到蹊跷,这些小孩看到的鬼是什么东西? 半青不白? 过去调查,岳迁从不考虑任何非科学的可能,但现在不同,首先他的穿越就匪夷所思,尹莫能看到脏东西也被传得有鼻子有眼。那么,这个平行世界,是有鬼神存在的吗?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归乡者(12) 这个世界有没有灵异事件暂且放一边,岳迁很快意识到的是,这里看似和原世界区别不大,但刑侦手段却落后了一截。 周向阳遇害的现场是保护起来了,可法医、痕检师却姗姗来迟,半天时间过去,只能确定周向阳脖子上的致命伤是由利器造成,看上去之所以那么狰狞,是用类似去皮器的锋利工具反复刨刮。 此外,周向阳后脑和面部都曾受到撞击,遇害之前,他似乎摔倒过,撞到后脑,因此失去意识,而面部的伤则是被人抓着头发撞向地板。那串插在他嘴里的糖油果子沾满了血,竹签的尖端扎在他的喉咙里。 尹家发现了大量足迹,一楼尤其多,这些足迹正在等待详细比对。 岳迁抬头看了看尹家外的电线杆、路灯,穿越前,他也去比较落后的乡镇查过案,那些地方虽说不像城里处处是监控,但巷口等比较重要的地方一般都有公共摄像头。而整个嘉枝村,他没有看到一个摄像头。 岳迁忽然感到热血澎湃,越是缺少客观条件,侦查就越要靠刑警本身,没想到穿越这一遭,还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陈随盯着岳迁好一会儿了,见他神情变幻莫测,颇为蹊跷。 “钟校给我说,他看到一个半青不白的鬼,然后就吓晕过去了。”岳迁故意问:“陈所,你小时候见过鬼没?” 陈随一听就皱起眉,“我们查案讲科学,少跟我说怪力乱神的东西。” 这里也讲科学?陈随心里琢磨了会儿,又说:“那钟校看到的是什么?” “他们本来就把这宅子当做鬼屋,看到任何人都觉得是鬼。”陈随说:“鬼都是人扮的,他看到的说不定就是凶手。” “有道理。”岳迁点点头,“但他吓晕过去了,根本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 尹家外面远远聚集着不少村民,如果说柳阑珊失踪,大多数人抱着的是看热闹的心态,现在却是实打实的担心,害怕自己的孩子也横遭毒手。尤其出事的地点是那个从多年前就诡异凶险的尹家,上了年纪的人又开始说尹家招惹邪祟,几乎被反噬灭门的事。 陈随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低头看时间。岳迁问:“陈所,你等人啊?” 陈随说:“你别走,一起。” “我?” “已经通知尹莫。”陈随看着岳迁,眼神带着一丝探寻,“看看他当着你的面,会怎么说。” 岳迁笑了两声,“我跟他又不熟。”说完抬脚就要走。 陈随手一抬,扯住他水蓝色羽绒服的兜帽,将人拉住,“去哪?” “那什么,报告陈所,我还想去余禾家看看,是我第一个找到她。”岳迁说。 陈随审视岳迁片刻,正要开口,手机忽然响了,队员的声音大得岳迁都听得见,“尹莫他不肯回来,说谁杀了人找谁去,还让我们把他家里打扫干净,不干净他不回来。” “拖也要给我拖回来,他的嫌疑不小。”陈随说着,突然看了岳迁一眼,“尹莫现在在哪里?” “嗐!”队员说到这个就头痛,“坟堆呢!这人不知道在这干什么,硬是不走!” “你把手机给他。”陈随同时朝岳迁招了下手,手机递过去,用口型说:“把他劝回来。” 岳迁拿过手机,那边在一阵细小的动静后安静下来,他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 “你好,尹莫吗?”岳迁说。 第18章 几秒后,“哪位?” “我啊,老岳的孙子,我不是欠你钱吗,想还呢,上你家来,你又不在,下次又说我欠钱不还。” 陈随在一旁听着,挑了挑眉。 一阵笑声传来,“好啊,你来找我。” 岳迁说:“行吧,你在哪?” “刚才那位警察不都告诉你了吗?” “意思是让我去坟头接你?” “你来吗?” “来就来。” 岳迁将手机还给陈随,“我上坟去了。”走出两步又返回,伸手,“借我88块5。啊不对,98块5才行!” 陈随:“?” “欠尹莫钱,今天没带出来。”岳迁说:“动用一下查案经费,不过分吧?” 陈随拿出钱包,“你还知道查案经费。” 陈随拿了张整100给岳迁,两人一起上了警车。荒山野坟车开不上去,车停下,人徒步。民警早就等着了,连忙挥手。 岳迁一眼看去,阴云下,整座山都显得阴森森的,那些孤坟经过几十上百年时间的洗礼,爬满青苔,早就和山融为一体。尹莫一身黑衣,坐在一座坟边做纸扎,一旁是一个很大的登山包。岳迁和陈随走近,他也没抬眼。 “尹莫,你家里出事了,有个叫周向阳的小孩死在你家二楼。”陈随蹲下,想看清尹莫的眼睛。 “钱呢?”尹莫抬头,看的却不是陈随,他望着岳迁,“不是来还钱的吗?” 岳迁掏出100块,尹莫皱眉,“补不了。” “你先拿着,有了再补不就行了。”岳迁想,这样欠钱的就不是我了。 尹莫却不收,“这钱不对。” 岳迁下意识往边缘一摸,看陈随,“□□啊?” 陈随额角青筋跳起来,岳迁已经确认是真钱,又朝尹莫扬了扬,“真的,不信你摸。” “拿你自己的来还,这张我不要。”尹莫这话彻底激怒了陈随,“昨晚你在哪里?” 尹莫继续做纸扎,“镇里做白事。” “做到几点?” “3点。” “3点之后?” “回家睡觉。” “哪个家?” “镇里的。” “什么时候来这里?为什么在这里做这种东西?” 尹莫终于看向陈随的眼睛,唇角勾起冷冷的笑,“村里人都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待在这里。” 陈随回头向岳迁确认,岳迁却没有点头,他倒是从老岳那里听说过尹莫小时候的事,但总觉得那像是奇谈。 “为什么?”陈随问。 尹莫想了想,“和死去的人交流,比和活人轻松。他们会给我很多灵感。” 陈随压下火气,“所以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回过尹家老宅?” “没有。” “有人在你家看到了人影。” “确定是人吗?” 岳迁打岔,“你家难道有鬼?” 尹莫弯着眼,“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陈随上车时将车门甩得震天响,尹莫跟个神棍似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可能没有半句真话,他昨晚到底在哪里,需要通过进一步调查来核实,他对于自家发生凶案的态度过于平淡,好似根本不在意。至于动机,目前也没有发现他和周向阳、周家有什么矛盾。 岳迁在车上琢磨,尹莫肯定是一个调查重点,就算暂时没有发现他有作案动机,但孩子们看到有人影出现在尹家是事实,他最有可能是那个影子,他也有装神弄鬼的能力。 他和周家的关系也值得深入调查,当年排斥尹家的可是整个村子,周家在其中是否起了某种关键作用?周向阳的死状指向复仇,糖油果子的寓意是什么? 还有脖子上的伤,割断动脉和气管已经能确保周向阳死亡,刨烂伤口是要模拟被啃咬?尹莫的爷爷据说就是在山中被野兽啃咬致死。 凶手和周家有仇,周向阳这孩子虽然不讨喜,但到底是个小孩,而且并不在村里长大。问题大概率出在周家的大人身上,所以周乐军、肖意倩的人际网络必须调查。 还有……对,王学佳。这一天十分混乱,岳迁发现自己还没见到王学佳。 像以往查案一样理出了条条后续侦查的思路,岳迁却意识到自己很难说出来。他目前只是菜鸟新人,第一次遇到命案,不当场吐出来就不错了,能有什么思路。 “你们看见王学佳了吗?”岳迁将钟校的话复述一遍,“王学佳应该在一楼等着他们,但他下去时,王学佳已经不在了。” “他不在家。”从接案到现在,陈随需要核实的细节太多,安排了人去王家,只得到王学佳没有回家的消息。 岳迁低声道:“那他到哪里去了?” “晚上开会,梳理线索。”车已经回到村里,陈随说。 岳迁准备下车,“我爷煮的面好吃,大伙儿都来点?” 陈随盯着他,“我的意思是,你也来。” “我?”岳迁摸摸后脑勺,傻乎乎地说:“我怕没什么用。” 陈随说:“少废话,叫你来你就来。” 岳迁溜达到余禾家,民警正在询问夜里的事,她刚从镇医院回来,情绪比早上好了许多,但还是不大配合,余父余母也很不安,觉得警察正在进一步伤害自己的女儿。 “记不记得我?”岳迁走过去,弯腰和余禾对视。余禾眼睛立即睁大,小声说:“岳迁哥哥。” 小女孩从凳子上站起来,很有礼貌地鞠躬,“谢谢你。” “没事没事。”岳迁耐心道:“我刚从钟校家里回来,他跟我说了一些你们去鬼屋探险的事,但是他中途晕过去了,有些事情记不得。你呢?想得起什么?” 余禾低头咬着唇,余母上前抱住她,不满道:“她只是个孩子,你们到底想让她说什么?” 岳迁始终看着余禾,“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想说了来找我,好吗?” 余禾像是鼓起了勇气,拉住岳迁的衣袖,“哥哥,我在柜子里时,看到了一个鬼,他好像也,也看到我了。” “鬼?什么样的?”钟校也提到了鬼。 余禾讲述的前半段探险经过和钟校一样,十个孩子在刚进入尹家后,就逃走了一半,不过从她的视角出发,王学佳被提到的次数更多。她对王学佳的印象很好,夸他勇敢,有很强的正义感,是唯一一个不是为了探险而来鬼屋的人。 “他是想保护我们,因为我们基本都是城里来的,他觉得我们很弱。” 王学佳的这份好心,在周向阳看来却是抢风头,处处针对王学佳,还拿王学佳没有父母说事。余禾很看不惯周向阳的做法,一直维护王学佳。 四人上楼,王学佳留在一楼时,余禾动了也留下来的念头,但好奇心作祟,还是跟着上去了。 二楼人影闪过,四人溃逃,余禾被周小年和钟校推倒,他们平时对她这个女生多有照顾,但危险来临的,没有一个人拉她一把。慌乱中,她不敢回头看一眼,爬进了一个房间,看见有一个很大的柜子,立即钻进去。 她听见有人匆匆跑下楼,也听见有人在二楼狂奔,她将自己紧紧缩起来,紧闭着双眼,不敢发出丝毫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消失了,她小心地从门缝向外张望,看见黑漆漆的走廊。 她后悔没有在躲进来时关上房门,现在根本不敢离开柜子。眼珠在狭窄的视野里转动,忽然,她看见挂在墙上的遗照,吓得捂住了嘴。 惊恐万状中,她失去了时间概念,痛苦而清醒地等待着天亮,忽然,安静的楼道中再次传来动静,她看见走廊上走过了一个东西。那东西明明已经经过了她所在的这间屋,却像是感知到了她的存在,倒回来,站在门口看向她。 那一刻,她吓得不敢呼吸,那东西盯着柜子,她觉得它一定看到她了,但是片刻,它却转身离开。 岳迁问:“它长什么样?” “白,白色,不,绿色,我说不好,它在飘。”余禾目露惊愕,仿佛做了一场恐怖至极的噩梦,“是鬼,肯定是鬼!” 余禾和钟校看见的应该是同一个东西,或者说,人。岳迁想,按照他们的描述,那东西显然看到他们了,尤其是钟校,可为什么他们没有被伤害? “你听见周向阳的声音了吗?”岳迁问。 余禾沉默了会儿,缓缓点头,眼泪夺眶而出,“我听见,他,他被杀死的声音。” 起初岳迁认为周向阳是在四个孩子分开后不久就遇害,但余禾提供的线索却指向了另一种可能,周小年和钟校逃往一楼,周向阳和余禾一直在二楼,周向阳或许也像余禾一样藏起来了,在被凶手找到之前,没有发出动静。 余禾说不出具体的时间,只说在鬼经过之后过了很久,她听见脚步声从一楼传来,这次她不敢再看向走廊的方向,脚步声没有在她的门口停留,而是往里走去。 之后,她听见周向阳的喊叫和一阵接一阵闷响,最后,周向阳的声音消失了。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好似听不到就没有危险。 第19章 “那脚步声呢?”岳迁问:“脚步声又出现了吗?” 余禾摇头,“我记不得了,我后来什么都不敢听。”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余禾又开始哭泣,余母板起脸要警察离开。岳迁蹲下来,郑重其事地感谢余禾,余禾擦了擦眼泪,“哥哥,我不是胆小鬼,我只是有点害怕。” 岳迁说:“你已经很勇敢了。” 天色已晚,岳迁还想在去开会前多掌握些信息,正打算去周家,就听见老岳的怒吼,“回家吃饭了!” 岳迁:“……” 刑警有案子时哪里顾得上坐下来好好吃饭,实在饿得不行,随便对付一口就是,但现在他是老岳的孙子,怎么解释都没用,被老岳一路拖回家去吃饭。 “爷,我工作呢!”岳迁端着碗说,“你能不能有点前协警的自觉?” “工作也得先把饭吃好。”老岳将一半蒜薹腊肉都拨给他,嘴上虽然不满,眼里却很骄傲,好似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孙子终于走上正道了。 岳迁吃得快,恨不得扒完赶紧跑,老岳叹气道:“老周也是命苦,把一大家子拉扯出来,居然出了这种事。” 岳迁今天忙晕了头,差点忘了老岳送周苍索去医院的事,周家必查,周苍索也许是个突破口。 “爷,老周今天跟你说什么没?”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归乡者(13) “他还能说什么?净顾着哭了!”老岳说起来也跟着伤心,周向阳虽然不是他看着长大的,但周乐强周乐军两兄弟是。 周苍索媳妇走得早,他以前是镇小学的教书老师,书本上的知识懂一堆,生活能力却没跟上,媳妇没了,两个娃没人照顾,周苍索坚持了半年,只得把好好的工作辞了,一边给人打零工一边带孩子。 岳迁打岔,“张婆婆原来不是周乐强周乐军的妈?” “不是啊。”老岳说:“老周前些年才认识她,有共同爱好,孩子大了也支持,这才领证。” 岳迁问:“什么共同爱好?” “纪念币纪念钞啊。”老岳对岳迁的稀里糊涂很不满意。 周苍索年轻时就有买邮票、纪念封的爱好,这些年邮票不流行了,纪念币纪念钞成了老年人里新的热点,周苍索为了第一时间买到,总是去银行排通宵。 后来出了线上预订的政策,周苍索哪里会抢,请岳迁帮忙,岳迁不乐意,以手机太差为由推脱了。 岳迁想了想自己那网都上不了的手机,心想别说原主,他也得拒绝。 老岳接着说,周苍索找两个儿子远程协助他预订到了纪念币钞,白天排队领取时认识了张群华。两人一见如故,张群华的丈夫和女儿都早亡,一个人守着丈夫留下的门面,起早贪黑做糕点生意,很不容易,但也因为孑然一身,很豁达。 周苍索和张群华在一起后,张群华就把门面租出去了,一起在村里过退休生活。张群华手艺很好,周苍索的老伙计们都说他苦了一辈子,终于又幸福了。 岳迁回忆一番,张群华今天和周家兄弟、肖意倩一同来到案发现场,是她搀扶着肖意倩,周家兄弟看上去很慌乱,只有她相对平静。 岳迁本就觉得周家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得好好查一下,这下整个周家似乎更加复杂了。 “哦对了爷,老周喜欢给周向阳周小年买零食吗?”岳迁问:“糖油果子,糖葫芦之类的。” 老岳愣了下,“现在应该不会了。” “现在?” “以前我见老周买过,嗐,哪个当爷爷的不爱给孙子搞点糖吃?但周向阳胖嘛,好像又把牙吃坏了,周乐军说了老周好几次,老周就不敢买了。” 岳迁眼中浮现糖油果子插在周向阳口中的情形,凶手想用糖油果子表达什么? “老周很自责啊。”老岳叹息,饭也吃不下去了。 岳迁说:“周向阳牙坏了也怪不到老周头上。” 老岳摇摇头,“不止这个,老周这人,小学老师当久了,严于律己,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怪。今天我陪着他,他一开口就是骂他自己,说都是因为他,周向阳才出事。” 岳迁连忙问:“他干什么了?” “他能干什么你说?他不就是希望这大过年的,两个儿子都能带着老婆孩子回来?”老岳说:“平时两家也回不来,去年前年也没一起回来,他说啊,要是他不坚持就好了,周向阳不回来,在城里过年,也不会出事。” 岳迁问:“那两兄弟关系不好?” 老岳摆摆手,端着盘子起身,“不好说,这都是家务事,冷暖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天已经黑了下来,狗叫声再次此起彼伏,岳迁独自走在巷子里,线索像乱麻一样砸下。经过邱家,他停下脚步,往里看了看,和往常不同,这次没有听到争吵声。 邱二妹在院子里晾衣服,往门口看了一眼,又端着盆子走到水桶边。倒是邱金贝冲了出来,“柳阑珊为什么还没有消息?你们是不是不查了?啊?” 岳迁答不上来。失踪案在他原本的世界就很难展开调查,每天有那么多人失踪,警力却有限,凶杀案出现时,侦查重点势必会放在凶杀案上。 “那我怎么办?”邱金贝红着眼,“不是你报的警吗?不是你说警察会找到人吗?现在人没找到,外面全在说是我害了柳阑珊,她爸妈也缠着我!” 岳迁说:“陈所有数,柳阑珊父母那边也在排查。” “有个屁数啊你们!”邱金贝口不择言,死死抓住岳迁肩膀,“你说那个胖子的死是不是和柳阑珊有关?我听他们说,说看到一个飘着的鬼?会不会,会不会是柳阑珊的鬼,鬼魂?”话还没说完,邱金贝就把自己吓得发抖,岳迁趁机将他推开。 岳迁走后,邱金贝还在原地抱着头,自言自语:“对,肯定是,肯定是柳阑珊的鬼魂!” 尹莫开车从坟山上回来,却被警戒带拦在家门口,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值守的民警,“我进去拿点东西都不行吗?” 民警很年轻,也听说了尹家那些邪门的事,刚和他对视上,就别开脸,“我们陈所说了,这是重要现场。” “那你们陈所呢?” “回,回镇里去了。” 尹莫抱起手臂,靠在车门上,“那怎么办呢?” 岳迁刚走近,就看见他为难民警,连忙上前,挡在民警面前,“你干嘛呢?” 尹莫打量他,“我想回自己家都不行?” 岳迁往后看了看,“理解一下吧,重要现场都要保护的,案子破了就让你进去,现在痕迹都还在,你进去也不舒服吧。” 尹莫仿佛听到好笑的事,“我会不舒服?” 岳迁对上他的笑眼,这人是真对死亡毫无敬畏之心。但现场不允许随便出入,这是原则问题。 “管你舒服不舒服,反正陈所说了,不能进去,你怎么回事?警方查案,群众要配合,这都不知道?我看你平时也回来不了几次,现在又非要进去,不是装怪吗?” 尹莫挑眉,“你……对我回来的频率还挺清楚?” 岳迁说:“我不是要还你钱吗?行了别杵这儿了,你哪哪都有住处。” 尹莫果真不坚持了,上车准备离开。岳迁忽然意识到陈随没等自己,就先回派出所了,这还让他一起开会,他蹬老岳的三轮去吗? “等等!”岳迁箭步上前,忽然拉住尹莫的车门。 车窗降下来,露出尹莫那张苍白又带点疑惑的脸,“又愿意让我进去了?” “尹老板这是准备去哪将就一晚上啊?”岳迁笑眯眯地说。 尹莫仿佛看出了他的用意,“哦,回坟山睡觉。” 岳迁:“……” 尹莫:“要一起吗?睡不着可以给你讲几个鬼故事助眠。” 民警听着这番对话,在一旁打了个寒噤。可岳迁是什么人,市局重案队的副队长,就算暂时看不透尹莫身上的大量疑点,看出尹莫真正要去的不是坟山还是没问题的。 “反正你都要回镇上,捎我一程行吗?”岳迁飞快绕到副驾的门边,“日行一善,你们不是讲因果?” 尹莫盯着岳迁,片刻,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 “谢了尹大师。”岳迁一坐进去,就飞快观察车内的布置。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车里并没有香烛味,而是一股淡淡的车载香水味,后座放着尹莫的旅行包,还有一些纸扎。后视镜上挂着一个蓝色的小绣球,随着车行一晃一晃。 “你不怕吗?”尹莫问。 “什么?”岳迁扭头看他。 “没人敢坐我的车。”尹莫说。 岳迁灵车都坐过,这算什么。“安修也没坐过?” 尹莫摇头,“上一个坐你位置的,是个纸人。” 岳迁毫无负担,“那多好,升级了,现在是个有血有肉大帅哥。” 山路颠簸,尹莫一个刹车,有血有肉的大帅哥往前一扑,被安全带勒了回来。 第20章 尹莫笑道:“活人质量大。” 岳迁说:“还行,幸亏不是纸人,不然就给撞坏了,你还得重新做。” 车又开了会儿,尹莫说:“岳迁,坐我车真不害怕?” 岳迁觉得这似乎是尹莫头一回喊自己的名字,迁这个字他咬字很轻,别说,有点好听。 “我阳气重,简称阳刚。” “但我这算是嫌疑人了吧?”这一段路路灯稀少,黑暗像山洞一般笼罩而来,尹莫的语气都显得阴森了几分,“你一个根基不稳的小警察,不害怕我对你做点什么?” “第一,你现在还算不上嫌疑人,周向阳一个孩子怎么你了,你要对他下手?第二……”岳迁想了想,“我比较急。” 车开到路灯下,车里亮堂起来,尹莫笑着说:“看出来了。”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岳迁并非对尹莫毫无怀疑,“他们在你家里看到有人,你觉得会是谁?” “我只能说,不是我。” “你一点不惊讶,是看惯了生死吗?” 这次尹莫沉默得久了些,“你是说我不惊讶家里出事的话,确实。” 岳迁问:“为什么?” “早晚的事?”尹莫回答得很淡然,“把罪恶嫁祸给邪祟,是人最擅长的事。” “嫁祸……”岳迁很快明白尹莫的意思。 尹家这么一座凶宅、“鬼屋”出现在落后的乡村里,长久以来围绕着它,有无数的传言,它就像一个吃人的深渊,任何人因为它遭遇不幸,似乎都在情理之中。犯罪的眼睛早就盯上了它,有人在里面死去,是邪魔鬼怪的手笔,而不是人。 车到镇里,周围响起热闹的鞭炮声,夜空展开大片烟花,尹莫将车停在派出所对面,岳迁下车时说:“谢了。” 尹莫说:“谢就完了?车费平时30,过年三倍,上次的98块5还没还,现在又多欠90了。” 岳迁:“……发了工资就还!” 案情梳理会已经进行一会儿了,岳迁乖巧地坐在最后一排。周向阳的死亡时间是1月25号凌晨3点,但在这之前,他可能昏迷了两个小时。 会开完后,陈随一脸阴沉回到办公室。 岳迁跟在他后面,拿一次性杯子给自己泡了杯茶,还打开一包饼干嚼嚼嚼。不等陈随开口,他就说:“饿死我了,陈所,你这饼干哪里买的?好吃。” 陈随没说话,让岳迁来开会是个试探,这小子身上的谜不比案子本身少,若不是现在有必须侦破的案子,抽不开身,他必定仔仔细细查一查这个人。 “开完会有什么想法?”陈随问。 岳迁反问:“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陈随又看了岳迁片刻,“尹莫家中的足迹比较繁杂,现在我们已经确定其中的10组属于进入尹家的10个孩子,其余成人足迹,有你的,有尹莫的,有隔壁安家母子的。” 岳迁说:“也就是说,还有一些足迹确认不了是谁?” “是,还有一些已经被破坏。” 听到这里,岳迁有些担心,按照这个世界的刑侦技术,被破坏的足迹可能无法成为证据,而凶手的足迹大约就在这些残缺足迹中。 “我听说了,余禾、钟校都对你很信任,明天你去接触一下周小年,当然,其他人会给你提供协助。”陈随说。 岳迁问:“周小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陈随说:“他受惊过度,说话困难,整个周家……” 岳迁说:“陈所,你怎么老是说话只说一半?” 陈随不悦地看着他,“老岳和周家走得很近,他们家的关系你了解多少?” 岳迁将饭桌上听来的转达给陈随,看陈随的反应,警方似乎也已经将周家几口人之间的关系作为调查重点。 “从时间上推算,这些孩子在二楼分散的时候是12点半,余禾和钟校留在尹家没有离开,周小年当场就跑了,回到家时不到1点。当时周家几个大人还在打牌,按理说他应该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直接进屋睡觉。这一点太可疑了。” 岳迁说:“周家的牌局不到2点就结束了。” “是。周向阳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没有离开尹家,可能和余禾、钟校一样害怕,或者吓晕。但假如已经回家的周小年向父母求助,悲剧就不会发生。”陈随说:“他现在不肯说话,周家的人也不愿意我们接触他,我越想越觉得蹊跷。” “家庭内部有矛盾的话,打完牌再去杀人也不是没可能。”岳迁轻易说出陈随心中的想法。 陈随立即看向他。 “哎陈所,村里面腌臜事多的是,有时亲人间比仇人还不如,我没说错吧?”岳迁翘起二郎腿。 陈随哼了声,“有你在,确实捅出不少腌臜事。” “怪我?” “倒是要感谢你。柳阑珊失踪,还有这次的案子,都是你最先掌握信息。” 提到柳阑珊,岳迁说:“我刚才被邱金贝逮住了,他问我还是没消息吗?” 陈随脸上出现欲言又止的神情,岳迁故意凑近看了看,晃手,“陈所?” “我们采集了柳阑珊留在邱家的dna信息,同时要求她父母也提供了一份,当时他们就不太想配合。” “然后?” “刚才结果出来,显示柳阑珊和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岳迁张了张嘴,这确实是个让人有些惊讶的消息,罗曼云反复提到好不容易有了柳阑珊,原来是抱养的意思? “这……通知他们了吗?” 陈随摇头,“还没顾得上。一个失踪案,一个命案,遇害的还是孩子,上级要求命案必须加紧侦破。” 岳迁忽然说:“但失踪的也不止柳阑珊。” 陈随说:“王学佳?” “我没找到他,钟校第一个跑下楼,他说当时王学佳就不在,直到现在,没人再见过王学佳。”岳迁边说边留意陈随的反应。 陈随走到线索墙边,在几个名字上划上箭头,伫立片刻,“跟我走一趟。” 岳迁立即跟上,嘴上却说:“这么晚了,去哪里?” 陈随说:“去王家看看。”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归乡者(14) 王学佳的家在村里最偏僻的一条巷子上,那条巷子里多是平房,密实地挤在一起。夜里,平房只亮着零星的灯光,这里的房子虽然全都没有拆,但多数村民在别处盖了房子,这边就空着没人住了。 王家亮着灯,岳迁上前砰砰砸着院门,“王爷爷,睡了吗?开开门!” 砸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慢慢来到门口,院门打开,路灯的光照着一张满是沟壑与愁容的脸。老人沙哑的声音说:“佳佳,佳佳……” 岳迁赶紧将老人扶住,“王爷爷,你慢点,这是负责找佳佳的警察,陈随陈所长,我们来了解下情况。” 老人浑浊的目光落在岳迁脸上,接着又看向陈随,着急地说:“佳佳不见了,他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好,好,我们先进去,你慢慢说,小心脚下啊。”岳迁扶着老人往里走,朝陈随一甩头。 屋里灯光倒是明亮,白色的,将一屋子的陈旧、穷困展露无遗。老人颤巍巍地坐下,又要站起,紧紧抓着岳迁的手,“佳佳是个好孩子,他会不会,也出事了啊?” 岳迁今天一整天忙前忙后,没有跟着民警来王家核实情况,看老人这反应,猜测民警来的时候,一些村民也跟来了。 十个孩子去探险,一个惨死,一个失踪,另外八个活着出来,七嘴八舌,带出周向阳和王学佳的相处细节,就算没有添油加醋,人们也会拼凑出一种可能—— 王、周有矛盾,周向阳可能是王学佳杀害的,现在王学佳跑路了。 王学佳就一个年迈的爷爷,又没什么经济来源,这样的家庭,在村里是会被欺负的。警察一来调查,在围观的村民眼中更是一种暗示——看,王学佳真的杀人了。 不难想象老人这一天过得有多痛苦,一边担心唯一的孙子出事,一边承受村民的责骂。岳迁再次看向他时,他低下头,正在擦拭眼角。 “王爷爷,你家真亮。”岳迁说:“春节刚换的灯泡吗?”王家虽然家徒四壁,却很整洁,一看就是年前做过大扫除。 老人抬头看了看灯泡,叹息,“是佳佳换的,他说我年纪大了,灯太暗,容易摔倒。我说太亮了费电啊,他说他已经长大了,会自己赚钱。” 王学佳个子虽然比同龄人高不少,但也才14岁,没法打工,陈随问:“他怎么赚钱?” 老人说,在学校帮同学跑腿买东西,放假回来哪家要熏腊肉、晒山货,他也去抢着干,总能赚点钱。说到这,老人眼中忽然涌起一丝光亮,“他是不是突然给人打工去了,没来得及给我说?” 岳迁知道没有这种可能,在老人干枯的手背上拍了拍,“王爷爷,佳佳这几天有没有给你说过他和周向阳、周小年的事?就老周家那两个孙子。” 第21章 老人点点头,但沉默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岳迁等了会儿,“佳佳怎么说?” “他,他说他们学校有什么兴趣班,还要去参观,科什么,自然什么。”老人回忆得很费劲。 “科技馆和自然馆?”岳迁想起来,周向阳时常跟村里的孩子显摆自己的学识,字字句句充满优越感,一些村里小孩满是憧憬地看着他,催促他讲更多。王学佳却总是不耐烦地站在一旁,时不时泼冷水。 如果不爱听,走不就完了?原来王学佳也很向往,也想知道更多,所以才老出现在周家兄弟附近。 老人说,他这个孙子很懂事,外人都说王学佳小小年纪不学好,成绩差得无可救药,可他清楚记得,王学佳小时候成绩很好。 但成绩好有什么用呢?家里穷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约从五年级开始,王学佳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了,到处给人干活,□□有钱,王学佳身上的伤就没好过。 老人越说越伤心,不断责怪自己无能。岳迁抓住他捶打胸口的手,“王爷爷,佳佳的爸妈呢?” 老人肩膀重重一垮,摇头,“都走了,走了。” 王学佳的父亲早年外出务工,杳无音讯,母亲等了他几年,受不了,丢下王学佳跑了。王学佳可以说没有获得过父爱母爱,他们给与他的除了不值钱的生命,只剩下人们的奚落和闲话。 周向阳说王学佳是“野种”,一个小孩用词如此恶毒,大约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 岳迁和老人说话时,陈随去另外几个房间看了看,王学佳的房间最大却最拥挤,本该是书桌的地方堆着杂物,地上也放着米、纸等生活用品。 这些东西更应放在客厅,但客厅地上反而没有多余的东西,老人房间也没有。王学佳担心老人被绊,才这么安排。 陈随拿起王学佳床头一个卷了边的本子,上面写着不同的名字、数字,日期,乱糟糟的,但看得出这是王学佳记的收入,他给谁做了什么,对方给了他多少报酬。钱的数额都很低,大多在10元以下,也有50元,甚至更多的。 陈随皱了皱眉,其中一笔的支付者是周小年,25元,时间是1月20号。 周小年让王学佳做了什么?那戴着眼镜的瘦男孩浮现在陈随面前,面目模糊,一言不发。 回到车上,陈随将王学佳的笔记本递给岳迁,岳迁连忙翻开看,飞快扫过那些数字,最终停在周小年的名字上,“嘶——” 陈随立即说:“你也觉得奇怪?” “陈所,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岳迁说。 陈随有不祥的预感,“什么?” “我跟他们这帮人去炸过粪塘。” “……”陈随下意识深呼吸,觉得车都有味儿了。 岳迁说起当日的情形,周小年和王学佳几乎没有互动过,“但那天就是1月20号。” “你的意思是……” “炸粪塘最大的受害者是周向阳,被浇了一身的粪不说,回去还被暴揍一顿。我当时就觉得王学佳怂恿周向阳炸粪塘有点说不通,那如果是周小年用钱买他这么做呢?” 陈随思索片刻,摇头,“周小年对周向阳有很大的敌意,但他没有作案能力。” “太小了,但小孩的恩怨有时是从大人潜移默化而来。”岳迁从后往前翻,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柳阑珊,15元,邱金贝,9元,刘珍虹,12元,甚至老岳的名字都在上面,15元。还有尹莫,有两次,一次50元。 尹莫让王学佳干了什么? “这是……”岳迁声音突然提高,“李福海?” 陈随一把将笔记本拿了过去,只见在账本的第三页,赫然写着李福海的名字,今年1月5日,王学佳从李福海处赚到了3000元! 而李福海自杀的时间是1月7号。死之前,李福海让王学佳做了什么?王学佳失踪会不会和收的这3000块有关系? 岳迁眯起眼,“陈所,你们调查李福海时,有这3000块的线索吗?” 陈随摇头。 岳迁说:“陈所,这下嘉枝村两个失踪的人,都和惠平村死亡的李福海搭上关系了。” 陈随目光极深地盯着岳迁,仿佛要将他烫出两个大窟窿,窥见某个答案。岳迁很理解陈随此时的心情,他要是侦查负责人,他会比陈随更急于理顺这些纷乱的线索。 而现在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摆在面前——李福海的案子不归派出所查,很多线索派出所接触不到。 “我先送你回去,明天一早继续查。”陈随说。 “那你呢?”岳迁不问也知道,陈随这一宿都会被线索折磨,根本睡不了,就跟穿越前的自己一样。 “别管。”陈随果然说。 “我不回去。”岳迁却在半途叫停,“我想去尹家待一会儿。”岳迁眸似明星,已经懒得掩饰自己的不同寻常。 陈随问:“你想干什么?” 岳迁说:“实地感受一下,明天给你答案。” 值守的民警看见岳迁又来了,觉得有些奇怪,他笑着散烟,“王哥,辛苦了,陈所让我进去看看。” 已经成为犯罪现场的尹家全部灯都开上了,阴森一扫而空。现场还保留着出事后的样子,被孩子们弄碎的纸扎没有清理,岳迁站在一楼的狼藉中,望着通往二楼的扶梯。 早上他急着上来找人,看得并不仔细,其实楼梯的下方有一个不小的空间,能放不少东西。 岳迁走了过去,在记忆中搜寻第一次来时看到的情形。尹莫将制作好的纸扎放在墙边,堆多了就十分挡路,周向阳这群闯入者数量多,又全是好奇心重的小孩,被吓到之后一通乱跑,所以一楼这些纸扎被破坏掉了。 但是,正常情况下所有的纸扎都会被破坏吗? 岳迁尝试复原十个孩子横冲直撞的画面,屋中间的纸扎一定会遭殃,但两边的呢?尤其是左边的,那里比较深,离门、楼梯都较远,只有墙,并不通往别的房间,最靠近墙的纸扎可能不会被撞坏。 岳迁的视线又一次转向楼梯下方的空间,那里太不引人注目,而且很暗,现在那里空空荡荡,而上次来时,他似乎瞄到那里放着什么。 也是纸扎,当时他没有留意。 如果说左边靠墙的纸扎不大可能被撞坏,那么这里的就更不可能。 岳迁将灯关掉,找到尹莫的电话,拨了过去。 已经接通,尹莫却没说话,岳迁说:“债主,晚上好。” 尹莫的轻笑传来,“又有什么事?” “我现在在你家里。” “所以?” “羡不羡慕啊,你不能进来,我可以。” “哦,那你要小心。那里的东西很喜欢生面孔。” 岳迁有些后悔关灯了,尹莫的声音莫名有几分鬼气,听得他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有正事要问你。”岳迁清清嗓子,“王学佳给你打过工?” “打工?” “你给过他100块钱,分两次。我欠你98,你催命似的,总不会白给他钱吧?” “他来白事上打杂。”尹莫说,冬天镇里村里过世的人多,夜里需要人守夜,王学佳到处给人帮忙,也来给他打过杂,通宵一般就是50,有的更少。 岳迁在王学佳的本子上也看到过其他50块钱的进项,尹莫的话算是说得过去。 “还有一件事。”岳迁又问:“你是不是在楼梯下面放了东西?” 尹莫想了会儿,“一个纸扎。” “什么纸扎?” “人。” 岳迁心跳稍稍加快,“什么样子?” “一个穿水蓝色衣服的女人。” “细节呢?” “……裙摆很大。” “有很多飘带?” “是。” 余禾和钟校都提到的半青不白的鬼,恐怕就是这个水蓝色的纸人!岳迁再次打开灯,看着一地的纸屑,找到了水蓝色的残片。 有人——很可能是凶手——用纸人装神弄鬼,为了掩盖,将纸人毁坏掉了,并且将左边靠墙的纸扎全部撞坏,造成它们是被孩子们损坏的假象。 他的目的只是杀人吗? “它已经没有了吗?”尹莫的声音将岳迁的思绪拉回。 “它……”岳迁望着楼梯下的空间,“那是谁的单子?你那个纸人是给谁做的?” 尹莫答非所问,“可惜。” “什么?” “我难得做了个满意的。” 岳迁有些着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但我现在很悲伤。”尹莫说完居然挂了电话,岳迁再打过去,就无法接通了。 无法,岳迁只得冷静下来,将能找到的水蓝色残片全部装进物证袋,然后往二楼走去,警方现在已经核实了部分足迹,但仍有至关重要的没能确认。 岳迁看着周向阳尸体所在位置的示意线,心里浮起疑问:他为什么没有离开?其他人都知道跑,而他像是在等什么人。 第22章 26号上午,岳迁在尹家门口看到了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的陈随,他手上提着个口袋,里面装着一双破旧的运动鞋和一双破了洞的棉拖鞋。 “这是?”岳迁问。 “王学佳的鞋。”陈随又去了一趟王家,将王学佳的鞋全搜刮来了,准备让痕检师比对。 留在尹家的足迹,其余九个孩子的都比对上了,王学佳失踪,鞋也找不到,所以有一组只能判断为疑似他的,陈随夜里回派出所之后反复看足迹分布,发现疑似王学佳的那一组,居然出现在了二楼,而且就在周向阳遇害的房间外。 岳迁睡得少,本来还有点不清醒,这下猛然惊醒,“所有人都说他没有上二楼。” “如果足迹确实是他的,那就说明他上去了,但其他人不知道。”陈随又道:“还有个更奇怪的问题,痕检师说王学佳的足迹很轻,而且相距很远,正常人不会落下那种足迹。” 岳迁略一思索,立即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像在月球上,走一步走会飘很远?” 陈随面色凝重,“我们这里不是月球。” 岳迁喉结滚了滚,脑海中出现王学佳像鬼魂一样飘着的画面。显然,陈随也想到了这个画面。两人都没说话。 片刻,岳迁咳了声,将昨晚在尹家的收获告知陈随,在听到消失的纸人时,陈随皱眉,“我怎么感觉这是多此一举?” “如果当时除了凶手,尹家还有其他人呢?他们本来就有不同的目的,我们误认为是同一个人做的事,所以才会多此一举。”岳迁说。 陈随看着岳迁,“……有道理。” 排查继续展开,岳迁收集到的残片被送去做鉴定,周家是目前调查的重中之重,昨天周小年一个字不肯说,他年纪小,又受了惊吓,警方只得暂放,但现在出现了新的线索,务必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周家有两个人在医院,周苍索和周向阳的母亲肖意倩。岳迁和其他办案民警来到周家,周乐军、周乐强、孟岭全都站了起来。 “小年还好吗?”岳迁扫了眼厅堂,没有周小年的身影。 孟岭马上说:“我拜托你们不要去打搅他,他也是受害者。他怕得不行。” 周乐强连忙扶住妻子,低声安慰。周乐军在一旁沉默,似乎想说什么。 岳迁没有管孟岭,走到周乐军面前,“警察还没有找到王学佳,现在案情不明朗,只能希望周小年多提供些信息。” 周乐军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下意识看了看周乐强夫妇,孟岭又激动起来,“小年当时就回来了,你们饶了他行不行?” 岳迁还是没理她,继续看着周乐军的眼睛说:“但警察在王学佳的记账笔记上发现,他收了周小年25块钱。” 周乐军双眼当即瞪大,“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给王学佳钱?” 说到王学佳,周乐军咬牙切齿,经过村里一天的发酵,他几乎认定王学佳和儿子的死有关,这时突然知道周小年给过王学佳钱,他再也顾不上兄弟关系,愕然地看向周乐强夫妇。 “怎么会?”孟岭也尖叫起来,“我们小年不可能和那种人有关系!” 不等岳迁再说,周乐军一把将他拉住,“我带你去找周小年,你们一定要查个明白!” 周家顿时鸡飞狗跳,周乐军踹开周小年的房门,他坐在床上,看见警察和岳迁,立即抓起被子装睡。周乐强和孟岭追上来,只见周乐军粗暴地拉周小年,孟岭扑上去,三个成年人厮打在一起。 岳迁从混乱中将周小年拉出来,拿出王学佳的本子,给他指了指那25块钱。 周小年躲闪的眼中突然充满惊恐。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归乡者(15) “你知道王学佳因为穷,所以经常帮同学、村里大人做事,来换取报酬?”岳迁盯着周小年的眼睛说。 周小年怔愣地摇头,往后退。孟岭急着上前,“你问这些干什么啊?根本不关我们小年的事。”说着,她急切地伸出手,想要将岳迁手里的本子夺过来。 周乐军猛地推开她,眼里的愤怒和悲痛倾泻而出,“你还想护着你儿子?” 眼见又要打起来,岳迁眼神示意一同来的民警将周乐军周乐强拦住,一把将周小年拉回来,“你很清楚王学佳赚钱的方式,但好像不知道,他会把每一笔账记下来。” 周小年垂下头,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神。 “7块,5块,9块……”岳迁念着本子上的金额,“王学佳收费不高,跟你们这些孩子要的,基本都是10块以下的小钱,你让他帮你做了什么,居然值25块?” 周小年还是不说话。 “1月20号,我没记错的话,那天周向阳身上可是发生了一件大事。”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周乐军低声道:“20号,20号……” “那天你,周向阳,还有村里一帮小孩去炸粪塘,你没什么事,周向阳挂了一身粪水回来,据说挨了揍。”岳迁说完,抬眼扫过周家三位大人。 “是你?”周乐军咬牙切齿地看着周小年,“你故意的?” 周乐强不说话了,孟岭大叫着抱住周小年,“不都问清楚了吗?是周向阳要去炸粪塘,我们小年也是被他拉去的!”她冲周乐强喊道:“早就跟你说,不该回来过这个年,农村有什么好待的?你看看这些孩子一天天都干些什么?” “你别说了!”周乐强喝道。 岳迁继续问:“25块,不少了吧?那天王学佳叫周向阳去炸粪塘时,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不像你们这样闲,春节你们玩,他得赚钱,如果没有报酬,他为什么要陪你们闹这一出?” “是我。”周小年看了岳迁一眼,立即又转开脸,声音带上哭腔,“他,他老是欺负我,从小就欺负我,我,我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孟岭的手一松,“小年……” 岳迁说:“我要带周小年做个正式笔录,你们谁跟着?” 周乐强叹气,“我来吧。” 周小年本就矮小,低头缩着脖子时,显得更加枯萎。他说,周向阳虽然是他的堂兄,但他从有记忆起,就希望自己没有这个哥哥。 和周向阳一样,周小年一家也住在城里,只有寒暑假两个男孩才会回到嘉枝村。 但和周向阳不一样的是,周小年的父母都是厂里的工人,生活虽然过得去,但比不上周向阳一家。孟岭会把钱攒下来,给周小年报各种兴趣班、补习班,周小年的周末几乎都是在学习中度过。 早几年家里还没有车的时候,周小年回村是和父母一起倒两趟大巴,而周向阳坐的是周乐军开的轿车。周小年的衣服普普通通,周向阳全身上下都是令人羡慕的运动名牌。 周向阳个子高大,嗓门也大,明明成绩很差,却总是耀武扬威,将周小年当做跟班来使唤。周小年也有自尊心,不愿意被使唤,周向阳便会打他,他跟爷爷告状,爷爷觉得这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不仅不说周向阳,反而说他应该像周向阳那样大气一点。 周小年记得,周向阳得寸进尺,将他按在地上,把他当马骑。爷爷走过来,他正要呼救,周向阳捂着他的嘴,跟爷爷说,他们在做游戏,一会儿就换自己当马了。可是周向阳从来就没有当过马。 周小年想将受欺负的事告诉父母,但一回到家,就听到父母因为钱的事情争吵。似乎是厂里效益不好,他们的工资都缩水了。 孟岭每次为钱和周乐强吵架,都会提到周乐军,什么你弟弟为什么那么能赚钱,你书读得比你弟弟多,为什么只能端着死饭碗,你去找你弟弟想想办法啊。 周乐强反唇相讥,说周乐军那是自己能赚吗,那是娶了肖意倩这个有本事有头脑的老婆。两人互戳痛点,毫不留情。这样的争执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发生,周小年静静地听着,告状的话说不出口。 后来,周乐强和孟岭也买了车,周小年兴高采烈地坐着家里的车回村,周向阳家的已经换成了更加威风的豪车,周向阳也更肥胖了,不断跟他炫耀自己的新手表、游戏机,还说去国外旅游的趣事。 让周小年松了口气的是,自己父母和周向阳父母的矛盾好像摆到桌面上来了,两家人不再一起过年,他也不会每年暑假都去爷爷家。不用再给周向阳当小弟,他觉得很快乐。 可今年,不知为什么,两家又凑到一起了,孟岭和肖意倩还有说有笑,大人们和睦地打牌,他就只能继续和周向阳玩。 他们都长大了一点,周向阳的恶劣更胜过去。以前周小年还觉得,周向阳再坏,也有点畏惧心,就像他每次虚张声势说要告诉爷爷,周向阳都会退缩一下,但这次周向阳似乎认定谁也奈何不了自己,无法无天起来。 周小年在梦里对周向阳拳打脚踢,白天唯唯诺诺跟在周向阳身后。村里孩子多,没玩多久他就知道王学佳靠帮人做事赚钱。 第23章 对王学佳,周小年有印象,比他们大一点,小时候周向阳掀女孩裙子,挨过王学佳的揍。如今周向阳已经比王学佳还高了,提到王学佳就满嘴脏话,还说要收拾王学佳。但王学佳真出现,周向阳又不敢动手,只敢嘴上挑衅。 王学佳比以前沉稳不少,不怎么搭理周向阳,但每次周向阳显摆城里的事时,王学佳又会走来听听。 周小年拦住王学佳,“佳佳哥,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王学佳听完,有些不耐烦,“你俩的恩怨,你俩自己解决。” 周小年拿出20块钱,不由分说往王学佳衣兜里塞,“这是订金,成了我再给你5块!” 王学佳皱眉看着那20块钱,“你确定?” 周小年用力点头,“我只是想让他吃点苦头,求你了佳佳哥,你只用怂恿他去炸粪塘,别的什么都不用做,这不比你跑腿简单吗?” 王学佳还在犹豫,周小年哀求道:“只有你怂恿才有用,他什么都想跟你比。” 看在钱的份上,王学佳同意了。 如周小年所愿,周向阳带着一身粪水回来,还挨了揍,这成了周小年整个春节最快乐的一天,当晚,他就悄悄跑出去,把尾款5块钱给了王学佳。 岳迁问:“你们去尹家是谁的主意?” 周小年说:“这个真是周向阳自己要去,和我没关系,我也不想去,他自己听说那里闹鬼,就非要去看!” “那王学佳呢?他为什么要跟着你们?” “我,我不知道,我问过他,他说反正没事干,怕我们出事。” 岳迁点点头,又道:“你从二楼跑下来之后,遇到王学佳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敢到处看,我忘了下面还有一个人。”仿佛再次陷入那恐惧的一夜,周小年抖起来,声音尖细,有些语无伦次。 “也就是说,你上二楼之后,再也没见过王学佳?” “嗯。” 岳迁停顿片刻,“好,下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回家的?” “我跑,跑回来。” “回来时看到你父母和周向阳的父母了吗?” 周小年缓缓点头,声音很小,“看到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尹家的事?你直接回自己的房间了?”岳迁很清楚周家的格局,周小年就算不主动说,只要他正常进入大厅,打牌的大人们总有一个看得到他,他那样慌乱,又是一个人回来,一定会被问周向阳怎么没和你一起。 “我,我害怕。”周小年低着头说:“我不知道,我只想躲起来。” “你那时很清醒,因为你还知道贴着墙根,弯下腰,猫一样轻地钻进去,让所有人都注意不到你。”岳迁眼神锋利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段较长的沉默后,周小年流着泪说,“我希望他不要回来了,我希望他被鬼吃掉,我希望他死!” 一旁的周乐强大吃一惊,“你在说什么胡话?” “周先生。”岳迁抬手制止周乐强,依旧看着周小年,“你为什么觉得周向阳会死在那里?” 周小年疯狂摇头,尖叫起来,“我不知道,但我希望!鬼真的把他吃了,他真的死了!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我!啊!啊——” 周小年被带走休息,岳迁叫住周乐强,“周先生,留步。” 周乐强疲惫且不安,情绪很糟糕,“周向阳出事,我这个当伯伯的也很难受,但小年和他的死没有关系。” “现在不说周小年,来说说你们家和周乐军家。”岳迁指了指椅子,“先坐下?” 周乐强更加不满,但不得不照做。 岳迁说:“周小年刚才说,你和孟岭经常因为周乐军两口子争吵,后来两家关系还疏远过一段时间?” 周乐强面有难色,不想开口,“这是我们家里的事。” “出了案子,家事就不是私事了。” “我和,我和周乐军从小感情其实还行,他有些小聪明,会赚钱,要说完全不羡慕,也不现实,但不到伤感情的地步。”周乐强叹着气说。 可各自有了小家庭之后,柴米油盐万事难,孟岭经常因为钱和他吵架,一吵就会提到周乐军有钱,他心里渐渐不平衡,见到周乐军就心里窝火。 但两家疏远还是因为孟岭有段时间想离开厂子,学做生意,让他去跟周乐军借钱,跟着周乐军做一阵子。他做足心理准备,跟周乐军开了口,周乐军倒是愿意,但肖意倩横插一脚,直白地说哥嫂你俩都不是经商的料子,到时候钱借了,你们还不起,伤感情。 他和孟岭当场就怒了,觉得肖意倩太不尊重人,即便后来周乐军找他道歉多次,两家还是不再在一起过年。 岳迁说:“那今年怎么又?” 周乐强苦笑了声,“时间长了,那些不愉快也就释怀了,再说,肖意倩话不好听,但也没说错,关键时刻也帮了我们的忙。” 当年,肖意倩泼的冷水并没有浇灭孟岭做生意赚钱的心,她和人合伙折腾起化妆品店,后来又卖保健品,起初赚了点,后来接连赔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周乐强没有辞掉工作和孟岭一起干,家里的生活还能维持。 去年,听说周乐强孟岭欠了钱,肖意倩主动让周乐军送来一笔,解了燃眉之急。孟岭断掉做生意的念头,重新回到职场。两家关系渐渐恢复如初。 岳迁问:“周小年回来时,你完全没注意到?” 周乐强激动道:“真没有!你问这是什么意思?小孩不懂事,难道我能想害死我亲侄子?” 岳迁说:“你们牌局结束后,孟岭没有立即回房睡觉?” 周乐强说:“她吃面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周乐强被问住了。 “你不知道?” “我和周乐军、老爹喝了酒,又累,倒头就睡着了。” 孟岭对问询非常抗拒,认为警方是在逼问他的儿子,岳迁问了和周乐强一样的问题,“你真的没看到周小年回来。” 她瞪大双眼,“我背对着门,我怎么看得到?” “背对着门?”岳迁说。 她的嘴唇突然动了动,却没出声。 岳迁又问:“有人和你一起吃面吗?” 孟岭摇头,“我问他们,都说不饿。” “你吃完回房间是什么时候?” “我忘了,谁那个时候还看时间啊?” 岳迁离开周家时,痕检师正在对周家众人的鞋子、指纹进行取样。周乐军追出来,“岳家那小子!” 岳迁转过身,没有纠正周乐军的称呼。 “是他们吗?”周乐军几乎气急败坏,“害死我儿子的是他们吗?” 岳迁反而问:“有件事我一直没想通,昨天你和肖意倩看到周向阳口中的糖油果子,为什么会吓成那样?” 周乐军呼吸一促。 “昨天没有详细问,是考虑到你们的心情。”岳迁说:“现在呢?能跟我说说吗?” 周乐军转开眼,“我们的孩子被害了,那种东西在嘴里,谁都会觉得不理解吧。” “只是不理解?”岳迁说:“凶手用糖油果子暗示着什么,这可能是至关重要的一条线索,我们掌握的信息还不多,很难看出它代表什么。但凶手知道你们看得懂。” 周乐军猛然抬头,“我!” 岳迁盯着他,“你是周向阳的父亲,他等着你提供线索。” 周乐军嘴唇几次张开,却说:“我真的不知道。” 岳迁说:“行,我们接着查。” 去找陈随汇报的路上,岳迁整理思绪,现在看来,周家每个人都有所隐瞒,周小年的证词里有个细节,周向阳在他心里一直是个恶霸,但以前还有所收敛,知道畏惧,可时隔几年再见,周向阳越发肆无忌惮。 这倒是可以用年纪增长、身体发育来解释,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周向阳知道作恶不会被惩罚,有人为他的恶劣兜底。 岳迁低头看了看本子上简单的记录,周苍索和肖意倩因为身体原因,暂时无法接受问询,张群华在医院照顾两人,也还没有仔细接触。 一阵争执从前面的院子传来,岳迁循声看去,那正是尹家。他快步走过去,轻轻“啊”了一声。 柳阑珊的父母找了过来,将尹莫逼在墙角。罗曼云流着泪控诉,“你把阑珊还给我们!我找人算过了,就是你把她藏了起来!” 岳迁正要上前将人拉开,就听尹莫冷淡的声音说:“柳阑珊真的是你们的女儿吗?” 罗曼云像是被定住了,柳诚也半天无言,“你,你说什么?” 岳迁停住脚步,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他怎么知道? 罗曼云在短暂的愣神后突然激动万状,狠狠抓住尹莫的衣服,“你知道我女儿在哪里!你把她还给我!她给你说了什么?” 柳诚拉住罗曼云,但无济于事,她仿佛正在拼尽全力,要从面前这个浑身邪意的男人身上问出柳阑珊的下落。 第24章 岳迁紧步上前,“怎么了这是?” 尹莫回头看岳迁,刚张开嘴,罗曼云就颤声说:“警察……小岳,你来得正好!你们把他抓起来,我女儿肯定是被他藏起来了!” 尹莫发出一声哼笑,罗曼云更加激动,“你看他,你看他……” 岳迁索性说:“刚才我听你们说什么亲生,你们来得正好,上次提取的检材,结果已经出来了。” 罗曼云抓着尹莫的手松开了,缓缓地看了柳诚一眼,整个人的气势一下子落了下去。 “稍等,我还是把陈所叫来吧。”岳迁暂时将柳诚罗曼云安顿在尹家,这里已经是一个临时的办案点,尹莫神出鬼没,岳迁打完电话,他人就已经不见了。 陈随赶来,带着dna检验报告,罗曼云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柳诚沉默地看了许久,放下,“我们不是有意要隐瞒,我们也知道,你们一查dna,就什么都明白了。” 陈随问:“柳阑珊不是你们亲生的孩子,她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柳诚停顿片刻,“我和曼云二十出头就在一起,但一直生不出孩子来,再这么下去,我们的婚姻很难……” 罗曼云抢过话头,“我来说吧,我没有生育能力。” 罗曼云柳诚都在永宾市一个工厂工作,罗曼云是子弟校的老师,柳诚是厂医院的医生。当年这都是收入不错,又受人尊重的职业。两人恩爱有加,唯一的烦恼是没有孩子。去医院检查,医生一会儿说柳诚有问题,一会儿说问题出在罗曼云身上。但医生又说,好好调养身体,不是没有怀孕的可能。 罗曼云开始尝试各种偏方,鲫鱼、鱼蛋之类的东西每天都吃,家里长期弥漫着药膳的味道。可这么过了三年,还是一点怀孕的迹象都没有。随着年龄增长,两人都有些绝望了。 柳诚虽然爱罗曼云,但那个年头,没有孩子的家庭是会成为谈资的,更是过不了父母那一关。他们面临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再没有小孩,就要被逼离婚。 柳诚在外面打听收养孩子,以他们的条件,收养孩子并不困难,但可供收养的孩子一般都有四五岁了,还要办手续,瞒不过父母。 正在焦头烂额时,柳诚听说生产线上一个女工意外怀孕了,被开除。那女工柳诚有印象,是个很不安分的女人,自己都养不好,如何照顾孩子? 柳诚背着罗曼云,去见了女工,对方住在潮湿的租房里,马上就要回乡下。柳诚的造访让她很惊讶,柳诚接下去的话给是带给她惊喜。 “你真要买下我的孩子?” 柳诚告诉她,自己和妻子需要一个婴儿,她如果愿意将孩子给他们,他们会给她一笔钱,帮助她养好身体,承诺会一辈子疼爱这个孩子。 女工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柳诚回家忐忑地告诉罗曼云,罗曼云起初很排斥,还认为柳诚就是让女工怀孕的人,两人大吵一架,柳诚痛苦的眼神让罗曼云内疚。最终,他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议,由罗曼云去跟女工谈细节。 罗曼云的要求是,女工养好身体后必须离开,这辈子都不能见孩子。女工本就觉得孩子是拖累,害得她丢了工作,甩下这个包袱正好。 柳诚罗曼云租下一套环境优越的房子,让女工住进去,同时向亲戚朋友宣告怀孕。女工生产那天,罗曼云也假装临盆,柳诚将孩子抱来,是个女婴。 罗曼云虽然对这非亲生的孩子耿耿于怀,但看到孩子的笑,渐渐接受,她就是自己的孩子。 半年后,女工拿着报酬远走高飞,从此再未和柳家联系过,柳阑珊也成了这个家庭的掌上明珠,柳诚罗曼云给与了她力所能及的,最好的生活。 “之前没有说,是我们知道,阑珊算是来路不正。”柳诚叹气道:“我们也不希望她回来了知道她不是我们的孩子。” 陈随问:“柳阑珊到现在都不知道?” 柳诚摇头,“我和曼云瞒得很好,她没有必要知道。” 岳迁插话,“你确定她不知道?” 柳诚茫然,“什么意思?” “你们提到过,柳阑珊从小黏父母,喜欢撒娇,很听话,但她读大学之后,不是忽然就和你们疏远了吗?”岳迁说:“会不会是她早就知道了,你们却不知道?” “这……”柳诚六神无主,双手在桌上胡乱划着,“不可能,不可能!” 岳迁继续说:“你记忆中的乖乖女,会不顾你们的反对,在工作还没有着落的情况下离家?会来南合市当模特吗?会为了流量,和邱金贝来嘉枝村演这出戏吗?” “不,不!”柳诚不愿意接受。 陈随示意岳迁不要再说了,岳迁点点头。陈随道:“柳阑珊的生母叫什么名字?” 柳诚抱着头,“我只记得她叫宛妹。” “她现在在哪里?” “早就没联系了。” 岳迁皱着眉,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柳诚罗曼云所在的厂早在十年前就不存在了,子弟校归于教委管辖,医院也划了出来,现在要找到这个连名字都很模糊的女人,不是易事。 “他可能没有说实话。”岳迁关上门。 陈随目光射来,“他在美化‘买卖孩子’这个事实。” 岳迁虚心道:“陈所,那这种情况,接着该怎么查?” “柳阑珊的来历,现在全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宛妹不见了,是不是还活着都不一定。”陈随分析着,眉心越皱越深,“按柳阑珊原本的性格,就算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不至于和他们疏远成这样,她像是在逃离。” “如果是我,我会尝试寻找宛妹,或者她已经尝试过了,发现……”岳迁说:“宛妹已经死了。” 陈随说:“你的意思是,柳诚撒谎的点在于,宛妹不是离开,而是死亡,而且她的死亡和他们有关?” “我内心比较阴暗。”岳迁故意用不着调的语气说。 陈随沉思片刻,“那这起失踪案还要加上宛妹这条线索。” “对了陈所,上次那条线索,就柳阑珊去李福海白事那条,上面怎么说啊?”岳迁问。 陈随脸色难看,“没有说法。” “我还有个细节要汇报。”岳迁见失踪案堵着,思路迅速转换到周向阳案上,“从周小年的角度,周向阳的恶劣变本加厉了,关键可能在那个糖油果子上。” 听岳迁分析完,陈随想了想,“我去查下这几年周向阳身上发生了什么。你抽空去一趟医院,要肖意倩的口供。” 作者有话说: ---------------------- 下一章入v了噢! 第16章 归乡者(16) 岳迁走在巷子里,余光瞥见安修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就说尹莫刚才怎么消失了,原来躲到安家来了。岳迁停下脚步,朝院子里吹了声口哨。尹莫像是没听到,身都没转,倒是安修看了过来,和岳迁对上视线又别开,抬头跟尹莫说了句什么。 岳迁索性走进去,安修从板凳上站起来,拉了拉尹莫的衣服,这回岳迁听清楚了,他说的:“找你。” “我找你。”岳迁却对安修说。 安修愣了下,“找我?” “我们在那儿发现了你和卫婶儿的足迹。”岳迁说:“我过来问问。” 尹莫不出声,只是看着岳迁。 安修有些紧张,“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还对了我和我妈的足迹指纹,我们,我们不是凶手。” “嗐,怎么就扯到凶手上了?”岳迁自己端来个板凳坐下,拿起箩筐里的纸花转了转,“扎得真像。” “尹哥教的。”安修不自在地说。 “你们经常过去吗?”岳迁又问。 安修点点头,“尹哥不在这边的时候,我妈会去打扫一下,我做好了尹哥要的货,也会搬过去,他那边安全一些。” “安全?” “没人敢进去捣乱的,上次,你也看到了。” 岳迁说:“可惜现在堆在一楼的全都被毁掉了。噢,我想起来了,那个纸人是你做的吗?” 安修问:“什么纸人?” “放在楼梯下方的那个。”岳迁说的时候,看了尹莫一眼。 安修不解,“应该不是,我没有放纸人过去。” 尹莫这时开口了,“那是我做的,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说过了吗?”岳迁故作思索,语气不自觉带上一丝挑衅,“忘了。” 尹莫挑了挑眉。 “别紧张啊,你们就住在案发现场隔壁,我们肯定会经常上门的。”岳迁笑着对安修说:“那天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安修摇头,“鞭炮声很响,别的什么都没听到。我和我妈都睡得很早。” “好叻。”岳迁起身,拍拍屁股,正要走,尹莫居然说:“我送你。” 岳迁凝视他片刻,“好啊。” 两人走到院门外,尹莫要回去,岳迁忽然闪身将他挡住,“问题还没问完,别想跑。” 第25章 尹莫眯眼,苍白的脸上凭空出现一丝危险的气息。 “你怎么知道柳阑珊不是她父母的亲生女儿?”岳迁将尹莫逼在墙上。 尹莫不说话,直勾勾地看向岳迁眼底。 很奇怪,岳迁想。他审问过形形色色的人,那些不愿意回答他问题的人多半有个特征——眼神躲闪。但尹莫不一样,这人看得比他还专注,仿佛毫不担心秘密从眼中泄露。他望着那深不见底的瞳仁,像看着一片雾。 “问你呢。”岳迁说。 “你应该去问,他们怎么算出柳阑珊在我这里。”尹莫说:“既然他们能算,我为什么不能算?” “兄弟,别跟我装神弄鬼好吗?”岳迁凑近几分。他的本意是再逼尹莫一下,没想到尹莫居然往前一探,额头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撞。 并不痛,但岳迁忽然退开,讶异地摸了摸自己被撞的额头。再看尹莫,这人眼中已经浮起笑意,驱散了刚才那浓重的雾。 “说了我看得见有些东西,你又不信。” 岳迁站在原地,目送尹莫飘上车走了,这才骂了声:“神经病。” 镇医院,肖意倩和周苍索住在同一层,周苍索心脏不好,受过刺激后情况有些反复,医生建议多观察几天,张群华正陪着他。另一边,肖意倩悲伤过度,情绪不稳定,需要药物才能短时间镇定下来。 “凶手抓到了吗?”肖意倩一看岳迁就尖叫起来,“你们警察一点用都没有吗?我的孩子被人害死了呀!” 岳迁提着一个油纸袋,当着肖意倩的面拿出了一串糖油果子。肖意倩在看到糖油果子时整个身子都定住了,然后哆嗦得挣脱掉了输液的针。 “这是我在来的路上买的,过年,到处都是。”岳迁将糖油果子放了回去,“周向阳喜欢吃这个吗?” 肖意倩双眼失焦,说不出话来。 “上次在现场,周乐军看见糖油果子,也很惊讶。”岳迁说:“我们查过那个糖油果子,是村民王聪家里卖的,周向阳买过。但你们好像不希望他吃甜的东西?” 肖意倩睁大双眼,“他自己买的?他又买那种东西?” “怎么了?”岳迁说:“偶尔吃一次,也没什么吧?” 肖意倩疯狂摇头,“不能吃!不能吃!” 岳迁目光冷下来,“难道你知道糖油果子会害了周向阳?” 肖意倩停下动作,“他的,他的牙不好,我们不让他吃甜食。” “只是这样?那为什么凶手会将糖油果子插在他的嘴里?凶手在向你们传达什么信息?”岳迁问。 回答岳迁的是肖意倩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这个信息只有你,或者你丈夫周乐军知道。”岳迁说:“周向阳的遗体还在冰柜里,你还要捂着这条信息?” 肖意倩大哭起来,“你们去问周乐军!阳阳也是他的儿子,凭什么全都要我来承担!” 岳迁又来到周苍索的病房,短短几天时间,周苍索就比上次他见到时苍老了许多。张群华见警察来了,准备离开,岳迁说:“没事,我来看看老周,有几句话想问问你们。” 张群华只得坐下,低头看着手中的毛线。 “老周,你给周向阳买过这个吗?”岳迁再次拿出糖油果子。 周苍索张了张嘴,眼里顿时涌起泪水。 张群华替他说,村里没什么好东西,两个孙子来了,他们恨不得把村里镇上所有的吃的都买给他们,但周向阳长得胖,牙不好,肖意倩不准他吃甜食,可周苍索还是偷偷买了。 周苍索知道凶手将糖油果子插在周向阳的尸体上,后悔不已,“我们这个家,算是毁在我手上了。” 张群华连忙劝慰:“你别这么说,宽心养病。” “你让我怎么宽心?还不是因为你!”周苍索突然暴怒,抓起张群华的毛线扔在地上。 张群华吓得结巴,“你,你!” 岳迁捡起毛线,看了看这对因为纪念币结缘的半路夫妻,他们的关系因为周向阳的死已经拉扯到了极点,弦马上就要绷断了。 “我老周家几十年都过来了,好端端的,没闹过事,你一来,就,就……”周苍索指着张群华,激动得口齿不清。 张群华将床头的饭盒一砸,也怒道:“好啊,一出事就赖我?教出你那俩好儿子的难道是我?” 岳迁拉住张群华,“周乐军周乐强怎么了,婶子,你跟我说。” 张群华此时也顾不上老周了,“小岳,你听着,周家一屋子没一个好东西,全惦记着他这老屋子,周向阳死了,最开心的是谁,哈哈哈,不就是孟岭吗!” “惦记我屋子的是你!”周苍索扑上来掐张群华脖子,岳迁眼疾手快,将他拦住了。 医护人员冲进来给周苍索打针,张群华流着泪说:“小岳,有些事情不该我来说,我好歹嫁到周家来了,可他不把我当自己人啊!那天晚上,孟岭深更半夜出去,我亲眼看见了!” 今年是张群华和周苍索领证后,第一次和儿子儿媳一起过年,她对他们虽然没有太多感情,但也想尽可能争取他们的好感。 1月25号夜里,张群华翻来覆去睡不着,思考白天做点什么吃的,3点多就起来了,摸黑去厨房。但刚走到一楼,她就听见院门传来响动。 不会是遭贼了吧?她连忙躲在窗边,小心地看向院门。只见大儿媳孟岭脚步匆忙地从外面回来,左右张望,非常紧张的样子。 张群华心中疑问顿起,她睡下之前,孟岭四人还在打牌,和牌的声音很大,一点都不考虑她和周苍索已经睡觉。后来她听见他们上楼洗漱,渐渐安静下来。孟岭怎么这个时候从外面回来?难道在外面偷了人? 这么一想,张群华鄙夷地盯着孟岭,心里有些激动。说到底,她和周苍索的这群孩子根本不是亲人,周苍索一死,围绕房子、财产,她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她一个人怎么和六个人争? 现在把柄不就送到她面前来了?到时候她要用这件事来要挟孟岭,要挟不成,就捅出去,让他们内讧! 她悄悄退到桌子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孟岭进屋后根本没往她藏身的地方看,直接上了楼。她在楼下等了一会儿,听见洗澡的水声。这更让她相信,孟岭是出去偷人了。 担心孟岭发现自己,张群华早饭也不做了,趁着水声的掩盖,回到屋里继续睡觉,身边的周苍索睡得像一头死猪,对自己出去又回来毫无察觉。 她自言自语道:“跟你儿子一样,老婆都出去偷人了都不知道!” 然而25号早上,周向阳被人杀死的消息却将张群华打蒙了。周苍索这两个孙子,周向阳霸道爱欺负人,长得又胖,成绩也不行,周小年瘦小,老被周向阳欺负,成绩很好。 张群华谁也不喜欢,但相较起来,还是更喜欢周向阳。周向阳成绩不好、爱欺负人关她什么事,她只知道周向阳爱吃她做的菜,顿顿都吃得特别香,而且会说话,跟他的商人父母一样油腔滑调,哄得她合不拢嘴。 周苍索悲伤万状,倒在家中,警察让周乐军、肖意倩去认认尸体,张群华脑子乱成一锅粥,来不及多想,也跟着去了。她扶着肖意倩,被肖意倩的痛苦深深感染,却没敢上楼去看尸体。肖意倩出来后哭得晕厥过去,她连忙和邻居一起,将周苍索、肖意倩送去镇里的医院。 一通忙活下来,又是照顾周苍索、肖意倩,又是配合警察调查,直到夜里,张群华才有工夫琢磨这整件事。 周向阳在尹家被杀死了,是他和周小年自己跑去探险,周小年中途回来了,其他去探险的孩子也没死。孟岭半夜鬼鬼祟祟回来,一回来就洗澡,现在想来,孟岭那恐惧的神情根本不像是偷人,而是…… 张群华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孟岭是杀人去了?身上沾了血,所以才要洗澡? 她一直都知道,孟岭很不喜欢周向阳,如果没有周向阳,就没人欺负她的儿子周小年了。而且孟岭也很嫉妒周乐军肖意倩一家,他们的日子过得比自家好。如果是外人,那就算了,可他们偏偏是自己丈夫的亲兄弟,这对比放在谁身上都不舒服。 张群华还想起一件事,以前大儿子家和二儿子家不对付,过年都不一起回来过,家庭不睦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对她有好处啊,她只要随便拉拢一家,以后分到的遗产就多。现在这两家关系好了起来,那就麻烦了,他们联手,她这个后妈怎么讨到好? 她绞尽脑汁,给周苍索吹耳边风,要周苍索挑起两个孙子的竞争,孩子不懂事,但父母懂,孩子关系不好了,父母也好不到哪里去。 周苍索于是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周向阳和周小年说,他们将来谁有出息,自己这套老房子就留给谁。 这话被孟岭听了去,张群华虽然没看到孟岭有什么反应,但想也知道,孟岭肯定不舒服。老周说的不是谁成绩好给谁,而是谁有出息给谁。周向阳成绩虽然比周小年差很多,但会来事啊,以后指不定跟他爸妈一样赚大钱呢。 第26章 “所以孟岭从那时就想除掉周向阳了!”张群华说完,激动地望着岳迁,神经质地重复:“肯定是这样!是她杀了周向阳!” 周苍索抓起输液瓶子朝张群华砸来,咒骂道:“你个死婆娘!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岳迁挡下了瓶子,病房中一片混乱,肖意倩已经闻声来到门口,听见张群华最后几句话,她两眼无神,虚弱地说:“妈,你说的是真的?” 张群华年轻时是干力气活的,此时脾气也上来了,要不是岳迁和其他警察、医护人员拦着,她上去就要砸了周苍索的头。被警察控制着双手,她恶声恶气地说:“是啊!周家有什么好东西!就是孟岭杀了你儿子!” 肖意倩摇摇欲坠,再次晕倒。 周苍索大骂:“死婆娘,挑拨离间!你就是想霸占我的房子” 张群华不甘示弱,骂了回去,“老娘就是挑拨离间,老娘伺候你这龟孙,不图你房子还能图你身子?你也不低头看看,你那东西连蛆都不如!” 后面的话实在是难以入目,张群华再骂下去,周苍索指不定就要被她气死,岳迁赶紧将张群华劝出去,带回镇派出所。 路上,张群华持续输出,将周家每个人都骂了一遍,核心思想是,他们又不回来照顾那死老头,是她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他们凭什么惦记遗产? 但骂到后来,张群华哭了,满腹委屈,“但我没想过让他们自相残杀,我只是想拿到该我的那一份。” 与此同时,足迹鉴定出现新的线索,二楼有一组被破坏的足迹和孟岭的存在相似度。 岳迁看着鉴定报告,痕检师用来比对的是孟岭目前穿的鞋,从长度、磨损习惯做出初步判断,但并不能说明足迹一定属于孟岭。 孟岭穿着另一双鞋到过现场,后来将鞋子处理掉了。如果找不到这双鞋,证据链就不完整。 岳迁将现场提取的足迹放在孟岭面前,孟岭低着头,局促而紧张。岳迁说:“你们打完牌之后,你没有回房睡觉,而是去了尹家?” 孟岭声音颤抖,“我,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很多遍吗?我有点饿,去厨房煮了面吃。” “吃完之后呢?”岳迁问:“你是回屋了,还是去了别的地方?” “回屋睡觉?” “没有去过尹家?” “没有!” 停顿半分钟,岳迁说:“但张群华看见你从外面回来,还洗了澡。” 孟岭脸上血色猛地退下,“我,我……” “你干什么去了?” “她看错了,我没有出去,我一直在家里!” 同一份足迹被摆在周乐强面前,陈随问:“眼熟吗?” 周乐强仿佛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整个人显得十分萎靡,抬眼看了看,“不知道。” 陈随又将痕检师拍摄的孟岭鞋子的照片摆在他面前,“有遗漏吗?” 周乐强嘴唇动了动,还是摇头。 “你记不得孟岭带回来多少鞋子?” “就这些吧。” 陈随观察他片刻,知道他没有说实话。 “孟岭有一双雪地靴!”肖意倩在病床上嘶哑地喊道:“棕色翻皮,她跟我炫耀过!” 这双鞋子在周家凭空消失,岳迁向张群华确认,张群华只点头,“对对对,我看见过这双!” 岳迁又问:“孟岭回来时穿着它吗?” 张群华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这个我没有仔细看啊,那种情况,我干嘛看她的脚啊?” 从岳迁口中听到棕色翻皮雪地靴时,孟岭肩膀塌了下去,她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像是疯癫了一般。 “孟岭。”岳迁一出声,孟岭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无神地看着岳迁,手往前伸了伸,“我杀人了,你们判我死刑吧。” 岳迁皱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怪异。 “为什么要杀害周向阳?”陈随问。 孟岭声音抖得很厉害,“他,他欺负我儿子,我早就受不了了。” 孟岭的恨意在哭腔中一点点流露。嫁给周乐强,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十几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为当年的决定痛苦。 周乐强仪表堂堂,是厂里年轻有为的技术工人,孟岭刚从技校毕业,就被分到他的小组。他谦和、温柔,即便他们这些实习工人干活效率低,出了不少差错,他也从不责骂,细心地纠正,上面为难,他也护着新人,有什么都自己承担了。 孟岭对周乐强很有好感,主动追求,周乐强坦白自己是农村出来的,家里给不了多少支援,自己也不是很会钻营人际关系的人,可能给不了她富足的生活。 孟岭被爱情冲昏头脑,觉得周乐强的品质特别珍贵,义无反顾和他在一起。 起初的几年,日子过得倒也和美,但儿子周小年三四岁的时候,孟岭渐渐发现生活里处处都需要钱,想让周小年进好一些的幼儿园,买好一点的衣服,周末去游乐园科技园长见识,自己就只能用最便宜的化妆品。 周乐强在厂里的职务从未升过,后来的都上去了,他还是一个小组长,还像以前那样任劳任怨,帮新人顶锅。 过去闪闪发光的优点,成了孟岭眼中生锈的螺丝,她不断和周乐强争吵,要求他上进一点,不然家里的日子怎么过?周乐强回应以沉默。 在其他城市做生意的周乐军夫妇回来了,肖意倩身上的珠光宝气顿时刺痛了孟岭,她不明白,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周乐军为什么比周乐强会赚钱?周乐强读的书还比周乐军多,她凭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 更让她愤愤不平的是,周小年总是被周向阳欺负,她儿子的成绩比肖意倩的儿子好那么多,但老爷子更喜欢周向阳!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逢年过节,周乐军给的钱更多吗? 她咬牙切齿,恨不得周乐军一家在自己眼前消失,可又劝说周乐强把工作辞了,跟着周乐军做生意。周乐军非但不借钱,肖意倩还在一旁冷嘲热讽。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副嘴脸!”孟岭紧紧握着拳头,岳迁注意到她抖得越来越厉害。 后来孟岭做生意失败,是肖意倩出钱救急,孟岭表面上对她感激有加,两家关系重归于好,可一想到肖意倩的嘲讽,孟岭还是恨得牙痒,更何况她确实失败了,事实证明她和周乐强处处不如肖意倩和周乐军,她心中的结打得越来越死。 今年回老家,她面子功夫做足了,和肖意倩夫妇有说有笑,礼尚往来。她不如肖意倩有钱,但她长得更好看,花1000多让朋友帮自己代购了一双翻皮雪地靴,每天都穿。 肖意倩果然注意到这双鞋子,问她在哪里买的,这是这么多年来,肖意倩第一次打听她的衣着,她被巨大的虚荣感包围。 在老家的这几天,周小年天天给周向阳当跟班,动不动就被呵斥,孟岭看不过去,又不好发作,只得悄悄跟周小年说,不想跟周向阳玩就自己玩。 周小年很懂事,说:“妈妈,你别担心,就几天,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本来以为几天确实没什么,但孟岭目睹周向阳对周小年的趾高气扬,周苍索和张群华对周向阳的偏爱,想到周苍索今后可能将房子给周向阳,渐渐坐不住了。 周乐军这一家已经比他们富有这么多了,为什么周向阳还要和她儿子抢呢?周小年性子随他爸,也是个软弱不爱争的,那以后怎么抢得过周向阳? 她生出杀意,却不知道要怎么除掉周向阳。 但机会很快出现了,周向阳居然要去“鬼屋”探险,大半夜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那天,她麻将打得心不在焉,输了不少钱,其间她看见周小年回来了,周向阳没有一起。肖意倩说太困,不打了,她立即收拾桌子,以煮面为借口,等所有人都上楼睡觉后,悄悄向尹家赶去。 周向阳果然在那里,但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吓得不轻,她出现时,周向阳很惊喜,以为她是来救他,但她拿出了准备好的刀,刺向周向阳的脖子。 “我杀了他。”孟岭亢奋地说,“我杀了他,他跟他妈一样,是个小混账小贱人!” 岳迁却在孟岭讲述到一半时站了起来,她没有说真话,她编造的话就像是云雾,将她高高托起,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话前后逻辑漏洞百出。 陈随关上门,“孟岭确实去过尹家,但人大概率不是她杀的。” 一个动机悬浮,也几乎没有杀人能力的人,为什么要在这时突然认罪,岳迁当即找到了解释,“她以为周小年杀了周向阳。” 陈随皱眉,“周小年更不可能。” “但在孟岭眼中,周小年做得出这种事。”岳迁经过和周小年的几次接触,早就看出,周小年并不像外表表现出的那样单纯可欺,孟岭虽然百般强调周小年善良软弱,但知子莫若母,她采取的行动已经说明,她潜意识里认为周小年做得出这种事。 陈随回到审讯室,继续提问:“你是怎么杀死周向阳?” 第27章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用刀,刀把他捅,捅死了!”孟岭着急地说:“我还往他嘴里放了糖油果子!” 陈随问:“刀呢?你藏到哪里去了?” “刀,刀……我丢了呀!和鞋子一起丢了!” “只有刀吗?可周向阳的伤口,只有刀的话,弄不成那样?” 孟岭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那,那……” “刀和鞋子被你丢到哪里去了?” 孟岭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肯再说。 “糖油果子代表什么?”陈随追问,等了片刻,又道:“如果你说不出鞋子在哪里,我就只能认为,你知道刀不在那里,你并不是凶手,你……” 话音未落,孟岭尖叫起来,“我是凶手啊!你们不是要抓凶手吗?我都承认了,你们还问什么?” “你为你儿子顶罪。”岳迁冷不丁插了一句,“你以为是他杀了周向阳。” 孟岭恐惧地望着岳迁,几秒后叫声更加尖锐,“我儿子还那么小,怎么可能!” “孟女士,你所谓的杀人经过,心路历程根本经不起推敲,你还没有意识到吗?”岳迁弯腰,直视孟岭的双眼,“你知道你儿子和周向阳要去‘鬼屋’探险,第一反应是可以杀死周向阳,这说明你知道那里有危险,既然有危险,你为什么还敢放任你儿子去?你看见他从‘鬼屋’回来,周向阳不在,你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你为什么认为你儿子都回来了,周向阳还在里面老实等着你去杀?” “我,我……” “你是周小年的母亲,你很清楚他根本不像他爸,他干得出超越年龄的事。” “不!你胡说!他是个乖孩子!” “如果用杀没杀人来评判他是不是乖孩子,那他确实是。” 岳迁说完,不单是孟岭愣住了,陈随也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小年他,他没有……”孟岭自言自语,“你没有骗我?” 岳迁问:“糖油果子代表什么?” 孟岭嘴里嘀咕一阵,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活该!我的儿子是清白的!是他们活该!” 离开审问室,陈随叫住岳迁,语气严肃,“你刚才不该那么说。” “告诉孟岭周小年不可能杀人?”岳迁笑了声,“陈所,周向阳的致命伤不是一个小孩能造成。” “那也太武断了。”在陈随眼中,岳迁就是个刚毕业分来派出所的菜鸟,最近表现得再积极,也缺乏经验,再这么莽撞下去,迟早要吃大亏。 岳迁看出陈随的想法,没再争辩,陈恳道:“我明白了。” 案件的侦查已经出现重大进展,但疑似王学佳的足迹出现在二楼值得留意。所有人都说他没有上过二楼,余禾、钟校跑下去之后也没有见到他,他为什么会上去?他的足迹为什么像月球漫步那样古怪? 岳迁正盯着足迹思索,手机忽然响起来,布满裂痕的屏幕上亮着老岳的名字。岳迁有些奇怪,一接起来老岳焦急的声音就传来,“你快回来,出事了!周乐军疯了,要弄死周小年!” 岳迁立即赶回嘉枝村,还没走到周家所在的巷子,就看见前面挤着一众看热闹的村民,老岳的声音远远传来,“乐军,你先把孩子放下,孩子这么小,知道什么啊?哎哟,你别冲动,想想你老婆!” “让让,让让!”岳迁费力地从人群中挤过,看见周乐军挟持着周小年,站在周家屋顶,一把匕首正压在周小年的脖子上。周乐军双眼通红,手不断发抖,怒喝道:“他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他偿命!” 院子里站着三位民警,喊道:“案子不是还没有查清楚吗,我们都不知道凶手是谁,你就知道了?告诉你啊,你杀了他,你就是凶手!” 突然有人“噗通”跪在地上,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是周乐强。他高声求饶,“你放过小年,我来替他死!” “死什么死什么,都别死!”岳迁上前,望着周乐军,“你别动他,不然你会后悔。” 周乐军愣了下,匕首在周小年脖子上压得更深,“你敢过来,我马上捅死他!” 周乐强痛苦地大叫,人群也发出阵阵惊叫。老岳赶紧跑过来,“我叫你回来是救人,你看你这警察当的,咋还煽风点火呢!” 和惊慌失措的大人们相比,周小年竟然是最冷静的那一个。他一动不动任由周乐军抱着,脸色惨白,没有哭闹。 岳迁说:“你捅死他有什么用?周向阳就会回来吗?你看看他,他有害怕的样子吗?” 周乐军担心有诈,只敢用余光撇了撇周小年,周小年回视,眼中的冷意让他莫名一个激灵。 “他根本不怕,你把他给我,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他。”岳迁一字一顿地说:“关于周向阳是怎么死的。” 周乐军显然犹豫了,拉着周小年往后退了一步。 岳迁继续说:“我理解你想给周向阳报仇的心情,但你就不想知道周向阳死前经历了什么?真正的凶手是谁?那天周小年就在尹家,他知道答案。” 周乐军喘着粗气,岳迁说:“我上来了,你把他给我。” 岳迁带着两名警察来到屋顶,周乐军已经被他说服了,战栗着将周小年推过来,“你要查清真相,还我儿子公道!” 岳迁从地上将周小年扶起来,周小年的眼镜已经摔碎了,额头和脖子上都有血迹。岳迁看了看他的伤,将他带到村里的卫生站。 从被救下到处理伤口,周小年全程都很安静,有时会因为疼痛皱眉,但没有发出声音。他这份“成熟”实在与年龄不符。岳迁以前见过不少未成年犯罪者,他的身上有和他们相似的气质,只是身体、年纪还未跟得上。 “你妈承认杀死了周向阳。”岳迁盯着周小年说。 周小年低着头,没什么反应。 “看着我。”岳迁单手握着他的脖子,那里正贴着纱布。周小年条件反射地紧绷起肌肉,抬头和岳迁对视。 “有什么想法?”岳迁问:“你妈下得了手吗?” 周小年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还是觉得她下不了手?” 周小年终于开口,声音很低,但和岳迁之前见到他时的委屈不同,“我妈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她希望周家的人都死。” 岳迁诧异于他的回答,“所以你认为,她有可能杀了周向阳?” 周小年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微笑,“只有她了吧,我经常听见她诅咒我爸死,还有周向阳的爸妈,她不敢对他们动手,只好先杀周向阳。” 不对,岳迁迅速整理思路。孟岭表现出的是对周小年没有底线的爱和维护,而周小年似乎根本接收不到这份爱意,也毫不在乎孟岭的死活。 岳迁想到了一种令人胆寒的可能。 “你回家之后,孟岭来找过你,是吗?”岳迁问。 周小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着岳迁的眼睛,仿佛想要从中找到某个答案。 “我……”在他要开口否认时,岳迁立即说:“孟岭说,看到你回来了。你最好是考虑好了再告诉我。” 周小年皱着眉,怨恨和阴毒出现在他稚嫩的脸上。不久,他点点头,声音单纯无害,“妈妈来我房间里看我,问我怎么了。我很害怕,跟她说了我们去‘鬼屋’的事。” 在周小年的讲述中,他完全是被动回答孟岭的问题。当孟岭得知周向阳摔倒了,撞到了头,现在可能还在尹家,一下子变得很亢奋很躁动,周小年吓了一跳,拉住孟岭,“妈妈,你怎么了?” “等一下,周向阳摔倒和撞到头是怎么回事?”岳迁问。 周小年支支吾吾,“他就是摔倒了,撞到头……” 岳迁说:“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你先于周向阳跑下楼,周向阳在楼上,你怎么知道他摔倒撞到头?” 周小年说:“我,我看到了。” “小朋友,你还是没有回答重点。”岳迁再次提醒他看着自己,“你怎么知道他撞到头?” 余禾和钟晓都未提到周向阳摔倒撞头,周小年在这次之前也没有说。周向阳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逃离,很可能是因为在撞头后昏迷,但他是怎么撞到头,却至今是个谜。 周小年长长吸气,肩膀降下去,“他打我,抓住我,我想跑,推了他一把,他撞到头后不动了。” 岳迁说:“什么时候?你不是一早就下楼了吗?为什么会和他扭打起来?” “我是下楼了,但我不敢一个人回去,会,会被骂。”周小年再次露出委屈的神情,“我得带上他,所以我又回二楼了,他像是被鬼上身了一样抓我,我很害怕,就推了他一把,他,他摔倒后就不动了。我更害怕了,急忙跑回家。后面的你都知道了,我妈看到我,来问我怎么回事。她,她安慰我,叫我不要害怕,她会为我摆平的。” 岳迁重新打量面前这个瘦弱的男孩,他看上去那样无助,周向阳一巴掌就能将他拍死,可他内心却住着一个“纯真”的恶魔。 第28章 真相可能是,他被迫参与周向阳的“鬼屋”探险活动,在突然出现变故之前,他没有害人的想法,但那个冒出来的人影打乱了所有人的节奏,他也夺路而逃。 可是逃出尹家,危险解除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个教训周向阳的好机会,于是原路返回。当时周向阳可能因为害怕,或者别的原因,藏在二楼不敢动,他发现了周向阳,周向阳非常激动,拉住他,而他在黑暗中推倒了周向阳,周向阳后脑勺撞在地上,没了动静。 人死了吗?他不知道。他处理不了这样的事,立即回到家中。孟岭敲开他的房门之前,他已经临时想好了一个计划。 他知道孟岭爱他,可他并不爱这个总是歇斯底里,总是和父亲吵架的母亲,和孟岭一样,他也嫉妒周乐强一家,明明都是爷爷的孙子,凭什么周向阳的生活比他好那么多呢?归根到底,不就是自己的父母不争气吗? 他流露出恐惧和无措,乞求孟岭帮帮自己。其实哪里需要他求,孟岭知道他“杀”了周向阳,一定会为他摆平。 孟岭叮嘱他什么都不要说,来到尹家后看到的却是已经被捅烂脖子的周向阳。站在孟岭的角度,必然恐慌难言,但她无暇想太多,也许周小年没有说实话,也许周小年不敢说,无论如何,周向阳死了,周小年脱不了干系,她这个做母亲的必须帮周小年承担责任。 她永远不会想到一种可能,她的儿子想让她也一块儿从他的人生中消失。 孟岭已经冷静下来,周小年没有杀死周向阳,她顶罪的支点就不存在了,她疲惫又有些轻松地看着岳迁,还在关心她的儿子,“小年,没事吧?” “差点就有事了。”岳迁说。 孟岭紧张起来,“什么意思?” 岳迁说起周乐军挟持周小年的经过,孟岭越听越愤怒,“这一家还嫌作恶不够多吗?周向阳死了也是活该!” 陈随让队员去永宾市调查,现在已经查到些眉目,周向阳转过学,在以前的学校似乎出过事,是肖意倩拿钱摆平。 “为什么?”岳迁问:“你上次也说活该。和糖油果子有关吗?” 孟岭对周向阳一家的恨意已经无法掩饰,“我听周乐强说,周向阳害死了一个卖糖油果子的女孩。” “有这种事?”岳迁连忙问:“怎么害死的?什么时候的事?” 孟岭却说不清楚,只知道女孩和周向阳同校,周向阳经常欺负人家,不知道怎么那女孩就死了。周乐军和肖意倩出了很多钱,可能还买通了警察,才将事情摆平。当时孟岭不断催促周乐强去跟周乐军要钱,周乐强便带回这个消息,说周乐军也拿不出钱来了。 那天从周小年房间出来,孟岭心里很乱,忽然想到那个女孩的事,白天她亲眼看到周苍索买了糖油果子藏在厨房,想趁肖意倩不注意给两个孙子吃。她灵机一动,拿走糖油果子。假如周向阳真的出事了,她就将糖油果子放在一旁,警察怎么查,都查不到周小年身上去。 孟岭苦涩地笑了笑,“那个孩子,也该有人为她偿命。” 接着,孟岭交待丢弃鞋子的地方,她匆忙离开尹家,发现自己的翻皮雪地靴已经沾上血迹,她非常惊慌,将鞋子丢到巷口的窨井里。 警方在窨井里找到了鞋子,没有作案工具。 目前尹家还有部分足迹未比对上,根据孟岭和周小年的证词,真凶还未浮出水面,而那个卖糖油果子的女孩成了警方下一步调查的重点。 周乐军坐在审讯室,看上去落魄又无助,岳迁将糖油果子的照片摆在他面前,“你妻子让我来问你,它代表着什么?” 周乐军自言自语:“是她来报复我们了吗?” “她是谁?周向阳害死的女孩?” “谁跟你说阳阳害死了她?”周乐军激动起来。 “没死?周向阳转学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周乐军只得承认,那个女孩叫许铭,和周向阳在同一所小学念书,比周向阳高三个年级。 周乐军夫妇给周向阳的向来是最好的,那所小学在永宾市口碑很好,能进去念书的学生家境一般都不错,而许铭家里很穷,家里只有一个卖糖油果子的奶奶。 周向阳和许铭本来不会有交集,但周向阳兜里有钱,动不动就请人吃饭,渐渐混成了年级里的知名人物。肖意倩从小教育他要往上面走,结交比自己厉害的人。在小学生眼中,高年级的就是厉害的人物。 周向阳不满足于在自己的年级当大哥,开始频繁出没于高年级的走廊,认了几个哥哥,从他们口中听说许铭的事。 许铭长得很漂亮,穿得却非常俭朴。那个年龄的女孩,已经发育了,而男孩也没有成年人以为的单纯。周向阳和哥哥们一起用猥琐的目光打量许铭,吹口哨,对她做出恶心的动作,然后发出哄笑。 许铭从不搭理他们,将他们视作空气。高年级的也许早就习惯了,也许知道某些事不能做得太出格,但周向阳当惯了大哥,对许铭的态度很不满。他要教训教训许铭,让许铭不敢拿他当空气。 他开始在放学后跟踪许铭,朝许铭扔东西。许铭帮奶奶卖糖油果子,他就叫上一帮小弟,围着许铭捣乱。许铭怎么躲都没用,他总是能第一时间找到婆孙俩卖糖油果子的小车。 许铭向老师告状,周向阳被请了家长,肖意倩觉得这就是孩子之间的玩闹,根本不当一回事,周乐军忙,更是没有放在心上。周向阳一看自己的行为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更是变本加厉。 说到这里,周乐强后悔地揉了揉眼睛。 学校没有给与许铭任何帮助,老师也只是象征性地警告了周向阳,此后,周向阳买了一把玩具枪,打瞎了许铭的眼睛。 岳迁心里紧了一下,“那现在……” 周乐军摇摇头,他是生意人,懂一些法律,知道周向阳这次玩大了,赶在学校报警之前,他和肖意倩找到校长,用钱暂时将事情按了下来。 许铭一家最缺的就是钱,唯一的孙女看不见了,许奶奶六神无主,肖意倩带着钱上门,承诺自己会负责到底,一定会治好许铭的眼睛,请许奶奶千万不要报警。