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他为何那样》 第1章 《殿下他为何那样》作者:妖也【完结】 本书简介: 太子姬檀,一出生便荣光万千,更是小小年纪就被册立为了皇储。 可不论他是勤奋,还是怠惰,始终父皇不疼母后不爱,母后宁愿吃斋礼佛也不肯待见他。 直到新科放榜的第三天,他被一妇人拦下告知,他不是什么金贵的龙子皇孙,而是被狸猫换太子的那只卑贱狸猫。 真正的太子则是新科探花顾熹之,妇人恳求他救命在旦夕的养子顾熹之一命。姬檀唯恐这妇人胡言乱语,答应了。 也因此查明,原来自己真的不是太子。 自那之后,他一直派人暗中盯紧了顾熹之,不能直接除去一个朝廷亲授的探花郎,也不好杀了妇人徒惹怀疑,只能静伺时机。 终于,派去监视顾熹之的心腹传回了一个惊天秘密,顾熹之不喜女子,反而有龙阳之好。 姬檀得知,忍不住畅快地想,若是被他那严苛古板的父皇知道,自己看重的臣子,遗落在外的亲儿子喜爱的竟是男人,脸上会露出怎样精彩纷呈的表情。 于是,姬檀顺水推舟给顾熹之指了一位男妻,不日完婚。 尽管已经如此周到,姬檀仍是不放心,怕那愚钝的蠢妇说漏嘴,也怕顾熹之知情。 情急之下自己易了容,在大婚前夕取代了他的新婚妻,亲自将人盯着。 此后,位高权重的太子殿下一边扮演对顾熹之体贴顾家的妻,一边却又在朝堂上对顾熹之步步紧逼,刁难泄愤。 * 顾熹之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待人亲和,救过他命甚至亲自为他指了婚,他感激敬重的太子殿下为何忽然针对他。 直到一日上朝,他不期然望见,自己偷偷亲在妻子脖颈处的吻痕竟出现在了那位隽秀绝伦不容侵犯的