她的请求其实更是威胁,一旦报警,许铭的眼睛就没救了。 那段时间,周向阳被关在家里,没去上学。周乐军和肖意倩将许家稳住后,给周向阳转到了一所私立小学,新的同学没人知道他以前干了什么。 许铭躺在医院,医生摇了摇头,常规治疗已经无法挽回她的视力,想重见光明,需要一大笔钱。周乐强和肖意倩并不是做慈善的,见风波已经过去,便将许铭丢下不闻不问,现在证据已经被销毁,她一个瞎子,能拿他们怎么样? 周乐军最后一次听说许铭,是许奶奶在出摊时出了车祸,人已经没了。 “她来报仇,害了我的阳阳!”周乐军语无伦次起来,“不可能,她是个瞎子!难道真的有鬼?是那个老太婆?” 岳迁盯着地图,永宾市和南合市隔着两个市,许铭的情况目前不清不楚,糖油果子虽然是孟岭插上去的,但许铭这条线能放下吗? 如果是穿越前的岳迁,肯定立即派人过去了,但现在他只是一个菜鸟新人,而陈随已经派民警前往永宾市。他们只是普通的派出所民警,欠缺侦查复杂命案的经验。 “在想什么?”陈随忽然出现。 岳迁抬起头,“陈所,我想去见见许铭,确认她的情况。” 陈随的目光在岳迁脸上停留了许久,意味深长道:“你是觉得这案子没你不行?” “打击我了陈所,我这不是想多跟着大家学点东西吗?”岳迁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有点冒失。 但陈随点了点头,“想去就去,但一定要给我带有用的线索回来。” 岳迁说走就走,陈随又将他叫住,“柳阑珊老家也在永宾市,你去都去了,顺便了解一下。” 第17章 归乡者(17) “出差?你?”老岳干了半辈子协警,出差的最远距离是从嘉枝镇到隔壁村。岳迁回来收拾行李,走到哪他跟到哪,罗里吧嗦地叮嘱,一边不信自己这没出息的孙子要独挑大梁了,一边又很激动,再一个,还很担心岳迁出去了照顾不好自己,给同事添乱。 岳迁被他念得脑仁痛,正在琢磨的线索也全都飞走了,让他消停些,他生气地说岳迁没老没少,但果真不围着岳迁转了。 岳迁提着包要走,老岳却又蹿了出来,端着烫手的锅,往岳迁怀里塞。那里面是现卤的猪蹄、翅膀、牛肉、原来老岳刚才是准备这些去了。 “拿着,路上吃!” 岳迁哪可能带这些,连忙推拒,“爷,我是去工作,你当我春游啊?” “工作就能不吃饭?要不是来不及,我还想给你带一袋子馒头!”老岳非要让岳迁带上,岳迁实在没办法,只得抱着还散着热气的锅出发了。 去永宾市得去南合市坐高铁,派出所的车现在不在嘉枝村,岳迁正想着搭谁的车去镇里,就看到一辆眼熟的晃了过来。 第29章 车窗降下,岳迁和尹莫四目相对。岳迁还未说话,尹莫开口,“破不了案,警察干不下去,改行卖卤菜了?” “马上就破给你看。”岳迁弯腰,“去哪啊尹老板?” 尹莫说:“又想蹭车?” “有报酬啊!”岳迁拍拍钵,“我这一钵,少说也有100块吧。” 尹莫解了锁,“上来吧。” 岳迁一上去,车里立即弥漫卤菜的味道,尹莫皱了皱眉,“我们做白事之前有仪式,怎么你们破案也有仪式?” 说起这个岳迁就叹气,“什么仪式,老岳的心意,也就是我带不走,便宜你了。” 话是这么说,路上没事干,在到嘉枝镇之前,岳迁就啃掉了两个猪蹄,“不好意思啊,吃了点儿你的车费。” 挂在后视镜上的蓝色绣球一摇一晃,岳迁手欠,拍了它两下,“你也想吃?” 尹莫说:“你也就会欺负绣球了。” 岳迁嘿嘿两声,跟绣球说拜拜。 但车没进嘉枝镇,直接往南合市开去,尹莫说:“还早,你还可以再吃点儿。” 岳迁问:“你也要到市里去?” “嗯。” “有生意啊?” “吃席。” “……那不就是有生意吗。” 尹莫看了看岳迁,这人已经转向窗外了。他很少在开车时和坐在副驾的人说话,因为没人愿意坐他的副驾。岳迁不仅坐了,还毫无心理负担,觉得自己占了便宜,现在连猪蹄都啃上了。 尹莫眼尾不由得弯起来,不久回过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开车上。 过了南合市的收费站,岳迁看着熟悉而陌生的街景,心里很是感慨,他像是回到了南合市,可也十分清楚,这并不是他的南合市。 尹莫直接开到高铁站,岳迁下车,“谢了啊。” 尹莫忽然说了句:“哪天回来?” 两人都愣了下,岳迁不大确定,“怎么,你要来接我?” 尹莫没说话。这种查线索为目的的出差,哪里说得清时间,岳迁说:“回来陈所肯定安排了车。” 尹莫点点头,没说什么,不等岳迁再说,一句再见都没有,就一踩油门溜了。 岳迁话还没说完了,莫名其妙地吸了一口尾气,“……” 三小时后,岳迁到达永宾市,立即马不停蹄前往周向阳、许铭曾经就读的永学三小。 这所小学在永宾市发展最早的城区,周围有高耸的写字楼,也有比较老旧的居民楼。学校里面绿化面积很大,教学楼、操场被包裹在树木中,很是幽静。陈随的朋友王警官已经在学校里等待,有他引荐,岳迁很顺利地见到了副校长。 得知周向阳遇害,副校长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岳迁在他眼中看到了迷茫,他仿佛没能第一时间想起这是谁。 岳迁提醒:“三年前他在这里读书,家里做生意,挺有钱的,后来打伤了一个女学生的眼睛,他父母给他转学了。” 副校长睁大双眼,“是他?他怎么遇害了?怎么回事?” 岳迁说:“我听说当时他应该被送去派出所,但他父母拿了一笔钱,摆平了这件事?” “这……”副校长眼神开始躲闪。 王警官在一旁说:“老郑,这是命案,人都查到你这儿来了,该交待的快交待。” 副校长站起身来,“你们等等,让我想想。”说完,他推门离开,不知道是向校长请示还是找别的帮手。 这种局面岳迁经历得多,半点不慌,从容地喝茶。倒是王警官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颇感兴趣。陈随说来的是个菜鸟,岳迁看上去也确实是刚毕业。王警官在基层带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最大的特点是手足无措,满眼惊慌,哪像这位,比自己还气定神闲。 岳迁回过头,“王哥,怎么了?” 王警官连忙摇头,“你哪个学校毕业的?”这气场,应该是公大出来的吧?但公大出来的,怎么会分到嘉枝镇那种地方? 岳迁回忆一番原主毕业的院校,“南合第二警校。”一所毫无名气的警校。 王警官对岳迁更加好奇,但没时间详细询问了,因为门再次打开,副校长将校长、教务主任都叫来了。 “周向阳那个事,我们学校确实有责任,但也真是不得已啊,这事传出去,影响的是学校的名声,再说,真闹大了,对周向阳、许铭都没好处。”副校长边说边看校长,他的话基本可以算作是校长的意思。 岳迁问:“具体是怎么回事?” 副校长说,周向阳这孩子热衷拉帮结派,当小团体的老大,谁不服他,即便是高年级的,他也敢动手,但他也很会观察,只逮着许铭这样没什么还手之力的欺负,惹不起的,他只会认哥哥姐姐。 许铭呢,成绩好,品性也好,可惜家里实在太穷,大量时间都花在帮奶奶摆摊上。周向阳在学校有所收敛,在校外没了约束,动不动就去许铭的摊子上捣乱。 出事那天是个周末,不用上课,许铭一大早就和奶奶去科技馆附近摆摊,那里学生多。周向阳带着一帮兄弟也去了,两人不知因为什么争吵起来,周向阳拿起玩具枪对准许铭的眼睛。许铭可能根本没想到他敢开枪,也没想到玩具枪里有子弹。砰砰两声,许铭双眼当场就看不见了。 许奶奶抱着孙女哭,老人家不懂得报警,周向阳可能也慌了,马上叫来父母。校方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当天傍晚了,还是周乐军亲自找上门来。 周乐军态度十分诚恳,保证一定会治好许铭,还说和许奶奶已经商量好,许家不会报警,请求校方帮两个孩子一把,把这件事压下去。当然,周乐军不止口头上的请求,还给每位领导塞了红包。 副校长强调,周乐军拿不拿钱,他们都不可能贸然报警,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学校的声誉就完了。后来一段时间,周向阳没来上过课,学生里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们都会出面解释,周向阳只是不小心弄伤了许铭,淡化许铭受伤的是眼睛。 周乐军夫妇知道周向阳回到校园会很麻烦,主动提出转学,校方顿时松了口气。副校长忍不住说:“周向阳这种学生,到哪里都是麻烦!” 校长咳了声,提醒他注意言辞,他立即改口,“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生,是周向阳家长主动要走。” 从校方的态度,岳迁已经窥到了许铭当时的艰难,她没有父母为自己撑腰,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老师,可老师也是势利眼,自始至终没有保护过她,直到她遭到不可逆转的伤害,学校的领导们考虑的依然是学校的声誉。 “那许铭后来怎么样了?”岳迁问:“回来上学了吗?” “没有,一直住院呢,都是周家在管。”副校长说,许铭当时就已经六年级了,只剩几个月就要毕业,周向阳转走了,学校渐渐没人再提这件事,转眼暑假一过,许铭就不算这里的学生了。 看来学校没人清楚许铭的近况,岳迁又问:“有一点我不太明白,许铭是怎么成为咱们三小的学生?我刚才观察了下,周向阳这样家境的学生似乎更多。” 校长闻言叹了口气,“许铭情况特殊,我们每年都有公益指标,许铭是占着这个指标进来的。”说起指标,校长有些不满,仿佛许铭这样的学生影响了整个学校,而他又不得不年年为这些学生开绿灯。 岳迁最后要来当年的学生档案,找到许铭的住址,又打听到许铭就诊的医院。 许铭的家在一片城中村里,房屋老旧破败,岳迁来到一栋筒子楼的三楼,站在一扇全是灰的门前,这便是许铭和许奶奶的家,但它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岳迁敲了敲门,从面向楼道的窗户朝里张望,窗户上污迹太厚了,里面又没有光,什么都看不到。旁边一户的门打开,一位中年妇女走出来,诧异地看着岳迁,“你找谁啊?” 岳迁说:“许铭住这里吗?” 女人露出惋惜的神色,忽然警惕地看着岳迁,“你是谁?找她干什么?” 岳迁拿出证件,女人这才放松下来,“警察啊。” 岳迁问:“许铭还住这里吗?姐,我听你意思是,有人来找过许铭麻烦?” 女人摆摆手,“早不住了,这儿现在没人住,可怜啊那闺女。” 岳迁问:“她什么时候搬走的?眼睛好些了吗?” “好什么啊,瞎子一个,生活都没法自理,就这样,还有人上门来找她麻烦呢!”女人白岳迁一眼,仿佛是责怪警察这时候才来。 “谁找她麻烦?” “不知道,可能就弄瞎她的那些人吧,听说是她同学,家里有钱着呢,净知道欺负我们这些人。” 岳迁和女人聊了会儿,女人和许铭做了多年邻居,许奶奶过世时还帮忙料理了后事,许铭眼睛看不见了,没钱继续治疗,被赶了回来,她和几个邻居看不下去,轮流给许铭送饭。 许铭都这样了,还有人来找许铭麻烦,她想报警来着,但丈夫骂她,说自家生活都这么艰难了,管别人干什么,到时候惹到不得了的人,也想变成瞎子吗?她退缩了,其他邻居也默契地关上门。 第30章 后来,许铭消失了,就像从未在筒子楼里生活过。 岳迁请刑警查一查失踪人口,许铭不在其中,没有人为她的消失报警。 岳迁又来到永宾四院,许铭曾在这里住院。主治医生找到许铭的治疗记录,许铭的双眼已经摘除,术后有过感染,本应继续治疗,但没多久,她就办理了出院。 拿着许铭的病历,岳迁心情很沉重,那样一个花季少女突然失去双眼,接着失去相依为命的奶奶,被学校、邻居相继放弃,还被威胁,她要如何生活下去?她失踪是自己走了,还是被人带走? “我没有再去找过她!”周乐军激动地解释,“我承认确实没有信守承诺,停掉了她的治疗,但我绝对没有去威胁她!我还给了她一笔生活费!” 周乐军觉得自己对许铭已经仁至义尽了,他在许铭身上前前后后已经花了二十多万,许铭一辈子看不见,难道他要养许铭一辈子吗?不可能的,盲人也可以自己生活,不是还有盲人按摩吗?他将许铭送回城中村,建议许铭学点手艺,许铭没说话,他看了看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们真的没有再去找过她!”周乐军说着愣了下,“难道是肖意倩?” 同样的问题,陈随抛给神志恍惚的肖意倩,肖意倩也说没有找过许铭。 岳迁握着手机,蹙眉道:“那骚扰许铭的是谁?” 陈随问:“会不会是周向阳?” 岳迁摇头,他已经问过几位邻居,都说是成年人。现在周向阳的案子还没查清楚,许铭的失踪又成了一个谜。 天色已晚,岳迁忙了一天,终于察觉到饿,想起老岳给他带的那一钵卤菜,怎么就便宜尹莫了,自己才吃两个猪蹄。 岳迁走在城中村附近的街道上,打算随便吃点什么垫垫肚子。这个点,打工的陆续回来,路边摆满了摊子。岳迁想着卤菜,不知不觉走到一个炒卤菜摊子上。 摊主是个年轻女人,动作很麻利,摊子前排着不少人,但她手脚快,人流动得也快。岳迁要了一堆荤食,加上一个囊,三十来块钱。 摊子边摆着几张桌子,但大部分人都是带回家吃,岳迁轻松找到座位,不久女人将炒好的端上来,热情道:“味道不够我再给你加啊。” 岳迁对味道倒是没太苛刻的要求,吃了会儿,开始观察附近的摊子。这里卖的都是比较便宜的食物,斜对面有个油饼摊子,顺便也卖油条和糖油果子,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妇,一边吵架一边炸饼子。 岳迁端起自己的盘子,过去买了串糖油果子。回来时被炒卤摊子的女人叫住,“喜欢吃糖油果子啊?” 岳迁说:“啊,小时候经常吃。” 女人现在不忙了,看着糖油果子,不由得说:“我以前也老吃,可惜……” 岳迁问:“怎么?” “嗐,你不知道,我们这以前有个卖糖油果子的奶奶,炸得特别好吃。”女人说:“她和她孙女就住我们这,后来不做了。” “为什么不做了?” 女人说,因为许奶奶的孙女眼睛被人弄瞎了,许奶奶忙得晕头转向,出了车祸。 岳迁说:“那还怎么生活啊?” “就是啊,我听他们说,还有人来找许小妹麻烦呢,不过好人还是多,她有个朋友经常来帮她。” “哪个朋友?” 女人聊着聊着,忽然觉得不对劲,“你打听这做什么?” 岳迁拿出证件,“其实我就是为许奶奶她们而来。” 女人这才接着说,她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但看着像是许铭的朋友,或者姐姐,许铭看不见,出不了门,她偶尔带许铭出来走走,还在自己的摊子上买过炸卤吃。 岳迁问及长相,女人皱着眉想了半天,说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很漂亮洋气的姑娘,说的也是本地话。 岳迁立即返回筒子楼,敲开邻居家的门,邻居有些不耐烦了,“又有什么事啊?” “有个年轻女人来看过许铭?” 邻居愣了愣,“啊,是有一个,不像住我们这种地方的人,许铭说是她姐姐,但我觉得……” 见邻居欲言又止,露出鄙夷的神色,岳迁忙问:“她有问题?” “你想啊,许铭一个瞎子,从小就没有别的亲戚,怎么突然来一个漂亮又有钱的姐姐?我看啊,那人没什么好心的,说不定许铭就是被她卖了。” 岳迁又问:“你有没听到许铭怎么叫她?” 邻居找来其他姐妹,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说许铭好像叫她“刘姐姐”。许铭消失以后,这个“刘姐姐”也再未出现了。 岳迁对是否要查清楚“刘姐姐”有些犹豫,许铭失踪案归永宾市警方管,而且许铭失踪已有两年,不可能立即有进展,目前更紧要的是侦破周向阳案。 岳迁思索着,已经走到城中村的对街,虽然相隔不远,但这里和城中村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是个中档小区。岳迁点开地图搜索,发现柳阑珊的家就在这个小区的三期工程里,稍远一些,步行需要二十来分钟。 岳迁没有睡意,向锦蓝小区走了过去。 第18章 归乡者(18) “诶——你站住!你找谁啊?”岳迁刚请别人帮忙刷了小区的门禁,没走几步就被保安叫住了。他转过身,看到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 这保安看着有些凶悍,将帮刷门禁的住户说了一通,来到岳迁面前,上下打量,“干啥的?” 岳迁说:“我找人。” “找谁?住哪栋哪户,跟我过来登个记。”保安说着就往门卫室走。 岳迁一见这保安这么负责,看上去在这儿干了很久,觉得有门,立即上前,“我找柳阑珊,她父母住在这里。” 保安狐疑地抬起眼,“哪栋?” “5栋,门牌号我记不得了。” 保安翻着业主登记表,点点头,“柳家是住那儿,但我怎么瞧着你跟他们家不熟啊?” 门卫室没其他人,岳迁正色道:“我其实是在查一起案子。” 看过岳迁的证件后,保安问:“出啥事儿了?你要看监控吗?” 岳迁知道监控暂时派不上用场,柳阑珊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这里了,他拿出柳阑珊的照片,保安一看,“好久没瞧见她了,这姑娘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岳迁问:“你以前经常看见她?” “是啊,这姑娘,挺有爱心的。”保安说,小区大,住着不少流浪猫狗,一到冬天就会冻死不少,有一年刚入秋,柳阑珊就和其他几个年轻业主收集纸箱子、棉絮,给小动物们作窝。一些也喜欢小动物的业主逐渐加入进来,现在小区里还有不少小动物过冬站。 在保安的印象里,柳阑珊开朗热情,每次回到小区,只要和他眼神对上了,都会笑着打招呼,如果正好提着水果、糖之类好分出来的食物,还会送给他一些。有次柳阑珊捧着一把腊梅回来,还在门卫室插了一支,香了很久。 保安有些担忧地问:“她出什么事了吗?” 岳迁说:“你见过她和她父母争吵吗?” “这倒是没有。”保安摇摇头,说没怎么见过她和父母一起进出,要不是岳迁提到,他都忘了他们是一家人。 岳迁又问:“那她有没有和别的什么人一起出现?” 保安想了想,“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她有个残疾人妹妹,我见过两三次吧。” “残疾人妹妹?” “一个瞎子,怪可怜的,应该是亲戚。” 岳迁神经紧绷起来,“什么时候的事?那女孩儿长什么样?” “两三年前?这个我记不大清楚,反正就是在她不住这儿之前。”保安自豪地说,小区很大,游泳池、篮球场应有尽有,还有一片安置着各种健身器材的空地,空气也很清新,柳阑珊带那小妹来运动,在那些器材上能待一下午。 “带我去看看!”岳迁立即说。 保安不明白健身器材有什么好看,但还是立即带岳迁去了。此时已经很晚,空地被路灯照亮,没有住户。器材都是成熟小区常见的,适合老人和小孩,也适合身体有障碍的人。 岳迁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打听到的“刘姐姐”,难道那位接近许铭的女人不姓刘,而是姓柳? “5栋在哪个方向?”岳迁问。 “哎哟那就远了,在另一片儿呢!”保安再次为自己小区的大感到骄傲,往西边指了指,“这儿看不到。” 也就是说,如果不特意往这边走,只是回家的话,柳阑珊的父母不会到这里来,也看不到这边的情况。岳迁斟酌之后拿出许铭的照片,“你看看,是这个女孩吗?” 保安对着路灯看了半天,“像!好像就是她!” 岳迁胸膛重重地擂了几下,失踪的柳阑珊和失踪的许铭,竟然是认识的! 但在前期排查中,警方根本没有在柳阑珊的人际关系网中发现许铭,柳阑珊离开永宾市,似乎就与许铭切断了联系。一条模糊的时间线出现在岳迁眼前,许铭消失在前,柳阑珊来到南合市在后,但这两者挨得非常近。 第31章 翌日一早,岳迁又来到城中村,昨晚买炸卤的女人正支着摊子卖早餐,看见岳迁走来,招呼道:“吃点什么?” 岳迁买了豆浆和煎饼,拿出柳阑珊的照片,“眼熟吗?” 女人认真看了看,惊讶,“这不就是和许妹妹一起的那位?” 岳迁来到筒子楼,分别询问邻居,得到同一个答案。 此时在嘉枝镇,陈随将柳阑珊父母请到派出所,把许铭的照片放在他们面前,“这女孩眼睛看不见,你们对她有印象吗?” 柳诚摇头,罗曼云说:“我知道,她是阑珊认的妹妹。” 柳诚惊讶,“她什么时候认过妹妹?” 罗曼云说起这件事,有些不快。当时柳阑珊和家里关系不像以前那样亲密了,总说想换个地方打拼,她想不通好好的女儿怎么突然不想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了,觉得柳阑珊可能在外面接触了什么人,被影响。但问柳阑珊,她又不肯说。 有一次,罗曼云不舒服,没去工作,老朋友来家里看望她,几人在小区里转悠。罗曼云平时从来不去东边的活动场,嫌那里人太多,吵闹,那天散步过去,居然看见柳阑珊和一个瞎子女孩在器材上锻炼。 准确来说,是瞎子女孩在锻炼,柳阑珊帮她转动器械。柳阑珊很有耐心,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和瞎子女孩的肢体动作也很亲密。 罗曼云忽然觉得很不舒服,后来想来,是嫉妒。她养了柳阑珊那么多年,柳阑珊最近对她不冷不热,那个瞎子女孩是谁,凭什么和柳阑珊那么亲密? 她的脑海里突然冲出一个想法,难道柳阑珊知道身世了?瞎子女孩是柳阑珊的亲妹妹? 碍于老朋友在场,罗曼云不好表现出来,当天也没跟柳阑珊提这事,但之后几天,她下午都没去上班,悄悄来到东区,果然再次看到柳阑珊和瞎子女孩。 她上前,柳阑珊看见她,惊讶得停下动作,而那瞎子女孩还在喊着:“柳姐姐,我想下来,帮帮我。” “她是谁?”罗曼云问。 瞎子女孩愣住,有些害怕地拉住柳阑珊。 “妈,你怎么来了?”柳阑珊牵住瞎子女孩,“我朋友。” “朋友?那来家里坐坐吧。”罗曼云说。 但瞎子女孩并没有到柳家来,三人走到东区和西区中间时,瞎子女孩小声对柳阑珊说想回家。 “妈,我先送她回去。”柳阑珊很坚决,罗曼云跟着她们出了小区,想看看瞎子女孩住哪里,但柳阑珊在路边拦下一辆车,她犹豫片刻,到底没有继续跟踪。 一小时后,柳阑珊回家,罗曼云追问那女孩到底是谁,柳阑珊笑道:“妈,她只是我帮助的一个女孩,你干嘛这么紧张?” “我……”罗曼云不可能解释自己为什么紧张,只得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救助小动物时认识的,她很可怜,眼睛看不见了,家里又没有亲人,我最近反正没有工作,闲着也是闲着,就照顾一下她。” 听柳阑珊说完,罗曼云稍稍放心,只要那瞎子女孩和柳阑珊没有血缘关系,一切就都好说。 之后柳阑珊是不是经常和瞎子女孩待一块儿,罗曼云不清楚,她一共就见过对方两回。后来,柳阑珊下定决心离开永宾市,罗曼云还跟她提到了瞎子女孩,“你真要走?你那妹妹不管了?” 柳阑珊当时的神情,罗曼云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奇怪。陈随问:“怎么个奇怪法?” 罗曼云皱着眉回忆,“不好说,就是不太正常。” 柳阑珊说瞎子女孩不需要她照顾了,这本来是个客观陈述,但柳阑珊的样子又不像是客观陈诉。只是罗曼云正在为柳阑珊要走而心烦意乱,根本顾不上别的。 两边的线索一汇总,一条暗线逐渐浮现。岳迁没有立即赶回嘉枝镇,刚旁听完永宾市周河分局开的案情小会,会议的重点是许铭失踪案,像这种失踪了几年的案子,调查起来困难重重,但因为和最新的失踪案、命案都扯上了关系,再加上陈随打了几个电话催促,分局决定分出警力协助调查。 “许铭,柳阑珊,周向阳。”岳迁两指夹着笔,笔尾一下下在本子上敲着。 柳阑珊不是柳诚罗曼云的亲生女儿,她的来历成谜,柳诚罗曼云至今也没有说清楚。许铭家庭困难,但如果没有遇到周向阳,她应该能够靠着奶奶微薄的收入和学校的帮助完成义务教育,之后拿奖学金继续读书。 周向阳毁了她。但许铭和柳阑珊是怎么认识的?柳阑珊对罗曼云说的不一定是真话,许铭的邻居没人提到许铭会照顾流浪猫狗,她认柳阑珊当姐姐应该有别的契机。 柳阑珊照顾许铭本可以看做是善举,可许铭消失后,柳阑珊为什么没有及时报警?许铭被骚扰,她似乎也没有采取行动,更是在之后一走了之。 罗曼云怀疑柳阑珊和许铭有血缘关系,周河分局在许家进行了痕检,没有找到任何生物检材,无法做比对。 两起失踪案已经是迷雾重重,加上周向阳的命案,线索就更加凌乱。岳迁看着本子上画出的两个方向,柳阑珊知道周向阳是伤害许铭的人,来到嘉枝村为许铭报仇,她与邱金贝假扮情侣,以及她的失踪,都是复仇的一环。 但这个方向有大量疑点,她和许铭的关系支撑得起她这么做?她就算要报仇,也不是一定要选择先消失,她这一消失,警方的视线必然锁定她。 而另一个方向,是柳阑珊和许铭的失踪有关,她迅速离开永宾市也是因为许铭。这个方向有更多空白。 岳迁突然想到,目前失踪的还有王学佳,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嘉枝镇,和柳、许都没有关系,和周向阳那点矛盾也不是什么大的冲突,他为什么也被搅了进来? 嘉枝村的人忌讳尹家,连老岳这种当了半辈子协警的人,说起尹家的人看得见不干净的东西,都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尹莫那张苍白的脸浮现在岳迁眼前,王学佳的失踪是最无迹可寻的,他留下的足迹更是难以用科学来解释,他就像是被尹家那阴森的空间给吞没了。 “尹莫,你小子……”岳迁皱着眉,尹莫置身于线索的漩涡中,但每一道激流仿佛都没有碰触到他。 “我的寿衣呢?”一只干枯的手抓住了尹莫的小臂,那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幽冥中传来。尹莫转过身,看见一双黑暗的瞳孔。 刘珍虹站在他身后,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尹家所在的巷子仍有警察值守,不少村民看见刘珍虹犹如鬼魂一般飘进来,一把拉住另一个不祥之人。有的村民倒吸一口凉气,敢拉住尹莫的,可能也就这不怕死的老婆子了。 尹莫看了看她,声音虽然冷淡,但听得出歉意,“我重新给你做。” 刘珍虹不满地皱起眉,她化着浓艳的妆,脸上五彩缤纷,这一皱眉,褶皱里的那些劣质颜料雪一样掉下来。“这么久了,你都没有做好吗?” 尹莫沉默了会儿,“做好了,但是被弄坏了。” 刘珍虹挑起褪色的眉,惊声道:“被谁弄坏了?” “那些闯进来的小孩。”尹莫惋惜道:“全都碎了。” 半分钟后,刘珍虹竟是弯起眼睛,发出古怪的笑声,“所以有人死了。” 尹莫点头,看向黑漆漆的厅堂,“是啊,所以有人死了。” 刘珍虹松开尹莫,又在尹莫的背上拍了拍,像个慈爱的长辈,“没关系,慢慢做,我可以继续等。” 尹莫说:“我尽快给你做好。” 民警在一旁听完这段对话,顿感毛骨悚然,立即汇报给了陈随。 岳迁着急地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自动挂断之后立即再拨过去,第四次,终于接通,尹莫没什么人气的声音传来,“欠债的倒是积极。” “那个纸人是你给刘珍虹做的寿衣?”岳迁立即问。 尹莫顿了下,“嗯。” “上次为什么不说?”岳迁说:“这有什么可隐瞒?” 尹莫反问:“这有什么必须说的必要?你们当警察的,不会相信纸人也会杀人吧?” “……”岳迁深吸气,从陈随那里得到消息后,他几乎没有思索就打给尹莫。那个被放置在楼梯下方的纸人吓晕了钟校,又吓得余禾不敢从柜子里出来,但操纵纸人的人并没有伤害他们,出现的意图不明。 尹莫隐瞒纸人属于谁,更是意图不明。 如果纸人是其他人订的,岳迁反应都不会这么大,它偏偏是刘珍虹给自己订的。如果说案子发生之前,尹莫是嘉枝村的第一怪人,那刘珍虹就是第二个,岳迁一想到她,就会想起她家里那座神似她的观音像,还有恶臭难闻的腐烂鲫鱼。 隔着电话,岳迁观察不到尹莫的表情,懊恼这通电话打得太匆忙了,应该回去之后再当面问尹莫。 正在他以为什么都问不出来时,尹莫又开口了,“刘珍虹没有后人,她一个月前找到我,下了纸人的订单,不过她觉得我做的不是纸人,是寿衣,也是她自己。” 第32章 岳迁认真听着,尹莫话说一半却停下,他催道:“然后呢?”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把纸人放在隐蔽的位置了吗?”尹莫问。 岳迁不大确定,“因为做它花费了很多精力?比较重要?” 尹莫笑了声,“因为刘珍虹给得多。为了做得像,她还给我讲了她的故事,有没兴趣?”不等岳迁开口,尹莫说:“电话费太贵,挂了,想听回来找我。” 岳迁不死心地再拨过去,这次不管怎么拨,尹莫都不接听了。 永宾市周河分局针对许铭的调查正在展开,岳迁本打算待两天看看,但陈随实在缺人,要他尽快赶回去。高铁上信号不太好,岳迁手机又烂,到了南合市,才看到陈随的一连串未接来电和信息。他拿行李的手顿住了,立即给陈随回拨过去。 “陈所,柳阑珊她……” “找到了,在惠平村。” 柳阑珊死了,发现尸体的是惠平村的村民小黄。惠平村出了李福海的案子,李家又搞了那么大一场白事,这个年惠平村的人过得不明不白。 李福海案被市局接手,陈随本来够不着了,但岳迁挖到了柳阑珊和李福海的些许关联,李福海在死亡之前还给了王学佳3000块钱,陈随报上去,市局虽然还是没让嘉枝镇派出所插手,但在查李福海的同时,也带上了柳阑珊失踪案。 小黄家里养着几条狗,回村的兄弟又带回几条,一大群村里都没处遛,小黄便带着它们去村外的河边撒野。这群狗鼻子灵,刨出一个大坑,小黄一看那编织袋里露出的手,就吓得赶紧报警。 岳迁没回嘉枝村,一回到镇上,就上了派出所的车。河边已经拉起警戒带,有市局的刑警,也有嘉枝镇的民警,岳迁看见陈随正在和一人说话,赶紧跑过去。 陈随看他一眼,介绍:“叶队,这就是我说的小岳。” 岳迁看向对方,长得还行,不到三十的样子,有些端着。陈随又说:“这位是市局重案队副队长,叶波。” 岳迁心中一震,在原本的世界,南合市重案队副队长是他。 叶波打量他片刻,移开目光,问陈随:“现在人找到了,你打算自己查,还是交给我?” 陈随却没直接回答,反而看了看岳迁,岳迁觉得有一丝怪异,他现在只是个刚分到派出所的菜鸟,轮得到他来决定? “线索是我们所的小岳查到的,叶队没意见的话,我想让他参与到调查中来。”陈随说。 第19章 归乡者(19) 现场的勘察在岳迁赶回来之前就已经接近完成,陈尸地十分偏僻,哪怕是久居在惠平村的村民也很少去。 柳阑珊被埋在一个半米深的坑里,但这里并不是第一现场,凶手是在哪里将她杀害,目前还没有答案。这两天嘉枝镇一带阴雨连绵,冲刷掉了搬运尸体的痕迹,侦查难度再次提升。 叶波同意陈随的要求,岳迁和部分刑警一道回到南合市局。法医正在进行尸检,岳迁奔波了一路,很是疲惫,大脑却十分亢奋,坐在走廊上一边休息一边整理现在的情况。 他去永宾市这一趟,最大的收获原本是找到了柳阑珊和许铭的关系,柳阑珊有为许铭复仇的动机——虽然这动机在没有强有力支撑的前提下有些牵强,但也是一个清晰的调查方向。 然而他还什么都没开始做,柳阑珊已经死了,仿佛有一扇门刚在他面前打开一条缝,就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按了回去。 柳阑珊的死如果和周向阳案没有关系,那么杀害她的会是谁?如果有关,那么是周向阳的家人复仇?说不通,周家的人不大可能查到柳阑珊身上去,而且这几天周家上上下下都处在警方的视线中。 岳迁抓了一把头发,忽然听见转角处传来哭声,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妇人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是罗曼云,后面跟着柳诚。 岳迁站起来,向他们走去。 “不可能是我们阑珊对不对?”罗曼云满脸是泪,湿漉而颤抖的手紧紧抓着岳迁,仿佛抓到救命稻草,“小岳,阑珊只是失踪了,你们正在找她,还没有找到对不对!” 扶着罗曼云的女警轻声安抚,岳迁看向柳诚,“一会儿进去看看她吧。” 罗曼云闻言瘫倒在地,“阑珊啊,我的阑珊啊!” “为什么。”柳诚看上去比罗曼云镇定得多,但眼中仍是布满红血丝,“她只是离开我们,独立生活而已,哪家的闺女都有离开父母的一天,为什么偏偏是她。” 岳迁张了张嘴,到底没在这时候提及柳阑珊的亲生父母。柳诚罗曼云在柳阑珊的身世上隐瞒颇多,这其中也许有他们不敢、无法道出的真相,可此时他们的悲切是真实的。岳迁退开几步,打算等他们稍稍平静,再做正式问询。 法医完成尸检,柳诚罗曼云看到的是面容被清理干净的柳阑珊,两人的哭声在走廊上回荡,岳迁见过许多失去子女的父母,他们的反应和那些父母没有两样,甚至更加悲伤。 尸检时叶波在场,岳迁还是重案队副队长时,只要时间来得及,也会参与尸检。此时,叶波的目光落在岳迁身上,将尸检报告往他面前一推,“你和陈随是什么关系?” 岳迁结果报告,挑眉,“我刚分到嘉枝镇派出所,是陈所带我查案。” 叶波冷笑一声,“我是问你和他的关系。” 岳迁说:“上级和新人?” “就这样?” “叶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叶波围着岳迁转了两圈,“陈随连他们分局的新人都带到一半不管了,去了派出所还带起新人来了?” 岳迁看出叶波和陈随关系不一般,“我刚毕业,以前也没在市里实习过,不了解陈所过去的工作。” 叶波说:“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是嘉枝镇本地人,勉强考上警校,在校成绩不咋地,能去嘉枝镇派出所工作,还要归功于你本就是那儿的人。” 岳迁笑了笑,“保护家乡嘛,好事儿。” “所以你这样平平无奇的人,陈随为什么对你另眼相待?”叶波凑近,耳语道:“陈随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 岳迁也压低声音,“还真有。” 叶波显然对他的答案很是意外,“嗯?” “他吃了我家的蒜薹腊肉。” “……” 岳迁见叶波不语,故意说:“这算不算啊?” 叶波的视线里多了一丝探究,陈随去派出所后,这还是头一次跟他提要求,他猜到岳迁和陈随关系不一般,但现在看来,又不止是不一般,岳迁有点东西。 “看完报告说说你的想法。”叶波说。 岳迁仔细看起来,柳阑珊被发现是1月29号,死亡时间是1月26号,腹部、背部被利器捅刺三刀,内脏破裂。凶手在她死后,将她转移到惠平村外的野地中。 “1月26号,我们手上那起案子是1月25号凌晨,相隔一天多。”岳迁皱着眉,“柳阑珊失踪的时间是1月22号夜间到23号凌晨,有人看到她当晚出现在惠平村李福海的白事上。” 听到李福海的名字,叶波立即眯起眼。 岳迁继续说:“那天我其实也来参加了白事,但没有看见柳阑珊。” 叶波问:“你去干什么?” “凑个热闹。”岳迁说:“而且李福海这案子本来也是我们所在调查,我来看看有没什么新的线索。” 叶波说:“市局调走李福海的案子,你很不满?” 岳迁笑了声,“叶队,这话说的,我们陈所都没不满,我一个新兵,有什么资格不满?那案子出的时候,我还在家养伤呢。” 叶波盯了岳迁一会儿,又说:“陈随说你为了周向阳案去永宾市,查出什么来没?” “是周向阳和柳阑珊两个案子,可惜刚有点眉目,柳阑珊就遇害了。”岳迁详细说了说在永宾市的调查情况,叶波越听神色越凝重,“也就是说,许铭成了连接柳阑珊和周向阳的关键?” 岳迁说:“许铭身上疑点太多了,永宾市那边已经立案调查,但这种失踪案,一时半刻很难有进展,柳阑珊一死,性质就不一样了,突破点还是在我们这边。” 叶波没说话,他在岳迁身上看到一种和年龄、阅历不符的经验,这么一个愣头青,到底是什么来头? “叶队,我大概有两个不成熟的想法,你给指导一下?”岳迁说。 叶波点头,“说说看。” “柳阑珊和周向阳的致命伤完全不同,凶器也不是同一个,但他们遇害的时间十分接近。我在永宾市就想过,柳阑珊的失踪看上去是主动失踪,现在暂时放下有人在惠平村看到她的事,她和邱金贝谈恋爱是假,为的是拍视频赚流量,那这赚流量会不会也是她的谎言?她来到我们嘉枝村的真正目的是接触周向阳。” 叶波说:“但你刚才说过,柳阑珊复仇的动机牵强。” “是,但之所以牵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了解的真相还不够。”岳迁继续说:“她为被毁掉一生的许铭而来,失踪之后躲在暗处寻找机会,25号凌晨,她发现了机会,周向阳在尹家落单,她用准备好的工具杀死了他。她并不想给我们留下许铭这条线索,但她没想到的是,孟岭会跑去给周向阳插上糖油果子。” 第33章 叶波说:“柳阑珊在完成复仇后,被另一人杀死?” 岳迁说:“这个人是谁,我实在是没有头绪,周家不可能,邱金贝?也没有动机,柳阑珊失踪后,我多次和邱金贝接触,感觉这人对他父母、三个姐姐有很大的排斥情绪,但对柳阑珊更多的是关心。”岳迁说着看向叶波,“那么柳阑珊遇害,问题很可能就出在上一个找不到解答的地方,李福海的白事,她为什么要去?她和李福海是什么关系?” 叶波在一阵沉默后转移了话题,“另一条思路呢?” 岳迁说:“柳阑珊并没有给许铭复仇的打算,甚至许铭失踪,和她还有一丝关联。但鉴于许铭身上的所有疑问都没有答案,我暂时不在这里展开。单说柳阑珊在周向阳之后遇害。凶手先杀害了周向阳,但不知什么原因,柳阑珊撞了上去,跟着被杀害。” 叶波不赞同,“你意思是柳阑珊看见了凶手?被灭口?这不太巧合了吗?那柳阑珊为什么要玩失踪?” 岳迁耸了耸肩,“这些都是最初步,也不大经得起推敲的想法,所以才需要叶队你指导嘛。我想来想去,觉得柳阑珊的案子恐怕还是要落脚到李福海的案子上。” 不等叶波表态,岳迁又下猛药,“我不知道陈所是怎么跟你交流的,但如果你丝毫不认为柳阑珊出现在惠平村很奇怪,你也不会在百忙之中,帮我们陈所寻找柳阑珊吧?” “你……”叶波叹了口气,“行,我就知道陈随安排一个人过来不简单。” 岳迁摇摇头,“陈所也是为了尽快侦破案子。” 叶波打开投影,李福海的影像清晰出现,有生活照、工作照,比岳迁在陈随那里看到的多得多。 “我们掌握的情况是,李福海的别针厂没有任何经营问题,他这个厂虽然小,但效益十分可观,厂里的工人基本是在长字县本地招的,知根知底,安分,管理者呢,也大多是李福海自家人,整个厂运行得就很稳定。李福海这两年身体差了些,去年动过手术,切了个良性肿瘤。身体、工作、家庭,这些自杀的常见动机,在他身上都不存在。陈随当时查的时候没有什么眉目,我们接手后了解得越深,就越觉得……” 叶波停下来,仿佛在斟酌用词。岳迁问:“什么?” 叶波说:“李福海有中邪的可能。” 岳迁惊讶,“中邪?”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真有邪门歪道啊? “李福海自杀之前,他的家人没有一个发现异样,所有可能的动机我们也已经梳理过了,不成立。而猎枪这种东西,你接触过吗?”叶波问。 岳迁射术了得,但猎枪还真没玩过,更是不了解,摇了摇头。 “猎枪这种东西早就禁了,但有人私底下玩,还给它赋予了一些神秘学的意义。”叶波说,“其实就是迷信,觉得它代表惩罚,审判,有人在家里挂着猎枪,觉得能镇恶驱邪。前些年就有个案子,有人自制猎枪复仇,杀了三个人,猎枪怎么都找不到,你猜去哪里了?” 岳迁说:“难道是李福海用来自尽的这把?” “那倒不是,那把作为凶器的猎枪被一个和案子完全无关的人捡走,供了起来,刑警查到他时,他还用那把猎枪重伤了一个警察。后来他供述,妻子得了癌症,病入膏肓,他觉得这把猎枪是正气的象征,拿回来守护妻子,必要时他会用它杀死妻子,结束她的痛苦。” 最后,他还未来得及杀死妻子,就被连人带枪带走调查。 “上了年纪的人,对猎枪有些迷信,李福海是生意人,这方面更固执一些。”叶波说到这里也很是无奈,警方实在没有更清晰的线索,猎枪就成了李福海中邪的一种间接证据。 “叶队,当时陈所跟我说李福海这案子时,我就觉得有个地方很蹊跷。”岳迁说:“长字县离嘉枝镇那么远,李家在嘉枝镇有根据,为什么非要去长字县发展?” 叶波的判断和陈随差不多,认为那边有政策优势。而经过这么多天,岳迁琢磨出了另一种可能,“李福海是不是想逃走?不管是心理上还是客观上,他不愿意在嘉枝镇发展?” 叶波问:“你觉得是什么?” 岳迁说:“我不知道,但这和他中邪、用猎枪自尽不仅不冲突,反而还搭上了一些关系。” 办公室暂时沉默下来,过了会儿,岳迁又说:“李家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兄友弟恭吗?” “我懂你的意思。”叶波说:“李福海没有孩子,早已离婚,他的家产今后只能由他兄弟的孩子继承。但李家每个人我们都详细调查过,他们与李福海感情很好,杀掉李福海来提前分遗产,可能性很低。” 岳迁没有反驳,却提到另一点,“李福海想有自己的孩子吗?” 叶波诧异,“什么?” “我在想,李福海甘心吗?事业这么成功,周围的亲戚跟着他过上好日子,比他更美满,因为他们有伴侣后代,只有他,妻子走了,孩子也没有。”岳迁说:“叶队,我们村里有个没孩子的女人,岁数跟李福海差不多,因为没孩子,精神都出了问题。” 听岳迁说完刘珍虹的情况,叶波说:“那能一样吗?李福海有事业,除了家庭,一切顺心,刘珍虹是方方面面都不如意,而且男女在后代这件事上,思想有差异也很正常。” “李福海肯定不像刘珍虹,但年轻时完全没有因为孩子的事着急过吗?不见得,他要真的不在意,或者他的前妻李倩子不在意,他们可能不会离婚。”岳迁说:“李倩子有消息了吗?” 叶波说:“没有,出国二十多年了,和她自己的家庭,和李家早就断了。” 岳迁在叶波办公室,总算是彻底接触到李福海案的细节,李福海自杀似乎只能用中邪来解释,但李福海无子,以及去长字县办厂在岳迁看来,是最值得花功夫的地方。 “李福海那场白事,怎么搞那么大?”岳迁说,“我听说本来是为老太太祝寿,才弄了那种排场,后来老太太执意办成白事?” “因为老太太也觉得李福海的死和中邪有关,她只是不肯直说而已。”叶波在得知李家把镇上能请的丧葬团都请了之后,立即赶到李家,白事当天,也有刑警着便服出现在惠平村。 老太太不见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仿佛已经看破了生死。叶波问她为什么要办这么大的白事,她只是沉默不语。 岳迁说:“叶队,我想去见见这位老太太。” 叶波凝视他,点点头,“别忘了陈随让你来,重点是查什么案子。” 柳阑珊遇害的消息传回嘉枝村,邱家反应各异,邱金贝震惊多过伤心,忙追着陈随问柳阑珊是怎么死的,话里话外都是撇清自己的关系,生怕柳阑珊这一死,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汪秋花在院子里左拜右拜,感谢各路神仙显灵,没让柳阑珊嫁到柳家来,不然她的宝贝儿子这一结婚,就是克死了老婆,今后想再娶个看得过去的媳妇就困难了。 倒是对柳阑珊向来没什么好脸色的邱家三姐妹令人意外地流露出些许悲伤。陈随听见邱三妹低声说:“早该劝她离开的,她就不应该到我们这种地方来。” 陈随推开喋喋不休的邱金贝,注视着邱三妹,“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邱三妹摇摇头,“你们不懂。人都已经走了,再说这些也什么意思了。” 之后,她再不愿开口。 汪秋花见姐妹三个愁着一张脸,又发起火来,大骂道:“你们丧着脸给谁看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家死了人呢!那柳阑珊在的时候,你们不是最看不惯她吗?啊,现在人死了,你们又在这装哭?你们是不是想气死我啊?” 陈随不是来邱家看什么家庭闹剧,柳阑珊从失踪到遇害,案子的性质彻底改变,警方需要采集指纹、dna等检材。邱金贝很不情愿,不断强调自己是无辜的。 陈随来到刘珍虹家,柳阑珊失踪前跟踪过刘珍虹,上次警方也因此找过刘珍虹,但没有采集检材。刘珍虹家里依旧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鱼腥臭,刘珍虹老旧画皮一般的脸上挤出淡淡的惊讶,“那个女子,死了?” “是啊,被人害了,在周向阳遇害后不久。”陈随边说边观察刘珍虹的表情。 她的神情向来不能用常人那一套来判断,只见她望向远处,眼中无神,不久又收回视线,摇着头说:“可怜的女子。” “只是可怜?” “我们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是不可怜的?” 陈随问:“你让尹莫照着你,做了个纸人?” “那叫寿衣。”刘珍虹纠正道。 “为什么给自己准备这个?” “人都有这一步,我没有后人,谁来给我准备?” “你……”陈随顿了顿,从刘珍虹的角度出发,“现在活得好好的,不觉得不吉利吗?” 刘珍虹好一会儿没说话,片刻后笑了,摇摇晃晃朝观音像走去,跪在蒲团上,嘴上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第34章 第20章 归乡者(20) 李福海的母亲在给李福海办完白事后再度被送进医院,年纪太大,疾病缠身,又经历了丧子之痛,似乎没多少日子了。 岳迁来到镇医院,李福海的大哥大嫂正在轮班照顾李母。大哥叹着气说,老太太这两天人都不怎么认了,说话颠三倒四,问了也白问。 岳迁看了看半睁着眼的李母,“没事,我和老太太聊一会儿。” “老太太,今天感觉怎么样?”岳迁坐在病床边。 李母浑浊的双眼缓缓转过来,嘴张了张,发出听不清的音节。 “老太太,我去参加过你们家的白事,你还记得我吗?”岳迁从兜里拿出糖,“我吃了好多这个。” 李母看着糖,“福海爱吃。” “所以你才准备那么多吗?”岳迁说:“福海是你最疼的孩子吗?” 李母拿过糖,枯萎的手颤抖着将它拨开,“福海啊,福海……” “福海是怎么走的?”岳迁问。 李母充耳不闻,只念着李福海的名字。 李家人说她脑子不清新,可她明明非常清楚李福海已经先于她离世的事实,可她的悲伤中似乎带着一丝不寻常的东西,类似恐惧?不安?岳迁暂时看不明白。 “老太太,跟我聊聊福海吧。”岳迁继续说:“他那个别针厂经营得好,带着你们一家子都富了起来,但我有点想不通,当年他为什么不肯就近在咱嘉枝镇办厂,非要跑到长字县那么远的地方去?那里没亲没故的……” 岳迁还没说完,就看见李母剥糖纸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神略有变化。岳迁盯着她的眼睛,那里蒙着厚重的白膜,所有本该鲜明的情绪都像是被遮住了,只有极其细微的惊讶流露了出来。 岳迁抓到了。他早前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李福海不在家乡办厂确实有原因。 “这里,不方便办厂吗?”岳迁放慢语速。 李母摇头,将糖放在一边。她知道些什么,可她不愿意说。 岳迁皱了皱眉,这样风烛残年的老人,不可能逼问,但很快她就将带着秘密走进坟墓。岳迁迟疑了会儿,换了个话题,“老太太,你有多少孙子啊?” 这回李母眼中添了些许神采,“五个,两个孙女,三个孙子。” “那真是儿孙满堂,我爷就我一个。”岳迁笑道:“福海没生吗?” 李母的反应很奇怪,她松弛的身体先是顿时绷起来,脸上垮着的皮肤不受控制地抽搐,仿佛这是个极其可怕的问题。但李福海和李倩子无子,这已经是李家上下早已接受的事。 “福海没生吗?”岳迁靠近一些,“为什么不生呢?福海和他媳妇是因为没有小孩才离婚的吗?” 忽然,李母眼中渗出了泪水,“福海,福海想啊,做梦都想。” 李母这眼泪和她刚才的反应一样奇怪,岳迁都有些拿不准了,眼前忽然浮现出刘珍虹为了生孩子的疯癫模样,李福海也会吗?李福海似乎对后代并无执念,但李母为什么说他做梦都想? “那福海和他媳妇看过医生吗?”岳迁此时有些乱,只能问出多少算多少,“是他的问题,还是他媳妇的问题啊?” 李母仿佛听不懂,自顾自地说:“福海走火入魔了呀,福海可怜,他媳妇不要他。” 岳迁上一个问题纯属是希望李母说更多,李福海和李倩子谁不能生,其实根本不需要问,一定是李福海。“不会吧,福海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走火入魔,那他还怎么做生意啊?” 李母忽然开始念经,更像是走火入魔了。岳迁等了会儿,搬出刘珍虹,“老太太,我跟你说个我认识的婶儿吧,她的情况跟福海差不多,也是没有孩子,她天天炖鲫鱼汤呢,还不能有作料,就这么吃。福海呢,看的是什么偏方?” 李母的念经声戛然而止,眼珠又朝岳迁转了过来,“鲫鱼,汤?” “啊,鲫鱼汤,腥得哟,我闻一下都吐了。”岳迁说:“福海让他媳妇也喝过啊?” 李母没有回答,但她的反应已经给出答案,隔着时空,她仿佛再次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但让岳迁不解的是,她的恐惧有些过余,其中还夹杂着懊悔? 是懊悔折腾过媳妇?还是有更深的隐情? “老太太,你刚才念的是什么经啊?”岳迁说:“教教我,我回去让我爷也念念。” 李母定定地看着岳迁,“你爷,做过什么?” 岳迁说:“你是指?” 李母不语。 岳迁反应很快,“是做了什么,才能念经?” 李母又念了起来,岳迁听不懂,但询问的全过程都有录音,他打算之后问问懂行的。 李母的视线已经转开,但岳迁思考片刻,忽然意识到李母刚才那句“做了什么”的含义。经不是没事念着玩,是做了什么才会念。这个做,在这里是不是能理解为做了错事?甚至是……犯了罪? 岳迁的职业让他轻易想到这个层面,又不得不冷静下来,考虑是否有别的含义。 “是犯了错才需要念经吗?”岳迁试探着问。 李母的声音停下,整个人犹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岳迁再问:“犯错的是谁?” “菩萨已经原谅福海了!”李母喑哑地说,但只说出这一句,就紧抓着被子,不看岳迁。 “你向菩萨念经,求她原谅福海吗?” 李母摇头。 “福海犯了什么错?” “福海都走了,就算犯了错,也早就一笔勾销了吧?” “福海的白事我听说是你执意要办那么大,镇上的丧葬团都叫去了,那也是……” 李母不断摇头,一句都不肯再作答。医生和李家人赶来,岳迁的这场看似诡异的问询只得暂停。但离开医院时,岳迁看着笔记本上的几处重点,确定自己的方向没有走错。 李福海选择在长字县创业,并不是那里有什么政策优待,是他因为过去的某件事,不能待在嘉枝镇。而这件事李母,甚至过世的李父是知情的,但李家的其他人大概率不清楚。 李福海早就将哥哥姐姐的孩子当做继承人,但他曾经很想要自己的孩子,并且为此做出过努力,至少在鲫鱼汤这一点上,和刘珍虹类似。他可能做出过更过分的事,所以李母的反应才这么大。 岳迁挑了挑眉,在本子上划出一个箭头,导致李福海离开嘉枝镇的事,李母为此念经的事,也许就是李福海因为不育而努力过的事? 李福海那场声势浩大的白事,现在看来所寄托的不止是李母的哀思,她强调李福海已经走了、菩萨原谅他了,白事其实是类似赎罪、一笔勾销的意思? 岳迁点开录音听了听,实在是听不出任何门道来。如果他还是重案队副队长,直接找个专家就能问清楚,但他现在只是个菜鸟,这种神神叨叨的录音拿给陈随和叶波,估计都不太妙,更别说叶波还认为李福海自杀有中邪的嫌疑。 中邪……岳迁脑海中的线索网突然又解开了一个节。李母或许也认为李福海中邪,但和叶波不同的是,她知道真相,她可能认为,那是她的儿子所承受的报应,所以不管是那天在白事现场,还是目前,她都没有表现出多少悲伤,她只求能够解除因果。 那场白事不简单,岳迁立即想到众多丧葬团里的其中一支。尹莫。 嘉枝村连小孩都知道尹莫看得见“脏东西”,可以和死人聊天,会邪术,那李母念的是什么经,尹莫大概一听就能分辨。 尹莫接到岳迁电话时,正在镇里给一户人家布置灵堂,岳迁一听他也在嘉枝镇,心想正好,问到地址后就赶了过去。 镇里有许多老房子,蜂窝煤似的挤在一起,住在这些老房子里的又大多是老人,熬不过冬天,社区几乎天天死人。一辈子活得再节省,后事的钱却不能省,子女们似乎最爱在搭灵棚时展现孝心,所以狭窄的巷子里你家的灵棚刚拆就摆我家的,整个冬天几乎没消停过。 岳迁赶到时,听见住在附近的年轻人骂骂咧咧走过。 “烦死了,天天搭棚子天天烧纸唱丧歌,还让不让人生活啊?” “哎有啥办法,谁让咱们住这片儿呢?不过你看到那个摆花圈的帅哥没?长得好好看啊!” “呵,好看有什么用,再好看那也是做死人生意的!” “都这样了,苦中作乐看看帅哥呗,总比来的是地中海油腻男好吧!” “那也是……” 岳迁一听,就觉得她们说的是尹莫,穿过搭满灵棚的巷子,果然看到一身黑衣,正和死者家属说着什么的尹莫。尹莫也看到他了,但没什么表示。 岳迁是来寻求帮助的,没上去打搅,还帮着家属搬了几个花圈,人家给他递烟,他拿过来,像模像样地别在耳后。 “新来的啊?以前没见过。”家属说。 “啊?”岳迁愣了下。 家属朝岳迁扬了扬下巴,“小尹新招的?” 第35章 岳迁顺着说,“对,尹哥我老乡,我出来跟他找点活干。” “那你算是跟对人了,小尹踏实,交给他办,我们也放心。”家属跟尹莫很熟的样子,岳迁反正没事,就随口跟他聊了聊。 尹莫的白事团在这片区域很有口碑,纸扎做得很有水平,客户想要什么,尹莫都能给他们做出来,而且尹莫明码标价,不会事后又找各种理由要另外的钱,灵棚搭得好,表演环节也很热闹,该悲伤的时候也悲伤得起来,各方都觉得自己被尊重。所以谁家死了人,需要办白事,都是首先找尹莫,尹莫没空,才考虑其他家。 “你尹哥唱歌不得了,歌星级别,还会唱戏呢!”家属手肘戳了戳岳迁,“你肯定也会吧?” “我……”岳迁五音不全,以前ktv流行时,他又菜又爱唱,一拿麦克风就会被哄下去。“我不行,我就一打杂的。” 家属不大相信地看了看他,“谦虚了,小尹招的人,肯定都能文能武,跟他一样。” 岳迁好奇道:“尹哥真唱得那么好?我还没听过呢。” “哟,那你得听听,他唱戏唱得老好了!” 尹莫那边沟通完了,朝岳迁走来,岳迁心想,你这浓眉大眼的,还会唱戏? “今天又有什么事,小警察先生?”尹莫半笑不笑地说。 岳迁因为他的称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吃饭没?我看巷子外面有些馆子,一起吃点?” 尹莫说:“白事包饭。” 岳迁:“……” “既然你跟着我干活,吃一顿也没问题。”尹莫笑道。 岳迁说:“你听到了?” 灵棚里摆着几张餐桌,饭菜都在大桶里,想吃自己舀,岳迁跟着尹莫过去,盖子一揭开,菜香扑鼻,都是一些家常菜,和工地外面十来块钱一份的盒饭差不多,但岳迁饿了,尹莫将盒子递过来时,他已经咽了口口水。 尹莫说:“特长,去白事蹭饭。” 岳迁说:“我请你去外面吃,你不去啊。” 尹莫绕到灵棚外面,踢了两个塑料凳子过来,岳迁吃了几口后,点开手机里的录音,“你听听,这老太太念的是什么经?” 尹莫只听了不到五秒,就关掉,手机丢回岳迁,岳迁问:“听出来了?” 尹莫说:“找李老太太去了?” “这都听得出来?” “她老念。” “那这是什么经?” 尹莫放下筷子,盯着岳迁,岳迁等了半天不见他开口,“我脸上有饭?” “破案有奖金吗?”尹莫问。 岳迁服了,他现在还靠老岳接济呢,手机破成这样都没换,尹莫就惦记起他的奖金了。 尹莫说:“我提供线索,你要是有奖金,那我也该分点。” “说什么分不分的,都给你!”岳迁别的不管,先画个饼,画饼还不简单吗! 尹莫眯眼笑了笑,也不知道信没信,“这是忏悔咒,但不是为自己。” 岳迁说:“为子孙?为李福海?” 尹莫说:“为小辈,但具体是谁,这就是你们警察的事了。” 岳迁说:“那她忏悔的是什么?” 尹莫说:“这也是你们警察的事。” 岳迁心里有数,又问:“那场白事,是不是和你平时办的不一样?” 尹莫不声不响地将饭吃完了,抬眸,“嗯?” “别装,你一个受欢迎、有口碑的白事大老板,肯定会在接单时详细了解客户的需求。”岳迁直视尹莫的眼睛,“就像刚才那样。” 尹莫沉默了会儿,“你觉得白事是为谁办的?” 岳迁说:“为去世的人。” “真的吗?”尹莫却道:“人走万事空,活着的时候没能享受到的,死了办一场白事就能享受到了吗?” 岳迁想了想,“说到底是办给活着的人看,满足活着的人。” 尹莫点头,“但李老太太,是真的办给他儿子。” “嗯?” “为她儿子赎罪,为她儿子祈福,希望冥冥中的一切看在她办了这么盛大的一场白事的份上,将她儿子生前的罪孽一笔勾销。” 岳迁忙问:“是什么罪孽?” 尹莫说:“她没有说。” 岳迁又问:“赎罪和祈福是她亲口说的?” “不算,但她对白事的要求,她动不动就念的经,可以推断出这一点。”尹莫又笑了,借着岳迁的话说:“我毕竟是有口碑,受欢迎的白事老板。” 岳迁手里的盒饭才吃一小半,尹莫就被家属叫走,家属还贴心地说:“小兄弟坐着慢慢吃啊,晚上看你尹哥唱戏啊!” 岳迁倒是想留下来看热闹,但三起案子亟待侦破,他哪有时间看尹莫唱戏。 “走了?”尹莫的声音从后面幽幽传来。 “啊!”岳迁挥了挥手,“破了案奖金归你。” 尹莫似乎笑得很开心,“好啊。” 岳迁回到派出所,正在线索墙上边写边整理思路,李福海的死别管是不是中邪,他没有警方前期了解的那么“干净”,在他创业之前,做过某件至今让李母害怕的事,此事很可能与他不能生育有关…… 正想着,岳迁听见有人叫自己,转过身,看见陈随,“陈所。” “叫你几声都听不见,还以为你聋了。”陈随手里拿着一份报告,精神很亢奋,“来,看看这份dna检验结论,你绝对想不到……” 岳迁只看了一眼名字,很有经验地翻到最后看结论,陈随话还没说完,他眼睛突然睁大,“母女?” 警方此前提取了不少和柳阑珊有关的人的生物检材,刘珍虹因为可疑,也在其中,比对结果竟然显示,她们是母女。 岳迁从头到尾将报告仔细看了一遍,他很清楚,这种鉴定出现差错的可能性很低,即便有差错,也不可能将两个毫无关联的人鉴定为母女。 一时间,刘珍虹疯疯癫癫的样子,柳诚罗曼云在提到柳阑珊身世时的遮掩全都出现在岳迁眼前。刘珍虹,这个嘉枝镇的2号异类,这个看似游离在案件之外的人,果然和这一连串命案有关! 陈随和刘珍虹接触很多,对刘珍虹算是有些了解,而越是了解就越是疑惑,“她好像完全不知道柳阑珊是她的女儿。” “她如果知道自己有女儿,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岳迁想,刘珍虹是因为生不出孩子,才有了心魔,以至于疯癫。可她如果有孩子,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岳迁的太阳穴突突跳着,似乎有什么即将大白于天。“陈所,通知刘珍虹了吗?” “还没有。” “不急着告诉她,我想先看看柳诚和罗曼云的反应。” 第21章 归乡者(21) “你说……什么?阑珊的亲妈……”柳诚震惊得整个人像是被灌了铅,上半身立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怎么可能……阑珊她知,知道?” 罗曼云因为柳阑珊的死悲伤过度,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听完岳迁的话,她茫然地转过脸,嘴皮颤动几下,吐不出一个字,仿佛大脑根本消化不了这个事实。 岳迁在刘珍虹的照片上点了点,“所以她就是你们说的宛妹?” 柳诚摇头,“不,不对。” 岳迁问:“她不是宛妹?” dna鉴定结果一出来,岳迁就感到柳诚罗曼云先前的说法摇摇欲坠,他们讲述了一个未婚先孕女工的故事,宛妹因为怀了孩子被工厂开除,而罗曼云多年怀不上孩子,夫妇俩索性将宛妹藏起来,她生下孩子后,他们给她一笔钱,让她远走高飞,而她的孩子成了柳阑珊。 岳迁一直觉得柳诚罗曼云有隐瞒,因为他们说不清宛妹的下落,这个人就像是飘在空中的。如今鉴定结果显示柳阑珊的生母是刘珍虹,柳诚罗曼云在嘉枝镇见过刘珍虹,他们怎么可能不认识她? “我,我……”柳诚不断收握手指。 “不着急,你冷静之后再回答我的问题。”岳迁退出问询室,在监控中看着柳诚。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已经六神无主,突如其来的真相击破了他编造的谎言,女儿离世的痛依旧笼罩着他,他佝偻着脊背,看上去着实可怜。 岳迁再次来到医院,罗曼云以泪洗面,不停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谁?”岳迁问:“宛妹?还是刘珍虹?” 罗曼云的眼中溢出恐惧,“我,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柳阑珊是刘珍虹的孩子?”岳迁说:“那宛妹呢?她是谁?” “宛妹……”罗曼云泪眼望向窗外,肺里挤出漫长又嘶哑的叹息,“没有宛妹,没有这个人!” “宛妹,是我们自我催眠编造出来的人。确实有个怀孕的女工,但她不叫宛妹。”问询室里,柳诚在抽完了半包烟后,终于开口。 柳诚与罗曼云曾经是厂里令人羡慕的一对,在那个年代,都受过教育,一人是子弟校的老师,一人是厂医院的医生,郎才女貌,颇受尊敬。 第36章 两人虽是单位领导撮合,但一见如故,感情深厚。婚后几年,没有孩子是他们唯一不太美满的地方,但年轻,两人都没当回事。直到后来年近三十,更小的同事都已经为人父母,他们才着急起来,看了不少医生,什么说法都有,听得最多的是罗曼云不太容易怀孕,要补。 那段时间,罗曼云天天喝中药,吃鲫鱼,但还是怀不上。柳诚带着她去了几个大城市,权威的医生都看过了,原来两人都有问题。 罗曼云吃够了苦头,觉得没孩子就算了,两个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以后也能继续走下去。但柳诚说什么都想要孩子,两人开始爆发争吵。 当时,厂里有一个外来女工未婚先孕,被开除。罗曼云被柳诚折腾得魔怔了,匆忙找到她,想买下她的孩子。女工虽然穷,但从未想过卖孩子,尖叫着将罗曼云赶了出去。 之后罗曼云又叫上柳诚,一起去求过女工。女工本来就算离开工厂,也会继续在城里打工,但被他们吓着,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他们再未见过她。 走投无路之时,柳诚在一天下班之后遇到了一个中年女人,女人叫阿菊,自称在临京市的医院见过他,并且说出了具体时间,以及他和妻子去看什么病。 柳诚又惊又急,将阿菊拉到背街,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 阿菊笑道:“你们想要孩子,医生帮不了你们,但我可以。” 柳诚渴望孩子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医生明说罗曼云没有生育能力,他还逼着罗曼云喝药,此时一听阿菊有办法,两眼立即放光。 阿菊将他请到自己入住的酒店,那酒店是当时永宾市最豪华的酒店之一,还有旋转餐厅,柳诚路过多次,从未进去过。 在那里,阿菊拿出一本相册,上面全是健康漂亮的婴孩,抱着他们的父母脸上是激动幸福的笑容。阿菊说,这些孩子都是她和她的同事带给不孕不育父母的礼物,她存在的意义便是帮助这些没有办法拥有自己孩子的人。 柳诚到底是读过书的人,也见过世面,问阿菊是怎么找上自己。阿菊说,公司有一套完善的体系,专门派了人在国内几大医院盯着,收集情报。 不孕不育的人无数,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他们的目标人群,首先要有强烈的生育渴望,其次家庭条件不能差,这就排除了在地方小医院就诊的人群。初步锁定客户后,他们还会继续观察,柳诚就是他们筛选出的,值得帮助的人。 柳诚询问价格,在得知需要十万后退缩了,这笔钱别说是在当时,就是现在,也不是普通家庭随随便便能拿出来。阿菊笑着让他回去和妻子商量,她近期会一直待在永宾市,考虑好了,随时可以联系她。 罗曼云知道后,第一反应是大骂柳诚“疯了”,“你要取掉一个女人的卵子?”她自己就是女人,她知道这是一件往女人身上施加痛苦的事。 “那又怎样?我们又不是白拿,十万是小数目吗?不是因为你的卵子没用,我才想买别人的吗?”柳诚无法对罗曼云的顾虑感同身受,两人大吵一架。 日子还得过,柳诚看到了希望,不再逼罗曼云喝药,关怀备至,家庭关系和睦起来。柳诚见缝插针提到孩子的事,罗曼云自己也很想有孩子,在他的温柔攻势下,渐渐妥协。夫妻俩拿出多年的积蓄,东拼西凑,拿着十万块联系阿菊。阿菊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找自己,说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卵子。 但是前两次却失败了,柳诚希望孩子有柳家的血脉,执意用自己的精子,不孕不育的不止罗曼云,结果可想而知。阿菊像两人保证,卵子和精子的提供者彼此不认识,将来更不会找到他们,孩子生下来就是他们的孩子,公司有严格的管理制度,他们完全不用担心。 罗曼云还是很不安,“这样的话,和收养孩子有什么区别呢?” “收养孩子,外人知道,孩子说不定哪天也会知道。”阿菊耐心地说:“没有人有义务为你们保密,但我们公司不同,在我们公司诞生的孩子,就是你们自己的孩子,谁也抢不走。” 十个月后,柳诚罗曼云如愿得到了一个女儿,就如阿菊所承诺的那样,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有任何疑似柳阑珊亲生父母的人找上门来。 柳诚恍惚地说:“我有时真的觉得,她就是我的种,就是从我老婆肚子里出来的。” 岳迁问:“你和阿菊还有联系吗?” 柳诚摇头。 “最后一次见到阿菊是什么时候?” “记不清楚了,好像是阑珊周岁的时候,她不出现,我们才更安心。” “阿菊……”罗曼云念叨着这个名字,苦笑了声,“你不说,我都快觉得她根本不存在了,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她根本不真实,我的孩子才是真实的。” 罗曼云的神情突然狰狞起来,“她骗了我!她骗了我!居然是那种人!” 岳迁问:“谁骗了你?阿菊?” “她说是大学生!高学历,长得漂亮,聪明!”罗曼云咆哮道:“我求她,让我看看那女孩儿是什么样,我不需要知道名字,看看长相就好,她不让!原来是,是个疯子啊!阑珊的妈妈,是个疯子,还是农村人啊!” 罗曼云的哭声在病房里回荡,岳迁想起刘珍虹年轻时的经历,她不是一直生活在农村,她是最早从嘉枝村走出去的女孩,考上大学,本应有个锦绣前程,漂亮,聪明,在这一层上阿菊并没有欺骗罗曼云。 可是某一日,刘珍虹却回来了,村民没人知道她在外面的世界经历了什么。多年过去,她成了个疯女人,人老珠黄,却还穿着年轻时的衣服,化着过气的浓妆,她没有孩子,在家里贴着许多年轻女孩的照片…… 刘珍虹的遭遇,终于在血一般的雾霾里,隐约显现出轮廓。她无法生育,被无法生育逼成疯子,似乎也有了答案。 回嘉枝村的路上,岳迁心情沉重,一方面阿菊这条线索指向一个庞大的阴谋,这甚至比正在侦查的案子更棘手,一方面他必须撕开刘珍虹的伤疤,他必须去直面刘珍虹的伤痛。 “哎——” 陈随转过脸,“没听过你叹气,怎么,打退堂鼓了?” 岳迁抹了把脸,“没有,就是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刘珍虹。” 陈随沉默了会儿,点头,“也是,你还小。” 岳迁张张嘴,他的刑侦经验比陈随更丰富,但他即将面对的不是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是一个被伤害得体无完肤的女人。 “我去跟她说吧。”陈随道。 岳迁说:“还是我来,陈所,你太凶了。” 陈随不满地皱起眉,“你是不是太得意了?” “是你把案子交给我。”岳迁说:“你心里有数。” 一连串变故,嘉枝村萧条了许多,大人们将小孩赶进屋,巷子里没多少放鞭炮的人了。刘珍虹家的门不像往日一样紧闭,她站在门口张望,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警车停在不远处,岳迁走过去,刘珍虹枯燥稀疏的头发用紫色头绳扎起来,别着土气的珍珠发夹,脸上依旧化着浓艳的妆,看见岳迁,她咧嘴笑起来。 岳迁却笑不出,“珍虹姐,能进去坐坐吗?” “来呀来呀!欢迎!”刘珍虹招呼其他警察,“都进来,我打了豆浆。” 刘珍虹热情地端出豆浆机,将滚烫的豆浆倒进杯子里,鱼腥味从豆浆的热气里冒出,令人作呕。岳迁看着那沾着鱼鳞的豆浆机,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刘珍虹自言自语,“豆浆喝了好啊,我们女人应该多喝的,和鲫鱼汤一样好……啊,你们也喝!” 没人动豆浆,刘珍虹吹了两口,将腥臭浓郁的豆浆一饮而尽,脸上不见丝毫不适,只有满足和期待。 陈随看了看岳迁,岳迁两次像刘珍虹伸出手,“珍虹姐,你先坐下,我有事跟你说。”刘珍虹却疯疯癫癫,喝完豆浆开始转圈,像一只在秋风中即将死去的花蝴蝶。 “你的dna检验结果出来了,我们找到了你的女儿。”岳迁说完最后一个字,刘珍虹突然停了下来,她脚下不太稳,身子晃了几下。 “我女儿?”她像是听不懂这三个字代表什么,机械地摇了摇头,目光暗淡,又笑起来,“我哪里有女儿,啊哈哈哈哈!” 岳迁将报告和柳阑珊的照片放在桌上,“珍虹姐,你是上过大学的人,这份报告你应该看得懂,她,柳阑珊,就是你的女儿。” 刘珍虹往后一仰,险些摔倒,她眼神变了,困惑又悲伤,她一摇一晃地走过来,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拿起报告。半分钟后,她单薄的嘴唇开始抖动,双手也战栗起来,指甲几乎要刺破纸张。 “什么,什么意思啊这是?我们的dna……怎么会?”刘珍虹语无伦次,报告从她的指尖滑落,她仓促去捡,目光却落在柳阑珊的照片上,身子一下子不动了。 年轻的女孩化着淡妆,对着镜头微笑,和如今的她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她好似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她最好的年华,她也曾如此明媚美好过,只不过那些日子早就远去,像是上辈子的事。 第37章 刘珍虹摔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吼,岳迁和陈随想把她扶起来,她疯狂挣扎,好像碰到自己的手肮脏无比。她爬向桌子,抓起报告和照片,细细端详,然后像抱婴孩一样,温柔小心地捂在怀里。 充满鱼腥臭的院子里,传出凄厉的痛哭。 刘珍虹将自己关了起来,岳迁看到她单薄的背影,那样瘦,即便是五彩缤纷的衣服也热闹不起来,她这个活生生的人,像是被命运削成了一张空泛的纸。她在蒲团上跪下,蜷缩着身子,那张纸就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 阿菊是一条重大线索,叶波也立即赶到嘉枝镇,“这是个取卵团伙?但我们近些年没有发现类似的犯罪。” “阿菊这个团伙的大本营可能本就不在咱们市,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难说还存不存在。”岳迁回忆穿越前南合市的情况,同样没有听说过类似犯罪团伙的存在。 “我先派人去花园酒店问问情况。”叶波说:“岳迁,我听说刘珍虹以前很优秀?” 岳迁眼神一沉,刘珍虹什么都没有说,但他已经初步从她的反应,以及村民们提到的客观现实中描摹出当年的悲剧—— 刘珍虹靠着优异的成绩,从农村走向广阔的天地,她的命运好似改变了,只要她继续努力学习,她,她的家人,今后可能有的丈夫和孩子,都会过上幸福富足的生活。 可是她低估了外面世界的可怕,尤其是当她的家人身患重病,来到她所在的城市向她求助时。 高昂的医药费像一条黑色的布,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无法再像过去一样学习、工作,摆在她面前的首要问题是筹钱,她知道父母养育自己有多辛苦,她不能自己走出了农村,就抛下他们,她打定主意,就算不上学了,也要想办法将家人的病治好。 可她一个连毕业证都没有大学生,在城市里无依无靠,去哪里搞那么一笔钱? 有人嗅到了她的急迫,有人利用了她的困难,阿菊,或是阿兰阿竹,她们来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告诉她,你很美丽,你很年轻,你很聪明,你完全有能力救你的家人。 她为了医药费四处碰壁,再找不到钱,母亲就没救了。她明知前面可能是陷阱,但她犹豫再三,还是踏了进去。阿菊对她说,你不用担心,你只需要提供一个小小的卵子。你母亲给了你生命,你付出一个卵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能取卵过程出了事,导致刘珍虹一生都无法生育。”岳迁没有系统了解过取卵,但看过相关社会新闻,取卵在现在都有风险,更别说二十多年前,犯罪团伙更是不会像正规医院那样,刘珍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只有她自己清楚。 “刘珍虹得到一笔钱,这笔钱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岳迁思索着,推翻了前面的想法,“不对,可能出事的不是那一次。刘珍虹身体恢复之后,觉得自己还可以继续提供卵子,她的母亲需要更多医药费,她不得不这么做。但是短时间多次取卵的伤害,她不了解,或者了解了,也只能继续。最后,她的身体彻底损伤,无法再提供卵子,收入断了,母亲的治疗无法继续。她是在父母都去世之后,狼狈回到村里。” 办公室安静下来,众人似乎都看到了一个曾经熠熠夺目的女人,被推向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片刻,叶波说:“你这个,你这个……哎!” “这只是我的推断,还是要等刘珍虹情绪缓过来了,再向她求证。”岳迁迅速从刘珍虹的悲剧里走出来,“我现在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最关键的点,柳阑珊遇害的原因。” 陈随点头,“是,即便现在确认刘珍虹是取卵受害者,柳阑珊父母是得益者,那柳阑珊的死和这件事好像并没有关联。” “她确实接近过刘珍虹,我亲眼看到了。”岳迁踱着步,“但她的反应完全不像知道刘珍虹是她的亲生母亲,她来这里的目的也不是找刘珍虹。她像其他人一样,对刘珍虹感到猎奇,她看刘珍虹,抱着的是看戏的心态。” 陈随说:“她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不知道刘珍虹是她妈?她遇到刘珍虹,完全是个巧合?” “她知道自己身世这一点也很奇怪。”岳迁说:“她是怎么知道的?” 没人回答得上来。 “陈所,叶队,我刚才突然有个想法。”岳迁的视线落在李福海的照片上,“李福海当年有没有接触过阿菊这样的人?” 第22章 归乡者(22) “因为李福海没有生育能力?”陈随立即明白岳迁的意思。 岳迁点头,“柳诚罗曼云会成为目标人群,李福海有类似的特点。他创业之前,家境就很不错了,当年他和李倩子为了生孩子,四处求医,说不定在这个求医的途中,就被阿菊等人盯上。” “但他没有孩子。”叶波说:“他没能成功?” 岳迁想了想,分析道:“因为没有生育能力的是他,不是他的妻子,不是所有男人都能像柳诚那样接受孩子和自己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柳家的情况和李家不一样,柳诚和罗曼云家人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彼此之间很有感情,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种,没那么重要。但李家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兄弟姐妹的孩子全都和李福海有血缘关系,可能对他来说,养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不如养兄弟姐妹的孩子?” 叶波皱着眉,“那不就说明他和阿菊这条线关系不大吗?” “不,还是有关系,他可能只是最终没有接受阿菊提供的方法,但他们曾经深度接触过。”岳迁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李福海和李倩子离婚,也是因为在这件事上意见不合。叶队,我觉得还是要想办法找到李倩子。现在李福海自杀的动机几乎都捋遍了,找不到,就算是中邪,也得有个由头吧?一切都排除掉,那么就只剩下取卵这条线了。” 叶波沉默了会儿,食指隔空点了点,“你小子,初来乍到,就给我布置起任务来了。” “这个……”岳迁看看陈随,笑起来,“是陈所给的自由太多了。” 陈随咳嗽,警告似的看了岳迁一眼。 岳迁正色道:“李福海的死如果确认和这条线有关,那就能解释柳阑珊为什么会在失踪之前悄悄去惠平镇参加他的白事。” 陈随问:“嗯?怎么解释?” 岳迁愣了下,关于柳阑珊和李福海的关系,他并未拉出一条明晰的线,刚才说出的也是一个极其初步的想法,“我的意思是,柳阑珊是取卵上的一环,李福海如果也是,那么他们之间必然有关,且两人都已经死了。只是细节和具体的逻辑,还需要更多线索来补充。” “是个方向。”叶波一拍桌子,盯着岳迁,“李倩子我再想想办法,取卵这条线,你打算从哪里切入?” 岳迁一看叶波的眼神,就知道他在考自己,“柳诚见阿菊的地方叫花园酒店,听说是永宾市以前很有名的酒店,我刚才查了下,这酒店已经在十年前转手,新名字花园天地,这地方可能是阿菊的一个临时驻地,我打算去看看。” 叶波说:“转手的话,查起来就困难重重了。” 岳迁最是知道这种情况很麻烦,但这一趟还是得跑,“先碰碰运气吧。” 刚出差回来,马上又要走,岳迁回家拿行李,满耳朵都是老岳的念叨,“哎这就又要走了啊?这个陈所,都不让你歇歇?我得去跟他说说!” 岳迁赶紧拦住老岳,“爷,你半辈子协警白当了?这不有紧要的案子吗?” “有案子也不能把人当驴来使唤啊,我还是得找他说说!” “不兴说的啊!”岳迁将老岳按在凳子上,这老一辈总喜欢走关系,好像什么事,只要说说,对方就一定会给面子。 “咋不兴呢?”老岳说:“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懂得沟通。” “陈所古板,听不进去,你给他说急了,他给我记上,以后不让我升职怎么办?”岳迁本想说“时代变了”,但想了想,对付固执的老年人,还是只能顺着他们的理解说。 果然,老岳思考了会儿,点头,“也是这个道理,陈所一看就是个不通人情的。那你等等,我去一趟市集。” “你干嘛啊爷?” “买猪脚,给你卤着路上吃!” 岳迁连忙追出去,老岳居然已经骑上三轮车跑了。“爷!” “哎——”身后传来这么一声,听着还挺耳熟,岳迁一回头,只见尹莫扬手,“爷在呢。” 岳迁啧了声,“好好一个帅哥,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老呢?” 听到帅哥,尹莫眉梢不经意地勾了勾。 岳迁打量他,“你不会是单纯路过吧?这也不顺路啊。有什么事快说,我马上要走。” 尹莫伸手,“还钱。” “……”岳迁一下子气短了,左右看了看,“不是说了一发工资就还你吗?快了快了!” 尹莫点点头,倒是没再逼他,可也没走,两人就这么桩子似的戳在院门口。岳迁狐疑道:“你……只是来讨债?” 第38章 尹莫眼里浮起一丝犹豫的东西,岳迁不确定,但遮掩的尹莫有些陌生,他不由得凑近看了看。“你怎么了?我暂时不能还你钱,你忧郁起来了?” “柳阑珊的尸体是在惠平村外的河边发现的?”尹莫突然问。 岳迁眉心一皱,神经下意识绷起。尹莫身上疑云重重,嘉枝村许多八卦都和他有关,他却游离于嘉枝村之外,很少对外界表露兴趣。岳迁印象中,这似乎是尹莫第一次跟他打听案子。 “你知道些什么?”岳迁立即问。 尹莫沉默下来,视线朝下。 “你真的知道些什么?”岳迁又问。 “运送她过去的工具是什么?”尹莫反问。 岳迁脑子飞快运行起来,尹莫这个问题不简单,柳阑珊的遇害现场并不在河边,她被杀死之后,有人将她搬运到了河边,掩埋起来。如果路途短,单人、多人可以直接搬运,而如果路途长,大概率需要运输工具。尹莫这么问,简直像嫌疑人在打听警方的调查进展。 看出岳迁的想法,尹莫直白地说:“我没杀人。” “那你干嘛打听这个?”岳迁说。 尹莫又沉默了下,岳迁暗自检讨,自己穿越之后一切应对得当,侦查也正在逐步推进,怎么每次和尹莫相处,就容易露出不成熟的一面?这男的确实会点邪术吧?会邪术的嫌疑人?这就可怕了。 岳迁甩了甩头,赶走荒唐的想法。 “是什么车?”尹莫问。 岳迁说:“你怎么知道是车?” “……” 不语的尹莫,在岳迁眼中更可疑了。因为下雨,以及村民围观造成破坏,现场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痕迹,但警方内部有判断,凶手用车搬用尸体,至于是哪种车,暂时没有线索。 尹莫转身就走。 岳迁立即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惯性之下,将他按在了院墙上。 “……”尹莫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有些不满,“很痛。” “别跟我耍花招。”岳迁眼里有了审问嫌疑人时的锋利,“你在现场?” 尹莫平静地看向岳迁的眼睛,缓缓摇头。他这软绵绵的劲儿让岳迁感觉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但又很着急。“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尹莫说:“八卦。” “什么?” 尹莫说:“大家都八卦,我不能八卦?” 岳迁将他松开,他活动了下被按痛的手,又看着岳迁。岳迁说:“你要是知道些什么,最好现在就告诉我。” “我需要你的答案。”尹莫竟然又问:“是车吗?” 岳迁注视他片刻,“不能确定。” 尹莫皱起眉,思索了会儿,“我再想想。” “尹莫。”岳迁将人叫住,“别想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招。” 尹莫点了点头,那神态甚至有几分乖巧。岳迁越发觉得琢磨不透。 这趟去永宾市,岳迁和两位市局的刑警同行,老岳卤的一锅猪蹄,路上就被三人解决完了,拜猪蹄所赐,岳迁迅速和同事们熟络起来。 目前警方掌握的关于阿菊的线索仅存在于花园天地,岳迁一行一到,立即来到花园天地。 当初颇受追捧的酒店现在已经被改建成了商业楼,下面四层是餐厅,上面全部租给小商户,开满了美甲店、理发店、各类工作室。 岳迁找到花园天地的经理,对方很年轻,一问三不知。两位刑警和不少工作人员聊过,他们都是花园天地接手之后几年才来工作的,对花园酒店的经营状况都不知情。 岳迁在各个楼层转了一圈,“林哥,周哥,要不咱们就住在这边吧,我看楼上有不少民宿。” 林哥周哥同意,岳迁找了个看上去比较老,但比其他家宽敞的民宿。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坐在前台打游戏,不大热情。岳迁说要个套房,他抽空看了岳迁一眼,咬着烟说:“三人行啊?” 林哥周哥:“……” 岳迁笑道:“还有房间吗哥?” 老板很不耐烦地站起来,登记时又打量了他们几眼,一边递房卡一边说:“别玩过火啊。” “这老板在想什么?”林哥抱怨。 “也不怪他乱想,这种酒店接待的大多都是来开房的吧?”周哥说,“不过他这装修太过时了,又不热情,感觉没什么人来。” 岳迁打开套房的门,四处看了看,有两间卧室,客厅有床也有沙发。家具虽然过时,但用料很好,不是那种网红酒店的廉价品。整体风格像是老一辈喜欢的,但老板的年纪还算不上老一辈。 生意不好,但又开了很久,老板无心经营,却至今没有倒闭,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门道。 已经很晚了,三人去楼下餐厅吃了饭就准备先休息,明天再继续调查。林哥和周哥到底同事多年,选了同一间,将另一间留给岳迁。 岳迁关上门,将卧室里里外外又翻了一遍,家具和挂在墙上的画,和原来的花园酒店很像,而且柜子上还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花园酒店的远景。 拿着相框,岳迁闲逛似的来到前台。老板仍旧在打游戏,厅里的沙发上坐着几位客人,正围着茶几吃外卖。有人想要水,老板懒得动,让他们自己去拿。客人不满,低声说着什么破地方,以后再也不来了。另一位客人道,有的是人来呢,老钱怀旧。 岳迁拿了瓶橘子水,坐下来一边喝一边听他们聊天。 这些客人都是年轻人,听口音像是在永宾市读书的外地人。其中一个女孩对这里很了解的样子,说花园酒店以前很受老钱欢迎,他们每周末都会带着孩子来吃饭、住宿,来这里消费成了身份的象征。后来花园酒店没了,这个民宿将花园酒店那一套复制过来,老钱的孩子们长大了,时不时来住一下,民宿不愁客源。 其他客人对此不屑一顾,“这么破旧,有什么好怀念的?” “有人就好这一口呢?这老板还挺有商业头脑。”客人们吃完就各自回房了。大厅安静下来,岳迁拿着橘子水来到前台,不说话,只是看着老板。 老板起初眼都没抬,几分钟后,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游戏打不下去了,“你有事?” 岳迁将顺出来的相框放在桌上,不等老板开口,又拿出证件,老板眼中的懒散烦躁消失,“你是警察?” “别紧张,我不是来查你家民宿,只是想跟你打听点事。”岳迁问:“这民宿,是你的?” 老板愣住了,“是我偷的啊?” 岳迁笑道:“那肯定不是,但这装修好像也不大符合你的年纪。” “你这人说话……”老板顿了顿,“我妈给我的。” 岳迁手指在照片上点了点,“你母亲和花园酒店有什么关系?” “她啊,在这儿工作过。”老板的神情有一丝不以为然,“给人打工,不知道有什么好怀念的。” 岳迁问:“她现在……” 老板说:“好好的呢,每个月还来检查我有没老实守着她的店。” 岳迁松了口气,“老哥,帮个忙,让我见见你母亲。” 老板虽然不大乐意,但不想得罪警察,“她睡得早,我明天一早带你去见她?” “有劳了。” 翌日一早,岳迁正要去吃早餐,就被老板叫住,“我妈来了。”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大厅,见老板回来,就开始数落,“人家警察有事,你昨晚怎么不说?” 原来,老板早上给老太太打电话,刚说了个缘由,老太太就自己赶来了,那热情劲儿,不愧是古早酒店人,十个她儿子都赶不上。 “小警察先生,找我有什么事?”老太太殷切地问。 岳迁被这称呼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缓了缓,“您以前在花园酒店工作?” 这个头一开,老太太的话就打不住,她姓兰,年轻时从农村来城里打拼,那年代当服务员会遭人白眼,可她愿意。 花园酒店是外地人来投资建设的,起初招服务员,要求很高,她第一时间跑去应聘,成了酒店最早一批服务员。酒店逐步做起来,成了永宾市有钱人最喜欢来的地方,外地商人也总是在这里订房,她也从服务员做到了领班,大家都叫她兰姐。 说起过去的时光,兰姐眼中是带着笑意的怀念。 但时代在改变,风光一时的花园酒店也走向了衰落,十年前,老板撤资,将它转手给了当地的房产商,花园酒店的一切都落伍了,新的管理者将它拆分,出租、售卖给个人。 兰姐当时已经攒下一大笔钱,实在是舍不得酒店,以员工身份买下了半层,改建成民宿,照搬了花园酒店的风格,本意只是纪念过去,没想到无心插柳,多年小时候来过花园酒店的人怀旧情绪上来,民宿涌来一批批客人。 “兰姐,你当时主要在客房工作,还是餐厅?”岳迁问。 “客房。”兰姐说:“如果你想打听餐厅,我可以给你介绍我的老姐妹。” 第39章 岳迁问:“您对一个叫阿菊的人有没有印象?” 兰姐思索,“阿菊?” “她是从外地来的,二十多年前,在酒店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可能将酒店当做某种办公场所,她的客户、合作者时常来找她。”岳迁慢慢地说。兰姐不一定对这个人有印象,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而且她登记的名字可能没有菊字。所以他尽可能描述得细致一些。 “我想想。”兰姐回忆了一会儿,“好像是有这个人,阿菊……打扮得很时髦,说话做事雷厉风行,是个很精明的女老板。不过她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她有一个团队。” 岳迁问:“什么样的团队?” 兰姐摇头,“这我确实不清楚,应该是她公司里的人?她的生意做得很成功。” 岳迁问:“怎么看出来的?” “她很轻松,我在酒店干了一辈子,遇到的商人不少,大多数都愁眉不展,但她不一样,每次都冲我笑,而且来找她的那些客户,离开时也个个笑容满面。”兰姐说,“这不就是成功吗?” 岳迁想到柳诚,立即拿出照片,“你见过他没?” 兰姐摇头,“没印象了。” “他也是阿菊的客户。”岳迁又拿出李福海的照片,“这位呢?” 兰姐说:“有点眼熟,哎,老了,记不清了。不过我感觉来找阿菊的女孩更多,都很年轻,漂亮,可能是来找工作。” 岳迁点开刘珍虹的照片,“她呢?来找过工作吗?” 兰姐端详片刻,“啊!是她?” 岳迁呼吸一提,“您对她有印象?” “这姑娘,我还让她在我宿舍住过一晚。”老太太皱着眉说:“她被人给打了,浑身是伤呢,老可怜了!” 第23章 归乡者(23) 兰姐回忆,当年出入花园酒店的漂亮女孩其实很多,其中一部分,做的是那种买卖。那时候治安没这么好,条件差一点的酒店,一到晚上,就会有男男女女送上门来。 花园酒店档次高,却并不意味着没有提供颜色服务的人,有钱人反而玩得更开,要求也更多。 兰姐当了半辈子酒店人,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女孩来酒店是有正经事,哪些女孩是被客人叫来提供服务。 刘珍虹应该是前者,不仅因为她身上有一股书卷气,人看着也单纯,不像那些女人一样浓妆艳抹,也因为她找的人是阿菊。在兰姐眼中,阿菊并不是拉皮条的人。 起初,兰姐也怀疑过阿菊是卖女孩儿的,出现在她身边的年轻女子太多了,她们都像是有求于她。兰姐是自己打拼出来的,没有走过捷径,有个幸福的家庭,老公也勤勤恳恳工作,所以她内心特别厌恶出来卖的女人,但作为酒店的一份子,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时间一长,她发现来找阿菊的女孩和真正卖的女孩不同,她们并不妖艳,大部分衣着朴素,不会和男客人打情骂俏,看上去就像还未毕业的乖乖女。 有一次,一个女孩来酒店找阿菊,第一次来,不知道怎么去客房,匆忙拦住兰姐问路,她的眼神干净明亮,却十分着急忐忑。 兰姐带女孩上电梯,忍不住问她的来意,她低着头,磕磕巴巴地说,自己是永宾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家里有些困难,来寻求阿菊的帮助。 兰姐问阿菊能提供什么工作,女孩说家教、翻译、文书之类的,阿菊人脉广,已经帮过很多女生了。 女孩这么一说,兰姐对阿菊的看法转变了,之后又观察了一段时间,来找阿菊的女人们,确实都不像站街女。 刘珍虹是后来出现的,高挑,漂亮,头发乌黑柔顺,却一个装饰品都没有,去阿菊的房间之前,她皱着眉,很是焦虑,出来后似乎问题得到解决,长出一口气。 兰姐想,这位也是来找工作的。 兰姐虽然会关注这些来来往往的客人,但并不会主动打招呼,刘珍虹来过不止一次,最后一次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否则她也许早就忘记了刘珍虹的存在。 那天,兰姐照例巡视客房,突然接到一位员工的电话,说是在地下车库的垃圾桶边发现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她吓一跳,赶紧跑去。女人的脸肿了,全是血,根本看不清容貌,但衣服却很眼熟,兰姐一下想起来,这是来找过阿菊的女孩。 “谁打了你?阿菊知道吗?我帮你联系她!”兰姐话还没说完,刘珍虹就颤抖着抓住她的手,用力摇头。 兰姐立即想到,难道是阿菊打的?但阿菊不像是这种人啊。也许是□□?酒店的客人里不乏这些人,得罪不起。女孩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员工没见过世面,问要不要报警,兰姐连忙制止,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不清楚,报警对女孩,对酒店都没好处。 “来,先把她送我房间去,这里清理干净。”兰姐雷厉风行,迅速用货梯将刘珍虹转移到宿舍。 刘珍虹头被打破了,身上也被打得青青紫紫,兰姐说要送她去医院,她摇头,艰难地道谢,说自己歇一会儿就能走。兰姐犹豫地问,难道是阿菊打的?刘珍虹摇头,不肯说。 兰姐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救刘珍虹一是觉得她太可怜了,二是这么一个血人躺在酒店,要是客人看到了,传出去对酒店的名声不好。刘珍虹执意不去医院,天色已晚,兰姐怕她一个人离开出事,叫来自己当护士的姐妹,给她简单处理了下伤。 兰姐让她住一晚,要是天亮了还是难受,一定要去医院,她答应下来。夜里兰姐要值班,没待在宿舍,清晨回去一看,人已经走了。 那之后,兰姐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刘珍虹是不是被阿菊打伤,阿菊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一个女孩,兰姐找不到答案。还是有不同的女孩来找阿菊,阿菊和和气气地对待她们,丝毫看不出有任何暴力倾向。兰姐好几次有机会问阿菊,但都因为事不关己放弃了。 阿菊和她的几个助手退房离开后,那些来找阿菊的女孩也再未出现过。 “她不像人贩子,不像拉皮条的,更不像□□。”兰姐摇摇头,苦笑:“但现在想来,那些年轻朴素的女孩找她,确实有些奇怪,我实在想不出,她到底是干什么的。” 岳迁听完,想到另一件事。柳阑珊的转变很可能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她是从什么途径知道?她知道之后,一定会查生母到底是谁。目前的情况是,她并不知道刘珍虹是她的母亲,而柳诚罗曼云从未告诉过她,那么她很可能接触过阿菊。 “你见过这个女孩吗?”岳迁点开柳阑珊的照片。 兰姐看了会儿,摇头,“没有。” 送走兰姐,岳迁看着逐步完善的线索,一些尚未成型的想法开始浮现。 阿菊所代表的取卵团伙近些年似乎已经消声灭迹,但他们当年没有被挖出来,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他们只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淡出吗?可只要有需求,只要有利益,犯罪就不会消亡,更何况“前辈”没有付出代价。犯罪也许升级了,它已经潜伏在如今的社会中。 岳迁眼前浮现出那失去双眼的许铭,那本就是个孤女,无依无靠,瞎了之后更是连生活能力都失去了。但她健康的时候,却是个漂亮、聪明的人。她的基因可能成为被觊觎的“商品”。 阿菊瞄准的是年轻优秀的女孩,她们有难处,亟待用钱来解决,比如刘珍虹。许铭也可以归作这一类,甚至许铭更加困难。 岳迁眉心紧皱,还有另一种可能,许铭不是自愿的,她已经瞎了,任何人要对她做什么,她都无法反抗。 后一种推论显然更加残忍。许铭失踪的时候还是初中生的年纪,未成年,但生理上已经能够提供取卵团伙想要的“商品”。 那么柳阑珊照顾许铭意味着什么?是巧合吗?还是柳阑珊身为取卵受害者的女儿,也牵扯进了某些犯罪中? 岳迁赶到永宾市周河分局,上次接待他的王警官说,许铭失踪案还在收集线索,但因为错过了最佳侦查时间,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 岳迁问:“永宾市这几年有取卵、代.孕之类的案子吗?” 王警官愣了下,“我们还真没接到过这种案子。” 岳迁说:“我现在还没有具体证据,只是想到这种可能,许铭失踪,也许是被这些犯罪团伙盯上了。” 王警官沉思许久,“没有接到报案,不意味着犯罪不存在。这条线索很重要,我向上级汇报一下,争取从这个方向努力。” 2月2号,林哥周哥暂时留在永宾市协助调查,岳迁回到嘉枝村,刘珍虹还是将自己关在家中,匍匐在蒲团上,仿佛已经死了过去。厨房里的鱼又死了一些,腐烂的臭味更加浓重,陈随看着她说:“怎么问都没反应。” 岳迁忍着恶臭走进去,屋里阴暗,微弱的光照在观音像上,犹如两道血泪。岳迁在刘珍虹身边蹲下,刘珍虹死气沉沉,毫无反应。 几分钟后,岳迁索性坐下,靠在观音像的底座上,“珍虹姐,我去过永宾市了。你在那里念的大学,对吗。” 第40章 刘珍虹的肩膀微微动了下。 “花园酒店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它被卖掉了,改造成了餐厅、小商铺、民宿。”岳迁说:“我住的那个民宿装修得和花园酒店很像,它的老板还记得你。” 刘珍虹抬起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岳迁穿过那些干枯的头发,盯着她,“兰姐,你还有印象吗?你受伤的时候,是她帮了你。” 刘珍虹嘴唇张开,发出没有生机的叹息。 “珍虹姐,我想把伤害你的人找出来,他们以前没有付出过代价,不意味着他们可以一辈子逍遥法外。” 刘珍虹再次垂下头,轻轻摇头。 “我知道你早就放弃了,那个时候的你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学生,你需要钱来救你的妈妈,你知道那是陷阱,也不得不踏进去。那些人不是你能对付的,即便被他们伤害,你也只能接受。” 刘珍虹伏在蒲团上,岳迁听到了极低极压抑的抽泣。多年前的恐惧在这一刻似乎重新笼罩了她。 “你觉得你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只求往后能平顺,但是你回到家乡后才知道你失去了生育能力,你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刘珍虹抖得更厉害。 “可是你有,你还见过她,偷偷拍了她的照片。”岳迁站起来,摘下墙上柳阑珊的照片,“珍虹姐,柳阑珊是你的女儿。” 刘珍虹从岳迁手中抢过照片,爱怜地抚摸,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落。 “但你们还没有相认,她就已经遇害了。”岳迁说:“我想侦破这起案子,为你等了一辈子的女儿讨回公道。” 刘珍虹抱着照片哭泣。 “你可以放弃自己,但连柳阑珊你也要放弃吗?”岳迁说:“珍虹姐,我跟你坦白,柳阑珊这个案子查到现在,我也没什么头绪,我需要你告诉我尽可能多的,当年的事。我查到一个叫许铭的女孩,她和柳阑珊关系很好,她失踪了,我猜测,她有可能也是取卵的受害者。” 刘珍虹猛然抬起头。 岳迁看着她的眼睛,“你能跟我说说以前的事吗?为了你的女儿柳阑珊。” 须臾,刘珍虹放下柳阑珊的照片,抬头看着观音像,喑哑地开口,“他们……是杀人犯。” 刘珍虹就读的永宾理工大学是永宾市最好的大学,那年头,进了永理工,未来就不用发愁了。大学的前三年,刘珍虹意气风发,一边学习一边打工,赚的钱和奖学金不仅够她生活,还能补贴父母。 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感谢的就是父母,他们不像许多农村父母一样追生男孩,他们只有她一个孩子,家里穷,他们却尽力让她吃好,供她读书。上初中时,就有人来说媒,被父母赶走了,母亲骄傲地说,珍虹是要出去读大学、见世面的,珍虹的婚姻自己决定。 刘珍虹选择永理工,很大一个原因是出来就能有不错的工作,她想尽快让父母过上好日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大三结束后,父亲过度操劳晕倒,母亲陪他去城里看病,自己却诊断出癌症。 父母不肯告诉她,她实习之前回家一趟,才知道父母生病的事。她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将他们接到永宾市,那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治好父母的病,她还年轻,永宾市是大城市,她什么工作都可以做! 她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先将母亲送去住院,天文数字的治疗费用没有吓退她,她认识一些女同学,她们在外面打工,一个假期据说能赚好几万。她找到一位关系不错的女同学,说明自己的困境,问能不能给自己介绍工作。女同学眼神有些奇怪,“你知道是什么工作吗?” “什么工作都行!我要救我妈妈!” 女同学还是很为难,“这个……有门槛的,你别着急,我先去问问。” 几天后,女同学带来消息,菊姐愿意见见她。 刘珍虹第一次来到花园酒店,被其中的富丽堂皇所震惊,但她无暇欣赏,一见到女同学说的菊姐,就拿出自己的简历,着急地介绍自己在校三年的成绩,参加过的活动,做过的工作。 菊姐是个优雅但不算漂亮的女人,似乎对她很有兴趣,微笑着听她说完,赞美道:“漂亮,聪明,又孝顺,你一定能帮到你的母亲。” 她激动不已,连忙问具体工作是什么。菊姐只让助手带她去体检,从妇科病房出来后,她明白过来,菊姐可能是拉皮条的,而她即将成为那种女人。 但即便这样,她也不能逃走,一想到父母的病,她只能暂时放弃自己。可让她意外的是,菊姐并没有让她去陪男人,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傻孩子,你在想什么?菊姐不做违法的事,我只需要你提供一个你暂时不要的东西。” 她茫然地望着菊姐,有什么是她不要的?器官吗? 菊姐笑出了眼泪,给她看相册,告诉她,她正在做的是一件特别伟大的事,她现在用不着的卵子,将帮助渴望孩子的家庭。 只需要提供卵子?她不敢相信这样就能赚到数万块钱。菊姐又对她说,因为她的基因很优秀,她值得。 按照菊姐的安排,她住进了一家条件远不如花园酒店的宾馆,有女人来给她打针,让她喝中药,每天都送鲫鱼汤来给她喝。 她的身体渐渐开始胀痛,她有些害怕,但菊姐宽慰她,提供卵子都是这样的,忍过去就好了,还拿她认识的女同学举例子,“你看,她不是也好好的吗?是不是还更加漂亮丰满了?” 手术当天,刘珍虹痛得死去活来,菊姐起初说只会取走一个卵子,但她从操作者的口中得知,那些注射入她身体的药物让她排出了十来枚卵子,它们被全部取走了。 不愿回忆的折磨之后,她得到了菊姐承诺的报酬,三万块钱。这笔钱解了她的燃眉之急,父母的医药费有着落了。然而不到半个月,钱就又花光了,她想给母亲做手术,至少要凑齐十万。不得已,她再次找到菊姐,菊姐打量她,笑了,“行,先打点药吧,听我安排。” 刘珍虹前后被取三次卵,每次手术前都被告知只取一枚,但实际均超过五枚。在那个女性对生育认知极其粗浅的年代,年纪尚轻的她根本不知道这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卖卵换来的钱,刘珍虹全部用于父母的治疗,她的母亲哭着问她钱是从哪里来的,她不得不告诉母亲真相,母亲知道后自责不已,趁她不在医院,投河自尽。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因为父亲也病危了。 她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再次来到花园酒店,请求菊姐让她再做一次手术,菊姐却冷漠地告诉她,她已经没用了。 她不明白“没用”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会没用呢?菊姐不是说她的基因很好,许多没有孩子的家庭都等着她吗? “我有用的!我只是现在身体不太好,我会多吃!我很快就可以恢复!”她跪在地上求菊姐,菊姐却掐着她的下巴,告诉她,你的卵子没用了。 因为多次打药取卵,她的身体已被破坏,无法再提供合格的卵子,她成了弃子。 明白过来的刘珍虹忽然激动,要求菊姐给她钱,她要救父亲,如果不给的话,她就去找警察,曝光他们。迎接她的是菊姐放肆的笑声,和男人们的一顿毒打。 兰姐就是在那时捡到奄奄一息的她,她被打怕了,也吓破了胆,哪里还有胆量和菊姐硬碰硬。 “他们,就是□□啊……”刘珍虹哽咽着说。 由于没有钱,刘珍虹没能救回父亲,她退学后四处打工,却还是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送走了父亲。她惶惶度日,没有立即回到嘉枝村,在永宾市打零工,处处躲着菊姐那帮人,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永宾市,数年后,她终于回到嘉枝村。 “我接受不了那种落差。”刘珍虹喃喃道,“我失去父母,失去前程,我花了18年,我的父母花了一辈子从农村走出来,可是我发现……我在城里活不下去,我念的书,我吃的苦,都没有用了。我害怕那个地方,它会要了我的命。” 回到家乡时,刘珍虹已经有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只是当年她意识不到,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变得好差,患有妇科疾病,她觉得自己很脏,又不敢去看医生。她总是想到菊姐的话,你没用了。 在嘉枝村,不嫁人的女人,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是没用的女人。刘珍虹受过的教育让她很难随便找个人嫁,而村民也像看怪物一样看她,说她克死了父母,说她脏。她没有结过婚,但她在镇里有过情人,她发疯地想当母亲,但不管她吃多少药,喝多少鲫鱼汤,肚子都毫无动静。 多年过去,她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想要孩子,这成了她一个茫然的执念。她到处拍年轻漂亮的女孩,贴满自己的家,幻想她们是她的孩子,她用自己的模样造了个送子观音,日日求,夜夜求,她喝腥臭的鲫鱼汤,大脑有时给她年轻时打过针之后的错觉——胀痛,像是正在排卵。 第41章 刘珍虹的精神有些恍惚了,她抓住岳迁,用力到指节发白,她苍老的声音藏着无尽的痛苦,“抓到他们,请你抓到他们!” 第24章 归乡者(24) 岳迁让刘珍虹休息了会儿,自己也来到院子里整理思路,二十多年前取卵这条线算是逐渐清晰起来了,但是目前嘉枝村这两起命案依旧疑点重重,最模糊的是,柳阑珊和周向阳遇害的动机。 他们一个是刘珍虹这个取卵受害者的女儿,一个弄瞎了失踪女孩许铭的眼睛,彼此之间有那么一些牵强的联系。周向阳死在尹家,尹莫身上不是毫无疑点。岳迁忽然想到那天尹莫来找自己,问及运送柳阑珊尸体的工具,这不像是尹莫关心的事,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岳迁回到屋里,刘珍虹正在将墙上的照片一张张摘下来。当初岳迁和一群警察进到这里,看着这一墙的年轻女人照片,想到的都是刘珍虹涉嫌犯罪。刘珍虹动作很轻,眼里的疯癫夹杂着温柔,她低声说:“原来我早就有女儿了。” “珍虹姐,后来他们有没找过你麻烦?”岳迁问,“阿菊那些人?” 刘珍虹放下照片,摇头,“没有,我都没有再见过他们。” 岳迁说:“你呢,找过他们吗?” “我?我哪里敢啊。”刘珍虹说,“被打之后,我担惊受怕了好几年,直到后来上了岁数,我才醒悟过来,我这样的人,他们根本不屑一顾的,犯不着花精力来对付我,说不定哪天我就自生自灭了。” 岳迁又问:“你和那位介绍你的同学还有联系吗?” 刘珍虹说:“她……她知道我的情况,我走的时候她给了我一万块钱,说对不起我。可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要不是她,我爸妈连最早的一笔医药费都凑不齐。” “你第一次见到柳阑珊是什么时候?”岳迁问:“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刘珍虹回忆,那天挺平常的,一个大晴天,她去集市上背了一背篓鲫鱼回来,听见陌生的女声。她在嘉枝村生活了多年,哪家哪户的声音都听惯了,听见不熟悉的,不由得转身去看。 邱家那小子打扮得人模人样的,正举着手机对着一个穿着深绿裙子的高挑女人,女人笑着指挥他如何拍摄。刘珍虹这几年也喜欢拍女人,将她们的照片洗出来,贴在家里,仿佛凝望这些女人,她就能生出像她们一样漂亮的女孩。于是她走过去,想看看女人的正脸。 邱金贝看见她了,脸色一变,连忙拉住女人,低声说着什么,女人惊讶又好气地看过来,那是一张洋气精致的脸。刘珍虹忍不住笑了。她的笑容被脸上夸张的妆容、松弛的皮肤扭曲,邱金贝嫌恶地拉着女人走开。她站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 之后几天,刘珍虹有意无意往邱家方向走,在村民的言谈中得知,女人是邱金贝的未婚妻,叫柳阑珊,城里人,这么好的条件,居然看上了邱金贝,愿意来邱家伺候公婆和那三个没用的姐姐。 闲言碎语中,刘珍虹只觉得柳阑珊这名字好听,柳和刘多像啊,说不定上辈子柳阑珊是她的女儿。这么想着,刘珍虹拿起手机,对着巷子里的柳阑珊连续拍照。柳阑珊好像发现了,朝她看来,然后露出白牙笑起来,她也跟着笑。 邱金贝再次挡住柳阑珊,这次,刘珍虹清楚地听见邱金贝说:“那是我们村的疯婆娘,别看她,被她缠上就麻烦了。” 柳阑珊单纯地说:“是吗?可是她对我笑诶,要不我们去拍怕她吧,我觉得她没有恶意,我去和她聊聊天,说不定能剪一期视频。” “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现在的人就爱看这些,猎奇。名字我都想好了,叫被村子困住的疯女人……” 但柳阑珊还是没有说动邱金贝,邱金贝拉着她回到院子。 刘珍虹将新拍的照片洗出来,越看越觉得喜欢,将它贴在照片墙上比较显眼的位置。 过了几天,刘珍虹再次遇到柳阑珊,这次邱金贝不在,柳阑珊的镜头对准了她,她下意识转身躲避,快步逃走。柳阑珊一路跟随,在她的院门口叫住她,“刘姨,你都拍过我了,为什么不让我拍你呢?” 刘珍虹怔愣的空档,柳阑珊已经上前,笑靥如花,“刘姨,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刘珍虹几乎没有接待过客人,但对年轻女性有天然的好感,“进来吧。” 柳阑珊打量着院子和屋里的一切,院门关上时,她那双纯真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残酷和恶劣。 “刘姨,你家里怎么贴了这么多女人的照片?还有我的!”柳阑珊惊讶道:“刘姨,你这是干什么啊?” 刘珍虹有些尴尬,“我,我……” “啊,你想永葆青春?美女看多了,自己也会变得漂亮,是吗?”柳阑珊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是上扬的,有些妖异。 刘珍虹没有正面回答,“我去拿点吃的。” 她家里并没有能拿来招待客人的食物,只有炖得稀烂的鲫鱼汤,她将它端出来,“这个,女人喝了好。” 柳阑珊被熏得差点吐出来,“刘姨,你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备孕啊?” 刘珍虹见她不喝,自己喝起来。柳阑珊看了会儿,忽然笑道:“可惜了刘姨,你要是年轻一些,我说不定能帮你。” 刘珍虹停下,“帮我?” 柳阑珊却没解释,问:“刘姨,你和我家三个姐姐熟吗?” 邱金贝的三个姐姐,是刘珍虹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她们都是勤劳、善良的女孩,很会为家里着想,活儿都抢着干。刘珍虹也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成了邱家的“蛀虫”,什么都不肯干,天天被汪秋花骂吸血。 有时,刘珍虹很想和汪秋花对骂,生了三个女儿还不知足吗?不愿意养,可以给她养。 村里的人总是向她翻白眼,绕道走,但邱家三姐妹不会,即便现在人人喊打,她们遇见她,还是会笑着点点头。 “她们是好孩子。”刘珍虹发自内心地说。 “哈?”柳阑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表情十分夸张,“吸血还是好孩子呢?邱金贝要是没这三个姐姐,过得不知道有多好。” 刘珍虹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对柳阑珊的第一印象很好,觉得这是个美丽善良有学识的女人,村民也都说邱金贝配不上柳阑珊,柳阑珊嫁到邱家简直就是来扶贫。可是为什么这么好的姑娘,突然露出尖酸刻薄的一面? 柳阑珊好像毫不在意展现自己的刻薄,“刘阿姨,你说她们仨,是为什么赖在家里不走?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教她们这么做?” 刘珍虹摇头,一是确实不知道,二是柳阑珊的言行让她越来越难受。柳阑珊不顾她的反应,继续打听邱家的事,刘珍虹站起来,推着柳阑珊往外走,柳阑珊嘲讽地笑道:“老女人,就你这样,活该下不了蛋。” 听到这,连岳迁也不舒服起来,排查进行到现在,柳阑珊作为受害者,一直是比较正面的形象,她从小是父母的小棉袄,帮助许铭,在邱家积极做家务——即便后来证明她和邱金贝只是为了赚钱。 她不应该是说出这么恶毒话语的人,这简直像是刘珍虹编出来的。 编出来?等一下! 岳迁一瞬间抓到了柳阑珊的心理,出口恶劣的才是真正的她,人前表现出来的美好,是她营造的人设。她为什么敢在刘珍虹面前暴露本性?因为邱金贝,还有村里其他人告诉过她,刘珍虹是个疯子,她亲眼看到全村人瞧不起刘珍虹,那么刘珍虹的话谁会相信?即便刘珍虹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告诉村民,只要她否认,所有人都会站在她一边。 那么,她有什么必要向刘珍虹暴露本性? 面具戴久了,想要摘下,纯良装久了,想要放肆,她终于找到了刘珍虹这个发泄口。 岳迁心念电转,一句一句分析刘珍虹刚才的话,柳阑珊不断提到邱金贝三个姐姐,即便刘珍虹表现出不想回答的样子,她还是不放弃。 她在向刘珍虹打听她们?可是为什么?如果说她真的要和邱金贝结婚,还能理解,但他们根本不是情侣,她也不会真的嫁进邱家,她对三个姐姐是不是关注过度了?而且因为某些原因,她只能向刘珍虹这个“疯子”打听,“疯子”不会告密。 岳迁长吸一口气,还有一点也很古怪,刘珍虹一端出鲫鱼汤,柳阑珊马上说刘珍虹这把年纪还在备孕。岳迁头一次看见鲫鱼汤时,根本联想不到备孕去,对,他是男人,男女想法有差别,但柳阑珊这反应也太快了。除非她自己,或者她身边某个人正在用鲫鱼汤备孕。 备孕这个话题里,柳阑珊还说刘珍虹再年轻一些,自己可以带她赚钱。岳迁眉心皱得更紧了,柳阑珊这句赚钱,是什么意思?代.孕吗?还是取卵?她为什么会有这种途径?她不知道面前这个疯癫的女人是她的母亲,是取卵受害者,所以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推断让岳迁后背发凉,旋即摇了摇头,这种可能微乎其微,除非有更多证据。 第42章 “珍虹姐,你想过自己会有女儿吗?”岳迁问:“你和柳阑珊接触时,有没有什么感觉?”亲子感应是很玄乎的东西,岳迁只是抱着一丝可能提出这个问题。 “他们说,我的卵子没有用,都没能存活。”刘珍虹说,起初采集的听说质量还不错,后来次数多了,就不行了,阿菊打伤她之后警告她别妄想找孩子,她这样的人就不配有孩子。 “我不知道她是我女儿,如果知道,我应该对她好一点。”刘珍虹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知不知道一个叫李福海的人?”岳迁说:“他住在惠平村。” 刘珍虹摇头,“我没去过惠平村。” “他是一家别针厂的老板,李家在整个嘉枝镇都算得上有钱人。”岳迁拿出李福海的照片,“前不久他自杀了,柳阑珊在遇害之前,曾经去参加过他的白事。” 刘珍虹木然的眼睛一下子有了神,“是他害死了我的女儿?” “不,他已经去世了。” 刘珍虹拿着照片,反复看,“我,我好像见过他。” 岳迁立即翻出更多的照片,一张一张展示给刘珍虹看,早前他有过判断,李福海也是阿菊的目标人群,如果阿菊给客户划分等级,李福海的等级可能高于柳诚罗曼云。 “是他?”刘珍虹的声音发起抖来,“是他!” 刘珍虹是在看到李福海年轻时的照片有如此反应,警方目前拿到的影像中,没有李福海更年轻的时候了。岳迁问:“你在哪里见过他?” “花园,花园酒店。”多年过去,刘珍虹的恐惧依旧不减,“他和菊姐在一起!” 岳迁问:“他也是菊姐的客户?但你不是说,你们和客户无法见面吗?” 刘珍虹狠狠摇头,“他不是,他好像是,是菊姐的上司!” “什么!?” “菊姐是头头,那些人都听菊姐的话,但菊姐向他鞠躬,像是很听他的话。” 黑色的雾逐渐散去,一重一重黄沙被吹开。岳迁感到真相已经在很近的地方。 李福海没有生育能力,和李倩子一起看过无数医生,能用的办法都用过了,但依旧生不出孩子。某种机缘下,他认识了阿菊,或者说,阿菊那个团伙,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他从一个不育者,成为了犯罪者。 所有的犯罪,源头都是需求,还有什么需求比自己就是不育者更强烈?李福海在追求生子的过程中找到了这条捷径,虽然他还是没有孩子,但他可以靠它赚钱! 李母那神神叨叨的样子浮现在岳迁眼前,那场浩大的白事,既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缅怀,更是李母为李福海赎罪,她很清楚李福海犯了什么罪,李福海活着的时候,她假装无知无觉,李福海的自杀蹊跷诡异,她将其归因于报应,所以才搞了那场不合理的白事。 如此一来,李福海远离家乡建厂,似乎也有了解释,他知道,在嘉枝镇一带,有一些受害女性,他熟悉这里,所以早期盯上的是家乡的女人。他可能并不担心被她们认出来,但他是商人,相信风水报应,他不敢将别针厂建在这里。 派出所会议室一片寂静,叶波没想到嘉枝村这两起命案竟是这样和棘手的李福海案联系了起来,并且这联系不是空穴来风,岳迁已经找到线索支撑。他看着岳迁,这只是个分到陈随手下几个月的愣头青,居然有这样的侦查能力和全局观。 “叶队,李倩子有消息了吗?”岳迁问:“他们离婚我估计还有别的原因。” 叶波回过神,“李倩子还没联系上,但我们通过就诊记录,找到了当年认识她的妇科医生,去年,李倩子还和她通过电话。” 岳迁点点头,“惠平村那边的现场勘查得怎么样了?能不能确定抛尸使用的工具?” “面包车或者三轮货车。”叶波说:“但这只是我的猜测。” “猜测?” “你也看过现场,都破坏掉了,但类似的案子我以前也办过,这种地方,最多的就是这两种车,送什么都不容易引起注意,摩托也多,但摩托不好运尸。” 岳迁说:“那就得排查附近的面包车和三轮货车,从泥土成分来分析。” 陈随说:“已经在做了,暂时还没有进展。” 岳迁张了张嘴,差点说出尹莫之前问他的事。叶波看他一眼,“有想法就说,别藏着掖着。” 岳迁笑着摇头,“哎我想说什么来着?怎么突然忘了?” “你小子,夸不得。”叶波说:“累了吧?快去休息,李倩子一找到,就有破案的曙光了。” 岳迁回到家中,老岳已经睡下了,他累是累,却没什么睡意,坐在院子里吃老岳留的宵夜。 曙光?他没有叶波那么乐观,李福海的死或许和当初犯下的罪行有关,柳阑珊和刘珍虹的对话也流露出阴暗的一面,但周向阳呢?还有尹莫那古怪的在意。 岳迁吃完一盘肉,撑着了,更是睡不着,出门消食。这个时间,村里很安静,他走着走到,就走到了尹家附近。运纸扎的货车停在巷子口,尹莫应该在。 岳迁撑着脖子看了看,尹家连院子里的灯都没有开。岳迁绕了一圈,原路返回。 此时在尹家隔壁的安家,尹莫坐在厅堂的板凳上,正在给一个纸人上色。他脱了外套,黑色毛衣的衣袖挽到手肘,一手拿着颜料盘,一手握着毛笔。手臂的皮肤常年晒不到太阳,白得像那些没有上色的纸扎。明亮的灯光下,他神色淡淡,眼神似乎很专注。 安修的母亲已经睡下了,安修从厨房端出两碗汤圆,小心地绕过满地的纸扎,放了一碗在尹莫的板凳旁,“哥,歇歇吧,做一晚上了,我煮了汤圆,是你爱吃的芝麻味。” 尹莫放下笔,低头看了看汤圆,却没有端起来,“你是哪年跟我学纸扎来着?” 安修愣了下,有些奇怪尹莫突然说这个,“哥,你怎么了?” 尹莫没回答,又问:“这个纸人怎么样?” 安修不明就里,“你亲自做的,还能差吗?” 尹莫将颜料盘往前一递,安修连忙接过来,尹莫说:“帮我画两笔。” 纸人整体色调是水蓝色的,安修未落笔,有些不自在,“哥,这是给谁做的啊?” “刘珍虹。”尹莫说:“本来已经做好了,但被人毁掉,只好重做一个。” 安修手一僵,“刘姨啊,那,哥还是自己画。” 尹莫看着他,“为什么?” “我手艺不如你啊,万一她不满意。”安修低着头,阴影挡住他半张脸,他的声音小了些,“她肯定不满意。” 尹莫说:“我记得你小时候经常去她家门口转。” 安修皱着眉,“没有的事,哥,你记错了。” 第25章 归乡者(25) “知道这个纸人为什么要做成水蓝色的吗?”尹莫语气平静,像是干活时随便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安修却有些紧张,“刘珍虹的要求吧?” 尹莫点头,“她好像很喜欢那件水蓝色的羽绒服,总是穿,都多少年了,羽绒都快没了吧。” 安修含糊地“嗯”了一声。 “村里的人还来找你和卫婶的麻烦吗?”尹莫又问。 安修笑了下,“有你护着,他们不敢,顶多也就背后说点闲话,无所谓,习惯了。” 尹莫说:“以前刘珍虹也护过你吧。” 安修的笑容僵住,“哥……” 尹莫低笑,“那时候我自己都是个人见人嫌的小孩儿,哪儿顾得上你们娘俩。我记得老有些不正经的男人来这儿惹卫婶,你个子小,想保护卫婶,每次都挨揍,那些小孩也不放过你,刘珍虹有次看见了,把那些男人和小孩都赶了出去,还用她的羽绒服罩着你。” 尹莫说话时没有看着安修,手中的画笔缓缓在纸人上游走,安修起初盯着纸人,后来低下头,脚不自在地在地上划了几下。 “是吗?太久以前的事了,我记不得了。” “刘珍虹还记得。”尹莫一说,安修立即皱眉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尹莫说:“我接了她的单,总得听听她的需求吧。再说,你也知道我小时候不上学,没事干,成天在村里游荡,偶尔看见你去找刘珍虹玩,一大一小两个不被村民待见的,玩得还挺开心。” 安修正要开口,尹莫又说:“不过最不被待见的,还是我。” “哥……” “刘珍虹说,她的纸人要穿水蓝色的衣服,因为你过去总说,刘姨穿水蓝色好看。”尹莫这才看向安修,“她保护你那次,穿的就是水蓝色羽绒服吧。” 安修别开眼,“我真的记不得了。” 尹莫点头,继续上色。屋里安静片刻,安修埋头吃汤圆,只吃了两个就吃不下了,起身往厨房走去。回来时,尹莫还在画,没有离开的意思。安修在纸扎间走了几步,没事找事地将它们挪来挪去。 第43章 “我回来之前,你和卫婶的日子不太好过吧。”尹莫说。 “哥!”安修声音大了些,“不说这些了。我们现在挺好的,我再攒些钱,过两年去镇上买房子,带我妈去镇上住。” 尹莫却道:“是吗?镇上消费不高,这些年你攒的钱,早就够搬去镇上了。” 安修一僵,“我这不是觉得在这边干活方便些吗,地方大。” 尹莫说:“周苍索这阵子一直在住院,看样子没多少日子了。” 安修开始扎纸花,语气没什么感情,“提他做什么?” 尹莫问:“你高兴吗?他因为孙子被杀,病成那样?” “和我没关系。”安修手上的动作很快,纸花是最简单的纸扎,他最初学的就是这个,扎得特别周正,但这一朵却歪了,“村里这些人这些事和我都没有关系。” “我还以为你记得他和卫婶的事,他……”尹莫的话被安修打断,尹莫抬头,只见安修面色阴沉地站在自己面前,双手紧握成拳,手臂上泛起青筋。 “哥,我真的不想回忆以前的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尹莫淡淡地回视,几秒后说:“过去了吗?” 安修气势减退几分,“啊,早就过去了。” “我对你有一点很不满意。”尹莫似乎转移了话题。 安修诧异,“什么?” 尹莫说:“你很勤奋,也很聪明,学得快,单子交给你,你从没有拖过,但你不喜欢给我送货,基本都是我回来拿货。” 安修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但26号,你却主动找我要车,把货给我送了过来。”尹莫冷淡的目光射向安修,“怎么突然想给我送货了?” “这,这不是因为过年,你忙不过来吗?”安修额头上渗出些许冷汗,“哥,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忙不过来的时候多的是,26号我倒是没怎么忙。”尹莫向他走了两步,“你是真的给我送货,还是以送货作为借口,转移别的东西?” 安修睁大双眼,冷汗从他眼角留下,“除了货,我还能送什么?哥,你这样,我,我……” “你知道你送的是什么,我也知道。”尹莫眉骨压下来,整个人顿时变得威压十足,他在离安修只有一步的距离时停下,而安修的后背已经抵在墙壁上,“警察正在调查周向阳和柳阑珊的案子,来的不止派出所的人,还有市局,你觉得你还能躲掉?” “你在说什么啊哥?我是凶手?啊哈哈哈!哥你疯了?”安修的眼神开始狂乱,“我和他们又不熟,那个柳,柳阑珊,我这才第一次见到她,无冤无仇的,还有周苍索的孙子,我都说了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我和我妈好好的,我动他孙子干什么?”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尹莫后退两步,“早些自首,想想卫婶吧。” “我根本没有杀人,我自首什么啊!”安修说完笑了起来,疯癫又诡异。 尹莫注视他片刻,拿上衣服,他立即冲上来,拦住尹莫,“哥,哥,你别跟我妈乱说!” 尹莫往楼梯看了看,“等岳迁查到你头上,你就没机会了。” 尹莫的身影消失在小巷里,安修追出去,站了好一会儿,蹲在路灯的阴影中,许久没有起身。 岳迁又绕到尹家附近,下意识往尹家黑黢黢的院子里瞅,收回视线时看到蹲着的安修。安修起身,昏黄的光落在脸上,这一瞬的神情竟是有些狰狞。岳迁微怔,下一刻,安修已经回到院子里。 围绕着面包车、三轮货车的排查正在进行,老岳那辆破旧的三轮货车都被查了一通。一些村民很是不满,大声嚷嚷着不配合,老岳赶紧跑去当说客。 村民说:“老岳啊,你掺和个啥?给迁子说一声,别查我们家的,咱们知根知底,我能有啥问题?” “嘿!你这就不对了,影响我宝贝孙子前途呢这是!”老岳喊道:“查,查!都得查,别墨迹了,都配合一下!” 市局那边,终于经过那位和李倩子有联系的妇科医生,找到了李倩子。她如今在南亚生活,再婚之后,连国籍都换了。得知警察在找自己,她很惊讶,之后是恐惧。市局的女警在电话里和她聊了十来分钟,她得知前夫李福海自杀,沉默了许久,声音哽咽,“死得好。” 她同意接受警方的视频问询,岳迁飞快赶到会议室,信号接通之后,李倩子发福的身影出现在投影上。岳迁看了看资料上李倩子的照片,投影上的李倩子老了许多,短发烫了个小波浪,五官还是看得出年轻时的影子。 李倩子很有休养地低头问候,“我是李倩子,李福海的前妻。我有个问题,想先问各位。” 叶波说:“请说。” “李福海,是真的已经死了吗?”李倩子的声音因为急切而轻轻颤抖。 “是。”叶波拿出尸检报告,“还有现场的照片,你要看吗?” 李倩子眼中涌出泪花,“好,好!”几分钟后,她擦了擦眼泪,平静下来,“各位问吧,我知无不言。” 岳迁将李福海自杀相关的案情叙述了一遍,重点放在李福海的别针厂、李福海没有生育能力,以及他与取卵团伙有关联上,李倩子听到后面,表情变得痛苦。 “我才是第一个受害者。”李倩子说:“他的那些手段,最初全部都用在我的身上!他差一点杀了我!” 李倩子家在南合市,父母是底层劳动者,她从小和父母住在工厂的家属区,跟着厂里的文艺团学跳舞,出落得窈窕漂亮,成年后在市里一个舞蹈团工作。 一场表演后,她被比自己小3岁的李福海拦住,李福海长得俊俏,嘴巴也甜,看打扮是个小开。正是憧憬爱情的年纪,李倩子很快答应了李福海的追求。 刚在一起时,李倩子每天都觉得很幸福,她的事业正在走上坡路,李福海又特别爱他,场场来给她捧场,结束后带她满南合市玩。她虽然在南合市长大,但以前拮据,只在工厂附近活动,南合市大部分地方都没去过。 恋爱谈了两年,两人见了家长,双方家庭都很满意,但李福海的父母提出一个要求,要她辞职,专心当家庭主妇。她很为难,跳舞是她喜欢的,她也接受了一些新潮思想,觉得女人必须有自己的事业。 李福海站在她一边,告诉她,她尽管去跳舞,自己永远支持她。可是她却在一次演出中受伤了,休息的几个月里,新人取代了她。 她的母亲愁眉不展地劝她,女人跳舞能跳多久呢,这只是一碗青春饭,李福海一家对她这么好,要是错过了,以后再去哪里找这样的婆家? 她犹豫了,而恰在那时,李福海跟她说,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好可爱,很想要自己的孩子。过去因为要跳舞,暂时不考虑孩子,她每次都做了避孕措施,如今同龄人都已生育,李福海也表露出要孩子的意思,自己在舞蹈团的未来不再明朗,她心里一横,决定辞职,和李福海结婚生子。 这便是她悲剧前半生的开端。 李福海父母在娶媳妇这件事上,做得没什么可挑剔,李倩子起初觉得生活很幸福,但半年后,生子的压力渐渐让她喘不过气。 在乡镇,谁家媳妇过门半年了肚子还没动静,都会被长辈“关心”,李倩子也不例外。李母隔三差五送滋补的汤来,旁敲侧击问他们造人的事。李倩子有些反感,跟李福海抱怨了几句,没想到李福海也着急起来,当天就强迫了她。 相识数年,李福海一直很温柔,这次不仅打了她,还说怀不上孩子,都是因为她跳舞,把身体跳坏了,还那么瘦,村里哪个能生孩子的女人像她一样皮包骨? 李倩子震惊不已,跑回娘家,可父母不听她说完,就认定是她的错,母亲还责备道:“你就是挑食,减肥,现在都不跳舞了,还减什么肥?”父母将她送回李福海家,那之后,母亲变得和婆婆一样,送中药送滋补汤,她喝得呕吐,几个月时间重了二十多斤。 她成了大屁股好生养的女人,可她的肚子只有肥肉撑起来。 李福海一家开始说,她没有生育能力,她甚至听到李母劝李福海离婚,但李福海不愿意,“妈,你别这么说!我爱倩子,我不可能和她离婚!” 就是这句话,将李倩子套牢了。她时常内疚,反思也许真是因为跳舞,将身体跳坏了。她主动跟李福海提出,“我想去看看医生。” 李福海立即陪她去南合市的医院,一通检查做下来,结论都是没问题。医生建议李福海也检查一下,因为不孕不育的问题不一定都出在女方。 这一查,便查出李福海没有生育能力。不仅是李福海不能接受,李倩子也不相信。两人去了南合市、临近大城市所有产科出名的医院,有的说能治,开了不少药,有的说不能,让他们另请高明。 李倩子鼓励李福海积极治疗,每天都守着李福海吃药,又一起去了首都等大城市。治疗过程中,李福海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怪,经常打骂李倩子,但打完了又会反省,在她父母面前一直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婿。李倩子想过离婚,但周围没有一个人支持,她又没有工作,只能继续生活在看不到未来的求子中。 第44章 后来,李福海认识了一帮自称从国外学成归来,能够治疗不孕不育的人,其中一人就是阿菊。他们向李福海展示了不少成功的案例,李福海欣喜若狂,立即带着李倩子参加治疗。 阿菊看过李倩子的检查报告后,露出奇怪的笑容,当时李倩子并不知道这笑容意味着什么,更不明白自己将受到怎样的伤害。 她只知道李福海和阿菊等人相谈甚欢,被阿菊说服投了一笔钱,那段时间,家里的氛围久违地轻松下来,李福海不再强迫她,还时常给她讲讲笑话,他们仿佛回到了谈恋爱时。 不久,李福海又带她去见阿菊,阿菊给她讲了很多她听不太明白的东西,什么取卵,什么代.孕,说外国都是这样,外国不能生孩子的人更多,早就形成了产业链,技术已经成熟了。 她懵怔地问,自己需要做什么?阿菊微笑着说,按时打针,吃营养表上的食物就行。 她被打了一针,陌生的胀痛侵蚀着身体,并不尖锐,却让她夜夜睡不着。李母送汤送得更殷勤了,她不得不喝下没有加任何调料的鲫鱼汤,喝下就吐,吐了又喝。 再次打针,阿菊不让她回家了,说她必须在团队的照顾下生活。她感到子宫和胸部沉重得要从身体里剥落,情绪时而极其低落,时而极其高亢——后来她才知道,这都是药物的作用。 她在“成熟”之时被推进手术室,进行阿菊所说的取卵,不知道为什么麻药没有起效,她痛得死去活来。李福海眼中充满疯狂,好像从她身体里取出的不是卵子,是已经成型的孩子。 她的卵子是健康的,但李福海提供不了正常的精子。李福海和阿菊发生过几次争执,因为阿菊明确告诉他,他只能借助其他男人来实现生孩子的愿望。李福海不能接受,逼迫李倩子不断取卵,拿去给阿菊的团队做实验。整整两年,李倩子活得暗无天日,连自杀都做不到。 发福的李倩子自嘲地笑了笑,“我觉得我那时根本不是人,我只是一只能够产卵的虫子。” 她的形容让整个会议室沉默下来,岳迁听见身边的女警发出倒吸气的声音。 李福海是个很有商业头脑的人,在追求亲生孩子的过程中,他看到了商机,而阿菊等人需要更多的资金。李福海的注意力逐渐从李倩子身上移开,他负责投资,阿菊负责锁定目标人群,李倩子被取走的卵子,竟然用在了别的家庭。 阿菊很骄傲地对李福海说:“李先生,你的妻子有优秀的基因,能卖个好价钱。” 李福海很矛盾,一方面因为赚到钱高兴,一方面又因为李倩子的卵子给了别人而恼羞成怒,不能生育让他失去男人的尊严,脾气越来越差,李倩子完全成了他发泄和赚钱的工具。直到阿菊将报告放在李福海面前,宣告李倩子已经没用了。 李倩子自由了,李福海同意和她离婚,她回到娘家,遭受的却是亲戚的白眼。她的身体变得很差,舞蹈团当然回不去了,没学历,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能去餐馆、夜总会打零工。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李福海几年后和阿菊分道扬镳,似乎是李福海生了一场病,李母迷信,找算命先生来算过,说李福海不能再继续正在做的事。 之后,李福海离乡背井,去长字县开了别针厂。李倩子工作时遇到外国来的舞蹈团,虽然她已经无法再站上舞台,但她对传统舞蹈的理解给与了对方灵感,机缘巧合,她来到南亚生活,从此斩断了与家乡的联系。 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是一位妇科医生帮忙调理她的身体,这些年她偶尔会和这位医生联系。 李倩子擦掉眼泪,清楚陈述,李福海伙同阿菊等人犯罪前后长达五年,他们没有安全的技术、设备,整个手术过程连黑诊所都比不上。他们向前来求子的人收取高昂报酬,被他们取卵的却是生活困难,毫无背景,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孩,这些人里,很可能有人被害死,轻的也是像她这样,永远失去生育能力。 李倩子最后说,李福海这种人,不会轻易自杀,一定是有人复仇。至于阿菊,在她眼中,阿菊比李福海更加可怕,李福海会因为算命先生的说法中途退出,但阿菊不会,她再也没有见过阿菊,但失去李福海这个投资者后,阿菊一定会找到新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菊还在犯罪的话,手段肯定已经升级。”岳迁看了看陈随和叶波,“李福海自杀,说不定有她参与。” 叶波点头,阿菊已经出现在多人的叙述中,但找到她很有难度。 岳迁开完会,看了看时间,快步走出会议室。陈随将他叫住,“干什么去?” 岳迁说:“我要去见个人。” 第26章 归乡者(26) 过年的气氛还在乡镇里延续,街道一边小孩正捂着耳朵放鞭炮,另一边唢呐声在纸钱的灰烬中震耳欲聋。尹莫点了点钱,刚转身,就看见和小孩凑一块点炮仗的岳迁。 “鞭炮要这么摆,嘿,敢放就别跑!”岳迁将一大串鞭炮摆成蚊香状,几个看上去家里挺有钱但胆子小的孩子躲在他身后,他一点火马上护着孩子们,“跑!” 一群人嘻嘻哈哈跑开,身后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小孩们跳着欢呼,“哥哥,再来!” 岳迁直起身,和街对面的尹莫四目相对,摸了摸小孩的头,“哥哥有事,你们自己玩,注意安全啊。” “哥哥再见!” 告别小孩,岳迁看看来往的车,过马路。这儿没有红绿灯,岳迁在缓慢行驶的车流中左拐右拐,尹莫看着他步步朝自己靠近,他穿着那件水蓝色的羽绒服,在柏油马路上实在是鲜明。 “收工了?” “玩人家小孩的鞭炮。” 两人同时开口。 “我那是教他们玩。”岳迁辩解道:“你没看见,那几个小孩鞭炮都不会放,拿着压岁钱买了最贵的,胆子小,不敢点火呢!” 尹莫的视线在岳迁脸上停驻片刻,“案子查完了?” “那就好喽!” “没查完还有心情放鞭炮。” 岳迁盯着尹莫,“这不是找你有事,见你在忙,没马上打搅你吗?” 尹莫问:“有事?” “走,今天没席吃吧?我知道一家好吃的面。”岳迁说。 面馆就在附近,不是饭点,店里没几个客人。里面明明还有位置,岳迁却踢了踢坝子上的凳子,“坐这儿。” 尹莫说:“喜欢吹冷风?” 岳迁笑道:“我受虐狂吗?外面好说话。” “那还是你们派出所更好说话。”尹莫抬眼,“确定不去派出所,做个笔录什么的?” “不至于!”岳迁轻松道:“做什么笔录啊,就咱哥俩聊聊天。” 尹莫笑了,冷风吹过来,将他额前的头发拂了拂,岳迁觉得这笑容还有点好看,像那什么,落拓的民谣歌手。但尹莫的话不大好听,“我们当不成哥俩。” “行行!群众和小警察行了吧?”岳迁不在意,点了两碗招牌牛肉面,端来两碗不要钱的甜豆浆。 “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那天问我的事太奇怪了。”面还没煮好,岳迁以闲聊的语气开头,但说着说着,眼神沉了下来。 “那我道歉。”尹莫双手合十,“我一个群众,不该随便打听警方的调查细节。” “该打听不该打听,你都已经打听了,要是老岳和其他人这么问,我倒是联想不到那么多,但你……”岳迁停下,观察着尹莫的反应。 尹莫说:“我在你心里是一点八卦都不能打听的小仙男?” 岳迁被这声“小仙男”噎了下,没点自知之明的吗?你这什么小仙男?阴湿男鬼还差不多! “你都会邪术了,不会自己算算?需要跟我打听?” 以毒攻毒,尹莫也顿了顿。 “还是说,其实你已经算到什么了,想从我这儿得到证实?”岳迁说。 尹莫没回答,两道视线僵持着。 “面来了!”老板吆喝着将两个海碗往桌上一放,打断了两人之间摸不着的试探。 尹莫拿起筷子,淡淡地说:“你们警察,办案不讲科学吗?” 岳迁:“……”他穿越前穿越后都讲科学!居然被一个号称看得见“脏东西”的人质疑不讲科学? 面吃到一半,岳迁脆生生地嚼着老板送的泡萝卜,给尹莫安利,“这个好吃。” 尹莫夹的时候筷子停顿了下,像是想到了什么。 “你经常吃这个吧?”岳迁问。 “嗯?” “我看卫婶在做这个,安修没拿给你?” 尹莫点头,“拿了。” 岳迁说:“你们两家,关系一直这么好啊?” 尹莫说:“被排挤的,通常会抱团取暖。” 岳迁又看了尹莫一会儿,“行了我也不跟你东拉西扯了,昨天我去过你家。” 尹莫的眉梢稍微抬了一下,“所以?” “虽然没看到你,但看到你的车了。”岳迁说:“你家里没开灯,你回来,但没有回你自己家,去了安家。” 第45章 尹莫说:“拿点货,顺便赶个工。” 岳迁说:“但我后来又绕到你们家附近时,你已经走了,安修蹲在巷子里,看着有些古怪。” 尹莫皱了皱眉。 “他以前也这样吗?你这个老板是不是训了他啊,你人都走了,他还蹲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尹莫说:“可能是累了吧。” “我理解你们所谓的抱团取暖,你刚才问为什么不去派出所做笔录,因为我想给你空间。”岳迁正色道:“安家的事,有什么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 不远处的马路响起货车摁喇叭的声响,出了个小车祸,有人正在吵架。尹莫没有避开岳迁的审视,岳迁越是盯着他,越觉得视线消融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 “安修和卫婶,以前受了很多罪,他们的痛苦基本都是村里人造成。”尹莫问:“你们排查时,有村民提过吗?” 岳迁来之前反复看过排查记录,关于安家的部分不多,安修的父亲因为帮尹家做白事,被村民所厌恶,他患病死了之后,安家的顶梁柱算是塌了,安修从小体弱多病,卫婶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妇人,村里人瞧不起他们,说他们是丧门星,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但安修的苦和尹莫又不一样,村民欺软怕硬,不敢真正招惹到尹莫这种会邪术的小孩身上,至于安修,这不过是个不吉利的小孩,当面骂几句的事不少。 更严重的,村民也没人提及。 “他们连自己做过什么事,都忘了吗?”尹莫冷笑,“周苍索呢?有没有提过安修和卫婶。” 岳迁立即说:“周苍索和安家发生过什么?” 尹莫说:“安修他爸去世时,安修还小,卫婶也就三十多,孤儿寡母,没人护着,嘉枝村这种地方,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岳迁精神一紧,“你是说卫婶被……” “起初只是语言上的轻薄,一群结了婚的,有孩子的男人,干完活就在安家门口,说些荤话。卫婶年轻时挺漂亮,她出门买点东西,周围也是那种声音。不止男人,还有女人。女人们恨她招惹自家男人,骂她是贱.人。” 岳迁从未听任何村民提起过,哪怕是老岳也没有说过。 尹莫接着说:“也就刘珍虹帮她骂过那些村民,没人敢惹刘珍虹,但刘珍虹也不是随时都能护着她。有一年,卫婶出事,安修一个人住,因为害怕,深更半夜还来找过我。你明白吗?那时他那么小,居然会到我家来找我。” 岳迁说:“那他遇到的一定是比你家更可怕的事。卫婶出事是怎么回事?” 尹莫沉默,仿佛在考虑。岳迁也安静地等待。 “有村民强.暴过卫婶,而且不止一个人。”尹莫说。 岳迁已经猜到这个答案,“是哪些人?” 尹莫说:“我不确定,我没有亲眼看到,村里没有人谈论这件事,安修来找我,说妈妈快要死了,他提到的几个人里,有周苍索。” 岳迁感到喉咙干哑得厉害,连忙喝了一口豆浆。“后来呢?没人追究这件事?” “有啊,那些男人的老婆,来找卫婶闹过,但没什么太大的动静,我猜,一个是家里男人不让,一个是那本来就是丑事。”尹莫说:“你看,现在不都没人记得了吗?” 岳迁想起刚穿越过来时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就是安修在家里做纸扎,村民跑去闹,他和老岳去拦着那回。人群里有人说卫婶不检点,得了脏病。这也是村民们看见卫婶和安修就绕道走的原因。“难道……” “是刘珍虹造的谣,这个谣帮卫婶挡掉了那些男人。”尹莫说:“不然他们怎么可能不得寸进尺?” 岳迁想到十几年前卫婶的处境,手心都泛起冷汗。 偏远的山村,她一个孤苦且尤有风韵的女人,被虎视眈眈的男人侵犯,她遭了大罪,住院多日,可男人们没有得到丝毫惩罚,更多的侵犯者必将嗅着味道围上来,男人背后的女人非但不帮她,还将男人的错清算到她身上。 那一则肮脏的谣言将他们圈在了外面,多年过去,已经无人记得这座村子对她犯下的罪行,连同她自己也好像忘记了,岁月静好地做着纸扎,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 岳迁说:“所以周向阳的死……” 尹莫打断,“我只是告诉你一段被大多数人遗忘的往事,周向阳的死和谁有关,我不知道。” 岳迁长出一口气,向尹莫伸出手,“非常重要的线索。” 尹莫看了看面前的手,用筷子头轻轻戳了下。 岳迁不明就里,“这什么意思?” 尹莫耸耸肩,低头吃面。 陈随赶到安家时,安修不在,卫婶在院子里做纸扎,看见警察来了,慌张地迎上来,“陈所,你们,你们有什么事吗?” “安修呢?”陈随说:“跟他打听点事。” “修子一大早就赶集去了。” “行,我在这儿等等,不耽误你事吧?” “瞧你说的,不耽误。”卫婶倒来几杯水,又做活去了。 陈随安排队员去集市上找找,没见着安修,陈随正担心安修是不是察觉到什么跑了时,安修瞪着三轮车,载着几口袋山货回来了。 “陈所。”安修有些意外,“你们怎么来了?” 陈随看看车上的东西,“这是赶集去了?” “本来想赶集的,但没啥好买,就去采了点东西回来,等下去卖。” “着急吗?”陈随问。 安修擦擦汗,“那肯定是早卖早好。” “那我跟你一起,顺道打听点事。” “这……” 陈随斜来一眼,“不行啊?” “也不是,但你们跟着,我卖不出去啊。” “你这些我都买了,过年让食堂烧点好的。” 安修低头,嘴唇动了动,“好,谢了啊陈所。” 队员将山货搬到警车上,安修叫陈随到家里坐,陈随却喊他上车。车门关上,陈随问:“周向阳遇害那天,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我和我妈睡得早。陈所,以前不都问过了吗?”安修说。 “周向阳是周苍索的孙子。”陈随看着安修的眼睛,安修移开视线。 “你们和周苍索关系怎么样?” “我们跟村里所有人关系就那样,除了我哥。”安修看着远处淡色的山。 “你父亲去世后,村里有没有人来找过你母亲的麻烦?” “陈所!”安修回过头,皱着眉,“找我们麻烦的人多了,难道这些人家里死了人,就都和我有关?” 陈随嘴唇绷成一条线。 “你回去吧,我没什么可说。”安修看上去很沮丧,“我早就不在意过去的事了,你们非要查,不如去问问周苍索自己。” 镇医院,周苍索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岳迁一出现,他就伸出手,泪眼婆娑,“抓到,抓到凶手了吗?” 岳迁俯视着这个溺爱子孙的老头,周家看似热闹,一家人其乐融融,但此时,周苍索病床前没有任何人陪伴,全都散了。 “周向阳遇害的尹家,隔壁就是安家,你记得安家发生的事吗?”岳迁问。 周苍索睁着一对浑浊的眼睛,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安家?” “安修和他妈妈住在那里,从小就住在那里。”岳迁说:“卫婶,卫丽君,你还记得吗?” 几秒后,周苍索发出嘶长的呼吸声,费力地坐起来,眼中涌出恐惧,“小,小卫?” “看来你想起来了。”岳迁问:“当年,你对卫丽君做过什么?” 周苍索像根正在腐朽的木头一样,脸上的皱纹抖动,“不可能……那么久了……” “因为过去太久,所以你忘了,受害者也会遗忘?”岳迁说:“我再问你一次,你对卫丽君做过什么?还有哪些人?” 周苍索抱住头,手上的输液针戳破皮肤,几滴血从血管里挤出来,犹如他即将干涸的生命。 “我对不起小卫,可是我也补偿了。”周苍索口齿不清地说,“大家都那样……”忽然,周苍索激动起来,“是她给你说的吗?她还在记恨?是她杀了我的孙子?有仇冲着我这个老头子来啊,为什么要害我的孙子!” 岳迁看着这个半点悔意都没有的老人,倍感恶心。他不断强调村里人都说卫丽君骚,而他丧妻不久,是被其他村民怂恿去安家,他们开他的玩笑,“老周啊,你比我们幸运多了,我们家里还有婆娘管着,你是无妻一身轻啊!” “我给她钱了,她的医药费都是我出的,还要我怎样?”岳迁关上门之前,听到周苍索发出如此咆哮。 周苍索说出了几个村民的名字,他们是和他一起强.暴卫婶,以及曾经强.暴过卫婶的人,一共有七人,岳迁核对完名单,“都已经过世了……” 村里有上了年纪的人死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名单上的人,有的是下地干活时猝死,有的是得病去世,最引人注意的是宋老头,他死在家里,派出所的出警记录有现场照片和家属笔录,他摔得头破血流,被家人发现时已经没了气,邻居说宋老头和妻子不和多年,经常在家里打架,警方怀疑过宋老头的死是妻子造成,但没有证据,后来不了了之。 第46章 周向阳案,安修有作案动机,陈随申请到搜查许可,另一边,岳迁接到永宾市周河分局的电话,许铭失踪案有眉目了。 许铭失踪时无人报警,现在才因为其他城市的命案而着手调查,本来很难有所突破,但许铭这个失踪者的特点十分鲜明,她是个成绩曾经很好,长得也漂亮的女孩,家庭困难,明明是校园伤害事件的被害人,但因为没有人为她撑腰,加害者没有受到惩罚,她一个瞎子,在邻居偶尔的帮助下艰难度日。 周河分局从这些特点出发,尝试在失踪案中搜索相似的女孩,找到了三人,最近一起失踪案发生在去年8月,失踪女孩叫历娇,18岁,母亲在她很小时就去世了,父亲再婚,生了个小女儿,历娇和继母关系不睦,初中就一个人生活,中考成绩很好,考上了重点高中,暑假高三生不休息,每天补课,不少学生觉得学校宿舍太吵,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 历娇拿了三年助学金,是年级有名的困难生,按理说她不大可能拿得出来钱在校外租房,但她租了,班主任都觉得很奇怪,还问过她是不是她父亲给了她钱,她否认,只说自己攒了些钱,想安心学习,考上好大学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她都这么说了,班主任没有再挽留她住在宿舍。 永宾二中在老城区里,周围都是建了几十年的楼梯房,治安并不好,历娇在8月12号晚自习结束后,就再未出现,班主任、同学找不到人,联系她的父亲,也说她没有回过家,遂报警。 当时出警的派出所并没有查出历娇失踪的原因,老城区监控太少,没有一个拍到了历娇,她租的房子是筒子楼的单间,里面有陌生足迹,但比对不出结果。 她失踪后,只有学校着急,她的父亲和继母就像没有她这个女儿,民警上门的次数多了,他们还不耐烦。时间一长,学校就不在意了,周河分局检索到这起案子时,调查实际上已经停了下来。 历娇租的这个筒子楼,和许铭家在同一个片区,而留在历娇家中的足迹居然和嘉枝镇这边采集到的足迹比出了相似之处,可能是柳阑珊的足迹。 第27章 归乡者(27) 柳阑珊和一个失踪女性关系密切,这可以说是巧合,那和两个呢,那就不再是巧合了。而历娇是警方在排查和许铭有相似点的失踪者时锁定的,她们为什么都在失踪之前接触过柳阑珊?柳阑珊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历娇家中,也是打着保护、关心的名号吗?去年8月柳阑珊已经不在永宾市生活,她是因为历娇才回去?并且背着她的亲戚朋友? 岳迁心中出现一个残忍的判断,历娇和许铭的失踪背后有犯罪阴影的话,柳阑珊或许在协助这种犯罪,更准确来说,她参与的是拐卖女性。 柳阑珊的母亲刘珍虹是取卵受害者,一辈子深受其害,柳阑珊居然成了迫害女人的一份子?岳迁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前不久,他去刘珍虹家中,刘珍虹提到柳阑珊向她打听邱金贝的三个姐姐,态度十分顽劣。柳阑珊打听她们很蹊跷,可放在目前的推断下,就很好解释了,她已经将她们作为下一个目标。 岳迁深深吸了口气,柳阑珊在来到嘉枝村之前,就瞄准了她们。她接触邱金贝,既不是要嫁给他,也不是和他拍视频赚流量——后者可能是顺带目的,她真正要做的是用一个完全能够说服邱金贝的理由,正大光明来到邱家,接触邱家三姐妹,至于后面的事,自然有人来推进。 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导致柳阑珊在还未完成任务时便遇害?犯罪团伙内部分裂? 岳迁摇了摇头,柳阑珊案和周向阳案无法彻底分开来看,尹莫在意的是运送柳阑珊尸体的车,尹莫的在意直接指向安修,而安修只在周向阳案上有明确的动机。岳迁有些烦躁,尹莫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但他总觉得尹莫话没有说完。 柳阑珊这条线索浮出水面之后,永宾市那边一下子有了干劲,叶波也打算再派几名刑警过去,两边侦查进展及时互通。 电话会议一结束,叶波就在岳迁肩上拍了拍,“我有预感,那边牵扯出的肯定是个大案子,咱们抓紧时间把案子破了,你过去支援。” 陈随带着搜查许可去了安家,安修又不在,卫婶局促地站在一旁,“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要不还是等修子回来再说吧!” 安家外面聚集一群村民,指指点点,“安修犯事了?啊,我早就说了,跟着尹莫干的,能是什么好人?什么,周家那小子和邱家那媳妇都是他杀的?哎哟这是,怎么那么坏呢!” 卫婶红着眼,“不可能的,陈所,肯定搞错了,我们修子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痕检师已经开始在屋里屋外勘查,陈随扶住卫婶,“我们先查,不是当然最好。周……” 陈随话音未落,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巨大的吵闹声,转身一看,邱金贝和汪秋花举着家伙冲了进来,大喊道:“安修!安修你给我滚出来!” 陈随不得不挡住他们,“干什么?没看到拉着警戒带吗?” “他杀了柳阑珊!”邱金贝吼道:“陈所,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人人都觉得我是凶手,我他妈干嘛了?” 周乐军周乐强这两家人也闻讯赶来,周乐军拿着刀,恨不得将安修碎尸万段的样子。院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都给我出去!”陈随怒吼,“刀,棍子,都给我收好!想干什么?我他妈还在这!” 邱金贝缩了缩脖子,拉着汪秋花后退几步,周乐军却上前,“我只想给我儿子讨回公道!” “公道?公道!哈哈哈哈——”颤抖和尖细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回头,卫丽君靠在墙壁上,一双写满苦楚的眼睛望着他们,最终停在周乐军脸上,“你凭什么要公道?” 周乐军显然没听懂这个问题,他刚才的怒火是冲着安修,而安修的母亲,这个几乎是透明人的女人,过去他连正脸都没有瞧过。 卫丽君站定,然后一摇一晃地向周乐军走来,刚才那一声,仿佛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真当她走到周乐军面前时,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你家的人,给过我公道吗?” 她的双眼红得像要滴下血来,几十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沉痛犹如雪崩,她支撑不住,倒下的一刻被陈随扶住。她看看正在工作的痕检师,又看看茫然的周乐军,忽然笑了,“喂,你知道你儿子为什么被杀吗?” 周乐军猛地回神,要不是被两名刑警抓住,他手中的刀已经捅向卫丽君。 卫丽君没有躲闪的动作,她直勾勾地看着周乐军,“你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还有他那群禽兽不如的兄弟,强.暴了我!” 周乐军僵在原地,双目圆瞪,周乐强也一步步走上来,眼中是极致的讶异。 卫丽君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整个院子的人听到,听到的人又传给身边的人,连院外看热闹的人也都听见了。 一个被遗忘的女人在众目睽睽下,撕开了自己最深的伤疤,她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被忽视了半辈子的透明人,她成了…… 短暂的安静后,院外爆发出嘈杂而兴奋的议论。 “听听,她在说什么?这种事情怎么能拿出来说?几十岁的人了,还要不要脸呐!” “自己不要脸了,也要想想儿子吧,啧啧,以后他们家安修要怎么混噢!” “什么强那啥的,指定是她自己勾引别人啊,村里那么多女人,谁不知道洁身自好?” “理解理解,死了男人是这样的,没人管着,自己也耐不住寂寞呗!” 陈随听着那些萦绕在耳边,堪称恶毒的话语,看看抖得厉害的卫丽君,她的痛苦,成了旁人的谈资,旁人标榜自己正义的铠甲。 可他们凭什么? “你说什么?”周乐军在刑警的钳制下挣扎。 “我说,周苍索强.暴了我!”卫丽君仿佛已经听不到那些议论,鼓足力气,用尽可能大的声音说:“我要报仇!我杀不了他,杀不了你们,我总可以对付你的儿子!” “我杀了周向阳!是我杀了周向阳!” 痕检师完成初步勘察,却没有得到警方预料中的物证。岳迁认为,假如是安修杀了柳阑珊,在转移尸体之前,柳阑珊很可能在安家,甚至安家可能是第一现场,但这里没有发现血迹,足迹指纹之类的痕迹也没有找到。 卫丽君匍匐在地上,仍在重复刚才的话语,“他们强.暴了我,我要报仇,报仇……” 岳迁正在往嘉枝村赶,路上接到陈随的电话,安家暂未搜索到关键痕迹,但卫丽君承认杀害周向阳,安修电话关机,人不知去向。 “卫婶承认了?”岳迁将车停在路边,“她是在给安修顶罪!” “是,她宁可把当年的事说出来,也要让我们相信凶手是她。”陈随说:“现在要马上找到安修,不能让他跑了!” 安修在哪里?岳迁望着阴云下的荒草,脑中迅速闪过一些画面。安修为了卫婶杀人报仇,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将卫婶丢下,一个人跑路。之前警方已经接触过他,他很清楚自己被盯上了,但只要警方没有证据,就不能将他怎么样。 第47章 他现在敢走,是因为知道即便陈随带着搜查许可,也根本查不到什么,安家不是第一现场,他是在别的地方杀了柳阑珊! 那么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毁掉证据! 以及…… 知情的人! 车在狭窄的乡道上打转,飞快返回嘉枝镇。岳迁眉心皱得很紧,尹莫那张纸一样薄的脸在日光里晃荡,仿佛要消融。 嘉枝镇的殡葬一条街在十分偏僻的地方,名叫尚灵街,过年期间却格外热闹,冬天过世的人多,半山腰上的火葬场,锅炉一刻不停地运转,山下的殡葬店更是人满为患,每天都有上坟的人来买纸钱元宝。 尹莫其中一家店就开在这条街上,在背巷,不大起眼,他平时待在这边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候交给安修打理。今天过来,是安修联系他,有事想和他商量。 不算大的门面里堆满了纸扎、香烛,灯光有些暗淡,尹莫来的时候,安修还没到,他站在门外,远远看见安修垂头丧气又急匆匆地走来。 “哥。”安修打了声招呼,便推着尹莫进屋,把门关上。 尹莫打量他两眼,“什么事?” 安修张了几下嘴,似乎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尹莫玩着一朵纸花,过了会儿,将纸花插在一个花圈上。 “哥,你,你上次给我说的事,我打算,打算去自首。”安修磕磕巴巴地说,“是我,是我杀了他们。” 面前站着一个凶手,尹莫却一点惊讶和恐惧的反应都没有,只是点了点头,“你想通了就好。” 安修皱眉,眼神有戾气一闪而过,“就算不是死刑,也得判个无期吧?”他扬起头,黄色的光打在他脸上,他眼睛有些红,泪水差一点就要落下。他抬起手臂,用力在眼睛上擦了擦,“我知道,我做错了事,就要承受代价。” 尹莫不语。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妈,你说她那个性子,我不在了,她怎么活下去?”安修越说越激动,声音也颤抖起来,“小时候,我爸没了,我们娘儿俩就老被欺负,现在好不容易我能赚钱了,她还没享几天福呢,我就要离开她了。” “卫婶我会看着。”尹莫近乎冷血地说。 安修眼泪终于掉下来,他哭得肩膀颤抖,“哥,你说人的命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啊?我和我妈到底造了什么孽?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们?我杀了周向阳和柳阑珊是犯罪,他们,他们那个我妈,他们就不是犯罪吗?他们就不用承担责任吗?” 说着,安修竟是笑了起来,“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弄死周向阳,一个孩子,他懂什么?”安修双手紧紧握住,咬牙切齿,“可是他居然嘲笑我妈!他是周苍索的孙子啊,最没资格嘲笑我妈的就是他们周家的人!” 那天,卫丽君难得地出了趟门,除夕快到了,她想屯点食物,再给儿子添点新衣,她快乐地踩着三轮车从集市上拉回小山一样的货物。 一群小孩打闹着从街道上跑过,她停车,耐心地等他们经过。但为首的周向阳看了看他,对身边的伙伴说了几句什么,他们居然不走了,就在路中间玩。 卫丽君只能绕过他们,可她往哪边绕,他们就向哪边拐,周向阳还一边拍手一边大声叫:“老寡妇!老寡妇!没人要的老寡妇!” 卫丽君受了惊吓,着急逃走,从车上摔了下来,周向阳等人凑上来看了看,非但不帮忙,还继续笑着拍手。卫丽君挣扎着站起来,推着车狼狈离开。 “那些人这些年不来欺负我妈了,我以为人年纪大了,心就会变善,但根本没有,坏种就是坏种,代代相传。”安修苦笑两声,“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想杀了周向阳,这种小垃圾,长大了也是像他爷爷一样的老垃圾。” “哥,你说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呢?”安修抬头看向尹莫,话语中的恨意肆意弥漫,分不清是对周家,还是对尹莫。 “我逼你?”尹莫说。 “我是我最感激的人,真的。”安修怀念道:“我小时候不想活了,是你带我去那片荒坟,说人死了就只能飘着,还是活着好。你回来教我手艺,带我赚钱,有你在,村里谁也不敢来惹我和我妈。你,你为什么不能一直保护我呢?” 门面里因为长期堆放香烛,有浓重的味道,但此刻,尹莫闻到一丝似有似无的汽油味,还有一股奇异的熏香味。 安修站起来,尝尝叹息,“哥,要不你就再帮我一次?” 尹莫看向角落里点着的熏香,片刻,视线转移到安修手中的打火机。 仿佛确认熏香已经开始起作用,安修缓缓向他走来,脸上悲伤忏悔的面具褪去,露出原本的,狰狞的脸。 尹莫没动,脸色苍白,不知道是不是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了,只是喉结动了动,眼看着安修靠近。 安修停下脚步,像是不放心,移动到墙边,拿起一根钢棍,在手中掂了掂。 “哥,你别怪我,你看,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我也没有办法,我妈年纪大了,我得给她送终。你要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多好,我们还能做兄弟。”安修想了想,“呸,我不配做你的兄弟,我当牛做马,给你做小弟。” 钢棍向尹莫伸来,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他看都没看钢管,淡漠地盯着安修。他的从容好像刺痛了安修,安修的愤怒和恨意再也掩饰不住。 “哥?我为什么还能叫你哥?你配吗?我叫你一声哥,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安修阴笑起来,钢棍停在尹莫肩上,“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啊?我是丧门星,你难道就不是?我克死我爸,你还克死了你全家!凭什么大家都是做白事的,全村都怕你,不敢惹你,都来欺负我和我妈?我们两家不应该分担他们的恶意吗?为什么你可以全身而退?为什么你有师父来救你?凭什么我们……” 安修的胸膛像是有个无法负荷的电机正在轰鸣,他对尹莫的嫉妒、恨意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说什么尹莫帮助他,这么多年,是他替尹莫承受整个村子的恶意!如果没有尹家,他们安家也不至于惨成这样。 “嘿嘿——”安修嘶哑地笑起来,高高举起钢棍,“哥,你别怪我,是你先断了我的活路!” 话音未落,钢管劈头而下。 “叶队,我知道安修可能在那里。”岳迁一边开车一边给叶波打电话,“你申请消防协助,立即去尚灵街!” “尚灵街?”叶波说:“那不是火葬场?” “对!尹莫在那边有个门面,安修就在那里!要快!” 消防笛声刺破了萦绕在殡葬一条街的哀乐声,人们纷纷从店里、车里探出头来,“哪家又着火了?”“没看见有火啊?”“不会是报了假警吧?”“但我闻到汽油味了,你们闻到没?” 这条街上出过多起消防事件,商户们对消防车的到来早就习以为常,但这次似乎蹊跷一点,消防车后面还跟着警车。 “你!”安修目眦欲裂地望着尹莫,钢棍被尹莫扔在地上后,滚到墙边,撞倒了正在散发奇怪香气的熏香。 尹莫活动着手腕,安修被他反剪双手,按在墙上,奋力挣扎,但没用,两人的身高体型有着极大的差距,如果不在熏香上动手脚,安修万没有拿下尹莫的可能。 “放开我!放开我!”安修大叫起来,涕泗横流,一通怒气发泄出来后,竟是开始求饶,“哥,我求求你,放我走,我刚才都是胡言乱语,我不懂事!你看在我妈的份上,不要跟我计较!” 尹莫单手摁着他,迅速拿过一卷粗绳,“我给过你机会。” “我不!凭什么我要自首?周向阳不该死吗?还有柳阑珊!你知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她是人贩子!”安修嘶吼着,“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尹莫听见门外的动静,起身回头,手上的劲稍稍松了些,安修以为有机会,猛地跳起,往尹莫胸膛狠狠撞去,旋即抓起地上的钢棍。尹莫往后一退,恰在此时,门从外面被撞开,岳迁持枪闪入门中。 “尹莫!” 门外的消防灯光射入屋中,安修下意识抬手遮眼,岳迁果断开枪,只听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钢棍从安修手中脱落,安修抱着手腕倒在地上。 刑警冲入,按住安修,岳迁视线迅速在屋内扫过,最后和尹莫四目相对。尹莫按着胸口,额头上划过一道血线,将本就苍白的脸衬得更如霜雪。 第28章 归乡者(28) 消防在门面后发现三个汽油桶,周围堆放着易燃易爆物,一经点燃,门面必将成为一片火海。安修被押上警车时,回头看着尹莫,大喊:“你骗了我!你不得好死!” “呸呸——”岳迁狠狠给他呸了回去。 被诅咒时,尹莫脸上没什么反应,岳迁在他身边一通呸,他转过脸,眉尾挑了挑。岳迁呸完看他,“嗯?” “你信这个?”尹莫说。 岳迁当然不信,但坏话谁爱听,“总不能站着让他骂吧。” 第48章 尹莫轻微地笑了声。 此时场面有些混乱,消防正忙着检查门面内外是否设置有引爆点,半条街上的人都挤过来看热闹,警车被堵着,一时半刻开不出去。 岳迁看着尹莫额头,“你受伤了,要不……” 尹莫随手抹了一把,“先去派出所吧,应该需要我做笔录?” 这倒是,岳迁点头,“那结束了我送你去医院。” 安修情绪激动,被按在审讯室,还歇斯底里地骂着尹莫。岳迁一在他对面坐下,他的火力立即转向尹莫,“你们是一伙的!” “你这话就好笑了。”岳迁哼笑,“我,警察,尹莫,守法群众,我们当然是一伙的。安修,你想灭口尹莫,被当场捉获,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安修急促地呼吸,之前喋喋不休的嘴闭上了。 “我们已经去你家搜查过,你母亲承认杀死周向阳和柳阑珊。”岳迁说着,在平板上点了点。 安修脸上的纹理抖动起来,“我妈……” “来,看看视频。”岳迁将平板转过去,“别说我骗你。” 卫丽君的声音突然从视频里冲出,尖锐、绝望,她抓着陈随,不断重复、发誓,两人是她杀的,她被周苍索等人强.暴,忍耐多年终于忍不住了,杀掉他的孙子为自己复仇。 “不!不!”安修扑上来,想要抢过平板,“不是我妈!” 岳迁拿着平板站起,俯视着趴在桌上的安修,“那是谁?” 安修抱着头,喉咙发出破碎的声音。岳迁和两位警察暂时离开,等他冷静。 半小时后,岳迁再次推开审讯室的门,安修歪斜地坐着,嘿嘿笑起来。 “能交待了吗?”岳迁问。 安修只是笑,一言不发,那笑容怪异而阴沉,和他平常表现出来的懦弱怕事大相径庭,但岳迁并不觉得陌生,第一次见到安修时,岳迁就在他身上捕捉到一种寒冷的东西。 “那我来说吧,这案子在我手上这么久,我多多少少也能还原当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岳迁说:“周向阳来嘉枝村不久,你就盯上了他,你需要找一个能动手的机会,但他白天总是和一帮小孩儿在一起,晚上回家,有大人守着。直到他们一群小孩儿到尹家探险,你的机会才出现。不过如果我没猜错,这个机会也是由你推波助澜。” 安修抬起眼,视线和岳迁交汇。 “尹家闹鬼这件事,嘉枝村虽然一直都在传,但这两年其实传得没以前厉害了,是你暗中推动谣言,专门传给城里回来的小孩儿听,他们互相影响,再加上有周小年这个意外的帮手,你等来了他们躲开各自家长,深更半夜来尹家的这一天。” “你只需要对周向阳一个人动手,但来了那么多人,是个麻烦。不过你早就做好了准备,在他们眼中,尹家是鬼屋,而他们胆子再大,也是叶公好龙,‘鬼’一旦出现,他们逃得比谁都快。你跟着尹莫做白事,装神弄鬼那一套你做起来太轻松了。尹莫放在楼梯下方的纸人就是你的工具,你为了掩盖,事后将所有纸扎,连同纸人全部弄碎,看起来像是孩子们闯入后搞的破坏。” 安修舔着嘴唇,岳迁在他眼中看到的不是犯罪被揭露的恐惧,而是兴奋。 岳迁暂时停下,这样的眼神,他过去看过无数回,一个仅仅被仇恨驱使,走投无路的复仇者不会有这样的眼神。安修或许不止是复仇,他已经被仇恨吞噬,成了一个享受犯罪的怪物。 “你还没有出现时,胆子最小的那几个就已经被一楼的纸扎吓跑了,你很轻松,只需要吓跑周小年、王学佳、余禾、钟校。你穿着纸人,余禾和钟校看到了你,一个躲在柜子里,一个被吓晕,周小年逃出尹家,王学佳也早就不见了,这时,你终于可以旁若无人地杀死周向阳。” “不过我有个始终没有想通的地方。”岳迁说:“你为什么没有立即动手?你在等什么人吗?” 岳迁的疑惑似乎让安修得到了某种奇异的满足感,他笑起来,“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岳迁点点头,“我猜,这和柳阑珊有关?” 安修皱眉,“这跟她能有什么关系?” 岳迁盯着安修的眼睛,试探道:“和王学佳有关?” 安修神情一变,岳迁说:“看来我说对了。王学佳人呢?还活着吗?” 安修有些烦躁,“我不知道!” “他在你布置的陷阱里不见了,你不知道?” “就是因为他,我才……” 岳迁缓缓道:“你才没能立即杀死周向阳?他上楼来了?” “他不见了!”安修说。 王学佳不见了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安修说出来,却增加了疑点。岳迁迅速思索,“你的意思是,你也没有找到他,你以为他躲在某处,盯着你,所以你不敢对周向阳下手?” 安修反问:“他出现了?他跟你说了发生的事?” 岳迁沉默地审视安修,“你没杀他?” “啧——”安修冷笑,“我如果能找到他的话。” 消失的王学佳成了安修心里的一根刺,他在黑暗中观察着溃散的小孩,周向阳藏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里,哆嗦着不敢动。他当时就能动手,但周小年居然去而复返,他再次藏进阴影里。 周小年将周向阳推倒,仓皇离开。他却不得不更加谨慎,一算人数,王学佳去哪里了?他一直关注着所有进入尹家的人,只有王学佳不知去向。 在这处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空间,王学佳犹如消失的虫子,安修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重新冒出来,看到他杀死周向阳的一幕。他不得不将重心放在搜索王学佳上,为此耗费了两个小时。 最后,他依旧没有找到王学佳,而再耽误下去,天就要亮了。他抱着侥幸心思,认定王学佳在一开始就已经逃离,目前尹家只有他、周向阳、余禾、钟校。 他在无法行动的周向阳面前现身,利刃撕破了周向阳肥厚的脖子。他听见周向阳断裂喉管里发出的声音,愉快地笑了起来。正在他准备撤离时,居然又有“老鼠”闯了进来。 孟岭,周苍索的儿媳妇。他紧张了一瞬,他还没有收拾好现场,如果那个女人这时招来人,就麻烦了。他紧紧握住刀,死亡几乎降临在孟岭身上。然而孟岭不仅没有尖叫,反而将一串糖油果子插在周向阳的嘴上。 这是什么意思?安修不懂,但他很懂孟岭的眼神,那里面充满了恨,她甚至比他更希望周向阳死亡。 “王学佳凭空消失……”岳迁尝试从安修的神情变化判断他说的是不是实话,王学佳很可能被安修灭口,但此时安修的疑惑是真实的。 “我没有杀他。”安修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他就是消失了。” 勘查取证与审讯同时进行,尹莫告知警方,被安修借过的小货车目前停在殡仪馆附近,陈随带队员找到,提取了车轮上的泥土,并在车里发现血迹,鉴定报告随后出炉,泥土成分与柳阑珊埋尸处一致,dna也和柳阑珊的比对上了。 “为什么杀柳阑珊?”岳迁将证据摆在安修面前。 安修轻蔑地说:“是她找上门来,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 岳迁曾经认为柳阑珊是单纯的受害者,但随着许铭、历娇的出现,柳阑珊其人,已经不能单用受害者来概括。她的身后有一张隐约浮现的犯罪之网,而她已经死了,死人不语,活着的人却可以。 “她知道你做了什么?”岳迁需要从安修口中得到更多关于柳阑珊的线索。 安修自嘲,“我躲过了王学佳,躲过了孟岭,没躲过那个女人。” 早在柳阑珊出现在嘉枝村时,安修就察觉到她不简单,并不是汪秋花口中贤惠温柔的未来儿媳妇。柳阑珊和邱金贝总是举着手机在村里四处拍摄,有一次,安修入镜。 当时,安修正在跟踪周向阳,不确定镜头里的自己是不是行为可疑,他向柳阑珊走去,要求柳阑珊删除视频。四目相对,他在这个女人眼中捕捉到了一丝同类气息。 柳阑珊笑着打趣,不肯删,但邱金贝显然觉得他晦气,连忙拿过手机删掉,“阑珊,我们拍别的。”“啊,为什么?”“他做那种生意,大过年的,不说这个。” 安修隐约觉得柳阑珊是个未知数,尽可能避开柳阑珊。除夕,柳阑珊居然失踪了,汪秋花吵得全村都知道他们家丢了儿媳妇。安修松口气,觉得柳阑珊影响不到他的计划了。 但他杀死周向阳的那个夜晚,失踪的柳阑珊回来了,好巧不巧,就在尹家附近,看到了他从尹家离开。 翌日,他去嘉枝镇,戴着帽子口罩的柳阑珊等在深夜的殡葬一条街,他和死人打交道,但看到柳阑珊的那一刻,他竟是有种魂不附体的感觉。 柳阑珊从路灯的阴影里走出来,笑着跟他打招呼,他一言不发,直到柳阑珊说:“周向阳是你杀的吧?” “别紧张,我不是来揭发你,我需要你的帮助。”柳阑珊说。 第49章 他一不知道柳阑珊的真实身份,二不知道柳阑珊是不是在诈自己,转身就走。柳阑珊犹如鬼魅般跟上来,晃了晃手机,“我多的是证据,你要看吗?” 安修问:“你想要什么?” 柳阑珊又笑起来,“不是说了吗,我希望你能帮我。” 安修说:“邱金贝不能帮你?” “他?”柳阑珊鄙夷地笑道:“他这种没用的人,算了吧,浪费我时间。”柳阑珊朝关着的门抬了抬下巴,“那是你的店吧?不请我进去坐坐?” 安修说:“不是我的店。” “是是,是你大哥的,你只是偶尔来帮帮忙。” 这女人太危险了,安修不得不先将她稳住。柳阑珊进屋后,打量着各种纸扎,佯装害怕,“好渗人啊。做这些东西你能赚多少?” 安修说:“与你无关。” “你不会打算一辈子和这些东西生活在一起吧?”柳阑珊逼近,耳语道:“我有更赚钱的买卖,你来不来?” 安修皱眉看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什么?” 柳阑珊顶着一张单纯善良的脸,说出冷血邪恶的话,“邱金贝那三个姐姐,想办法给我带出来。” 安修说:“然后?” 柳阑珊拍着他的肩膀,“然后就不用管了,自然有人来弄走她们。” 安修说:“我不明白。你不是要嫁到邱家?弄走她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柳阑珊大笑起来,“嫁?邱金贝配吗?已经说到这儿,我也不瞒你。” 那天在那个离殡仪馆很近的门面,柳阑珊向安修展示了至恶的一面。 她既不是模特也不是主播,早在还未来到南合市时,她就成了人口贩卖的一份子,不过他们这个团伙,只对年轻女性下手。安修问被拐的女人会被卖到哪里、做什么,柳阑珊没有回答。 柳阑珊接近邱金贝,是因为知道邱金贝家里有三个姐姐,她本来的计划是到了邱家之后,煽动邱家内部的矛盾,造成三个姐姐离家出走,这样她的同伙就能够顺理成章地拐走她们。 然而三个姐姐虽然和父母、弟弟每天争吵,但在不离家这件事上出奇稳定,不管怎么闹,就像是焊死在了家中。 柳阑珊迟迟无法得手,干脆自导自演失踪,柳家彻底乱了,三个姐姐不可能还能待在家里,必然被赶出去找她。嘉枝村周边群山环绕,她们进去了,就很难再出来。 但她再次失算,三个姐姐不仅没有进山,邱家还被警察盯上了。 “都怪那个岳迁!”柳阑珊愤然地说。 以她对嘉枝村的了解,她失踪后,邱家、别的村民根本不会报警,他们没有这个意识。警察不参与进来,失踪就不算是失踪,等三个姐姐上套,她找个理由回来就是。但警察一来,情况立即麻烦起来,她悄悄回到嘉枝村想办法,没想到撞见了安修杀人。 “现在我们在一条船上了。”柳阑珊欣喜道:“你帮我,我让你发大财。” “真能发财吗?”安修问。 柳阑珊说:“起码比你现在活得舒服。” 安修说:“我想想怎么办。” 柳阑珊有意无意地晃着手机,提醒他自己手上有他的把柄。她大约没有意识到,安修说的想想,不是想怎么让邱家三姐妹消失,而是怎么让她彻底闭嘴。 死人才是最乖的。 安修假装很不情愿地答应柳阑珊,千叮万嘱不要回嘉枝村,一旦自己把三姐妹引出来了,会立即联系她。 柳阑珊说:“放心吧,你想让我回去,我都不敢回去,现在镇里才是最安全的。” 安修起初打算找个地方杀死柳阑珊,再运到偏僻处埋起来,但运尸工具是个难点,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三轮货车,警方肯定会从三轮货车查起,他知道血迹不是清除得肉眼看不见了就行,只要查到他的车上有血迹,一切就完了。 他想到了尹莫的小货车,尹莫有三辆小货车,市里镇里都跑过,以前尹莫还打算给他一辆,这样送纸扎也方便,他没要。他有些懊恼,但没要或许是好事,小货车大部分时间在镇里,警察不是那么容易查到。 他找尹莫借车,说是要将新做的一批纸扎送到镇里。尹莫什么都没问,直接把钥匙丢给他。 开着货车,他的计划又改变了,小货车不像三轮货车,它有个封闭的空间,既可以囚禁,也可以杀人。 安修约柳阑珊在殡葬一条街见面,柳阑珊一上车,就被他按住。柳阑珊慌张起来,不断求饶,他却不可能再给她活路了。杀死柳阑珊之后,他趁着大雨,将尸体送到早就看好的地方——惠平村村外的河边。 雨水冲刷掉了小货车的痕迹,回到嘉枝镇后,他将小货车从里到外清洗干净,至少肉眼再也看不到血迹。 “是尹莫出卖了我。”安修掩饰不住仇恨,“要不是他告密,你们能查到我?” “你把他的家弄得一团糟,心里一点儿悔意都没有,还怪上他来了?”岳迁说:“知道那个纸人是给谁做的吗?” 安修皱起眉,似乎心中某个角落被戳中。 “是刘珍虹,帮助过你的刘姨。”岳迁说:“她为什么要让尹莫做水蓝色的衣服,你想想?” 安修一动不动。 “因为全村孤立她的时候,你这个同样被孤立欺负的小孩,缠着她叫她刘姨,说她的水蓝色羽绒服好看。” 安修张了张嘴,摇摇头,喉咙挤出一声苦笑。 “你这个警察……”岳迁正要暂停这次审讯,安修突然说:“你以为这么说,就会让我愧疚吗?这个世界上,比我作恶更多的人比比皆是,你怎么确定,周向阳有那种爷爷,那种弟弟,长大了不会祸害其他人?我现在杀掉他,说不定还是在减轻你们未来的负担。啊……对了,还有柳阑珊,你想不想知道,她为了活下来,告诉了我多少秘密?” 第29章 归乡者(29) “别杀我,求你!”柳阑珊手脚被绑住,蛇一般在狭窄的车里挣扎,“你放过我,我保证会带你赚大钱!我,我有门路!” “什么门路?”安修将手中的刀拍在柳阑珊脸上,享受她恐惧得瞳孔颤抖的模样,“啊,对了,你还没说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帮你把邱家那3个女的引出来,卖掉?怎么卖?卖给谁?” 刀在柳阑珊脸上划过,刀尖渗出血珠,柳阑珊险些叫出声来,安修食指压在嘴唇上,笑着说:“叫啊。” 柳阑珊强忍着,呜咽道:“我说,我都告诉你,我跟着竹,竹姐,我们,我负责寻找目标,没有亲人的,家里没人能撑腰的,或者,或者和家人关系很差的,我把她们骗出来,取走,取走她们的,的……” 安修说:“她们的什么?” “卵,卵子。” “……” 安修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柳阑珊极其不安,她连忙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个真的很赚钱!现在生不出小孩的人太多了,他们都需要!我们做了很多年,帮助了很多家庭,未来需求者更多,能赚更多钱!” 安修俯视着柳阑珊,眼神越来越冷。柳阑珊却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话,“只要你放过我,我回永宾市后马上联系竹姐,我们的大本营就在那里!对了,对了,我成功过好几次的,永宾市有个女孩,叫许铭,她是我的第一单,你猜我赚了多少?5万!哈哈,哈哈哈——” 下一瞬,柳阑珊就笑不出来了,安修手中的刀刺入了她的身体。 岳迁盯着安修的眼睛几秒,“你知道刘珍虹的遭遇。” 安修哼笑,“你想多了,我在哪儿知道?” 审讯最后,安修也不承认知道刘珍虹的往事,咬定自己就是看不惯柳阑珊这种人,柳阑珊必须死。 看见岳迁复杂的神色,安修还忽然提到村里的粪塘,以讲笑话的语气说:“其实我最理想的计划,是让周向阳在粪塘里淹死,伪装成意外,谁都看不出来。” 岳迁说:“我破坏了你的计划?” 安修叹气,“破坏说不上,但我有顾忌了,只能退而求其次。你说你一个警察,跟着一帮小孩儿去炸什么粪塘?就那么好奇啊?” 周向阳案和柳阑珊案的犯罪嫌疑人落网,但牵扯出的柳阑珊背后的团伙像是一团铅云,沉沉压了下来。 安修交待的情况和永宾市警方掌握的线索对上了,许岷、历娇的失踪是柳阑珊造成,而这些生活困难的女孩不是单纯被拐卖,而是被用来取卵。 柳阑珊的上级可能掌握着一条成熟的供需线,她口中的竹姐也许是当年菊姐的升级版。伤害刘珍虹的犯罪团伙并没有消失,反而在20多年后,在淤泥与晦暗中发展成了一个嚣张的庞然大物。 柳阑珊这颗源于犯罪的“种子”,竟是长成了伤害无数个刘珍虹的触角。岳迁在走廊上低头踱步,这如果不是巧合的话,是不是犯罪团伙的恶趣味? 柳诚和罗曼云的确是犯罪的一环,是他们购买了刘珍虹的卵子,但在抚养柳阑珊的过程中,他们尽到了父母的责任。柳阑珊可以说是在温暖中长大的,物质和精神,他们都没有短了她。但柳阑珊却突然变了,和她们疏远,性格也变得奇怪。 第50章 岳迁起初听到柳诚夫妇描述他们和柳阑珊关系的改变时,想到的是柳阑珊从某个途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一时无法接受,才急切地想要从家庭中脱离。 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了另一个解释——柳阑珊的改变完全是因为犯罪团伙。 她从小顺风顺水,父母没有让她经历过挫折,但是她终于到了应该独立的时候。可大学,社会,一切好像都没有她向往的那么好,人际关系和工作让她疲惫彷徨,而父母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事事帮助她,她也希望自己能做出一番事业来,让父母骄傲。 温室里的花朵在经历了风吹雨打后开始彷徨、自疑,而所谓的竹姐就在此时出现。 竹姐唆使、怂恿柳阑珊为自己做事,用钱、梦想之类容易让年轻人着迷的东西引诱柳阑珊。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柳阑珊几乎抵抗不了竹姐的甜言蜜语,开始为她做事。 柳阑珊的形象很难让人联想到犯罪,她能够轻易接近那些困难的女孩,成为她们的姐姐,竹姐最初交给柳阑珊的任务应该就是这些比较简单的,一步步培养柳阑珊的野心。随着野心疯狂滋长的是恶意、残忍,它们犹如有毒的蔓藤,在几年时间中吞噬了那个普通的女孩。 岳迁长长地吸了口气,从已有的线索出发,他推到了这一步,但柳阑珊如何走向犯罪,竹姐是谁,需要更多证据。柳阑珊死前和安修的对话没有提及她为什么会去李福海的白事,这是竹姐交给她的另一个任务吗?确认李福海死了?还是别的动机?李福海的死可能和竹姐有关。 前面一扇门打开,岳迁抬头看去,尹莫和陈随,还有另外一名警察一起走了出来,看上去是又做了问询。岳迁走过去,尹莫看见他,没说话,但眨了眨眼。尹莫头上的纱布很扎眼,是他临时给尹莫包扎的,他以为尹莫已经去过医院了,结果没有去吗? 尹莫下楼,岳迁追上去,“你去哪?” 尹莫说:“回家。” “回家?” “该我配合的我已经配合完了,不能回家?”尹莫站的位置比岳迁矮几级,他稍稍抬头,望着岳迁。 “不是。”岳迁跳下去,站在尹莫身旁,皱眉看着他头上的伤,“回家之前总得先去医院吧。” 尹莫挑了挑眉。 “什么表情。”岳迁不知怎么的,觉得尹莫此时看上去有些愉悦,但谁莫名被牵扯到案子里,受伤不说,还差点被弄死,陪着警方忙了一宿,还愉悦得起来? “嗯,你说带我去医院。”尹莫道。 岳迁笑了,觉得这人跟小孩儿似的,“怎么,我不带,你就不去了?” 尹莫竟是点点头。 “这么不成熟啊?”岳迁端起当副队长的那一套,“身体是自己的,要爱惜,你说你一个成年人,别的负不起责,对自己的健康总得负责吧?” 尹莫停下脚步,又看着岳迁。岳迁不知他这是何意,“又不想去了?” 尹莫摇头,“别的也负得起责。” 岳迁说:“什么别的?” 尹莫不回答,往停在派出所外的车走去。 岳迁怕他一脚油门踩到村里去,连忙追上去,挡住驾驶座的车门,“先去医院!” “是去医院啊。”尹莫解开锁,“你想开?” 岳迁拉开车门,“我开就我开。” 尹莫说:“好。” 这车岳迁坐过几回了,但还没有自己开过,尹莫在副驾坐好后没有绑安全带,岳迁看了他两眼,他也看岳迁。 “不是,你老看我干什么?”岳迁问。 尹莫还在看岳迁,“是你先看我。” “我稀罕?”岳迁说:“我是让你把安全带系好!” “哦。”尹莫抬手去扯安全带,但也许是没有坐过这车的副驾,他扯了几下,都没把扣子理顺。 岳迁没了耐心,将自己的安全带一解,整个人挤了过去,“嗖”一声扯过安全带,利落地扣好,还不忘说一句:“卡皮巴拉都比你快。”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岳迁这才发现自己和尹莫贴得太近了,愣了下,坐回去,“我开车了。” “嗯,好。” 车发动,后视镜上的蓝色绣球晃来晃去。岳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从派出所到镇医院也就十来分钟车程,岳迁帮尹莫挂了号,一起挤在全是人的过道上。镇医院本来就小,看病的人又多,小地方不像城里那种大医院,有专人管理秩序,小小一个诊室,一人看病,后面围满了等号的病人和家属,还不断有人插队。 尹莫被插了好几个号,气定神闲地站着,岳迁看得冒火,老头老太插队就算了,怎么30来岁的壮汉也插队?岳迁一个用力,将壮汉挤了出去,“排队!出去排队!” 壮汉脖子上还有纹身,横眉竖目瞪着岳迁,一看就不好惹,“老子先来!” “老子……我们先来!”岳迁将号举在他面前,“出去!” 壮汉应该是插队专业户,根本不当回事,医生也不想惹这种人,假装没看到,壮汉正要抬手推岳迁,忽然肩膀被人按住。壮汉不耐烦地扭过脸,正要发怒,就对上尹莫那张惨白的,没有表情的脸。 “出去。”尹莫冷飕飕地吐出两个字。壮汉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往外一推。壮汉背撞在墙壁上,看样子很不甘心,但大约看出尹莫不好惹,骂骂咧咧地排队去了。 “哟,卡皮巴拉也会生气啊?”岳迁乐了。 尹莫看看他,没说话。 看病时间紧,岳迁赶紧将尹莫按在凳子上,尹莫还没开口,岳迁就去扯尹莫的纱布,“医生你给看看,他头被撞破了……哎哟!” 岳迁乱动的手被尹莫抓住,正好抓到他手腕上的麻筋了,“撒手撒手!你抓我干什么?” 尹莫将纱布捂住,“就这么看。” 医生:“……” 岳迁揉着自己手腕,数落道:“捂着怎么看?医生大哥有透视眼啊?你看,医生大哥对你都无语了!” 医生大哥咳嗽两声,“这个是要拆下来,别怕,我看看。” 岳迁又对医生说,“他成年好久了,又不是小孩,肯定不怕。” 尹莫:“……” 纱布是拆下来了,但尹莫看着不大情愿,岳迁也搞不懂他都到医院来了,还别扭个什么劲儿,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些了,因为后面的病人一窝蜂挤进来,有的彼此插队,互骂,有的抻着脖子和医生一起看,活像自己才是医生。 好好的诊室成了菜市场,岳迁受不了了,一个个赶人,卫士一样坚守着尹莫的身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乱七八糟的病人和家属全都丢了出去。 岳迁擦擦汗,诊室终于安静了,转身一看,尹莫的纱布又贴回去了。 岳迁:“这就看完了?” 尹莫点点头,起身道:“走吧。” “等等,我还没听呢!”岳迁把尹莫挤开,坐在应该病人坐的位置,“大夫,他这是什么情况?” 医生说:“没有大碍,紧急处理得不错,再上几天药就差不多了。” 岳迁问:“不用拍个片什么的?” 医生顿了顿,“你要是想拍的话……” 尹莫说:“不用。” 岳迁逆反心理上来了,“怎么不用?我们要拍。” “这个……”医生说:“那你们得去市里一趟,我们这设备坏了。” 尹莫看岳迁,岳迁觉得他又在笑,没好气,“那就去市里拍!” 诊室门打开,趴在门上的人自动散开,给凶神恶煞的岳迁让出一条道,那么宽的路,岳迁还护着尹莫,边走边说:“时间还早,我们现在去来得及。” 尹莫却说什么都不肯去了,快一步坐上驾驶座。 岳迁苦口婆心,“你这就是不爱护身体,你是因为案子受伤,我们会负责到底的。” 尹莫说:“负责到底?” 岳迁说:“所以你不用操心医药费,陈所来想办法。” 尹莫突然说:“你的工资,陈所想好办法了吗?” 说起工资……岳迁缓缓转向尹莫,这阵子忙案子忙晕了头,他把欠尹莫钱的事忘了个精光,“我看看啊,工资发没发……” 老旧的手机上网查个工资都费劲,半分钟后,岳迁眼睛一亮,“发了!我这就转你!” 尹莫却按住他的手,“不用。” “你又不急了?”那是谁把债主挂在嘴边的? “先欠着。”尹莫很体贴地说:“你需要钱的地方不是很多?” 岳迁一想也是,手机必须换个新的了,还得给老岳买个电热毯,家里修修补补,也需要钱。还想给老岳买点老年保健品来吃,让老岳多活几年。这么一算,他已经月光了。 “我的不急。”尹莫笑了笑,“总归有还的时候。” 岳迁还在琢磨这句话,尹莫已经将车发动起来。岳迁以为他要开回村里,一看却是往南合市的方向。 第51章 “又愿意去拍片了?”岳迁很欣慰。 尹莫“嗯”了声。 去南合市要开一个来小时,岳迁很疲劳,晃着晃着就睡着了,睁开眼时车已经停下,驾驶座上没人。他揉了揉眼睛,一边活动肩膀一边看向窗外。应该到南合市了,街边是一排商铺,卖什么的都有,路上行人很多。问题是,尹莫跑哪里去了?这条路一看就是商业区,医院的影子都看不到。 岳迁清醒片刻,拿起手机一看,他这不是睡了一个小时,是睡了两个小时,要不是这车是尹莫的,他都要以为尹莫是不是把他丢下跑了。 正想给尹莫打电话,就看见尹莫提着一个购物袋,从前方走来。 “你停这儿干嘛?买什么去了?”车门一打开,岳迁就问。 “醒了?”尹莫将口袋丢在后座,“顺路买点生活用品。” 岳迁瞅了瞅,确实是生活用品,“怎么不叫我?晚了医院都排不上号,市里跟镇里不一样,不能插队。” 尹莫说:“谁说我要去医院?” 岳迁盯他,“不是你说的吗?”但细细一回想,尹莫好像真没说。 尹莫说:“睡好了就下车。” 岳迁刚醒,脑子转得有点慢,“干什么?” “陪你看看手机。”尹莫说:“你不是想换个新的?” “噢……也不急。” “来都来了。” 岳迁跟着尹莫走进商场时,终于醒彻底了,什么来都来了,难道不是尹莫专程开车来的? 商场里有各个手机品牌的专柜,新品琳琅满目,岳迁穿越前喜欢买电子产品,虽然不是行家,但手机电脑之类的看到喜欢的新品,总是忍不住买,要不是考虑到身份,他还想多换点花里胡哨的手机壳。现在这个破手机用着太难受了,别的不说,单是影响查案的效率,就让他忍不了。 是什么让他忍了这么久,是贫穷! “这个给我看看。”尹莫的声音将岳迁拉回来,一看,尹莫正从店员手中接过一款手机,岳迁正想说这个好,忽然瞥见价格,8000!怎么不去抢! “不要这个!”岳迁立即绕到另一边,面前一溜1000多的,若是以前的他,这个价位看都不会看,但现在穿越随俗,1000多怎么了,能用就行! 店员在两人之间跑来跑去,跟尹莫说贵的有面儿,跟岳迁说便宜的性价比高,都快精分了。 “你真要那个?”尹莫还拿着8000的。 岳迁有苦说不出,他也想要贵的,但买不起。 “我可以借你钱。”尹莫说。 “谢了兄弟。”岳迁承认自己犹豫了一秒,但一秒后,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这个就可以了,用什么不是用。” 尹莫点点头,给店员说:“要这个。” 岳迁一个冲刺,咬牙切齿,“我,买,不,起!” 尹莫指指另一个,“你买你的,我买我的,有问题?” 各自付钱,拿过自己的新手机后,岳迁瞪着尹莫,心道:炫富炫到我穷光蛋身上来了,没素质! 这一耽误,拍片肯定是来不及了,岳迁很饿,尹莫说要请他吃饭,他马上同意了。餐馆就在商场里面,人均200多的西餐厅,刚吃了个开口,尹莫就问:“你怎么找过来的?” 他不问还好,一问,岳迁就有话说了,“我还没跟你清算,你早就知道安修要对你动手,怎么不报警?真出事了怎么办?” 第30章 归乡者(30) 尹莫放下刀叉,专注地看着岳迁的眼睛,“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出事?”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安修知道你知道他杀了人,他要灭口,那几个汽油桶你没看见?点燃你就完了!”岳迁对尹莫无视生命的态度很不满意。 “我有数。”尹莫说。 “你有个鬼数!”岳迁指指点点,“你觉得他有问题第一时间就该跟我说,但你是怎么做的?你来跟我打听送尸体的是什么车!我都察觉到你不对劲了,那么问你,你也只说了安家以前的事。安修打算灭口,你还自投罗网,要不是我来得及时……” 岳迁说到一半,见尹莫一点没有反思的意思,还听得弯起唇角,“嗐,你还听乐了?” 尹莫摇摇头,“谢谢岳警官及时赶到。” 岳迁顿了顿,“你叫我什么?”印象里,还没有谁叫过他岳警官,这称呼太正式了,小岳、岳哥、岳队,就是没有岳警官。 “谢岳警官救命之恩。”尹莫举起杯子,那杯子里装的是橙汁,一会儿还要开车,两人都没喝酒。 人家都举杯了,岳迁也只得举起来,潦草地一碰,“谢没用,你差点就不能坐在这儿了知道吗?” 尹莫神情淡了些,“我想再劝劝他。” “劝他自首?”岳迁挑起一边眉。尹莫这个人,看着对别人的事不怎么关心,苦口婆心劝人自首不太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尹莫说:“他约我在殡仪馆那边的店见面时,我就知道他的想法,看到外面的汽油桶,就更明白他想干什么。” 岳迁说:“知道你还……” “人是容易被情绪左右的动物,很多事情都发生在一念之间。他不是没有自首的可能。”尹莫说:“劝说失败也没关系,我知道他想用什么来对付我。” 岳迁想到闯入店里后嗅到的那股奇怪的香味,短暂的几分钟,他已经感到头晕脑胀。痕检师将墙角正在燃烧的熏香带走检验,目前还没给出报告。 “那个香有问题?” 尹莫问:“还觉得不舒服吗?” 岳迁说:“还好,现在没什么感觉了,那是什么东西?” “有催眠物质,身体素质越好的人,越容易中招,不过也有个体差异。” “安修从哪儿搞来这种东西?他不知道对你有没有效就敢用?” 尹莫笑了笑,说起香的来历。 殡葬业现在也兴创新,纸扎、香烛、骨灰盒越来越五花八门,稀奇古怪。尹莫不自己做香烛,什么样的都会囤一些,自己点着看效果,哪种好卖,就多进哪种。有一次,他栽着一车香烛回嘉枝村,放在安家。他、安修、卫丽君一个个点起来,中途卫丽君忽然昏昏欲睡,浑身没力气。尹莫也开始打瞌睡,没多久就只剩下安修还生龙活虎了。 尹莫不知道睡了多久,被摇醒时看见安修惊慌失措的脸,“哥,哥!这香有问题!” 尹莫迷糊地坐起来,看见安修拿起一个已经熄灭的香烛,“就是这个,里面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我妈一闻就晕倒了,你也是!” 尹莫接过香烛,他从小在烟雾缭绕中长大,对任何香烛味道都没有不良反应,刚才睡着,纯属是因为太累,安修点燃这根的时候,他就已经困得不想动了。 但安修那么着急,他没解释,“这批先别动,我找厂家问问。” 问的结果,确实是香烛的成分有问题,厂家想创新,结果新做出来的熏倒了好些人,生产已经叫停了。尹莫回去跟安修说了,让安修把剩下的销毁,安修连忙答应。 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尹莫没再过问,而安修并没有销毁香烛,而是将它们藏了起来。 “他那时就想对你动手了?”岳迁皱着眉说。 “不至于。”尹莫说:“他心里有很多恨,那个香烛将他心里那些恨烧得更旺吧,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会用到它,也许用在我身上,也许用在别人身上。” 岳迁又问:“你闻了那个,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尹莫笑道:“忘了我是在什么环境中长大?” “……也是。”岳迁还是想教育教育尹莫,暂时又找不到好的切入点。 “你在我身上装了监视器?”尹莫问。 “不要污蔑警察啊!”岳迁说:“我这种新来的,有点舆情就完了。” 尹莫笑起来,“那你来得这么及时?” 又上了几道菜,岳迁边吃边说,“你这个人,比嫌疑人还像嫌疑人。” 尹莫好奇地撑着下巴,“嗯?” “这么跟你说吧,我觉得你身上疑点很多,所以我调查过你。”岳迁也懒得藏着掖着了,“你在南合市的业务主要在哪些地方,这个我够不着,但你在嘉枝镇的行踪,我是摸清楚了的。” 尹莫眼睛弯着,跟听故事似的,一点没有生气的迹象,“噢,你跟踪我啊。” 岳迁被他这语气搞得心里有些发毛,“我这是正经调查!” “嗯嗯。” 岳迁知道尹莫在嘉枝镇的住处,以及两个门面,一个门面在隔三差五就要办白事的老巷子里,另一个在殡葬一条街。尹莫一般待在老巷子,需要他送葬时,才会跟着家属一起到殡葬一条街的门面,那里更像是一个仓库,或者备用门面。 岳迁在殡葬一条街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觉得这整条街都有消防隐患。如果是意外着火还好说,但假如有人恶意纵火,那些易燃物连环引燃,后果难料。 安修失踪后,岳迁第一反应就是他找尹莫去了,他要灭口。尹莫手机打不通,更印证了岳迁的判断。 第52章 安修会在哪里对岳迁动手?许多画面从岳迁眼前划过,最终定格在殡仪馆附近的门面。 尹莫不由得打断,“为什么?” “因为他的目的是灭口。”岳迁说:“我们没有立即对安修实施抓捕,说明证据不充分,他很容易想到,你并没有对我们说出最紧要的线索。” 尹莫想了想,“车。” “对!”岳迁说:“那辆运送尸体的车,他已经在清洗之后还给你了,车在你手上,他杀掉你,再赶在警察之前毁掉车,证据链就被彻底破坏。” “如果安修只是想报复你,那么任何地方都可以。”岳迁说着否定了自己,“不,也不是任何地方都行,他知道自己和你力量悬殊,他不可能随便对你动手。他需要一个足够隐蔽,并且能够困住你的地方,而你也得愿意去这个地方。在杀死你之后,他能够将他自己、你的痕迹快速清除。所有这些因素加在一起,那个门面是最合适的地方,而火,是他的帮手。” 尹莫想到呼啸而至的消防车,“我倒是没想过灭口和复仇的区别。” “灭口,他的顾虑会更多。”岳迁说:“留给我的机会也更多。”正当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只见一把叉子伸到了眼皮底下,叉走了盘子里的肉。 尹莫品尝着美味,“留给我的机会也更多。” 岳迁:“……” 从餐厅出来,岳迁再次劝说尹莫去医院,就算今天不能拍片了,挂明天一早的号也行。 尹莫不肯,转移话题,“王学佳是不是还没有找到?” 岳迁当即卡壳,是啊,杀害柳阑珊和周向阳的凶手已经找到了,但离奇失踪的王学佳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惠平村那个案子也没有结果吧?”尹莫又说:“还有得你忙的。” 岳迁说:“走,回嘉枝镇!” 两起命案还有不少收尾工作需要做,尹莫又去补了一些笔录,岳迁送他出派出所,随口问:“这几天接了活儿吗?” 尹莫说:“你猜?” “……这能猜?” “你不是会跟踪我吗?” “没完没了啊你!” 尹莫正色道:“那个纸人,我想尽快给刘珍虹做完。” 岳迁收起玩笑神色,“你……宽慰宽慰她。” 周向阳案撕开了周家表面的和睦,周苍索在医院被亲生儿子拔了管,没人再在乎他的死活。 岳迁来到安家,看热闹的村民早已散去,卫丽君独自待在一堆纸扎中,像是已经与这些殡葬品融为一体。她看见岳迁,红肿的眼中已经挤不出一滴泪,轻声说着:“我们娘儿俩命苦啊。” 岳迁陪她坐了一下午,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丈夫去世后,自己和安修的艰难生活,其中不少岳迁已经从尹莫和安修口中得知,但由这个悲苦的女人亲自说出来,所有细节都填满了血泪。 也是在卫丽君的叙述中,岳迁得知,早年刘珍虹跟她提到过自己的不幸。她是整个嘉枝村,唯一知道刘珍虹被取卵的女人,她从未声张,只是充当着倾听者,和刘珍虹一起消化、舔舐那段疼痛。 年幼的安修也许在两个女人的眼泪中,窥见了往事的一角,所以当他知道柳阑珊正在做什么事时,怒不可遏。 岳迁经过邱家,邱金贝已经离家,说是回去上班,但就连老岳都知道,他是无法再忍受家中的氛围,这一走,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岳迁往院子里看,邱二妹站起身,和他视线相接。想到柳阑珊来到嘉枝村的动机,岳迁走进去,汪秋花警惕地瞪着他,“怎么又来了?还要查什么?” “妈,我跟岳迁出去一趟。”邱二妹打断汪秋花。 “走走走!都走了才好!我就当没生你们这些畜生!”汪秋花骂道。 岳迁带邱二妹去了派出所,做正式笔录。 “她……是因为我们家,才死的吗?”邱二妹犹豫地问。她的眼里含着忧伤,仿佛是在责备自己。 “不是。”岳迁没说柳阑珊的目的,只问了一些柳阑珊和三姐妹相处的细节。 邱二妹说,她和大姐、三妹都看得出柳阑珊是个好女孩,有一个美满的家庭,那么活泼热情,不嫌弃邱家穷困潦倒,只有原生家庭好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性格和心胸。 “你们不讨厌她吗?”此时邱二妹的惋惜,和当初人们的说法截然不同。柳阑珊刚失踪时,汪秋花和邱金贝甚至归咎于三姐妹,认为是她们刁难柳阑珊、伤害柳阑珊,柳阑珊才会跑出去,随之不见踪影。 但岳迁也记得,邱家只有三姐妹在迟迟找不到柳阑珊时,流露过担心。 邱二妹苦笑着摇头,“如果我说,我们不仅不讨厌她,还很喜欢她,欣赏她,所以演戏排挤她,你会相信吗?” 岳迁看着这个所得比柳阑珊少太多太多的女人,她出生就不被父母期待,连同她的两个姐妹,被认为是家庭的负担。她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也没读过太多的书,村里人嘲笑她们没用,嫁不出去,只会啃老。但她说起那个被她们“欺负”的柳阑珊时,眼里难得地闪烁着光亮。 柳阑珊的人生,是她所向往,却得不到的。 “我相信。”岳迁说。 邱二妹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似乎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开口了。 岳迁却从她的反应里,找到了一种大约没多少人会相信的真相,“你们不愿意她陷入邱家的泥潭,你们想要挽救她今后的人生,是吗?” 邱二妹眼里忽然泛起泪光,她捂住嘴,片刻后,轻轻点头。 只有出生在邱家这种家庭的女孩,才能明白父母会给与子女多少伤痛,女儿想要走出去,有多困难。邱二妹的童年,是在看着大姐小小年纪就得下地工作、踩着板凳做饭、给三妹、小弟把屎把尿中度过。大姐性格沉默,就因为是女儿,年纪最大,就被母亲当做仆人一般使唤。她心疼大姐,帮着大姐干活,很快,她成了家里的第二个仆人。 邱家穷,这是印刻在邱二妹脑海里的认知,所以她从来不敢向父母要任何东西,衣服补了又补,短了穿不上,就接上一块布,继续穿。 但小弟不用穿破旧的衣服,过年的时候,父母会带着小弟去镇里买新衣服,淘汰下来的,她们三姐妹分着穿。家里难得炖肉,也是小弟吃完了,才有她们的份。可那少少一锅肉,哪里轮得到她们上桌? 邱二妹长大一些,渐渐懂了自己和姐妹处境,她们这辈子就是为了托举小弟。三姐妹不甘心,可又能如何,大姐是最聪明的,出去打过工,但赚到的钱还没有捂热,就被父母要走了。大姐想过抛下家庭,一走了之,可是两个妹妹怎么办? 她们从出生,这一生好像就望到头了,大姐的认知传递给妹妹们,最后三姐妹决定,用平和却也绝望的方式来与命运抗争。 “她要是嫁过来,就和我们一样了。”邱二妹说,当初见到邱金贝带柳阑珊回来,她们都不肯相信为什么这么优秀的女人会愿意嫁到邱家,柳阑珊的起点,是她们够不上的终点。 在邱二妹看来,柳阑珊就是活得太顺,恋爱脑,根本不明白贫穷的农村,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柳阑珊轻松嫁进来,如果生下女儿,那女儿想要走出去,就太难了。 “我们把她气走吧。”邱二妹对两个姐妹说,“不行的话,吓走也行,我不想看到她变成我们这样。” 柳阑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唆使安修和她一起拐走邱家三姐妹。在她眼中,她们是愚昧、古怪、没人要的农村女人,只有子宫里的那点东西能卖个好价钱。她们却用伪装成丑陋的善良将她挡在命运的转角处。 问询的最后,邱二妹深深低下头,“我们对不起柳阑珊的父母。” “今后有什么打算?”岳迁问。 邱二妹很茫然,“我……继续留在家里吧。” “你和你的姐妹不用再托举邱金贝了,他已经主动离开你们。”岳迁说:“你想过出去闯闯看吗?” 邱二妹摇头,“姐姐说……” “那是你姐姐的人生。”岳迁知道说服思想早就根深蒂固的邱二妹很难,但也忍不住说:“你和三妹,都可以出去看看,姐姐哪天想通了,说不定你们还可以拉她一把。” 邱二妹低着头,“我,我再想想。” 相关调查还在继续,柳诚和罗曼云在得知柳阑珊和取卵团伙有关时,惊讶,不信,对柳阑珊的爱逐渐被恐惧取代,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悉心养大的女儿,居然会成为犯罪分子。 岳迁再度问,阿菊后来是否出现过,柳诚咬定没有,也没有听说过竹姐、阿竹之类的名字,他和罗曼云顶多只能想到柳阑珊从某个途径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阿菊那个团伙,可能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叶波分析道:“也许李福海撤出资金,造成他们蛰伏?不管怎么说,这个团伙内部有动荡是肯定的。” “阿菊变成阿竹,对柳阑珊这类取卵受害者的女儿心知肚明,趁虚而入,很容易控制她们,让她们为自己所用。”陈随说:“李福海为什么会被杀?因为李福海是知情者?但他已经退出那么久了。” 第53章 “不止是知情者,还是背叛者。”岳迁忽然说:“站在阿菊的角度,李福海干得好好的,因为算命先生的一句话就退出,一定给团伙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就算李福海和他们表面上好聚好散,阿菊的怨气也难以消除。当年没有条件动手,现在貌似所有人都遗忘了,正好动手。” 叶波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取卵涉及更大的犯罪面,侦查起来需要多地联动,南合市这边还在等永宾市的消息。 岳迁回到家中,倒头就睡,老岳想叫他吃饭,看他睡得跟猪一样,也舍不得叫了。 岳迁醒来时,耳边一边嘈杂,他正要怪老岳又开了他房间的窗户,忽然一个激灵,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他哪里是在岳家老旧的屋子里,这不是重案队的办公室吗? 第31章 归乡者(31) “师父,师父——”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岳迁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夏临的脸几乎要贴在自己脸上,他下意识往后一退,立即被人按住肩膀,另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岳队,还是不舒服?小夏,送你师父回去休息。” “哎不是!”岳迁站起来,讶异地环视四周,刚才跟他说话的男人长着一张温和的脸,薛锦,他的好兄弟好搭档,叫他师父的那位夏临,重案队资历最浅的队员,去年被他抓来当徒弟。 但,他不是穿越了吗?满级大佬重当小菜鸟,还顺手破了个案,怎么又给他穿越回来了? 薛锦皱起眉,见他这仿佛丢了魂儿的样子,有些担心,“怎么了?是不是根本没去看医生?我带你去……” “别!”岳迁连忙拒绝,再次坐下,“等我缓缓,我好像做了个梦。” 夏临笑得没心没肺的,“薛哥,我师父能吃能睡,壮得跟牛似的,肯定没事,我回去问过我爷,他这肯定就是前阵子侦查太累,过劳了,休息休息精气就回来了!” 薛锦还是不大放心,盯着岳迁,“去没去看医生?” 岳迁心里乱得跟老鼠窝似的,在桌上扒拉一通,“我手机呢?” 夏临帮着找,“不会丢了吧?” 岳迁想到他在嘉枝村那个破手机,一发工资就打算换个新的。想到这,岳迁眼前浮现尹莫和他一起挑手机的模样。 “找到了!”夏临将一个崭新的手机往前一递。 岳迁一看,这不是尹莫买的那个?他下意识说:“这不是我的。” 夏临奇了怪了,“不是你的还能是我的?我可买不起这么贵的。” 忽然,手机响起来,屏幕上闪烁着“薛锦”,薛锦将自己的手机转到岳迁面前,“看看,你的号码。” 岳迁不知道怎么向两人解释嘉枝村、尹莫,索性将电话挂断,笑道:“忙晕头了。” 薛锦叹了口气,“所以你其实根本没去看医生。” 岳迁说:“这就去这就去!我找队长请个假。” “队长前天就让你回去好好休息了。”夏临也担心起来,“师父,你不会这都记不得了吧?不行,我得让我爷给你开几副中药!” 薛锦在一旁点头。 岳迁和薛锦是一块儿来到重案队的,他这兄弟心思缜密,恐怕已经看穿他的不对劲,但在将情况彻底搞清楚之前,他不打算让薛锦知道他穿越了的事,于是顺着夏临的话说:“是该喝点中药了,临子有空吗?陪我去看看爷爷。” “有啊,现在就走!” 夏临爷爷的中医铺在一个老工厂的家属区里,住在附近的都是老相识,像个隔离在繁华城市外的小社区。 路上,岳迁旁敲侧击跟夏临打听自己的情况。夏临问什么说什么,岳迁很快搞清楚,重案队侦破凶杀案的时间是在三天前。为这个案子,他半个月没好好睡过觉,重案队熬得最凶的就是他,队长杨黎星最后报告都没让他写,就把他赶回去休息,叮嘱睡饱了去医院看看。到这里,他都是有印象的,回家后他确实倒头就睡,但醒来就穿到了嘉枝村。 可在夏临的说法里,他这一觉大致睡到了今天中午,下午就来重案队报到了。当时办公室没人,薛锦和夏临吃完午饭回来,看到他趴在桌上睡觉,还挺奇怪,没立即叫醒他。 “师父,你这就是太累,杨队让你休息你就休息呗,干嘛这么快回来?” 搞清楚了,岳迁却更迷茫了。难道他根本没有穿越?只是累过头,昏睡时一直在做梦?可他又是怎么来到重案队的?难不成梦游来的? 更关键的是…… 他低下头,盯着新手机出神。 这是尹莫买的手机,为什么会出现在他手上? 如果嘉枝村的经历真是梦,那这个梦也过于真实了。现在是4月,盛春时节,但他刚在嘉枝村度过了一个紧张的春节,“那边”现在应该是2月6号。 “爷爷!我回来了!”夏临的喊声将岳迁拉回现实,面前走来一个慈祥的老头儿,岳迁勾起唇角打招呼。 夏爷爷给岳迁号完脉,问了些日常饮食休息问题,夏临在一旁滔滔不绝,岳迁几乎不用说话。夏爷爷叹气,说你们当警察辛苦,开了些安神补气血的药材。岳迁没工夫自己熬药,夏爷爷让他等一下,助手把药熬好了装袋,这样热一下就能喝。 中医馆人来人往,夏临带岳迁在院子里坐着等,岳迁在手机上搜嘉枝村,这小地方往前推半年,也没有发生任何命案,再搜柳阑珊、周向阳、李福海的名字,0个结果,而李福海的别针厂更是不存在。 “师父,看什么看得眉毛都拧成麻花儿了?”夏临凑过来,“我也看看。” 岳迁收起手机,问:“你有没听说取卵的案子?” 夏临瞪大双眼,“取卵?我们的新任务?” 岳迁没有搜到相关的,说明就算南合市有类似的犯罪,也还没有进入警方视野。 夏临盯着岳迁,“师父,你怎么这一回来像是变了个人?” 岳迁思路本就没理顺,被他这么一说,咯噔了一下。穿越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他穿到了平行世界的嘉枝村,现在又回来了,可如果平行世界存在,那么他怎么能保证穿回来的还是原来那个他呢? 岳迁揉了揉眼睛,“就是累,喝点爷爷的中药估计就好了。” 夏临帮岳迁取来熬好的中药,已是傍晚,夏临执意要送岳迁回家,还给岳迁看杨黎星刚发来的消息,“杨队说了,这几天不让你回来上班,你再来,举报有奖。” 岳迁好笑,暂时不回重案队也好,他得趁着这段时间,把嘉枝村的事情弄明白。 “师父,那我回去了啊,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夏临挥挥手。 岳迁住的这套房子是舅舅给买的,本该最熟悉的地方现在竟然有些陌生,客厅、书房、卧室,没有别人来过的迹象,他不大爱收拾,每个房间都乱糟糟的。他检查完所有房间,洗澡让自己清醒,但越是清醒,就越觉得确实穿越过。11点,他险些冲动开车去嘉枝村,但中药里的安神成分起效了,他睡得很沉,醒来已经是次日6点多。 岳迁立即起来,收拾了一个背包的备用品,驱车前往嘉枝村。春日晴好,出城方向有不少开车去踏青的人,岳迁心情却明媚不起来。上午10点,终于开到嘉枝镇,岳迁将车停在派出所门口,往里张望。 中年门卫打量他,“来办什么事?这里登记。” 岳迁没见过这个门卫,一边写“身份证挂失”一边问:“陈所今天在所里吗?” 门卫狐疑,“什么陈所?我们这是张所。” 岳迁说:“陈随陈副所长啊,市里调来的。” 门卫摇头,“没有啊,没这个所,市里咋往我们这儿调啊,你搞错了。” 岳迁皱了皱眉,“那重案队的叶波最近来过吗?” “啥?没听说过。” “老岳呢?退休协警。” 门卫不耐烦了,“没有没有,你挂失进去拿号,找这找那的……” 岳迁取号后转了转,看到墙上的人员介绍,全是陌生的名字。当初他刚穿越时,也跟陈随打听过南合市局的情况,陈随也对他提的几个名字毫无印象。 岳迁将取号单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神情凝重地离开。门卫看见他,还叫了声:“哎你这么快就办好了?” 岳迁向殡仪馆开去,附近的殡葬一条街和“那边”一样拥挤热闹,如果不算尹莫的店的话,和岳迁印象里的别无二致。 可“这边”,没有尹莫那个差一点被安修烧毁的店。尹莫店的位置,是另一家白事店,老板是个中年女人,相貌陌生,看岳迁在店外徘徊,她走出来招呼,“先生,是要买点什么东西吗?我们家纸扎做得特别好。” “纸扎?”岳迁走了进去。他对纸扎那点认知,全部来自和尹莫的相处,尹莫的手艺是真好,纸人做得栩栩如生,这家店里的……和尹莫做的很像! 老板见岳迁有兴趣,热情地介绍:“我老公手艺很好,你看看这些有没你想要的,没有的话,我们也接受定制。” 第54章 岳迁下意识问:“你老公是?” 老板愣了下,这位客人太奇怪了,但上门的客人,没有草草赶出去的道理,老板又笑起来,冲帘子后喊道:“老公,出来一下。” 帘子掀开时,岳迁承认自己心跳忽然加速,可老板的丈夫并不是尹莫,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 “你们认识?”老板说。 岳迁连忙摇头,“不好意思,我看着这些纸扎有些眼熟。” 老板倒是不生气,“先生,你是不是找什么人啊?” 岳迁问:“你认识一个叫尹莫的人吗?他也是做白事生意,在这片儿开店。” 老板很确定地说:“没有。”见岳迁似乎不大相信,她又笑着说,自己和老公在这条街做了十几年生意,别说山下的商铺,就是山上烧炉子的帅哥,哪个都认识,确实没有尹莫这位老板。 岳迁离开时,买了一口袋纸钱和元宝,嘉枝村外面的土坡上有岳家的坟,到时候可以烧一些。老板做成生意,开开心心将岳迁送出门。 岳迁又去了尹莫经常接白事活儿的老片区,正好遇到有人搭灵棚,他上前打听尹莫,不管是家属,还是干白事的,都直摇头。 下午,岳迁来到嘉枝村,刚进村子,就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村民,有大人有小孩,隔着车窗,好奇地向里面张望。 岳迁看见杨老头,过年前,他还跟着老岳去杨家拜过年。岳迁下车,大声道:“杨爷爷!” 杨老头警惕地看着他,“你谁啊?” 岳迁说:“我迁子啊,看见我爷没?” 杨老头退后几步,“我不认识你。” 这情形有些诡异,岳迁说:“老岳,你记得吗?” 杨老头背着手离开,“什么老岳小岳……” 村民们围过来,几乎都是见过的脸,但他们的眼神,显然不认识岳迁。岳迁也不再问,快步朝岳家方向走去,然而面前的一幕让他倍感心惊。 哪里有什么岳家?那里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 岳迁有种撞鬼的感觉,背脊上蹿起一丝凉意。他又往尹家的方向走,那里倒是有房子,但尹家和安家原本位置的是两户张姓村民,他没有见过他们。 岳迁像个误入恐怖片片场的外人,在村里疾步走着,村民们都向他投来不太友善的目光。嘉枝村是个没有旅游资源的小地方,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常住的人不多,忽然来个形迹可疑的外地人,自然引人注意。岳迁顾不上这些,不停寻找印象深刻的地方,终于,他来到周家。 周向阳遇害前,周家可谓其乐融融,门上贴满了春联、窗花。此时周家却大门紧闭,看着像是没有人住。岳迁在门外站了会儿,有个村民叫他,“李老太早就被她儿子接城里住去了。” 周苍索早逝的妻子就姓李,岳迁忙问:“那周大爷呢?” 村民愣了下,“老周?死多少年了!” 村民闲着没事,一边编簸箕一边跟岳迁唠嗑。说这李老太既不幸又幸运,嫁了个短命的丈夫,三十多岁就守了寡,一个人拉扯儿子,好在儿子很有出息,在工厂里当组长,媳妇也孝顺,前些年夫妻俩就把李老太接城里享福去了。 岳迁问:“是不是周乐强?” “对啊对啊,咱村出去的,乐强算是有出息的了。” “那周乐军呢?” “什么周乐军?周家就这一个儿子。” 有周家,周乐强却是独生子。岳迁蹙眉走在巷子里,听见吵架的声音,循声望去,是邱家。汪秋花刻薄又尖锐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她骂的是邱大妹,岳迁快步来到院门口,只见邱大妹垂头坐在矮凳上,神情姿态和“那边”如出一辙,只有衣服从冬天的臃肿变成春天的单薄。 汪秋花的话都和“那边”没多大区别,但岳迁听了会儿,听出不同。 “你这条蛀虫,嫁不出去就算了,你不会自力更生啊?你还要祸害我到什么时候?我怎么生了你这种东西?你弟弟妹妹都能出去打工,你呢?” 弟弟妹妹? 邱金贝是在城里工作没错,邱二妹和邱三妹也打工去了? 汪秋花骂累了,看见一俊俏高挑小伙站门口,脸色一变,眼睛都弯起来,“小伙子,你找谁啊?” “我……”岳迁干脆问:“二妹在家吗?” 汪秋花一听,居然是来找邱二妹的,更高兴了,“二妹在城里呢,你是她呃……同学?” “对,同学。”岳迁问:“听我们班长说,她去城里找了好工作,我这不也想去城里打工吗,就想来请教请教她。婶子,你知道二妹在哪个厂吗?” 汪秋花乐得不行,“还请教,你这孩子,说话文绉绉的。进来坐进来坐!”说完转身瞪邱大妹,“你还戳那干什么?滚!” 邱大妹仿佛没有脾气,一声不吭地进屋了。 汪秋花看岳迁那眼神,差不多已经将他当成女婿了,“我们二妹啊,进城有两年了,给人当教练呢,还把三妹也带出去了,不过还是金贝更有出息,白领!” 汪秋花一口气把三个子女的情况抖出来,邱金贝和“那边”差不多,坐办公室,但没有带女友回来过,汪秋花更没听说过柳阑珊。邱二妹本来和邱大妹一起家里蹲,但不知为什么突然想通了,跑去城里赚钱,在健身房做教练。汪秋花起初看不上,但邱二妹过年时给了她2000块钱,她心里就舒服了。去年邱二妹把邱三妹也带走,邱三妹现在在摇奶茶,还送外卖,听说很累。汪秋花翻着白眼说,邱三妹还没给家里寄过钱。但想想赖在家里的邱大妹,汪秋花又觉得邱三妹还行。 岳迁问到三人现在的工作地点,将他们都夸了一通,汪秋花听得眉开眼笑,“年轻人就是要进城,找我们二妹吃个饭啊!” 最后,岳迁去了刘珍虹家,不出所料,住在这里的是一户他并不认识的村民,周围邻里没人听说过刘珍虹的名字。 没有岳家,纸钱和元宝无从烧起了,但岳迁还是往山坡开去,路上思索,嘉枝村没有岳家、尹家、安家、刘家,而出了事的周家,早早去世的是周苍索,没有周乐军这一支,邱家没有柳阑珊这个假媳妇。安修是凶手,柳阑珊和周向阳是被害人,凶手、被害人、侦查者,以及与他们有关的人在这个世界不存在,其他人像是npc一般刷新。 不对,尹莫为什么也不存在?还有老岳。 岳迁在山路上停下,他是侦查者,不存在有一定道理,但老岳和尹莫,尤其是尹莫,不该也不存在。 “啊——”岳迁又想起了一个人,也是案子里最大的疑点,失踪的王学佳。 刚才还在村里时,岳迁忽略了王学佳,这时突然想起,连忙开回去。 和尹家一样,王家也不存在。岳迁本来抱着一丝希望,王学佳失踪得太诡异了,会不会穿越了,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第32章 归乡者(32) 岳迁回到家中已是晚上9点,薛锦发消息来问他今天好些没有,夏临叮嘱他按时喝药,不要怕苦,还点了草莓千层闪送到家。 喝完药,吃了草莓千层,岳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刚一睡着,就梦到了尹莫。 尹莫穿得还挺喜庆,暗红色的羽绒服,提着一串鞭炮,朝他招手,邀请他一起放鞭炮。 岳迁睁开眼,已经天光大亮。他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打起精神出门。昨天从汪秋花那里打听到邱二妹和邱金贝上班的地方,他要去会一会这两个“熟人”。 跟着导航出发,岳迁意外地发现,邱二妹工作的健身房离市局不远,岳迁还在那附近吃过饭,从未注意过楼上还有个规模不小的健身房。 上午,健身的人不多,上早班的教练也少。岳迁站在玻璃墙外面,看见有些陌生的邱二妹。 她穿着黑色的背心和健身长裤,长发扎成高马尾,身体结实匀称,蜿蜒的线条透露着充满力量和朝气的美,她的下巴昂起来,一笑就露出酒窝。 她的学员是一个有些胖的女孩,穿着宽松的t恤,低着头,看上去有些自卑。她在一旁说着鼓舞女孩的话,女孩流着汗,腼腆地笑起来。 这是和岳迁认识的那个邱二妹截然不同的自信女人,她不再用老旧的睡衣裹着身体,不再耸着肩膀弯着腰,她的腰杆挺得比旁边的男教练还直,像一株生命力旺盛的植物。 女孩的课结束了,邱二妹来到外间休息,岳迁走过去,她放下水壶,露出明媚的笑容,“要健身吗?” 岳迁说:“二妹。” 邱二妹愣了下,“你是?” 岳迁有些懊恼自己就这么叫出了她的名字,对这个世界的邱二妹而言,他只是个陌生人。 “你就是我那个‘同学’啊?”邱二妹递来一瓶未开的矿泉水,“来,坐。” 汪秋花昨晚给邱二妹打电话说了“同学”的事,邱二妹没跟汪秋花揭穿,此时笑盈盈地看着岳迁。“我没有一个叫迁子的同学,但你打听我,肯定是有什么事。” 第55章 眼前的女孩大方、细心、情绪稳定,岳迁索性给她看了自己的证件,“其实我是警察。” 邱二妹有些诧异,“是不是邱金贝犯事儿了?” “别紧张,只是做一个普查。”岳迁找了个理由。 邱二妹点点头,“好吧,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岳迁有种感觉,两个世界的联系在邱二妹身上会有体现。 “我听说你以前一直和你大姐一样宅在家里,怎么想通出来工作了?” 对岳迁的问题,邱二妹眨了眨眼,“其实大姐一直是我的榜样,只是遇到了不顺的事。我本来和我姐一样,只想待在家里混日子算了,但有人跟我说过,我可以自己试着走出去看看。” “谁?”岳迁按捺着情绪问:“谁跟你说的?” 邱二妹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当时我已经没有意识了。” 这个世界的邱家,曾经和“那边”一样,汪秋花和邱建不喜欢女儿,第一个孩子是女儿还好,后面又连着生了两个,愤怒和不满全都发泄在女儿身上,求神拜佛追儿子。邱金贝出生,全家那点资源就都放在了邱金贝身上,邱二妹的童年过得很是局促。 邱大妹和家里关系紧张,才17岁就进城打工,走之前抱着两个妹妹说,等姐姐赚了钱,一定将你们接走。但邱大妹赚的钱,别说帮助两个妹妹,就是改变自己的人生都不行。邱二妹看着姐姐像一条败犬般回来,她从小以姐姐为目标,姐姐都不行,她呢? 邱大妹报复父母的方式是在家里当“蛀虫”,两个妹妹耳濡目染,选择了和姐姐一样的路。只是许多个在家中院子闲坐消磨时光的下午,邱二妹会想,要是自己踏出第一步,去城里哪怕是做保姆、端盘子,是不是会比现在好一点。 “你们太小了,不懂外面的世界有多复杂,我们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出去就是挨宰的份。”每当她对姐姐说自己的想法,姐姐都会一盆凉水泼下来。她找邱三妹,妹妹更是姐姐的跟屁虫,全听姐姐的。 两年半以前的夏天,邱二妹实在是坐不住了,便和村民去山里采山货,夏天正是山货最多的时候,采了回来晾晒好,可以卖钱。但邱二妹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过山,那茫茫大山瞬间就吞没了渺小的她,她的背篓盛满收获,她却找不到下山的路了,一起进山的村民也早就分散。 眼看着马上就要天黑,她紧张得大喊求助,但越害怕,就越找不到方向。黑夜降临,她蜷缩在一棵树下,低语的阴风包裹着她,湿冷钻进骨头里。她没想过在山里过夜,衣服只有薄薄的一层,山里入夜后气温骤降,冻得她直哆嗦。 不行,待下去就算不被冻死,也会被野兽发现。嘉枝村有过野兽袭击人的事,邱二妹慌张地站起来,丢掉背篓摸黑走着。可是白天都找不到路,何况晚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她摔倒了,血的味道蔓延,她不敢留在原地,生怕引来野兽,但越走,血的味道就越浓重。 “啊!”急躁中,她一脚踩空,摔下山坡,那山坡很陡峭,她不断翻滚,停不下来。后来,她撞到了什么,终于停下,但意识也随之涣散。 “喂,你们看,这里有个人!” “她怎么全身是伤?快送医院!” 邱二妹恍惚听到一群人着急的呼喊,然后身体变得很轻,似乎是被抱了起来。她想要睁眼,却睁不开。 再次听见声音时,她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周围好像有很多人,但还是看不见。 “她醒了!快去叫医生!” “我……”因为看不见,邱二妹很害怕,想坐起来。 立即有人扶住她,“你手上有针呢,别乱动,一会儿跑针了,你眼睛受了点伤,但医生说了,不严重,先缠着纱布保护一下,不会看不见的。” 那人的声音很温和,一句话就消解了她的恐惧,她转向他,“你是?” 男人听上去很年轻,他说,自己和朋友趁着周末来山里徒步加露营,结果发现她受伤躺在山沟里,就送到医院来了。 邱二妹不明白山里有什么好徒步,还露营?家里住着不好吗?他们就是姐姐说的城里人,城里人的生活方式的确是她理解不了的。可是男人的声音那么好听,又救了她,她有些愧疚,“对不起,耽误你们了。” “什么话?”男人说:“救人当然更重要啊。医生来了。” 医生给邱二妹检查一番,问她的家人什么时候来,邱二妹顿时抓紧了被子,低头不语。此时说话的是一个女孩,“不着急嘛,我们反正没事,在这里陪着也行。” 邱二妹想到家人就很痛苦,她在打骂中长大,犯一点小错就会被训斥得狗血淋头,而现在她犯了大错,把自己摔成这样,一夜没回家,住院了,要花好多钱。她忽然恨不得自己死在山里,这样就不用被责骂了。 刚才说话的女孩问她怎么联系家里人,她缩进被子里,不敢说。后来病房变得安静,她在药物作用下睡着了,半梦半醒时,她又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问她,是不是和家人有矛盾。 也许是以为在梦里,也许大难不死,对救自己的人有本能的信任,她难过地讲述自己的家庭。男人很久没有说话,正当她以为男人根本不会理解她的处境时,男人说:“那要不要试试走出去看看呢?” “我?不行的……” “你都没有走出去过,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行?” “我姐……” “你姐是你姐,你是你。她努力过了,你还没有。” “可是……” “你这么年轻,什么都可以试试,你都敢一个人进山采山货了,没有比你更勇敢的女孩子。” “是,是吗?” 邱二妹又睡着了,醒来时陪在身边的是女孩,她说,她的好几个同伴因为工作,已经走了,她会再留一天。一天后,邱二妹的纱布拆了,她看见女孩,还有另一个姐姐、两个男生,他们的声音和开解过她的男人都不一样。 汪秋花和邱大妹赶到医院,邱大妹沉默地给妹妹整理行李,汪秋花骂了一路,说她是赔钱货,说自己命苦。邱二妹仓促地和恩人们告别,女孩突然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二妹,你很好,不要伤心。” 回家后,一切仿佛没有改变,但邱二妹知道自己变了,每天入睡,她都会想到男人的话语,想到女孩的拥抱。她不再成天待在家里,不是去采山货,就是帮村民做事,赚点小钱。半年后,她揣着攒下的1000钱跟父母摊牌,她要进城打工。 汪秋花巴不得三个女儿都滚,邱二妹主动要走,她却还是习惯性冷嘲热讽。邱二妹不理她的撒泼打滚,拉着邱三妹说:“我一站稳脚跟,就来接你!” 邱二妹学历低,又没有打工经验,刚到南合市时举步维艰,只能在苍蝇馆子的后厨洗盘子,和老鼠一起住在地下室。但邱二妹却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有未来的快乐。 很多年轻人看不起“鸡汤”,但生活在父母高压下的邱二妹没有喝过“鸡汤”,很喜欢在干活时听听,适合自己的记下来,不适合的不去在意。她渐渐明白,自己这样的人,拥有的实在太少了,身体是自己仅有的财富。 工作之余,她去跑步,用公园的单杠双杠锻炼力量。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是刚进城时那个佝偻着肩膀的小女生了。她舒展在夕阳中做引体向上的样子,犹如一头矫健的豹子。 这一幕,被同样喜欢来公园跑步的奶茶店老板看到了。她和邱二妹聊天,推荐邱二妹去自己楼上的健身房应聘教练。邱二妹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怎么会有人花钱锻炼呢? 可刚发出疑问,邱二妹便想到那一群救了自己的人,他们花钱花精力跑去山里露营,为什么不会有人愿意花钱锻炼? 说到这里,邱二妹笑了,给岳迁展示自己健美的手臂肌肉,她成功入职,很多女学员都喜欢她的课,和她们相处,她也变得越来越好。现在她租了一套房子,把邱三妹接来一起住,伯乐奶茶老板开了个分店,邱三妹摇奶茶去了,还当上外卖骑手,这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邱三妹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存款。 “我和我妈的关系以前很紧张,现在好了不少。”邱二妹豁达地说:“感谢她给了我生命吧,但我今后有自己的路,她管不着。” 岳迁问:“让你走出去的人,后来你也不知道他是谁?” 邱二妹摇头,“听口音不是我们这里的人,而且我后来想,可能,那是我潜意识跟自己说的话也说不定。” 岳迁想,邱二妹对声音很敏锐,在“这边”跟邱二妹说话的人一定不是自己。 “我很想离开,很想很想,但是没有人告诉我可以离开。”邱二妹说:“我希望有这么一个人来告诉我,所以在我受伤昏迷时,‘他’出现了。” 岳迁问:“邱金贝现在怎么样?” 邱二妹的脸上没有“那边”的嫌恶,笑着说:“跟我较劲谁赚钱比较多呢。” 第56章 上周,邱二妹才和邱金贝吃过饭,小时候,她很讨厌这个夺走她一切的弟弟。“这边”的邱金贝和“那边”一样,也是早早离家打工,和三个姐姐关系淡漠。改变似乎正是出现在邱二妹进城之后,由于人生地不熟,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邱金贝。 姐弟相见,邱金贝没有以前的排斥,反而带她吃饭,买衣服,问她想做什么工作。双双脱离家庭,且在陌生的城市遇见,早年的敌意和排斥好像都暂时消失了。邱二妹在邱金贝租的房子里住了几天,找到工作后立即搬了出去。 血浓于水在这一刻奏效了,姐弟俩偶尔见面,聊聊工作,邱二妹知道邱金贝干得很不顺心,邱金贝得知邱二妹想接邱三妹来,举双手赞成。 “他现在还是干得不顺心?”岳迁问。 “有什么办法?咱都是普通人,总得生活。”邱二妹说:“没事,他就是跟我抱怨抱怨,干活比谁都积极,想赚钱结婚呢。” 岳迁问:“他有女朋友了?” 邱二妹笑道:“据我所知,没有。” 告别邱二妹,岳迁去楼下的奶茶店买了杯水,回到车里思索。两个世界的关联确实反映在邱二妹身上了,如果邱二妹不摔那一次,邱家的现状大概率和“那边”一样——只是没有柳阑珊这个大变数。 邱二妹听到“出去试试”是两年半前,计较时间的话,根本对不上,说话的人也不是他,但两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他尚未摸清,决不能就此否认关联性。 午饭时间,岳迁见到了一个人吃饭的邱金贝,他自己做了菜,荤素都有。岳迁出示证件时,邱金贝吓了一跳,但听到柳阑珊的名字,他变得很茫然,“这是谁?” 岳迁说:“我正在调查的人,有线索显示,你们可能认识。” 邱金贝大声说:“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人!” 岳迁放松语气,“你姐说你在攒钱娶媳妇儿啊?” 邱金贝脸红了,抓抓头发,“谁不想娶媳妇儿呢?” “有女朋友?” “没有啊!” “有目标?” 邱金贝不得不承认,自己有心仪的女孩,但因为太穷,还不敢追。他带岳迁去看了看,是同写字楼另一个小公司的女职员,和柳阑珊无论是职业还是公司,都不一样。 岳迁没去打搅这个女孩,去了柳阑珊供职的公司,没有意外,这里并无柳阑珊。 下午日光正好,岳迁将车停在河边,躺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头脑却一刻也停不下来,平行世界的存在改变了他二十多年来的认知,他在没有任何契机的情况下穿越了,然后又穿回来,还会穿回去吗?如果不会,那将在“那边”的经历当成一场梦就好,可如果会,他就必须做好准备。 “那边”李福海的案子还没有侦破。 手机响了,岳迁接起来,一看是舅舅,连忙坐起来。他这个舅舅,不是省油的灯,比嫌疑人都还难对付。 果然,电话一接通,岳迁还没说话,一道冷飕飕的声音就传来,连带河风都冷了几许。 “生病了不在家里待着,跑哪去了?” 岳迁一怔,“你去我家了?” “我知道你生病,放下工作来看你,结果让我吃闭门羹!” 岳迁捂住额头,在心里将夏临骂了一万遍。本来宁秦和夏临一个霸总一个小警察,八竿子打不着,但宁秦这老妈子知道他带了徒弟,非得看看徒弟。他觉得宁秦简直莫名其妙,有人想看嫂子,有人想看媳妇,哪有人连徒弟都要看看的? 他拿重案队的纪律拒绝宁秦,但宁秦有的是办法,让司机在重案队楼下蹲夏临,直接按车上掳走了。他追到酒店,两人已经在一张桌上把酒言欢。 宁秦叮嘱夏临,“帮我好好看着你师父,他有什么问题,及时跟我汇报。” 夏临没心没肺,抱拳,“放心吧宁总!” 岳迁简直听不下去,这像什么?当着他的面培养奸细? 这大半年,夏临没少给宁秦打小报告,屁颠颠跟在宁秦后面,都混进集团晚宴骗吃骗喝了。岳迁起初担心他把案情也透露出去,但这小子还算是个脑子聪明有原则的,一切和案子有关的,就算宁秦威逼利诱,他也绝不开口。 时间一长,岳迁便懒得管了,这次穿越虽然在现实里不到三天,但在“那边”却是有大半个月,他已经忘了夏临会打小报告。 “呃……”岳迁从石头上跳下来,“我晒太阳呢。” 宁秦:“在哪晒?” 岳迁:“你也要来?” “不可以?” “宁总时间宝贵,还是别了吧……” 半小时后,一辆豪车驶来,岳迁无语,还真来了啊。 宁秦这趟肯定得来,他就不信岳迁是在晒太阳。岳迁很小就失去父母,和他生活在一起,叫着要当警察,他不想岳迁那么辛苦,但小崽子不听他的,不仅当了刑警,还进入重案队。这几年,岳迁年都没过过,比他这个日理万机的宁总还忙。 岳迁都病了,被重案队强制休息,还不在家里,想想就知道是在外面查案,还说是在河边晒太阳,可能吗? 但宁秦来到河边一看,岳迁好像……真是在晒太阳。 岳迁投来无奈的目光,“没骗你吧?” 宁秦皱着眉,将岳迁从头扫描到脚,“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了?” 这话至少说中了一半,岳迁转过身,头发被风吹起来,“我就来放空放空,你巴不得我有麻烦?” 宁秦哼了声,“跟我藏着掖着没用。” 岳迁张了张嘴,有种告诉宁秦的冲动。宁秦大了他一辈,但其实只年长他十岁,他从小就爱追着宁秦玩。失去父母后,是宁秦给了他一个家,青春期有什么烦恼,他统统都会告诉宁秦。在这个世界上,宁秦是他最信任的人。 风将河水吹得哗啦作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冷静下来,“前段时间不是侦查一个大案吗,累得人都断片儿了,现在空下来,享受一下没案子的快乐而已。” 宁秦再次盯住岳迁,半分钟后说:“没事是吧?今晚跟我去个宴会。” 岳迁立即退后,“我是警察!” 宁秦说:“警察就不能陪家人?” 一句家人让岳迁没了再拒绝的理由,他看着宁秦的眼睛,生怕他这个舅舅哭着控诉他是白眼狼——这情形不是没有发生过。 “好吧。”岳迁叹气,“什么宴会?” 宁秦唇角勾起,仿佛心怀鬼胎,“去了就知道。” 第33章 归乡者(33) 岳迁还没成为刑警之前,经常跟着宁秦参加各种宴会、派对。那时宁秦也是个小年轻,虽然装得成熟,心里还是不免紧张,带着岳迁就好多了,小家伙叽叽喳喳,好歹是个依靠,还能衬托出他的稳重。岳迁也喜欢去宴会,热闹,好吃的多,还能听大人聊天。 但随着岳迁考入警校,跟在宁秦身边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已经不稀罕成天围着舅舅转了。倒是在进入重案队后,岳迁陪宁秦去过两次宴会,说是休息没事干,来陪陪舅舅,其实宁秦知道,他是察觉到自己有危险,所以才全程护着,像个敏锐的保镖。 岳迁回家换了身衣服,下楼时宁秦的司机已经在等着了。这场酒会规模不大,是宁秦圈子里一位老板女儿的订婚宴。女方叫霖霖,和岳迁同龄,两人小时候还一块儿玩过。大人们拿小孩子开玩笑,说他俩看着天生一对,岳迁傻笑,霖霖却很不高兴。等到大人们走了,岳迁和霖霖一起挡秋千,霖霖不和他荡了。岳迁觉得好奇怪,刚刚不是还说最喜欢和他一起荡秋千吗? “你怎么回事?没了我这个天生一对的搭档,谁给你推秋千?”岳迁不高兴地说。 霖霖一听,更毛了,“谁跟你天生一对呀,你个小屁孩!” “你不是小屁孩?” “我,我要和阿秦哥哥天生一对!” “我们先把秋千荡了来,等下我再跟舅舅说。” 霖霖连忙捂住他的嘴,“不准说!” 往事让岳迁一阵乐,转眼这么多年,霖霖也到嫁人的年纪了。霖霖看见他,笑着朝他挥手,拉过自己的未婚夫。未婚夫岳迁没见过,长得还挺俊俏,和霖霖家门当户对。 介绍完,霖霖说要跟岳迁叙旧,将未婚夫支开。 “怎么有空来参加我的订婚宴?”童年的友谊持续至今,虽然已经很少在一起玩了,还是能开开玩笑,霖霖俏皮地眨眨眼,“大!忙!人!” 岳迁老实说:“被阿秦哥哥拉来的呗。” 霖霖有些脸红,推了岳迁一把,“哎呀你别这么说。” “阿秦哥哥?”岳迁笑道:“不是你非让我这么叫?” 彼时岳迁叫宁秦舅舅,霖霖嫌他把她的阿秦哥哥喊老了,两个好朋友辈分也不一样了,强迫他和自己一起喊阿秦哥哥。岳迁什么都觉得很好没问题,回家一口一个阿秦哥哥,被宁秦揍了一顿,后来就只在霖霖面前喊阿秦哥哥了。 第57章 “小时候不懂事。”霖霖摆弄了下漂亮的裙子,“我都要结婚了。” 两人聊了会儿,霖霖端着果汁和岳迁碰了碰杯,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你看,我都要嫁人了。” 岳迁身为刑警的雷达迅速转动起来,预判到了霖霖接下去的话。 “我们一起玩的,好像只有你还单着了。” 破案了,岳迁想。难怪宁秦明知他还在喝中药都要拉他来参加宴会,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霖霖望着他,眼里只有关心,“什么时候找个人来陪你?” “喂喂,阿秦哥哥让你催婚来了?”岳迁笑着说。 霖霖撇撇嘴,“没有啦,但我们确实到年龄了。要不,我给你介绍介绍吧!”怕岳迁拒绝,霖霖还赶紧强调,“都是男的,大猛1!” 岳迁险些将果汁喷出来,“什么大猛1的……退一万步说,你迁哥就不能是大猛1?” 霖霖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其实自从知道你的取向,我就在给你物色男朋友了。” 岳迁是大二时跟霖霖说的。上大学之前,他的字典里就没有谈恋爱这个选项,高中多忙啊,忙着打球、学习、给班上被欺负的同学出头,偶尔有点时间,还得安抚情绪不稳定的舅舅,陪霖霖等一起长大的女孩逛街,想都没想过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到了警校,生活开始变得枯燥,文化课、专业课、训练填满醒着的时间,某一天看着自己精悍的身体,又看看同学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个弯的。 社会还没有开放到对异性恋同性恋一视同仁的程度,但岳迁一点儿没觉得这有什么好难堪的,自己没想明白,就找好朋友来帮自己想,于是大二的寒假,他和霖霖老友重逢屁股还坐热,就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男的,你觉得这合理不?” 霖霖不愧是能和他玩到一块儿的,同样一本正经,“这太合理了。” 刚觉醒取向的那一两年,岳迁特别想谈恋爱,满脑子都是黄色废料,以至于成绩严重退步。但他是典型的叶公好龙,嚷着要谈恋爱,实际却畏手畏脚,瞻前顾后,霖霖费尽心思给他物色,他总能挑出毛病来,气得霖霖不想再理他。 这阵青春荷尔蒙风暴过去后,进入大四,岳迁沉下心来实习,后来进入南合市局、重案队,工作忙起来,整个人从清心寡欲进化成无欲无求,再没提过要大猛1的事。 “你总不能真的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吧?”霖霖简直要怜爱自己的发小了,就算宁秦不拜托她劝劝岳迁,她自己也是要劝的。 岳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霖霖叹气,欲言又止,“其实……” 岳迁正在好奇她要其实个什么出来,她就被家人叫走了。“我等下就回来,你别跑,我还有话没说完!”霖霖提着裙子,边走边回头说。 霖霖一走,岳迁便独自找吃的。不久身边传来脚步声,岳迁余光一扫,宁秦过来了。 “霖霖跟你说什么?”宁秦明知故问。 岳迁将剥好的龙虾递给宁秦,“阿秦哥哥给她说了什么?” 宁秦眉心一皱,“没大没小。” 岳迁笑着举手投降,“你们就放过我吧,你再催霖霖,她给我找个大猛1,到时候你又不高兴。” 宁秦盯着岳迁好一会儿,岳迁觉得他生气了,却听他淡淡地说:“娶男娶女都行。” “什么?”这下轮到岳迁吃惊了。他这个舅舅,可没有发小开明,当初得知他是个弯的,还把他关起来,收走了他所有黄色读物。 现在怎么就都行了? 宁秦咳了声,显然对这话题不太自在,“你早些成家,我对姐姐也有交待。” 岳迁一把勾住宁秦的肩膀,以前他是宁秦身边的小豆丁,现在小豆丁已经比宁秦更高更壮了。宁秦不乐意地挣扎了下,岳迁不松手,“舅舅,你自己都没成家,我妈昨天托梦给我,说她觉都睡不着。” 宁秦下意识说:“真的?” 当然是假的,岳迁都好多年没有梦见早逝的父母了。宁秦比母亲小很多,长姐如母,他失去了母亲,对宁秦来说又何尝不是。岳迁忽然不想骗宁秦了,拍拍宁秦的肩膀,“骗你的,她和我爸逍遥着呢,早就忘记咱们了。” 宁秦低下头,安静了会儿,“但我们不能忘记他们。” “知道知道。”岳迁将宁秦的嘴角提起来,“笑笑嘛,今天霖霖订婚,你别跟小老头儿似的。” 宁秦瞪他一眼,走了。 酒会进入订婚流程,气氛热烈起来,霖霖和未婚夫在众人的祝福下切蛋糕,岳迁站在人群之外笑着鼓掌。酒会后半程,岳迁继续吃吃喝喝,感到又有人靠近,脚步声听着像是宁秦,抬头一看,却是张生面孔。 “你好,是岳先生吗?”生面孔说。 岳迁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是个帅哥,三十来岁的样子,很高,目测有1米9,胸肌发达,很是魁梧,符合霖霖刻板印象中的大猛1形象。 呃……岳迁想,这不会就是霖霖要给他介绍的人? “我是霖霖的朋友,我叫尹年。”大猛1礼貌地说:“她刚才跟你提过我吧?” 对不起,没有。岳迁本来想这么说,但大猛1这个并不常见的姓氏让他想到了“那边”的某个人,因此不由得在大猛1脸上停留过久,发现对方的五官有些熟悉。 气氛有一丝尴尬,好在霖霖换下礼服,轻巧地赶过来,将岳迁拉到一边,“你们这就见面了?他主动的?” 岳迁无语,“不是,你来真的?他谁啊,我见都没见过!” “见过还需要我介绍吗!”霖霖连忙冲尹年笑了笑,“尹先生,不好意思,我发小有点害羞!” 尹年和气地点点头。 “他爸和我爸是合作伙伴,知根知底的,人品没问题!”霖霖迅速给岳迁说了下尹家的情况,老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尹年是老二,现在是尹家公司的高管,也是被家里催婚,“你们互相加个wx先聊着,不行就算了。” 岳迁这重案队副队长的观察力不是盖的,“你怎么介绍得这么勉强呢?刚才我就觉得你不对劲。” “我……”霖霖说:“哎呀让人等太久不好,他走了我再跟你详细说。” 认识认识也没什么,霖霖的面子是要给的,岳迁收拾好表情,朝尹年伸出手,“你好,我是岳迁。” 在霖霖的“监视”下,两人迅速加好wx,旁边站着半熟不熟的女性,尹年也不大自在,留下一句“有空吃个饭”就退场了。 霖霖擦擦汗,“怎么回事?给你安排相亲比我订婚还紧张!” 岳迁瞅瞅她,“现在可以说了吧?” 霖霖夸张地拍拍岳迁的脑袋,“我苦命的兄弟……” 岳迁抓住她的爪子,那美甲比他鼻梁还长,“好好说话,给我划破相了我要跟阿秦哥哥告状。” 霖霖收起爪子,压低声音说:“其实我理想的发小夫不是尹年,是他弟。” 岳迁说:“哦,替身都给我整来了?” “哎你别打岔,当时我一见到尹末,就觉得这人配你!” 岳迁一个激灵,“尹莫?” 霖霖也激动起来,“怎么,你认识?” “怎么写?” “末尾的末啊,尹家老幺,据说是尹夫人再也不想生了。” 岳迁狂跳的心渐渐平缓,不是同一个人。但这也太巧了,他立即问:“有没有照片?” 霖霖一边找一边惋惜地说:“我的感觉没错,你看,你还没见着人,就有兴趣了,刚才你见着尹年可没这么兴奋……” 照片是霖霖偷拍的,衣着华丽的人群中,一身黑色卫衣的尹末很扎眼,他没有看镜头,但岳迁一眼就看出,他就是尹莫。 事情变得越发复杂了,岳迁的脑子开始翻江倒海。 “你怎么了?”霖霖晃晃岳迁,“不是吧,这就魂不守舍了?那见到真人你还不得变成变态?” 岳迁纵是有再多疑问,也不可能跟霖霖说自己穿越后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用尽可能镇定的口吻道:“不是说介绍他给我吗?为什么成了他哥?” 霖霖也很遗憾,“因为他,他离家出走了啊。你猜他现在在干什么?” 岳迁脱口而出,“总不能给人做花圈吧?” 霖霖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岳迁看她这反应,心里一突,不是吧? “你怎么知道?”霖霖读书时跟岳迁分享八卦就是这神情。 岳迁等不了了,“你快说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待不了太晚。” 霖霖对岳迁的工作是很自豪的,赶紧切入正题,“尹末是意外怀上的,尹夫人就是生他,才把身体弄坏了……” 尹家在北边的朔原市发迹,做实业,随着业务扩展,最近十年重心已经转移到南合市等地,尹家长辈务实而强硬,旁支以及本家的子女大多在公司内部供职,能力差点的,每年拿分红,没有出去瞎搞创业的。 第58章 尹末是最小的孩子,家族对他约束不够,小时候,他跟着奶奶生活,奶奶喜欢听戏,他也听,不仅听,还有学有样穿起戏服拜了师。尹父知道后大发雷霆,不准他再唱,还要将他送进寄宿学校。尹母将他护下来,说是其他孩子都有出息,小的这个随心所欲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尹末在奶奶和母亲的庇护下长大,初中被尹父强行送去留学,留学期间居然还凭唱戏混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回来后成了个半洋半旧的人物。尹母觉得挺好,儿子长得漂亮,又有艺术细胞,尹父却很是看不上。 尹末其实并不算叛逆,成年后他像其他尹家人一样进入公司,聪明,升得很快。但或许因为他会唱戏,长相也不够阳刚,尹父始终不喜欢他。他似乎也不想争取太多,随遇而安。 霖霖认识他的时候,他长发,瘦削,眼神很深,跟个冰美人似的,但为人处世又很有礼貌,有问有答,绝不让人感到被冷落。霖霖和尹末的堂姐很熟,从堂姐处得知,尹末拒绝了家里安排的所有相亲,大家私底下都觉得,尹末喜欢男人。“都是奶奶惯的,他从小唱戏,还是女角,早就把自己当女生了吧。” 尹家惋惜,霖霖却高兴得不得了,这么一个大美人,不就是给她发小准备的?可惜那一年岳迁忙得和她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岳迁爱刑警这份工作,侦查起来整个人跟星星一样闪耀,她只得暂时按下来,相等岳迁不那么忙了,再介绍。 谁知没有等到岳迁闲下来,却等到尹末脱离尹家,回朔原市开殡仪馆。 岳迁震惊了,“开殡仪馆?为什么?” 霖霖也不清楚原委,这事在尹家应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堂姐也不愿意多说。霖霖只能猜测,这和尹末母亲去世有关。两年前,尹母在病了多年后终于解脱,不久,尹末就返回老家。 尹家的孩子没有创业的先例,尹末不仅创业,开的还是殡仪馆,对尹家来说,这不止丢脸,还十分晦气。那之后,霖霖就再也没见过尹末,和姐妹们聚会,也不大能听到尹末的消息。她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将尹末介绍给岳迁,要是岳迁爱得死去活来,跟着尹末去当殡仪馆老板夫,宁秦肯定要找人来套她麻袋。 岳迁:“……” 宁秦不悦地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心道是某个不孝外甥在背后黑自己。 霖霖接着说,她虽然很中意尹末,但时间一长,也忘掉了,直到自己找到幸福,又再次操心起岳迁来,加上宁秦跟她打听过岳迁有没男朋友,她知道宁秦也在操心,连忙再次物色。可惜的是,长得帅家境好搞男同的不少,像尹末那样完美的却没有。 霖霖捂住岳迁的白眼,又说,其他人都不行,那尹家的呢,万一有代餐?经过堂姐介绍,她还真找到一个代餐。 “尹年也还行吧,年纪大些,人也稳重,尹伯伯以后把公司交给他和大哥,赚钱的事尹年来做,你就专心当警察。”霖霖叹了口气,“就是得委屈你了,和尹末呢,你是大猛1,和尹年,你就只能当大猛1的娇妻了。” 岳迁深吸气,“少看点乱七八糟的地摊文学。” 酒会持续到凌晨,岳迁和霖霖分开后就提前离开了,本以为今晚是来给宁秦作陪,没想到得到这么重要的一个消息。回到家,他还没从冲击中缓过来,立即搜索尹家和尹末的消息。 网上倒是有不少尹家的新闻,这是个纳税大户,岳迁飞快拉下来,没看到负面消息。两年前,尹夫人去世,媒体拍到几张照片,黑压压的人群中,尹末模糊地镶嵌在其中。 这是岳迁唯一搜索到的尹末的照片。朔原市人生之末殡仪馆能找到网站,但页面荒芜,没有什么信息。 岳迁忽然很想去一趟朔原市,但又不得不冷静下来,他有什么理由过去?重案队现在没事,但案子一来,就十分紧迫,还有王学佳的案子没有解决……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尹年发来的。 “明天一起吃个饭,有时间吗?” 第34章 归乡者(34) 尹年约的地方,岳迁没听说过,中午开着导航来到附近,才发现是一家十分隐蔽的私房菜馆。停好车后,岳迁没有立即下去,再次琢磨尹年的用意。 相亲,当然是相亲。但尹年的邀约来得太急,说话也带着令人不舒服的命令口吻,挑的这个地方更是难找,比起相亲,更像是他与线人接头。 岳迁手机响了声,尹年问:[到了吗?] [在停车,就来。]岳迁回了消息,收拾下车。 私房菜馆是老洋房改建的,前院粉色和紫色的三角梅开得浓艳繁盛,地上绿意匆匆,院墙上的爬山虎犹如一道温柔的屏障,隔开了外面的喧嚣。岳迁跟着接待员穿过前楼,以为尹年已经在包厢里等着了,却见尹年站在对面小楼的栏杆边,看见岳迁,便迎了出来。 这么着急?岳迁想,自己并没有迟到,应该不用因为比尹年晚到而道歉。 “尹先生,中午好。”岳迁站在楼梯下,冲尹年笑了笑。 尹年看见他右手提着的深色小包,皱了皱眉,“这是?” “啊,这个。”岳迁扬了扬小包,“最近有些不舒服,在喝中药,得饭前喝,我就带来了。” 尹年有些意外,不由得打量他,但很快点点头,“来,我们里面说。” 包厢里飘荡着茶香,还有一丝烟味,尹年刚在这里抽过烟。岳迁扫了眼角落的烟灰缸,里面的烟头有四根。更怪了,尹年已经来了很久,一边等他一边抽烟? 见岳迁正在看烟灰缸,尹年将所有窗户都打开,“抱歉,你不喜欢烟味吧?” 岳迁坐下,“我是不是记错了时间?” 尹年愣了愣,摇头,“是我来早了。” 已经是上菜时间,菜一道道送入包厢,都是小碗小碟,摆盘精巧玲珑,菜色清淡雅致,岳迁看了眼,本来喝中药就喝得他很没有胃口了,这些菜光是看,感觉都要瘦三斤。 岳迁放下筷子,“尹先生,我先跟你确认一下,你今天约我出来,是因为霖霖撮合?” 尹年看着岳迁,那眼神十分郑重,仿佛马上就要说出“我们两家可以考虑联姻”这种话。 一阵沉默后,尹年说:“我没想到你真的存在。” 即便是见多识广,连穿越都经历过两次的岳迁,这时也听懵了,当场举手结印,“……那我给您表演个原地消失术?” “抱歉,无意冒犯。”尹年正色道:“岳先生,有一件事,我实在是很需要你的帮助。” 好吧,还真不是相亲。岳迁暗地里轻松下来,身为警察的使命感冲了出来,“你说。但违法犯罪的就算了,你知道我的职业。” 尹年点点头,在手机上划拉几下,递给岳迁。 当看清屏幕上的人时,岳迁眼神顿时改变。尹年给他看的,竟然是尹莫!准确来说,是“这边”的尹末,霖霖说的那个不肯好好在家里待着,跑去朔原市开殡仪馆的尹家老幺! 尹年注意到岳迁神情的变化,“你认识我弟?” 岳迁摸不清尹年的用意,只得说:“实不相瞒,霖霖在介绍我们认识之前,给我提过你弟弟,他好像叫尹末来着?” 尹年叹了口气,“是,既然你知道尹末,我就不过多介绍了。半年前,尹末失踪了,而且失踪得很蹊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失踪?”岳迁惊讶,“报警了吗?” “报了,但是警察也找不到他。”尹年眉心的褶皱越来越深,“我们觉得警察靠不住,还找了侦探、道上的人,都找不到他。” 岳迁声音有些紧,“那为什么觉得我能找到他?” 尹年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是最后的希望。尹末不见了之后,我第一时间就赶去朔原市,在他家中发现一个纸人,脊骨上写着两个字。”尹年盯着岳迁的瞳孔,“岳,迁。” 字是刻在纸人的脊骨上,岳迁却猛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纸人上有他的名字?这太诡异了! “为什么?”岳迁不禁自语。眼前顿时浮现出第一次进入尹莫家的场景,没有开灯的厅屋,放在各处的纸扎、元宝,鬼气森森。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尹年说:“我们找了和尹末有接触的人,发现没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岳迁口有些干,连忙灌了口茶水,“有照片吗?我看看。” 尹年找到纸人的照片,岳迁看过后,冷汗打湿了衣服。难怪尹年会找到他,纸人不止脊背上刻着他的名字,还有一张和他相似的脸。纸人不同于一般的流水线制品,衣服、身体做得惟妙惟肖,脸是画的,没有很写实,但大致对得上他的容貌。 “岳先生,你真的只是在霖霖那里听说过我弟吗?”尹年审视着岳迁。 岳迁站起来,匆忙地走了几步,“等等,我要消化一下。” 尹年坐在座位上,视线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尹先生,我是警察。”岳迁将证件掏出来放在桌上,“霖霖告诉我的关于你们家的情况有限,现在我需要你详细回答我几个问题,可以吗?” 第59章 他的气场顿时将尹年镇住了,尹年张了张嘴,只道:“好。” “尹末改过名字吗?还是说从小就叫这个名字?末尾的末。”岳迁问。 尹年的说法和霖霖一致,尹末是尹家这一辈最后一个孩子,尹母意外怀上,生产得很艰难,险些挺不过来,尹父便做主取了这个名字。但尹年强调,名字虽然不好听,尹父也不太喜欢尹末,但尹末没有吃过苦,尹母溺爱小儿子,再加上他跟着奶奶生活,过得比几个哥哥姐姐轻松。 岳迁问:“尹末性格怎么样?我听说他喜欢唱戏,还是唱女角。” 尹年脸上难得浮现出稍微轻松的笑容,“岳先生,你误会了,尹末唱女角是因为奶奶觉得他小时候漂亮,小孩儿声音也亮堂,唱女角合适。但尹末不阴柔,以前还特别活泼开朗。” 岳迁捕捉到关键词,“以前?” 尹年的笑容消失了,“父亲对他太过严厉,他……离家出走过一段时间。” 在尹年的视角,尹末从少年时代起,就以宽容豁达来容纳着来自父亲、家庭的压力。明明在国内好好念着书,父亲只是觉得他太守旧,就将他送到国外喝“洋墨水”,他不愿意去,却也没反抗,老实完成学业,成绩优秀。回国后也和其他尹家子弟一样进了公司,做着分内的事。 可那时爱护他的奶奶已经去世,妈妈身体越来越差,没人再挡在他和父亲之间了。和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兄长们相比,尹末确实没有太多商业才华,他只能做好分内的工作,看着也没什么上进心,父亲觉得他不成器,越发喜欢刁难他。 三年前,他提出离职,被驳回,他第一次叛逆——在没有请假的情况下擅自离岗,消失了一周。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尹年是他最亲近的家人,他也不肯说。父亲大发雷霆,关了他几天,每天训斥,他既不反驳也不解释。时间消磨了父亲的怒气,他又回到公司上班。但尹年明显感到了他的变化,他经常走神,不大参加部门聚会了,性格也内敛了不少。 尹年多次尝试和他谈心,他笑着说没事。尹年没办法,只得由着他,将他的改变归咎于父亲过于严厉,任谁这么大了还被关禁闭,都会心生不悦。 之后一切照旧,直到尹母病逝。葬礼前后,尹末格外消沉,几乎不和人说话。尹母下葬后,所有人都离开,尹末还在墓碑旁待了一下午。 尹年理解,尹末几乎没有得到过父爱,所以母爱弥足珍贵,失去母亲,对尹末来说等于失去双亲,尹末的悲伤超过他们这些哥哥姐姐。 尹年留意着尹末的状态,尹末到底是成年人了,半个月后,基本从悲伤中走出来,开始正常工作生活。他放下心来,不久后到国外出差,中途得知尹末将尹家闹翻了天。 “他要和我们断绝关系,还要回老家开殡仪馆。”尹年说着抹了把脸,时至今日也无法理解尹末在发什么疯。 因为工作,尹年没办法立即回国,给尹末打电话,尹末很坚决地说,自己已经考虑好了,谁来劝都没用。 尹年认为尹末只是失去母亲后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人都有这样的时候,冷静下来就好了,毕竟尹末从小就乖巧,最大的叛逆不过是旷工。但当尹年回到国内,尹末真的已经去了朔原市。 这座城市就像被滚滚时代潮流所抛下,陈旧、落后,在尹年眼中,它早就没了投资价值。尹末得知他找来了,并没有躲着不见,告诉了他自己的住处——殡仪馆附近的一个院子。 尹年很久没有回过朔原市,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陌生不自在,尹末的院子外面看着很破,虽然里面该有的设施都有,但他仍不能接受尹末住在这种地方,更不能接受尹末接手了殡仪馆,还给它起名叫什么人生之末。 弟弟将殡仪馆和自己的名字联系起来,这怎么想都很不吉利。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尹年动了怒。 尹末淡淡地看着他,“你们有你们想走的路,我也有我的。” “你想走的路就是烧锅炉,卖纸钱?爸做得不对,妈走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任性也要有个限度!” “任性?”尹末依旧很平静,“我想做的事,在你们眼中只是任性?” 如果尹末情绪激动和自己争吵,尹年还能应对,但尹末从容冷静得陌生,尹年哑火了,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劝说这个弟弟,他已经预感到,所有话都不会起作用。他竟然完全不了解自己这个弟弟。 他以为他能够将尹末带回来,却在朔原市待了数日后铩羽而归,尹末让他住在家里,带他参观殡仪馆,给他展示自己的作品,不急不躁,好像他听也好,不听也好。他无法再待下去了,叮嘱尹末,要是不想做了,随时联系自己。尹末笑笑,什么都没说。 “他变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尹年始终想不通,母亲的离世对尹末来说确实是个打击,但他觉得不至于如此。此后,他从大哥和三妹处了解到,他刚出国,尹末失踪了几天。 那时和之前旷工不同,尹末本来就在休丧假,所以尹父和很多人都不知道。尹末闭门不出,三妹去看望他,发现他不在家,手机也关机了。三妹怕出事,告诉大哥,两人调取小区的监控,尹末两天前回家后,再没有出去过。 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这简直成灵异事件了,三妹吓得要报警,被大哥按住了。两人商量再等等,一天后如果还没有尹末的消息,再报警。 当天晚上,尹末出现在小区花园,大哥逼问他去了哪里,他说自己一直在花园里看锦鲤。 这事过于邪乎,三妹变得有些怕尹末,尹末后来提出要开殡仪馆,她尖叫着说尹末一定是中邪了,被脏东西取代了。 岳迁心念电转,尹末的失踪很可能是穿越,现实里他失踪了三天,但在平行世界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所以性格大变。如果当初旷工也是穿越的话,那么尹末至少已经去过平行世界两次了。他去的是哪个平行世界?和自己去的是同一个吗? 尹年继续说,尹家的生意很大,是信风水的,父亲请大师来看过,给家里驱邪,大师的意思是,邪物已经离开,就不要再去招惹了。邪物显然指代尹末,所以这两年,尹父不再过问尹末,就当没这个儿子。 但尹年和尹末一直有联系,他不信弟弟是什么邪物,虽然对死亡心有忌惮,但还是抽空了解过白事,以此来找话题。每当他问到生意做得怎么样,够不够生活,尹末就会拍工作场景给他看,不忙的时候还会给他讲讲丧葬习俗。他又去过朔原市几次,看到尹末在好好生活,终于放心。 尹末不见了的事,是尹末的助手小龙告诉尹年的。小龙是个很健谈的小年轻,以防万一,尹年和小龙加了好友。半年前的一天,小龙突然给他发消息,说尹末失踪一周了,问他要不要报警。 人不见了一周还没报警?他又惊又气,立即飞去朔原市,小龙吞吞吐吐地说,尹末跟自己说过,有时会去其他地方走走,找不到人是正常的,不要报警也不要跟其他人说。 “他到朔原市之后不见过?”岳迁马上问。 “我也问小龙了,小龙不清楚,说尹末不见了这么多天,他不知道怎么办。”尹年说,他立即拉上小龙报警,警察来勘查,发现尹末可能没有离开过殡仪馆。 说着,尹年声调明显变高,神情也更加紧张,“人就在殡仪馆,但为什么找不到?会不会是……” 殡仪馆里有火化炉,是毁尸灭迹的最佳工具。岳迁喊道:“尹先生,尹先生!” 尹年回过神来,“抱歉。” 岳迁说:“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但既然你来找我,内心一定是不相信尹末不在了。” 尹年长吸一口气,喝茶压了压,“是,火化炉附近的监控我们看过,尹末没有靠近过。但太怪了不是吗,已经半年了,他以前再怎么消失,也没有消失过这么久。” 岳迁心里有答案,尹末大概率是又穿越了,而这次没能在短时间内穿回来,又或者时间的流逝发生改变。从尹末对小龙的叮嘱也能判断,他知道自己会穿越,但不知道准确时间,可能也不知道这次会穿那么久。 岳迁更在意的是,尹末为什么会做他的纸人,还做得这么逼真?忽略穿越后时间的错乱,现在这个尹末是在嘉枝镇与他相识的尹莫?纸人是穿回来后做的? 尹年虽然向岳迁说了不少尹末的事,但岳迁看得出,他并没有很相信自己,只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当我知道霖霖有个朋友叫岳迁,我很惊讶,请霖霖给我看了你的照片,你……真的不知道尹末去了哪里?”尹年说。 “我不知道,但既然有线索指向我,我又是刑警,我向你保证,会尽力找到他。”岳迁说:“不过朔原市离我们南合市很远,两地警方以前没有合作过,我需要向上级报备,才能去朔原市实地了解。” 第60章 和尹年道别后,岳迁立即回到重案队,夏临一看他来了,“师父,你怎么又来了?”说完就给宁秦打小报告。 岳迁也顾不上他了,找到队长杨黎星,说了这起离奇的失踪案。杨黎星什么案子没见过,对重案队来说,失踪案一般不会接手,更何况是其他城市的失踪案,但看到纸人照片时,杨黎星眉心紧锁,瞪着岳迁,“你得罪人了?” “我得没得罪人,你不清楚?”岳迁大模大样坐在队长办公室的沙发上,“老杨,我不管,我给你干了这么多年活,就算有人给我做纸人诅咒我,也跟工作有关,跟你有关。” “靠,赖我头上了。”杨黎星思索了下,“这样,你先等着,我和朔原市那边联络联络,打听到底是什么情况。” 岳迁人还在重案队,就接到宁秦的电话,面冷心热的舅舅嘲讽道:“岳大人本事大了,整个南合市的案子都不够你操心,这都要管朔原市的事了?” 第35章 归乡者(35) 岳大人…… 小时候,宁秦对岳迁有求必应,他想要玩具枪,宁秦就给他买最好的,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枪。他在枪中长大,扬着脑袋对宁秦说今后要当警察时,宁秦第一次冲他发了火。 “不准!” “就要!” 宁秦的计划是让他在国内念完高中,大学申请国外的学校,学成后回来跟自己做事,如果他不想进公司,那也可以按照他的兴趣爱好给他铺路。可他偏偏要当警察。 中二少年觉得全世界都与自己为敌,亲舅舅也不例外。岳迁不明白宁秦为什么不让自己当警察,宁秦越是反对,他就越是坚定。后来某一天福至心灵,忽然想到,宁秦肯定干了违法乱纪的事,怕被自己查! “宁秦!岳大人来抓你了!”岳迁披着床单,跟电视剧里的捕快似的,横刀立马拦住宁秦。 “我违法乱纪?”宁秦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眼睛渐渐红了。 那次宁秦被他弄得伤了心,他也很后悔,缠着舅舅求原谅,再也不提什么岳大人了。这些年,宁秦偶尔会拿岳大人来奚落他,但仔细回想,宁秦已经很久没说了。 “哎我的亲舅舅!”岳迁嚎起来,“这梗过不去了怎么的?不提了啊,以后也不能提。” 宁秦沉默了会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岳迁说:“我是警察嘛,你知道的,我们有纪律。我和夏临都不能什么都说。” 宁秦说:“和案子无关。” “嗯?” “和你自己有关,你不肯告诉我。” 岳迁张张嘴,宁秦很细腻,这就发现他不对劲了,但是他确实不能告诉宁秦,除非……宁秦也能穿越,且与他在平行世界接触过。 他的脑海中浮现一个清晰的人影,尹莫。 他急切地想要找到这个世界的尹末,一半因为尹末可能是唯一一个已知的同类。 “没有的事哈!”岳迁让语气听起来轻松,“我这脑子早就被案子装满了,哪还剩下别的空间装秘密?” “那你为什么非要去朔原市?”宁秦已经知道尹家那个失踪的小儿子,“一起失踪案而已,当地不会自己查?” 岳迁索性倒打一耙,“那是谁怂恿霖霖给我物色相亲对象的?人家哥哥都求我了,我不好拒绝吧?” 宁秦:“……” 岳迁对宁秦还是有些愧疚在,宁秦之于他,是兄长也是父母,他没有走上宁秦给他安排好的路,又因为工作性质,总是让宁秦牵肠挂肚,现在有了穿越这个秘密,也不能告诉宁秦。 假如我又穿了,没能穿回来…… 岳迁想到这种可能,皱起眉,宁秦找不到他,会像尹年一样病急乱投医吗?还是躲起来哭?他这个看似清冷的舅舅,在哭这件事上,是很擅长的。 两天后,岳迁接到杨黎星电话,批准他前往朔原市调查尹末失踪案。但这案子到底不是南合市自己的案子,尹末也不是南合市人,杨黎星叮嘱岳迁要有分寸,把夏临带上。 岳迁更想一个人去,这不是普通的失踪案,多一个夏临并不会比他单打独斗有用。但杨黎星不容他拒绝,他只得答应下来。于是在机场,他看到了大包小包甚至还提着药材的夏临,还有摘下墨镜,优雅点头的尹年。 岳迁帮夏临把掉地上的药材捡起来,“这不会是给我带的吧?” “当然是!”夏临得意道:“上回的药已经喝完了吧?我昨天专门上我爷那去开的,飞机上带不了成品,我们到了自己熬。” 岳迁眼皮直跳,“代我谢谢爷爷。但熬药这事……” 夏临指指自己,“包在我身上,我从小帮我爷熬药。” 岳迁叹了口气,视线幽幽转向尹年,“尹先生,你这是?” “和你们一起回趟老家,有什么需要直接联系我。”尹年说。 夏临抢先道:“可以安排酒店吗?” 尹年点头,“当然。” 岳迁给了夏临一肘子,夏临低声说:“条件差的旅馆灶都没有,我怎么熬药?” 尹年说:“岳队长不用客气,这次你们出差本就是为了我弟弟,我应该同行负责二位的开销。” 飞机上,夏临和尹年不停聊着尹家的发家经过和朔原市几十年来的变迁,岳迁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了一耳朵。尹年对家乡还是有几分感情在,将朔原市描述成一个人情味很重的地方。 但一下飞机,进入岳迁视野的是狭小拥挤的航站楼,沿着高速公路来到市区,周围是青黑色的楼梯房,高耸的烟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尘味。即便是热闹的市中心,看着也像是乡镇集市,人们高声讨价还价。 车停在一栋看着还算气派的酒店前,尹年说:“辛苦二位暂时住在这里,条件和南合市肯定没办法比,只能将就一下了。” 夏临连忙说:“有灶就行有灶就行。” 岳迁把行李交给夏临,“我出去一趟。” “哎?带上我啊!” “你不是要熬药?” 岳迁打算先去分局打声招呼。尹末失踪具体是派出所在查,后来才转到分局。分局刑侦中队接到市局通知,有外地刑警要来查案子,接待岳迁的是位副队长,姓周,还算客气。 “这个尹末有点意思,他在我们朔原市出生,也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早就随家庭移居到其他地方。尹家很有钱,他独自回来本来就比较奇怪,还进了一个和尹家的业务八竿子打不着的行当。”周队将派出所的排查记录找给岳迁,“他接手的殡仪馆经营不善,前老板早就无心做下去了,只是一直找不到人接盘,尹末刚接下来那会儿,了解行情的都觉得他被骗了,外地人嘛,不了解我们当地的情况。但这两年,殡仪馆在他手上居然被盘活了。” 岳迁迅速翻阅记录,大约因为做生意,尹末接触过的人很多,这些人几乎都是来自殡葬业,但他们与尹末的关系似乎仅限于业务,没有私交。周队也说,排查过程中,这些人对尹末的描述很模糊,他给钱很准时,从未拖欠款项,有人暂时欠他,他也不会催。在朔原市的两年,尹末没有结过仇。 岳迁问:“殡仪馆现在是什么情况?” “还在运营,尹末的家人帮忙打理。”周队说。 岳迁想,这个家人指的肯定是尹年。他马不停蹄来到殡仪馆,刚进门就看到用来展示的纸扎,它们的颜色十分鲜艳,造型也不千篇一律,尹末就是靠着这些白事“周边”将殡仪馆盘活了。 尹末的工作室在殡仪馆右边一个独立的小院,他失踪后,尹年就将小院封了起来。岳迁粗略看完整个殡仪馆后,拆开了小院的封条。木门有一番年头了,推开时发出闷声,这声音莫名让岳迁感到一丝躁动。小院里有什么在牵引着他。 岳迁踏入院门,熟悉感扑面而来,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嘉枝村那个让村民忌惮的尹家院子。两个院子差不多大小,墙边堆放着一些白事用品,建筑呈青灰色,都有两层楼。来到房门边时,岳迁心跳不自主地加快,砰砰砰,仿佛有人正急躁地敲着门。 岳迁预感到,只要进入这栋建筑,一些谜题就会随之解开。门上了锁,周队赶来开锁,一边开一边说:“这里我们其实已经搜索过好几遍了,尹家的人也来看过。” 言下之意,这里没有尹末失踪的线索。 岳迁点点头,还是在听到锁响之后走了进去。因为不通风,纸钱香烛的味道格外浓郁,岳迁打开灯,惨白的灯光一照,放满整个厅堂的各式纸扎仿佛一个个被禁锢的灵魂,无声地看过来,多少有些渗人。 “嘶——”即便早就见过这阵仗,周队还是下意识转身别开视线,“岳队,你看吧,东西都没动。” 岳迁目光极其迅速地在纸扎中扫过,找到十来个纸人,它们有的只是白色的纸胚,正等待上色装饰,有的已经完工,是衣着肃穆的老人,是鲜活明亮的中年女人。岳迁眉心渐渐皱起,跑进一楼两侧的房间,它们都是尹末的工作间,但仓促找完,没有看到尹年说的那具神似他的纸人。 第61章 岳迁飞奔上二楼,鞋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敲出空洞的回响,站立在二楼楼梯口的一刻,他竟是产生了错觉——这里就是尹莫的家。 房门全部关闭,光只能从一楼透上来,阴暗狭窄的空间,两侧墙壁上隐约浮现斑驳的痕迹,这一幕像极了周向阳遇害时,他闯入现场的情形。连门的数量和位置都是一致的。 岳迁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瞳孔逐渐适应此处微弱的光线。微妙的恐怖感犹如潮湿冰凉的雾气,从脚底开始缠绕蔓延。 现实中的嘉枝镇没有尹莫,没有尹家小院,那栋诡异的、发生过命案的房子千里迢迢出现在了朔原市? 岳迁缓缓移动脚步,推开左侧第二扇房门,这里对应的是余禾躲藏的房间,同时也是尹莫的母亲阿妆生前住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大木柜,墙上挂着阿妆的遗照。 天光从雾蒙蒙的窗玻璃照进来,将屋里的一切烘托得云里雾里。岳迁呼吸一紧——面前是和尹母房间一模一样的陈设,只是墙上原本挂着相框的位置空荡无物。 不,并非完全无物,它的颜色和周围墙面不同,稍浅,呈长方形,正是相框的形状! 照片原本挂在这里,但是被取走了。 周队也上来了,岳迁忙问:“周队,这里以前挂的是什么?” 周队摇头,说他们来侦查时,这里已经没有东西了,他们也怀疑这里挂过谁的照片,但找到殡仪馆原本的所有者,对方说这个院子空置很多年了,根本没人住过,更不可能挂照片。 岳迁接连进入其他房间,心跳得更加厉害,每一间都是和尹莫家相似的陈设,周向阳遇害的那一间甚至还有血! “这是?”岳迁问。 “是鸡血。”周队说,勘查时发现血迹,他们第一反应是命案,但痕检师勘查加上员工的证词,得知尹末接手殡仪馆后,照当地风俗做过法事,在这间屋子里撒过鸡血,因为没人住,鸡血没有处理掉。 岳迁心中疑问重重,又将整栋楼找了一遍,没有发现那个属于他的纸人。 “纸人?”周队说:“纸人全都在这里,我们没有动过。” 岳迁说:“我想看看当时的勘查照片。” 周队立即找了出来。岳迁一张张划过,终于看到那个写着“岳迁”的纸人。 “就是这个!” 周队照着所有纸人看了一遍,脸色顿时凝重,“怪了,难道有人进来拿走了?” “会不会是员工,或者住在附近的人?”岳迁说。 “岳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周队说,别看做白事生意的胆子都大,但他们的敬畏比普通人更多,走访下来,殡仪馆的员工都不大愿意接近尹末工作的院子,觉得有东西。“迷信那些我们肯定也不能信,但他们确实比较害怕这个。” 岳迁想了想,联系尹年。尹年得知纸人不见了,连忙赶来,亲自找了一遍,“怎么可能?” 就在他茫然失措时,岳迁蹲在院墙边,手指在一堆灰烬里抹了抹。灰烬早就没有温度,但墙边还有少许未能被烧成灰的竹竿,黢黑犹如焦炭。 在这里被焚烧的是纸人。 周队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丢失的只有一个纸人!” 被烧掉的是名叫岳迁的纸人。 岳迁站起来,盯着那一片灰烬出神。忽有风吹过,卷起边上的灰烬。它已经是很小的一团,每次有风吹来时,就小一些,再小一些,直到彻底消散。 是谁赶在他到来之前,将纸人烧掉了?岳迁头脑里徘徊着这个问题,和周队、尹年打了声招呼,先行离开殡仪馆。他胸口很闷,有些透不过起来。疑问一层一层压下来,每一个都找不到答案。 岳迁走在朔原市规划堪忧的路上,三轮车和摩托穿来穿去,他心里想着事,几次险些被撞到。 “看路啊傻叉!” 岳迁甩了甩头,暂时放下那些雪球般的问题,注意力刚一集中,就感觉到一道视线。有人正在暗中盯着他! 他猛然回头,只见一道窄瘦的身影闪电般从人群中掠过。他立即拨开人群追了上去。 那是个少年,穿着深灰色的外套和破旧的牛仔裤,平头,背影有些眼熟。 是谁?岳迁一边追一边飞快回忆。他今天刚到朔原市,以前没有来过,谁会跟踪他? 少年撞翻逼仄路上的小吃摊,自己也摔倒了,摊主大声叫骂,少年爬起来就跑。岳迁跳过拦路的摊子,终于接近了少年。 少年慌张回头张望,这一眼,岳迁看清了他的脸。 王学佳!竟然是在周向阳案中失踪的王学佳! “站住!王学佳!”岳迁来不及思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跟踪自己,大喊出声。而就在这一刻,王学佳前面冲来一辆卡车,他刹时停下脚步,岳迁当即伸手,碰触到他的手臂。 “王……” 声音却在此刻消失了,岳迁大睁着的眼捕捉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王学佳惊恐的表情。 第36章 缄默者(01) 再度睁开眼,岳迁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过来,金红的晚霞铺洒在房间,身下是老岳家那张又旧又硬的床。 失落感顷刻间包裹住了他,就像压在身上的旧棉絮。穿回去的一切经历清晰深刻,见到王学佳的情形就像发生在一分钟之前,可他又到了这里,仿佛回到“那边”只是做的一个梦。 他双手捂着额头,沉默地坐了会儿,转身想拿手机,却发现床头柜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充电器。手机呢?他明明记得躺下时将手机接在插座上充电。他迅速翻身下床,走到窗边。 院子里,老岳正坐在板凳上,地上摆着两个大簸箕,老岳慢悠悠地用粗绳穿着青菜头。 岳迁深呼吸,再一次确认,自己在短暂地回到原本的世界后,又穿到了这个奇怪的平行世界。他靠在墙上出了会儿神,整理好情绪,下楼喊道:“爷,你拿我手机了?” 老岳回头,“你那手机一直响,影响你睡觉,我就给拿下来了。喏,桌子上。”老岳忍不住念叨:“睡觉就好好睡,你把手机放在脑袋边干什么?新手机就那么宝贝啊?越是新的越有辐射,要长瘤子!” 岳迁果然在桌上看到了手机,但觉得有些奇怪,太阳这才下山,他没睡多久,谁会一直打电话来?陈随吗?可陈随知道他在休息。 拿起手机,面部解锁没反应,岳迁一边开机一边说:“爷,你怎么给我关机了?” “不关机一直让它响啊?你不烦我还烦呢?” “你看没看是谁?” “你们陈所。后来我接了,他问你怎么没去上班,我说我孙子休息呢!” 岳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时手机已经开机完毕,屏幕上的日期明晃晃地浮现,2月8日。 他不是只睡了几个小时,他睡了26个小时! “爷!我一直没醒?” “你也知道啊?”老岳呵呵笑,“睡得跟猪崽儿似的,我就说吧,你太累了,你们陈所也知道,所以让你继续睡呢。” 岳迁镇定下来,穿回去之后,原本的世界经过了小半月,而这里只过了一天,上次穿过来过了接近一个月,原本的世界才三天。两边的时间没有规律可循。 未接来电只有陈随一个人,老岳说手机响个不停,其实陈随只在今天上午打了三个来,第三个老岳就接了。 岳迁想了想说辞,给陈随回拨过去,陈随冷硬的声音传来:“睡醒了?” 岳迁笑着说:“不好意思陈所,睡得太沉,都这个点了,我马上来所里。” 陈随还没回话,老岳就嚷嚷了起来,“这都什么点了,你饭还没吃,急着去什么所里?” 陈随的语气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你……睡到现在?” 隔着手机,岳迁一时琢磨不透陈随的想法,只得装个傻,“是啊是啊,把欠的瞌睡都补回来了。我今天,不会记个什么旷工吧?” 陈随说:“算你调休。” 岳迁打哈哈,“那就好那就好,我今晚还来吗?” “明天再来。” 挂了电话,岳迁坐下思考,他昨天没说今天休息,所以陈随今早打电话来不奇怪,但陈随那句“睡到现在”不对劲,陈随也不是什么喜欢嘘寒问暖的人,这么问,就好像……知道他穿来穿去似的。 老岳将穿好的青菜头挂在绳子上,吹个几天,干了能做成榨菜。“我炖了鸡汤,还有粉蒸排骨,坐着干什么,还要我老大爷给你喂嘴里?” “来了来了!”横竖也想不明白,岳迁赶在老岳前面冲进厨房,灶上烧着小火,鸡汤在罐子里冒着棕金色的泡子,炖的是药膳,浓郁的香味引诱得岳迁当即咽了咽口水。 “你把这些都端出去,我再炒个菜。”老岳指挥完开始热油,岳迁端菜添饭,听见厨房里的油爆声,刚穿回来时的那些失落渐渐消失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穿越这种事又不是他能够掌控,况且这边的案子也还没有侦查完。 第62章 他岳迁,是个做事有头有尾的男人。 老岳端上刚出锅的炝炒油菜头,翠绿软糯,岳迁立即夹了一筷子。这一桌晚餐着实丰盛,但老岳只吃了块鸡胸肉,就只吃粉蒸肉里的红苕和豌豆了。 “爷,你吃啊,我又吃不完。”岳迁夹起鸡腿往他碗里送。 “吃你的,管我做什么?”老岳抱着碗挪开,硬是不接,“专门给你炖的。” 岳迁一看就知道老岳整个白天就耗在鸡汤和粉蒸肉上了,大约是关了手机之后,老岳见他睡得死沉,想到他这段时间为了案子没日没夜,便去买来老母鸡和药材,排骨也是新鲜上好的,慢火煲着,他一醒就能吃到。 在原本的世界,岳迁很少吃到这样饱含爱意的家常菜,父母还在世时的记忆已经很远很淡了,宁秦又忙又不会做菜,倒是会让助理炖滋补的汤给他送来,也会带他去昂贵的餐厅,但那到底不是家的味道。 “我哪吃得完。”岳迁抢过老岳的碗,把鸡腿放了进去。 “吃不完下一顿……”看着碗里的鸡腿,老岳嘴上念叨不停,眼里流露出的却是欣慰的光,“我吃不动。” “这么软还吃不动?那明天我带你去安假牙。” “……”倔老头不说话了,老老实实把鸡腿啃干净。 晚饭后岳迁收拾完,溜达到院门外。老岳以为他要去派出所,警惕地喊道:“走哪里?” “散步消消食。”岳迁说:“放心吧我就在村里走走,车都没有,我怎么到镇里去。” 老岳看了看好好停在院子里的三轮车,又看看他身上旧不拉几的衣服,点点头,放下心来。 岳迁此时最想见的人有两个,一是尹莫,二是王学佳。 “那边”的尹末,做了一个叫岳迁的纸人,朔原市的人生之末殡仪馆有一个和尹家很像的院子,这一切尹莫自己知道吗? 还有王学佳,莫名其妙在那个发生凶杀案的夜晚消失,再次遇见居然是在岳迁原本的世界,且王学佳一出现,他就穿回来了。 这就像,王学佳是两个世界的通道。 岳迁来到尹家,尹莫不在,大门紧闭,院里黑黢黢一片。往日尹家隔壁的安家开着灯,会有一些光透过来,现在安修在看守所,卫丽君暂时搬到镇里,两栋紧挨着的院子都荒凉下来,更显阴气森森。 岳迁右手握着手机,显示屏上已经调出尹莫的号码,但他迟迟没有拨过去。他只是站在路灯下,出神般地望着尹家二楼的窗户。 在“那边”时,他以为自己一旦回到这里,就会立即找到尹莫问个明白,尹莫很可能和他一样,能够在两个世界来回,那么在这里,他们就是能够彼此依靠的同类。 可真的回来了,他又有了很多顾虑,他不知道尹莫真正在做什么,有什么意图,尤其那个被烧掉的纸人,越想越让他感到不安。 也许这个世界不止他一个能穿越的人,但不是每个和他有相似经历的,都是他的同类。 他对尹莫,还没有那么高的信赖度。 站了大约十分钟,岳迁离开尹家。尹莫必须试探,但现在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岳迁又来到王家,王爷爷开门,仍是满脸苦楚,“迁子啊,这么晚了,是不是我们佳佳有消息了?” 王学佳没有回来。岳迁叹了口气,挤出笑容,“我就是来看看。” 王爷爷点点头,自言自语:“老天保佑,我们佳佳好好的。” 翌日,岳迁到派出所报到,陈随打量的目光扫过来,岳迁想起昨天他在电话里的语气,“陈所,昨天没什么事吧?” “坐。”陈随罕见地端来一杯茶,岳迁本以为他要详细说永宾市的情况,却眼尖看见桌上的档案,陈随居然在看他的资料?! 陈随注意到他的视线,拿起一个文件夹将档案挡住了。 岳迁索性说:“不是吧陈所,我昨天没来上班是我的错,但你不会这就要把我调去别的地方吧?” 陈随:“……” 岳迁继续道:“咱这位置再往下调,得去哪里啊?” 陈随听出他是在阴阳自己,额角跳了跳,“谁说要调你了。” “那你看我档案?”岳迁说着就要去扯档案。 陈随将他的手挡开,“就不能是往上调?” 岳迁挑起眉,“什么?” “我没想到你一个愣头青,居然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陈随盯着岳迁的眼睛,不像是和下级说话,像观察嫌疑人,“所以我想看看你过去的教育和实习经历,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岳迁很小心,“有吗有吗?” 陈随皱眉,“吊车尾。” 岳迁干笑两声。 陈随凑近,目光充满审视,“所以你是怎么就突然开窍了?” 陈随止住笑,摸了摸耳根,“嗐,这不是陈所你带队带得好吗?我这种吊车尾也被你调教出来了。” 陈随却没有收下这份恭维,“我带你?不,好几次是你给我点明了方向。” “哎呀陈所你这么说,我要脸红了。”岳迁摆摆手,露出手足无措的新人样,“我那都是误打误撞,想到什么说什么。” 陈随沉默片刻,忽又提到昨天,“再怎么累,也不会睡了一天一夜也醒不来吧?” 岳迁脸上笑着,心里却在琢磨,陈随如果也是穿越来的,他发现我是穿越者,所以试探我?他有他的顾虑,这个世界远比一般平行世界复杂,他不敢暴露? 岳迁选择死不认账,“那也没有,中途还起来吃了炒饭。” “但你昨晚才回电话。” “手机被我爷收缴了,老人家嘛,说不听。” 陈随顿了顿,又说:“你去检查一下,如果有什么疾病,要及时治疗。” 岳迁嘴上应下,问:“陈所,我们村那个王学佳,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吗?” 陈随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这不是我昨天睡醒了遛弯儿,碰到王学佳他爷爷了吗,老人家就这一个亲人了,拉着我问王学佳什么时候能找到。”岳迁盯着陈随的眼睛说。 陈随沉默了会儿,“我们也在想办法,你平时在村里,王家有什么困难,你多留意一下。” “这肯定的。”岳迁摸摸后脑勺,又说:“不过陈所,我这几天就不回村了。” “嗯?” “我睡了一天一夜,现在精神好着呢,之前养伤也耽误了些时间,我想补回来,值班什么的,都安排给我吧。” 陈随的视线落在岳迁脸上,岳迁坦荡地回视,仿佛一点秘密都没藏,是个阳光上进的好青年。 最终陈随也没看出什么来,“你自己去老张那里领表。” 派出所的值班任务说重也重,但说轻松也轻松。重是要睡在所里,夜里有任何警情,都得出动。轻松呢,是嘉枝镇这种地方,一年半载也遇不到什么大事,值班比白天的工作闲得多。 岳迁当上重案队副队长后,就不参与常规值班了,但比起刚当警察那会儿,夜里的工作只多不少,强度还都特别大。送到重案队要求限期侦破的案子有多麻烦,那压力一般人扛不下来。 所以老张一脸严肃给岳迁将值班的辛劳,反复叮嘱他出事了要谨慎,不要逞英雄时,他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老张见他走神,敲了他脑袋一下,“给我认真点,真出了事,你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岳迁捂着脑袋喊痛,老张带他去领了寝具,又啰嗦了几句才离开。值班室就在大堂里,后面是休息室,岳迁被安排了三个夜班。 白天岳迁没什么事,跟着同事解决了两桩家庭纠纷,正好路过尹莫的白事门面。 守店的是个中年女人,叫青姐,尹莫白事团队的重要成员,发工资发福利招临时工都靠她。据说青姐以前也是做白事生意的,死了丈夫,一个人干不下去,被尹莫弄来打工。春天上坟的人不少,店里生意不错,青姐忙着介绍新出的纸扎,岳迁也凑上去看。 “小岳警官!”青姐看到警察上门,多少有些慌张,“出啥事儿了?”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我就来看看尹老板在不在。”岳迁笑着说。 青姐不清楚尹莫的去向,想了想说:“你要有事就给他打电话吧,他到处做生意,每次来就送货,或者搭灵棚,我也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岳迁没给尹莫打电话,之后的两天有事没事就去尹莫店里瞧瞧,到了值班的最后一天,12号凌晨1点多接到报警电话,一个口齿不清的老头儿大骂:“天天在老子门口唱丧歌,越来越过分!男不男女不女,还跳脱衣舞!成何体统!你们警察到底管不管!” 岳迁急忙出警,来到老头儿说的白桥街,一看那挤得水泄不通的灵棚,眼皮就跳了起来。 白桥街是条老街,周围全是高不过六层的瓦房、筒子楼,住了许多老人,人口密度很高,几乎每周都在死人。嘉枝镇的这些老人,小时候哪家哪户死了人,都是要去吃席唱歌的,早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自己走了,儿女也得给他们办个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葬礼。所以白桥街的灵棚一年四季都搭着,过路很不方便。 第63章 岳迁还没挤进去,就听见尖叫、骂声、哭声。五个衣不蔽体的年轻人被居民围在中间,三女两男,都染着头发,身上还有不少亮片,简直像扫黄现场。 居民们分成两拨,一边是办丧事的家庭,一边是不满他们的、看热闹的人。 一个中年男人红着眼大吼:“大家邻里邻居多少年!你们家办丧事,我们说什么了?我们家一办,你们就闹事!做人没这道理!” “你们这是扰民!” “笑话!你家没死人?还有你!你们办那就不扰民?” “你办了七天!哪家死了人唱七天!你那死老汉都要被你唱活了!还找人来跳脱衣舞,我看你是自己心术不正,想看脱衣舞!” 两边争执不休,岳迁找到报警的老头儿,老头儿八十好几了,但精神头比年轻人还好,叫来另外五个老年人,围着岳迁七嘴八舌。 哀乐还在奏,人们也在吼,岳迁在头晕脑胀中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正在办丧事的这家姓赵,赵老头有五个子女,听说都很有出息,只有老幺还在镇上的工厂当主任,其余全在市里生活。但这五个子女发达了也没把老赵接走,老赵在白桥街的筒子楼里一住就是一辈子,邻里们很少看到子女们来探望他,也就是最后老赵快死了,子女们才来得勤一些。 不过老赵一死,赵家马上热闹起来,五个子女争着办丧事,谁都要出钱,谁都看不上别人请的白事团队,所以老赵的丧事时长破了白桥街的记录,到今天已经是第七天。子女们各显神通,都不想被兄弟姐妹比下去,这丧事的精彩程度和分贝也是一天比一天高。 对办丧事这件事,白桥街的居民是相互妥协的,哪家都会请人来唱歌,但时间不会超过12点,凌晨一过,灵棚里连打麻将的声音都会降下去。 赵家不管这些,反正五个子女又不在这儿住,他们要的是排场,每天都唱到早上,天一亮又接着奏乐接着舞。这居民们哪里吃得消?更离谱的是,今天赵老三请来脱衣舞团,几个钢管一架,男男女女对着台下的老年人露□□。 报警的老头义愤填膺,“你们管不管!” 岳迁把赵老三拉过来,警告他不可噪音扰民,赵老三还挺横,根本不把岳迁这小民警放在眼里,岳迁说得多了,他白了岳迁两眼,直接动手。 岳迁等的就是他先动手,当场扭住他的手腕,将他制住。赵家这帮子女这下团结起来了,大喊警察打人,但居民们也不是吃素的,见赶来帮助自己的警察被打,全都挽起袖子上。 岳迁制服赵老三,支援的民警也赶到了,一群人乌泱泱地去派出所做笔录,那几个跳脱衣舞的也都在。岳迁想着嘉枝镇的白事团体也该规范规范了,打算将那些唱歌的也请去派出所,结果这一点人,就发现一个面熟的。 只是这位熟人此时的扮相,岳迁揉了几次眼睛也还有点不敢认。 注意到岳迁的视线,靠在灵棚角落玩手机的尹莫朝他看来,应该是早就看到他了,但一直没出声。两人对视一会儿,尹莫揣好手机,缓缓走到岳迁面前。 灵棚角落黢黑,岳迁站的地方却很亮堂,尹莫就这么穿着开衩旗袍,浓妆艳抹施施然从阴影里走出来,双腿微微分开,站在岳迁面前。 他本就比岳迁高一些,此时踩着高跟鞋,更是像……巨人一样,岳迁看他得仰视,他眼角化的美人痣亮了亮,有些晃眼。 岳迁脑海里响起几声乌鸦叫,然后飘过一句:卧槽,恶俗啊! “你……”岳迁盯着尹莫那张美人脸,尹莫不化妆已经有点阴森鬼气的意思了,这妆一化,更是像鬼披着画皮来人间吸取精气似的。向来伶牙俐齿的岳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但也是近距离这么一看,岳迁忽然觉出些熟悉,这张脸,他有印象。 当初去惠平村看热闹,李福海的白事上有个唱戏的人,男人的身量女人的妆,尖着嗓子咿咿呀呀,是他那晚上最鲜明的记忆,害得他回去以后梦了一晚上被戏服袖子打脸。之后尹莫说自己也在李福海的白事上,可他从头到尾没有看到尹莫。 尹莫就是那个唱戏的! “我也要去派出所吗?”尹莫开口时,岳迁忽然紧张了一下,生怕听到的是女声。还好,现在尹莫挺正常,是他熟悉的低沉男声,可能熬夜工作比较累,或者不久前刚登台卖艺,声音沙沙的,听着耳朵发痒。 岳迁要问的太多,视线往下一扫,落在他穿着丝袜的脚上。尹莫这张脸,化女妆穿女装都不可谓不好看,可是这腿这脚怎么看都是男人的,哪有什么美感可言。岳迁想想自己的纸人,看看尹莫的脚,一个问题呼之欲出:你是个变态吗? 见他沉默是金,尹莫再问:“我也要去派出所吗?” 岳迁张口就来,“你这大脚,哪里买到这么大的高跟鞋?” 尹莫愣了下,眼睛眯了眯,唇角浮起一丝很浅的笑意,“怎么,你也想穿?” 第37章 缄默者(02) 我跟你一样是变态吗! 岳迁瞪了尹莫一眼,冷笑:“你深更半夜在这扰民,当然要去派出所。” 尹莫却有些困惑,“我没有唱歌。” 岳迁一愣,视线再次从尹莫头上扫到脚,“没唱歌?那你也跳脱衣舞了?” 尹莫:“……” 报警的老头儿赶紧说:“别抓小尹啊,小尹和他们不一样!” 岳迁觉得有点好笑,别人是扰民,尹莫就不一样,这人还混出人脉来了。但撞都撞上了,岳迁一定要把尹莫带派出所里去。 尹莫倒是没有抗拒,还回头对报警老头儿说:“李爷爷,没事,岳警官讲道理。” 老头儿不放心,又拉住岳迁说:“我报警是让你们管那些没良心的团体,你可别把小尹吓到了,他以后要是不接我们白桥街的单子,我死了找谁唱歌去!” 岳迁:“……” 你们白桥街老人的精神状态领先当代年轻人几十年。 深夜警力不足,警车一趟趟往派出所拉人,给岳迁剩下一辆摩托。嘉枝镇不大,白桥街离派出所也没多远,骑摩托都多余,但岳迁看了看尹莫脚上的高跟鞋,觉得让这人跟自己坐“11”路有点残忍。 “上来。”岳迁骑在摩托上对尹莫说。 尹莫也不客气,侧坐在摩托上,左手顺势环住岳迁的腰。 岳迁背脊马上挺得跟钢板似的,低头看了看,尹莫这手臂将他环得结结实实的。 “你……”岳迁看着后视镜,“松手。” “嗯?”尹莫没松,“但我这么坐,松手会掉下去。” “那你换个姿势!” “腿岔不开。” 岳迁这才想起他的旗袍,心说你那不是大开叉吗,怎么岔不开了? 但岳迁没说,换了句:“啧,你就非得穿成这样。” “讨生活不容易。”尹莫笑了笑,“要不是给某人买了手机,也不至于这么辛苦的。” 岳迁一噎,他没想要那8000块的手机好么!怎么这都能赖他身上! “走么?”尹莫手指在岳迁腰上点了点。 “你别乱摸!”岳迁有些着急,自从他看到那个写着他名字的纸人,就很难再淡定客观地评价尹莫了,但两个世界还有太多他没能掌握的信息,他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好的。”尹莫乖乖道。 岳迁叹口气,踩下油门,将摩托飙了出去。 派出所大厅挤满了等待做笔录的人,除了赵家这些子女,其余吃丧葬这碗饭的都打扮得奇形怪状,刚才在灵棚里还没那么突出,此时在明亮的白灯下一照,个个跟显形的妖怪似的,尹莫和他们比起来,那就是个美艳的妖怪。 可岳迁还是觉得尹莫这扮相辣眼睛,有点后悔没有让尹莫换掉衣服卸完妆再来。现在他也没工夫管尹莫了,让尹莫先自己待着。 赵家人声泪俱下控诉白桥街的居民没点同理心,谁家死了人不是大办特办呢,凭什么到他们的老父亲就不行了?也没有法律规定白事不能连摆七天吧?那些人就是嫉妒赵家出得起这个钱! 平时互相看不惯的子女们这时拧成了一根绳子,拒不承认自己扰民。 另一边,各个白事团体也觉得自己无辜,他们拿钱办事而已,客户点了什么节目,他们就上什么节目,至于跳脱衣舞,那也是“创新”嘛! 现在哪一行竞争不激烈?市里很多地方已经禁止在居民区办白事了,死人只能摆在殡仪馆,去殡仪馆表演节目得有人脉的,小团体哪里去得了?也就是村镇还能演演,但僧多粥少,不“创新”怎么吸引客人?没点招牌的,根本混不下去! 大伙儿也知道超过12点唱歌跳舞扰民,但赵家给钱多,谁会跟钱过不下去啊! 双方都觉得自己有道理,自己无辜,派出所吵得跟个菜市场似的。岳迁一个刑警,这种治安上的事管得少,听得两眼冒金星,心想天亮了一定得给管治安的李所长提一嘴,规范镇里的白事行为。 第64章 笔录做得差不多了,岳迁看见尹莫坐在长凳上,弯腰在腿上弄着什么。他走过去,看见尹莫的丝袜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大洞。 本就辣眼睛,这下更没法看了。 尹莫抬起头,不等岳迁提问,就说:“在你车上划的。” 岳迁眼睛微微睁大,什么?这能怪我? “血口喷人,刚才都没坏,你当我瞎?” 尹莫说:“刚才你盯着我腿看?” 岳迁冷笑,“你腿是有多美?我还盯着看?” “那你怎么知道刚才没坏?” 岳迁说不清。他确实没有盯着看,这多变态,但他拿余光瞥过,从摩托下来时,尹莫的丝袜明明是好的! 尹莫又去玩那个破洞,“被勾了一根丝,起初看不出来,但丝越跑越多,就变成洞了。” 他解释得很诚恳,岳迁将信将疑,蹲下去仔细看。刑警么,对细节都很在意的,尤其是不太熟悉的东西。岳迁越凑越近,忍不住伸手抠了抠破洞。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岳迁莫名脸颊一热,将手指收回来。丝袜这东西,薄薄一层,却有很多暗示,岳迁发誓自己对尹莫腿上的破洞丝袜毫无兴趣,但此情此景,好像是有点暧昧了。他咳了声,站起来,“你换一双吧。” 尹莫摇头,“没带。” 岳迁想赶紧给尹莫做完笔录,将这人赶去换衣服,却见尹莫又去抠破洞。 “你还抠上瘾了?我看这个洞就是你抠出来的吧?你还碰瓷我!” “真是在摩托上勾的。你有衣服吗?暂时借我穿穿,这个丝袜……不舒服。” 岳迁这几天在派出所值班,别的没有,换洗衣服还真有。 跟同事交待了几句,岳迁领着尹莫去自己的休息室,“你全都要换吗?这有条裤子,还有衬衣……” “这是你的?”尹莫拿起桌上的洗面奶,饶有兴致地转来转去。 大部分民警根本不用洗面奶,清水随便一抹便是对得起这张脸,这支却是个牌子货,200多,没用几次。难怪尹莫好奇。 岳迁穿越前护肤品有一堆,遇到大案成天蓬头垢面,但没那么忙时,活脱脱的精致帅哥。穿越后老岳家没那条件,只能拿香皂洗脸,发了工资后他才买了这支洗面奶和一罐面霜,都还没用多少。 岳迁有点心虚,不知道尹莫能看出什么来,“啊,我的,你随便用。” 尹莫拿着洗面奶卸妆去了,岳迁站在一旁看。尹莫这张脸,还是素净的时候更好看,尹莫借着水将额发撩上去,眉目清晰,岳迁满意地点点头。 他觉得自己很像那种封建家长,觉得自家的大姑娘素面朝天大大方方最好看。 尹莫脱旗袍时,岳迁下意识转身,但看不到,听觉就变得异常灵敏,他听见布料在皮肤上剥落的声响,听见丝袜被退下,都是很细微的声音,像蚂蚁在挠,痒痒的。 岳迁干脆转了回去,正好看见尹莫抬起腿,穿裤子。好长的腿,并不纤细,肌肉线条紧致,手感应该和自己的一样。岳迁觉得自己纯粹是以打分的心态看尹莫,但视线上移,不可避免看到了腹肌、人鱼线,还有人鱼线下方的…… 尹莫动作一顿,“你在看什么?” 岳迁猛然回神,倒打一耙,“你穿裤子怎么这么慢?” 想勾引谁啊! “你的裤子……”尹莫顿了顿,“有点小。” 岳迁火了,“那你别穿,你就光着!” 尹莫笑了笑,“那不行,在派出所耍流氓,还没出去就又被抓进来了。” “知道就好!” 尹莫还是将裤子和衬衣穿上去了,他比岳迁高,布料贴在他身上比较紧,裤脚还短了一截。岳迁深呼吸,心想要怪只能怪原主体格不行,要是以前的他,肌肉能把这些衣服撑爆! 只剩下尹莫还没做笔录了,岳迁将他带回大厅,“你今天去白桥街干什么?” “做白事。” “内容?” “唱歌。” “哪些歌?” 尹莫报了一串过气的流行歌。 “……没跳脱衣舞?”岳迁幽幽地看着尹莫。 尹莫沉默了会儿,“赵老三本来有这个要求,但我不是什么生意都接。” “算你还有点原则。”岳迁刚对尹莫的原则进行了表扬,就听尹莫说:“我可以给岳警官跳。” 岳迁差点把笔掰断,“你!” 尹莫点头,“岳警官刚才已经看了。” 一旁的民警大惊,“小岳,你,你们……” 岳迁解释,“刘哥,我只是带他去换衣服!” 尹莫说:“反正是脱了。” 岳迁算是看出来了,尹莫就是故意的。他可是重案队审讯的一号人物,什么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没对付过,还怕尹莫这个污蔑他的? “唱到什么时候?”岳迁拉回节奏,继续问:“扰没扰民?” “别人我不清楚,但我的团队在11点40就停了。后面的动静和我们无关。” “那你怎么没撤?等着接下去上场呢?” “赵老三不让走,想加钱让我们唱到4点。”尹莫看着岳迁的眼睛,“我们做生意,不好得罪客户,白桥街的居民和赵家吵架,我们也不能参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岳迁问:“所以?” 尹莫笑道:“所以我向李爷爷建议,报警,让派出所来协调。” 岳迁在尹莫脸上看到一丝志在必得的从容,不由得想,这家伙在志在必得什么? 综合所有人的口供,尹莫的团队的确是最守规矩的,纯属被赵家和跳脱衣舞的给连累了。岳迁送尹莫出派出所,还想敲打尹莫两句,尹莫却借着路灯的光打量他。 这时已经4点多了,天亮之前最黑暗的时候,派出所外面这条街又没什么动静,灯光昏暗,尹莫这个从小号称看得见“脏东西”的白事老板沉默看人时,那气质那眼神,即便是一身正气的岳迁,也觉得有点瘆得慌。 “回去吧。”岳迁说完心里一咯噔,这话怎么听着像请一个男鬼赶紧走? 尹莫这会儿没笑,面容一半在阴影中,更阴森了,“你抓错了人,不应该补偿一下吗?” “我没抓,只是带你回来做笔录。”岳迁深呼吸,让阳气充盈丹田,又看了看尹莫,“你想要什么补偿?” 尹莫说:“请我吃早饭,赔我双丝袜。” “赔你……”岳迁皮笑肉不笑地忍住。 这时不管是派出所的食堂,还是街边的小摊都还没开火,上哪吃早饭去。 “你能等的话……”岳迁刚一开口,就听同事在里面喊:“小岳,又有群众报案,快!” 岳迁再回头,尹莫就不见了,街上黑灯瞎火,这人就像躲进了黑暗似的。 岳迁顾不上找尹莫,连忙和同事一块儿出警。这次是一起家庭纷争,一对老夫妇互相看不惯,在家里打架,双方都打骨折了,岳迁听着他们互骂老不死听到天光大亮。 你们这些老年人…… 三天夜班值下来,岳迁对着镜子瞧了瞧黑眼圈,这工作算不上累,压力那和在重案队是比不了的,但就是心累。 休息了一上午,岳迁找管治安的李所长反映白事不规范的问题。李所长一直在嘉枝镇干,脾气好,比陈随好相处得多。他已经知道夜里白桥街的事了,跟岳迁倒了好一会儿苦水,说嘉枝镇的白事乱象他去年就想管一管,但镇上老人多,各个白事团体指着这个赚点钱,摩擦很多,一管起来,不仅白事团体闹得厉害,老人们也不理解,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岳迁好言好语劝李所长,白事的规范化还得派出所牵头,又不是取缔,大家都按照规则来做,可以避免更大的麻烦。岳迁一个新人,据说是侦破嘉枝村那些案子的重要角色,在市局都挂上号了,李所长对他很是欣赏,当即决定,将镇上所有白事团队都叫来谈一谈。 陈随得知岳迁连白事都管上了,“还有什么是你这个新人做不了的?” 岳迁憨憨地笑,“我跟着陈所你,眼光越来越宽了嘛。” 陈随不听他的恭维,指了指桌上的临时文件。 “调我去市局?”岳迁装出惊讶和不安,“这,这不好吧,我什么都不会。” “临时借调,能不能留下还得看你表现。”陈随盯着岳迁,“怎么,查案的时候那么积极,现在怂了。” “不是……”岳迁抓抓头发,“我哪里能和市局的人比啊,他们都是精英,我,我是个菜鸟。” “没见过你这种牵头破案的菜鸟。” “那不是跟着你吗,去市局我就没靠山了。” 陈随皱眉,“谁跟你说我是你靠山了?” 岳迁笑道:“这还用说吗?你带我查案,给我传授经验,我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没你带着能行吗?” 陈随虽然还是冷着脸,但好话谁不爱听,他肉眼可见地和颜悦色了一些。 第65章 “调你去市局,主要是李福海的案子还没有彻底侦破,永宾市那边随时需要我们打配合,你先去市局适应适应,比继续留在派出所好。”陈随又道:“这也是叶波的意思。” 最后一句话有些多余,岳迁看得出,调他去市局,陈随是出了力的,但陈随不想让他知道,此地无银地将叶波搬出来。 岳迁说:“谢谢陈所!” 陈随又皱眉,“跟我没关系。这几天你还得留在这边,好好准备一下。” 调去市局的话,就不能每天回家了,岳迁买了一堆鸡鸭鱼肉回嘉枝村,老岳起初抱怨他乱花钱,听说他要去南合市上一段时间班,短暂的沉默后,眼睛竟是红了,一个劲儿地拍着他的肩说:“有出息,有出息!给爷爷长脸了!” 岳迁最亲的亲人是宁秦,但此时,老岳就像他真正的爷爷,在这个世界,老岳是唯一一个掏心掏肺爱着他的人。 “乖爷,今天我来下厨吧。” “你做不来,去休息!” “我来吧。” 岳迁在家待了半天,又要回派出所了,身后,老岳得意洋洋地跟村民吹嘘,“我们迁子马上要去市里咯!” 李所长受了陈随接连破案的激励,突然变得很有干劲,几天时间,在嘉枝镇活动的所有白事团体都被他找了一遍,要求严格控制分贝,所有表演不得超过12点,不得以低俗表演吸引眼球,不得传播封建迷信。条条款款很多,执行起来其实有不少困难。大部分团体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盘算着等风头过去,该怎样还是怎样。 岳迁没想到第一个被缠上的居然是自己。 这天他没有值班任务,刚下班就看见尹莫站在派出所对面,朝他招了招手。 岳迁走过去,“找我?” 尹莫今天衣着正常,天气有些热了,他穿了条浅色牛仔裤,上身是灰色防风衣,头发可能刚洗过,很蓬松,扎了个矮团子。 岳迁下意识闻了闻,尹莫身上有时有香烛的味道,但今天没有。 “下班了?”尹莫问。 “啊。”岳迁觉得尹莫不对劲,尹莫每次出现,不是有唢呐的bgm,就是带着一车纸扎,要么像前几天那样穿着破洞丝袜,哪有这么正常过? “真好。”尹莫说。 岳迁更莫名了,“什么真好?” 尹莫看着他,微笑道:“有班上,真好。” “……”岳迁说:“阴阳谁呢?你个大老板,上班下班都随意,还羡慕我们牛马来了?” 尹莫说:“因为你,我的工作没了。” 岳迁一脸你唬谁的表情,“谁不知道你是嘉枝镇最受欢迎的白事老板?我要把你工作搞没了,那什么李大爷不来我门口静坐?” 尹莫唇边泛起笑意,仍旧怪岳迁,“要不是你提议整顿白事行业,我现在已经准备上台了。” 岳迁一方面觉得尹莫不可能受多大影响,毕竟尹莫本就不搞擦边,也不会深夜噪音扰民,但治安这一块岳迁不熟,李所长要是下猛药,尹莫也有可能被牵连。 “李所怎么跟你们说的?”岳迁将信将疑地问。 尹莫说:“不如你请我吃饭吧,上次早饭都没吃成。” 岳迁也饿了,但对嘉枝镇没尹莫熟,“你带个地方?” 尹莫带岳迁来到一家炒菜馆,点了三样菜才把菜单递给岳迁。岳迁看了看邻桌,每一盘的分量都很大,于是只加了一份青菜头炒牛肉。 “现在可以说了吧?”岳迁饭前来一碗暖胃汤,暗道还是尹莫这个本地人会带路,这家馆子的味道是他穿越之后最好的,“你要是没违规,生意怎么会做不下去?” “反正就是做不下去了。”尹莫盯着岳迁说。 “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我好心问你原因,你给我来句‘反正’。”岳迁索性夹起一大块糖醋鱼。 “规矩太多,这也不让,那也不让,落实下来,街道怕担责,直接说最近不让搭灵棚了。”尹莫耸耸肩,“所以我失业了。” 岳迁倒是没想到还有这茬,“那我得跟李所反映反映。还有呢?” 尹莫说:“天天让学习,连做纸扎的时间都没有了。” 岳迁正想说“你唱不了歌还能卖元宝卖纸扎”,这下只好闭嘴吃肉了。 他低头时,尹莫颇有兴致地观察他,似乎是看得太惬意,连眼尾也弯了起来。只是他吃得太专注,没注意到。当他抬起头时,尹莫已经不看他了。 这顿饭说是岳迁请客,但尹莫吃得不多,光顾着向岳迁诉苦了。最初岳迁还挺无动于衷,大概尹莫说得情真意切,岳迁有点愧疚,“要不你先去别的镇跑跑?市里也行,老城区不管的。” 尹莫点点头,“你要调去市里了?” “这你都知道?” 尹莫笑着说:“那我在市里跑生意时,你要罩着我。” 岳迁脱口而出,“我是去刑警队,白事我哪儿管得着?” “不管。”尹莫脸沉了沉,“是你把我赶到市里,你得罩着。” 刁民没法讲理真是!岳迁腹诽着,敷衍答应,“行行,罩着。” 尹莫又笑了,帮岳迁夹了一筷子火爆鱿鱼。 岳迁试图在尹莫身上找到尹末做纸人的动机,但始终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今天气氛还不错,他斟酌了会儿,问:“你有兄弟吗?” 尹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查户口吗?我户口上只有我一个人了。”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凄凉?岳迁硬着头皮说:“查什么户口,随便问问。” 尹莫说:“哦,那就是你对我本人很感兴趣,连同我的家庭也想了解?” 好怪,更怪了!岳迁和尹莫对视,“我看到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所以才问你有没有兄弟。” 尹莫说:“像?在哪里?” 岳迁没说,直觉此时不管怎么回答,都会露出破绽。 尹莫却笑起来,“我没有兄弟,但我好像理解你为什么会看到像我的人。” 岳迁心里紧了一下,线索要来了吗? “因为你老想着我。”尹莫很臭屁地说:“所以才会看到谁都像我。” 第38章 缄默者(03) 岳迁感觉自己被耍了,暗中大骂尹莫脸都不要,面上冷笑着阴阳回去,“是吗,也有可能,毕竟长得像你这么帅的也不多见,足够见之不忘了。” 尹莫好像被夸得很开心,“你也是。” 岳迁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怎么还和尹莫互相吹捧起来了? 纸人的事暂时问不下去,岳迁转换思路,脑海中浮现出王学佳。王学佳出现的地方是尹末的殡仪馆附近,这个世界的王学佳连嘉枝镇都没有离开过,在另一个世界为什么会去朔原市那么远的地方?王学佳和尹末说不定有什么关系,而王学佳又似乎是他穿回来的触发点。 “你最近见过王学佳吗?”岳迁问。 “他不是早就失踪了吗?” “是啊,一直没找着人,王爷爷都急病了。这不是看你一天到处跑,万一有点消息呢?” 村里的人说起王学佳的失踪,至少表面上都会露出关心、难过的表情,但尹莫就像在听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脸上的神情堪称冷漠,“不清楚。你又怀疑他失踪和我有关?我记得我解释过了。” “怎么会呢?这不是随便聊聊吗?”岳迁战术舀汤,故意说:“你能看到那些东西,那帮我问问,它们有没看到王学佳?” 尹莫干脆回答:“不问。” “别啊。” “警察才警告我们,不能搞封建迷信。” 岳迁哑口无言。 尹莫眯着眼笑,“你要搞封建迷信,你也会和我一样丢工作哦。” 一顿饭吃完,岳迁拍拍尹莫的肩,接上他方才的揶揄,“回去了呢,想想怎么重头再来,封建迷信这种东西,能别搞还是别搞了,你也知道,会丢工作。” 尹莫又笑,“谢谢岳警官的饭,岳警官破费了。” 这天之后,岳迁发现自己经常能看到尹莫,这人好像真的因为李所长开展的白事规范活动没了生意做,成天游手好闲在嘉枝镇当gai溜子。岳迁这种新人,工作不是坐办公室,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一个带薪gai溜子,一个失业gai溜子,时不时就在街头来个偶遇。尹莫每次都笑着打招呼,引起岳迁同事们的侧目。 “你们关系很好啊?他怎么总跟着你?” “也没有。就是一个村儿出来的。” “哦,青梅竹马啊。” “……” 穿越来穿越去,还给自己穿越出青梅竹马来了。岳迁盯着尹莫想,可哪家青梅竹马会拿对方来做纸人呢?太缺德了。 临到要去市局报到,岳迁算了算这阵子和尹莫的相处,他居然搭了尹莫四趟车,请尹莫吃了三顿饭,尹莫请他吃了一顿,还请他喝了两瓶汽水。尹莫老开着那辆没人敢坐的车在派出所周围兜风,总是能在他下班准备回村的时候及时出现。那他的脸皮也是有点厚的,有车不坐傻子。 第66章 终于到转移阵地的时候了,老岳很舍得不,拉着岳迁千叮万嘱,又要岳迁勇敢冲,又要岳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岳迁说:“乖爷,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老岳吹胡子瞪眼,“你给我好好听着!市局刑侦队是开玩笑的地方吗?你不知道,那些杀人犯凶残得很!” 岳迁宽慰了老岳几句,抬头往院门外看,昨天陈随跟他说了,今天有车来接他,派出所不必去了,直接往市里去。 车来得很准时,开车的是派出所一位同事,热情地帮忙搬行李。岳迁资历浅,连忙从同事手中抢过行李,“黎哥,我来我来!” “哎呀客气什么,我这俩手反正也是闲着!” 两人抢着搬行李,慌慌忙忙,也不知道有什么遗漏了没有。岳迁将车门一关,朝老岳挥手:“爷,我走了,你保重身体啊,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老岳在岳迁同事面前不想流露出不舍,嫌弃地挥手,“管好你自己!” 车离开嘉枝村,老岳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一拍大腿,这才想起他专门给岳迁做了一床新被子,一直没拿出来给岳迁看,这下好了,被落下了。 老岳拿着手机犹豫半天,车这会儿肯定都开到镇上了,再让岳迁回来,那是给开车的同事添麻烦。老岳索性将被子一捆,背在背上。 他老头子奔波惯了,先搭车去镇里,再坐大巴上高速去市里,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刚关上院门,老岳就被叫住了,回头一看,是尹莫。 尹莫坐在车上,探出头,“背这么大一包,赶集呢?” 老岳没有干过对不起尹家的事,不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忌惮尹莫,再加上岳迁说过尹莫在抓安修时出了很大的力,案子能破有尹莫一份功劳,这会儿老岳看尹莫,目光也多了份亲切。 “赶啥集啊,还不是岳迁!他被调到市里去了,刚走,可粗心啊!你看,被子都忘了拿!”老岳忍不住吹嘘岳迁调到市局,又忍不住吹嘘新被子,“这新被子好得很,蚕丝做的,要不是他被市里看中了,我还舍不得买呢!” 尹莫笑道:“那你打算怎么去啊?” “去镇里坐大巴呗!” “那多麻烦,我送你吧。” 老岳惊讶,“你……也要去市里?” 尹莫点点头,“对啊,最近镇里生意不好做,岳迁建议我去市里找找门路。” 老岳得意道:“哟,他还挺会打算!”说着,老岳伸手拉副驾的车门,尹莫却忽然下车,打开后座的门。 “你坐后面,副驾经常放那些东西,你老人家了,坐着不吉利。” 老岳想坐前面,纯粹是觉得前面视野好,说话也方便,但尹莫为他着想,他也高兴,满意地坐在后座,被子放在左手边。 岳迁不知道老岳和尹莫已经追着他来了,车到南合市局,叶波安排了队员来接他,还是熟人,一起去永宾市出过差的周哥,周晓军。 一看岳迁行李这么多,周晓军就笑起来,“这回有没有猪蹄啊?” 还真有。 老岳这一辈人,最热衷搞人情世故,卤了一大锅猪蹄鸡爪之类的,要岳迁给新领导新同事带去。岳迁连忙拿给周晓军,周晓军笑道:“还真有啊!你等等,我让叶队他们也来尝尝!” 分完卤味,又挨了叶波一顿夸,岳迁终于来到自己的宿舍。宿舍就在市局里面,有独立卫浴,吃饭有食堂。但伤脑筋的是除了特殊宿舍,都是两人间,岳迁这个房间早就有人住了,周晓军说是刑警三队的易轻,跟他年纪差不多,也是暂住。 “嗐,都是大小伙子,就跟读书时住宿舍一样。”周晓军说:“晚上小易回来了,你们吃个饭,沟通沟通感情什么的。” 岳迁说:“好的好的,谢了啊周哥。” 房门一关,岳迁将自己撂在床上。这一趟真够累的,市局可不比派出所,人多得堪比菜市场,刚才一通寒暄下来,他脸都笑僵了。在原来的世界当了好些年副队长,倒是不用跟这个领导那个前辈礼尚往来,他都快忘记当菜鸟的时候了。 市局这一来,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两个世界的不同,这里也叫南合市局,但和他熟悉的那个南合市局不是一个地方,人也都是不同的人。 岳迁坐起来,看着对面的床,渐渐皱眉。他倒不是不能和人睡同一屋,但他属于这个世界的闯入者,浑身秘密,没有一个单独空间的话,万一哪天毫无征兆地又穿越了,有可能被室友发现。 只是现在他也没理由提出住单人宿舍。 今天他不用工作,叶波让他适应一下,收拾完了就去周边逛逛,该添置的添置。岳迁正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手机就响了。 “尹莫?”岳迁拿起手机自言自语,“他找我干什么?” 接通,那头传来的却是老岳的声音,“乖孙,在哪呢?” 岳迁下意识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狐疑道:“乖爷,你拿谁手机给我打电话?” “小尹啊,我在他车上呢!”老岳的声音喜气洋洋,“哎呀好久没到南合市来了,堵车呢!” 岳迁连忙问:“你来南合市了?你手机呢?” “这不没电了吗!还好有小尹。不说了,话费贵呢,小尹问你往哪开,我们把被子给你拿来!” “被子?”岳迁想了想,“爷,你把手机给尹莫,我跟他说。” 对面的声音换成尹莫,“我们在孔雀路。” 老岳在场,岳迁不好问尹莫这是闹哪一出,只得让他导航市局。 尹莫却问:“你就住在市局?” “暂时住宿舍,我这就出来,在外面等你们。” 尹莫似乎还想说什么,老岳在旁边催促:“见面了再说,话费贵啊!” 岳迁匆匆下楼,来到市局的小西门,这儿离宿舍近,也没那么显眼。等了一刻钟,果然看到尹莫的车缓缓驶来。老岳老远就挥手大喊:“迁子!这儿!” 老岳声音洪亮,嚎得不少人都停下脚步,岳迁赶紧跑过去,刚才他考虑过了,老岳难得进城一回,左右他今天时间自由,不如带老岳到处转转,吃点贵的,也算是替原主孝敬孝敬老岳了。老岳搭尹莫的车来,尹莫要是没事,也可以跟着他们吃香喝辣,晚点送老岳回去。 “上车吧,这里不好停车。”岳迁还没开口,尹莫就先一步说。 岳迁习惯性拉开副驾的车门,还没坐进去,老岳就喊:“你坐后面来,那里不吉利!” 岳迁忙说:“爷,你说什么呢,亏人家小尹还送你来。” 老岳无辜道:“是小尹这么说的啊!” 岳迁莫名其妙看了尹莫一眼,尹莫笑道:“没事,岳迁年轻,阳气重,坐这没关系。” 爷孙俩在车上唠开了,要不是车里空间不够,老岳当场就要把蚕丝被抖开给岳迁摸,还问岳迁见过领导了没,领导喜不喜欢卤味。 岳迁趁机说:“你们都还没吃饭吧,我也饿了,我们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我请客。” 老岳一听要在外面吃,连忙摇头,“我不饿,回去吃!” 岳迁劝道:“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人家尹莫这么远给我们送被子,我们不感谢感谢?你那些人情世故学到哪里去了?” 岳迁说话时偷偷看了尹莫一眼,这人沉默开车,像是屏蔽了他们的对话。 老岳尴尬地摸着稀疏的头发,“啊,对,是该请客。我来请,我来请!小尹,你想吃什么?” 此时刚过饭点,街边不少小餐馆正在收拾摆在外面的桌子凳子,老岳瞥见一个小门面,“我们去吃那个豆花饭怎么样?管饱!” 尹莫笑道:“好啊,我也喜欢豆花饭。” 岳迁打断,“我不喜欢!今天我请客,谁都别和我争!” 老岳刚要开口,岳迁转过去对他说:“爷,我升职了,讨个好彩头,你有意见?” 老岳被说愣了,居然看了看尹莫,小声说:“豆花饭就,就不是好彩头了吗?” 尹莫眯眼,“那就顺着岳迁吧。” 岳迁在手机上搜了搜,最后让尹莫开去一家口碑不错的泰式餐厅。老岳虽然节省,但村里生活没那么短缺,鸡鸭鱼猪牛羊之类的都能吃到,还比城里的新鲜干净。出来吃倒不是说要吃多好,也就是吃个感觉,吃个新意。老岳没吃过泰式菜,而酸酸辣辣的应该合老岳的口味。 到了餐厅,老岳跟进大观园似的,好奇地四处张望,菜单一翻开,就抱怨好贵,半句不离村里的鱼才几块钱。岳迁听着,非但不觉得烦,反而觉得好玩。 他以前没有类似的体验,父母走得早,舅舅比他能花钱得多,通常是他看到菜单眼前一黑,舅舅冷哼,嫌他丢人现眼,嘲讽他警察吃不起饭。 岳迁点了一桌子,老岳年纪虽然大,但这一辈的劳动人民心算能力都不差,菜还没端上来,老岳就把账算出来了,心痛不已。 尹莫说:“我等会儿少吃点。” 第67章 老岳爱面子,一听这个就不乐意了,“你放开了吃,哪能饿着你呢!” “我吃多了,你晚上回去越想越气,觉都睡不着。” “胡说!我哪有这么小气!” 岳迁看着这俩说相声,“好了好了,都放开了吃,我还不能赚回来吗?” 菜一道道上桌,全是老岳见都没见的,起初他不愿意动筷子,老人家接受能力不太好,觉得这些奇形怪状的食物都有毒。但岳迁强迫他吃了几筷子之后,他眼睛都亮了,开始自己夹着吃。 岳迁心里高兴,老岳果然喜欢酸酸辣辣的开胃菜。 从餐厅出来,老岳肚子都鼓起来了,这顿饭他吃得是真开心,孙子越来越有出息,还知道孝敬他,将来就是他走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小尹等下送我去客车站吧。”老岳笑着说。 岳迁说:“还早呢,急着回去干什么?” 老岳装忙,“我下午还有事呢!你们一个个的,也赶紧去工作。” “你一个退休老头,有什么事?顶多去杨老头家嗑瓜子。”岳迁拉着老岳走进一家老年服装店,还给尹莫递了个眼色。 “去客车站干什么,我送你回去。”尹莫说。 “你不是来市里找活路的吗?又回去?不行不行!”老岳忙摆手,“我自己坐车回去!” 岳迁已经看中一件薄款夹克,这个季节正好穿,他拿着往老岳面前一比划,老岳脚上有钉子似的要跑,却被后面的尹莫拦住,“这件不错,也不贵,试试吧,迁子的心意。” 老岳跑不掉,被岳迁扒了衣服,换上崭新的夹克,一张脸皱巴巴的,又在心痛钱。 “怎么样?”岳迁问尹莫。 尹莫抱臂,“年轻了十岁。”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老岳都不好意思了。谁不喜欢新衣服呢,更别说是孙子孝敬的,老岳嘴上还在说浪费钱,嘴角已经翘起来了。 岳迁又给他买了裤子和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3点。尹莫开车把岳迁送回市局,岳迁抱着被子,尹莫下车,轻声道:“放心,我保证把老爷子平安送回去。” 岳迁往车那边看了眼,“今天真是麻烦你了,你在市里有事?” “不急。”尹莫笑了笑,“吃人嘴短,再大的事也得把老爷子送回去了再说。” 岳迁回宿舍铺好床,去附近超市买了点日用品,老岳来这一趟让他有了点新的想法——给老岳买点保健品。人年纪大了,吃了保健品没坏处。岳迁用手机搜起来,看了好些最近比较火的品牌,什么惠克科技啊,什么研美科技啊,正当他想继续看时,室友易轻已经回来了。 “你好,我今天刚调来,以前在嘉枝镇派出所,我叫岳迁。”岳迁伸出手,自我介绍。 易轻是个寸头圆脸的小年轻,22岁,不知是不是因为比较腼腆,他沉默地看着岳迁,没有和岳迁握手。岳迁把手收回去,心道自己这室友不像周晓军说的那么好相处啊。 “你好,刑警三队易轻,技术队员。”易轻声音也很轻,说完就做自己的事去了。 岳迁太久没有和人住一间屋,第一晚就不适应,考虑要不要在附近租个房子,看了一圈租房信息,发现自己租不起。 市局这一片地段好,房价高,不是他这种菜鸟工资负担得起的。 岳迁从来没有为房子的事发过愁,还没毕业舅舅就把他的住处装修好了。过去他还埋怨舅舅不理解他的崇高事业,老是泼冷水,现在才明白,要不是舅舅给他解决了一切生活上的客观困难,他可能也没法全心扑在侦查上。 好在岳迁适应力很强,穿成菜鸟这种事都难不倒他,住双人宿舍算什么。 尹莫发了条消息来,还带图片,已经把老岳送到家了,老岳不仅留他吃饭,还往车上塞了一口袋大苹果。 [纸人哥:我今天算不算又吃又拿啊?脸红.jpg] 岳迁第一次看到尹莫发表情包,笑了笑,严谨措辞,感谢他送老岳来回,又关心了一下他的生意,客套地表达以后来南合市,可以找自己。 [纸人哥:我明天就来。] 岳迁握着手机一动不动。不是哥们儿,我跟你客气呢! 易轻看岳迁当雕塑,终于主动说了句话:“跟女朋友聊天呢?” 岳迁缓缓抬头。女,女朋友? 气氛好像更尴尬了,易轻说:“我也才调过来,老家在弓理镇。我以为你跟女朋友聊天。” “我女朋友在……”岳迁急忙打住话头,“你老家在弓理镇啊?好地方。” 易轻笑了笑,“小地方,生活还行,就是不太适合发展。” 好险,差点就说出我女朋友在嘉枝村了。岳迁和易轻尴尬地聊了会儿,眼前老是浮现出尹莫似笑非笑的模样。 我没有女朋友,他不是我女朋友!睡前,岳迁坚定地想,他只是一个拿我做纸人的可疑分子,是纸人哥! 3月26号,岳迁正式到重案队报到,叶波叫上他,和永宾市那边开会。永宾市周河分局已经控制了几名嫌疑人,他们都曾经为阿菊、阿竹工作,其中一人甚至见过许铭,据她交待,许铭是被柳阑珊送来的,年纪小,取卵风险非常大,但客户里有人就喜欢许铭这种岁数的女孩,许铭危在旦夕之时,都还喊着“柳姐姐救我”,她不肯相信是那个如亲人般帮她救她的柳阑珊害了她。 办公室陷入沉默,不时响起叹息。周河分局救出了三名受害者,她们的身体都已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而许铭不在其中,嫌疑人表示,许铭可能已经死了。 会后,岳迁查阅永宾市发来的详细侦查记录,走廊上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重案队出动了。 “什么案子?”岳迁目前只是重案队的边缘人物,有案子也不会通知他,正好周晓军也不出警,他拦住周晓军问道。 “镜梅桃源的案子,说是现场比较诡异。”周晓军回头打量岳迁,“叶队是不是没给你安排工作?” 岳迁点点头,“我在看资料学习。” 周晓军往他背上一拍,“看啥资料,跟着查案才是最好的学习,等着,我给你叫人!” 重案队大多数人对岳迁这个突然调来的都不熟悉,这是一群精英,对队长从乡镇派出所弄来的新人多少有点怀疑和不信任,也就周晓军这些见识过岳迁本事的很欣赏他。 周晓军拉住正要驶出市局的一辆警车,将岳迁塞了进去,笑眯眯地说:“小岳,嘉枝村那案子出了大力的,把他带上呗!” 车里坐着的人岳迁都见过,岳迁谦逊地打招呼,“张老师,李哥。” 周晓军都这么说了,他们总不能将岳迁赶下去,路上痕检师叮嘱:“到了现场要听指挥,不要破坏线索。” 岳迁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 警车从南合市永远车流滚滚的主干道上驶过,春天的风裹挟着干燥的气息灌入车窗。岳迁忽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在另一个世界,再一次奔向了南合市的黑暗与血腥。 第39章 缄默者(04) 镜梅桃源对老南合人来说并不陌生,它建在西城区的老商业圈旁,是南合市最早一批高档小区。小区里有人工湖,冬春时节梅桃更替,所以开放商附庸风雅,起了这个名字。 西城区当年也是老钱最多的地方,除了镜梅桃源,还有至少四个富人小区,住在里面的有在时代的浪潮上大赚一笔的商人,也有靠股市一夜暴富的投机者。 不过最近几年,西城区渐渐没落,镜梅桃源也早已不是老钱的象征。 警车还未开进镜梅桃源,就在外面的路上堵住了。这一带规划得早,路都比较窄,还全是上坡路,商贩占道经营,常年车多人多。 “我走过去!”岳迁说着就下了车,痕检师也带着徒弟下车,挤着往小区大门走去。 镜梅桃源死了人的消息已经传开,一路上都有人在大声讨论。岳迁边听边走,脚步不由得放慢,而痕检师急着去勘查现场,大步流星,很快就没影了。 “听说是死在竹林里,眼珠子啦,肠肠肚肚啊,都被掏干净了!” “啧啧啧!谁掏的啊?掏那些干嘛啊?难道能混在内脏里卖?” “哎呦以后可不敢随便买内脏了!” “你们瞎说什么!不是人掏的!是动物!” “啊?咱们这还有野兽?” 岳迁心想难怪,死状那么惨的话的确得第一时间通知重案队,就算最后不是由重案队主查,重案队也得随时监督。 不过尸体被野兽啃食?听起来不像发生在大城市里的案子,倒是…… 岳迁皱眉,想到刚穿越来时,老岳给他讲的尹家的往事。尹莫的爷爷辈,就是在山里被野兽啃了,村民们至今不相信只是单纯的野兽袭击人,觉得是尹家搞邪术,遭了报应。 越往上面走,看热闹的人越多,门卫形同虚设,管你是不是住户,都放进去了。 岳迁心道不好,这种老旧、人员混杂的小区,对凶手来说简直是宝藏作案地。 第68章 进入小区后,岳迁跟着人群走了十多分钟,都没有到竹林,也没有看到警戒带。镜梅桃源太大,建筑全是六层以下的房子,楼距宽,绿化好……不,已经不能用好不好来形容了,因为原来的住户逐渐搬走,洋房被租给工作室、改装成民宿、群租屋,原本的物业早就撤了,新物业不管什么绿化不绿化,小区里植物胡乱生长,到处都阻拦视线。 岳迁终于看到警戒带,那里确实有不少竹子,竹子犹如屏障,将建筑群和一个长满青苔的游泳池隔开。而尸体就躺在游泳池里。 围观群众被挡在警戒带外,岳迁有证件,被放进去,他还没有靠近游泳池,但看得清那是一具肥肉松弛的男性躯体,没穿衣服,腹部和脖子被开了大洞,颈骨、肋骨戳在外面,内脏流出,惨不忍睹。 过年时,岳迁跟着老岳去看杀年猪,买了好大几扇肉回来,当时的情形岳迁记得很深刻,他从小到大就看过那一次杀年猪。 此时,虽然很不恰当,但这具白花花的躯体,让他闪回想到了那只嚎叫的猪。 叶波看见岳迁,“你怎么来了?” 岳迁此时的身份不便过于张扬,“周哥看我没事干,叫我来学习一下。” 叶波面色凝重,“也好,你跟着做下排查,这案子蹊跷得很。” 法医和痕检师正在对尸体、现场进行勘察,岳迁来到游泳池边,看见池子里外都有一些残留的动物足迹。南合市这个季节夜里多雨,虽然不是大雨,但连绵一夜,足以带走重要痕迹。 游泳池对面的林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岳迁抬头看去,两只夹着尾巴的大黄狗正在朝这边张望,它们身上的毛很脏,从嘴筒子到脖子、前肢,有明显的黑色污迹。 岳迁正要过去,已经有队员向大黄狗跑去,大黄狗惊恐逃窜,林子里顿时鸡飞狗跳。最终,它们还是被麻袋罩住,发出一连串呜咽。 被捕捉的野狗不止这两只,仅岳迁看到的就有六只,它们身上都有血,在刚刚过去的这个下着雨的夜晚,它们啃食了游泳池里的这具尸体。 岳迁感到很不妙,他还没有进入小区时,就在门口看到不少流浪狗,小区里更是多。这里的居民对流浪狗很宽容,它们才得以在这里繁衍生息。 可现在,有人利用它们,来掩饰自己的罪行。它们是无辜的,但在这起案件上,它们必然被推上风口浪尖,同样被推上风口浪尖的还有警方。 岳迁退到警戒带之外,已经听见人们的议论从被害者本身转移到流浪狗上。 “狗吃了人?这些狗这么亲人,怎么会吃人?” “警察刚才打狗呢,那只黄的叫得好可怜。” “不会要弄死吧?太没人性了,我经常喂他们,不行,我要联系动保!” 人群中,一个穿着围裙,扎着头发的高瘦男人神色慌张,岳迁看清他围裙上写着“微蓝家园”,被捕的狗看到他,仿佛看到了救星,大叫起来,其他狗听见了,也跟着大叫。人们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在他身上,他更是惊慌,转身就跑。 有人喊:“小张,你跑什么?你家的狗要被打死了,你不管管!” 小张慌不择路,岳迁快步上前,挡在他面前。他看见岳迁的证件,脸色惨白,话都说不清楚,“我,我只是来看,看看,不,不关,我的事啊!” 岳迁朝不远处的洋房抬了抬下巴,那栋洋房改装得很有田园风格,外墙上写着“微蓝家园”。 “你是民宿老板?” “啊,啊。”小张低头快步走。 岳迁问:“那些狗是你养的?” 小张连忙摇头,“不,不是!小区里到处都有狗,怎么就成我的了?” 但“微蓝家园”院子里的情形却是另一番回答——草坪上有数个狗房子,院门的装饰也有骨头、铃铛、手绘小狗,四五只体型较小的田园犬在草坪上玩闹,其中一只还穿着印有“微蓝家园”字样的工作服。 小张满脸汗水,“是它们非要进来,我没有养它们,平时给点吃的而已!死人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着急,我也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岳迁安抚两句,看见地上黑红色的爪子印,“我们坐下来聊聊吧。” 小张也看到爪子印了,抖得更厉害,看上去快哭了,“真的真的和我无关啊!” 正在院子里玩闹的田园犬看见小张回来,都欢乐地跑上来,他却将怒火发泄在它们身上,一脚将一只最小的踹飞。那可怜的小狗趴在地上呜呜叫着,另外几只也都夹着尾巴退后,似乎不明白同伴为什么会挨揍。 岳迁皱了皱眉,蹲下来抱起受伤的小狗,它的嘴和牙都很干净,身上的毛也没有沾血,它在岳迁怀里拱了几下,眼睛湿漉漉,很委屈。 岳迁摸着小狗的脑袋,对小张的态度强硬了些,“你说它们不是你养的,它们来你院子撒野,你也不管?还给它们盖房子。你这里是民宿,就不怕客人不满吗?” 这时,有客人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狗,她们还不知道小区的命案,抱起小狗就亲。 “还是说,小动物其实是你招揽客人的手段?”岳迁盯着小张的眼睛。 小张崩溃了,“是又怎样?我也没想到现在能闹成这样!” 客人吓了一跳,看见外面有不少人,还有警车,绕开小张出去看热闹。 “别那么着急,来,把话说清楚。”身边没有陈随和叶波盯着,岳迁也不必装菜鸟了,他眼里有一线刑警的冷厉和敏锐,压迫感犹如实质包围着小张,“你们小区为什么有这么多流浪狗?” 小张看了岳迁两眼,吞咽唾沫,开始交待,“这是个老小区,以前有钱人多,绿化面积很大,后来有钱人不都搬走了嘛,物业也跑了,就,就没人管呗,野狗进来住,一窝一窝地生,那些林子啊池子啥的早就荒废了,人也不爱去,狗就住那边。而且没搬走的人,特别喜欢这些狗。” 岳迁问:“为什么?” “防我们这些外来的。”小张指着周围的一排排洋房说,有钱人大量搬走后,有很多像自己这样的创业者搬进来,现在镜梅桃源的住户不到三分之一,其余全是商户。 这些住户当年也是有钱人,不然哪里买得起这里的房子,但时过境迁,他们已经被时代淘汰了,搬不去更好的小区,却仍以有钱人自居,看不起新来的商户,觉得进来开工作室的都是贼。流浪狗成了他们防贼的手段,住户们自发投喂流浪狗,就像家养的一样,还唆使它们朝新面孔嚎叫。 岳迁想了想,“但据我观察,流浪狗对谁都挺亲近。” 小张嗤之以鼻,“这些畜生,有奶就是娘啊。” 如果给镜梅桃源的两派按年龄做个划分,大多数住户在50岁往上,而商户普遍年轻,拿小张为例,他今年27岁。这些年轻的商户们很快发现住户们投喂流浪狗的心理,也跟着投喂流浪狗。他们会买狗喜欢的玩具、进口狗粮,又爱逗狗玩,迅速和流浪狗建立起良好关系。 岳迁视线在院子里一扫,“你和流浪狗的关系也太好了。” 小张脸一阵红一阵白,“反正都这样了,我也不瞒你,现在民宿生意不好做,我将狗作为噱头,给它们一顿饭吃又花不了多少钱。但我发誓,那具尸体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岳迁示意地上的脚印,“那些狗,有几只是你在喂?” 小张又不安起来,“四,四五只吧,但我声明,大的不在我这儿住,你也看到了,只有小的住在院子里,大的它们到处乱跑,饿了来找我要吃的。” “今天早上来过?具体什么时候?” “7点多吧,我当时就吓死了!” 小张上早班,不到7点就起来收拾院子,准备狗粮,天蒙蒙亮,他看见小黄和小灰远远跑过来,还有些纳闷,因为平时这个时候,来的还挺多,今天怎么只有两条? 小黄和小灰走近,他忙着放狗粮,没仔细看,只觉得这俩好脏,也不知道昨晚干嘛去了。等它们已经开始吃,他才发现地上有一串深色足迹,不像泥巴,倒是像……血。 小张连忙蹲下来看两条狗,只见它们下巴和脖子上全是粘稠的血! 小张当时还没有往吃人的方向想,以为它们吃了什么动物的尸体,但又觉得奇怪,这些流浪狗有人投喂,并不会吃死猫死耗子,肉都是煮熟了才吃的,怎么会突然吃得满嘴血? 小张生怕它们吃了病死的动物,感染一身病,传染给院子里的狗,将它们赶了出去,它们吃过的饭盆也都扔掉了。小黄小灰夹着尾巴在院子外面看了会儿,跑不见了。 8点多,小张听到喧哗,见不少人往竹林的方向跑,他也跟去看发生了什么,路上听说那边死了人,还被狗给啃了。小张马上联想到不久前的一幕。 竹林那边过去是小区的后花园,“微蓝家园”是离竹林最近的一排洋房,但也隔着条条小路,现在竹林没人管,小张从不过去。 第69章 穿过竹林,游泳池里的情形冲击着所有人的视网膜,当时还有两条狗正在啃尸体,它们都是“微蓝家园”的常客,小张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说它们不吃生肉?”岳迁问。 “反正我没见过,它们被养得好,不愁吃不愁喝的。”小张说,去年有住户弄了活鸡给流浪狗吃,它们都不吃,平时小区里有死老鼠死猫什么的,它们也都不吃。 岳迁脑中浮现尸体的细节,被啃食最严重的是颈部和腹部,这两个部位很可能有凶手想要掩饰的东西,比如致命伤。凶手在引导流浪狗啃食,而它们原本不爱吃生肉。凶手是怎么做到? 凶手很熟悉这群流浪狗,甚至能够轻易改变它们的饮食习惯。 岳迁再次看向小张,小张被他看得魂飞魄散,“真的不是我!我不是都解释清楚了吗!” 小张身上有嫌疑,但岳迁不打算此时对他剖根问底,回到现场。 初步勘察已经结束,游泳池和竹林里的足迹混乱,且已经被破坏。报警的是一位姓王的大爷,他是这里最早的住户,7点多外出买菜回来,在竹林附近晨练,看到一群狗从里面出来,身上很多血,他叫来经常一起晨练的邻居去看是怎么回事,发现了尸体。众人一吆喝,很多住户、商户都赶来了,警戒带拉上之前,至少有几十人围在游泳池边。 他们破坏了现场,但也提供了线索,王大爷和另外几位上了年纪的住户都说,死的是老朱,住在20栋。 “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11点左右,被害人枕骨骨折,钝器造成。”法医正在和叶波交流,岳迁凑上去听,法医看了看他这张新面孔,继续说:“被害人失去行为能力之后,凶手割断了他的颈动脉,吸引流浪狗啃食。” 叶波说:“腹部也被划开?” “目前的推断是这样,啃食已经破坏了伤口,具体的还要回去解剖。”法医说。 岳迁打岔,“但这里的人说,流浪狗平时被喂得很好,不会吃生肉,而且它们亲人,更不会吃尸体。” 叶波很感兴趣,“那这些狗是为什么凑上来?” 岳迁说:“有人很会引导,他也许花了不短的时间训练它们吃生肉,而且昨晚在尸体上,他还做了别的手脚。” 尸体被带回市局,岳迁和部分队员继续留在小区排查,根据王大爷等人提供的信息,岳迁来到20栋,物业也赶来了,证实20-3的住户确实姓朱,叫朱坚寿,63岁,老伴叫梅丽贤,最近似乎在住院。 岳迁调取昨天,也就是2月25号的监控。朱坚寿上午6点就出门了,9点多提着菜回来,11点提着环保袋离开,下午1点回来,5点半再次出门,再回来时已是夜里10点。10点20,他两手空空离开20栋,穿着和白天一样的棕色夹克、铁灰休闲裤,但这一次,大门的监控没有拍到他。 小区的监控保留一个月,从2月10日开始,朱坚寿几乎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进出,只有案发这天,他在10点20分再次出门。 而更往前,监控还留下了朱坚寿妻子梅丽贤的身影,她头发全白了,很瘦,走路蹒跚,看上去病恹恹的。2月9号下午,一辆车停在20栋外面,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车里下来,不久和朱坚寿一起搀扶着梅丽贤上车。 岳迁叫王大爷一起来看监控,王大爷指着屏幕说:“这不就是老朱的儿子吗!他们家就这一个儿子,我认识,叫朱涛涛!还生了双胞胎呢,以前经常看到双胞胎来老朱家里玩。” 昨晚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中的朱坚寿看上去只是去买点烟酒的样子,但他没能再回来,他的尸体被扒干净了衣服,手机、钱包什么都不留。 从20栋到竹林,没有监控,他是怎么“主动”来到游泳池? 另一边,重案队在南合三院外科病房找到了梅丽贤,她罹患乳腺癌,两年前做过手术,今年复发转移,整个人憔悴得像一具骷髅。朱坚寿今天一直没来,手机关机,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看到警察出现时,她的眼中涌出泪花,“老朱,老朱是不是出事了?” 梅丽贤身体情况太差了,叶波不敢让她认尸,借用她的手机联系朱涛涛,打了几次才接通,朱涛涛的语气很不耐烦,“妈,我很忙,你能别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吗?” “我是南合市重案队刑警叶波,朱涛涛,你父亲朱坚寿可能出事了,你有空来一趟吗?” 朱涛涛愣住了,半天才道:“什,什么意思?” “镜梅桃源今天发现一具尸体,疑似你父亲。” 朱涛涛突然挂断电话。 梅丽贤在病床上抽噎,枯瘦的手抓住身边的女警,“姑娘,姑娘,老朱他,真的出事了吗?” 朱涛涛迟迟不出现,岳迁让物业打开了朱家的大门,中药味蔓延出来。痕检师立即采集生物检材,岳迁在几个房间来回走动。 这套房子有两层,加上外面的平台,有两百多平,室内装修很旧了,是世纪初曾经流行的风格,天花板上的吊灯繁杂华丽,灯泡坏了大半,成为无用的尸体。 一楼的主卧看样子是梅丽贤住的,柜子里除了她的衣物,还有小孩子的,床边还放着一个电动木马。朱涛涛的那对双胞胎来和爷爷奶奶住,应该就是和梅丽贤睡一块儿。 朱坚寿的卧室在二楼,和书房属于一个套间。老两口分房睡很常见,更别说这套房子有的是房间。朱坚寿的书柜里有不少炒股书、俄语书,时间久远,泛黄发霉。书房里有几个相框,照片是他和梅丽贤年轻时,他们和一对年轻男女,应该是儿子儿媳,还有一张九人大合照,暂时看不出里面都是谁。 岳迁仔细拍照,回到一楼,沙发和桌子上堆放着很多中药,厨房的锅里还泡着一锅,灶上没有火。昨晚朱坚寿出去之前,可能就是在泡药,他打算回来后开火熬。 这些中药应当是给梅丽贤熬的,晚期病人的家属,在想尽一切办法挽留至亲。 岳迁回到市局,解剖、化验、dna比对相继完成,朱坚寿患有糖尿病,而在死前,他进食了含有大量糖分的奶油椰子糕,这促使他血糖短时间内剧烈波动。同时,法医在他腹部的伤口中发现了微量的猪脂肪残余。 法医看了看赶来拿报告的岳迁,“你早就想到凶手在被害人腹部和颈部放了这种东西?” 岳迁迅速浏览报告,“这些流浪狗被狗粮喂挑了嘴,要让它们帮忙吃掉痕迹,当然需要借助诱饵,血淋淋的肥肉、动物内脏最容易激发它们的原始本能。” 法医皱着眉,“不觉得凶手有些多此一举了吗?” 岳迁抬头,“嗯?” “你来看!”法医将岳迁带到解剖台边,“虽然颈部的致命伤已经被啃食干净了,但我们可以根据现有证据还原当时的情况。凶手和朱坚寿一定是认识的,而且关系不浅,所以他才知道朱坚寿有糖尿病,一吃椰子糕就会出问题,朱坚寿也相信他,才会深夜出来会面,给什么吃什么。朱坚寿吃了椰子糕之后,血糖波动造成头晕反应慢,凶手这才有机会击打他的后脑,他倒下之后,凶手对他进行割喉。” 岳迁明白法医的意思,“对付一个晕倒的人,任何普通锐器都能割喉,作案工具本身没有特殊性,他根本不用靠流浪狗来掩饰。反而是椰子糕,更能暴露凶手。对了,曾老师,糖尿病人吃下椰子糕,一定会出现头晕反应慢的症状吗?” 法医摇头,“个体差异很大,朱坚寿可能就是反应特别大的那类人,而凶手很清楚。” 岳迁看着尸体腹部的狰狞伤口,“这里具体有些什么伤?” 法医比划着,“凶手横向纵向剖开了朱坚寿的腹部,残余的内脏上没有找到捅刺贯穿伤。” “那也就是说,凶手剖开腹部只是为了让流浪狗进食?”岳迁说:“复仇?泄愤?” 法医神色凝重,“总之在我看来,掩饰伤口的可能性不高,更重要的信息都没能掩饰,掩饰这个有什么意义?” 岳迁问:“椰子糕的成分配料查不查得出来?我记得市里有好几家做椰子糕的老字号。” 法医点点头,又看了岳迁一眼,“你以前跟着陈随?” 岳迁说:“陈随是我师父。” 法医不知在想什么,“你们先去忙吧,出结果了我给你们送去。” 走廊上传来哭声,岳迁以为是朱涛涛终于来了,快步赶去,看到的却是梅丽贤,她坐在轮椅上,以泪洗面,本以为会先一步离开,没想到先走的是相伴一生的丈夫。 第40章 缄默者(05) 梅丽贤的哭声低沉喑哑,她的体力已经不允许她太过悲伤。岳迁推着轮椅,看见她将颤抖的手放在白布上,稀疏的白发随着身体的颤意不断晃动。 “老朱,这么多年了,这是为什么啊?” 和梅丽贤一起来的还有护工,担心她撑不住,护工低声对岳迁说:“梅婆婆没多少日子了。” 叶波看看岳迁,“让老人家先出来吧。” 第70章 梅丽贤不像许多亲属那样要死要活,她只是一再回头,看向那具千疮百孔的尸体。 “能给我说说,老朱是怎么出事的吗?”梅丽贤苍老的眼睛望着岳迁。 警方考虑到梅丽贤的身体情况,本来不打算对她做问询,但她主动提出来,岳迁跟叶波打了申请,将问询地点改到室外。 市局外面有个便民公园,此时临近黄昏,公园里人很少。 “梅婆婆,老朱每天都给你送饭菜和中药?”岳迁从日常说起。 梅丽贤点头,“我跟他说,我没胃口,一天吃不了那么多顿,但他还是雷打不动,其实那些中药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我喝,也是让他心理上好受一些。” “你们感情很好。” 梅丽贤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活到这把岁数了,感情好不好的,又有什么关系?” 在朱坚寿遇害,且身体被狗啃食这件事上,梅里贤的情绪并没有特别浓,岳迁起初认为她病得太严重,早就看淡了生死,才会如此,可此时听梅丽贤的意思,他们夫妻俩感情也许并不深,只是一辈子都走过来了,像是告别一个老友,而朱坚寿不辞辛劳照顾她,也只是习惯了而已。 无论如何,凶手是熟悉朱坚寿的人,排查必须从朱坚寿的人际网络展开,梅丽贤或许掌握着关键的线索。 “老朱糖尿病多久了?”岳迁问。 “四十多就得了,他啊,没毅力,总是管不住嘴巴。”梅丽贤说起糖尿病,话倒是多了不少,絮絮叨叨说起她和朱坚寿在厂里当工人那会儿的事来。 南合市以前有个造船厂,规模很大,现在早就解体了。梅丽贤和朱坚寿都是里面最普通的工人,一个月也就几十块钱工资,住在厂里分的筒子楼里。 朱坚寿特别爱吃肥肉,爱吃糖,那年头肉和糖都是好东西,没人觉得吃多了会得病。朱涛涛出生之前,就因为朱坚寿太能吃,家里连存款都没有。为了朱涛涛,梅丽贤不让朱坚寿随便吃糖了,朱坚寿憋不住,还跟儿子吃醋,经常和梅丽贤吵架。 梅丽贤感叹,这就叫贫贱夫妻百事哀。 岳迁知道造船厂,不管是他原本的世界,还是这个平行世界,造船厂都不存在了,大量工人下岗,另谋生路。朱坚寿和梅丽贤是下岗后做了什么生意,才成了住在镜梅桃源的富人? 梅丽贤说,朱坚寿别的不行,但生在一个好家庭。朱家不是本地人,朱坚寿上头有三个姐姐,全都是生意人,早些年朝不保夕,生活还没朱坚寿稳定,但造船厂走下坡时,二姐突然发达了,对姐妹和弟弟相当慷慨,带着姐妹做生意,朱坚寿是工人,二姐直接给他钱,不久大姐三姐的生意也都蒸蒸日上,三个姐姐争着给朱坚寿钱。 朱坚寿和梅丽贤的日子这下好过了,朱坚寿最早是厂里的俄语翻译,后面几年根本没有翻译的事了,他便不干活,拿着死工资,却也不离职,成天在厂里转悠,他兜里有钱,也大方,走到哪里都揣着糖,工人们都客气地喊他朱哥。梅丽贤家里穷,虽然跟着朱坚寿的姐姐们沾光,但到底不踏实,依旧勤勤恳恳工作。 那段时间朱坚寿经常和梅丽贤争执,嫌梅丽贤上不得台面,有福不知道享。梅丽贤总觉得上天不会一直眷顾自己,三个姐姐经商能赚钱,今后一直能赚钱吗?要是不赚钱了,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又怎么办? 朱坚寿挥霍归挥霍,但有一点好,他有自知之明,不会胡乱学姐姐们做生意,梅丽贤要他把钱拿出来,他不乐意,但也拿了。梅丽贤将钱存起来,精打细算,送朱涛涛上了市重点中学。她的担忧没有成为现实,三个姐姐越来越有钱,二姐直接对朱涛涛说,学费生活费她包了,今后想出国念书,直接问她拿。 镜梅桃源那套房子,也是三个姐姐买的,梅丽贤至今还能想起住进去时的心情。很奇妙,很不真实。住在镜梅桃源的都是真正的有钱人,他和朱坚寿却是靠姐姐。朱坚寿又笑话她,说嫁到朱家来,她只管享福就对了。 造船厂一年不如一年,朱坚寿早就不去上班了,梅丽贤却还每天打卡,她与车间的同事们关系向来不错,原以为退休后也会时常走动,但造船厂一垮,大家都忙着求生,她这样生活无忧的,渐渐淡出了工人圈子。这些年,只有三五个女同事,过年过节还会和她发发消息。 朱坚寿大鱼大肉,毫不节制,又不再工作,成天懒着不动,终于患上糖尿病。梅丽贤很着急,朱坚寿却很得意,逢人便说这是富贵病,穷人想得都得不了。 梅丽贤操心朱坚寿的病,逼着他吃糖尿病人餐,不准他吃任何甜点,朱坚寿和梅丽贤大吵大闹,梅丽贤心灰意冷提出离婚,朱坚寿这才消停。在梅丽贤的坚持下,朱坚寿的血糖控制住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出现严重的并发症。 “当年他查出来毛病的时候,我以为他会走在我前面,没想到我得了更严重的病,这些年我都觉得我会先走,结果先走的却成了他。你说说,人的命数人自己是看不清的。” 岳迁问:“朱坚寿是不是很喜欢椰子糕?尤其是加奶油的那种?” 梅丽贤愣了愣,似乎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岳迁据实道:“我们发现朱坚寿昨晚进食过大量椰子糕。” “他……”梅丽贤抓着轮椅的手轻轻颤抖,失望道:“我就是说,他最近状态怎么越来越差!我管不着他了,他就偷偷吃!” 岳迁说:“应该不是朱坚寿自己买的,有人投其所好,送给他,造成他血糖剧烈波动。我们在你家中没有找到椰子糕。” 梅丽贤似乎很难消化这条信息,“故意给他吃?” 岳迁点头,“有哪些人知道朱坚寿喜欢椰子糕?同时也知道他一吃这个,就会头晕迟钝?” 梅丽贤怔了好一会儿,“我,涛涛,还有他姐……其他也没谁知道了吧。” 朱坚寿遇害至今,朱涛涛都没有出现,而朱坚寿的其他家人似乎不在南合市,这条线索有待进一步核实。 岳迁又问:“朱坚寿为什么喜欢吃椰子糕?他常在哪里买?” 梅丽贤苦笑,“他老家在苍珑市,那边挨着海,遍地是椰子,我们这边不产椰子,从外地运来的椰子很贵,厂里没几人吃得起,他有钱之后,就爱当着大家的面买最贵的椰子吃。” 朱坚寿对椰子的喜欢纯粹来自于优越感,梅丽贤记得他们刚结婚那会儿,自己没吃过椰子,问朱坚寿椰子是什么味道,朱坚寿说就是甜水,喝着没滋没味。 后来朱家的姐姐们发达了,椰子又正好在南合市刮起一阵风。对工人们来说,椰子太贵了,偶尔给孩子买一个都心痛。朱坚寿很享受别人羡慕的眼光,每天都抱着椰子去上班,将椰子水当白水喝。 也是从那些年开始,南合市出现不少做椰子糖水、椰子糕点的铺子,朱坚寿是常客,糕点一买就是好几斤,不仅自己吃,还要分给同事吃。 这些糕点放了大量糖和添加剂,比椰子水味道好得多,朱坚寿并不是真的喜欢椰子水,但真爱椰子糕。哪怕得了糖尿病,也背着梅丽贤买过多次。梅丽贤每次发现,都气得掉眼泪,朱坚寿认错态度良好,但总是再犯。 梅丽贤印象中最严重的一回,她在厂里加班,整晚没有回家,第二天接到朱涛涛的电话,说朱坚寿住院了。梅丽贤心急火燎赶去医院,得知朱坚寿趁她不在,吃了两斤椰子糕,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朱坚寿自己也吓到了,过去一家人都不知道他对椰子糕反应这么大。医生叮嘱以后实在馋,吃一小口没问题,但决不能胡吃海塞。 朱坚寿是个好面子的人,出院后生怕别人知道他被椰子糕放倒,谁也不肯说,还让梅丽贤三缄其口,要不是三个姐姐问到了,朱坚寿连她们也不会告知。 岳迁问:“吃进医院那次,朱坚寿是在哪里买的椰子糕?” 梅丽贤说:“凉风喜膳,就北苑街那家,我去年经过,都还开着。” 岳迁记下,又问:“朱涛涛和朱坚寿关系怎么样?” 梅丽贤好一会儿没说话,开口也是答非所问,“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 “你这次住院,我看都是朱坚寿忙里忙外照顾你,朱涛涛和他媳妇来看过你吗?” “嘉寒……哎。” 梅丽贤神色黯然,像是已经透支了体力,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岳迁将梅丽贤送回医院,得到朱涛涛终于赶到市局的消息。岳迁没立即回去,而是来到北苑街的凉风喜膳。 北苑街在北城区,离镜梅桃源很远,当年的造船厂就在北苑街附近,街边还未拆迁的居民楼密密麻麻,凉风喜膳店铺不大,周围是一水的苍蝇馆子。 红极一时的奶油椰子糕早就成了时代的眼泪,不再有人排队购买,凉风喜膳门口只有两三客人,而且都是五六十岁的人。岳迁走近,也没人招呼他,他看了看玻璃柜里的糕点,品种单一,要么是普通椰子糕,要么是加了奶油、珍珠等的。 第71章 “给我来半斤。”一个大爷说。 岳迁注意到,他给的是现钱,老板也很熟练地从一抽屉零钱里找补。大爷走后,岳迁指了指奶油椰子糕,“给我来三斤这个吧。” 老板诧异地看着岳迁,似乎觉得他这样的年轻人一下子买三斤很奇怪。岳迁笑了笑,“家里长辈想吃。” 老板点点头,夹出来称重。岳迁跟他聊天,“叔,我小时候就在你这儿买过椰子糕,离开南合市后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了。” 老板嘿了声,“以前我这排长队呢,现在生意不好做咯!” “哪里,这不还是有很多老顾客吗。” “都是老东西了,老东西接受不了新事物,我也做不来新的,厂里人越来越少,再过几年,我也该关门退休了。” 聊了会儿,岳迁点开朱坚寿的照片,“叔,你看看,眼熟吗?” 老板瞅一眼,“这不老朱吗?” “哟,原来是熟人啊!” 老板却有些不服气,“老朱这人,我这店刚开起来时,他特别照顾我生意,但他那个老婆不行。” “怎么说?” “老朱得糖尿病关我啥事啊?他老婆非得说是吃了我的椰子糕,气得我,真是!” “那老朱后来还敢来买椰子糕吗?” “咋不敢,偷偷买呗。不过他敢买,我还不乐意卖给他,他怕老婆,我怕他老婆又来找我麻烦。” 岳迁说:“那老朱最近一次来买椰子糕是什么时候?” “嗯……”老板想了很久,“不记得了,好几年没看见他了。”说着,老板回头叫老伴儿,“老朱来过没?” “哪个老朱?” 两人掰扯半天,都说很久没见过朱坚寿了。老板这会儿回过味来了,狐疑地打量岳迁,“你谁啊?问这个干什么?” 岳迁出示证件,“是这样,老朱出了点事,我来排查。” 老板一下子紧张起来,“不,不会是又吃椰子糕吃进医院,然后怪我们吧?” 岳迁问:“叔,这几天有没有人一口气买了很多椰子糕?”他颠了颠手上的,“就像我这样?” 老板说:“还真有!” “谁?你这有监控吧,调出来给我看看。” 店里的监控是去年才装的,老板操作起来很生疏,弄了会儿就毛了,“我搞不懂,你自己看!” 岳迁快速浏览,找到了老板说的那位客人,25号下午4点半,一个戴着帽子,中等身材的老年男性称了3斤奶油椰子糕,给的是现钱。 岳迁问:“他是谁?以前来买过吗?” “没见过,他说话有外地口音,我还问他怎么买这么多,放久了不新鲜,他,他有点怪。” “哪里怪?” “就是紧张,说话磕磕巴巴,说给孙子吃还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买个椰子糕有啥好紧张。” 岳迁将视频拷了下来,站在北苑街观察片刻,朝一街之隔的造船厂走去。造船厂的工厂部分早就拆迁了,但居民楼还在,狭窄的巷道里充满搓麻将的声音,混合着嬉笑怒骂。厂子倒闭了,但日子还得过,有一口饭吃,人生勉强也能糊弄过去。 岳迁经过一群退休大姐,还没开口,有个大姐就盯着他,“小伙子,你找谁啊?” 岳迁索性问:“梅丽贤还住在这儿吗?” “梅丽贤?哎哟你是她家亲戚啊?” “认识,认识。” “那你可找错地方了,他们家有钱,早就搬走住大房子喽!” 大姐们的阴阳怪气藏都懒得藏,有几个甚至翻起了白眼,“就是,他们这种有钱人,怎么会住在这里?” 见岳迁不答话,大姐们说了半天自觉没趣,“你找她啥事儿啊?看你和她也不是很熟,你不会是来看房子的吧?” 岳迁反应迅速,“这一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拆,我想看看有没投资的机会。” “我就说,诺,他们家以前在那儿。”大姐指着不远处的筒子楼道:“拆迁这个事我们是盼星星盼月亮啊,梅丽贤不同,反正她早就不住这儿了,你买她的房,你也不亏。” 岳迁去筒子楼转了一圈,不止梅丽贤当初的住处,同层好几户都搬走了。 信息十分零散,岳迁打算回市局,看看叶波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线索。 “你哪去了?让你跟着学习,你一个人跑没影儿了都!”周晓军看见岳迁独自回来,忙拉住他,“哟,还买这么多椰子糕,给我们的?” 岳迁说:“周哥,这个你暂时不能吃,曾老师要拿去分析。” 周哥果断撒手,“看来是办正事去了。叶队在给被害人儿子做问询,你可以去听听。” 岳迁先赶去鉴定中心,将3斤椰子糕交给法医,法医诧异道:“你已经找到了?” “曾老师,麻烦你比对一下,我估计就是这家。”岳迁说完又马不停蹄来到技侦办公室,将视频交给技侦队员。 他这个新人过于积极,和他没怎么打过交道的队员面面相觑,他应付起来也轻松,“叶队让我去排查的,麻烦各位对面部做个比对,最好能确认身份。” 叶波一搬出来,没人再有异议。 岳迁松了口气,来到问询室,但犹豫了会儿,没进去,转身来到监控室。 朱涛涛卷发,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面容十分憔悴。他似乎有严重的焦虑症,腿一直在抖,双手不断互相抠着。他已经去确认过朱坚寿的遗体,作为独生子,他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悲伤,岳迁看到的是烦躁、不安、慌张。 “我工作很忙,上午挂电话不是我想躲什么,我当时懵了,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我妈生病后心理很脆弱,总是想我去陪着她,所以经常打电话来。我哪里有时间去陪她?我给她请了保姆,我付得起这个钱,但她不要。”朱涛涛开口就是抱怨,声音颤抖,越说越激动,摘下眼镜擦汗,“对不起,发生这种事,我真的没有准备。” 叶波说:“你父亲突然遇害,凶手手段还这么残忍,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朱涛涛顿了会儿,苦笑,“我能说我从小和他关系就不怎样吗?他得罪了哪些人,你问我我也说不出来,我妈可能知道。” “你母亲现在情况不是很好,所以我希望你能提供更多信息。”叶波说:“我查过你的成长背景,如果不是朱坚寿有钱,你大概率会和其他造船厂的子弟一样,读不出来就进技校,出去打工。朱坚寿给你铺的路不错,但你对他好像没什么感情?” 朱涛涛直摇头,“叶队长,你是在那种很舒服的家庭中长大的吧?钱其实根本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叶波说:“那你和朱坚寿的问题是什么?” “我……”朱涛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觉得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朱涛涛自述小时候是个很内向胆小的男孩,这一部分来源于本来的性格,一部分来源于贫穷的家庭。他很喜欢母亲梅丽贤,因为她和厂里大部分妈妈一样,勤劳工作,用心操持家庭。而父亲朱坚寿时常因为他成绩不好打骂他,因为会一门许多人都不会的外语,老是吹嘘自己聪明,骂他怎么这么笨。 朱涛涛知道,朱坚寿的工资没有梅丽贤高,妈妈的钱都用在家用上,爸爸却会藏私房钱。家里条件好起来是因为二姑发财了,朱坚寿挂着名却不去工作,每天在家捣鼓大鱼大肉,而他也被报了好几个补习班,朱坚寿要求他必须考进班级前三。他没有做到,挨了打。 姑姑们给朱涛涛的钱越来越多,他麻木地被推着往前走,成绩平平却靠“赞助费”进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周围全是聪明的同学,他度日如年。大学,还是二姑掏钱解决,他被安排读当时热门的金融,毕业就进了证券公司。那可是个能赚大钱的行当。 朱涛涛二十出头时温和多金,在证券行业里很受女孩欢迎。 可是他从念书到工作,都是朱坚寿、姑姑们的提线木偶,他没有任何选择权,到了谈婚论嫁时,他发现连女朋友,他都不能自己选。 他的周围有不少想嫁给他的女孩,朱坚寿和姑姑们用选妃的挑剔眼光打量她们,别说她们,他自己都感到难受。他喜欢一个叫林嘉寒的女孩,女孩是幼师,家庭很一般,父亲是体力工作者,是绝对过不了姑姑们那一关。 他求梅丽贤帮自己,梅丽贤虽然敢和朱坚寿吵架,但对姑姑们永远毕恭毕敬。他孤立无助,恨朱坚寿,也恨梅丽贤,恨暴发户姑姑。 他做了这辈子最大的一次抗争,坚持和林嘉寒结婚,如果家里不让他如愿,他就辞职。 婚礼办得很潦草,姑姑们都没有来,但他如愿娶到了心爱的女孩,婚后他努力工作,发誓要给妻子和即将到来的孩子富足的生活。 婚后林嘉寒生下一对双胞胎。大约是有了孙子,又或许年龄大了,脾气有所收敛,朱坚寿终于接受林嘉寒,一家三代其乐融融,两个小孩经常到镜梅桃源里住。 第72章 可就在朱涛涛满足于家庭的美满时,林嘉寒却出轨了。他无法接受这种打击,逼问林嘉寒为什么,林嘉寒平静地告诉他,他是个无趣的男人,一辈子都活在朱坚寿的阴影下,她无法忍受。 朱涛涛发出一声惨笑,望着叶波,也望着镜头另一边的岳迁,“这就是我的家庭,你要我怎么爱他?他死了,我其实松了口气。真的。” 第41章 缄默者(06) 朱涛涛的前妻林嘉寒出轨,似乎和家庭长久压抑有关,也和朱坚寿、三个姑姑的强势做派有关。虽然朱涛涛很不愿意说到细节,叶波还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推进。 朱涛涛黯然神伤。他说,林嘉寒是他一见钟情的女人,长相温婉甜美,可能因为自己家里条件不行,学历也不高,对他很是崇拜,总是用敬仰的目光看着他。 婚后,除了梅丽贤,家里没有一个人给过林嘉寒好眼色,朱涛涛和林嘉寒一起抱怨朱坚寿,情绪上头时还说过“他迟早把自己吃死”这类的话。 听到这里,岳迁匆忙推开问询室的门,弯腰与叶波耳语,叶波神色一变,让岳迁和一旁辅助的队员换了位置。 “林嘉寒知道朱坚寿不能吃椰子糕?”岳迁问。 朱涛涛愣了会儿,“我,我跟她说过,我爸吃那个吃进过医院,他管不住自己,后来还偷偷买。” 岳迁说:“你们给他买过没有?” “我们……”朱涛涛眼神躲闪。 岳迁说:“你们买过?是你买还是林嘉寒买?” 朱涛涛急了,“我们一起买的,我爸说话太过分,我那时也有点不知轻重,想让他吃点苦头,就和嘉寒商量买点椰子糕给他吃,他要是真吃出好歹来,我们去医院照顾他,说不定他对我们的态度会改观。” “结果呢?” “我妈发现了,没让他吃。但这件事之后,我爸对嘉寒好点了,可能觉得她能理解自己吧。” 岳迁问:“这些年你们还有联系吗?林嘉寒现在在哪里生活?” 朱涛涛说,林嘉寒出轨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本来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林嘉寒,但孩子有两个,法院分别判给父母双方,有孩子作为纽带,他和林嘉寒就不可能真的断掉。 今年春节,他还和林嘉寒带孩子出来相聚过,林嘉寒和出轨的男人分了,仍然做着幼师工作,大约因为又要照顾孩子又要工作,有些憔悴。他觉得,林嘉寒有和自己重归于好的意思,但碍于朱坚寿,没有提出来。 岳迁问:“她还是这么怕朱坚寿?你不是说家里关系缓和了吗?” “那是嘉寒出轨之前,出轨后一切都毁了。我爸还威胁过她。” “怎么威胁?” “其实,其实我二姑赚了那么多钱,有些钱不干净。”朱涛涛声音越来越低,“她和,和□□肯定有点关系。我爸就威胁林嘉寒,要把她和她爸都弄死,扔到海上去,谁都救不了他们。” 岳迁和叶波对视一眼,这案子居然还牵扯到了□□? 朱涛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他只是吓唬嘉寒,他自己和□□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妈不让,而且我二姑也不让家里其他人沾这些。” 岳迁说:“你二姑的生意主要是在苍珑市?” “对对,我说的□□也是在那边,苍珑市比咱们这里乱。”朱涛涛又开始擦汗。 “朱坚寿遇害,你通知你二姑了吗?”叶波问。 “她,她已经去世了。” “什么原因?” “肺癌。三年前就走了。” 朱家四姐弟的主心骨就是二姐,她过世之后,朱坚寿和大姐三姐走动得就少了,朱涛涛觉得这其中也有大家年纪都大了,身体越来越不好的原因。 “我等下就去联系大姑小姑,她们应该会来一趟。” 岳迁将在朱坚寿书房找到的照片拿给朱涛涛看,“这里面分别是谁?” “二姑,大姑,大姑父,小姑,我表妹,这两个都是表哥表弟。”朱涛涛挨个介绍。照片是十年前他们一家去苍珑市省亲时拍的,小姑离异,小姑父早就和朱家断绝往来,二姑父工作忙,不在,其他人都在。 岳迁又拿出现场照,朱涛涛下意识闭上眼。岳迁说:“你不要逃避,凶手对朱坚寿这么恨,你有没有头绪?” 朱涛涛飞快摇头,“我都说了,我不跟他一起生活,也不知道他交往了哪些人,我真的想不到!” 岳迁冷不丁来了句,“他死了,你也解脱了。” 朱涛涛大惊,“你意思是我杀了他?我昨晚一直在盯着行情,我都没离开公司!” 岳迁话锋一转,“你有多久没有去看望梅丽贤了?” 朱涛涛张了张嘴,整个人垮在椅子上,“我害怕,怕看到她那种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 在外排查的队员陆续回来,叶波召集人开会,法医快步赶来,朝岳迁招手。 “曾老师,怎么样?” 法医将报告交给他,“被害人吃的就是凉风喜膳的椰子糕。” 叶波将技侦叫来,“人脸比对有结果了吗?” 技侦展示了多段北苑街的公共监控,锁定凉风喜膳视频中的男子,他近日多次出现,似乎在北苑街一带做杂工。 岳迁马上就要出发,“我去找!” 叶波却将岳迁拦住,另外派了两名队员去,“你留下来,等下开会说说你的思路。” 岳迁对重案队的线索梳理会再熟悉不过,但以前他是主导者,现在只是个镶边的新人,坐在角落,叶波点到他之前,他一句话也没说。 今天白天的排查重点还是放在镜梅桃源,认识朱坚寿的人不少,认识梅丽贤的更多。住户们说,他们老两口待人热情,孙子也很活泼,不少邻居都逗过双胞胎,双胞胎很久没来了,还有人问过梅丽贤,说是进了双语小学,封闭管理。 总的来说,住户们对朱坚寿没什么坏印象,只有两个商户欲言又止,队员一再追问,对方才说,朱坚寿没耐心,不喜欢小区里的流浪狗,经常看到他踹狗。这两个商户都是爱狗人士,很看不上朱坚寿。 说到流浪狗,有队员反应,镜梅桃源的情况有点不妙,一部分人觉得狗吃人很恐怖,要求将全部流浪狗处理掉,一部分人认为狗是无辜的,坚决不让他们动狗,重案队抓捕啃食尸体的狗,也遭到他们的强硬阻拦,下午动物保护组织、各路网红已经赶到,视频在网上传得到处都是。 南合市是大城市,这样的舆情必须重视,叶波很伤脑筋,网红和爱狗人士就算与案件本身无关,也已经严重影响排查了。而他们如今的举动很可能就在凶手的计划中,利用他们的阻拦、抗议将水搅浑,警方的后续行动或多或少会受到限制。 而岳迁的分析也佐证了叶波的想法。 “曾老师跟我讨论过,让流浪狗啃食尸体在掩饰致命伤这件事上作用不大。”岳迁故意强调是法医的想法,他只是一个学习者,“那狗就有别的用途,朱坚寿这个人对人很大方,镜梅桃源的新邻居,造船厂的老邻居都这么说,但他不喜欢狗,所以凶手用狗制造出这么惊悚的画面。我猜,关于狗,后面可能还会有更重要的线索出现。” 叶波问:“比如?” 岳迁摇头,“我暂时还想不到,但凶手比我们更熟悉朱坚寿,他如果只是踹了狗两脚,好像还不足以掀起爱狗人士更大的情绪。” “如果你是我,接下去你怎么查?”叶波眼神犀利地盯着岳迁。 岳迁早就理清了思路,叶波是在考验他,他清了清嗓子,“我觉得主要可以分成三大块,第一,还是得在镜梅桃源深挖,凶手对这里的人口组成、生活习惯,包括商户和住户的博弈了如指掌,那么他也会留下痕迹。第二,查朱坚寿的三个姐姐,他能从一个普通工人变成南合市的早期富人,可以说全靠他的姐姐,朱涛涛又说她们和□□有关,她们的生意会不会牵连到他?但查她们有困难,得依靠外地兄弟单位配合。朱家还有个应该查的人物是朱涛涛的前妻林嘉寒,这个人我目前的感受是很单薄,云里雾里,但从朱涛涛的一面之词判断,她其实也有杀朱坚寿的动机,得先接触接触再说。第三,造船厂。” 说到这里,叶波打断,“朱坚寿和梅丽贤已经离开造船厂多年,生活轨迹都对不上了,造船厂还有详查的必要吗?” “这一点我也比较犹豫,他们好像没有再回过造船厂了,和以前的同事邻居也联系得很少。”岳迁说:“但凉风喜膳这个糕点铺就在造船厂旁边。朱坚寿当年最喜欢上那儿买椰子糕,不仅自己吃,还分给其他工人。凶手很清楚他的喜好,特意去买了一大口袋,他也确实上套。这说明凶手可能是造船厂的人。” 叶波问:“那你打算主要跟哪条线?” 岳迁思考了一会儿,“第二条线需要上级安排,这个我够不着,镜梅桃源和造船厂的排查我都能参与。” 第73章 叶波笑了声,“年轻人,精力旺盛。这样,你今天在造船厂泡了半天,明天还是去造船厂,监控里那个人如果抓到了,你来审。” 岳迁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凌晨了,屋里没开灯,他以为易轻已经睡了,摸黑打算洗漱,却发现易轻幽灵似的蹲在阳台上。 和尹莫相处久了,岳迁对这个世界的科学不是很相信,吓一跳,连忙开灯,“你蹲这儿干什么?” 易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跟蘑菇成精似的。岳迁心里叫苦,周晓军说易轻很好相处,他接触下来这也不好相处啊。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又不好贸然提出换宿舍,这一天天的装神弄鬼,谁受得了? 如果身边必须有个装神弄鬼的,还不如是…… 岳迁甩甩头,他真是累了,这想的都是什么怪东西?见易轻不搭理自己,岳迁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洗完澡出来,阳台上已经没有“蘑菇精”了。岳迁看了看易轻的床,这人已经睡了。 岳迁也轻手轻脚躺下,在被窝里看手机,尹莫发了两条消息来,语气十分轻浮。 [纸人哥:你们派出所这回动真格,嘉枝镇已经没有我的生存土壤了。我今天又来市里找工作,没找到。你想想办法。] [纸人哥:不回消息?是谁说了要帮我?] 岳迁坐起来,敲了一排字,但他实在太累了,没精力斟酌措辞,再说,案子一来他根本没有工夫帮尹莫找工作。 尹莫混这行的,需要他找工作? 岳迁有些气愤,懒得想了,倒头就睡。 他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过了会儿,对面的床上却传来动静。易轻悄无声息地下床,来到他床边,黑暗中,像一团不详的雾气。 清晨,岳迁和周晓军等队员来到白苑街。白苑街这会儿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占道经营的摊贩,喇叭声交织,几乎没停过。岳迁和其他人分散,带着监控片段挨个去商铺打听有没见过视频上的人。这种基础排查相当耗时耗力,岳迁很久没有做过了,倒是很有干劲。 中午,岳迁都快走出白苑街了,奔忙一上午饥肠辘辘,在路边餐车买了份十块钱的自助餐填肚子。饭点,餐车边挤满了人,临时摆出来的凳子不够坐。岳迁挤来挤去,终于找到一个还能摆餐盘的桌子,直接蹲着吃。 同桌是四个装修工人,工作服沾满了油漆和尘土。岳迁扒了几口饭,饥饿感终于消退了一些,他拿出手机,笑呵呵地对工人们说:“哥,帮我看看,这位你们见过没?” 挨得最近的工人凑过来,“不认识,兄弟,你搞装修吗?” 岳迁说:“没钱啊,我要是买了房,就来找你给我装。” 工人们笑起来,年纪大点的伸手,“我看看呢。” 岳迁连忙绕过去,“哥,你看,见过吗?” 工人看了会儿,“哟,这好像是老文。” 岳迁心跳加快,“你再仔细看看,真是老文?” 工人招呼隔壁桌,“这个是老文吧?上周还跟我抢生意,这几天不知道上哪去了。” “就是他,我这两天也没看到他。” “跑路了吧,他头儿还找他呢!” 众人看向岳迁,“老文是不是欠你钱了?” 岳迁当即打听到老文的老板,迅速解决掉午餐,往工人们口中的“船工茶馆”赶去。 打麻将的人都吃饭去了,茶馆里只有几人闲坐。“张老板!”岳迁大喊一声,一个壮实的中年人当即看过来,“你谁?” “张老板,老文在你这吗?”岳迁拿出证件,张老板当即正色,“这老东西真犯事了?” “他住哪里?” 张老板带着岳迁在老旧的巷子里穿来穿去,踹开一楼的一间门,气冲冲地说:“他跟我租的房子,一直就住这儿,这几天不见人,活也不干。” 岳迁拿到了老文押在张老板手里的身份复印件,他叫文橡,家住南合市川细村。张老板说,老文老光棍一个,几年前被老乡介绍到他这里来,他干装修,老文别的不会,只会帮着糊墙、做清洁、做饭之类的,好在人勤奋,不多事,哪知道居然能引来警察。 岳迁在简陋的出租屋里简单看了看,没有椰子糕的痕迹,张老板也说,老文这人节省得很,从来不会买零食。 岳迁立即将情报汇报给叶波,叶波联系川细村派出所,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去看看老文家是什么情况。很快,村里传来消息,老文在家。 下午4点,岳迁在几乎要倒塌的房子里,见到了缩成一团的老文。见到这人的一瞬间,岳迁就感觉到,他不可能是凶手。 “2月25号,你去凉风喜膳买了3斤椰子糕。”岳迁来到他面前,点开监控,“这个人是你吧?” 老文看了一眼就低下头。 “你喜欢椰子糕?” 老文摇头。 “那为什么要买?椰子糕呢?在哪里?” 老文低声说:“我,我吃了。” “3斤,你一个人吃了?但你不是不喜欢吗?” 老文不安地扭动身子。 “你为什么回来?活儿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你跑了,张老板正在找你。” “我,我……” “椰子糕是别人让你买的吧?他人呢?” 老文惊讶地望着岳迁。 岳迁又问:“你哪天回来的?” 老文说:“前天,前天下午。” “你把椰子糕交给一个人之后,就回来了?他让你回来的?” 老文不语。 “那你应该不知道,你回来之后,市里发生了一起命案,吃掉那些椰子糕的人,被杀死了。” 老文眼里涌出无法掩饰的恐惧,“死,死了?” 岳迁说:“你帮助了这个凶手。” 老文激动起来,“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来,慢慢说。”岳迁压了压手,“他是谁?你为什么听他的话,去买椰子糕?” 老文害怕得满脸冷汗,说话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好在岳迁有足够的耐心,拼凑出当时的情形。 老文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张老板觉得他没什么用,在工资上经常缺斤短两,他不敢跟张老板吵,空闲时自己接点活儿做,像清除装修垃圾、卖废品、给人跑腿之类的,他都做。 几天前,他遇到一个很漂亮的客人,卷发大波浪,高跟鞋,时髦有气质,他以为对方找装修队,正想叫张老板,就听对方说:“文老师,我不找你们老板,我找你。” 老文打了一辈子光棍,对漂亮女人是又向往又害怕,不敢看女人的脸,“找,找我啊……” 女人带着手套的手递给他一个信封,他打开一看,吓一跳,里面有三千块钱,他给张老板干活,累死累活一个月都才两千多。 女人说,希望他能去凉风喜膳买3斤椰子糕,然后拿来给她,剩下的钱都是他的。 他觉得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确认了好几次,只需要买椰子糕吗? 女人说对,但未来几天他最好是回老家待着,省得别人知道他轻松赚了钱,嫉妒。 他生怕女人反悔,立即买了椰子糕交给女人,活儿也不干了,买了最近的一班车,回到川细村。 老文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她,她杀人了?” 岳迁将老文带回南合市,“你们见面的地方在哪里?你在哪里将椰子糕拿给她?” 老文哆哆嗦嗦指着“船工茶馆”斜对面的小路。 岳迁一扫周围,这附近没有监控,女人恐怕对这一带了如指掌,知道不会被拍到。 “她长什么样,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岳迁再问。 老文不断摇头,“我不敢看她啊,只知道她头发很长,穿,穿一身灰色裙子,高跟鞋好像是黑,黑色。” 技侦再次在繁杂的监控中搜索,暂时没有找到符合特征的人。 “不一定是女人,老文只是看到了长发、裙子、高跟鞋就认为对方是女人。”岳迁说:“他连对方的声音都形容不出来。” 叶波说:“也许卷发和高跟鞋都是伪装,嫌疑人故意找了个不敢看女人脸的老光棍来利用。” “那还是说明,凶手对造船厂那一带相当熟悉。”岳迁看着线索墙上的一条条线,逐渐感到微妙,“凶手既熟悉造船厂,又熟悉镜梅桃源,连朱坚寿一吃椰子糕就会晕这种事都清楚,朱坚寿还会毫无防备地吃他的椰子糕。这个人怎么看,都是朱坚寿身边的人,但我们找不到这样的人。” 叶波说:“也不能说找不到,朱涛涛、梅丽贤都符合。” 这就是微妙的所在,他们是朱坚寿的至亲,而且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 “叶队,林嘉寒那边有消息没?”岳迁问。 叶波今天一直在协调调查朱坚寿三个姐姐的事宜,林嘉寒那边也收集到一些消息。重案队在幼儿园找到林嘉寒时,她对朱坚寿遇害并不意外,队员问询之后才得知,朱涛涛昨天来市局之前,就已经联系过她。 第74章 队员问:“你们离婚这么久,现在还是随时会联系的关系?” 林嘉寒平静地说:“我们是孩子的父母,老死不相往来怎么可能,再说,朱坚寿被人杀害是大事,朱涛涛应该通知我。” 林嘉寒的淡然有些可疑,且2月25号,林嘉寒休息,她自称在家里陪孩子,晚上很早就睡了,但除了孩子,无人能够证明。 排查仍在继续,岳迁打算带着老文这条线索再去见见朱涛涛,看他是什么反应。但还没离开市局,就接到尹莫的电话,“你们是不是在查镜梅桃源的案子?好巧,我接的新单也在那里。” 第42章 缄默者(07) 岳迁赶到镜梅桃源时,灵棚已经搭了起来,一个颀长而熟悉的身影正在灵棚里忙碌,本应摆放遗体的棺材里放着菊花和一个纸人。 天已经黑下来,演出还未开始,不少人在灵棚里打麻将、吃席。岳迁跑到尹莫面前,尹莫正在整理花圈,看见他来了,弯着眉眼笑了笑,语气却有点阴阳怪气,“重案队的岳警官,晚上好啊。” “你搞什么?”岳迁揪住尹莫的外套,将他拉到灵棚外。 尹莫理了理被弄乱的衣服,无辜地说:“我接活吃饭,怎么了?” 岳迁回头看了看挂着的遗像,正是朱坚寿,“你知不知道这人……” 尹莫微笑。 岳迁发现自己问了句废话,这人明知朱坚寿是被害人,明知重案队正在查的是这起案子,才故意接这笔生意! “你故意的。”岳迁瞪着尹莫。 “什么故意不故意,谁会跟送上门来的生意说不呢?”尹莫笑眯眯地说:“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镇里不让搞,大家都等着吃饭呢,我再不接活,青姐都发不起工资了。再说,你说要帮我,结果消息都不回,我只能靠自己。” 岳迁说:“你就非得接这一桩?” 尹莫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朱家给的比较多。”接着又伸出一根,“第二,镜梅桃源允许搭灵棚,市里管得比镇里还严格,我能接到单不容易呀,怎么好拒绝?” 事情已经这样了,岳迁也没理由阻止尹莫赚钱,但他没想到朱家还有心思办白事。上一个遗体都拿不回来就办白事的还是李福海。 “谁联系你的?朱涛涛?” 尹莫在手机上划了几下,拿给岳迁看,屏幕上写着“朱姐”。尹莫解释,最近为了生计,他在市里老年人比较多的小区、街道发传单,镜梅桃源去年他就来办过白事,和物管有点交情。这小区可以办白事,是住户们投票决定的,而且专门划了区域。今天下午,他接到物管的电话,说这边有搭棚子的需求,但比较特殊,他问是怎么个特殊法,物管说,有人被杀害了,尸体还在局里,他家人在外地,委托小区先给办着,他们晚上才能赶过来。 凶杀案闹得沸沸扬扬,网红和爱狗人士还都下场了,物管联系了好几家办白事的,都有所忌惮,不肯接,尹莫说他可以接,但钱要翻倍。物管马上让他放心,对方有的是钱,直接给三倍。 岳迁说:“是朱坚寿的姐姐?” 尹莫点头,“后来联系我的是大姐朱美枫,他们一家从苍珑市过来,很快就要到了。” 重案队还在寻求与苍珑市警方合作,朱美枫一家居然已经在来的路上。岳迁不打算回去了,往灵棚里一坐,也开始吃席。 尹莫看了他一会儿,坐在他旁边,“这么自在?” “不就是吃席吗?”岳迁在南合市和川细村跑了个来回,中午那顿自助餐早就消化没了。朱家这死人饭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的,每一桌都相当丰盛。 岳迁边吃边问:“你守着我干什么?花圈都摆好了?你怎么不去换衣服?你的裙子呢?” 尹莫挑眉,“你很想看我穿裙子?” 岳迁咳了声,“我是这么不正经的人吗?是某些人自己要穿,我不巧看到了而已。” 尹莫笑道:“某些人今天正好没穿,你好像有些失望?” “失望?我?”岳迁冷笑了声,忽然打量起尹莫来。老文说让他买椰子糕的是女人,但他下意识觉得那人可能是故意装扮成女人的男人,男人假装女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面前不就有一个? “我知道我的脸对你来说还是太有吸引力了,但你也不必盯着看吧?”尹莫摸摸自己的脸颊,笑得欠欠的,“重案队的岳警官,现在是不是还在执行任务啊?” 厚颜无耻!岳迁被他一口一个重案队说烦了,“你就非要这么阴阳怪气?” “哪有?你本来就是重案队的岳警官,已经不是我们村儿的迁子了。”尹莫越说越起劲,“迁子多单纯善良,欠我钱还天天惦记着,岳警官呢,升官发财,把罩着我的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 “你就记着吧你!”岳迁继续吃饭,不上尹莫的套,“这些人都是谁啊?” 尹莫支着额头,懒散地看他,“我要收情报费的。” “重案队的岳警官问你,请配合!” “……” 尹莫无语了会儿,“大部分都是住在附近的人,镜梅桃源不是允许搭灵棚吗,所以关系近的远的都会来吃席,那一桌听说是造船厂的老工人,得到消息也来了。” 岳迁看过去,都是和朱坚寿差不多年纪的老头,桌上摆满了酒瓶。目前得到的线索,朱坚寿和老工人们早就没有多大往来了,他们哪里得到的消息?还来得这么快? 岳迁正要去问问,忽然听见灵棚外传来吵闹声,声音还有点熟悉。岳迁立即放下碗筷出去,看见朱涛涛正在和物管大吵大闹。 “谁让你们搞这个?我爸人都不在这里,我妈还在医院躺着,搞这个给谁看?拆了,全都给我拆了!” “朱先生,你别跟我们吵,办白事是你家里人的意思,我们又不吃一分钱回扣,你去问问你家人就知道!” 朱涛涛双眼通红,精神状态堪忧,正要继续发狂,岳迁上前拉住他,“是你大姑办的。” 朱涛涛怔住,半天才嘶哑着说:“大,大姑?” 昨天离开市局后,朱坚寿六神无主地去医院看望梅丽贤,被梅丽贤干瘦的样子吓了一跳。梅丽贤这次住院,眼看着没有多少日子了,他除了送梅丽贤到医院那次,没有再来看过她。 对她,他一直很矛盾,小时候,她是保护自己的港湾,但她又那么没用,那么懦弱,总是和朱坚寿站在一边,就因为三个姑姑有钱,她在她们面前就抬不起头。他可怜她,却也恨她。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他终于愿意再去看看她,她虚弱得说不出话来,眼里也没有眼泪,他陪了她很久,她气若游丝地说,朱坚寿的事,还是应该通知姑姑们。 他忽然觉得很生气,觉得母亲真是窝囊了一辈子。此时,他身心俱疲地望着物管,喃喃道:“别搞这些了吧,人都不在了,搞给谁看啊。” 物管也很为难,只得看尹莫。尹莫摊手,“你看我现在拆得了棚子吗?花圈演出是我负责,但饭不是,里面的人谁来赶出去?” 朱涛涛抱着头,蹲在地上捶着脑袋。 尹莫冷眼旁观,或许是每天都和生死打交道,岳迁觉得他似乎过于淡漠了。 两辆车开了进来,车灯打在朱涛涛脸上,岳迁也循着光看去,车门打开,首先下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她穿着黑色的长风衣,头发高高盘在头上,长相富态,神情十分严肃。 岳迁将看过的照片在脑海中做了个对比,这位应该就是朱涛涛的大姑朱美枫。紧接着下车的还有另一个妇人,比她年轻一些,像是老三朱美心。还有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年轻女孩。 朱家这是几乎到齐了。 朱涛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姑,小姑,你们……” 朱美枫红着眼抱住他,“我们来了,你爸的后事我们一定好好操办,你放心。” 朱涛涛却摇头,“大姑,你们把灵棚拆了好吗?我爸他,他是被人害死的啊!” 朱美枫却一下子沉下脸,“人死为大,不管你爸是怎么走的,我们都得给他办个像样的白事!不然别人怎么说我们朱家?你哭哭啼啼干什么?就是知道你指望不上,我们才这么急着赶来!” 说完,朱美枫不再搭理朱涛涛,扫了一眼,“谁是尹先生?” 尹莫上前,“朱女士。” 朱美枫先打量他,又进灵棚看了一圈,似乎还算满意,但叮嘱还要增加花圈,越隆重越好。朱家的其他人依次来到遗像前上香、烧纸。朱涛涛被训斥之后,整个人更蔫,跟在他们身后,让干什么干什么。 早前朱涛涛说自己的人生完全被三个姑姑操纵,对她们又怕又恨,此时岳迁看着他,就像看一个无能为力的木偶。三姐妹中最强势最有本事的二姑已经去世,他仍旧只能听她们的话。 岳迁的视线转移到朱美枫脸上,她眼中有失去亲人的哀伤,但比起诸如家族责任、家族颜面之类的东西,哀伤似乎无足轻重。 第75章 大约感知到了岳迁的观察,朱美枫转过身,视线很快锁定岳迁。隔着大半个灵棚,以及灵棚里吵闹的人群,她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你是谁?”朱美枫缓步来到岳迁面前。 岳迁拿出证件,朱美枫紧皱双眉,流露出不满、不欢迎,继而冷笑出声:“你们这些警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那位白发男子听见了,连忙搂住她的肩膀,“别这样,警察有责任来这里。”说完,他抱歉地朝岳迁点了点头,“我是朱坚寿的姐夫,不好意思,我妻子刚失去弟弟,心情不好。” 朱美枫将他甩开,讥讽道:“警察有责任?什么责任?你那么感同身受,为什么不继续当警察?” 岳迁下意识看向男子,男子好脾气地哄了几次,朱美枫离开,和朱美心一起给朱坚寿烧纸。岳迁对男子说:“你以前是警察?” 男子叹了口气,摇头,“早就不是了。” 见他和朱家其他人格格不入,岳迁和他来到灵棚外面的路灯下聊了起来。 男子名叫何理,曾经是苍珑市的警察,朱美枫的事业上了正轨,需要信得过的人一起打理。何理性格比较软弱,知道自己不是干警察的料,便放弃了这个职业。这么多年,他在朱美枫公司其实也是个闲人。 “她们姐妹会赚钱,我把家顾好就行了。”何理有些尴尬地说。 岳迁正好从他这里了解朱家的情况,朝灵棚抬了抬下巴,“他们是……” “三妹的男朋友,那个女孩是三妹的女儿,我们知道消息就赶过来了,开了一天车。” 岳迁问:“朱美娟一家知道了吗?” “这……”何理有些犹豫,“美枫给老魏打过电话,老魏忙,有自己的困难,来不了。啊,老魏就是我二妹夫。” 岳迁说:“我听说自从朱美娟去世后,你们关系就浅了许多?” 何理有些意外,“谁说的?” 岳迁没回答。 何理想了想,苦笑:“是涛涛吧,我理解他,他挺怕他这几个姑姑。” “老魏家里的困难是指?” “……去年,老魏女儿雅画失踪了。老魏愁得不行。” 朱坚寿的外甥女失踪了?岳迁警惕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警方怎么说?” 何理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他们不信任警察,不肯报警,现在报没报,我不知道。” 岳迁还想继续问,朱美枫喊道:“你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烧点纸!别不戳你就不知道动!” 何理朝岳迁笑了笑,回到灵棚里。 岳迁给叶波打电话汇报镜梅桃源的情况,叶波听完有些烦躁,苍珑市那边答应协助调查,而朱美枫一行对警方非常抵触。 叶波让岳迁先把人盯着,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岳迁回到灵棚时,朱家人摆的席快要吃完了,舞台上陆续有人上去表演,岳迁看了眼,尹莫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还在吃席的只剩下造船厂那拨老爷们儿,他们大声交谈,每句话都带着脏,有几人吹嘘自己酒量好,举着瓶子拼酒,乍一看,他们哪里像是来送友人最后一程。 岳迁不动声色走过去,踢了根塑料凳子自顾自坐下,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他连忙笑道:“其他桌都收摊儿了,挤一挤,挤一挤啊。” “你是……老朱的亲戚?” “邻居,我爸妈不在,叫我来送礼。”岳迁说。 “那得喝!”啤酒怼到了岳迁面前。 岳迁笑嘻嘻地接过,“那我就和叔叔们喝几杯。” 来了个年轻人,老爷们儿的拼酒热情更是高涨,岳迁抿了抿酒,顺着他们问:“各位都是老朱的好兄弟啊?” “老厂人都是一家人!” “老朱这人好,讲义气,要说咱厂谁最大方,那谁也比不过他!” 大伙追忆似水年华,朱坚寿在他们的描述里人傻钱多,被哄两句就乐不开支,请客吃饭那是常事,打牌遇到别人欠钱,他几天就忘。 “要不说这就是有钱人呢,根本不和咱们计较!” 岳迁问:“各位叔叔消息灵通啊,啥时候知道老朱的事来着?”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指着对方说:“是不是你说的?” 老工人们今天下午在造船厂到处溜达时听说朱坚寿死了,于是自发组织起来送朱坚寿。但要问消息源是哪里,没人说得清楚。 一群人醉得越发厉害,有个老头儿大着舌头说,明天女同志们也要来送朱坚寿。 这时,舞台热闹起来,戏曲节目登台了,岳迁站起,头一阵晕眩。他刚才被这帮人催着喝了不少酒,眼前都有了重影。 往舞台上定睛一看,那旦角穿着深紫色的戏服,袖子甩得好不熟悉。 岳迁一摇一晃地走近,眼珠子都黏在旦角脸上了。若说第一次在李福海的白事上他认不出尹莫,是因为还不熟悉,现在还认不出,那就是他眼瞎了。 他打了个酒嗝,直勾勾地盯着尹莫,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漂亮呢?怎么这么会扮美人呢?还唱歌呢,声音也尖尖细细的,嗓子都夹冒烟儿了吧? 酒精确实影响脑子,也影响素质,岳迁都没发现,自己居然冲着尹莫傻笑起来,那眼神就跟流氓似的。尹莫也早就注意到他,袖子时不时往他脸上招呼。 除夕夜那个被美人袖子扫脸的怪梦,这下还真重现了。 岳迁越来越上头,光靠眼睛看还不够,得拿手机记录一下。手机还是尹莫买的,8000块钱的高档货,录得那叫一个清晰,一颦一笑都看得清清楚楚。 岳迁盯着镜头,正录得起劲,镜头里尹莫离他越来越近,他被酒精操控,反应慢一拍,尹莫已经蹲在他面前,将手机抽走了。 岳迁:“?” “这位客人,注意素质,手机我先代为保管。”尹莫顶着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却用低层的男声说话,岳迁觉得好割裂,好变态。 说我没素质?你才没素质,你还在舞台上,你怎么不继续夹了? 尹莫唱完一场,下台休息,过了会儿,再次上场。时间已经到了10点,按照镜梅桃源和住户们的约定,白事活动在11点后要静音,尹莫的团队还有一小时可唱。 就在这时,灵棚外突然闹了起来,似乎是有两拨人正在争执。岳迁以为是有住户觉得白事扰民,赶紧跟在朱家人后面离开灵棚,看见的却是一群举着手机、直播架子,拉着横幅的年轻人。 “朱坚寿虐狗!死了还要害死狗!这种人凭什么办白事!” “大家快看,这就是朱坚寿的灵棚,他的家人为他大办特办的时候,有想过因为他而丧命的小吉娃娃吗?有想过那些被警察杀死的流浪狗吗?” 来的所有人几乎都开着直播,镜头和强光密集得像开演唱会。岳迁脑子登时清醒,警方什么时候杀死流浪狗了? 物管和主播们挤成一团,朱美枫等人也看傻了眼,朱美枫气得发抖,“你们在干什么?灵棚也是你们能随便闹的?” 主播们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这就是朱坚寿的家人,看看,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朱坚寿做了什么!” “你这么牛,你弟弟不还是死了!报应,哈哈哈,报应!” 何理拼命保护朱美枫,但主播的数量实在是太多,根本不是朱家这几口人能够阻拦。 岳迁正在帮忙维持秩序,一回头,更多主播居然朝舞台上冲去,有人大喊着:“什么年代了还办这种白事?封建糟粕!这种人的钱都要赚,这些唱戏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对!发死人财,没良心!深夜扰民,这都不管管吗?” 尹莫戏服太长太沉,来不及撤退,被这波丧尸般的洪流裹挟。岳迁眼里登时冒起怒火,飞快跃上舞台,强有力的手臂拨开主播,挤到尹莫面前时,横身一挡,将尹莫护在身后。 他对主播们怒目而视,注意力完全在他们身上,没有看到身后的尹莫认真地看着他,眼中有惊讶一闪而过。 岳迁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揽在尹莫腰上,用身体挤开这群真正发死人财的人,抱着尹莫往台下一跳。尹莫的戏服散开,在混乱的夜色里像一抹晕开的墨。 岳迁抓着尹莫跑了会儿,确定主播们没有追上来,才停下。他本就喝了酒,此时满脸汗水,身上散发着一股酒气。尹莫看着他不语,唇角却挂着一丝浅淡的笑。 “不是,场子都被人砸了,你小子还笑得出来?”岳迁觉得尹莫脑子肯定进了水,伸手就想控控,“要不是我在,你这张脸都要被划烂!” 尹莫满不在乎,“划烂就划烂。” “这不是你招牌?”对自己的脸很满意并且经常欣赏别人帅脸的岳迁很不理解。 尹莫问:“你很在意?” 岳迁脸上有酒精烧出来的红,“关我屁事。” 尹莫又笑,“是你救了我诶,不然我脸就被划烂了。” 岳迁刻意压着唇角,“知道就好。” 第76章 灵棚那边,动静越来越大,岳迁正色道:“你们今晚估计是演不下去了,你马上把衣服换了,带其他人撤退,那些人为了流量什么都干得出来。” 尹莫拉住岳迁的手腕,“你要去哪里?” 岳迁有点着急,“我去看看他们到底要干嘛,我是警察。” 岳迁说完就挣脱尹莫,朝灵棚跑去。尹莫站在原地,摸了摸刚才被他敲过的太阳穴。 第43章 缄默者(08) 主播们带来的混乱持续到凌晨,物管、越来越多的住户们赶来帮忙,都无法将他们赶走。涌入镜梅桃源的主播越来越多,仿佛灵棚里有一具等待被分食的尸体。 重案队人少,应付不了这种群众事件,附近的派出所、西城分局的治安队赶来增援,终于将兴奋的主播、闻讯赶来的围观者带走。 岳迁作为最早维持秩序的警察,早已汗流浃背,精疲力尽。叶波递给他一瓶水,“辛苦了,坚持得住吧?” 岳迁灌下大半瓶,揉了揉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叶队,我有事要跟你汇报。” 叶波见他疲惫不堪,“不急,你先歇会儿,人我来审,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岳迁着实饿了,周晓军从食堂给他端来一大碗面,他吃了几口,“今晚来的主播,一些是单纯的爱狗人士,一些是动保协会的人,还有的是听到风声的网红。他们有两个主要的愤怒点,第一,是警察杀狗……” 叶波打断,“谁在造谣?没人杀狗!” 啃食尸体的流浪狗目前的确有八只被管控起来了,但没有一只被杀,后续如何处理也还在讨论中。 岳迁点头,“所以是有人在故意推动舆论,他们可能和凶手毫无关系,但这种舆论可以引起巨大的讨论,流量就是钱。还有一种可能,谣言是凶手的计划,将人们关注的重点转移到狗上,网上现在已经有不少人认为朱坚寿活该了。” “第二个愤怒点比第一个更重要,我听见他们说,朱坚寿虐杀过一只吉娃娃。”岳迁继续说:“刚才还有个主播问我是不是有这回事,我们目前还没有排查出这一项吧?” 叶波脸色铁青,“没有。” “我问他是哪里的消息,他说大家都这么说。”岳迁刷着直播信息,“看,很多人都提到吉娃娃,如果不是因为这只吉娃娃,他们今天不会跑来大闹灵棚。” 叶波让技侦筛选网上的声音,让岳迁去休息,他和其他队员连夜询问这群主播。岳迁哪儿睡得着,一边在监控室旁听,一边看他们的直播片段。 主播们的镜头下,现场混乱无比,朱家人个个面目丑陋,朱坚寿的遗像也被砸烂,不知被谁贴上一只吉娃娃的照片。 另一段是冲突刚爆发时,尹莫还在唱戏,被一窝蜂涌上的人群逼到角落,戏服被踩,差点摔跤,岳迁犹如快进一般冲上去,晃动的镜头中,简直是天神下凡。 岳迁:“……” 他也没想自己被拍得这么帅啊。 这视频让岳迁分心想了想尹莫,尹莫和团队里的其他人应该都安全撤离了吧?和尹莫分开后,他一直忙着阻拦主播们,没再看到尹莫。主播们虽然喊着“封建糟粕”,但主要追逐的还是朱家人,尹莫大约没事了。 犹豫片刻,岳迁还是给尹莫发去一条消息,[回家了吗?你们团队没人受伤吧?] 尹莫没回,岳迁视线回到监控上。 阿瑞是最积极的主播之一,他是一家宠物店的老板,自称出于爱而开店,平时除了做生意,还参与宠物救助,镜梅桃源的案子一爆出来,他就因为流浪狗而关注了,得知流浪狗被处理,他怒不可遏,当即在网上发声,组织爱狗人士抗议。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步了解到朱坚寿是个什么样的人。 据说朱坚寿曾经养过一只吉娃娃,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朱坚寿每天都会用棍子打吉娃娃,家里时常传出吉娃娃的惨叫,后来朱坚寿将吉娃娃从楼上扔下去摔死。 叶波问阿瑞是从哪里听说这件事,阿瑞信誓旦旦地说,大家都这么说,还能有假? 其余主播和阿瑞说法差不多,一场场问询看完,岳迁发现爱狗人士几乎都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而真正推动这场闹剧的,是那些并没有多爱狗,也并不愤怒的主播,他们不断煽动爱狗人士的情绪,将流量一波一波推高,转换为真金白银。 天亮之前,技侦追踪到最早在网上说警察杀狗的是一个叫阿志的22岁男性,他在镜梅桃源的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冲突发生时,他也混迹在主播里,镜头捕捉到了他,他脸上是兴奋得诡异的表情。 叶波问:“为什么造谣?” 坐在市局问询室的阿志惶恐不安,不断搓手,早没了视频中那股兴奋,“我,我没有……” “说警察杀狗的不是你?” “大,大家都这么说……” “哪个大家?你就是谣言的源头!” 阿志二本毕业,家庭普通,找了个十分一般的工作,平时在公司里最不起眼,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即被叶波吓哭,“我,我看到你们抓狗了!” “抓狗就是杀了吗?你亲眼看到警察杀狗了?” “我猜,猜的!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啊!” 阿志哭丧着脸承认,确实是他说警察杀狗,但他反复强调,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什么都不懂,也没有恶意。 阿志是南合市本地人,从小就听说镜梅桃源里住着的全是老钱,他成绩不行,父母也没本事,他毕业后找工作到处碰壁,最后只能在有今天没明天的小公司混日子,还要看同事脸色。 唯一让他有点激动的是,公司在镜梅桃源,他居然也能走进这有钱人的地盘。 但时间一长,他发现现在还住在镜梅桃源的都是一些过气的、迂腐的老人,好为人师,明明早就被时代抛弃了,还喜欢对年轻人说教,动不动就是“我们那个时候如何如何”。 阿志认得朱坚寿,这个老头是他最看不惯的那种人,看不起他们这些打工人,老吹嘘自己以前,有次他故意问朱坚寿过去做什么生意,朱坚寿说自己不需要做生意,就有钱找上门来。 装什么啊? 朱坚寿尸体发现的时候,阿志也跟着去看了,目睹流浪狗被抓,被老板叫回去上班,大家都在讨论这起命案,老板却偏偏数落他,丢给他做不完的工作。他一肚子怨气,加班到晚上,联想到白天的所见,在网上说警察杀狗,还发出警察追捕流浪狗的照片。 他向来是个小透明,说什么做什么都无人在意,只有这一次,他享受到了被关注的快感。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警察杀狗谣言已经找到源头,而朱坚寿虐杀吉娃娃还未得到证实,朱美枫一行虽然也被接到市局,但她非常反感警察,一句话不肯说。朱美心和何理态度稍好,但他们都表示不知道这件事。 镜梅桃源的住户、物管都说,朱坚寿家里没狗,他也从不投喂小区里的流浪狗,梅丽贤倒是经常投喂流浪狗。 岳迁睡了一个小时,精神好了不少,坐在朱涛涛面前,“你家养过吉娃娃?” 朱涛涛夜里被主播们推倒,脑袋撞了个大包,这会儿还在住院,闻言惊讶地望着岳迁。 “昨晚他们喊的那些话,我不信你没听到。”岳迁说:“吉娃娃是怎么回事?” 朱涛涛低着头,身心俱疲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重新看向岳迁,“如果他是因为这件事被杀,那我也觉得他活该。” 岳迁皱着眉,“所以是真的?” 朱涛涛双手抓住被子,肩膀颤抖起来,哪怕过去许多年,哪怕他已经为人父,仓促想起那时候的无能为力,还是像被困在时间的牢笼中。 朱坚寿确实虐杀过吉娃娃,那时他们一家还住在造船厂,朱美娟发达了,朱坚寿拿着钱四处挥霍,而朱涛涛和梅丽贤还没有适应有钱人的日子。 朱涛涛小时候内向懦弱,没什么朋友,很喜欢小猫小狗,邻居有不少都养了土狗土猫,他一放学就和它们玩,还央求梅丽贤给自己买一只小狗。 那年头养宠物其实花不了多少钱,人吃什么,给它们一口剩饭就是。梅丽贤答应了,但朱坚寿说什么都不同意,说那是小畜生,责骂他一天将精力放在邻居家的狗上,成绩都退步了,还威胁他,如果他下次再考不好,就要把邻居家的狗弄死。 他吓得不敢再和邻居家的狗玩,但不久,那只亲人的小黄狗还是被人毒死了。没人知道下毒的是谁,邻居自己都不大在意,一只土狗而已,死了就死了。 可朱涛涛知道,下毒的是他的父亲,小黄狗因为他没有考好,而被杀死了。 他从此不敢再提养狗,也不再表达喜欢狗,可有一天回家,却听到奶声奶气的狗叫,一只黄色的团子正在朝他摇尾巴。他惊呆了,这小东西和他经常看到的狗不一样,眼睛特别大,像只小鹿。 朱坚寿笑容满面地走来,“你不是喜欢狗吗,上回考得不错,奖励你。” 第77章 他的高兴里夹杂着恐惧,小心翼翼将小狗抱起来,却不敢看朱坚寿。朱坚寿得意地说:“这叫吉娃娃,是品种狗,1500块买来的,和那些土狗不一样,有钱人才养得起这种狗。” 朱涛涛顿时感到被泼了一盆冷水,朱坚寿买吉娃娃,原来只是为了炫耀,为了那虚伪的优越感。同样的事近来已经发生了许多次,朱坚寿买大牌皮衣,买外国电视电冰箱,买椰子糕请客……享受工人们的吹捧成了朱坚寿生命的养料,这个发福的中年人乐此不疲。 朱涛涛给吉娃娃取名小帅,细心地照顾它。朱坚寿一改过去讨厌狗的态度,经常遛狗。那时吉娃娃确实很稀奇,小帅走在造船厂,总有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狗啊,怎么这么可爱?” 朱坚寿便重复着那句炫耀的话:“吉娃娃,外国的,少于2000块钱买不到。” 然而可怜的小帅只活了短短一年,便成为水泥地上一滩抽搐着的骨血。 吉娃娃天性活泼,爱叫,朱坚寿起初新鲜,觉得无所谓,但很快厌烦,小帅一叫,他就对它拳打脚踢,小帅叫得更厉害,撕心裂肺。朱涛涛有次放学回家,看到小帅屎尿都被打了出来,哭着求朱坚寿不要再打了。朱坚寿连他一起打,说就是他只知道和小帅玩,数学才那么差。 他猛然想到被毒死的小土狗,一方面觉得小帅是自家的狗,朱坚寿花了那么多钱买来,应该不会弄死,一方面又觉得朱坚寿这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拼了命做数学题,盼着期末考好一点,但他不是那块料啊,还是刚刚及格的水准。 于是那天,他眼睁睁看着朱坚寿在将小帅打得遍体鳞伤后,从楼上扔了下去。 梅丽贤捡走小帅的尸体,冲洗干净楼下的地板,没有和朱坚寿争吵一句。而他没敢看小帅最后的样子,他又害死了一条狗。 他没有想到的是,摔死小帅这件事居然又成为朱坚寿炫耀的资本。 “我家那个吉娃娃?摔死了!吵呗,懒得养了。2000块又怎么,下次卖个更贵的,不吵的。” 几年后,吉娃娃跌价,不再只有富人才养得起,朱坚寿才不提摔死小帅的事了。随着他们一家搬离造船厂,朱涛涛以为自己早就忘掉了小帅,但此时此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无辜惨死的小狗。 岳迁思索,朱坚寿摔死狗发生在造船厂,在搬到镜梅桃源后,他没再拿吉娃娃炫耀,知道这件事的人是朱坚寿当年往来的人。凶手是在为吉娃娃复仇吗?或许只是将吉娃娃拿来影响警方的判断? 不管是哪种,这人和造船厂的关联都更大。如果再加上椰子糕,就更像是造船厂的某个人制造了这场命案。 朱涛涛情绪濒临崩溃,不断擦拭眼泪。岳迁看了会儿,提到林嘉寒,“2月25号,林嘉寒没去上班,你知道吗?” 朱涛涛愣住,“你是想说……她可能是凶手?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 岳迁冷静地看着他,“林嘉寒很辛苦吧,生活在有朱坚寿的家庭。” “她……”朱涛涛沉默很久,摇头,“她再恨我爸,也不会杀人,她一个女人,没必要。”朱涛涛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来。 岳迁等了会儿,“想说什么?” 朱涛涛捂住脸,“要说辛苦,谁有我妈辛苦呢?我妈才是被他,还有我那三个姑姑折磨了一辈子啊!” 回重案队的路上,岳迁脑海中反复回放朱涛涛的话。 最辛苦的是梅丽贤。 被折磨了一辈子的是梅丽贤。 只有她才是从一开始就在忍受朱坚寿。朱坚寿没钱时,忍受穷困,朱坚寿有钱了,忍受炫耀、奚落。这案子查到现在,梅丽贤的面目一直是苍白而模糊的。 究其原因,是梅丽贤已经病入膏肓,她不可能有作案能力。 可是在朱家,梅丽贤对朱坚寿的恨可能并不少。 岳迁又想到和梅丽贤的短暂接触,对朱坚寿的死,她很平静,问及凶手可能是谁,她没有给出任何线索。 重案队再次开案情梳理会,这次侦查的重点转移到了造船厂。会后叶波叫住岳迁,“造船厂这条线你从一开始就在跟,你现在直接过去,和老工人们多聊聊。” 岳迁却说:“叶队,我晚点再去参与排查。” 叶波挑眉瞧了瞧他,点头,“通宵后扛不住了吧?行,你先回去歇会儿。” “不是,我想去见见林嘉寒。”岳迁说:“我有些疑问,得接触了她,才能理出方向。” 叶波很有兴趣,“什么疑问?” 岳迁思索片刻,“我感觉嫁到朱家的女人们,一辈子都在忍耐中度过,林嘉寒用出轨作为反抗,看似挣脱出来了,但梅丽贤到生命的最后关头都没有。” 叶波凝重道:“你的意思是……” 岳迁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个模糊的想法。” “行,那你自己决定,有什么想法及时跟我说。” “明白。” 岳迁来到林嘉寒供职的社区幼儿园,林嘉寒正穿着围裙,在院子里带领孩子们做游戏。她看上去很温婉很好相处,椭圆脸,柔顺的头发扎了个低马尾,只化着日常淡妆。有小孩摔倒、打架,她总是耐心地跟他们说话。 岳迁在幼儿园外站了会儿,林嘉寒朝他看来,仿佛知道他是警察,待到孩子们回到室内后,她跟同事说了句什么,然后解下围裙,走向岳迁。 “你也是来调查我的吗?”林嘉寒情绪很平静,“我上次已经说过,朱坚寿出事时我在家。” 不等岳迁开口,林嘉寒耸了耸肩,“不过我没有证据,你们可以不相信我。” 岳迁和太多案件相关者打过交道,林嘉寒这种上来就自称没有证据的着实不多见。岳迁打算先跟她聊聊,“没事,你只需要说明你当时在哪里,做什么,证据是我们警察的事。” 林嘉寒意外地看了看岳迁,“那你今天是来找证据的吗?” “我刚才见过朱涛涛,他住院了。”岳迁边说边观察林嘉寒,果然,在听到朱涛涛住院时,林嘉寒张了张嘴。 “昨晚他姑姑来了,在镜梅桃源请人做白事,很多主播都去了,闹得很大。”岳迁说:“你应该在网上看到那件事了吧?” 林嘉寒低下头,沉默了会儿,默认了,“大数据有推送。他怎么住院了?” 岳迁说:“和主播们起冲突,摔倒了,加上疲劳,一时没抗住。” 林嘉寒不知道说什么,“嗯。” “你们关系其实一直还不错吧?”岳迁说:“你关心朱涛涛,朱涛涛六神无主时,第一时间联系的也是你。” 林嘉寒苦笑,“我们现在的关系只在于孩子,他是我孩子的父亲,仅此而已。” 岳迁说:“一个人抚养孩子,很辛苦吧?” 林嘉寒不答。 “朱坚寿现在不在了,有没想过和朱涛涛重新开始?” “是他让你来说这种话的吗?” “怎么会?我是警察,又不是媒婆。” 林嘉寒有些诧异,她看不明白面前这个警察,他和上次来找自己的警察不大一样。 “朱涛涛跟你说过小帅的事吗?”岳迁点开视频,播放爱狗人士在灵棚抗议那一段,“就是那只吉娃娃。” 林嘉寒摇头,“他从来没说过养过狗。”说到这儿,林嘉寒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 岳迁问:“但你提过?” 林嘉寒说,他们刚在一起时,还没有考虑到生养孩子那么久远的事,她一直很喜欢小动物,特别是小狗,在路上看见别人的狗,都会兴高采烈地去逗一逗,但朱涛涛从来不参与。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一边摸小泰迪,一边说:“我们也养一只小狗吧!” 朱涛涛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不等她,迅速走开。她莫名其妙,朱涛涛脾气很好,平时就算有什么摩擦,也总是让着她。她只是提出养小狗,又不是什么过分的事,而且她是在问朱涛涛的意见,不是非买不可,朱涛涛甩脸色给谁看呢? 她也生气了,一路上都没理朱涛涛。不久,朱涛涛跟她道歉,说小时候被狗咬过,有心理阴影,一时失态。 她接受了朱涛涛的道歉,从此再没提过养狗。 “现在想来,他的阴影不是被狗咬,是心爱的小狗被朱坚寿弄死吧。”林嘉寒叹气,再次强调,“他没有跟我说过,那应该是他心里很深的疤。” “到现在你还能理解他,站在他的角度为他着想。”岳迁说:“所以我更不理解,你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因为我出轨了啊。”林嘉寒回答得很坦荡。 岳迁说:“出轨也有个原因吧。” “你结婚了吗?”林嘉寒问。 岳迁笑道:“现在流行查警察户口吗?” 林嘉寒说:“你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才工作吧?真好,还在相信爱情的年纪。等你到了我这岁数,结了婚,每天柴米油盐,家里有两个‘吞金兽’,还有不好相处的公公,被工作和家庭压得喘不过气的老公,就会突然在某一天发现,啊,这种生活过不下去了,找点刺激吧。” 第78章 岳迁说:“是吗?” 林嘉寒笑了笑,仿佛跟小年轻说不着。 “那你现在过得快乐吗?”岳迁又问。 “快乐?那太奢侈了,有一天过一天,我没什么别的追求。” “你刚才提到有个不好相处的公公,那梅丽贤呢?”岳迁问:“她是好相处的婆婆吗?” 林嘉寒神情稍稍改变,过了会儿,她说:“她是个自顾不暇的好人。但你知道吗,有时好人最可恨,因为你没法恨这种人。” 岳迁茫然道:“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林嘉寒说:“朱涛涛的爸爸、姑姑,全都看不起我,阻挠我们结婚,只有梅丽贤私下跟我说,朱涛涛是真的喜欢我,她支持我们。当年我其实已经犹豫了,明知朱家是个火坑,我为什么要往里面跳?我确实喜欢朱涛涛,但就和养小狗一样,我不是一定要得到的那种性格。如果不是梅丽贤那番话,我可能不会嫁给朱涛涛。可是她从来没有站出来真正帮助过我,她在家里比我受的气还要多,我不用直面那几个姑姑,她呢,就像她们的奴隶。我有时候觉得她很可怜,但因为她是个好人,我没法真的恨她。现在想来,她只是一个不敢发声的,沉默的好人。” 林嘉寒看向岳迁,“那这样的好人,算是好人吗?” 岳迁说:“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林嘉寒说:“是,所以她生病之后,我没有去看望过她。他们家的事,我已经无所谓了。” 第44章 缄默者(09) 镜梅桃源,朱坚寿的白事还在继续。南合市的习俗,白事只有入夜后才会有歌舞戏曲表演,白天的主要活动是吃席打麻将。 虽然昨晚闹得上了本地新闻,但朱美枫朱美心两姐妹对送唯一的弟弟最后一程非常执着,给物管额外支付了一笔钱,要他们务必维持好秩序,来送别朱坚寿的,无论关系亲疏,统统欢迎,来闹事的,全都拦在灵棚之外。 昨天来吃席的造船厂老工人还只有一桌,今天已经占了灵棚的一半位置,他们中大多数是老年男性,但也有一桌是女性,甚至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岳迁在他们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听出这些年轻人都是被父母拖来的,说是小时候受了朱坚寿、梅丽贤的照拂,人要懂得感恩,最后来跟朱伯伯道别。 “把吃白食说得那么好听。”一道声音在岳迁身后传来,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到说话的女人——齐肩发,绿色裙装,挎着个奶白色的小包,二十五六的样子。她旁边的大概是她的母亲,闻言往她腿上狠狠按了一下,“瞎说什么呢?去,给你朱伯伯烧点纸,赔个不是!” 女人站起来,翻了个白眼,向遗像前的铁桶走去。她妈让她烧纸,她随便扯了一把扔进去,抬头看了朱坚寿一眼,冷笑一声,对死亡,对朱坚寿本人毫无敬畏的样子。 她看到了岳迁,皱起眉,“你是那个……和网红打架的警察?” 显然,她也刷了视频。 岳迁解释:“我没打架,我只是维持秩序。” “随便吧。”女人兴致缺缺,去灵棚外透气。岳迁跟在她后面,“你跟你妈来的?朱坚寿以前帮助过你们?” “你不是听到了吗?”女人哂笑,朝灵棚抬了抬下巴,“那么多人,他朱坚寿帮助得过来吗?还是说,请吃一顿饭,给一根好烟,这就叫帮助啊?” 岳迁说:“都来吃白食啊?” “吃到晚上还能看戏,吃完还能打牌,这帮人没钱,成天又没事干,熟人死了,找个理由聚在一块儿混时间呗。”女人对自己的父辈相当看不上。 岳迁问:“你呢?今天也没事干?” 女人似乎被问到痛处,瞪了岳迁一眼。岳迁笑道:“反正都没事干,跟我吐槽吐槽呗。” 女人伸手,跟岳迁要烟。岳迁身上没有,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包。女人点起烟,情绪松弛了些。她叫阿郁,她妈姓古,刚才那一桌都是梅丽贤的车间同事。 阿郁说,小时候,造船厂福利还行,别说她一个小孩子,就是工人们也没有见过外面的天地,觉得生活很不错。后来厂里效益越来越差,有人下岗,实在没办法了,出去做生意,才知道社会已经发展成什么样子。朱坚寿发财了,认识朱坚寿的人都跟着吃香喝辣,男人们嬉皮笑脸恭维他,女人们也一口一个朱哥。 古大姐惯来会巴结领导,阿谀奉承那一套放在朱坚寿身上,阿郁也没少得过朱坚寿的便宜。但阿郁从小就看不惯朱坚寿,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讨厌这种有钱还慷慨的人,后来才明白,因为朱坚寿并不是真正慷慨,他不过是享受人们的吹捧,父母那一辈仅仅因为朱坚寿有钱,就厚着脸贴上去的样子也让她作呕。 相比来说,阿郁对梅丽贤印象更好,她对他们这些孩子很客气,不会有高高在上的感觉。但古大姐,还有其他女工人经常在背后嚼舌根,说她嫁得好,以后都不用工作了,言语间的酸味浓得阿郁觉得自己未来吃饺子都不用放醋了。 “他们巴结了朱坚寿那么多年,一辈子不还是过得这么窝囊吗?朱坚寿除了不计较小钱,给点饭吃,还能怎么?”阿郁嘲讽道:“哈,死了也要请饭吃,不错不错。” 造船厂彻底偃旗息鼓之前,朱坚寿和梅丽贤就已经搬走了,梅丽贤还在车间坚持到了最后,朱坚寿是早就不在厂里干了。回忆起当时造船厂的混乱,阿郁沉着脸。当时,她还是学生,成绩不错,以为将来能考上好大学,当都市白领呢。但连着好几年,厂里不发工资,父母生活都困难,那里顾得上她的学业?她也跟着操心,还得帮父母照看试着摆的摊,成绩因此一落千丈,上了个职高。 这些年她做过不少工作,都稳定不下来,工资也很低,还跟父母一起住在家里。父母摆摊失败后,也摆烂了,一家人靠着微薄的收入混吃等死。 唯一让阿郁感到欣慰的是,他们家并不是造船厂的异类,那片等待拆迁的工人住宅区,绝大多数人和他们家一样,过着早被时代抛弃的生活,等着拆迁的降临。 “因为没事干,时间一大把,所以才被抓来吃席,又省一天饭钱了不是?”阿郁呵呵两声,指了指桌上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几位,“看到没,都和我一样。” 接着,她又说:“我妈,还有这一棚子的老头老太婆,我敢说没有一个是真心来送朱坚寿。来之前我妈还跟我说,朱家这么有钱,说不定一会儿有大虾螃蟹吃。” 岳迁说:“我怎么没看到?” 阿郁愣了下,“你们警察也吃席?” “所以真有?” “没有。”阿郁笑起来,“可能朱家也觉得太贵了吧,肉倒是管够。” 这时,有一桌似乎吃完了,集体去给朱坚寿烧纸,岳迁和阿郁都抻着脖子看。那是古大姐旁边的那一桌,全是退休女工人。 “她们都是梅丽贤的关系,和梅丽贤一个车间,我都认识。”阿郁说着,突然啊了一声。 岳迁回头看她,“怎么了?” 阿郁说:“刚才我说得太绝对了,应该也有真心来送别朱坚寿的吧。” 岳迁忙问:“嗯?谁?” 阿郁指着其中一个穿灰黑色外套的女人说:“那个,宫姨。你看她衣服,再看看我的,我妈的,看出名堂来了吗?” 岳迁早就注意到了,造船厂这些工人说是来参加白事,打扮得却像是春游,男人们衣服花样少,倒是一水的黑白灰,女人们那是五颜六色各显神通,争奇斗艳。而那位宫姨,是少有的衣着肃穆之人。 岳迁盯着宫姨,她的举动和周围人倒是没有什么不同,说说笑笑地将纸钱丢进铁桶里。南合市的丧葬,除了至亲,没人会在白事上痛哭流涕,普通朋友在遗像面前打趣调侃是常有的事。宫姨似乎还说了句“你先去那边摆好桌子,我们来了,你还请我们吃饭哈”。 阿郁听得笑起来,“算了,大家都没真心,脑子里想的尽是吃席吃席。” 岳迁问:“这个宫姨是和朱家关系特别不一般吗?” 阿郁想了想,“我感觉是,她和梅丽贤关系很好,听我妈说,她家房子都是梅丽贤给出的钱。” 宫姨大名宫小云,比梅丽贤小不少。阿郁记得,造船厂好的时候,车间经常组织女工人活动,夏天避暑,冬天泡温泉,不可以带老公,但可以带孩子,阿郁每次都去。宫小云是梅丽贤关系最近的姐妹之一,住宿啦吃饭啦在厂车上啦,都是坐在一起。 梅丽贤生孩子早,朱涛涛比他们这帮小孩大十来岁,从不和他们一起玩,更没来参加过这类活动,所以梅丽贤总是帮其他女工照管孩子。阿郁记得,有一年梅丽贤和朱坚寿还带了好些个孩子去苍珑市旅游,半个月时间,只跟孩子父母要了来回的火车票钱。阿郁羡慕死了,她也很想去,但因为她妈古大姐和梅丽贤关系一般,她没有受到邀请。 说到这儿,阿郁又开始嘲讽自己母亲,“梅丽贤以前穷的时候,她看不起人家,说什么年纪大又老实,后来梅丽贤有钱了,她巴结已经巴结不上了。不像宫姨那群人,一开始就和梅丽贤是好姐妹。” 第79章 好姐妹么?岳迁想,但目前已经掌握的线索是,梅丽贤和造船厂的所有人来往都很少,包括那位衣着肃穆的宫小云。 “给钱买房是怎么回事?”岳迁问。 阿郁说,造船厂这些老工人,坐井观天,有一口饭吃,有房子住,就觉得万无一失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可能有门路吧,知道应该攒钱买外面的商品房。可即便是十多年前,商品房的价格依旧是工人们的工资负担不起的,他们习惯了顶父母的班,习惯了一上班就分房,哪里会为买房存钱,哪里懂贷款? 宫小云是最早一批出去买商品房的工人,那小区离造船厂也就一站路,都在北苑街的大范围内。古大姐知道后还回家嘲笑宫小云,“厂里有房不住,还学人家买什么商品房,以为去梅丽贤家吃了几顿饭,也是有钱人啦?嘿,那房子不知道有什么好。你要搬远点,搬去市中心,搬去西城区,我还佩服你,你就搬这点儿距离,有啥搬头?” 当时不止宫小云,所有计划买商品房的工人都被明里暗里嘲讽。宫小云丈夫是厂里的技师,早年风光过,但厂都要倒闭了,技师还有什么用?但宫小云看好了房子,不知哪来的毅力,倾家荡产也要买。梅丽贤给了她钱,这事很多工人都知道,但具体是多少,阿郁不清楚,大概只有本人知道。 宫小云一家得以搬进新房,古大姐等人背地里说还是她会拍马屁,房子都能拍来。 那段时间,不止宫小云一家搬走,想买商品房的工人各自想办法,能借的都借了,一个个都有了新家。当年他们是造船厂的笑柄,时间却让嘲笑他们的人成了真正的笑柄。 几年后,房价飞涨,城市激烈发展,那些留在造船厂住宿区的工人们,这辈子都不可能买得起商品房了。 “是哪个小区?”岳迁问。 阿郁说:“锦绣竹园,当时造船厂不是还没倒闭吗,出去买商品房的不能买太远,基本都买在那了。” 灵棚里,席吃完了,菜拆下去,摆上麻将,人们稀里哗啦打起来。古大姐出来找阿郁,让她没事就回去,6点又来吃饭,晚上的菜据说比中午还好! “啧——”阿郁无语地转过身。 那几个年纪和阿郁差不多的都出来了,相约下午去哪里逛逛。岳迁又问了个问题:“宫小云的家人没来吗?你不是说她家孩子还跟着朱坚寿去苍珑市旅游过?” 阿郁苦笑,“那些人好像都没来,他们出去得早,念的书也多,忙着呢,哪像我们这些无业游民?” 阿郁跟着“无业游民”走了,岳迁回到灵棚,宫小云已经在牌桌边坐下,和古大姐正好在一桌。 古大姐嗓门大,“哎哟小云,好久不见了,打几块啊?” 宫小云和和气气地说:“三块吧,别打太大了。” “三块?”古大姐表情夸张,“我以为你们平时都打十块呢!” “那哪打得起?” “怎么打不起,你老公退休工资有六千吧?听说还在接私活呢?你女儿也有出息,一个月给你多少?” 宫小云笑了笑,没接茬。 岳迁站在一旁看他们打麻将,古大姐精力旺盛,嘴巴就没停过,尖酸刻薄,对宫小云尤其有意见。 “你不去看看梅丽贤?哎,你们以前那么好,梅丽贤住院都没叫你去照顾哦?朱坚寿死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呢,咋,怎么和我们一起来?” 宫小云输了几把,将位置让给其他人。这时,朱涛涛来了,他满脸病容,本该招呼客人,却实在打不起精神。宫小云看见他了,上前道:“涛涛,节哀。” “宫姨,你来了。”朱涛涛说:“谢谢你跑这一趟。” 宫小云红了眼,“梅姐的事,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朱涛涛摇着头,“她心里也难受,上回你们来看过她,就当最后一面吧,她爱美,你知道的。” 宫小云长长叹息,“我想去看看她。” “算了,真的算了。” 见说不动朱涛涛,宫小云只得道:“现在朱哥不在了,你好好陪陪梅姐,别让她太孤单。” 朱涛涛去招呼其他人之后,岳迁来到宫小云面前,得知他是警察,宫小云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岳迁说:“没事,我们在做朱坚寿的人际网络排查,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多少会聊几句。你和朱坚寿、梅丽贤关系很好?” 宫小云看上去很普通,似乎没有和警察打过交道,声音都是颤抖的,“啊,我,我们以前是同事,后来厂没有了,我们联系也少了。” 岳迁说:“刚才你和朱涛涛说上次见过梅丽贤,是什么时候?” “去年春节,我们,我们来给梅姐拜年。” “你们?哪些人?” 宫小云说,来的有五人,都是当年一起玩的姐妹。厂倒闭之后,大家各忙各的,住得近的还能经常走动,打打牌什么的,但梅丽贤住得远,生活阶层也早就和他们不一样了,走动很少。 当时聚会的契机是,有个姐妹生病离世了,大家也都上了年纪,越发怀旧,联系梅丽贤出来一起吃个饭,却得知梅丽贤身体不好,做了手术。大家便带着鲜花、礼物去看望她。 宫小云前些年每年都会去梅丽贤家,还帮忙带过双胞胎孙子,这几年去得少,不知道梅丽贤患病,很是自责。那次探病之后,她又联系过梅丽贤,提出单独探望,梅丽贤都以医生说需要静养拒绝了。 宫小云眼里有了泪花,“梅姐是个很温和慷慨的人,她以前都不会拒绝人的,要不是病得太厉害,不想让我们这些老朋友看到她憔悴的样子,她不会那么说。” 岳迁问:“你还帮她带过孙子?” 宫小云愣了愣,“啊,对。” 岳迁说:“那朱涛涛和林嘉寒的事,你应该知道?” 宫小云沉默了会儿,说起林嘉寒还没嫁过来时的鸡飞狗跳,那时她和梅丽贤的联系还很紧密,梅丽贤有苦没处说,只能跟她倒倒。林嘉寒这孩子,梅丽贤很喜欢,但又觉得对不起林嘉寒,因为作为母亲,她无法给与小两口更多的支持。朱家的姑姑们强势,林嘉寒直到生了双胞胎,在朱家才好过一点。 宫小云喜欢小孩,时间又多,就经常来照顾,和林嘉寒也多有接触。林嘉寒出轨,她也十分惊讶,想不通朱涛涛条件这么好,又爱林嘉寒,家里还有一对这么可爱的儿子,林嘉寒怎么会出轨。 岳迁问:“以前走得那么近的话,怎么这几年生疏了?” 宫小云垂下头,没回答。 岳迁朝灵棚看了眼,“上次一起去看梅丽贤的人,今天也都来了吗?” 宫小云说:“蒋姐,广姐来了,霞妹去世了,温姐在外地照顾孙子,来不了。” 岳迁看了看宫小云说的蒋姐和广姐,她们的打扮也比较素,不像古大姐那样艳丽。 “你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吧?”岳迁说:“梅丽贤带孩子去旅游那次,带的应该就是你们的孩子?” 宫小云惊讶地睁大眼,“啊,对,好多年了。他们真的很慷慨。” 那时旅游还是一件很奢侈的事,造船厂除了高层的小孩,没有一个离开过南合市。梅丽贤主动提出趁着暑假带孩子们去苍珑市看看海,宫小云一边担心,一边又很感激,和丈夫商量后决定让女儿去见见世面。 厂里很多工人都在讨论这件事,起初都盼着送自己孩子去,梅丽贤精力有限,只肯带关系最好的孩子,没有搭上顺风车的工人立马阴阳怪气起来,“这种便宜都占,也不怕自己孩子被卖了,不被卖也会出事啊,到时候算谁的?” 半个月后,孩子们健康平安地回来,宫小云和其他几个姐妹更感激梅丽贤。 “所以我更不明白,你们怎么会疏远?”岳迁说。 宫小云的神情有些复杂,仿佛有什么难以说出口的事。 岳迁索性道:“之前的排查,我了解到一个信息,你们一家现在住在造船厂旁边的锦绣竹园吧?” 宫小云惊讶地说:“啊,对,对的。” “那套商品房,是梅丽贤出钱帮你买的?” 宫小云的惊色更加浓重,“谁说的?我已经全部还清了!” 岳迁说:“所以是你买房时缺钱,梅丽贤借给你?” “是,肯定是借啊,又不是亲人,房子怎么会帮我买?”宫小云情绪有些激动。 买商品房这件事,宫小云起初也很犹豫,她没什么本事,一辈子都是工人,接受的也都是工人那一套教育。也就是朱坚寿经常说,当工人没有前途,要尝试其他赚钱的方式。那年,厂里有工人买了外面的商品房,搬家是大事,人家请了许多同事去家里吃饭庆祝,宫小云也去了,看着那宽敞的房子,心里很是羡慕。女儿眼看着大了,需要自己的房间,厂里分的房子太小,又很吵闹。但一问商品房的价格,她退却了,家里的存款再加上两家老人的存款都不够。 第80章 她跟梅丽贤述说烦恼,梅丽贤虽然有钱,但对朱坚寿挥霍向来是不支持的态度,可这次,梅丽贤却说,商品房是一定要买的,现在不买,今后想买就更够不着了。 她被说动,可钱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亲戚都问遍了,丈夫是个很闷的人,亲戚有钱,却不借给他们。最后,她硬着头皮问梅丽贤能不能借她一点。梅丽贤和朱坚寿商量之后,借给她十万,并且不收利息。 这个钱,让她顺利买到了锦绣竹园的房子。她对梅丽贤感恩戴德,竭尽所能嘘寒问暖,紧巴巴地过着日子,每年都去还上一笔,还带上昂贵的水果。梅丽贤的双胞胎孙子出生后,她更是时常去带孩子,虽说喜欢孩子是一方面,但她也想尽力回报梅丽贤,毕竟梅丽贤不止借钱给她,还不要利息,这样的恩情,连丈夫那边的亲戚都做不到。 “前些年我终于还完了十万块钱,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轻松。”宫小云长出一口气,好像又体会到了当时无债一身轻的情绪。 岳迁说:“还完之后,你联系梅丽贤的次数就少了?关系也渐渐淡了?” 宫小云张了张嘴,尴尬地别着头发,好一会儿才说:“人和人之间,可能就这么一回事吧。梅姐对我好,劝我买房子,借钱支持我,要不是她,我们家现在还住在厂里,你看现在多少人后悔没买房?再也买不起了呀。可是……” 她黯然地低下头,“欠钱真的是件很窝囊也很痛苦的事,这么多年,我在梅姐面前都矮一大头。所以还完钱后,我忽然很不想再看到她。你,你们年轻人应该不会懂那种感觉。” 岳迁想说自己懂。他虽然和宫小云、梅丽贤不是同一辈人,但查案时接触过很多这辈人,他们看似和周围人有非常紧密的联系,关系好到能穿同一条裤子,背地里却能说最难听的话。这是时代所造成的烙印,这辈人生活在信息不发达的年达,任何一件小事都需要周围的人帮忙,彼此依赖,又彼此憎恶,磕磕绊绊地维系着塑料一般的永开不败的友情。 “我不想再过那种低人一等的生活了,所以在不欠他们一家之后,我就不再联系梅姐了。”宫小云望着天空,“但知道梅姐做了手术,身体变得很差之后,我又很后悔没能陪伴她。这人啊,真是自相矛盾。” 岳迁又问,梅丽贤和朱坚寿有没有借钱给其他人买商品房。宫小云摇头说不知道,但她猜测没有,他们在小钱上慷慨,但买房的钱不是小数目。似乎觉得警察老是问借钱是在怀疑自己,宫小云还找到相册里的欠条,证明自己已经在四年前还清了所有欠款。 灵棚里渐渐乌烟瘴气,打牌的人越来越多,岳迁在他们脸上看到对朱坚寿遇害的淡漠,造船厂这条线岳迁放不下,但现在看来,似乎又找不到切实的动机。岳迁找朱涛涛聊了会儿,问梅丽贤和朱坚寿借钱的事,他说他们只借给了宫小云,而且宫小云也还清了。借钱是梅丽贤的主意,朱坚寿很不愿意,两人吵了一架。 岳迁说:“朱坚寿不是最大方的吗?” “他就会做样子。”朱涛涛说,宫小云和梅丽贤是真的关系好,梅丽贤愿意帮她,不图回报,朱坚寿觉得梅丽贤很傻,但十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这才同意借出去。朱坚寿很要面子,从来没有当着宫小云的面说不愿意借,这事宫小云应该不知道。 岳迁带着一团乱麻般的线索回到重案队,叶波正在和苍珑市兄弟单位沟通,对方告知一个消息,已故的二姐朱美娟早年涉.黑坐过牢,她唯一的女儿去年失踪,警方最近才接到报警。 第45章 缄默者(10) 朱家四姐弟中最早发迹的二姐朱美娟可谓半生风云。朱家老家在苍珑市周边的小镇,父母没有任何背景,朱美娟和大姐朱美枫初中没毕业就离家打工,只有朱美心和朱坚寿读到了高中。 朱坚寿被分配到造船厂那年,朱美娟还在夜总会当服务员,全家有稳定工作的只有朱坚寿,而三个姐姐并没有让朱坚寿接济她们。 朱美娟长得漂亮,又很会为人处世,性格泼辣,自学了两门外语,渐渐从服务员中脱颖而出,成为领班。又过了几年,夜总会的老板看中了她,将她带在身边,接触夜总会之外的生意。 这个老板是苍珑市的地头蛇,人称豪爷,那些年苍珑市黑恶势力作乱,豪爷手上的生意就没有几个干净的。朱美娟主要负责糖酒、外贸这两块,豪爷给她的分红非常可观。她赚到了钱,便想拉姐妹也来赚钱,大姐朱美枫有自己的服装生意,虽然做得一般,但没有上她的船,三妹朱美心书没能读下去,无路可去,来给她干点杂活。 苍珑市的扫黑行动开始后,豪爷等人尽数落网,朱美娟作为豪爷最得力的手下,也被捕。豪爷心狠手辣,不仅贩d,还背了至少五起命案,被判处死刑。至于朱美娟,她虽然给豪爷做事,但警方并未找到她参与贩d、谋杀的证据,她因协助走.私,坐了三年牢。朱美心则是不知情的工作人员,没多久就从看守所放了出来。 朱美娟出狱后,当初跟豪爷混积累的资源起到了关键作用,她依旧做糖酒生意,做外贸,但在监狱待了三年后,生意彻底从黑转成了白,再加上那几年苍珑市社会风气一新,发展飞快,她这样经历过浮沉的聪明人很快乘上东风,摇身一变,成了优秀企业家。 对她这样的出狱人员,苍珑市警方自然盯得很紧,但朱美娟依法纳税,货物上也没有违规品,大力发展慈善事业,且不避讳自己年轻时犯过错,用自己的经历告诫年轻人不要走歪路。不管怎么看,她都已经洗心革面。 朱美娟的丈夫魏晋也是个人物,这人比朱美娟小,朱美娟还跟着豪哥混时,他在夜总会勤工俭学。所谓的勤工俭学,是给富婆当鸭子。能拿下这份工作,说明年轻时的魏晋要么长得很帅,要么很会讨客人欢心。而在朱美娟看来,他兼而有之。 豪哥和朱美娟坐牢,魏晋却没事,他完成了学业,进入苍珑市电视台当记者。朱美娟出来后,两人感情升温,不久成婚。朱美娟生孩子晚,差点在生魏雅画时死掉,之后再未生育过,魏雅画是两人唯一的孩子。 从后来的结果来看,魏晋和朱美娟是同一类人,脑子灵活,充满拼劲,在朱美娟带着全家改变阶级时,魏晋也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外景记者,做到了新闻制片人的位置,继续往上升,就是台长了。 不过三年前,朱美娟患癌去世,魏晋从此对工作心灰意懒,不久便从电视台离职,帮忙打理朱美娟的公司。生活本来已经风平浪静,但去年11月,魏雅画失踪了。魏晋没有报警,直到前几日,警方接到朱家报警,才开始调查。可惜的是,时间过去太久,查起来很困难,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重要线索。 这位朱家的报警者,是朱美心。 了解完苍珑市的情况,叶波正要挂电话,忽然看见岳迁正朝自己打手势,“成队,等一下,我队员好像还有问题。”说完,叶波将手机递给岳迁。 “成队,你好,是这样,我想打听个人。”岳迁说:“朱美枫的丈夫何理以前是苍珑市的警察,他具体是做什么?在离职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对面顿了顿,“何理?我不认识。我打听之后再给你答复。” “好,辛苦了成队。”岳迁将手机还给叶波。 结束通话,叶波盯着记录本,一时陷入沉默。苍珑市给出的线索只能算是个笼统的背景,朱美娟染黑已经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苍珑市过去治安很差,经历了多轮扫黑,早期发展起来的企业家多多少少都不太干净,朱美娟这样的不是特殊情况。朱美娟的死也没有任何疑问,她丈夫魏晋接手公司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但魏雅画的失踪不同寻常,魏晋为什么不报警?最后还要等到朱美心报警? 岳迁在线索墙上写画,叶波走过去,看到那些复杂的线条,“你认为魏雅画失踪和朱坚寿的死有关联?” 岳迁皱着眉,几秒后说:“我不知道。我现在觉得很矛盾。” “什么?” “从现有的线索出发,明显造船厂的问题更大,凶手可能是造船厂的某个人,但这几天我接触了那么多造船厂的人,却找不到一个明确的动机。”岳迁抱着手臂,盯着线索墙,“他们看上去热闹,实际上却很冷漠,就算是曾经受过朱坚寿、梅丽贤恩惠的人,也对朱坚寿的死无动于衷。杀人所需要的那种情绪,我没有在他们身上找到。” 叶波说:“那将朱家、造船厂这两条线结合起来看呢?” 岳迁转身,“对了,朱坚寿和梅丽贤带厂里一帮孩子去苍珑市旅游过。” 岳迁详细叙述从阿郁、宫小云处得到的线索,叶波听完后说:“欠钱这点要好好查一查,宫小云一家是还清欠款了,其他人不一定。” 岳迁说:“梅丽贤的状态很差,我再去试试。” 叶波说:“你说,以朱坚寿和梅丽贤的关系,有没有可能,朱坚寿借出去钱,但梅丽贤不知道?” 第81章 岳迁说:“可能性不大。” “但钱是直接到朱坚寿手里。”叶波说:“他完全可以自己偷偷留着。” “管钱的是梅丽贤。”岳迁解释,“就我现在掌握的情况,朱坚寿和梅丽贤之间其实比较复杂,一方面家里的钱几乎完全来自朱坚寿的姐姐,梅丽贤处于下位,像个保姆,但她偏偏能够约束朱坚寿,她在三个姐姐面前抬不起头,可她想要动用大的钱,朱坚寿还是支持她。相反,朱坚寿能动的,只有一些小钱。那么,朱坚寿背着她借出小钱,这些小钱会成为他遇害的原因?” 叶波思索了会儿,“有道理。你刚才说那次旅游,也是梅丽贤主导?” 岳迁说:“那些孩子的妈妈都是梅丽贤的同事、好姐妹,我感觉是梅丽贤在推动。这也说明,梅丽贤在家中不是完全被动。” “这种事也只有过去的大型厂区才会发生了吧。”叶波感叹道。 岳迁没跟上,“嗯?” “啊,我是说把自己孩子交给同事带去旅游,同事只收来回路费。”叶波说:“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概是不可能了。” 岳迁想想也是,且不说宫小云等父母担不担心孩子离开自己这么久这么远出事,就说梅丽贤和朱坚寿,他们非但不赚钱,还得花出去不少钱,又没个什么保险,万一路上出了点岔子,怎么收场? “我突然想到一个方面,这些孩子见过朱家那三个姐姐吧?有没可能还见过失踪的魏雅画?”叶波兴致勃勃地在线索墙上增加信息,“这样一来,他们就是又接触过魏雅画,又接触过朱坚寿的人了。” 不等岳迁开口,叶波立即向队员安排任务,一是排查造船厂的老工人里是否还有欠朱坚寿钱的情况,二是找到那些跟着朱坚寿去苍珑市旅游的孩子。 “我去见朱美心。”岳迁主动道:“是她报警,我想弄清楚她的想法。” 又是夜晚,白事演出再次开场,今晚朱美枫请了更多保安,将抗议的主播、网红们统统挡在灵棚外。但朱坚寿摔死吉娃娃的往事越传越广,也越传越玄乎,住户们对他的印象变差了,几乎无人再来看演出,聚在灵棚里制造气氛的居然只剩下造船厂的老工人们。他们对朱坚寿的死虽然并不悲伤,但送朱坚寿的,除了至亲,也确实只有他们。不知道朱坚寿自己怎么想。 岳迁在人群中又看到了阿郁,她无所事事,和古大姐一起打麻将。宫小云似乎已经回去了。 舞台上响起流行音乐,岳迁抬头望去,尹莫上台了,他这次没穿女装,一套白西装,头发还做了点造型,跟个城乡结合部小开似的。岳迁看得眼皮抽了抽,心想这也太土太油了,但身边上了年纪的人们开始欢呼,还跟着唱那一首首几十年前的流行歌曲。 好吧,岳迁想,你还挺会琢磨客户群体,投其所好。 尹莫在台上连唱五首,岳迁起初嗤之以鼻,最后居然也跟着哼起来了。他以为尹莫看不到他,但他开始唱时,尹莫就一直看着他的方向,面带微笑,声情并茂。 两人跟爱人对唱似的。 岳迁:“……”不唱了! 下一个节目是小品,尹莫下台,往后台走去。岳迁没看见朱美心,心想我就去嘲笑他两句,很快回来,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去后台。 后台那儿有块挡板,岳迁刚一绕过去,就撞到了一个人,“对不起”还挤在喉咙里没来得及出来,定睛一看,不是尹莫是谁? “你故意的?”岳迁说:“你杵这儿干嘛?” 尹莫那梳得齐整的背头有几缕松下来,倒是没那么土了,“我唱得怎么样?” 岳迁懒得恭维他,“不怎样。” “不怎样你还跟着唱?” “……”他果然在看我。 “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尹莫从白西装里抓出一把瓜子,自己嗑,还递给岳迁。 白事上多的是瓜子花生,岳迁在他手心拿了一小戳,“警告你,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尹莫遗憾地说:“我还想提供点线索,不领情算了。” 这人诡计多端的,但岳迁在重案队呼风唤雨这么些年,有个本事是拿得起放得下,手臂一伸将人拦住,“你的情,我怎么会不领?” 尹莫微笑,将一颗花生递给岳迁。岳迁正茫然着,尹莫说:“帮我剥花生就告诉你。” 这有何难,岳迁单手一挤,不仅将壳剥掉了,红皮也搓掉了,迅速往尹莫嘴里一塞,后知后觉发现手指好像戳到了尹莫的舌头。 啧,好软。 尹莫大约也没想到他动作这么迅猛,愣了两秒,这才眯起眼嚼花生,嚼完没动静了。 “说啊。”岳迁催促。 “……忘了。”尹莫竟是一脸正直。 岳迁一脸你他妈逗老子?抢过尹莫的花生又要剥。 “朱家大姐和三姐今天吵架了。”尹莫赶在某人又要袭击自己舌头之前说。 岳迁把花生丢进自己嘴里,“吵什么?” “她们说的是苍珑那边的方言,听不太懂。”尹莫说:“但我听到了警察,老大指责老三对警察说太多,别的就不知道了。” 朱美枫和朱美心昨天夜里被一同带去市局,但都不配合,根本没有交代任何信息,朱美枫为什么这么说朱美心? 难道是因为朱美心报警魏雅画失踪? 正想着,岳迁发现自己额头被人碰了一下,一回神,看见尹莫还未收回去的手。 “你这里受伤了。”尹莫说。 岳迁啊了声,不在意道:“昨天维持秩序时被撞了下,没事。” 尹莫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尹莫的目光总是很淡,没有焦距似的,但认真看人时却浓得如有实质,岳迁不是第一次被他这样看着,渐渐感到脸颊有些烫,“呃,就撞了下。还没问你,你们昨天撤退还顺利吧?” 尹莫唇角一压,“不顺利。” 岳迁:“啊?” “你明知那些人骂我封建糟粕,还不来保护我,他们冲着我来,我车都快被掀翻了。” “啊?” “我没法上车,衣服也被撕烂了,我还叫你,岳迁,岳迁,救救我!你眼里只有别人,头都没有回。” 尹莫越说越离谱,岳迁心里刚升起的那点内疚烟消云散,“你就装吧,还撕烂你衣服,那说明你们团队定制的衣服质量太差!” 尹莫弯起眼睛,“哎呀没上钩。” 小品已经表演完了,青姐来喊:“老板,快到你了。” 白事上歌舞表演是最多的,尹莫是头牌,是台柱,上场的频率自然也最高。他来到灯光下补妆,岳迁有点好奇,跟着去看。尹莫拿起粉饼,“要不要给你也化一个?” 岳迁火速后退。 尹莫笑了笑,“以后总有机会的。” 乐声响起,白西装油腻小开再次登台,灵棚里欢声不断,俨然一场小型中老年演唱会。 岳迁看见朱美心独自一人站在灵棚外,像是在发呆,她那个年轻的男朋友和女儿都不在。 岳迁立即走过去,“朱女士。” 朱美心看见她,神情很警惕,下意识就要走,岳迁却说:“你和你姐闹矛盾了吗?” 朱美心皱眉,不耐烦地打量他。 “你们一心为朱坚寿办白事,为什么会有矛盾?是因为昨天的事?”岳迁放慢语速,“还是因为魏雅画?” 朱美心惊讶地张开嘴。 “我说中了?”岳迁说:“魏雅画失踪几个月,一直没有人报警,她的父亲不管,两个姑姑也不管……” 朱美心说:“没有不管。” “对,你们管了,不过都是动用自己的关系私底下寻找。”岳迁说:“但失踪这么大的事,不应该第一时间报警,让警方来调查吗?怎么会自己查?” 朱美心不看岳迁,“警察也没有那么大的作用,我弟弟的案子,你们查了几天,不也还没有抓到凶手?” 岳迁不在意她的奚落,“不报警是因为有什么不方便让警察调查?是你们不方便,还是魏晋不方便?” 朱美心警告地盯着岳迁,她也是跟朱美娟、豪哥混过的生意人,更是在苍珑市扫黑行动中全身而退的人,虽然性格不如大姐朱美枫强势,但也习惯用气场、身份来压人。 可惜这对岳迁来说没用。 “不过你还是报警了。为什么?因为你终于发现,靠你们无法找到魏雅画?你作为小姑,很担心她的安危?”岳迁说:“但你报警让你大姐不高兴了,她指责你坏了事?” 朱美心在短暂的沉默后笑了声,“没你想的那么夸张,我既然敢报警,那就不怕你们警方调查。” 尹莫的歌声传来,岳迁揉了揉耳朵,指着一旁的警车说:“太吵了,我们上车说吧。” 车门关上,歌声变得又远又钝,岳迁先开口:“魏雅画的事何理跟我说过,也提到了没人报警。即便你们谁都不说,调查下来,也一样会查到魏雅画失踪。” 第82章 听到何理的名字,朱美心有些不屑,看得出她和这个吃软饭的姐夫关系不怎么样。 岳迁问:“魏雅画失踪是怎么回事?” 朱美心说:“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会报警吗?” 岳迁说:“那我换个问题吧,魏雅画是你二姐和二姐夫唯一的孩子,她失踪了,你们为什么不报警?你们不担心她的死活吗?” 朱美心盯着前方,似乎很犹豫是否要向身边的警察倾诉,她像被卡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地方,是她主动走向了警察,引得朱美枫、魏晋的不满,现在警察朝她伸手,她又不知道该不该抓住。 就像她的整个人生,她似乎没有为自己做过主,一切都是被两个姐姐推着往前走。 “我二姐……以前做的是见不得光的生意。”朱美心终于开口,“所以我们家一直很不愿意接触警察。” 岳迁说:“朱美娟出狱之后形象一直很正面,也没有违法犯罪记录,难道她以前那些生意还在继续?” 朱美心犹豫道:“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这些年跟着朱美娟做生意。” “她交给我的都是正经生意,就像当初她还跟着豪哥时一样。她到底还有哪些暗面,我、大姐,都不知道。但我始终有种感觉……” 朱美心停了几秒,岳迁甚至听到了她激烈的心跳。 “我感觉她可能还是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朱美心长吸一口气,“魏晋从电视台辞职,是一个疑点,还有一个,就是雅画失踪后,没人报警。” 岳迁说:“等一下,魏晋辞职为什么是疑点?” 朱美心摇头,“魏晋这个人,是我二姐的一道广告牌,他在苍珑市很有地位的,他很会做社会新闻,他那个节目叫‘民之眼’,曝光了很多企业,很多权贵。他受到威胁也不退却,老百姓相信他,觉得他是正义的象征。因为他的影响,我二姐也被信任,早年的事几乎都被老百姓忘记了。但魏晋根本不是商人,他再厉害,也只是在新闻行业厉害,他没有能力在二姐过世后,接手公司。可他还是接手了,公司业务有些缩水,这不可避免,抛去这点,他干得不错。” 这乍一听问题不大,但岳迁明白朱美心的意思——魏晋的目的也许不是单纯接手公司,而是他必须接手,如果他不接受,某些秘密可能就会被别人窥探。 朱美心是被朱美娟带出来的,能有现在的生活,首要感谢的就是朱美娟,不管朱美娟犯了什么罪,在她这里,朱美娟永远都是好姐姐。对于魏晋的辞职和接任,她只能装糊涂,直到魏雅画失踪。 魏雅画出生后,朱美娟没有时间带,她是跟着朱美心的孩子一起长大的。魏雅画是个骄傲的小公主,富有的家庭,要什么给什么的父母,姑姑们无条件的溺爱,她本身也很优秀,继承了父母的外貌和才华,成绩一直很好。 因为带过魏雅画一段时间,朱美心将她看做自己的女儿。魏雅画学的是美术,当初朱美娟给她开了个画廊,她一直过着自由自在,追逐爱好的生活,没有和人结仇。因为父母的教导,她也比较小心,不是那种随便会被骗的傻白甜。她一失踪,朱美心第一反应是,朱美娟或者魏晋的仇人找上门,可能是勒索。但魏晋很淡定,说自己有办法,不要报警。朱美枫也是这个意思,朱美心只能焦急地等待。 找了几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朱美心是真的着急了,一咬牙背着其他人报了警。 “你没猜错,我和大姐吵架确实是因为我报了警,她说我做了多余的事。” “你大姐为什么也和魏晋站在一边?她也有见不得光的地方?” 朱美心回答得却很坚决,“不,就算我有问题,大姐也没有问题,她是我们三姐妹里最正直的人。” 第46章 缄默者(11) 在朱美心的观念里,长姐如母是根深蒂固的认知,朱家四姐弟的父母为了生计,常年在外务工,照顾朱美心和朱坚寿的责任就落在了大姐朱美枫身上。 朱美心至今仍然认为,大姐不比二姐差,只是比二姐更顾家。父母积劳成疾,相继离世,二姐早早外出打拼,朱美枫更是成了弟妹们的避风港。她教育二人,像他们这样的穷人,将来出了社会,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血脉相连的家人,为了家人,她可以付出一切。 当年朱美心其实也有机会继续读书,但家里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了,在朱美枫长期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她心甘情愿将读书的机会让给朱坚寿,开始跟着朱美娟打工。那时,朱美枫也已做起自己的服装生意。 朱美娟在夜总会混得风生水起时,朱美心年纪还小,很多东西看不懂,她不明白二姐已经那么多次叫大姐来帮自己的忙,大姐为什么都不肯,还有点生大姐的气,觉得大姐忘了教导她和朱坚寿的话。 直到后来,二姐落网,朱美心自己也经历了一番成长,才明白大姐早就看清朱美娟的生意是什么。大姐劝阻过二姐,二姐愿意冒险,大姐便做给她托底的人,坚决不碰她的产业,继续深耕服装生意。要不是这样,二姐入狱时,整个朱家就要散。大姐将家族撑了起来,二姐出狱后东山再起,第一笔资助就来自大姐多年来攒下的钱。 “她从来都不和我们同流合污,她只是作为老大,从小就给自己背上了无条件保护家人的担子。”朱美心说。 岳迁听完却道:“你还是没有说服我。既然朱美枫这么正直,为什么会排斥警察?她将家人看得最重的话,魏雅画一失踪,她就应该主张报警才对。毕竟,朱美娟已经死了,魏雅画是朱美娟唯一的女儿。” “她和魏晋商量过,我不知道魏晋是怎么说服了她。”朱美心满目担忧,“也许,魏晋有什么不能接触警察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可能和我二姐有关。” 岳迁反复琢磨这句话,“朱美枫这么做,都是为了死去的朱美娟?这比魏雅画的死活还要重要?” 朱美心捂住脸,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坦白说,我觉得大姐也很失常,她不肯跟我说原因。” 岳迁问:“你还知道什么?既然你猜到朱美娟有问题,这问题出在哪里?” 朱美心有些痛苦,“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也许我也不会选择报警。” 岳迁只得将话题转移到魏晋身上,“那魏晋呢?他以正义的形象示人多年,直面的却全是黑暗肮脏,他有没有沾染上什么东西?” 朱美心沉默的时间拉长,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开口,“我没有证据,这个需要你们自己去查,但我猜,被他的‘民之眼’曝光的那些人,有的并不是真正的恶人,他们只是他往上爬路上的垫脚石。” 岳迁说:“你的意思是,他做假新闻?” 朱美心说:“以前媒体没这么发达,他的眼睛看到什么,普通市民就看到什么。” 岳迁点头,“行,我会去核实。” 舞台上的节目演过几轮,尹莫已经不在台上了,岳迁余光扫了眼,“朱美枫为什么那么排斥警察?” “我二姐被抓,是何理出了力。”朱美心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三姐妹在择偶上都有个共同点,喜欢比我们小的男人。何理年轻时长得很英俊,奶油小生一个,大姐前半生忙着照顾我们,恋爱都没谈过,忽然被这么一个漂亮的男人追求,一下子就陷了进去。” “没想到啊,何理出现在她面前,不是什么偶然,是早有预谋,图的不是她,而是我二姐。” 岳迁皱眉,“何理是卧底?” “也谈不上什么卧底吧。”朱美心说,警方那时正在进行扫黑行动的前期准备,朱美娟和豪哥听到风声,非常警惕,身边的人都排查了个遍,万万没想到,警方的其中一个耳目是安插在朱美枫身边。 何理使尽浑身解数讨朱美枫欢心,多次参与朱家姐妹的聚会,获取朱美娟参与走s的证据。扫黑行动开始后,他的身份暴露,离开朱美枫。妹妹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锒铛入狱,付出所有真心的爱人并不是真的爱自己,朱美枫痛苦难当。可她是真的爱上了何理,几番挽回。 说到这里,朱美心都觉得可笑,她的大姐不该这么委曲求全,明明大姐才是被辜负被利用的那个。 至于何理,不知是真的爱上朱美枫了,还是感到牵扯到这样一个女人,很难在警队里有所建树了,最终选择辞职,正式和朱美枫在一起。 婚后,何理面对的是朱美枫的冷嘲热讽,朱美枫挽回他,似乎根本不是因为爱他,不过是要他丢工作,成为依附自己的菟丝花,再开始漫长的报复。 “但夫妻之间的人,外人又怎么说得清楚?”朱美心笑了笑,“何理真的受不了,早就离开了,他一个大男人,还养活不了自己?我大姐也是,后来那么多男人任她选,她从来没有出过轨。不像我。” 岳迁说:“你?” 朱美心忽然提及无关的事,“我其实很理解丽贤,我的两个姐姐都太强势了,在她们的羽翼下,没人能够活得不压抑。我叛逆的方式就是找男人,找各种年轻的男人。好不好笑?” 第83章 既然朱美心愿意说,岳迁便听着,“你有几个小孩?” “两个,老大留学,老幺还留在我身边,你见过她。” 岳迁有印象,是个一看就养尊处优的女生,二十来岁。岳迁又问:“魏雅画跟她年纪差不多吧?” “对,小时候经常一起玩。” “朱坚寿和梅丽贤有一年带了几个造船厂的孩子来苍珑市玩,你有印象吗?” “你是说……”朱美心想了想,“他们搞的那个夏令营?” “还起了名字?” “是雅画回来说的。” 朱美心回忆道,早些年夏令营对孩子们来说是很新奇的活动,魏雅画每年都要参加,一回来就滔滔不绝跟大人们讲在外地和外国的见闻。朱坚寿说要带一群孩子们来过暑假时,魏雅画兴奋地问:“是夏令营吗?舅舅好厉害,都可以组织夏令营了!” 朱坚寿被她说得很高兴,“那雅画可不可以帮舅舅招待小朋友们啊?” 魏雅画已经报名去欧洲的夏令营,却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也许对她来说,欧洲随时都可以去,反正她也已经去过了,可当夏令营的小营长是仅此一次的事。 朱美娟夫妇忙事业,不在意魏雅画是留在苍珑市还是去欧洲,朱美心帮她退了夏令营,又被她拉着去买了好几身新衣服和各种她觉得用得上的装备。 不久,朱坚寿和梅丽贤带着孩子们来了,魏雅画挥舞着小旗帜到火车站迎接他们,朱美心也在,当时的场景她现在还记得。 在人头攒动的火车站,所有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只有魏雅画精致明艳得像个从天而降的洋娃娃,蓬蓬裙和水晶鞋一尘不染,和她相比,造船厂的孩子就像惨兮兮的小矮人。 要不说孩子是最单纯的呢,魏雅画分毫察觉不到家庭财富的差异,也不嫌弃小矮人们坐了一天火车又脏又臭,亲昵地和他们打招呼,请他们到自己家里休息。 朱美娟有一套空置的别墅,朱坚寿一行就住在那里。别墅因为平时不住人,被改造成了魏雅画的小王国,她的童话书、玩偶、不常穿的公主裙全都放在那里,像博物馆一样陈列起来。 孩子们两人一个房间,愿意单独住的也可以自己住一间,等他们休整好之后,魏雅画的小营长生涯就正式开始了。 朱坚寿难得回一趟老家,每天都要和亲戚们见面应酬,带孩子的任务实际上落在了梅丽贤和魏雅画身上,朱美心有空也会和他们一起。 魏雅画很有责任心,将每天安排得满满当当,参观景点、感受当地人文风俗、分享自己的科普书籍,还组织知识竞赛。总之,她在夏令营上玩了什么学到了什么,她都尽可能让造船厂的孩子玩到学到。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大伙儿回南合市的日子,魏雅画很舍不得,精心准备了礼物送给他们,礼物价格不一定高,但都是魏雅画从国外带回来的,且每个人都不一样,寄托着她的祝福。 孩子们也很舍不得她,邀请她寒假到南合市玩。 朱美心讲述这一段时,眼中有柔和的笑意,仿佛是真心被孩子们的纯真和善良所打动。但岳迁却察觉到一丝凉意,善良招致的有时并不是善良,还有可能是更深的恶意。 “那后来呢?”岳迁问:“魏雅画来南合市了吗?” “来了啊,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朱美心说,魏雅画那个寒假就去了南合市,住在朱坚寿家中,后来又去了几次吧,她记不清楚了。 当年朱坚寿一家还没有搬到镜梅桃源,也就是说,魏雅画很可能又和那群孩子见面了。 目前朱坚寿一案的凶手尚未浮出水面,各种疑点指向造船厂的人,加上魏雅画蹊跷失踪,岳迁下意识将两起案子放在一起思考,那群去过苍珑市的孩子便站在了两股风暴的交汇处。 但这只是一条思路。 另一条得从朱家出发,已故的朱美娟还藏着什么秘密,魏晋和朱美枫都在维护这个秘密,是不是这个秘密导致魏雅画和朱坚寿连遭不测? 岳迁感到,无形中有一道力量,正将自己往苍珑市拉去。 重案队按照叶波的部署,一边排查造船厂是否有人曾向朱坚寿借钱,一边核实去过苍珑市的孩子的现状。借钱的排查难度很大,朱坚寿已经死了,朱家找不到任何借条,老工人们给出的信息都是没有根据的猜测,老王说老李借了钱,老李说老张才借了钱,没人承认自己借了钱。 去苍珑市的孩子倒是都联系上了,不知是不是父母更有远见,重视对他们的培养,他们发展得普遍比阿郁等人好。其中小袁是最给父母长脸的,她已经定居首都,是一名国际法律师,经常全世界飞来飞去。 剩下的四人,有做会计的,有当老师的。岳迁深更半夜翻看排查记录,发现有两人情况比较特殊:君雯,宫小云的女儿,25岁,未婚,去年8月之前在南合市农业银行工作,辞职后gap至今;卫蕉,28岁,丧妻,他的妻子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自杀,他们都在证券行业工作,而朱涛涛也是证券从业者。 岳迁打算亲自去接触这两个人,但在这之前,他向叶波提出去苍珑市出差的申请。叶波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让他再等等,和苍珑市协调好了,他再出发。 朱涛涛供职的证券公司在业内是出了名的繁忙,朱涛涛离婚之后一心扑在工作上,从未请过假,已经升到了小主管的位置。但朱坚寿出事后,他像是一下子丢了心气,请了长假,却既不去医院陪伴梅丽贤,也不和两个姑姑待一块。岳迁在他儿子的小学附近找到了他。 朱涛涛很颓废,“又有什么事吗?” “你和卫蕉联系多吗?”岳迁问。 朱涛涛脸上出现困惑的神色,“谁?” “记不得了?小时候应该经常去你家玩吧?和你还是同行。” “啊,他。怎么?” “不怎么,问问而已。”岳迁说:“以为你们都在证券这一行,平时会交流交流什么的。” 朱涛涛摇头,“做的类型不一样。啊,他老婆是不是死了?” “你知道?” “听说的,你也说我们是同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别说是老婆自杀这种事。他当了很长一段时间话题人物吧,现在轮到我了。” 朱涛涛知道的这个版本,是卫蕉的妻子阿晓工作压力很大,上司对她还有点那方面的意思,动不动就来点职场骚扰,朱涛涛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就连他早年也被女上司骚扰过。阿晓受不了,想辞职,休息一段时间再找工作。 可卫蕉不同意,这也能理解,因为卫蕉和阿晓都是底层家庭出身,好不容易靠自己走到今天,父母已经无法给与更多帮助,就业形势不好,轻易放弃这个收入不低的工作,找不到新工作怎么办呢?阿晓只得咬牙忍耐,最后也许是忍无可忍了,从高楼一跃而下。 她死后,身边的人才知道她已经抑郁一年了,一直在吃药,但药和医生都没能挽救他。卫蕉懦弱,想给妻子讨回公道,但骚扰妻子的上司是公司的高层,虽然不是他的直属上司,拿捏他也是轻而易举,而且他并没有证据,事不关己的同事更不会为了他影响自己的前途。 这事最后不了了之,也许卫蕉得到了一笔钱吧,大家都这么说,上司好好的,卫蕉也继续当牛马,只有那个不堪抑郁症的女人死去了。 “你跟卫蕉接触过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岳迁说:“你爸妈带他去过苍珑市,你知道吧?” 朱涛涛说,自己比他们都大,从不一起玩,卫蕉没什么特点,非要说的话,上中学那会儿算是长得比较帅吧。朱涛涛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他难道和我爸的死有关?” 岳迁又问:“你和你表妹魏雅画熟吗?我听你小姑说,她来过南合市好几次。” 朱涛涛露出一丝苦笑,“她是我二姑的女儿,金宝贝似的,我敢熟吗?” “你怕她?” “倒不是怕,就她那种人,没法接近你懂吗?” “不懂。” “……” 朱涛涛斟酌了会儿语言,说自己对魏雅画的怕更多源自二姑,总觉得这个小女孩继承了二姑的强势,虽然接触之后发现她比二姑温和得多,那骨子里的傲慢并不少。她拥有太多了,就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她也太慷慨,给与别人接受不过来的东西。 朱涛涛本能地排斥这种人,魏雅画没什么错,但他觉得和魏雅画相处很难受,于是尽可能逃避。 岳迁一瞬间就理解了朱涛涛的想法,这和他不久前感知到的凉意是一致的。“你不跟她玩,那她来你们家住的这段时间,一般都和谁玩?” 朱涛涛说:“可能就去苍珑市那些人?她也只认识他们。我好像还看到她和卫蕉两个人一块儿。” “你确定?” “……不,不是很确定。” 中午,卫蕉正在便利店吃预制饭,他穿着衬衣打着领带,胸前挂着工作牌,吃得却十分痛苦。 第84章 “工作不顺利?”岳迁买了个三明治坐在他旁边吃起来。 卫蕉愣了下,警惕打量岳迁,“你是……警察?” “啊,我同事昨天来找过你吧,我还有点补充的问题,不好意思啊,耽误你点时间。” 卫蕉显然很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你问吧。” “工作不顺利?”岳迁还是那个问题。 卫蕉意外地张着嘴,岳迁解释:“因为我听到一些你妻子的说法,你们工作环境不太好吧?” 卫蕉一瞬间紧握住了拳头,别开视线,“你们要查的案子,和我妻子有什么关系。” “你和阿晓,是怎么认识的?”岳迁试着让卫蕉放松情绪。 “同事,互相有好感,家庭也差不多,就在一起了。”卫蕉很低落,不想提及亡妻。 “其实朱坚寿的案子还牵扯到另一起案子,你还记得魏雅画吗?” 听到这个名字,卫蕉反应比听到阿晓的名字还大,他的眼睛瞪了起来,“魏雅画?” 岳迁说:“看来你对她有印象。当年你跟着梅丽贤去苍珑市过暑假,魏雅画每天都陪你们玩,是不是?” 卫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额头上出现一滴冷汗。 岳迁继续说:“听说她送了你们每个人一个礼物,你收到的是什么?” 卫蕉吞吞吐吐,“我记,记不得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岳迁说:“那后来呢,她来过南合市几次,轮到你作为主人家招待她了吧?” 卫蕉说:“她来过吗?我,我没再见过她。” “但我怎么听说,你和她还单独一起玩过?”岳迁只是试探卫蕉,卫蕉的表情很精彩,“我们,我们……” “既然一起玩过,为什么否认?”岳迁说:“你这样我反而要觉得奇怪了。” 卫蕉擦掉汗水,“不是,你们查朱坚寿就查朱坚寿,和魏雅画有什么关系?和我妻子有什么关系?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我有很多年没见过朱坚寿和梅丽贤了,我小时候他们对我很好,我特别感激他们带我去旅游长见识,朱坚寿死了,我很遗憾,别的我真的不知道!” 岳迁观察了卫蕉一会儿,冷不丁道:“魏雅画失踪了,生死未卜。” 卫蕉一下子顿住,“失,失踪?”反应了片刻,他突然站起来,“不会是有人说,我和她谈,谈过,所以你们警察觉得我,我……” 岳迁缓缓重复他的话,“你们谈过?” 卫蕉犹如泄气的皮球,“那时候不懂事,我后来真的和她没有联系了!” 卫蕉透露一条惊人的消息,他和魏雅画,竟然是彼此的初恋! 当年认识魏雅画时,卫蕉还是个初中生,爱情片盛行,班上已经有人早恋了。卫蕉从没见过裙子比魏雅画还多的女孩,她每一天都打扮得像是从偶像剧里走出来,不仅长相甜美,性格更是甜美。但卫蕉只是将她当做公主来欣赏,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因为他知道,魏雅画这样的女生,他一辈子都高攀不上,单说那天去火车站接他们的车,还有魏家的别墅,都是他见都没见过的豪华。 半年后的寒假,魏雅画真的来了,卫蕉被请去梅丽贤家里做客,一同到的还有几个孩子,梅丽贤笑着请求他们陪魏雅画玩。他记得轮到他给魏雅画当导游时,一起的还有小曦,小曦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活泼开朗,和魏雅画相处得很愉快,他因此松了口气。 那次魏雅画来,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影响。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他上高中之后,魏雅画是初中生了,小曦等人都有事不能陪魏雅画,他和魏雅画单独相处过几次。 高中正是向往爱情的年纪,他长了个头,篮球打得很好,有心在漂亮女孩面前炫耀,而魏雅画显然上了他的道,大方地向他提出交往。 他愣住了,不敢答应,也不愿意拒绝。魏雅画也不敢让家人知道,毕竟早恋是很要命的事。两个人偷偷谈了半个月恋爱,魏雅画回苍珑市之后,他们也保持着联系。 然而好景不长,卫蕉下了晚自习后被一辆车拦住,两个壮汉将他拖到车上,他挨了一顿打,一个冷漠贵气的女人站在他面前,他在苍珑市见过她,那是魏雅画的母亲朱美娟。 接下去便是烂俗的剧情,朱美娟逼迫他断掉和魏雅画的联系,否则他就不可能回到学校了。他哪里经历过这种事,忙不迭地答应。恋爱虽然让他快乐,但归根到底,他对魏雅画并没有太多感情,只是享受有一个漂亮有钱的女朋友而已。现在想来,他们哪里算谈恋爱,隔得那么远,偶尔在网上聊聊天而已。 “我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发誓!”卫蕉红着双眼,好似少年时的屈辱再次涌上心头。 岳迁说:“但魏雅画后来还来过南合市。” “我躲她还来不及!”卫蕉说:“她又不是只认识我一个人,她和君雯关系最好!对,对,她是来见君雯!” 第47章 缄默者(12) 卫蕉在仓皇中想起了自己当初为什么对那么漂亮的魏雅画半点心思都没有——不是真的没有,是因为魏雅画身边总有个君雯。 魏雅画虽然对他们这些从苍珑市来的客人都很周到,但和谁玩得最好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君雯是他们这群小孩里成绩最好的,还参加了奥赛班。卫蕉觉得君雯比他们聪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君雯父母对她的要求太严格了。 宫小云自己本事不大,但望女成凤,君雯很小的时候就被她带去学画画,宫小云的老公君明本就是技术工人,比其他工人等级高,据说天天给君雯补习奥赛。君雯平时不怎么说话,据说她不想来苍珑市旅游,还是被宫小云逼来的。卫蕉和其他人私底下说君雯很可怜,玩都不知道玩了,跟个小老太似的。谁知和魏雅画关系最好的成了君雯。 魏雅画人如其名,画得一手好画,她兴高采烈地给大伙展示她自己的画和藏品,卫蕉和其他人只会“哇塞”,君雯却能说出好在哪里。魏雅画惊喜不已,拉着君雯看画,得知君雯也学了好几年画画,邀请君雯到画室里和自己一起画。她们一待就是一下午,要不是梅丽贤叫她们出来吃饭,她们可能连肚子饿了都不知道。 君雯性子冷,总给人生人勿近的感觉,卫蕉不喜欢她,连带着也不便接近魏雅画。 后来和魏雅画谈恋爱,大约也有君雯不再出现在魏雅画身边的原因。过去卫蕉根本没有想过魏雅画来南合市,怎么不找君雯做伴儿,反而找自己和小曦,现在就算想,也想不明白了。 但他一口咬定,魏雅画后面再来南合市,一定和君雯见过面。“不然她来见谁呢?” 岳迁问:“你和魏雅画分手后,她没有主动联系过你?” “没有。”卫蕉有点迟疑,“我也不清楚,我当着她妈的面把她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她就算打给我也没用,她应该也被说了吧。” 卫蕉和魏雅画这场早恋谈得莫名其妙,前提是卫蕉没有撒谎。他们似乎对彼此都没有太深的感情,只是在那个年纪,忽然想要做点出格的事,一旦被阻止,就放弃得毫不留恋。岳迁想,即便朱美娟没有亲自来阻止,他们也谈不了太久,卫蕉的择偶观很现实,他只能与和自己家境一致的人组建家庭。 可他也保护不好他选择的妻子。 君雯租住在一个花巷社区,这里的房子比较陈旧,但离她以前上班的银行很近,地段好,租金不便宜。岳迁看见她戴着口罩逛超市生鲜区,买了冷冻的鸡腿和一些时蔬。她穿得很简单,宽松的t恤和休闲裤,头发随意扎着,没有化妆,完全看不出曾经是银行的客户经理。 结完账之后,君雯慢悠悠地回家,还跟阿婆买了一圈茉莉花。上楼之前,她似乎终于发现有人跟着自己,回头看向岳迁。 岳迁出示证件,君雯反应淡淡的,“找我有什么事吗?杀害朱伯伯的凶手找到了?” 花巷社区的居民楼坐了不少老人家,全都盯着他们看,岳迁说:“这儿好像不适合说话,能去你家里坐坐吗?” 君雯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点头,“你不介意我家比较乱的话。” 一室一厅的老房子,还是楼梯房,墙体稍稍发霉,君雯说乱不是客气,地上堆着没拆的快递盒,椅子和沙发上堆着衣服。君雯麻利地收拾出一块,倒也不尴尬,“一个人住,没那么多讲究。” “这里一个月租金多少?”岳迁套近乎。 “一千八。”君雯坐在岳迁对面的椅子上,“没办法,谁让这边是牛马区呢。” 岳迁说:“你去年就没在银行干了吧?怎么不搬回去住,还能省点租金。” 君雯笑了笑,视线在岳迁脸上扫了几个来回,岳迁看着年轻,在她眼中或许是个没被社会毒打过的小孩,“你呢,住家里还是自己有房?” 岳迁说:“我村里来的,房子租不起,住单位宿舍呢。” 君雯有所放松,“有落脚之处就好。” 第85章 “宫阿姨挺想念你的,我感觉她还是希望你回去住。”岳迁起了个有些冒险的话题。 果然,君雯皱起眉,“她跟你说的?” “倒也没有直说。朱坚寿的白事她去了,很多人都带着子女,她没有,感觉有点孤独。”岳迁一直观察着君雯的反应。 君雯依旧笑得很淡,“麻烦,尤其是我没工作,回去被念叨,不如多花点钱买清静。” “那你为什么辞职啊?”既然对方觉得自己是愣头青,岳迁就装得傻白甜一点。 君雯思考了会儿,“不是,我工作还是不工作,和案子没有必然联系吧?” “哎,还不是领导布置的任务,排查排查,什么都要排。”岳迁抠抠脑袋,不知所措,“我也不知道具体该问什么,不把记录整理得密密麻麻,要挨说。” 君雯说:“你们也是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岳迁憨憨地笑着,“银行那么好的工作,怎么辞了啊?” 君雯意味深长地问:“不会是我妈让你来问的吧?” “怎么会?我和宫阿姨只聊了朱坚寿和梅丽贤。”岳迁说:“对了,你跟他们去过苍珑市的吧?” 君雯理了下头发,“嗯,小时候,第一次旅游。” “是这样的,上级今天还交待给我一个任务,因为苍珑市那边也有个案子,魏雅画失踪了。你认识魏雅画吧?” 君雯的反应远没有卫蕉那么强烈,“失踪?什么时候的事?” “你们这些年联系过吗?” “没有。她怎么失踪了?难道和朱伯伯的死有关?” 岳迁苦恼地摇头,“还在查呢,我也不知道那边怎么回事,一直没什么消息,还得依靠我们。” 君雯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们一起去苍珑市的人说,你和魏雅画关系最好?”岳迁抛出问题。 “嗯?”君雯重新看向他,半晌,忽然凉薄地笑了声,“所以她失踪是我在捣鬼?” “不至于不至于,我只是想搜集更多关于魏雅画的消息,她来南合市,你们见过吧?”岳迁看上去问得十分吃力。 君雯叹了口气,“既然你都这么问了,我记得什么就说什么吧,不保证能帮到你。” 和卫蕉的旁观者视角相似,君雯确实从小生活在层层期待和重压下,她并不喜欢画画,更讨厌奥赛,这是父母强加给她的负担,她早早被灌输了“成绩好才能出人头地”,于是拼尽全力让父母满意。幸运的是,她有点画画的天赋,小学时就得了儿童阶段的全国性奖项。 也正是因为画画,她受到魏雅画的青睐,在魏家的别墅度过了一段难忘的生活。 “难忘?”岳迁打了个岔。 “啊,难忘。”君雯的神情有几分怀念的意思,“我那时候没见过世面嘛,以为画画就是坐在教室,老师怎么画,我就怎么画,偶尔被带出去写生,也没有什么乐趣。” 但和魏雅画在一起,情况就不一样了。魏雅画的专属画室简直就像个游乐场,到处都放着世界各国的画册,画架和画笔会出现在想要画画时的任何地方,魏雅画的老师会讲知名画家们的故事,每次上课都是在不同的,激发人创作欲望的地方。 君雯以前感知不到画画的乐趣,宫小云生怕她输在起跑线上,非要她学一门艺术,她对画画并无兴趣,对别的也没兴趣,就算已经得过奖,依然没有快乐可言。而在魏雅画这里,她终于体会到艺术真的能让人心情愉悦,魏雅画生下来,仿佛就是为了感受艺术。她告诉魏雅画自己得过奖,魏雅画的情绪比她鲜明得多,她被魏雅画感染,竟然有了一种延迟的,隐约的自豪。 可和魏雅画一起度过的暑假就像灰姑娘的舞会一样短暂,半个月稍纵即逝,君雯和卫蕉等人一起告别热情奔放的苍珑市,回到没有快乐的南合市。 岳迁问:“魏雅画送给你的礼物是什么?” “礼物?”君雯愣了下,“是一盒水彩,颜色非常多,有48色还是64色,我记不得了。” 岳迁说:“那是很多了。” 君雯淡笑道:“而且都是外国货,算下来上千块钱,我真的吓一跳,我妈当时一个月工资也才一千多。我从来没用过颜色这么丰富的颜料。” “还留着吗?” “怎么可能?没用完也干掉了。” “没用完?” “是啊,我妈后来不让我画画了。” 君雯小时候觉得,宫小云是个神奇的人,她不想学画画时,宫小云逼着她画,当她带着美丽的颜料从苍珑市回来,宣称自己爱上了画画,将来要成为画家时,宫小云的态度却变了。她沉浸在作画的快乐中,晚上、周末都坐在画板前忙碌,天气好的时候主动出去写生。 可有一天,宫小云与她坐下来谈心,说爸爸妈妈准备停掉她在李老师那里的课程,今后她不要画画了。她惊讶不已,连问为什么。宫小云说,画画只是培养兴趣爱好,可是她现在画画已经影响了学习,数学比上次考得差,再这么下去,她就考不上好的中学了,文化课是最重要的,上不了好中学就上不了好大学,那怎么出人头地? 她刚刚培养起来的爱好,就这么被简单粗暴地扼杀了。后来长大,君雯回想这段往事,才知道宫小云不是什么神奇的人,只是一个肤浅的、功利的人而已。 “你问我们后来有没见面。”君雯说:“见过,但我没有时间陪魏雅画,原因也是我妈说我的时间应该全部放在学习上。” 魏雅画来南合市的那个寒假,君雯得到消息后很高兴,上回魏雅画带给他们一个无与伦比的夏天,这次她也想陪君雯好好玩玩,但梅丽贤邀请她去家里吃饭时,宫小云却以她要参加奥赛班为由替她拒绝了。她不被允许去见她的朋友,整个寒假,她在奥赛班和英语补习班中穿梭,还是魏雅画打听到了她补习的地方,赶在回苍珑市之前来见了她一面。 魏雅画是个要风得风的大小姐,对她不陪自己玩很生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得拿出不多的零花钱,请魏雅画吃路边的凉面。大小姐居然就这么原谅了她,开心地问她最近画了什么画,颜料用完了没有,她带了一大盒来,因此还多带了一个行李箱。魏雅画拉着她去梅丽贤家里拿,她低下头,说自己不会再画画了。 即便她向魏雅画倾诉自己不能再画画的原因,魏雅画也不理解,反而指责她不坚定。魏雅画因为凉面轻易原谅她不和自己玩,却不原谅她放弃画画,气冲冲地走了。 那次,她真切地感知到自己和魏雅画的距离,生活在不同阶层的人就像在两个维度,根本不可能接近。 之后几年,魏雅画每年都来,将她当做普通的熟人。她最后一次见到魏雅画,是高三的暑假,魏雅画要出国了,心平气和地约她吃饭。 那时的魏雅画和夏令营时期的小公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君雯想到“lady”这个单词,她美丽优雅,简单的珠宝是她容貌的点缀,她不再说“你为什么不画画了”这样的话,而是侃侃而谈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她马上要去欧洲继续学业,以后大概都不会再来南合市了。 后来,君雯考上了在宫小云眼中能赚大钱的金融专业,生活里早就没有画画了,魏雅画像个很远的意象,是毛玻璃外的场景。 说完,君雯沉默了好一会儿,深吸气,“这就是我知道的魏雅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失踪,我们之间只是短暂地认识过,应该早就不算是朋友了。” 岳迁说:“宫小云为什么觉得金融专业能赚大钱?” 君雯已经适应了眼前这个菜鸟警察跳跃的提问方式,“沾着钱吧,而且朱涛涛就是这个专业的。呵,但朱涛涛赚钱其实根本不是因为学金融。” “嗯?” “朱涛涛进证券公司,一来就有人带,就有资金支持,不还是因为他的姑姑们?富人才能赚钱,穷人都是牛马罢了。” 岳迁说:“所以你干了几年,还是离职了?” 终于回到最初的问题,君雯疲惫地摇头,“太累了。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父母让学什么学什么,没有放肆地玩过,没有顺从自己的心意过,去年我忽然想,如果我就这么死了,那这辈子活得也太窝囊了。我想放肆一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丢工作。” 岳迁看着君雯,一时间想到朱美心,她也说了类似放肆的话,压抑久了,反抗的苗头就会冒出来。从这一点来说,她们有些相似。 “那你肯定和家里闹得不太愉快。”岳迁说。 “所以你理解我为什么宁可多花钱也不回去住了吧。”君雯笑着说:“人生说长不长的,我不想再看我妈的脸色了。” 重案队在造船厂收集是否有工人欠朱坚寿钱的线索虽然不顺利,但得到另一条线索——朱坚寿和梅丽贤曾经怂恿工人们炒股赚钱。 那时候炒股在普通人中逐渐兴起,一夜暴富的新闻让拿着几百块钱工资的老百姓红了眼。尤其造船厂的下坡路一天比一天陡,大家都知道,它支撑不了多久了。人心惶惶,下岗的还没下岗的都焦急地寻找新的来钱方式,虽然看着外面的人炒股赚得盆满钵满,可这到底是个新事物,没有工人敢尝试。 第86章 造船厂最早炒股的是朱坚寿,他手上有的是闲钱,三个姐姐也都炒股,他靠着她们所谓的券商内幕,买什么股什么股涨停。眼看着朱坚寿越来越有钱,终于有工人忍不住了,眼巴巴地找到朱坚寿,问他什么股票能赚钱。 朱坚寿一点不藏着掖着,自己买什么,就推荐大家买什么。他本钱多,赚得多,其他人只拿得出几千,顶多也就万把块,小打小闹也能赚点菜钱。 这样,造船厂炒股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小赚一笔之后逐渐对股市有了信心,胆子大的直接将攒的房钱、棺材钱、孩子的婚嫁钱投了进去,每天胆战心惊地盯着大屏。 一开始,股市牛气哄哄,所有人都赚到了钱,朱坚寿成了大伙心中的致富英雄。那年头,厂里炒股的人,基本没有谁没从朱坚寿手中拿过消息。但好景不长,朱坚寿自己投进去的钱出现了亏损。胆小的这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了,不顾别人嘲笑,将钱撤了出来,反正以前也赚了不少,亏点也是赚。 但更多的人,包括朱坚寿在内,都认为这不过是赚钱路上的一个小插曲。造船厂的人爱打麻将,有赢就有输这种事是每个人都懂的道理,亏一点算什么,继续炒,一定会赚回来的。 朱坚寿兢兢业业将打听来的券商内幕分享给众人,中间起起落落,亏的逐渐比赚的多了。一些人开始不相信朱坚寿,他们已经炒那么久的股,有了经验,会自己看盘,会分析政策了,这些人里有一些确实靠自己的眼光大赚一笔。朱坚寿逐渐没了威望。 再往后,熊市便来了,这时候别管是朱坚寿还是自诩会炒股的工人,都亏得屁滚尿流,割肉割得早的,还能保住早期赚来的钱,觉得后面还要涨起来的,时至今日还焊在里面。 从一开始就跟着朱坚寿炒股的老张回忆,朱坚寿撤退得早,算是亏得少的。朱坚寿没有只顾着自己跑,有阵子逢人便说快点割肉,早割少亏。但因为他的消息不再可信,大多数人压根不听他的,还觉得朱坚寿是在混淆视听,故意传播假消息。 老张听到的最多的说法是——朱坚寿后悔带大家赚钱了,以前厂里有钱的只有朱坚寿,现在大家都靠炒股发了财,朱坚寿心理不平衡,想让大家把赚的钱都吐出来。 但老张不这么想,朱坚寿这个人在他眼中是虚伪了些,但害人的心思还是没有,再加上老张亲眼看到朱坚寿割肉,一咬牙也把肉割了。 大盘跌得惨不忍睹,很多工人血本无归,那阵子整个造船厂都笼罩在阴云中,一些家庭甚至妻离子散,但没人能怪到朱坚寿头上去,赚钱的时候,他的消息是真的,割肉时,他的消息也是真的,亏掉了裤衩的工人只能怪自己太贪。 后来朱坚寿一家搬走,工人们的炒股热情随着熊市的持续而冷却,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到当年的股市了,除了部分还偶尔看看自己被套牢的股票有没解套的人,无人再炒股。 炒股大赚大赔在岳迁看来是大事,但在此前的排查中,甚至没有人提到,不管是造船厂的工人,还是朱涛涛、朱坚寿的姐姐们,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那场惨痛的教训。要不是重案队此番以借钱作为重点来引导工人们回忆,他们可能都想不起自己还炒过股。 “这些人里,真的不会有人因为赔得太多而恨朱坚寿吗?”岳迁跟在宁秦身边长大,完全可以说是不愁吃穿的少爷,但他对金钱很有概念,也接触过许多被钱难倒、因为钱而发疯的人,带入他们,他无法轻易相信老工人们表现出来的往事如烟。 “再怎么说,是朱坚寿将他们引进炒股的大门,而且朱坚寿有钱,大笔资金投进去,在他的影响下,其他人本来只会投两千,也会东拼西凑投四千,然后更多。最后钱没了,厂里效益也不行,眼看着饭都吃不起了,人还会有多少理智?还会想,老朱早就告诫我们快出来,是我们太贪,不相信他?” 叶波沉默地思考这个问题,“迁子,你家里人炒过股吗?” 岳迁说:“我就一个爷,半辈子都在当协警。” “我父母,还有其他亲戚炒过,也是那个时候。”叶波说到这事面色有些沉,他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中气氛和睦,不缺吃喝,长辈们也都是讲道理的人。这样的家庭居然也因为炒股差一点走到分崩离析的地步。 父母先是跟着同事炒,用的是闲钱,赚了之后胃口变大,也是像工人们那样得到了券商内幕,一下子投进去很多钱,最后和那一代的股民一样,要么忍痛割肉,要么倾家荡产。父母彼此指责,和最初提供券商内幕的亲戚闹掰,老死不相往来。 “我家不至于因为亏的那些钱而活不下去,时间一长,父母就缓过来了,但即便是他们,理智上知道是自己的错,还是恨带他们炒股的人。”叶波说:“炒股这条线,还需要深挖。” 岳迁第一想到的就是朱涛涛,朱家和券商的关系非同一般,朱涛涛毕业后直接就被安排进了证券公司。岳迁带着疑问出现在朱涛涛面前,他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岳迁。 “你爸带大家炒股的事,怎么没听到你说?”岳迁将他拦在车前。 第48章 缄默者(13) 听见朱坚寿炒股的事,朱涛涛露出不耐烦又厌恶的神色,显然不愿意多谈。但岳迁和他一同上了车,他无法,只得说:“我爸的所有行事逻辑都出自虚荣炫耀,带厂里那些人炒股也是。你以为他真的希望别人富起来?他只是享受被恭维的情绪而已。” 朱坚寿开始炒股时,朱涛涛已经上大学了,二姑和券商很熟,靠金融投资赚了大钱,非常看好金融业,他被逼着开户炒股。当时对有内幕消息的人来说,赚钱是非常容易的,但他没有投进去太多,只是小赚。朱坚寿的瘾比他大得多,而且尝到了带人炒股的甜头,满脑子就只剩下股票。 朱涛涛每次回家,家里都聚集着来求朱坚寿给情报的人,他们阿谀奉承,简直是把朱坚寿当祖宗来供着。朱涛涛觉得恶心极了,朱坚寿偏偏还要把他推到工人们面前,唾沫横飞地说,他是学金融的高材生,今后要进券商工作,自己的消息有一半都是从他这里来的,保真。 朱涛涛听得头皮发麻,匆匆逃走,如果不是梅丽贤时常叫他回家吃饭,他一次都不想再回去。 后来股市风云变幻,二姑那边的消息渐渐失了准头,二姑亏,朱坚寿自然跟着亏,那帮捧着朱坚寿的工人坐不住了,指责朱坚寿给假消息,渐渐不来朱家守着了。朱涛涛落得清静,连梅丽贤也说,家里好久没有这样安静了。 不过,朱坚寿仍然有几个坚定的追随者,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梅丽贤那边的关系。 梅丽贤正直温柔,车间的女工人将她视作可靠的大姐,宫小云和她走得尤其近,靠炒股赚钱后更是对朱坚寿感恩戴德。梅丽贤劝过宫小云,及时收手,但坏就坏在,宫小云和他们一家太熟了,知道朱坚寿偶尔给工人们假消息。 岳迁打断:“假消息?” 朱涛涛说,朱坚寿初期让所有人都赚到钱后,心理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既希望他们赚,这样自己才会一直被捧着,又希望他们赚少一点,这样自己才能保持对他们的优越感。所以,朱坚寿会在真情报中混入假消息,有人赚,有人赔。 只有对最亲近的人,朱坚寿给的才是完全保真的情报。 宫小云和梅丽贤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朱坚寿自然不可能连她都骗,聊天时将这事当做笑话来讲。梅丽贤跟宫小云保证,有自己在,朱坚寿骗谁都不会骗她。 于是当朱坚寿的确无法保证消息的真假时,宫小云还天真地相信朱坚寿。那时她已经将家里的存款全都投了进去,还有父母的,君明父母的,一半的钱亏了,她不愿意撤出来,妄想后面还能逆转。 现实很惨淡,小股民哪来的逆转机会。 “等一下。”岳迁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宫小云买房是在炒股赔钱之后?” 朱涛涛点头,“如果不炒股的话,她攒的那些钱完全够买房了。” 从朱涛涛的视角出发,宫小云其实是厂里比较幸福的女工人,她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省吃俭用供养她的小家庭,她嫁的男人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踏踏实实工作,还是个工资比一般工人高的技师,每月发了工资,留点零花钱,其余全部交给她。君雯更是不让人操心,成绩好,不跟家里要钱,懂事,特别爱她这个妈妈——这些都是宫小云自己跟梅丽贤说的。 所以宫小云的存款不少,全部拿出来炒股时,梅丽贤都十分诧异。 宫小云一条一条给梅丽贤算赚到的钱以后要拿来干什么,第一,要换大房子,她喜欢花,要买一套有大阳台,能栽花的房子,第二,君雯要升高中了,一定考得上市重点,但市重点竞争太激烈,她想花钱请老师给君雯补课,将来君雯留学的话,还需要一大笔钱……说来说去,意思很明白,她必须把全部本钱投进去,不然怎么赚得到最多的钱。 第87章 岳迁说:“这才是梅丽贤说什么都要借钱给宫小云买房的原因?她内心对宫小云很愧疚,不惜和朱坚寿吵架,也要拿出这笔钱来。” 朱涛涛愣了会儿,“可能是吧,我妈是个很正直的人,我爸……大概也心虚。搬去镜梅桃源,也有他心虚的成分。” 岳迁说:“房子不是早就买了?” “是,但我爸要求多,装修得很慢,而且他喜欢和工人们混在一起。在镜梅桃源那种全是老钱的地方,他炫耀给谁看?”朱涛涛说,虽然家里没有一个人明说过,但他看得出朱坚寿心虚,那么多工人炒股赔钱,朱坚寿可能害怕他们报复自己,也没有什么脸面再跟他们混。 “熊市不是谁能决定的,但我觉得,我爸还是害了人。”朱涛涛沉默了会儿,似乎还想说什么。 岳迁看着他,“怎么?” 朱涛涛摇摇头,“刚才说到宫小云他们家,我就想起,君雯真的可惜了。” 朱涛涛觉得,君雯是厂里最聪明,最好强的孩子,可能是他比较软弱,他很钦佩君雯这样的。宫小云最困难的时候,就是君雯上高中大学那几年。 南合一中是市里最好的中学,富有的孩子多的是,朱涛涛就是花钱进去的,很清楚里面的学生是什么样。有一次朱涛涛和同学一起回校看望老师,在食堂遇到君雯。一中没有穿校服的传统,君雯穿着洗得发白的棉服,面前的餐盘里只有米饭和凉拌黄瓜。而周围的其他人,哪一个不是穿得漂漂亮亮,餐盘里盛满肉。 朱涛涛的班主任正好是君雯的英语老师,朱涛涛假装随意地提到君雯,英语老师以为他是君雯的远房哥哥,叮嘱他给君雯的爸妈说说,孩子的营养要跟上,尽量给孩子一些零花钱,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很敏感,不要让她太自卑了,不然这就是一辈子的烙印。 朱涛涛应下来,却无法跟任何人说。回家后,他听梅丽贤说到宫小云,问了两句,才知道宫小云正在装房子,一家人勒着裤腰带过。宫小云已经不炒股了,精打细算攒钱,最欣慰的是君雯懂事,每周只花五十块钱,给她和君明减轻了好多负担。 朱涛涛想到君雯吃饭的那一幕,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懂事有什么好结果吗?”可他懦弱,他连自己都顾不好,又怎么管得上别人。 梅丽贤借钱给宫小云买房,已经是天大的帮助了,宫小云可能从没想过再为君雯的学习生活借点钱。 讲君雯这一段时,朱涛涛的情绪和之前几次很不一样,岳迁感受得到,他在为君雯鸣不平,他在倾述多年前就到了嘴边的话。 “君雯没有出过国吧?”岳迁说。 朱涛涛说:“如果她出生在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家庭,留学不是什么难事。在她身上,我第一次觉得懂事的人很惨,你越会吃苦,吃的苦就越多,你身边的人还觉得理所当然,把你能吃苦拿出来炫耀。” 岳迁问:“你好像很不喜欢宫小云?” 朱涛涛却摇头,“说不上,她对我挺好的其实,对我妈也好,我只是为君雯感到可惜。” 思索了会儿,岳迁说:“我要去苍珑市了。” 朱涛涛惊讶道:“去干什么?” “和当地警方一起调查你表妹魏雅画失踪的事。”岳迁说:“可能对找到朱坚寿案凶手有所帮助。” 朱涛涛皱眉想了想,“那就是说,你们现在不那么怀疑嘉寒了吧?” 岳迁说:“看来你关心你的前妻超过你的父亲。” “嘉寒与案子无关,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再去打搅她。”朱涛涛又说:“她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真的很辛苦。” 告别朱涛涛,岳迁在脑海中梳理线索,现在宫小云一家也出现在炒股的网上,甚至宫小云借钱买房的根本原因是炒股亏钱,君雯和家里关系不睦,有年少时期的原因。但这些线索似乎还没有生长出能够缠绕到朱坚寿案的触须。 岳迁随便找了个餐馆,刚把菜点上,就接到尹莫的电话,“岳警官,在哪呢?” 这人跟查岗似的,岳迁想,“查案,怎么?” 尹莫说:“真好,你还有工作,我的工作又没了。” 岳迁第一反应是又有人去朱坚寿的白事上作乱,“不会打起来了吧?你还好吧?” “嗯?你说镜梅桃源的白事,早就收摊儿了,白事哪能摆那么久。” 岳迁一想也是,遂松了口气。 尹莫却在电话那头叹气,“生意不好做,有上顿没下顿的,岳警官,我今天都没开张。” 岳迁正为案子烦着,“没开张赖我?” 尹莫又扯起旧账来,“你要耍赖吗?要不是你,我何苦跑来市里找活干?天气不好,我还得蹲在医院、老小区发传单。” 岳迁心想,你还去医院发传单,我是家属我抽死你! “而且你说了帮我找工作。”尹莫的声音带着笑意,“我的工作呢?找到哪里去了?” 岳迁说:“你看我现在有空给你找工作吗?行行好,等我忙完这一趟。” 尹莫说:“你不会是打算跑路了吧?” “我跑什么路?” “你要去苍珑市。” 岳迁诧异,“你哪来的消息?” “你别管,回答是不是。” “……任务,查完就回来。” “我也要去。” “别闹!” “老板,要一份蒜蓉大虾,一份炒时蔬,一份蒸饺。”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岳迁立即回头,只见尹莫站在门口愉悦地冲他挥了挥手,“哟,这么巧,你也在这里吃饭?” 岳迁额角跳了跳,这么巧?他不觉得。这人连他马上要去苍珑市都知道,找到他吃饭的地方有什么难的? 尹莫来到桌前,弯腰看了看,点评道:“口味这么重。” 岳迁点的是单人份毛血旺和泡椒牛肉丝,一眼看过去只有米饭不是白的。 “正好,我的青菜匀一点给你。”尹莫坐下,给自己舀了饭,他的菜还没有上桌,于是很不客气地吃起岳迁的。 岳迁盯了他一会儿,“你刚才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尹莫被辣到了,鼻尖和眼睛立马红起来,“嗯?什么?” 岳迁皱眉,“你真要去苍珑?” “去啊,你都不在南合了,我遇到事了找谁帮忙去?”尹莫赶紧扒饭,将辣压下去。 “不是,你熟人那么多,需要我帮什么忙啊?”岳迁不理解,“你以前满市跑的时候,我还是村口小混混,也没见你找人帮忙。” “不要推卸责任。”尹莫说:“以前我生意好做,现在是谁让我生意不好做了?” 这时,蒜蓉大虾端上来,香味让岳迁顿时馋了,管他的,先吃再说。 两人埋头吃饭,半饱了岳迁才说:“你只是想给我找麻烦。” 尹莫笑起来,“你好聪明。” 岳迁:“……”再吃他两个大虾! “到了苍珑我更没办法顾到你,不是我一个人去。”岳迁一边吃一边正色道。 “算了吧你,你在南合就顾到我了?”尹莫说:“朱坚寿的白事还是物管帮我找的。” “那你继续让物管帮你找啊。” “都是找,哪里不行?”尹莫快乐地说:“在苍珑还能随时看到你吃瘪。” “所以这几天你跟踪我?” 尹莫举手,“没有,我只是偶尔遇到你,但我很老实,从来不会去打搅你工作。” 岳迁越发觉得老实不是什么好词了。 晚点岳迁又跟叶波碰了头,他对宫小云一家存在一些疑问,但叶波已经核实宫小云和君明的不在场证明,朱坚寿出事时,他们都在打牌。至于君雯,她那天晚上在做什么,还需要进一步查证。 3月1号,岳迁和另外三位重案队队员前往苍珑市,这趟列车前半段没有坐满,岳迁下意识看了看整节车厢。尹莫昨天说要去苍珑市,不会连高铁都和他一班吧。 车门关上时,岳迁松了口气。这段时间重案队压力很大,一到苍珑市马上要和那边的市局开会,三名队员默契地闭目休息。岳迁昨晚一个人住宿舍,对他很有敌意的易轻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睡得很好,这会儿正看着风景发呆。 忽然,余光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岳迁顿时警惕起来,定睛一看,果然是尹莫。尹莫两手空空,看样子是来找人的,四目相对,尹莫笑道:“找到你了。” 岳迁坐在靠过道的位置,过道另一边没人,尹莫坐下,捂住肚子,“我昨天吃了你的毛血旺,肚子不舒服,你呢?” “我还好。”岳迁压低声音。 但尹莫继续跟他声讨毛血旺,有两名队员都睁开眼睛朝他们看来。 尹莫挥手打招呼,“我是小岳的朋友,吵到你们了吗?” “没有没有。”队员嘴上这么说。 尹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说完毛血旺又说来火车站的路上堵车,差点没赶上。岳迁忍不住了,“你在几车厢?” 第88章 尹莫眼睛一弯,“6车厢,我那边很空。” 岳迁站起,“那我去你那边。” 尹莫的位置是两连坐,对面没人,岳迁坐在他对面,他却不说话了。 “不是话多吗?说啊。”岳迁声音大了些,引来斜对面小朋友的关注。 小朋友正在用妈妈的平板看动画片,很乖很安静,为了不吵到其他人,还戴着耳机。 尹莫朝岳迁比了个“嘘”的手势,“你吵到别人了,看,小朋友都对你有意见。” 岳迁有点生气,“不是你要聊天?” 小朋友说:“妈妈,他们大声说话,没有素质。” 岳迁:“……” 尹莫冲小朋友说:“是这个叔叔没素质,我有哦,看我马上教育他。” 岳迁咬牙切齿,为了压低声音,坐到了尹莫身边,几乎是在他耳边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公共场合,声音越小越好。”尹莫也转头耳语,气息挠得岳迁耳根很痒,“你的队友都睡觉了,我也想睡觉。” “你!” “嘘,我昨天吃了你的毛血旺,拉肚子,一晚上没睡好,现在想补个觉,你不要吵我。” 岳迁怒目而视,尹莫却已经闭上了眼睛。 整个车厢没有任何人说话、走动,岳迁却越坐越坐不住,他的耳机在箱子里,身上只有个手机,他几次站起来,手都被尹莫抓住,等他不耐烦地坐下,尹莫就在他耳边说:“我怕睡着了东西被偷,你不睡觉的话就帮我看看吧。” 小朋友朝岳迁行注目礼,活像他才是那个有好动症的小孩。 岳迁没法,只得坐在尹莫身边。 渐渐地,他听见尹莫的呼吸变得平缓,不由得斜眼看了看。睡着了?这么快? 不知道是不是瞌睡也会传染,身边有个睡得香的,岳迁也有了点睡意。但正当他即将入睡时,肩膀突然沉了沉。尹莫睡没睡相,竟是将脑袋滑在了他的肩膀上。 喂!!! 很有素质的岳警官只能在心里呐喊。 身体在一瞬间的紧绷后慢慢放松下来,算了,就让这人枕一下吧,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这么靠着,呼吸和心跳也能传递,不久,岳迁的睡意又被勾起来了,平稳前行的车厢就像摇篮,最终给他摇进了梦乡。 睁开眼时,岳迁的视野是倾斜的,他清醒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枕在尹莫肩上,尹莫的声音近在咫尺,“你终于醒了,我的手已经没知觉了。” 第49章 缄默者(14) 人坏到什么地步,才能顶着无辜脸倒打一耙? 岳迁飞快仪态端庄地坐好,并对尹莫怒目而视。尹莫揉着肩膀,神态有些痛苦,似乎真的被压麻了。 岳迁猛地捏了他一把,尹莫“嘶”一声,不像是装的。岳迁这才说:“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 “万一劳模在梦中还在破案,我打搅他了怎么办?”尹莫笑眯眯地说。 说起案子,岳迁有些担忧,当即沉默下来。 尹莫说:“你在想那个失踪的魏雅画吗?” 岳迁已经习惯了尹莫什么都知道一点,索性问:“大师,反正你也没事干,不如帮我算算,魏雅画现在在哪里?” 尹莫看了他一眼,很直白地说:“已经死了。” 岳迁正色道:“你怎么知道?” 尹莫笑道:“你都叫我大师了,大师连这点小问题都算不出来?” 尹莫总是神神叨叨的,岳迁正要继续问,高铁就到了一个大站,乘客们涌进来,顷刻将空荡荡的车厢填满。一个中年人提着旅行包站在岳迁旁边,岳迁还没反应过来,尹莫看好戏道:“哎这位警察,有票吗就坐。” “……”岳迁起身,将位置让给中年人,警告地隔空点了点尹莫。尹莫歪着头冲他笑。 此时车厢里人太多了,非常嘈杂,也不适合聊案子了,岳迁回到自己车厢,队友也都醒了。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抵达苍珑市。 岳迁出站没看见尹莫,发消息过去,尹莫回了句“我就不跟你们一路了”。 “小岳,等朋友吗?”队员问道:“怎么没见着他了?” 岳迁收起手机,“没事,不管他。” 苍珑市局安排了刑侦支队的队员来接,对方知道他们的来意,路上一直在说魏雅画一家。 在苍珑本地,朱美娟和魏晋都是名人。朱美娟早年虽然蹲过监狱,但后来长期从事慈善事业,到她去世的时候,基本已经洗白了。而且坊间对她跟着豪哥叱咤风云这事挺津津乐道的,她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女人,居然能在夜场那么吃得开,必然有她的过人之处,无论男女都爱讨论两句。 朱美娟出狱之后还能东山再起,成为苍珑市的明星企业家,更给她增添了传奇色彩。她去世的时候,有不少人自发去美朱大楼送花、悼念。市局和分局还派了部分警察去维持秩序。纪念她的人里,年轻女性占了大多数,虽说年轻人更习惯于表达,但也说明她的确是这个时代女孩们心中的标杆。 至于魏晋,他的名声甚至比妻子更加响亮,在一段时间里,他就是市民们眼中正义的代表,威望比警方还高。大家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不是第一时间想到报警,而是打魏晋的“民之眼”新闻热线。 魏晋辞职这件事,队员觉得这么多年下来,他积攒的压力已经很大了,朱美娟一死,顶在他上方的那根梁就断了。魏晋做调查新闻,揭露恶行,必然被很多人痛恨,过去有朱美娟的势力给他挡着,现在没有了,丧妻之痛加上现实的顾虑,他急流勇退也能理解。 市局负责调查魏雅画失踪案的是刑侦三队的队长成喜,短暂的互相介绍后,他将岳迁一行请到小会议室,投影仪上展示着警方目前掌握的细节。 “其实失踪案一般不会由我们来调查,各位应该清楚。”成喜说:“这个案子一是失踪者比较特殊,二是和你们那边的命案可能有关系。” 岳迁问:“魏晋怎么说?为什么独生女不见了,却一直不肯报警?” 成喜摇头,“他也有他的理由,不过我也是个父亲,站在父亲的角度,我很难理解他。” 警方已经查到,魏雅画的失踪时间是去年11月20号,她的家人至少在11月24号就知道她不见了,但直到2月22号,朱美心才报警。且朱美心只是到派出所报警,派出所也只是按照一般流程调查,市局是接到南合市的协助申请后,才检索到了这起失踪案。 成喜联系魏晋,他对朱美心“擅自”报案很是愤怒。 面对警方的质问,魏晋说,魏雅画是他和亡妻好不容易才要上的孩子,朱美娟混夜场、蹲监狱,将身体弄坏了,加上岁数上去,很难怀上小孩,他们找了很多医生,终于迎来了魏雅画。他们将魏雅画当做公主,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家里的财富已经够魏雅画一辈子挥霍了,他们不求她有所作为,只希望她活得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魏雅画确实如他们希望的长大了,学习成绩虽然一般,但很有艺术天赋,会很多乐器,画画更是颇有造诣。还在读书时,她就提出想有一个自己的画廊,朱美娟立即给她打造了一个。回国后,她生活在画廊里,潜心创作,商业上的进出有专人为她打理。 魏晋自问从未亏待过魏雅画,但由于工作繁忙,他和朱美娟都没有太多时间陪伴魏雅画,以至于魏雅画和他们总有一些距离感,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独自住在城南的别墅。 另一件让魏晋愧疚的事是,他得罪了很多人,这些人无法报复他,就盯住了魏雅画。前些年,魏雅画险些被人绑架,朱美娟因此增多了魏雅画身边的安保人手。 对魏雅画来说,这是很不自在的一件事,因为名人父母,她没有办法像其他画家一样追逐自由。可她很懂事,她理解父母的苦衷。 警方核实,魏雅画从小到大经历过三次险境,其中一次被绑架了半个月之久,对方是被朱美娟供出来的涉.黑者,另两次较轻的,都是被魏晋曝光的无良商人企图报复魏雅画。 这三次,魏晋和朱美娟都没有报过警,靠他们自己的人脉、金钱解决了。 因此,这次魏雅画失踪后,魏晋也认为自己能够找到她,报警反而可能威胁到魏雅画的生命。 朱美娟已经去世,魏晋相信绑架魏雅画的人是冲着他而来,他暗中联系了很多人,朱美枫和朱美心也动用了各自的关系。可让他们越来越绝望的是,魏雅画就像从这个世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成喜播放了一段魏晋的视频,他沮丧地抱着头,声音哽咽:“有时我在想,是不是雅画主动走的,这些年我们限制她的自由,她虽然理解,但还是觉得痛苦,她妈妈走了后,她更不愿意和我说话了,她是不是早就想离开,追逐真正的自由。” 岳迁说:“魏雅画主动离开?她的通讯和支付记录呢?” 第89章 成喜说:“已经查过了,没有任何记录。” “那就不大可能是主动离开。”岳迁虽然没有亲自接触过魏雅画,但通过别人的描述,魏雅画已经鲜活地呈现在他面前。这是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女人,她可以像魏晋所说追求自由追求艺术,但必定有高的物质支撑,她与社会的联系可以说相当紧密,那又怎么可能在失踪后没有任何支付记录? 成喜点头,“所以魏晋这个说法,我们当场就否定了。不瞒各位,这案子我个人来说,不是很乐观。” 岳迁立即想到尹莫那句“她已经死了”。 “失踪这么久,完全没有消息,我们接手的时间短,掌握的线索少,但魏晋、朱家从魏雅画一不见就开始想办法找她,他们可以使用的手段可以说比我们更多,但他们也一无所获。”成喜说:“我跟朱美心聊过,感觉她是完全没有办法了,才想到报警。” 岳迁忽然说:“朱美心对魏晋不是很信任。” 成喜思索了会儿,“是,她觉得魏晋可能隐瞒了什么,或者魏雅画失踪本来就和魏晋有关系。” 岳迁问:“魏晋调查过吗?” 成喜皱着眉说:“我也怀疑魏晋有所隐瞒,但我找不到他让魏雅画失踪的动机。再怎么说,他都是魏雅画的父亲。” 岳迁继续看资料,魏雅画去年10月办了一场个展,十分隆重,有不少外国人到场,展出的作品有不少被买走。岳迁不懂艺术,只能从旁人的评价判断,这是很成功的个展,魏雅画也是一个很幸运的画家,她不但有卓越的天赋,还有一个堪称完美的原生家庭,她的父亲有能力将她的优秀作品包装营销,而更多和她一样有天赋的画家,只能将精力消耗在推销自己上。 个展结束后,魏雅画休息半个月,又一头扎进画廊,闭门创作。 失踪之前,她一直处在家、画廊两点一线的状态,不怎么会客,也没有任何应酬、交流上的安排。为了不被打搅,她让助手暂时不要找她,保镖不可靠近她的画室。 11月24号,助手实在有事需要见魏雅画,却怎么都联系不上她,她不在画廊里的任何角落,也不在家,手机关机。助手只得联系魏晋的秘书。 画廊和别墅的监控,魏晋已经保留下来了。11月20日下午3点,魏雅画像平时一样开车离开别墅,她总是在这个时间赶去画廊,然后埋头画到半夜,甚至天亮。但这天,她只在画廊待到晚上9点,就突然出来了,没有开车,像是去附近的便利店买宵夜。可她并没有去任何一家便利店,而是穿过马路,走向一条巷子。巷子斜对面的监控最后一次拍到她,她进去之后没有出来。 那是一条老巷子,没人知道魏雅画进去干什么。魏晋的人进去将居民问了个遍,无人看到魏雅画。警方最近也去调查了,证实了魏晋的说法。 魏晋虽然不和女儿一起生活,但时刻需要关注她的安全,而她的作品也由美朱集团运营,所以魏晋很了解她的交友情况。她只有艺术上的朋友,且都是女性,她似乎对男性有些排斥情绪,如果不是因为工作,她几乎不与男人说话。 这些警方也调查到了,魏雅画的一位女性朋友说,魏雅画认为部分男人很脏,和他们交流会让她不舒服不自在。魏雅画还支持一些为妇女女童争取权益的活动,不止是口头上的支持,还有金钱与物质,她每年用于这些公益的支出在100万以上。魏晋知情,且知道这笔钱是从魏雅画自己的收入中划出,而非家族分红。 魏雅画的朋友私底下还猜测,魏雅画这么厌男,说不定是女同。她们都是艺术从业者,并不认为魏雅画喜欢女人是件奇怪的事,如果哪天魏雅画公开取向,她们也会支持,只是魏雅画没有承认过,也没有交过女朋友。 听到这里,岳迁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情绪。魏雅画厌男?但当年魏雅画和卫蕉是谈过恋爱的,朱美娟还兴师动众赶来南合市棒打鸳鸯。 是后来经历过什么事,让魏雅画看透了男人? 又或者,魏雅画和卫蕉谈恋爱这件事本身就是假象? 卫蕉没有那么爱魏雅画,他只是享受被优秀富有的女孩喜欢,所以当被朱美娟威胁,他可以马上就毫无留恋地放弃他的初恋。 那么魏雅画呢?在卫蕉的口中,她很爱自己,而且还是她主动追求自己。这样一个向往浪漫的女孩,为什么也像卫蕉一样轻易放弃? 其实魏雅画也没多喜欢卫蕉?那这事就值得琢磨了。魏雅画难道在演一场什么戏?为了演好这场戏,她甚至需要委屈自己,假装喜欢一个只是相貌稍微出众的男生? “我们这边的线索基本就是这样,还在继续调查。朱坚寿的案子我了解了个大概,据我所知魏雅画和朱坚寿最后一次见面还是朱美娟的葬礼,魏雅画小时候虽然和朱坚寿这个小舅关系不错,但早就疏远了。如果两起案子真有关系,那我估计就要围绕美朱集团、朱美娟来查。” 岳迁与成喜分享了一些朱坚寿案的最新线索和思路,最后提出想见见魏晋。 “肯定的,你们既然来了,想接触谁我都安排。”成喜说:“不过魏晋是商人,美朱集团现在是他在管,他不一定随叫随到。” 美朱集团做出口贸易起家,朱美娟眼光长远,经营有道,现在已经在好几个国家开设了工厂,玩具、服装、小型家电占领了大片市场。美朱大楼高耸在苍珑市的核心商务区,虽然比周围新建的写字楼有些逊色,但在苍珑市生活久了的人说起美朱大楼,都知道是“那个女强人的楼”。 天色已晚,岳迁站在美朱大楼对面,整栋楼灯火辉煌,不断有人从大厅进进出出。岳迁走去前台,问能不能见魏晋。前台诧异地打量他,说魏总今天不在。 成喜并没有给岳迁约魏晋今天见面,岳迁只是想来感受感受美朱集团的氛围。闻言,他来到大厅右侧的休息区坐下,时不时朝电梯张望。 美朱集团的安保做得不错,想要进电梯,要先经过一道门禁,还有保安值守。他往那儿看,保安也警惕地看着他。 这个点,大厅来往的人很多,休息区也坐着人。 “魏总的女儿真的失踪了啊?我看网上全都在说。” “那还有假?警察不都来过了吗?” “难怪魏总那么憔悴,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吧?” “我听说这事不简单呢,大小姐去年就失踪了,魏总一直不报警,还是小朱总报的!” “啊?为什么不报警,难道……” “谁知道,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 岳迁听着员工们的话,发现他们对朱家三姐妹都很有感情,而对魏晋,却有些微妙的抵触。也许对在美朱集团工作了很久的老员工来说,这里就是家,而魏晋则是个外来者。可外来者因为是朱美娟的丈夫,所以空降成了实际管理者,很多人心中是有不满的。接手美朱集团之前,魏晋是个新闻从业者,他不止是外来者,还是门外汉。要不是还有朱美枫和朱美心顶着,美朱集团说不定早就改换门庭了。 美朱集团在朱美娟去世后,业务有所萎缩,大家也将这归咎到魏晋能力不足上,现在魏雅画失踪,甚至有员工觉得,这是魏晋和朱美枫朱美心之间的某种博弈,魏雅画根本不是真的失踪,不然为什么不及时报警? 岳迁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一道人影从大门冲入,飞快跑向电梯外的门禁。他周围的人条件反射避让,离他最近的人看见他手中的刀,惊叫起来,人们慌张溃散,大厅陡然陷入混乱。 第50章 缄默者(15) 来人一身黑,头上戴着鸭舌帽和卫衣的兜帽,双肩包背在胸前,手中挥舞的刀被大厅明亮的灯光照得雪亮刺目。惊慌万状的人们本能地逃命,并未反应过来正在发生的到底是什么事,连守在门禁处的保安都愣了,一时间,竟是无人上去阻止他。 就在他即将翻过门禁时,一只手从后面飞快锁住他的脖子,将他已经跃起来的身体猛然掼在地上,倒地的一刻,他发狠地将刀往前一捅,岳迁却早有准备地一个闪身,避开刀锋的同时砍击他的手腕,刀打着转飞出,落在保安脚下。 “捡起来!”岳迁喝道。 吓傻的保安终于恢复神智,赶紧捡起刀,另外几名保安一拥而上,和岳迁一起将黑衣人彻底制伏。 黑衣人双眼通红,嘶哑地喊着“魏晋该死”,岳迁忙问:“你的目标是魏晋?” 黑衣人已经听不进去话,他痛苦地瞪着面前这个阻止他的陌生人,喉咙中发出压抑的、没有意义的音节。 “张槐诚,又是你!”保安队长一把将黑衣人的帽子扯下来,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魏总一次次容忍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张槐诚?”岳迁觉得这名字有些熟,“你们认识?” 保安起初看见岳迁在大厅晃来晃去,觉得他是不速之客,刚才却是岳迁出手制止了张槐诚,保安对岳迁的感觉一时有些复杂。 第90章 岳迁索性拿出证件,保安和张槐诚都愣住了。岳迁说:“跟我去市局坐坐吧。” 张槐诚突然失声痛哭起来,“警察!你是警察!魏晋害我全家,你们管不管?你们还不还我公道!” 保安紧张起来,拉住张槐诚,又连忙看岳迁,指责张槐诚道:“你胡说什么!魏总怎么会害你全家!” 岳迁今天第一次来苍珑,人生地不熟,赶紧给成喜打了个电话,一刻钟后,警车停在美朱大楼门口。而此时,魏晋的秘书曾回也赶到了,他表示魏晋不在,有什么问题可以先问他。岳迁注意到他看张槐诚时皱着眉,脸上的嫌恶和鄙夷不加掩饰。 市局问询室,张槐诚紧张地望着岳迁和成喜,他只有四十多岁,但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眉眼苦楚,说话时声音抖得很厉害。 岳迁早前在魏晋的新闻报道中看到过“张槐诚”这个名字,才会觉得熟悉。 那则新闻说的是,张槐诚一家在苍珑市的民惠小学外开了个文具店,叫“蓝宝石屋”,因为附近还有苍珑十八中,学生众多,文具店的生意很好。 张槐诚的妻子陈宜是个孩子王,长着一张可爱的圆脸,性格又好,很容易就与孩子们打成一片。孩子们告诉她,现在流行的是什么,她站在孩子们的角度选品,每次都大受欢迎。“蓝宝石屋”因此赚了不少,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好。 附近的文具店做不过他们,有的干脆转行做餐饮,有的将店盘出去。正好有一家就在“蓝宝石屋”旁边,张槐诚和陈宜一合计,把那家店租下来,“蓝宝石屋”扩大了一倍。 店面大了,就需要更多的商品,张槐诚打算进点教辅来买,毕竟在学校门口,卖教辅是最不可能亏本的买卖。陈宜却说,教辅这一行水很深,而且附近已经有两家教辅店了,他们掺和进去,难免打破平衡。 “那我们卖什么?”张槐诚苦恼道。 “卖盲盒,盲抽,还有卡片。”陈宜胸有成竹。 张槐诚刷直播时看到过盲抽,但从没下过手,不了解也没兴趣,“那不就是赌.博?” 他们小时候,学校门口有老虎.机,老师明确说过,那就是赌.博。 陈宜却笑他太落伍,说现在的小孩都喜欢盲盒和卡片,别说小孩了,很多成年人也乐此不疲呢,要真是赌.博,那些直播间怎么不被封? 张槐诚虽然仍有顾虑,但自打“蓝宝石屋”开起来,妻子的决策就没有出过错,在进货这方面,他无条件相信妻子。于是赶在开学前,他们进了大量受孩子们喜欢的盲盒类商品,考虑到孩子们的经济实力,便宜的卡片占比最多,其次是各种吧唧。 果然,一开学,“蓝宝石屋”就成了小学生的天堂,上学期最受欢迎的手账被冷落了,小客人们全都围在卡片架子旁,争先恐后地交钱。十八中的中学生听说“蓝宝石屋”有盲抽吧唧了,也纷纷赶来消费。 张槐诚哪里见过这阵仗,数钱数得合不拢嘴。陈宜更是每天关注直播间,什么货受欢迎就赶紧进什么货。短短半个月,他们的净利润就超过了过去整个学期。 “盲抽居然这么赚钱!”张槐诚自己也去直播间赌了几次,感叹抽卡上头时,钱简直不是钱。他店里的学生们钱不多,都是抽个一包两包,直播间那是端盒抬箱,一把几千块就出去了,真是不敢想象。 不过好景不长,麻烦也来了,有家长找上门来,说孩子偷拿家里的钱,将一把拆开的卡片扔在店里,要求退款。 张槐诚心里虽然憋屈,但不想将事情闹大,只得退款。后来陆续又有家长来退钱,张槐诚都退给他们了。 这损失不算大,但让人很不舒服,陈宜参考网上的规矩,写了张告示贴在盲抽区,小孩们在抽卡时必须当场给家长打电话报备,家长不允许,就不能付款。 这规矩让“蓝宝石屋”少赚了一些钱,但也规避了麻烦。一年后,卡片经济越来越火,张槐诚和陈宜买了新房子。可就在新房子正在装修时,一个叫王勤的孩子留下遗书自杀了。 遗书直指“蓝宝石屋”,张槐诚和陈宜成了众矢之的。 王勤是民惠小学的五年级学生,半年前还是“蓝宝石屋”的常客,他花钱很大方,父母也支持他抽卡,很多孩子都是一次买一两包过过瘾,他却几乎都是端盒。端盒出高卡的概率自然更大,他手握大量高卡,总是被小孩们包围。 可是半年前,他突然不来抽卡了,陈宜看到他,还笑着喊:“王勤,我进了新卡,来不来看看?” 王勤只是低头走开。 可能家里不允许他抽卡了?或者成绩退步,零花钱被管控了?这种事很多,张槐诚和陈宜都没当回事。少一个王勤,还有更多的王勤,只要盲抽的风气不退,“蓝宝石屋”就永远不缺客人。 王勤的自杀却结束了这一切,警察来了,家长、老师来了,张槐诚和陈宜茫然地接受调查,终于得知,王勤家里根本不富有,他的父母在外务工,他和年迈的祖父母生活在一起,没有真正的零花钱,拿来买卡的钱是从生活费里省下来的,或者是从祖父母那里骗来的。他每次端盒时也不是打电话给父母,而是隔壁的阿姨。他时常帮隔壁阿姨跑腿,于是拜托对方假扮他的妈妈来应付“蓝宝石屋”的规定。 王勤抽卡的瘾越来越大,同学的羡慕和吹捧让他彻底沉沦,他开始偷钱,找高年级、中学生借钱,但再多的钱也不够抽卡挥霍,他欠钱还不起,被比他大的孩子威胁、殴打,当牛做马。过去的半年,他经历着校园暴力,可是这场校园暴力又是他自找,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又怀着满心对祖父母的歉疚。 终于,他受不了了,留下遗书自尽。 警方调查清楚,“蓝宝石屋”的责任其实不大,张槐诚和陈宜卖盲抽是被允许的,他们也尽到了一定的监督责任,是王勤自己找人假扮母亲,造成之后的悲剧。 张槐诚和陈宜给了王家一笔钱,算是慰问,本以为这件事结束了,但魏晋的报道彻底摧毁了他们。 王勤事件当地的媒体已经报道过了,聚焦在校园暴力和盲抽上,“蓝宝石屋”倒是没有成为焦点。 魏晋一个资深媒体人,深谙如何才能从一众同质化报道中脱颖而出,他做的深度报道聚焦 “蓝宝石屋”,将张槐诚夫妇塑造成贪婪吸取小孩鲜血的恶魔,言辞犀利,引导性极强,甚至说出他们才是刽子手这种话。 “蓝宝石屋”当即被推上风口浪尖,被人们愤怒的口水淹没。张槐诚自己也看魏晋的新闻,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他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好似他和妻子真的是新闻中贪得无厌的魔鬼,是他们杀死了王勤。 在舆论压力下,张槐诚只得暂时关闭“蓝宝石屋”,失去生活来源,正在装修的房子也只能低价出售。一年后,夫妻俩以为他们可以重头再来了,但是几乎没有学生再来“蓝宝石屋”。生意做不走,只能再次关门。 更让他们痛苦的是,正在上小学的孩子小榭受到影响,竟是成了校园暴力的受害者,张槐诚求助,网上却有人说这事“天道好轮回”。 小榭因为校园暴力几次转学,换上严重抑郁症,趁家里没人,选择了和王勤一样的绝路。 可这一次,同样是校园暴力导致的自杀,却没有人为小榭发声。 陈宜疯了,经常自残,家里的存款几乎耗尽,张槐诚走投无路,回想自己一家这些年来的遭遇,魏晋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终于想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那个正义的化身带来的。魏晋和他们一家无冤无仇,在王勤的新闻之前没有丝毫交集。可在魏晋眼中,他们是饵料,他们是养分,只要能做出反响强烈的新闻,他人的痛苦算什么?况且魏晋做的也不是假新闻,魏晋只是将其中一面放大而已,用他的影响力,他的话语权,然后这成功的报道又一次增大他的影响力和话语权,使他成为苍珑市群众们无上的代言人。 “我们一家只是他选择的一个刁钻角度而已。”张槐诚无不悲凉地说:“我们不是人,只是新闻的角度。校园暴力算什么?早就用滥了,没有热度了,所以我们才被选择,所以我的孩子也死在校园暴力中,他们却装作没有看到!” 张槐诚惨笑着说,他想通了这件事后,就琢磨如何报复魏晋。魏晋已经不在电视台了,他起初以为魏晋是心有愧疚,不再吃人血馒头,可人家是去继承富婆亡妻的公司,成了魏总。张槐诚越发不平衡,凭什么魏晋这样的人不用付出代价?他想杀死魏晋,经常到美朱集团附近蹲守,却无法靠近魏晋。他开始烦躁不安,意识到也许永远没有机会。 他将魏晋的新闻找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逐渐体会到魏晋报道的核心——掀起热度。只要将热度炒起来,后面自然有其他人推波助澜。 那么,反正都是杀人,杀魏晋本人,和杀魏晋公司的员工有什么区别呢?他闯入美朱大楼,直播杀人,被捕时他就对着镜头痛陈魏晋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有网友为他发声,一定! 第91章 但对普通人来说,杀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张槐诚持刀闯入美朱大楼时,甚至连直播都紧张得忘了开,就算岳迁不在场,反应过来的保镖也能将他制伏。 他完全失败了。 那么,是否还有像张槐诚这样的人,但比张槐诚更聪明,已经以另一种方式报复成功了? 魏雅画的失踪,就是另一个张槐诚所为。魏晋对自己做了什么心知肚明,所以他不愿意报警。警方一旦开始调查,他的底牌也将被揭开。 岳迁思索着,队友在走廊上叫了他一声,魏晋来了。 魏晋风尘仆仆,神情凝重,担忧又愧疚。岳迁看过他的影像,做新闻时他风度翩翩,精神奕奕,给人十分可靠的感觉。此时他却憔悴了许多,身上不再有文化人的儒雅,衣着打扮更添一份铜臭。 他今天有个会议,得到消息时火速赶了回来,慰问受惊的员工,之后主动来到市局。 “都是我的错,我正在为当年的选择付出代价。”魏晋愁眉不展,说起报道“蓝宝石屋”的往事,承认自己知道张槐诚一家并不是造成王勤悲剧的根本原因,但是其他角度已经被报道过了,校园暴力也不再新鲜,他如果不能找到一个独特的角度,抛出锋利的质问,就无法在媒体的竞争中取胜。于是他将张槐诚一家推到了熊熊烈火之中。 “其他人呢?”岳迁问:“像张槐诚这样的,你还想得起多少?过去你经历过类似的报复吗?你的家人呢?” 魏晋沉默下来,大约在经历内心挣扎。 “我说得更明确一点吧,魏雅画呢?”岳迁话音一落,魏晋立即抬头看向他,“雅画,雅画她……” 魏晋眼中流露出父亲的慈爱和悲痛,眼泪落下来,又匆匆抹掉,他重重叹气,“雅画失踪,跟我脱不了干系!” 如岳迁所料,魏晋果然在魏雅画刚失踪时,就判断作案者是当年因为他的报道而生活脱轨的人。他虽然已经不在电视台,不必考虑作为新闻人魏晋的名誉,可是他接手了更为庞大的美朱集团。这几年集团很困难,他如果再掉链子,就守不住妻子的心血了。 所以他只能隐忍不发,靠自己的人脉寻找女儿。他的计划是不管对方要多少钱,他都给,决不能让警方、媒体掺和进来。只是忙碌了几个月,魏雅画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几近绝望,也许对方想要的根本不是钱,只是想让他尝尝家破人亡的感觉?毕竟在他几十年的报道中,这样的人不少。 时间拖得越久,他越是不敢报警,魏雅画还活着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了,这时候再找警察有什么用?得知朱美心报警,他又气又急,却也只得配合调查。今天出了张槐诚的事,他感到自己正在崩塌,后悔没有一早报警,害怕女儿再也回不来了。 “你调查过哪些人?”岳迁问。 魏晋此时情绪失控,无法继续接手问询,曾回带来了一份名单,上面有二十多个人,都是在被魏晋报道后生活万劫不复的人。其中就有张槐诚的名字。 曾回说,自己已经调查过这些人,有的已经明确和魏雅画的失踪无关,一些人还不能排除嫌疑。 岳迁看到有三个人的备注上写着“不明”,在他们的名字上点了点,“不明是指?” 曾回说,找不到,有的是早就不在苍珑市了,有的是近期才蹊跷失踪。说着,秘书在居叶伟的名字上指了指,“我们实在是找不到人。” “居叶伟?那个白事老板?失踪了?”成喜说。 听到白事老板,岳迁眼前突然出现尹莫。他揉了揉眼窝,心想自己今天真是累着了,一样的职业都能联想到某个人。 成喜找到居叶伟的那期新闻,镜头中的居叶伟衣着朴素,很慌张,他的背后都是纸扎。因为尹莫的关系,岳迁现在对纸扎有些研究了,别的不会看,但哪些好哪些不好还是看得出来。这居叶伟显然是个高手,和尹莫扎的不相上下。 居叶伟的店在殡仪馆附近,他从父亲手中接手,由于手艺很好,将一个小门面渐渐扩展成殡仪馆附近规模最大的白事店之一。后来又在医院外开了分店,提供殡葬一条龙服务。 白事生意虽然被人忌惮,但这生意必须有人做,居叶伟一家靠白事生活,虽然不能在穿衣打扮上多花钱,但已经是比较富裕的人了。 这时,魏晋抨击封建迷信的报道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居叶伟和新做白事生意的年轻团队不同,他从小看着父亲在白事上跳大神、祈福,对鬼神那一套很敬畏。所以如果客人有需要,他和团队也会穿上古老的袍子,念经颂咒,还会请灵,让逝去的人经由自己的口,再和家人对话。 魏晋手下的记者探访居叶伟请灵,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反对封建迷信的稿子,同时采访了另一些白事从业者,以及曾经被居叶伟请过灵的家属。他们都说,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灵魂,居叶伟就是个骗子。家属还痛斥,居叶伟因为能请灵,收费比别家高十倍,自己吃了亏都没办法退钱。 魏晋专门去采访居叶伟,他拘谨地说,自己从小就能看到灵魂,并且能与他们交流,他不是骗子。而请灵的过程对自身损耗很大,所以收费才会很高,他都是事先告知家属,才收钱,大部分家属没有请灵的需求,他也不会强迫对方给钱。 魏晋说这是封建迷信,居叶伟急了,说自己没有撒谎。 节目经过剪辑,播出后居叶伟成了大笑柄,魏晋找来各种白事生意人、专家,他们无一例外声讨魏晋搞迷信赚不义之财。风波越来越大,居叶伟在医院外的分店被围攻、泼粪,病人家属怒骂他在医院外面开白事店简直是诅咒人去死。 居叶伟连忙关了分店,但不久后,殡仪馆附近的总店也遭了殃。他和家人、团队开始打游击,接点小活,可这行竞争激烈,他过去顺风顺水,赚了不少钱,引人眼红,这些人打着节目的旗号一次次干扰他做生意。不过半年,居叶伟的白事团队就解散了。 曾回说,其实魏晋一开始并没有过多注意居叶伟,和张槐诚等人相比,居叶伟不够惨,据说他后来还是在白事这一行,只是不接触死者家属了,他们一家搬到苍珑市下面的小镇,做纸扎卖给白事店,赚得虽然不如以前多,但小镇的开支也少,没了那些纷纷扰扰,生活似乎还过得去。 但居叶伟去年12月不见了,他家里剩下年迈的母亲,无人知晓他去了哪里。魏晋花了很大力气找人,但找不到。居叶伟的嫌疑越来越大。 “这么说的话,居叶伟确实有嫌疑。”成喜说:“潮水镇,明天我们一早就去看看。” 岳迁回宿舍睡了一觉,起来时成喜居然已经走了,三支队的队员笑道:“别管他,成队是这样,瞌睡少。” 岳迁也要去潮水镇,正打算跟三支队申请一辆车,就接到尹莫的电话,“我看到你了,来不来吃早饭?就在市局对面的巷子。” 第51章 缄默者(16) 尹莫是白事的行家,失踪的居叶伟是尹莫的同行,居叶伟据说能够与死去的人沟通,还能让对方依附在他身上开口说话,尹莫自称能与灵魂聊天。 热闹的早餐铺上,岳迁死死盯着尹莫。 尹莫正在吸溜粉条,抬起头,“你再这么盯着我,我要有想法了。” 岳迁一怔,也吸了两根粉条,“你……怎么一下车就不见人?” 尹莫笑道:“我下车不见人是昨天的事,这么久了,你才想起?” “你这么大一个人,还能走丢?”岳迁搅和着粉条。苍珑市早上流行吃粉条,酸酸辣辣的,很开胃,但岳迁有点吃不惯。 “那就是你没话找话。”尹莫撑着脸颊,“想跟我说话不用这么绞尽脑汁的。” 谁绞尽脑汁了?岳迁看他一眼,“你在这边的生意,怎么样?” “想打听居叶伟?”尹莫已经吃完了粉条,开始喝豆浆,“刚就跟你说了,不用绞尽脑汁。” 岳迁警惕起来,“你认识他?” 尹莫耸耸肩,“不认识啊。” “那你怎么知道他?” “那就是我的本事了。我还知道他人不见了,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见。” 岳迁脱口而出:“他为什么不见?” 尹莫却没有往下说,“你现在是要去找他吗?” 岳迁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问得很不妥,侦查靠的是切实的证据和线索,尹莫的话很可能会干扰调查。他迅速将碗里剩下的粉条解决掉,“走了。” “我也要去。”尹莫指了指路边停着的车,“租的。” “你去干什么?”岳迁问:“你也查案?” “居叶伟有点名气,特别是纸扎,我去取经不行?”尹莫说:“来吗?” 岳迁想了想,这一趟他确实需要一个懂白事的人,于是果断上车。 苍珑市的气候比南合市好,盛春的上午,城市里弥漫着花香,道路两侧开满了粉色的花,浪漫极了。 第92章 岳迁却无暇欣赏美景,坐在副驾上打电话和成喜沟通。成喜已经到潮水镇了,正在往居叶伟家里赶。挂掉电话,岳迁扭头看尹莫,“你刚才说居叶伟很有名气,那你知不知道他会请灵?” 尹莫反问:“你们警察还信这个?” “那你呢?你信不信?” “我都能去坟山和他们聊天了,你说我信不信?” 岳迁慎重道:“是与生俱来的吗?” “别人不知道,我是。”尹莫说。 岳迁沉默了会儿,“那……你也会请灵?让某些灵魂附在你身上开口?” “啧——”尹莫打了个寒噤,“那多渗人啊,我不喜欢。你想请谁?” 岳迁连忙摇头,“我不请。” “如果你很想的话,我可以为你试试。”尹莫淡然地说。 “我不想!”岳迁很坚决。 “好吧。”尹莫点点头。 一个多小时后,车到达潮水镇。这小镇处处青绿,鸟语花香,简直像个世外桃源。居叶伟的家不在镇中心,靠着山,周围没有其他住户,单独的一栋三层小楼很陈旧,整个房体是青灰色,就算没有看到院子里那些纸扎魂招,也已经够阴森了。如果有不明就里的人闯进来,恐怕会以为是阴曹地府,当场吓得晕厥。 成喜正在和居叶伟的母亲珍婆说话,她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头发全白了,精神头还不错,一边干活一边语速很快地数落居叶伟。 岳迁走到成喜旁边,珍婆停下来打量他,成喜忙介绍,珍婆点点头,又看向后面的尹莫。尹莫挥挥手,“我也做白事,来学习学习。” 珍婆脸马上垮下来,“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这个?” 岳迁看到珍婆手上的纸扎,“您不是也做这个吗?” “我?我是没办法!你们跟我比啊?”珍婆将纸扎往竹篓里一丢,也不阻拦尹莫到处看,抱怨道:“我要是不嫁到居家来,也犯不着这么命苦!你们看看,我这儿子也跑了,家也散了,活这么大把岁数,没劲噢!” 岳迁顺着她的话问:“居叶伟好端端的,怎么会跑?” “好端端啥呀,那件事早就把他心劲儿给磨没了!”珍婆眼中流露出对儿子的不满和怜惜。 居家从居叶伟爷爷那一辈,就开始做白事了,那时白事的讲究很多,不是单纯的生意买卖,要能看见魂灵,能和逝者对话,才能吃这一碗饭。是以居叶伟的爷爷很受尊重,人们对死亡都是充满敬畏的。 到了居叶伟父亲这一辈,除了居叶伟的父亲,其他叔伯都只是普通人,看不见那些冥冥中的东西,所以继承老爷子衣钵的只能是居叶伟的父亲。但居父很会经营,兄弟姐妹都有活干。珍婆原本的家庭和白事没有丝毫关系,嫁给居父后也成了做纸扎的熟手。 居叶伟出生,刚会开口说话那会儿,就说自己看到了死去的人,珍婆惊喜不已,认为居家后继有人。怀孩子时她压力很大,自己是个普通人,生不出能见灵的孩子怎么办?毕竟丈夫的兄弟出生在白事家庭,都个个普通。 然而她的快乐却被丈夫泼了冷水,他看着咿咿呀呀的孩子,满脸愁容。她问为什么,他摇摇头,“这种能力,并不是什么好事。” 珍婆那时才知道,平凡如她,为什么会被白事大家所选中。原来他的丈夫根本不想孩子能够继承他的能力,以为娶个普通的妻子,孩子也会普通。珍婆对丈夫开始有恨,却也离不开居家,如那个年代无数的妻子一样,维系着家庭岌岌可危的和平。 居父去世得很早,居叶伟十多岁时,居父人就没了,死于疾病。居老爷子去世时也才五十来岁。父子俩的寿命都比同辈短不少。珍婆这才明白丈夫为什么不希望孩子继承他的能力,或许这种能力与疾病、短命相伴?他只希望孩子有个普通漫长的人生。 这么多年,珍婆操持着居家,将居叶伟培养成材。居叶伟在天赋上胜于父辈,居家的产业发展得越来越好。可珍婆心里一直有隐忧,他害怕儿子像丈夫那样短命。在她的认知里,无后是巨大的罪过,丈夫好歹给居家留下了后代,居叶伟却连女朋友都没有。假入有一天居叶伟走了,没有孩子,她要怎么去跟居家的祖宗们交待? 她开始给居叶伟物色女人,逼着居叶伟去相亲。居叶伟的满腔热忱都浇灌在白事上,和女人没有话说,几次相亲都不成功。她着急不已,居叶伟也满腹牢骚,向来和睦的母子吵起架来,最后居叶伟跟她保证,年底一定找个媳妇回来。 珍婆盼星星盼月亮,还真盼回来一个媳妇,阿芦,她是居叶伟的学徒,很有做纸扎的天赋,长得漂亮,人也很勤劳。珍婆喜出望外,赶紧张罗着给二人办婚礼。居叶伟起初说不着急,还想再相处看看,珍婆一想也是,自己这也太着急了。两年后,在珍婆的几番催促下,居叶伟说和阿芦已经领了证。珍婆赶紧在潮水镇宴请宾客,大办特办。 然而居叶伟和阿芦一直没有孩子,眼看居叶伟快三十了,珍婆拉着阿芦到处看医生,开了一堆药回来。 如果不是那个断送了居叶伟事业的新闻,珍婆还会在小两口怀不上孩子这件事上折腾。 新闻一出,居家一下子就乱了,他们的白事团队被抵制,几个月都开不了张,起初还很团结,想要共渡难关。可人心终究是不齐的,居家逐渐从内部崩溃了。亲戚们指责居叶伟,说白事团队那么多,魏晋为什么不报道别人,偏偏报道他们?不就是因为居叶伟号称能看见灵魂吗?真的能看见吗?不会是造谣吧?毕竟居家这么多人,也就居叶伟和死去的居父、居老爷子看得见。肯定是骗人,骗大家给他们一家打工,捧他们做家主。 居叶伟不管怎么解释都没用,除了珍婆,没有人相信他。居家甚至有人跑去跟媒体爆料,说居叶伟根本看不见灵魂,居家所有人都被骗了。 居叶伟关掉店铺避风头,亲戚们每天上门要钱,要分家。那段时间,居叶伟焦头烂额,变卖资产,终于摆平了背刺的亲戚后,回到潮水镇做最基础的纸扎工作。 阿芦陪了他一段时间,但最终没能扛住亲戚们的威胁和生活的重负,离开了他。 珍婆这才知道,居叶伟和阿芦根本没有结婚,婚礼宴席是真的,但结婚证是假的。居叶伟喜欢阿芦,但不想要孩子,两人商量好了搭伙过日子,如果哪天阿芦不想过了,不会被婚姻所束缚。 说到这里,珍婆忍不住苦笑,笑着笑着,浑浊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这个儿子,是真的傻,什么都只为别人考虑,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也就我这个老妈子对他不离不弃。他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呀。所以离家出走,我也能理解,他太苦了,比他爸还苦。” 来潮水镇之前,岳迁虽然了解过居叶伟的事,但那些平铺直叙不足以勾画一个人被毁掉的过程。也许对居叶伟来说,白事就是他的人生追求,妻子、孩子、家庭都要为之让道。魏晋的报道让他失去了它们,亲戚们反手将刀捅向他。回到老家做纸扎不是什么重头再来,是他在崩溃时给自己选择的避风港。时间却犹如风暴,将避风港也撕碎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躲避。 他心中的恨只有一个发泄口。 魏晋。 魏晋的家人。 岳迁之前觉得居叶伟的动机不是很充足,现在看来已经足够了。 “居叶伟失踪之前,有什么异常举动吗?”岳迁问。 珍婆心痛地说:“他精神很不好,不是整夜整夜做纸扎,就是去河边坐着发呆。家里的生意基本都是我在管了,我很怕他想不开。” 居家三代积累,被亲戚分走了大部分钱财,剩下的也足够居叶伟下半辈子生活了,他做纸扎只是习惯了,也只会做这个,他必须找点事来做。珍婆便联系过去的合作方,将纸扎卖出去。居叶伟一年比一年更消沉,去年更是经常看魏晋的报道,不止在电视上看,还在手机上搜短视频,他知道魏晋已经不在电视台,而成了成功的商人。 珍婆每次看到他看魏晋,都会生气地抢走他的手机,不让他看。珍婆年纪大了,明白一些人你掰不倒,老想着只会让自己在死胡同里越钻越深的道理。她希望居叶伟能忘记魏晋给他带来的伤痛,像现在的年轻人常说的那样,躺平就好。 但居叶伟还是向她最担心的方向滑去,去年入秋之后,居叶伟的情绪越来越不对,时常出去几天才回来,手机关机。居叶伟每次回来,却显得很平静,还跟她说自己去市里、去周边乡镇散心,看了哪些景点,吃了哪些东西。 珍婆是又担心又欣慰,居叶伟似乎在努力调整自己,只是她很害怕,万一哪天居叶伟不回来了呢? 这个担心在去年12月20号成为现实。那天她一早醒来,居叶伟已经不在家里了,起初她以为居叶伟又去河边散步,到了中午还不见人,手机也打不通,她猜到居叶伟可能去哪里旅游,就像前几次一样。可这一次,居叶伟没有回来。 第93章 珍婆没有报警,平静地接受儿子离开了自己,“是他的选择。他将来愿意回来,我等着他。要是我不再了……”珍婆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 “这段时间有人来找过他吗?”岳迁没有贸然提到魏晋。 珍婆缓了会儿,“你是说拿纸扎的人吗?” “不,市里的人,打听他的去向。” “那没有。谁还会关心我们母子呢?” 看来魏晋是暗中调查居叶伟,而且就像秘书曾回所说,起初魏晋并没有特别留意居叶伟,只是查到现在,失踪的居叶伟才变得格外突出。 岳迁又跟珍婆打听阿芦的去向,珍婆说阿芦好像已经不在苍珑市了,她和居叶伟的关系让她很难继续在苍珑市做白事,所以去了别的地方。 潮水镇不大,除了居家,还有另外两个做纸扎的铺子,岳迁跟他们聊天,得知他们都给居父当过学徒,手艺也是跟居父学的,以前和居叶伟也很熟。在他们眼中,居叶伟是个对白事很有热情的人,对旁人却很宽容,也许对居叶伟来说,白事之外的一切事都不那么重要。 一个叫小罗的小工还特别提到,他经常去找居叶伟讨教,居叶伟每次都认真教他。有一次他看见居叶伟在临摹,照着手机画一个女人,他很好奇,他们这一行虽然对画工有些要求,但不必这样耐心地临摹。他随口问这是谁的画,居叶伟停下来,说是个叫什么雅的女画家,画得不错,还办了画展。 岳迁脑子里突然响了一声,“魏雅画?” 小罗回忆半天,“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居叶伟临摹魏雅画的画,还知道魏雅画的展?他消失的几次,去看过她的展吗? 岳迁飞快赶回居家,问珍婆居叶伟的画在哪里。珍婆愣了愣,指着一个箱子,“我都收在里面了,你们自己搬吧。” 尹莫欣赏完纸扎佳作,来和岳迁一起看画,点评道:“没有我画得好。” 岳迁哪管谁水平高,在网上找到魏雅画的作品,挨个对比。珍婆不知道他想找什么,莫名紧张起来,“小时候,他爸就让他多画画,对将来做纸扎有帮助,但他那时候玩心大,没怎么听,大了又没有那么多时间。也就这几年,他闲下来,才开始临摹别人的画。” “这张?”尹莫将一张画递给岳迁。 这张并不是小罗说的人像,但风格一看就是魏雅画的,岳迁对比之后确认,原作确实是魏雅画。 同时珍婆翻着本子想起来,去年10月16号到19号,居叶伟不在家。 这个时间段,魏雅画的个人展正在进行。 去年11月19号到21号,居叶伟也不在家,魏雅画失踪的时间正是11月20号。 “也就是说,居叶伟早就盯上魏雅画,并且去过魏雅画的个人展。他很可能直接接触过魏雅画!”成喜分析道:“他的痛苦让他必须做点什么,去展可能只是试探,见到魏雅画本人之后,居叶伟的恨意更浓,在11月杀死了魏雅画?” 魏雅画的案子目前很难再被视作普通的失踪案,它更像是一起谋杀,只是尸体还没有被找到。 “作案之后,居叶伟回到家,12月2号又离家了三天,再之后就是12月20号消失至今。”成喜说:“他为什么离开?魏雅画家人没有报警,根本没有人来调查他。心理压力太大?还是他有下一步计划?” 岳迁紧皱着眉,他的思路有一部分和成喜重合,但一种难以捕捉的感觉出现。关于居叶伟的线索,好像来得太容易了。 第52章 缄默者(17) 不,也不能简单地用容易来概括。容易的前提是,魏晋没有报警,几个月以来一直在暗中调查,那么多线索筛选下来,居叶伟因为失踪了而显得很突出。所以警方才会捉住这个点,来居家,掌握居叶伟临摹魏雅画的画这个事实,以及他可能去过魏雅画的展。 这么看来,居叶伟的嫌疑确实最大。 可是失踪的话,居叶伟并非一定是畏罪潜逃,或者另有谋划,还有一个更常见,却容易被忽视的可能——他已经死了。 听完岳迁的想法,成喜神色凝重起来,走来走去,“确实,那如果他死了,原因是什么?杀人后带来的愧疚和恐惧,受不了,于是自杀?还是感到自己已经报仇,继续活下去也没有太大意义,一了百了算了?” 忽然,成喜呼吸一滞,“魏晋早就知道他是凶手,把他给解决掉了?朱美娟现在虽然洗白了,但朱家人想要买凶,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岳迁也想到了这种可能,“这样的话,魏晋引导我们来查居叶伟的动机是什么?假设是居叶伟杀了魏雅画,魏晋查到并且买凶杀死了居叶伟,事情已经在12月解决,朱美心朱美枫却不知道,导致朱美心报警。魏晋又故意将居叶伟这条线索送到我们面前,他不是……” 岳迁突然顿住了。 居叶伟这条线索,的确就是魏晋故意送给警方的。 “也是,魏晋这么做不符合逻辑。”成喜愁眉不展,“魏晋并不知道居叶伟杀了魏雅画,他还在继续调查。” 岳迁脑海一下子翻腾起来,成喜后面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居叶伟是魏晋故意喂的线索,那么一切的推理就要推翻重来。魏晋这个人比他料想的更加复杂,那个疲惫痛苦的父亲只是魏晋展现出来的一张皮囊,那张皮囊里裹着一个什么样的真面目? 岳迁回到苍珑市,再见到魏晋时,他虽然还是显得很疲惫,但情绪平复下来,得知警方已经去过潮水镇,流露出浓烈的懊恼和担忧。 “我当年为了前途,为了所谓的新闻理想,确实伤害了很多人,我对不起居叶伟。如果是他带走了雅画,他要我怎么做,才能把雅画还给我?” 魏晋眼中的红血丝犹如一个父亲迟来的悔恨,但岳迁此时实在无法将他看做一个忏悔的、痛苦的父亲。 一些怀疑一旦出现,就很难消弭,反而会随着与怀疑对象接触次数的增加,而不断积累。岳迁冷静地盯着魏晋,几秒后问:“魏总,你对居叶伟的调查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魏晋似乎对岳迁的问题有些诧异,视线在岳迁脸上停驻。岳迁并不避开,倒是魏晋借着摇头,撤回了目光。 “曾秘书应该说过,我起初根本没有怀疑到居叶伟身上去,他看起来……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魏晋说,做新闻最狂热的那些年,他一天只睡五个小时,睁眼就是想题材,做策划,而新闻播出之后,其中的主角会经历什么,他无暇关注。最惨的、闹得最厉害的,台里会想办法解决,实在解决不了,朱美娟会出面,因此他做完新闻,就没关心过居叶伟了。 而这次调查之后,他知道居叶伟的妻子离开了他,居叶伟变得沉默寡言,精神也出了问题。事业上的打击摧毁了居叶伟,白事行业的天之骄子无法接受自己从此只能靠做纸扎过活。 “所以他恨我,想要通过伤害我的女儿来伤害我。”魏晋紧紧握住了拳头。 岳迁说:“那你知道他很欣赏魏雅画的作品吗?” 魏晋张了张嘴,这一瞬的迟疑落在岳迁眼中,有些奇怪。 “是,是居叶伟的母亲说的吗?”魏晋说:“我们不敢打草惊蛇,没有接触过他母亲。” 岳迁在手机里点开照片,“不,我们在居家找到了居叶伟临摹的画,这是魏雅画的作品吧?” 魏晋声音颤抖,“对,对,这是雅画画的!” 岳迁说:“我们现在怀疑,魏雅画开个人展的时候,居叶伟曾经来看过,展馆当时的监控还留着吗?” 魏晋激动地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找人,我去想办法!” 魏雅画的个人展是去年10月的事了,时隔大半年,监控很可能早就不存在。魏晋打了很多电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岳迁又叫他,“魏总,其实我还有一些问题。” 魏晋擦掉汗水,尽量冷静,“好,你问。” “美朱集团的工作,和电视台的工作,哪个更难做?” “这……”魏晋诧异地挑了挑眉,苦笑道:“只能说都不轻松吧。接手美朱这几年,我才体会到美娟当年有多辛苦。” 岳迁问:“为什么一定要接手呢?你从未经商,是新闻圈子里的专家,隔行如隔山,为什么非得一把年纪折腾自己?” 魏晋看着岳迁,“岳警官,我的选择和我女儿的案子有关系吗?” “对我们的侦查思路有一定关系。”岳迁从容地说:“相关者的信息越多,越有利于排查的铺开。” 魏晋沉默了会儿,“时代已经变了,过去我追求的那种报道方式,已经不太能被年轻人接受。做了那么多年,我也累了。美娟的事对我打击很大,她一走,我就觉得什么新闻理想,什么职业目标,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她活着的时候,我们都忙,聚少离多。她下葬的那天,我特别后悔,如果我不在电视台,如果我是美朱集团的一员,是不是就能每天和她在一起,帮她分担工作,她也不会那么辛苦。她那个病,其实就是累出来的。只是……过去的事没办法改变啊。” 第94章 朱美娟刚过世那会儿,美朱集团很动荡,朱美枫不参与管理,朱美心倒是长期负责重要工作,在朱美娟病重的时候,她是集团实际上的话事人。但比起朱美娟的魄力和眼界,朱美心显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美朱集团的业务开始缩水,经营情况越来越不理想。 魏晋不愿意妻子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毁掉,于是下决心参与集团决策。他虽然是个新闻人,但也有管理团队的经验,加上他和苍珑市很多高层、商人都有交情,硬是靠着人脉,将美朱集团稳住了。 “那朱美心朱美枫对你,会不会有些不满?”岳迁接着说,“毕竟,如果你不掺和的话,现在执掌美朱集团的会是朱美心。” 魏晋叹了口气,“不满是肯定的,这么大的家庭,这么大的公司,哪可能一点矛盾都没有,但我们之间的分歧,没有闹到桌面上。” 岳迁说:“也就是说,确实是彼此看不惯。” 魏晋似乎因为岳迁的用词有些尴尬,抬手摸了摸太阳穴,“对她们来说,我终究是个外人吧。但她们也清楚,现在的美朱集团需要我和我的人脉,我和她们合作,才能保下集团。” “魏雅画和朱美心关系很好?”岳迁说:“我听说,她小时候基本是朱美心在带?” 魏晋点头,语气中带着一分感激,“三妹对雅画是真的好,当时正是我和美娟最忙的时候,如果没有三妹,我们都不知道该把雅画托付给谁。” 岳迁说:“其实,朱美心还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 魏晋问:“什么?” “她名义上是美朱集团的二把手,但就像以前朱美娟不让她接触真正的犯罪,她并不知道美朱集团有没有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岳迁说得很慢,“朱美娟似乎很喜欢让她扮演朱家最白的那个人,她和根本不在美朱集团的朱美枫是白子,那么万一黑子出事,白子还能救场。” 魏晋脸色一沉,“岳警官,你太会发散了。” “不是我,是朱美心的意思。”岳迁笑了笑,“我不了解美朱集团,但朱美娟的亲妹妹了解。” 魏晋摇头,“但事实是,美朱集团没有任何见不得光的交易。我只是为了保护亡妻的心血,才来到这里。” “我是南合市的警察,来苍珑市一方面是协助侦查魏雅画案,另一方面,也是收集朱坚寿案的线索。”岳迁换了个话题,“你对朱坚寿有什么了解?” 魏晋掩饰不住烦躁,“抱歉,我只想找到雅画,别人的事我实在分不出心来。” “两起案子,失踪者和被害人都是朱家人,朱坚寿为什么被杀,我在南合市没有发现明确的动机,所以我才会来苍珑市。”岳迁说:“也许这两起案子有关联,朱坚寿案发生不久,还是热案,一旦侦破,说不定魏雅画的案子也会找到线索。” 魏晋直起腰背,几秒后说:“讲实话,美娟的亲人中,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朱坚寿,他这个人……” 论学历,朱坚寿是朱家念书最多的人,魏晋也是文化人,本以为和朱坚寿很有话题,但相处之后,才知道这就是个仗着家里有姐姐帮扶的废物。他能读书,不是因为他聪明,是三个姐姐供养着他。 魏晋最没法理解朱美娟的一点就是把弟弟当儿子养,一说就是朱家就这一个男丁,钱不给他花还给谁花?朱美娟见过那么多世面,成就比无数男人还高,但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改不了,把这个废物弟弟当成宝。 朱坚寿呢,更是仗着三个姐姐有钱有势力,心安理得花他们的钱,不止他自己花,还给老婆孩子花,拿钱去接济老婆那边的亲戚。为人做事极其浮夸,甚至还想魏晋给朱涛涛安排个貌美如花的主播当老婆。 朱美娟还在的时候,魏晋不得不给朱坚寿好脸色,朱美娟走了,他再也懒得照顾朱坚寿的感受。朱坚寿一家来参加葬礼,他全程没有搭理。也是那次之后,朱坚寿觉得受到了冷落,和他、和两个姐姐的关系都淡了。 “所以他死不死的,和我没关系,我也不知道他被谁杀了。”魏晋说:“大姐叫我去南合市送送他,我没那心情。” 岳迁听完,“那这么看,朱坚寿案和魏雅画案就几乎没有关系了。” 魏晋长叹,“没关系好啊,杀朱坚寿那人那么残暴,我的雅画……”他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魏雅画小时候和朱坚寿关系还不错,每年寒暑假都要去南合市。”岳迁问:“你没点意见?” 魏晋有些尴尬,说自己那时特别忙,对魏雅画不够关心,魏雅画才和朱坚寿这个舅舅这么亲近。 话里话外,都是对朱坚寿的不屑和轻视。 “那你知不知道,魏雅画在南合市交过哪些朋友?”岳迁问。 魏晋答不上来,再次苦笑。 “朱美娟因为魏雅画去过南合市,你知道吗?” “是吗?可能是出差,顺便将雅画接回来吧?” 魏晋在岳迁眼中越来越奇怪,在他的表述中,他深爱着和朱美娟唯一的女儿,只是由于以前工作忙,疏于对女儿的关心。但朱美娟发现魏雅画早恋,对父母来说,这必然是件大事,朱美娟都着急得亲自到南合市找人了,魏晋居然一无所知。按照他们夫妻俩的关系,朱美娟至少会告诉他。 还有,魏晋不报警始终是最大的疑点,无论他怎么解释,在岳迁这里都说不通。但魏晋在苍珑市经营几十年,他自己也说美朱集团现在能稳定下来,是他的人脉在起作用。岳迁这个外来的警察,很难翻开他的底牌。 另一边,成喜已经带人来到艺术馆,这里正在举行欧洲中世纪展,魏雅画的个人展也曾在这里进行。面对警方调取监控的要求,工作人员很为难,说时间太久,没有保存,实在是无能为力。调查也对展出造成影响,工作人员要求警方不要在馆内活动。 魏晋的电话摆平了困难,艺术馆改变说辞,表示重要展出的监控保留时间较长,成喜带人等到晚上,终于拿到了魏雅画个人展期间的监控。 整个展出的时间是10月12日到31日,而居叶伟离开潮水镇的时间是10月16日到19日,成喜让技侦着重看这三天的监控。 岳迁站在艺术馆外面的空地上,凝视着这栋在夜色中晶莹透亮的建筑。这时时间还不算太晚,住在附近的人们在空地上跳广场舞、遛狗、带小孩散步。艺术馆已经进入晚间闭馆时间,但它宽阔的空地成了人们放松的娱乐场所。 岳迁往后退,坐在空地边缘的圆形石墩上。夜风吹来,空气中有青草的香味。如果不是思索着案子,此时应该是一个闲适的夜晚。 艺术馆坐落在苍珑市的新城区,老城区寸土寸金,没有这么大的地盘用来修艺术馆。艺术馆周围多是写字楼和一些新建的小区,一般只有本地人和来看展的外地人会来。旅游的话,绝大多数游客都停留在景点更多,交通也更方便的老城区。 放了会儿空,岳迁想起尹莫。尹莫没有跟他一起回来,现在大概还留在潮水镇。尹莫对居叶伟家里那些纸扎很有兴趣,说自己要留下来学习学习。岳迁认识尹莫这阵子,这人好像还没有这么谦虚过。居叶伟的纸扎是很有艺术感,但岳迁觉得尹莫自己做的还是更好看一些。 意识到自己正在肯定尹莫,岳迁愣了下,给自己找理由:你就是尹莫做的看多了,不知道人外有人而已。 岳迁看了几次手机,尹莫没有发消息来。苍珑市比起南合市,民风彪悍得多,小镇的治安更差一些。岳迁觉得自己有责任关心关心尹莫,于是点开尹莫头像发消息。 说什么?字斟句酌好麻烦,岳迁脑细胞都用在案子上了,索性一个电话打过去。 很快,尹莫接起来,“喂。” 岳迁对语气很敏锐,觉得他好像有点消沉,却想不通他有什么好消沉,难道是居叶伟太优秀,被打击到了? “你怎么了?还在潮水镇?” 尹莫声调高了些,仿佛刚才的消沉只是岳迁的幻觉,“突然关心我,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看看你还好好活着没有。” “死了你来给我办白事吗?我想听戏,我的戏服可以借给你穿。” 岳迁对担心尹莫感到懊悔,但既然尹莫在居叶伟家待了那么久,不如利用一下。“你学习那些纸扎学出什么心得体会没啊?” 尹莫没声儿了几秒,岳迁听着他的呼吸,觉得刚接通时的那股消沉好像又回来了。 果然还是被打击到了吧? “岳迁,我觉得居叶伟做的有些纸扎,我以前见过。”尹莫很难得地叫了岳迁的名字。 岳迁愣了愣,一方面因为尹莫叫他名字,一方面因为尹莫话里的内容。 “见过?什么时候?是很特别的纸扎吗?” 尹莫又沉默了会儿,“和我爸扎的一模一样。” 岳迁一下子有些不会了,分析线索无比灵光的脑子突然转不动。 第95章 尹莫家里的事,他是刚穿越来时听老岳说的,尹莫自己没怎么说过,更没有提尹江做的纸扎是什么样。尹莫总是一副人情寡淡的模样,老岳说尹江和阿妆死了后他也没什么触动,明明能够看到灵魂,却宁愿去荒山野坟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也不去尹家的坟看看。 “是,是什么样的纸扎?”岳迁心跳有点快。 “……一个电视机。”尹莫说得有点含糊。 岳迁更茫然了,电视机不是很常见的纸扎吗?有些人希望去世的亲人在下面过得好,不仅烧豪华别墅,还要把各种家电安排上,对老一辈来说,电视机是必需品。 “电视里面只有破碎的雪花。”尹莫声音很轻,“我爸扎过,但是没有卖,留在家里。” 岳迁依然不解,“那这说明什么?” “我不知道。”尹莫深呼吸,“我明天再和珍婆交流一下。你怎么样?还在查案?” 尹莫这么问,岳迁更奇怪了,他能感觉到尹莫的不安,平时尹莫没这么温柔。可一个有雪花的电视机而已,为什么会让尹莫这种人不安? 岳迁说自己现在在艺术馆外面看人跳广场舞,又随便聊了几句,尹莫心不在焉,主动说要先去吃个饭,挂断了电话。 岳迁搜索电视机纸扎,找了很多图片,都没有尹莫说的那种。他似乎被尹莫的情绪影响了,变得心神不宁起来。这时,成喜打来电话,监控里发现居叶伟了。 第53章 缄默者(18) 岳迁暂时放下尹莫,赶回市局。监控显示,居叶伟10月17日到18日,都徘徊在艺术馆外面,19号上午,他刷身份证进入馆内,待到下午3点才离开。 魏雅画的个人展不需要门票钱,她每天都在馆里为参观者介绍每幅作品的创作心得,如果有人向她提问,她会不厌其烦地讲解。 一些来参观的人对画本身没有多少兴趣,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免费展,随便来看看而已。他们一般不会停留超过半小时,而即便是绘画爱好者,看个两小时也差不多了。鲜少有居叶伟这样待了接近六个小时的人。 这六个小时里,他孤独地站着,不与任何人交流,有时会看向魏雅画的方向,却不与她说话。他这样的观众,魏雅画自然也注意到了,主动走向他,想与他搭话,他却转身就走,将魏雅画晾在原地。 “从魏雅画的反应来看,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成喜说:“她不知道她爸伤害了多少人。” 岳迁抱着手臂,“但这也不是她的错。” 成喜看了岳迁一眼,“你怎么突然低落起来了?” “嗯?”岳迁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分心想尹莫,摇摇头,“可能有点累。现在确认居叶伟来看过魏雅画的展,他的嫌疑更大了,但人失踪这么久,成队,接下去怎么查?” 居叶伟的画,以及监控中给出的信息,本来给侦查带来了重大进展。可问题是嫌疑人居叶伟早就失踪了。调查就又卡住了。 岳迁问:“监控全都看过了吗?” 成喜说:“时间这么短,哪里顾得上,暂时只看了三天的。” “这监控来得不容易,成队,如果人手够的话,我觉得可以再挖一挖。”岳迁说得很诚恳,“魏雅画的失踪不一定就是居叶伟造成,说不定这里面还有别的线索。” 成喜盯着这个年轻的警察,片刻,正色道:“居叶伟和魏雅画的关联已经这么强,你还觉得嫌疑人另有其人?” 岳迁说:“如果居叶伟没有失踪,那好办,抓起来审到他说为止。但现在不是找不到人吗?既然找不到,不如在别的方向再努努力。” “好!”成喜在岳迁肩膀拍了拍,“叶队给我派来的人果然有想法,我这就安排!” 看监控的不止技侦,还有刑侦三队的其他队员,成喜把能调的人都调了,岳迁和一起来苍珑市的队员也加入其中。 一看他们忙活,成喜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点外卖,“要不,你们先去歇歇?” 岳迁笑道:“没事,成队,这案子和我们也有关系,早点侦破,朱坚寿案说不定也能连带破了。” 一群人颇有干劲,半夜3点多,虽然呵欠连天,但也都全神贯注。 有个队员喊成喜,“成队,你来看看,我觉得这个女的有点不对劲。” 成喜赶紧走过去,“这是谁?怎么不对劲?” “不知道啊,但她一直待在艺术馆外面,像在等人,这都第三天了。晚上还有说法,可能是锻炼散步,但她白天在,也不进去。” 成喜看了会儿,拉动进度条,“她是不是在等魏雅画啊?这里,她在看魏雅画?” 画面中,魏雅画一出现,女人的视线立即往魏雅画转去,魏雅画离开不久,她也离开。她显然是在等魏雅画,但也躲着魏雅画,没有上前与他说话。 听见那边的动静,岳迁揉着疲惫的眼睛,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但是当他看清画面上的女人,血液一下子像是滚了起来。 “是她!” 岳迁看到的女人,赫然是那个曾经跟随朱坚寿、梅丽贤来苍珑市旅游过的君雯! 从她的举动和神情来看,她绝不是碰巧路过,她蹲守在艺术馆外那么久,为的就是魏雅画!可是她并没有上前与魏雅画搭话,甚至没有让魏雅画发现自己。她在干什么?跟踪?监视? 在调查朱坚寿案时,岳迁接触过君雯,当时就对君雯有所怀疑。朱坚寿遇害时,君雯并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据,而且她在造船厂长大,朱坚寿夫妇又和她母亲宫小云关系亲近,她完全有可能知道朱坚寿大量进食椰子糕后会出现昏迷症状。当年,宫小云还因为被朱坚寿带着炒股,亏掉了所有存款,她的学业都因此受到影响。 她有动机。 只是这动机在君雯对原生家庭的疏离上,显得不那么充分。她的反应太淡了,不管是对她的父母还是朱坚寿,都没有浓烈的爱和恨。 可是她在魏雅画失踪之前,出现在魏雅画的个人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来看这个在她口中早就没有联系的女人? 她在撒谎。 岳迁冥思苦想,在朱坚寿和梅丽贤带来苍珑市的那群小孩中,魏雅画起初最喜欢君雯,因为君雯也学画画,临别时,魏雅画还送了君雯昂贵的颜料。君雯学画画是被宫小云所逼,真正对画画感兴趣是被魏雅画感染。魏雅画送的颜料成了她构筑梦想的阶梯,可她的沉迷换来宫小云的阻止。因为影响学习,她又被宫小云逼着放弃了画画。 魏雅画后来几次来南合市,其他去过苍珑市的小孩轮流作陪,只有君雯因为要学习,没法去。魏雅画得知她不再画画,不再将她当做朋友,并且和卫蕉谈起恋爱。她们的友情就这样结束了。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君雯去年8月从银行离职,自称一直住在出租屋里,躺平低消耗,只字不提曾经来过苍珑市。这是她必须隐瞒的秘密?她只是在艺术馆外看了看魏雅画?还是做了别的事? 对南合市警方来说,这段监控毫无疑问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如果不是调查魏雅画的失踪,绝不可能发现君雯还来看过魏雅画。君雯去年10月的行踪对朱坚寿案来说并无关联,重案队无论如何查不到这上面来。 现在君雯和魏雅画的关系浮出水面,这是否意味着,她在朱坚寿案上,不像她表现出的那样疏离? 岳迁的反应让成喜来了精神,“怎么回事?她是谁?你认识她?” 岳迁冷静下来,简单讲了下君雯的情况。成喜激动地拍了拍桌子,“也就是说,我们两边的案子可能真的有关系?这个君雯恨的不止朱坚寿,还有魏雅画,她在银行工作得好好的,突然不干了,就是为了实施这一系列犯罪?” 如果真的是君雯,那居叶伟、魏晋这些人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岳迁起身道:“成队,你们先看着,我得跟叶队汇报一下。” 来到走廊上,岳迁才意识到现在是半夜。他站在窗边,深呼吸凌晨清凉的空气,脑中纷繁的思绪渐渐像尘埃一样落了下来。 回想和君雯的谈话,这个女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矛盾感。她是工厂子弟的缩影,父母见识、能力有限,除了给她一个城市户口,别的什么也给不了。他从小都听着宫小云“好好读书才能出人头地”长大,懂事、勤奋,豁出命来学习,才终于够上别人的起跑线。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她为什么忽然想不开辞职?她原本的工作已经超过了大多数工厂子弟。去年8月之前,她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事,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定? 但假设她和两起案子都有关,动机呢?只是因为朱坚寿坑他们家炒股? 岳迁蹙眉,轻轻摇头,还是说不通。 此时,岳迁眼前浮现另一张面孔,卫蕉。卫蕉和君雯几乎是反面,面对问询,他激动不已,不断撇清自己和魏雅画的关系,同时也提供了很重要的一个线索——魏雅画与他互为初恋。 第96章 只是这初恋从开始到结束都太草率了,卫蕉因为被漂亮的富家小姐追求,就头晕脑胀地答应,又因为被朱美娟威胁,从此对魏雅画避而不见。 魏雅画对他也没有多少留恋。 魏雅画的初恋真是卫蕉吗? 如魏晋所说,他与朱美娟在魏雅画成年之前非常繁忙,对魏雅画关心不足,这样的事业型女强人会为了女儿早恋,专门跑一趟南合市,警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卫蕉不像在说谎,此事是真的的话,那就说明,朱美娟虽然以事业为重,却非常在意独生女的感情情况,她不能容忍魏雅画小小年纪就谈恋爱。 而魏雅画了解自己的母亲。 了解,却还肆无忌惮地谈恋爱,不怕被发现吗? 卫蕉就像一个被她故意推出来的挡箭牌,她根本不喜欢卫蕉,所以才对分手满不在乎。 那么魏雅画借由卫蕉,瞒过了所有人的,真正的恋人,是谁? 这个人必然在南合市,很可能就是旅行团里的一员。岳迁脑中闪现他们的名字和面孔,最终定格在君雯脸上。 这想法出现的一瞬,岳迁也怔住了。这实在是太荒谬,魏雅画喜欢的是君雯?时至今日,君雯和她也藕断丝连? 但这似乎比魏雅画和卫蕉谈恋爱更有说服力。第一,魏雅画一开始就很喜欢君雯,她第一次去南合市,最想见的可能就是君雯,只是那时君雯已经放弃了画画,她不理解,很伤心。其次,要用早恋来遮掩的,恐怕是比早恋更不可能被朱美娟接受的东西,魏雅画深知母亲的可怕,她必须将君雯好好藏起来。 再次,君雯悄悄来看魏雅画。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岳迁整理好思路,给叶波打去电话。叶波震惊不已,连忙布置对君雯的进一步调查。同时也同步了一些最新的线索给岳迁。 朱涛涛的前妻林嘉寒,在案发当晚,也就是2月25号,曾经在镜梅桃源附近徘徊。她早前自称在家休息,新的线索却推翻了她的说法,这让她显得非常可疑。本来她就是重案队的重点怀疑对象,有充分的动机对朱坚寿下手。 奇怪的是,警方以此审问她,她看到自己的身影时,却出奇平静,什么都不肯说。 还有一个突然缄默的是梅丽贤,她对朱坚寿的遇害本来就反应比较淡,可以看做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对生命没有太多留恋。但警方后续又问过宫小云炒股巨亏、林嘉寒出现在镜梅桃源的事,甚至朱美枫在办完白事后去医院看她,她都缄默不言。 “我总觉得她其实知道凶手是谁,但她不愿意说。”叶波说。 两地的调查都在推进,岳迁再次来到美朱集团,这次很顺利地见到了魏晋。 “你对她有印象吗?”岳迁点开君雯在艺术馆外徘徊的视频。 魏晋认真看完,皱着眉,“她是?” “她叫君雯,当年朱坚寿带了一群孩子来苍珑市旅游,她是其中和魏雅画关系最要好的。”岳迁注视魏晋,发现魏晋的微表情有些古怪,有嫌恶、轻视,还有一瞬的激动。 是因为新线索的出现?找到魏雅画有了曙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不懂。”魏晋说:“她在这里干什么?找雅画?你们不是在找居叶伟吗?那她是……” “我们在找居叶伟时,意外发现她。她和朱坚寿的案子可能有关系,所以想跟你打听一下,你过去有没有见过她?” 魏晋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几秒后,他摇头,“我没有印象。岳警官,你的意思是,这个君雯有可能害了雅画?然后又回到南合市,杀了朱坚寿?” “不排除这种可能。”岳迁说话,在魏晋脸上看到欲言又止,还有类似失控的东西。 君雯的出现,出乎魏晋的意料?超过了他的掌控? 居叶伟这条线索,是魏晋主动呈现在警方面前——岳迁牢记这条推断。只要警方认准这条路查下去,居叶伟就是嫌疑人。 而现在出现了一个新的嫌疑人,魏晋一时半刻没有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魏总,其实我还想跟你打听一下魏雅画的私事。”岳迁又道。 魏晋回过神,“什么私事,人都丢了,哪里还有什么私事,你尽管问。” 岳迁顿了顿,“魏雅画身边有没有合适的人?” “这个……”魏晋有些尴尬,“她好像一直没有怎么谈过,她就喜欢画画。” “据我了解,她的朋友都是女性,和男性几乎没有工作之外的接触?” “她性格比较内向。” “那我说得直白一点,你有没有怀疑过,魏雅画喜欢的是同性?” 魏晋惊讶地瞪起眼,也许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女儿是同性恋还是太出格了。 “不,不可能吧。” “朱美娟生前有没有和你提过?” “没有。” 岳迁给魏晋画了张割裂的画像,他明明是为女儿操碎了心的慈父,魏雅画从小在生活上没有任何短缺,长大了也能生活在金钱打造的理想王国中,每天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他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女儿,不知道她曾经早恋,不知道她可能喜欢女人。 他的父爱像一尊漂亮的玻璃艺术品,只适合展示给观众看,任何打击都会让它粉身碎骨。 叶波的电话来了,“关于君雯,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岳迁心跳快起来,“叶队,别卖关子了!” “她在去年5月买了重病保险,这项保险涵盖糖尿病并发症,之后在7月,她确诊了糖尿病!” “糖尿病?”岳迁说:“朱坚寿得的不就是糖尿病?” “对!她8月辞职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病!你不是认为她辞职一定有一个契机吗?就是糖尿病!” “可是……”岳迁下意识觉得,这个病太轻了。 如果君雯患上的是什么绝症,余命不多,那还说得过去,可是糖尿病,这不是能够控制和治疗吗?朱坚寿得了几十年糖尿病,也活得好好的啊。 “你是觉得这个病不至于?”叶波叹了口气,“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岳迁下意识想争辩,但忍住了。他虽然知道因为饮食原因,越来越多的人患上糖尿病,可身边没有患病的亲戚朋友,所以对这个病了解很浅,只知道不能喝奶茶吃甜点,米面也要少吃。 “糖尿病很痛苦的,我舅就得了这个病,什么都不能吃,还要每天运动,有人控制得好,活个几十年没问题,有人控制得不好,半年就节肢看不见了,还有得上尿毒症的。哎,它最痛苦的就是看不到希望啊,得了,一辈子就这样了。” 岳迁心脏往下沉了沉,想起君雯那张寡淡脸上的神情。她与魏雅画简直就是对照组,她的这26年,年年坎坷,原生家庭犹如泥潭一样紧紧吸附着她,她的兴趣、她的喜好,一切都要为钱让路。进入银行的一刻,她应该是高兴的吧,她终于靠自己走出了造船厂,是工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她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租了房,开始新的生活。可是还没工作几年,她就患上了糖尿病这种一生都不可治愈的慢性病。 她是什么心情?她辞掉工作的一刻,心里谋划的是什么? 她和魏雅画的关系绝不是她讲述的那样,所以她在患病辞职后来看魏雅画的个人展,目的是什么? 第54章 缄默者(19) “但君雯和魏雅画失踪应该没有关联。”叶波又道:“在魏雅画失踪的那段时间,君雯没有离开南合市,有支付记录和就诊记录作为证据。” 岳迁说:“就诊记录?” 叶波说:“是,她在11月20号又去开了验血单,21号一早就去抽了七八管血。她没有作案时间。” 成喜听完嗷叫了一声,“这个君雯还是跟你们那边的案子关联更大一点?她只是来看了魏雅画一眼?” 岳迁说:“所以重点还是在居叶伟身上。” “那肯定的。”成喜说着看了看岳迁,“小岳,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岳迁斟酌了会儿,“成队,我要回南合市跟进君雯的线索了,这边我有一点不放心。” 成喜笑起来,“咋,觉得我们搞不定居叶伟啊?” 岳迁摇头,“不是居叶伟。成队,你怎么看魏晋这个人?” 成喜正色道:“他背后的水很深,美朱集团是我们苍珑市的良心企业,但朱美娟和魏晋不一定有群众以为的那么干净。只是……”成喜摇摇头,“要查美朱集团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明白。”岳迁说:“但我怀疑魏雅画失踪是魏晋造成,居叶伟只是他故意推给我们的一个幌子。” “魏晋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也许他和魏雅画的关系并不是普通父女那么简单。成队,我这一时也想不到更清晰的思路,我们已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一段时间了,接下去必须摆脱。” 第97章 成喜原地走了几步,郑重道:“你放心,这边交给我。” 岳迁订高铁票时,忽然想起尹莫,来的时候,他在尹莫肩膀睡着了,这几天查案查得太专注,忽略了尹莫。尹莫还在潮水镇吗?那天尹莫情绪不对,现在好些了吗?如果居叶伟是被魏晋所利用,尹莫研究居叶伟留下的纸扎、画作,会不会发现什么对魏晋不利的线索? 想到这,岳迁担心起来,立即给尹莫打去电话。 “迁子。”尹莫语气听上去已经不消沉了,还有些讨嫌。 “你现在在哪里?”岳迁问。 “潮水镇啊。我跟你说,这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尹莫的声音和嘈杂的背景音一起传来,似乎是在赶集。 “那你准备在那边住下来?”岳迁说:“什么时候回来?” 尹莫笑了两声,“咦,你不是在想我吧?” 岳迁将手机拿远了些,省得烫到他的脸,“我是在关心你的生意,你都多久没开张了?” “无所谓啊,我有存款,躺平几天怎么了?”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是谁缠着我要我给他找工作?” “那你不是不给找吗?怎么,我不缠你了你又不习惯?这么欲擒故纵……” 岳迁咳起来,“说正经的,你还要在潮水镇待多久?” “再研究研究居叶伟的作品吧,我总觉得他和尹江可能有点关系。”尹莫也正经地说。 “那你……”岳迁说:“注意安全。” “嗯?” “居叶伟毕竟是个失踪的嫌疑人,有没有人盯着他说不准,你研究他,在某些人眼中,你就是个威胁,明白吗?” “哦~~”尹莫声音拉得很长,“你是担心有人要对我下手。” 岳迁还是忍不住说:“我马上要回南合市,朱坚寿的案子有进展了。要不你先跟我回去,等案子破了,我帮你查那个电视机纸扎的事?还有……” 他还有更多的话想跟尹莫说,比如穿越,比如他原本世界里的那个尹末,比如尹末做的名叫岳迁的纸人…… “还有什么?”尹莫问。 岳迁摇摇头,“你回不回来?” 尹莫又笑:“我没你以为的那么脆弱。别忘了,我是有异能的呢。” 岳迁白眼一翻,“你就扯淡吧,你能有什么异能?” “能看到灵魂不算吗?”尹莫说:“这个居叶伟是我难得找到的同类。” 见说不动尹莫,岳迁只好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安全。挂断电话后还是不放心,又请成喜在调查时留意一下尹莫,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及时和自己联系。 3月6日,南合市正在下雨,君雯租的老小区路面泥泞,岳迁在她买菜回家的路上拦住了她,她看上去比上次见面时疲惫一些,“岳警官,今天又有什么事?” “我刚从苍珑市回来,君女士,你撒谎了。” 君雯皱着眉,打量岳迁,“什么意思?” 雨声淅淅沥沥,岳迁走近,将手机转向她,雨落在屏幕上,将艺术馆外的画面变得模糊。但再模糊,君雯也看得出视频里的是自己。 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紧绷,眼睛也睁大了,这样的表情在她脸上很少见,她不再是那个对什么都很淡然的女人。 “去年10月27号、28号、29号,你去看了魏雅画的个人展。”岳迁说。 “不,没有。”君雯的否认几乎是下意识的。 “对,你没有进去,艺术馆没有你的观展登记,你只是守在外面,悄悄看着魏雅画。”岳迁问:“为什么呢?你不是说你和她早就没有联系,对你来说,她只是一个小时候认识的人?魏雅画和你连朋友都不算,你为什么专程去苍珑市看她?” 君雯胸口正在起伏,落雨遮掩住了她此时激烈的心跳。 不断有居民经过,诧异地看着岳迁和君雯。 “君女士,你没有什么想说吗?”岳迁说:“我们还查到,你放弃工作,可能是因为你患上了糖尿病,这个病,和朱坚寿一样。” 君雯正在吞咽唾沫,脖子抻了又抻,她似乎在尽力显得平静,但在岳迁眼中,这显然是无用功。 “跟我去市局一趟吧,毕竟你上次说的话几乎都已经被推翻,我需要新的、真实的证词。” 雨越下越大,即便有伞,君雯的头发和衣服也被打湿了一些,女警为她拿来毛巾,她轻声道谢,擦完之后坐在灯光下,脸色苍白。 “为什么去看魏雅画?”岳迁问,“为什么去了,又不敢和她见面?还是说,在别的场合,你们已经见过了?” 君雯已经不像在雨中那样紧张,“我辞职之后,去哪里旅游,见什么人,都是我的自由。你们因为朱坚寿遇害而来排查我,我用得着将我去年去苍珑市旅游的事告诉你?你难道认为,魏雅画失踪是我干的?我……” “不,她的失踪与你无关。”岳迁说:“她不见的时候,你在南合市,连接触她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的话被警察说了,君雯不安地抿起唇,她不知道对面这个警察接下去要说的是什么,她只是本能地觉得,那或许是个她很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你撒了不止一个谎,但我在监控中看到你时,最在意的是,那个关于魏雅画的谎。”岳迁盯着君雯,“你们根本不是早就不再联系,也不是普通朋友。魏雅画那几次来南合市都是为了你吧?她和卫蕉谈恋爱也是幌子,和她发展过一段感情的不是卫蕉,而是你,君女士。” 君雯单薄的身躯发出细微的战栗,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没有任何装饰的手。沉默在问询室里蔓延。 “你能给出一个足够说服我的理由吗?”岳迁说:“为什么去苍珑市?为什么去了,却不去看看魏雅画的作品,只是远远地看着她?” “是。”君雯仿佛用尽力气,吐出了这个字。 岳迁:“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君雯肩膀塌了下来,她依旧在颤抖,声音也带着颤意,“我们,我们以前在一起过。” 和许多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不同,初恋对于君雯来说并不美好。她眼中泛着泪花,自嘲是个乡巴佬,根本不懂什么爱呀恨的,魏雅画虽然比她小,却是这场关系的主导者,她像她的整个人生,随波逐流,被魏雅画推着前行。 从小,君雯的长相就不算出众,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淡颜,眉毛细细的,嘴唇薄薄的,内双眼皮,小鼻子,鹅蛋脸,不丑,却也绝称不上漂亮。造船厂的工人们说坏话不避着孩子,说她没有继承宫小云的美貌。宫小云那么明艳的一张脸,怎么生下来她这样寡淡的女儿。君明长得也不差,浓眉大眼的。父母的优点她都没有继承,还有不怀好意的说,她可能是他们捡来的孩子。 宫小云喜欢打扮,周末爱带君雯去市中心逛,看衣服,买不买得起另说,试试也开心。但宫小云最开心的时候,是听店家夸:“这是你的女儿吗?真是看不出来呀,女儿都这么大了,你看着还这么年轻!你们其实是姐妹吧!” 君雯望着宫小云的笑容,心里五味杂陈。那时她的年纪、阅历还不足以让她明白那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有点自卑,自己不够好看,不像妈妈的女儿。 宫小云从来不会打扮她,她在宫小云身边就是个丑小鸭。但宫小云说,这都是为了她好。 “你还是个孩子,主要任务是学习和画画,别的都不用考虑。” “你们班上的娜娜,知道吧,她妈把她打扮得那么漂亮,有什么用的?回回考试倒数第一。我不给你打扮,是不想让你分心。我们这样的家庭,你要是成绩不好就完了,爸爸妈妈将来还要靠你呢。” 她似懂非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惭形秽,却又在宫小云的灌输下,觉得这种苦行般的生活才适配自己。哪天如果稍微开心一点,她都会有种奇怪的负罪感。 在苍珑市遇到魏雅画,有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她面前铺展开。和魏雅画在一起,她觉得很快乐。不止因为充盈的物质,还有魏雅画从不吝惜的夸奖。 小时候君雯不知道,魏雅画给与她的,其实是她从来没有在家里得到的情绪价值。宫小云和君明不会因为她考得好而表扬她,只会问她这道题为什么做错了,作文为什么没有得满分,谁谁为什么又比她高2分,下次能不能考个第一来看看? 她没有考过第一,她很好奇如果她考了第一,他们会不会增加她的零花钱。 在家里得不到的东西,在魏雅画这里轻易得到了。魏雅画像是有无穷的能量,积累了无数的夸赞,连她拿筷子的姿势和别人不一样,魏雅画都会睁着明亮的眼睛说:“哇,雯雯,你拿筷子的姿势好可爱!” 她都愣住了,她喜欢用小拇指顶着筷子,这姿势被宫小云和君明纠正了无数次,说她不对,骂她为什么不听教,她这样子在外面吃饭被别人看到了,别人会说她没有家教,会说她的父母不负责任。 第98章 事实上她从来没有被别人说过没家教,只被她的父母说过。 而这次,她因为“没家教”的拿筷子姿势,被夸了可爱。 魏雅画就像突然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天使,她无比享受和魏雅画在一起的时光。但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一转眼,分别的时候就到了。她带着魏雅画送的颜料,回家后也因为在苍珑市的快乐而时常面带笑容。她爱上了画画,学习之外,她的时间都花在了画画上。 宫小云却担忧地看着她,“你一天到底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旅游了一趟你就找不着北了?还有这些颜料,这些画,它们已经影响你学习了你知道吗?” “别跟着魏雅画学,她是什么家庭,你是什么家庭?她不读书她家里都能养她一辈子,我和你爸爸能吗?成天嬉皮笑脸,你也不看看你这次考了多少分!” 暑假里积累的快乐、自信,终于在宫小云一次次的打击中消散了,君雯又变成遇到魏雅画之前的那个沉默寡言、自卑不安、习惯低头的女孩。她的颜料和画板被扔掉了,宫小云重新给她规划了未来,画画不再有一席之地。她的近期目标是在奥赛班中取得好成绩,尽管她真的非常不擅长数学,每道题都觉得在看天书。 “魏雅画第一次来南合市的事,我没有撒谎。”君雯说,当时她被宫小云关起来搞奥赛,没法像别的孩子那样陪魏雅画玩。魏雅画也确实因为她放弃了画画和她闹矛盾,放言对她很失望,再也不想看到她。 她曾经被魏雅画高高捧起,又被魏雅画狠狠摔了下来。她满身的灰,回到那个没有笑声的家中,拿起草稿本,面无表情地套用那些她根本不懂的公式。 之后的寒暑假,魏雅画都会来。她们偶尔打个照面,不会说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魏雅画看她的眼神不再充满敌意,而是会冲她甜甜地微笑,就像她们刚认识那样。 开学,她要去住读了,她就读的是南合市的重点高中,自己考上的,离造船厂很远,只有周末才能回来。重点高中竞争激烈,学生压力很大,像她这样资质平庸,可以依靠的仅仅只有自身努力的人,稍稍放松就会被甩出一大截。可即便如此,她也更愿意待在学校,学校的压力不及她在家中感受到的压抑。所以她周末也不回家,一个月才勉强回去一次。 她没想到,会在校园里遇到魏雅画。 魏雅画穿着精致的蓝色裙子,在夕阳下朝她招手,她不知不觉地朝魏雅画走了过去。 “你,你怎么来了?” “我要回去了,来看看你呀。” 她很不解,开学前,魏雅画有很多机会和她见面,甚至可以直接到她家里来找她,为什么非要这时来?而且她们这几年已经疏远,魏雅画有什么理由特意来跟她道别?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魏雅画说:“你在家里放不开,死气沉沉的,我看着都觉得难受。” 她惊讶地睁大双眼。 下午放学后到晚自习之前时间较长,魏雅画带着她来到校外的咖啡馆,点了两杯卡布奇诺,终于说起自己的来意。 “雯雯,我想了很多,你既然不能画画了,那就来当我的缪斯吧。” 君雯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 魏雅画笑她成天读书,像个土包子,跟她解释缪斯是什么意思,又说起以前在苍珑市的往事。 魏雅画在绘画上精进,她很有天赋,将来必然有所作为。可是现在,她却陷入了瓶颈,想要突破,却不得章法。她想了很多办法,据说艺术家都需要一个缪斯,她观察了许多人,发现她的缪斯很可能是君雯。 被那样一双热情洋溢又含情脉脉地眼睛看着,君雯脸红了。她知道缪斯是什么意思,但从不敢想自己会成为别人的缪斯。她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喜欢过异性,宫小云的话早就刻进她的骨髓,她的任务只有学习,恋爱是现阶段最大的罪恶。 “我很怀念和你一起画画的日子,你画得那么好,和你一起画,我觉得我的灵感都更加充沛,可惜你放弃了,所以我才那么生气。”魏雅画陈恳地说:“对不起啊,雯雯。” 君雯心里很乱,“没,没事。” “所以你可以做我的缪斯吗?我不喜欢男人,我只喜欢你。”魏雅画握住她的手,“我是认真的,雯雯,你帮帮我。” 君雯稀里糊涂答应成为魏雅画的缪斯,她们加上了好友。魏雅画回苍珑市之后,她们每天都会聊天。她久违地感到了快乐、期待。魏雅画会问她上了什么课,午餐吃的什么,给她看自己新的作品,吐槽遇到的讨厌男生,她起初只是被动地回答,渐渐地也会将有趣的事分享给魏雅画了。 她的成绩没有因此下降,可重点高中全是天才,任凭她如何努力,也进不了年级前五十。每次她回家,宫小云都在念叨她怎么还不进步,她默不作声,但因为魏雅画,她的唇角总是上扬的。宫小云非常看不惯,又拿小时候那一套来说她,“傻笑,一天就知道傻笑,考这么差,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可以说,魏雅画的存在成了君雯高中阶段的避风港,她是魏雅画的缪斯,魏雅画是她的天使。 但魏雅画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母亲朱美娟。 魏雅画有次担忧地跟君雯说,朱美娟好像发现她在谈恋爱,如果朱美娟找出君雯就麻烦了。两人因此断了一段时间,君雯忧心忡忡,发现魏雅画和卫蕉在一起更是深受打击。 但不久,她就知道了,卫蕉只是挡箭牌,魏雅画用他成功骗过了朱美娟。 君雯考上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学金融。她并不喜欢金融,但宫小云看到朱涛涛在证券公司混得风生水起,觉得这一行赚钱,以“为你好”的名义让她填报了金融。她在家里逆来顺受惯了,没有反抗。 她以为上了大学,人生终于迎来自由,可以好好和魏雅画在一起了。可是,越发成熟的魏雅画已经不再需要缪斯。 或者说,需要新的缪斯。 她被抛弃了。就像请求她成为自己的缪斯那天一样,魏雅画来到校园找她,提出分手。魏雅画马上就要去欧洲留学,国内的她就像房子、画板,被安静地放下了。 魏雅画脸上没有一丝歉意,依旧是那个想要什么都会得到的自信公主。她真诚地感激君雯的陪伴,祝君雯前途似锦。 君雯从来不会争取,当初是魏雅画要给,她接受,现在魏雅画要走,她也不知道如何挽留。她们和平地分开,从此再不联系。 如果不是生病,回望自己的人生,君雯也许不会再想起魏雅画了。 第55章 缄默者(20) 说到生病,君雯扬起脸,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糖尿病,一个在健康人眼中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慢性病,却终于让君雯反应过来,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实在是没有多少快乐可言。 岳迁说:“你知道自己得了糖尿病,才去买的重病保险?” 君雯点点头,“是,网友建议的。糖尿病发展到后期,并发症会需要很多钱。” 去年春节后,君雯就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总是疲惫嗜睡。银行的工作很忙,她时常熬夜,知道身体早就处在亚健康状态,只是一直没有精力去详细了解。 直到疲惫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终于撑不住了,打算请假去看看病,上网一查,网友说她可能得了糖尿病,但建议她不要立即去医院,自己买血糖仪来查查,高的话先去把保险买了,医院一确诊就买不了了。 她照做,自己查下来,血糖已经高得离谱,是铁的糖尿病。她冷静地买好保险,又过了两个月,去医院确诊。 刚确诊的那段时间,她过得很恍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家里人没有得这个病的,她也不爱吃甜食,她还不到三十岁,为什么? 她不甘心,去了几家三甲医院,又在网上咨询,终于明白,她这个病,根本原因很可能是她的家庭。 “你有多囊卵巢综合征,胰岛素抵抗,你从来不知道吗?”面对医生的问题,她无言以对。 她有多囊卵巢综合征,她知道,十年前就知道,可是…… 包括她在内,没有人当一回事。 她中学时,月经就没有正常过,但她因为羞耻,不敢告诉宫小云。宫小云偶然知道了,担心她将来没办法生孩子,带她去看病。医生那时候就说,这个病叫多囊卵巢综合征,卵泡不成熟,不容易怀上孩子。宫小云急了,问那该怎么办,医生说她现在还小,等以后准备要孩子了,再来治疗就是。 她不喜欢小孩,不能生小孩,这是好事。而宫小云忧心忡忡了一段时间,也就算了。 工作后,压力让她的月经更不正常了,半年不来,一年不来。医生给她开了激素药,她断断续续吃着,没有,或者说逃避去真正了解这个病。 “你是不是从小就过得很压抑,很少感到快乐?” “确诊多囊卵巢综合征后,你没有注意饮食吗?这个病几乎都和胰岛素抵抗相伴,年纪大了会发展为糖尿病。” 第99章 “子宫内膜癌,尿毒症,失明,节肢……” 君雯捂住自己的耳朵,缩在角落,悄无声息地崩溃。医生看着她的检验报告,很惋惜,“这个病真正的可怕之处根本不是不能生育,是后面一系列的疾病,你发现得那么早,为什么不注意呢?” 因为当时的医生没有告诉她,宫小云也只在意她不能生孩子,而她太小了,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 啊,原来她从查出多囊卵巢综合征,就应该每天锻炼,像糖尿病人那样忌口,保持心情舒畅。可是宫小云总爱让她吃一大碗米饭,看到她添饭会高兴,她这样的讨好型人格,就算吃不下了,也要多添一碗。宫小云还喜欢煲汤,如果她不喝汤,宫小云就会甩脸色给她看。宫小云做的菜重油重盐,她没有提出异议的资格。 啊,原来假设她出生在一个充满笑声的家庭,从小得到的是夸奖,每天心情明媚,她或许不会患上多囊,医生说了,这个病和情绪的关系非常大。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她很喜欢笑,被说了许多次傻笑、有什么好笑,她才变成现在这样。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一直被浸泡在苦水中,她的父母也并不真的关心她。她明明可以活得更快乐一点,如果和他们不是家人就好了。 她辞掉了工作,这或许是她做过的唯一一件叛逆的事,她可能不会活太久,那么就用有限的时间,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吧。她很累了,不想再活在宫小云的期待,和虚伪的亲情下。 宫小云得知她辞职,和她大吵一架,说她不懂事,别的孩子都给家里买这买那,她倒好,居然把工作辞了,想干什么,啃老吗? 她沉默地听着,过去还会因为宫小云的责备而内疚,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现在她只觉得好笑,这个自私了一辈子的女人凭什么这样说她? 她不回家,住在出租屋里,打游戏、追剧、嗑cp,把同龄人十几岁时做的事全都做了一遍,既快乐又空虚。忽然,她刷到了魏雅画个人展的消息。 这个名字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很久了,她花了点时间,才回忆起和魏雅画相处的点滴。 如果说,是父母造成了她的长期压抑,间接导致她生病,那魏雅画就是短暂照耀过她的太阳。和魏雅画在一起,她最不缺少的就是快乐,魏雅画总是有办法哄她开心,总是不缺夸她的新词。有段时间,大概是心情好,她连月经都正常了。 虽然用现实的眼光看,魏雅画是个不折不扣的始乱终弃的渣女,但是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这个渣女,切实让她开心过。 她突然很想去看看魏雅画的个人展,和故人叙叙旧,倒不是说要重新开始,能再被太阳照耀一次也很好了。 她买了车票,说走就走。可是鼓起的勇气并没有存续太久,她在艺术馆外徘徊,意识到自己早就习惯了回避、躲闪,魏雅画从她面前经过,美丽从容,明艳大方,没有认出她,她又怎么敢上前? 她在苍珑市待了三天,没有见魏雅画,独自回到南合市。 “她已经不是我的太阳了,可能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做自己的太阳。”君雯平静地看着岳迁的眼睛,说出这句话。 “这么看来,君雯去苍珑市只是个偶然事件,和魏雅画的失踪关系不大。”叶波说:“这个多,多什么,到底是什么病?她的意思是,如果发现时就好好控制的话,就不会发展为糖尿病?” 岳迁也不了解这种只发生在女性身上的疾病,粗略查了一下才知道,原来现在因为饮食问题、压力、睡眠不足,多囊卵巢综合征在女性中已经不少见了。而又因为许多妇科医生只将它和怀孕困难画上等号,大部分患者认识有限,就像君雯一样,确诊了糖尿病才明白它的可怕。 “我觉得君雯内心很恨宫小云,但这和朱坚寿案好像没有太大的关系。”岳迁看看时间,“叶队,上次去凉风喜膳买椰子糕的那个老文,现在在哪里?” 老文目前在警方的监控下,他可能是唯一一个和嫌疑人接触过的人。不久前重案队查到林嘉寒在案发前出现在镜梅桃源,且不解释为什么,叶波认定她有问题,让老文看过她本人和照片,老文直摇头,说这不是让他买椰子糕的女人。 “我想让老文也认一认君雯。”岳迁说:“我感觉到君雯心中有一股很浓烈的恨。” 叶波说:“但那是对她父母。” 岳迁也形容不出自己此刻的感受,君雯眼神冰冷,将自己患上糖尿病归因于宫小云,可她越是不掩饰对父母的恨和失望,岳迁越觉得她在掩饰什么。还有,君雯去苍珑市看魏雅画,其心路历程也只有单方面的说法,没有任何佐证。 “行,我这就去找人。”叶波说:“但老文早前也说过,那人化着浓妆,戴着帽子和墨镜,真面目几乎都被遮住了。” “我明白。”岳迁看看时间,“我再去一趟锦绣竹园。” 锦绣竹园附近有很多麻将馆,人们不分白天黑夜,在机麻的嚯嚯声响中消磨光阴。宫小云和君明都退休了,是麻将馆的常客。宫小云今天赢了钱,笑容满面,经过卤菜摊时买了一斤牛肉,又选了些素菜。 这条街每天傍晚都很热闹,挤满了做小买卖的人,岳迁看见君明就在宫小云后面十来米处,君明显然看到宫小云了,却没有打招呼,还故意落在后面。 岳迁跟着二人进入锦绣竹园,到了单元楼,三人才在电梯处遇上。宫小云诧异道:“你是那个岳……” “岳迁,不好意思,案子有了些新的线索,又要来打搅你们了。”岳迁说。 宫小云不悦地皱眉,看看君明,君明没什么反应,率先进入电梯。 电梯上升,宫小云说:“凶手还没抓到吗?” 岳迁问:“你们知道君雯辞职的真正原因吗?” 两秒后,宫小云尖声道:“雯雯是凶手?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 “我没这么说。”岳迁盯着宫小云,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没说……你没说?”宫小云惊疑不定,提着卤菜的手抖得厉害,“你问她啊!” 岳迁的视线从宫小云脸上转移到君明脸上,很快又转回去,“你们想过,她辞职是因为她生病了吗?” 宫小云讶然,“生,生病?” 君明忽然开口,“她怎么了?” 岳迁点点头,“看来她没有跟你们说过,其实她已经病了很久。” 这时,电梯到达楼层。这是每层四户的商品房,修建至今也有十来年了,不那么新,但宫小云将家门口打理得很整洁,两边的墙上挂着艾草。 室内更是花了一番功夫,三室一厅,各个角落都摆满了花花草草。 只是宫小云此时心神不宁,无暇向岳迁介绍她精心呵护的植物,“雯雯到底怎么了?她工作之后就不爱回来了,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说。要不是我去找她,她几个月都不会和我说一句话。” “她患有多囊卵巢综合征这种病,你们知道吗?”岳迁问。 宫小云的表情从紧张变得松懈,吐出好大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病,这个啊,她得了好多年了。她因为这个病就把工作辞了?现在这些年轻人,真不知道在想什么,说也说不听,工作不好找,我看她今后怎么办!” 岳迁看了看君明,他没有说话,站在阳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多囊,我听说是一辈子都治不好的慢性病。”岳迁说:“既然很早就发现了,没想过控制吗?” “又不影响生活,只,只是不好怀孩子!”宫小云说起孩子,忽然激动起来,连翻数落:“医生当时说这病可能怀不了孩子,她还高兴,说什么本来就不想生孩子。医生说这病不止要靠药,还得锻炼,注意饮食,放松心情,她听吗?她根本不听啊!她一回家就关在她自己屋里,别说锻炼了,走两步都费劲。她脾气也怪,动不动就发火,跟我们也没两句好话!” 岳迁问:“注意饮食,是有哪些不能吃吗?” 宫小云张张嘴,答不上来了,支吾了会儿说:“辛辣的东西吧。” “所以你也不知道,她有哪些东西不能吃。”岳迁说:“当时君雯还小,需要大人监督,在家吃饭时,食物也是由你包办,你给她什么,她就只能吃什么。” “我……”宫小云有些生气,“什么意思?她跟你说她得多囊都怪我?” 岳迁说:“这个病通常伴随胰岛素抵抗,要多吃菜和蛋白,少□□致米面,不能饭后喝汤,不能吃粥。当然,辛辣也最好忌口。” 宫小云眼睛睁大了,她茫然地看了看君明,君明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宫小云在家十分强势,吃什么都是她说了算,她最喜欢炖汤,要求大家饭后必须来一碗,君雯一旦拒绝,她就会摆出“你怎么不识相”的表情,将自己的辛苦和君雯的不懂事痛陈一番,如果君雯还不喝,她就发火。这时,君明也会站出来要求君雯喝下去,“你妈为了你,炖了一上午。” 第100章 吃饭在这个家里,是非常重要的大事,宫小云每次做了满意的菜,就希望君雯多吃几碗饭,君雯起身添饭,她笑逐颜开,君雯只吃一碗,她一天都没有好脸色。 每到夏天,稀饭配凉面就成了标配,天天如此。还有蒸玉米,因为君雯小时候爱吃,宫小云至今还在她回家的时候蒸上一大锅,亲眼看着她一根接一根吃,才开心。 “她要少吃碳水,更要少吃糊化的碳水,你们不知道。”岳迁说:“去年她的身体给她反馈出非常危险的信号,她确诊了糖尿病。” “糖尿病?”宫小云退后两步,“这,这也不至于辞掉工作啊。得糖尿病的人这么多,谁跟她一样要死要活的?” 仿佛不多说一点,自己就成了理亏的一方,宫小云语速变得越来越快,“她怪我?我不是为她好吗?她不能吃饭,说出来不就好了?她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成天垮着个脸,也不知道谁对不起她!我煲汤熬粥容易吗?是她喜欢吃玉米,我才买那么多……我,我哪里对不起她了?是她自己阴沉,处不了人,在家这样,在公司肯定也是!” “够了!”君明终于忍不住,喝止宫小云,“雯雯都生病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 宫小云红着眼,“你也怪我?是我让她得糖尿病的吗?” “我们对不起雯雯,这时事实!” “什么事实?我哪里对不起她?我缺她吃穿了?” “二位先别吵,我这里还有一些问题。”岳迁打断两人,“这套房子是梅丽贤借钱给你们买的吧?” 宫小云没好气,“怎么又提这个?上次我不是说清楚了?对,是他们借钱给我,没有要利息,但是我早就还清了!不止是钱,连人情我也还清了,我去给他们照顾孙子,跟个保姆似的,逢年过节问候,我不欠他们了!” “其实你们本来不必向梅丽贤借钱。”岳迁看了君明一眼,“以君技师当时的工资,以你的勤俭持家,你们已经攒出买房的钱了,对了,还有君雯读书的开销。如果你们不跟着朱坚寿炒股的话。” 宫小云和君明的脸色一下都变了,“炒股”犹如一把带着血的剑,猛然劈砍在他们头上,让他们一时间失去反应的能力。 “不,也不是……”宫小云吞吞吐吐,“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就忘了。” “你真的忘了吗?但朱涛涛还记得,其他的老工人也记得。”岳迁说:“当年全厂都在炒股,朱坚寿用券商消息吸引了很多人,你和梅丽贤关系最近,你得到的消息也最多,朱坚寿早期帮你赚了不少,你对他深信不疑,哪怕后来他的消息不准确了,他开始亏钱,你依然相信他。” “那我能怎么办?钱都投进去了,割肉就是铁亏!家里有那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我只能,我只能……” “你只能加仓,盼望能一举赚回来。但你的希望落空了,你把所有存款都投进去,血本无归,不仅买房的钱没有了,君雯的生活费也搭了进去。你知道她在学校每顿只吃素菜和汤泡饭吗?她的病……” “啊!”宫小云尖叫起来。 岳迁接着说:“你和梅丽贤关系再好,她也很难拿出那么大一笔钱支援你,毕竟,钱是朱家的。朱坚寿为什么同意?除了梅丽贤坚持,或许还因为,他对你们家也有愧疚。如果不是他怂恿你们炒股,你们本来不会为房子发愁。” 宫小云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细微的声音传出来,“我早就忘了,早就忘了……” 在旁人口中,总是为妻子马首是瞻的君明出人意料地没有安慰她,反而看向岳迁,“雯雯她很恨我们?” 岳迁并不是来调节家庭纠纷,他的目的很明确,理清楚君雯身上那些隐晦的矛盾感。 “我能看看君雯的房间吗?”岳迁问。 几个房间的门都开着,君明指了指其中一间,“雯雯住这里,但她很多年没有住过了。” 岳迁对比了一下,三个房间里,君雯的卧室是最小的一间,而且窗户正对着隔壁的阳台。因为没人住,堆着很多杂物。君明解释,欠梅丽贤的钱还清之后,君雯也已经独立了,有时会往家里拿钱,生活一下子变得宽裕,宫小云大手大脚了一段时间,什么保健品、小家电没处放,就堆在这里。 岳迁觉得,这个家已经没有一丁点君雯的痕迹了,她所流露的对父母,尤其是对宫小云的恨,种子就在这个曾经属于她的狭小空间。 第56章 缄默者(21) “君老师,你刚才说对不起君雯,是什么事?”岳迁问。 君明不善言辞,长叹一声,“炒股的事,没人忘记,小云也不可能忘。这件事压在我们肩头十几年,生活都变了样。” 当初,宫小云要拿家庭存款去炒股,君明是不同意的。他比谁都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工人赚钱不易,炒股是个新事物,他接受不了,不相信不用付出劳动力,钱就会滚滚流入口袋。 但是他在家里软弱惯了,什么大事都是宫小云做主,他没办法和宫小云争执。宫小云总是回来说朱坚寿多有本事多有钱,大家都是工人,为什么梅丽贤就能嫁得那么好?君明心里闷着一口气,觉得自己再不同意的话,宫小云会对他更失望。 这成了他最后悔的事。 宫小云将钱亏完了,君雯上学和买房的事凑到一起,迫在眉睫,宫小云催他跟亲戚借钱,他是有一些有钱亲戚的,可是他和他们走动得少,哪里借得来钱?最后助他们度过难关的还是梅丽贤。 为了还钱,宫小云变得很朴素,全家省吃俭用,君雯懂事,除了最基本的生活费,从来不会开口找他们要多余的钱。 君雯在中学的处境,君明其实是知道的,他偷偷去看过君雯,同学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君雯却灰扑扑的,头上没有任何装饰,秋衣秋裤也都是补丁,君雯在食堂几乎不吃肉,早上一个五毛钱的馒头就解决了。省下来的钱,君雯拿去买教辅。 君明偶尔内疚地想,是他们拖累了孩子,但有什么办法呢?君雯投胎投得不好。他省下些钱,拿给君雯,这就算是他唯一给得出的父爱了。 后来,听宫小云气急败坏地说君雯得了什么多囊,得知是死不了人的慢性病,他也没有去了解更多。 岳迁听到一阵压抑的抽泣,回头看了看君明。这个寡言的男人掩面而泣,“是我太软弱,我一直都知道小云是个自私的人,但我没有能力保护雯雯。” 离开锦绣竹园,岳迁皱着眉,下意识按了按心口的位置。那个家,就连他这个不带着感情色彩的外人,只是待了一会儿,都感到压抑难忍。 何况是在那里长大的君雯。 有点父爱,却一辈子懦弱隐忍的父亲,擅长说漂亮话,却虚伪自私的母亲,和一个过于懂事的小孩。小孩从小知道父母不容易,于是不开口索取,忍受一切委屈和困难,不发疯,不让人操心,于是更多的委屈和困难流向了她。她心灵与身体都早已遍体鳞伤,她的母亲还将她的不幸归咎于她不运动、挑食、脾气坏。 她会在沉默中走向更加沉默?还是坠入疯狂的地狱? 岳迁不由得想到另一个很关键的人物,林嘉寒,她嫁给朱涛涛,婚后一直在受朱坚寿的气,她最后忍无可忍,出轨离婚。这是个选择了疯狂的女人,她有充分的作案动机,且无法解释为什么出现在镜梅桃源附近。 她如果是嫌疑人,那么她应该竭尽全力撇清自己,但她屡次出现在监控中,十分刻意。 那么她是在帮忙掩饰什么?可她的通讯记录没有疑点,她似乎也没有和君雯、宫小云等人见过面。 岳迁将车停在幼儿园门口,幼师们组织小孩有序离开。林嘉寒温柔地和孩子们挥手道别,抬起头时看到了不远处的岳迁。她的手僵住了,不久转过身。 等所有孩子都走了,岳迁才朝她走去。 “你们已经找过我很多次。”林嘉寒摘下围裙,主动说:“还让那个买椰子糕的人看过我,他都说了,没有见过我,我没有杀人。” “那你25号晚上为什么去镜梅桃源?”岳迁说:“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不住在那里,朱涛涛也不住在那里,你的两个孩子更是很久没有去过了。连梅丽贤也在住院,那里只有你最讨厌的朱坚寿,你难道是去看他?” 林嘉寒沉默。 “我看过你的问询记录,你完全不解释那天的行踪。”岳迁说:“我给凶手做过画像,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懂得利用天气、动物、食物。他几乎做到了滴水不漏,又怎么会被监控拍到多次?所以,你不是凶手。” 林嘉寒不解地看了看岳迁。 “你不是凶手,你的行为逻辑就很值得研究。”岳迁继续说:“你故意让自己被拍到,并且在前期排查中,坚称自己一直在家里,一旦我们发现监控,你就会被重点怀疑,大量警力会浪费在你身上。你缄默,显得更可疑,由此吸引更多注意。到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 第101章 林嘉寒皱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在给什么人打掩护,你以为警方调查你,那个真正的凶手就有逃脱的机会。”岳迁说:“你是个聪明人,或者说,你看过不少悬疑片,你知道一个案子拖得越久,就越难侦破,你为凶手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 林嘉寒脸上滑下汗水,“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凶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是你的一念之差了。”岳迁说:“报复朱坚寿,对你来说也有快感?你不是早就表达过对他的仇恨了吗?” 林嘉寒深吸气,“你说的都只是猜测,我没有犯罪,没有被限制自由,我有权出现在任何地方。” “你最近去看望过梅丽贤吗?”岳迁说:“她的时间好像不多了。” 林嘉寒转开脸,“和我没有关系。” 老文回到装修队后,兢兢业业地打杂,不敢再接跑腿的工作了,生怕又遇到个嫌疑人。他干活的间隙,叶波给他看君雯的照片和视频。看林嘉寒时,他一眼就否定了,这次却看了很久。 叶波和旁边的队员互相看了一眼,难道有门? “我,我不知道。”老文苦着一张脸,不住擦汗,“我觉得有点像,但那个女的不是戴着墨镜吗,还化着妆,我实在不敢认啊。” 老文作为目前唯一一个接触过嫌疑人的人,指认的证词可信度却不高,即便让他直接看君雯,他也无法给出确定的说法。 叶波给岳迁打电话,问岳迁在哪里,老文这边收获不大。 “我在三院。”岳迁说。 叶波挑眉,“又去看梅丽贤?” “叶队,我查到一件事。”岳迁拿着刚打印出的报告,“君雯来九院的内分泌科看过病。” 叶波顿了顿,“没错啊,她刚确诊那会儿不愿意相信自己患上糖尿病,很多大医院都去看过。那个什么糖耐检查不是不能经常做吗?她在每个医院都做过,最短的间隔三天。” “君雯去九院就诊的次数很多,从去年7月开始,一共去了五次,但其实九院的内分泌科并不是南合市最好的。”岳迁盯着报告,“九院擅长的是肿瘤外科,尤其是乳腺癌的治疗。梅丽贤上次手术就是在九院做的。” 叶波眉峰紧压,梅丽贤今年复发后,情况危急,而此前在九院做的手术,考虑到她的年纪,已经算很成功。那么复发之后,她更应该去九院住院治疗,可她选择的却是三院。 “其实梅丽贤去年10月就不舒服了,10月3号去九院检查过,之后短暂地住了三天院。”岳迁说:“住院时间是10月7号到9号,君雯7号8号在九院内分泌科就诊。” 叶波飞快思索,“她们很可能遇见了?并且有过交流?” 岳迁尚未彻底理出其中的关系,暂时想到的是,梅丽贤经过艰难痛苦的癌症治疗,短暂地健康了两年,该来的却还是来了。复发对于老年人来说,基本就等于宣告死刑,时间早晚的问题。这种事,再怎么乐观也没用吧?她正在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向尽头,而她除了忍受日复一日的治疗痛苦、疾病痛苦,什么都做不了。 同样,君雯终于在一次次糖耐测试中,接受自己真的患上了糖尿病,未来等待着她的,是永远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吃喝。她必须每天运动,远离碳水,才能尽可能不出现失明、烂脚、尿毒症等并发症。只是想一想,君雯就痛苦不已,她还不到三十岁,可是她的人生已经没有曙光了。 她不禁思索,自己这辈子到底活了个什么东西?小时候,被困在父母自以为是的爱里,承受一个小孩子不该承受的东西,有吃不完的苦,很少能够体会到快乐。工作了,赚钱了,明白父母根本不爱自己,她开始学着自己爱自己,可工作压力太大,她早出晚归,熬夜加班是常态,她还没有真正学会爱自己,就被疾病缠上了。 她早就被缠上了,只是她不明白,她的至亲不在意而已。 两个因为疾病而绝望的人在九院偶然相遇,君雯独自拿着报告,失魂落魄,而梅丽贤不知为什么也没有人陪伴,刚从医生那里得到死亡判决。 当她们看向彼此的眼睛,会想到什么? 岳迁回想君雯的话,对梅丽贤这个温和慷慨的长辈,君雯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不好的话,梅里贤在她眼里,和朱坚寿,和宫小云是不一样的人。 她们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了,重逢居然是在这样病弱难堪的时刻。她们会互相打招呼吧?然后,说些什么? 岳迁无从得知,但确定的是,梅丽贤明明是来九院复诊住院,却没有继续治疗,回家养了一段时间后,实在是不行了,才到三院治疗,并于2月住院。 她放弃九院的理由是什么? 岳迁找到梅丽贤在九院的主治医师刘教授,他在新闻中看到了镜梅桃源的案子,但并不知道被害人是梅丽贤的丈夫。说起梅丽贤,刘教授竟是起了一股无名火,“我不知道他们一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去年梅丽贤就该来住院了。她住了几天,检查完了非要出院,只是又来开过药。今年2月,我跟她说,她这情况必须安排住院了,她再没来过。” “她现在在三院住院。”岳迁说。 刘教授更是火冒三丈,“我能给她安排床位!” 岳迁安抚了会儿,又问:“梅丽贤去年来看病,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刘教授治疗的病人无数,按理说很难关注到每个病人,但他记性好,且梅丽贤在他心中是模范病人了,听医嘱,配合,心态也很平和,他对梅丽贤的印象很深。做手术那会儿,梅丽贤被家人所陪伴,她那个丈夫虽然笨手笨脚,但该陪护的时候一点不含糊。可去年梅丽贤来看病,每次都是一个人,连住院检查那次,她丈夫都没有来。 “我还问过她家人呢?她年纪大了,没人陪着,检查不好做。她说他们也在生病,她一个人能行。” 梅丽贤没有说实话,不仅是对刘教授,对朱坚寿朱涛涛也一样。她可能编了一个理由,比如和老朋友出去玩什么的,却独自来到医院。 “那,有没有人来看她?”岳迁又问。 刘教授想了会儿,“我去查房,看到有个女的在陪她,是她的女儿吧。” 岳迁拿出君雯的照片,“是她吗?” 刘教授优秀的记忆里起了作用,他很确定地说:“就是她!” 梅丽贤坐在轮椅上,没有什么神采的双眼凝视着岳迁,脸上松弛的皮肉很细微地颤了颤。 三院为患者打造了一个花园,此时阳光正好,不少患者在家属的陪同下在花园里晒太阳。梅丽贤的灰发死气沉沉,阳光也无法让它有生气一点。 “你去年在九院看病时,遇到了君雯?”岳迁重复刚才的问题。 梅丽贤单薄的嘴唇动了动,低下头,不一会儿,点头,“啊,很巧。” “朱涛涛不知道你去年去九院检查过,即便是住院,你的身边也没有人陪伴——除了君雯。”岳迁说:“当时你已经知道自己复发了,为什么没有告诉朱涛涛和朱坚寿?” “因为……我很害怕。”梅丽贤语速缓慢,声音含糊。 “害怕?” 梅丽贤干涩地笑了声,“岳警官,你还年轻,身体健康,前途无量,你怎么可能体会到我这种即将离世的老人的恐惧?” 说着,梅丽贤叹了口气,“我是因为癌症动过刀子的人,我太了解那种痛苦了,所以当我发现可能复发了时,第一反应是将自己关起来,不跟任何人说,连老朱……我也不想跟他说。” 在恐惧中,梅丽贤哆嗦着给自己挂了号,一宿没有睡着,抱着赴死的心态前往九院,找那个救过自己命的医生,希望医生拿着她的检查报告告诉她,放心,你好着呢,记得半年后再来检查。 但担心什么,什么就会发生。她看到刘教授皱起眉,叹气,摇头,让她立即住院。她颤抖着问,是复发了吗?刘教授说,基本可以确定,但还要住院详细检查。 她离开医院时,感到自己已经飘了起来。人如果死了,就是这样吧?身体变得很轻,世上的一切都无法将这么轻的躯体留住。 回到家,她努力让自己显得正常,朱坚寿是个很自我的人,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她说自己去公园走了走,朱坚寿就以为真是这样,说自己已经按照她的吩咐买了鱼,也处理好了,等着她回来做。 她机械地做着鱼,一不小心将手指切破了,调料没有放到位,朱坚寿抱怨不好吃。她本来想告诉朱坚寿,但看着朱坚寿因为鱼不好吃而喋喋不休的嘴脸,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几天后,她收拾好行李,谎称和造船厂的几个老姐妹去旅游。朱坚寿不屑地说,和她们有什么好玩的?她没有辩解,笑着让朱坚寿照顾好自己,打车去了九院。 她已经被病魔折磨太久,办住院手续简直是轻车熟路。同病房的是个中年女人,和她一样的病,丈夫、父母、孩子一直陪伴在旁。他们大约觉得她一把年纪了却一个人住院,对她很是关心,她不想对别人说自己家的事,索性不在病房待着,借口拿报告,去了人最多的门诊楼。 第102章 她没有想到,会在那里遇到多年没见的君雯。 起初,她只是看到室内花坛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脚边放着装报告的包,雕塑一样。周围的人不是在聊天就是在看手机,女人的形单影只和静默特别显眼。 那份失落让她心中一空。她还记得,自己当年确诊乳腺癌时,就这样坐在花坛边,位置都几乎一致,她听不到任何声音,放眼望去,周围都是白色的。 这个年轻的女人,也被确诊绝症了吗? 她不由得向女人走去,仔细看着对方。这一看,就越发觉得眼熟。女人察觉到视线,抬起头,四目相对时,她猛地想起来,这是宫小云的女儿,那个最勤奋、最懂事、成绩最好的君雯。 第57章 缄默者(22) 君雯认出了梅丽贤,连忙起身,“梅,梅姨。” “雯雯,你怎么在这儿?”梅丽贤问:“来看病吗?” “我……”仿佛压抑了很久,君雯一开口,眼睛就红了。 这一瞬,梅丽贤忘了自己已经是将死之人,拉过君雯的手,“这边人多,空气不好,我们去外面走走。” 穿过玻璃走廊,就是住院部,相对菜市场一般的门诊楼,住院部外的广场人少得多。 在梅丽贤的追问下,君雯将报告递给她,因为朱坚寿有糖尿病,她一眼就看出问题,“你这么年轻……” 君雯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是啊,我怎么都没想到。” 梅丽贤连忙安慰,“不怕,糖尿病能够控制的,不是说得了就完了。你看朱伯伯,几十年不都过来了?没眼瞎没瘸腿,你要注意饮食,我有经验,我跟你说……” 那个下午,梅丽贤拉着君雯分享了很多控糖经验。君雯心情好了很多,又问她怎么了,她笑了笑,只说是来复查。 次日,君雯带着报告去找医生,专程到住院部看梅丽贤。梅丽贤在输液,没有人陪,君雯便留下来,和她说了很久的话。 “具体聊了什么?”岳迁剖根问底。 梅丽贤精神很差,“我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她把工作辞了,但没有告诉小云。” “她说过她得糖尿病的原因吗?” 梅丽贤闭上眼,看着像是睡着了。 岳迁说:“她说过她十几岁时就确诊多囊卵巢综合征,父母一再忽视,给她巨大的压力,才发展到这一步吗?” 梅丽贤睁开一道缝,摇头,“她只说,是她自己没有常识,没有注意。雯雯是个好孩子,她很孝顺。” “还有一个问题。”岳迁撑着轮椅,“你的手术是在九院完成,后续治疗、检查,也是在九院,为什么这次住院却选在三院?刘教授对此耿耿于怀。” 梅丽贤咳嗽起来,“我已经没救了,就不想再麻烦他。九院的医疗资源,应该给那些还能救的,更需要的人。” 岳迁说:“刘教授希望救你。” “没有必要,三院离我家近,我只想最后安安静静地走。”梅丽贤的眼睛又闭上了。 “如果你在九院住院,案子一发生,我们很容易查到你和君雯见过面。”岳迁眼神犀利,“你想要掩饰这一点,还有你们之间的对话。” 梅丽贤眼皮颤抖,好像那枯萎的眼皮下,藏着不能见光的秘密。 “没关系,既然我已经掌握了这条线索,就会继续挖掘下去。”岳迁站直,阴影投射在梅丽贤身上,“对了,林嘉寒最近和你们还有联系吗?” 梅丽贤满目疑惑,仿佛不明白岳迁为什么突然提到林嘉寒。 “朱坚寿遇害当晚,她在镜梅桃源外徘徊,行迹相当可疑。”岳迁说:“我原以为她会解释为什么出现,比如回来看看你们老两口,但她居然一个字都不肯解释。” 梅丽贤脸上的惊愕愈加明显,“她……” “她越是不说,嫌疑就越是大。”岳迁说:“但我并不认为她是凶手,她应该知道什么,却在替凶手掩饰,不惜把自己也搭上。” 梅丽贤摇摇头,“小林,她早就和我们家没有关系了。” “是吗?”岳迁退后,“也许我很快就会找到她和你们的关系。” 重案队问询室,君雯比以前每一次面对警察都更加紧张。叶波给她看了一段视频,是老文指认她。 “好,好像就是她,那个让我买椰子糕的女,女人。很像啊,我觉得就是她。” 叶波盯着君雯,“你让他买过椰子糕?” 君雯坐直,“我不认识他,没有见过。” “但他说就是你。”叶波说:“是你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朱坚寿一吃椰子糕,血糖就会剧烈波动,甚至晕倒,这种事并不常见,只有朱家人,以及和朱家特别亲近的人知道。以宫小云和梅丽贤的关系,你知道也不奇怪。你从小在造船厂长大,对凉风喜膳也熟。” “不是我。”君雯的双手在桌子下紧握,“这个人说的不是我。我为什么要害朱伯伯,我都多少年没有见过他了,和他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不见得吧。如果不是他怂恿宫小云炒股,你们家也不会欠钱,欠钱的那段时间又正好是你学业最重,身体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你的中学生活因为股票而变得一塌糊涂,你只能吃馒头、汤泡饭,蛋白严重不足,你的父母又不断向你灌输家里没钱,你只有好好学习,才能改变命运。” 君雯的脸色变得惨白,少女时代的一切似乎卷土重来,没有阳光,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阴霾。 “你的痛苦是家里没钱造成的,但归根到底,是因为宫小云跟着朱坚寿炒股。以君明的收入,你们家在造船厂本来算是不错的家庭。” “已经过去了。”君雯扬起脸,拼命压抑着眼中的悲戚,“有钱没钱,都是早就过去的事了。朱坚寿对我来说是外人,你知道外人是什么意思吗?无足轻重。我就算对他有不满,也不至于……杀人吧?我一个女人,还是病人,我做得到吗?” 叶波停了会儿,“你刚才说很多年没有见过朱坚寿了,那梅丽贤呢?” 君雯皱眉,“我妈去看过她,我没有。” “你妈为什么去看她?” “你们不是知道?她得了乳腺癌。” “那你呢?是什么时候知道?” “我……”君雯迟疑了会儿,“去年吧,听我妈说的。” “听宫小云说的?”叶波说:“应该是在九院,听梅丽贤亲口说的吧?” 君雯身子绷得很紧,没有立即作答。 “去年10月7号,你和梅丽贤在九院遇上,她知道你得了糖尿病,你知道她癌症复发。” 君雯激动地说:“那又怎样?莫名其妙,我们只是恰好都在九院看病!” “我说怎样了吗?莫名其妙的是你,君女士。你被老文指认,而他是目前唯一一个见过嫌疑人的人,我因此来审问你,并且向你核实在九院遇到梅丽贤的事,有问题?” 君雯平缓呼吸,身体渐渐靠在椅背上,“抱歉,我在吃激素药,情绪容易激动。” 叶波点点头,“你和梅丽贤遇到之后,都聊了些什么?为什么你第二天还会去病房看望她?” “我想找人倾诉,得了糖尿病,我真的很难受,身边的亲人朋友没有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只有她是。” “为什么她是?对你来说,她只是一个关系很远的长辈吧?是外人,无足轻重的外人。” 君雯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可能因为她癌症复发?在我眼中,她比我更可怜?叶队,你不懂我们这样的可怜人,只有面对更可怜的人,我们才能坦露痛苦。可能这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叶波说:“不至于把你自己说得这么不堪。据我所知,梅丽贤在造船厂是公认的善解人意,小孩们都喜欢亲近她,你也不例外。在你的印象里,她应该是位很好的长辈。” 君雯没有否认。她向梅丽贤倾诉无法对自己母亲倾诉的不安和痛苦,她已经去过很多医院了,在九院再次拿到报告时,她心灰意冷,像是力气被抽干。梅丽贤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更是个优秀的安抚者,和梅丽贤聊完,她鼓起了长期和疾病抗争的勇气。所以反正第二天还要找医生看报告,她便去探望梅丽贤,像梅丽贤昨天陪伴她一样,陪伴独自住院的梅丽贤。 说完,君雯平静了不少,她望着叶波,强调老文认错了人,又强调和梅丽贤只是偶然遇上。 但因为老文的证词,重案队申请到了对君雯的48小时拘留许可,叶波带君雯离开问询室,即将下楼时,转角忽然传来几声狗叫。 市局有大量训练有素的警犬,犬吠并不稀奇,但听见声音的刹那,君雯抖了一下。叶波扭头看她,“怎么了?” 君雯摇头,脚步加快。 但狗叫声没有停下,反而离他们更近了。岳迁从拐角转出来,手中的牵引绳拉着三只土狗。它们都是在朱坚寿案后暂时被警方控制的流浪狗,以前分散在镜梅桃源,如今集中生活在重案队。 第103章 “叶队。”岳迁挥手打招呼。 流浪狗不像警犬那样有纪律,被关烦了,岳迁一将它们牵出来,就一个劲儿地狂奔大叫,此时看见君雯,其中一只更是激动,尾巴甩成了螺旋桨,叫声都夹了起来。另外两只见状,也飞快摇尾巴,嗷呜嗷呜撒娇。 君雯像是看见了极其恐怖的场景,发着抖退后。她的反应和流浪狗的欢喜形成残酷的对比,流浪狗显然认识她,正快乐地朝她奔来,岳迁尽管用力拉扯,也还是被它们带着向前。 叶波看向不断后退的君雯,眯起眼,“君女士,它们好像和你很熟。” 君雯摇头,冷汗直下,“不,没有……” 这时,流浪狗已经冲到君雯面前,它们人立起来,尾巴鞭子一样抽在岳迁和叶波腿上,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流浪狗的叫声越发娇憨,争宠似的要君雯抱抱、挠痒,一开始就认出君雯的那只最聪明,干脆往地上一躺,扭动着露出肚皮。 君雯却跟木头人似的站着,岳迁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摇摇欲坠。 “君女士,你知道它们是哪里的狗吗?”岳迁问。 君雯麻木地摇头。 “它们是镜梅桃源的流浪狗,和不少住户和商户都很亲近。因为小区里的伙食开得太好了,它们一个个吃得膘肥体壮,镜梅桃源也足够大,它们通常不会离开,去别的地方冒险。”岳迁看着君雯,“你租的房子,你父母的房子,离镜梅桃源都很远吧?它们怎么会认识你?” 流浪狗不明白自己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它们只是遇到了熟人,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我不认识……”君雯的声音变得很小,她或许也知道,自己的否认在流浪狗的热情下毫无说服力。 岳迁继续道:“它们参与了那桩命案,朱坚寿被它们啃食,但它们其实是无辜的,如果不是有人故意引导它们啃食,它们不会碰尸体,现在应该还在镜梅桃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君雯已经退到了墙边,被汗水浸湿的后背贴着稍稍落灰的墙壁。她低头看着流浪狗,胸口剧烈地起伏。 “案子发生后,社会上有很多声音,要求对它们进行无害化处理,因为无论它们是不是被引导,客观事实就是它们吃了人。吃了人,多可怕。”岳迁叹了口气,“这些被我们控制的流浪狗倒是逃脱一劫,镜梅桃源里那些根本没有碰过朱坚寿的流浪狗却遭了殃,已经有至少十条,被愤怒的居民打死了。其他小区,也有人组织起来灭杀流浪狗。” 君雯不住颤抖,似乎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来。 “它们的遭遇,都是因为那个引导流浪狗的人。”岳迁近距离盯着君雯的眼睛,“君女士,现在我很好奇,它们为什么和你这么亲?这段时间我一有空就去喂它们,它们对我却爱答不理。” 君雯支撑不住,滑落在地上,流浪狗立即围上来,舔她的手和脸。 岳迁的声音渐冷,“它们和你熟成这样,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君雯尖叫起来,嘶哑的声音掩盖住了岳迁后面的话。 案发之后,岳迁第一时间接触了投喂流浪狗的商户。镜梅桃源在对待流浪狗上,其实很复杂,一些商户为了营造关爱宠物的形象,在院子里搭建供流浪狗休息的小房子,可他们中的大部分,并不真正喜欢这些性格彪悍的野狗。 排查得知,一些商户使用变质的、有毒的狗粮,害死了一些流浪狗。住户也投喂流浪狗,有的是喜欢小动物,有的是故意和商户对抗。而梅丽贤是公认的好人,她经常将亲手做的狗饭放在小区各个投喂点,用的都是上好的肉。她还会逗流浪狗们玩,几乎每只狗看到她,都会摇着尾巴跑上来。 她其实是最容易引导流浪狗啃食尸体的人。 回市局之前,岳迁带着君雯的照片再次来到镜梅桃源,找到那几家用流浪狗做噱头的商户。 “微蓝家园”的老板小张看见岳迁就躲,岳迁叫住他,他苦着脸转过身,“又怎么了岳警官?” “你来看看,对她有印象吗?”岳迁拿出照片。 小张看了会儿,“啊,我好像见过她!” “什么时候?她在干什么?” “时间记不得了,反正肯定是在出事之前,她和狗玩,它们很喜欢吃她做的饭。” 小张越说想起的越多,“它们吃了她做的,挑食,不吃我们的了!” 岳迁从另一个商户口中得到相似的说法。镜梅桃源因为有一部分房子被改造成公司、民宿,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甚至有爱狗人士慕名而来,大家都见怪不怪。 “因为你喂过它们,还陪它们玩耍过,它们喜欢你,也喜欢你带给它们的食物。”岳迁也蹲下,平视君雯的眼睛,“所以它们才和你这么亲近。而你,可以利用它们,为你完成某件事。” 君雯挣扎道:“我没有!” 流浪狗被君雯的情绪所影响,变得不安,那只露出肚皮的委屈地退后。 “你看,你否认认识它们,它们伤心了。”岳迁说:“现在指认你的不止老文,镜梅桃源的部分商户也说见过你喂流浪狗。流浪狗不会说话,只会用行为表达,但商户们会说话,他们的证词,我多少得考量考量。” 君雯将脸埋进膝盖里。 岳迁等了会儿,起身,“没关系,你可以再想想,想好了,我等着你的证词。” 但在君雯坦白之前,岳迁突然接到朱涛涛的电话,朱涛涛情绪向来不怎么稳定,几乎咆哮着说:“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我妈,我妈非要见你们,医生不让她出院,说有危险,但她一定要去你们重案队,要见你!” 岳迁和叶波迅速赶到三院,梅丽贤正在吸氧,朱涛涛和林嘉寒都守在一旁。林嘉寒看到岳迁,下意识别过脸。 一屋子的人里,梅丽贤是最淡定的那一个,她让朱涛涛和林嘉寒暂时出去,朱涛涛不放心地看了岳迁一眼,岳迁也神色凝重,梅丽贤竟是微笑着,“不要再逼君雯了,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她的病,就是被逼出来的。你想知道的,我来告诉你。” 病房的门合上,录音设备打开,岳迁俯视着半闭双目的梅丽贤,“朱坚寿,是你们杀死的?” 片刻,梅丽贤却摇头,“我们?不算,君雯只是我的工具,我这身体已经没办法了,才不得不花钱请她帮我完成着最后的心愿。” 岳迁说:“你的意思是,买凶?” 梅丽贤笑眯眯地说:“啊,我承诺将遗产全部赠与君雯,换她替我杀死朱坚寿。” 第58章 缄默者(23) 外人眼中白头偕老幸福美满的家庭,早就在日复一日的隐忍中崩碎出千道万道裂痕。梅丽贤被疾病折磨的眼睛无神许久,却在说起对朱坚寿的恨时,发出惊人的亮光。 嫁给朱坚寿,是她这辈子最后悔,却也最无法改变的事。 她与朱坚寿前后脚被分到造船厂,她是生产线上的普通工人,而朱坚寿会外语,算是技术岗。朱坚寿年轻时仪表堂堂,不像后来发达了那样肥头大耳。在年轻的姑娘们中,时不时吐出几句外语的朱坚寿很受欢迎。 但梅丽贤并不喜欢这种招摇的男人,她理想中的伴侣不必长得很帅,当然也不能丑陋,要对家庭忠诚,不沾黄赌毒,为人陈恳老实,有上进心。朱坚寿一看,就是沾花惹草的那一类。 工作上,梅丽贤和朱坚寿交集不多,但两人都是各自车间的工会成员,不免打交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朱坚寿开始经常出现在梅丽贤面前,约她吃饭,和她探讨争取工人权益的事。 身边的人都很羡慕梅丽贤,“小梅,朱坚寿在追你耶!” 梅丽贤只觉得苦恼,那年头,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盯上了,即便对这个男人毫无想法,在旁人眼中,他们也已经是一对。朱坚寿行事又很夸张,还给她抄外国诗,送她花。这样一来,梅丽贤别说按照自己的标准寻找男友,就是和其他男人有所接近,也会引来非议。 “她都跟朱坚寿在一起了,怎么还招蜂引蝶啊?” 只要朱坚寿不放弃,梅丽贤就不可能找到意中人。而梅丽贤又是个不擅长拒绝的人,朱坚寿也不知道是看不懂她的暗示,还是故意为之,只要她不明说,他就赖着不走。 时间一长,梅丽贤渐渐了解朱坚寿,原来他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轻浮,他被三个姐姐供着长大,对家庭很有归属感,他也很上进,愿意为了自己和家人奋斗。 梅丽贤心软了,觉得朱坚寿未尝不是良人。而那时社会的氛围并不追求热烈的爱情,能够搭伙过日子,一起抚养孩子就是最好的。 刚结婚的几年,梅丽贤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如果说谈恋爱时朱坚寿还有些懒,婚后好似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责任,他不抽烟不喝酒,工人们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打牌,梅丽贤自己都会打,朱坚寿却不碰,他宁愿看几部外语片子,练练口语。一发工资,朱坚寿就全额交给梅丽贤,需要零花钱时再找梅丽贤要。朱涛涛出生,他们用存款托人买了进口奶粉,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第104章 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撕开了它本来的面目?梅丽贤回忆,是朱坚寿的二姐发达之后。但隐患早就埋下了,他们结婚的时候,在南合市办了一场酒,又去苍珑市办了一场。虽然朱坚寿一直强调三个姐姐非常好,掏心掏肺对待他,如果不是她们,他早就辍学了,更不可能遇到她。但是见面之后,梅丽贤感受到的只有不快。 她们看梅丽贤的眼神充满了审视、看不上,仿佛普通的她配不上她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宝贝弟弟。 在苍珑市住的那几天,大姐时不时就给梅丽贤来个下马威,明示暗示她嫁到朱家,就要照顾好朱坚寿,不可以违抗朱坚寿。梅丽贤心中好笑,苍珑市风气远不及南合市,大姐更是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不懂得男女平等,她打心眼里瞧不起大姐。但她从不让人难堪,小心地应下来,想着回南合市就好了。 在南合市,确实一切都还不错,朱坚寿将梅丽贤、孩子看得比三个姐姐都重要。那几年二姐入狱,大姐三姐自顾不暇,根本顾不上他们。但二姐有本事,出狱不久就发达了,钱就像水龙头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向他们。 有钱后的朱坚寿变了,夸张地花钱,享受工人们的吹捧,几乎不在家里吃饭,到处请客。朱坚寿也没有忘记她这个结发妻子,给她买了很多洋气的裙子、进口化妆品,拉着她去发廊烫头发。可是她朴素惯了,根本不喜欢这些东西。她不愿意,朱坚寿就嘲笑她,说她土,死气沉沉,自己在家里一点都不快乐。 梅丽贤总觉得钱不是那么好挣的,二姐给了朱坚寿钱,这笔钱应该存起来,不能随便挥霍,大手大脚惯了,今后二姐不给钱了,那怎么办? 可二姐知道她的想法后,却将她奚落了一顿。二姐说,自己供得起朱坚寿,朱坚寿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至于梅丽贤,跟着享福就是,别对朱家的事指手画脚。 再过多少年,梅丽贤都记得朱美娟当时的嘴脸。她仿佛不是朱家的媳妇,只是朱坚寿买来的一个贴身奴仆。她们三姐妹,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她看做自己人。 三姐妹越来越有钱,给钱的同时还告诫朱坚寿,要警惕梅丽贤,朱坚寿在面子上从不违抗三个姐姐,和她们一起嘲笑梅丽贤没见过世面。 在金钱的侵蚀下,朱坚寿面相都变了,他脾气越来越差,虽然不会打梅丽贤,却会将气出在家里的小狗和朱涛涛身上。三个姐姐偶尔来南合市,她们的出现是梅丽贤的噩梦,一来,梅丽贤就成了家里地位最低的人,端茶送水,洗衣做饭。 梅丽贤想过离婚,还跟朱坚寿提过,朱坚寿当然不同意,问她自己做错了什么。 是啊,朱坚寿好像没有做错什么。 那时候,工人离婚很麻烦,要跟领导打报告,双方领导签字,才能去民政局办手续。领导签字的前提是一方或者两方都做了不能被原谅的错事,比如出轨、家暴。朱坚寿并没有,他甚至连牌都不打。在领导眼中,梅里贤想离婚就是无理取闹。 而且,随便离婚对女方来说影响特别不好。 梅丽贤没办法,只能将就和朱坚寿过日子。得了癌症后,她经常想,如果当时坚持离婚就好了,哪怕成为旁人眼中的□□,也好过如此委委屈屈不明不白地过了一生,她这病,说不定就是长期隐忍,气出来的。 朱坚寿是个极度自我的人,这可能和他从小的成长环境有关,三个姐姐对他是无条件的纵容,甘愿被他吸血。当他自己组建了家庭,家里的所有人也必须围绕着他。梅丽贤感觉得到,连对自己唯一的孩子,朱坚寿都没有太多的爱,他只爱他自己,一切以他自己的感受为先。梅里贤像家庭里的隐形人,只需要做好家务,别的与她无关。 和朱坚寿一同生活了几十年,患病之后梅丽贤想了很多。在别人眼中,她嫁得很好,朱坚寿没有不良嗜好,又有钱,她虽然没什么本事,可她运气好,不用努力就住进了镜梅桃源,那可是南合市的有钱人才能住的地方,儿子的工作也早早搞定了,证券公司,坐着就把钱数了。 可个中辛酸,只有梅丽贤自己知道。她觉得自己在很早以前就被朱坚寿、朱家杀死了,不是一刀毙命,是一刀刀凌迟,将她的自我、自尊血淋淋地剐下来,她若是反抗,就是她不识好歹。所有人都说她运气好,她怎么能哭呢? 她宁可朱坚寿是个出去嫖、出去赌,回家就家暴的人,那样她至少能够离婚。 朱坚寿用这几十年,一点点将她推进了坟墓。 她不甘心啊,朱坚寿确诊糖尿病那么多年,怎么还活得好好的,她居然要走在朱坚寿前面? 梅丽贤的手术是成功的,当她睁开眼,看到守在她身边的朱坚寿,短暂地放下了仇恨。可那也只是一瞬,当她回到家中,一切还是原样,朱坚寿年纪大了,性格没有以前那样张扬了,但同处一室,梅丽贤越看越心生厌恶,恨不得他赶紧去死的想法与日俱增。 说到这里,梅丽贤苦笑着摇摇头,“其实人老了,就会像我一样变得恶毒,年轻时一忍再忍,都要死了,还忍什么?好几次我在厨房切菜,都想一刀把他捅死算了。” 但杀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直到再次感到身体出了问题,梅丽贤都没能做到。 她应该叫朱坚寿陪她去九院复查,但看到朱坚寿那张令人不悦的脸,她感到作呕,所幸撒了个谎,独自前去。 一个人看病住院,是很孤独可怜的事,尤其她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她无比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因为她遇到了君雯,那个可以成为她的刀的孩子。 多年不见,君雯和梅丽贤记忆中已经大变样。造船厂那么多孩子,梅丽贤最喜欢的就是君雯,她觉得这孩子很像小时候的她,单纯善良,勤劳懂事。她不止一次想,如果自己有个女儿,大约就是君雯这样。 因为和宫小云关系好,梅丽贤经常帮忙带君雯,君雯喜欢她,却不喜欢朱坚寿,这让她有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但君雯是个命苦的孩子,会体谅父母的辛劳,能吃苦,于是成了君家吃苦最多的人。梅丽贤觉得,君雯吃的苦,她也有一份责任。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阻止朱坚寿拉宫小云炒股,君雯不会过得那么拮据。如果她坚持让宫小云带君雯去治疗多囊卵巢综合征,君雯大概不会这么年轻就发展成糖尿病。 当年,宫小云以抱怨的语气说起君雯得了什么多囊,梅丽贤没有听说过,问这是什么病。宫小云说就是月经不调,将来可能生不了孩子,然后一直埋怨君雯挑食,性格阴沉,成天关在屋里不运动,“医生说就是这样才会得病!” 听上去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病,但梅丽贤还是查了查,又找认识的医生咨询过。这病没她以为的简单,生不了孩子只是最基础的问题,更可怕的是它将影响整个内分泌系统。君雯还小,吃药加上饮食控制,是能够调整的,要多吃蛋白,少吃碳水。 梅丽贤跟宫小云说了她了解的情况,宫小云诧异道:“不吃饭怎么行?梅姐,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哪能天天给她吃肉啊。再说,她挑食,最不喜欢吃肉了,就爱吃稀饭凉面呢。” 梅丽贤还想劝说,但这到底是别人家的事,她将话咽了下去,之后问了问君雯的情况,宫小云都说君雯在学校,她也不清楚。 所以那天在九院,当君雯拿出糖尿病确诊报告时,梅丽贤脑子嗡了一声,一下子就想起君雯十多岁时就患上的多囊卵巢综合征。 她将君雯从人潮中带离,听君雯用低沉消极的语气讲述自己这些年来的痛苦。再一次,她发现君雯真的很像她。 君雯是造船厂懂事小孩的典范,而她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她们都太能吃苦,于是吃了最多的苦。到头来,她恨朱坚寿恨得希望他能去死,君雯是真的有了杀死宫小云的念头。 君雯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情绪终于在确诊糖尿病时爆发,她双眼通红,述说着宫小云伪装的母爱下,是自私自利。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终于明白宫小云并不爱她,希望她出人头地,只是想让她给自己养老。 宫小云从未关心过她的身体,她得了多囊卵巢综合征,对宫小云来说只是增添了一个麻烦。家里的饭菜不会因为她生病而有任何改变,宫小云宁可多买一盒面膜,也不会多给她做点肉,还怪她挑食,不爱吃肉。她真的不爱吃吗?不是,她是知道家里穷。 怨言不说的时候,就像被装在一个结实的箱子里,一旦开了口,就源源不断,不可断绝。君雯发着抖,眼泪打湿了她的脸颊。梅丽贤抱着她的肩膀,轻声说着:“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好一会儿,君雯才反应过来,望着梅丽贤,“梅姨,你为什么要道歉?” 梅丽贤长叹,“多囊的事,你妈妈跟我说过,我问了医生,知道它有什么后果,需要注意些什么。我告诉过小云,但没有坚持让她照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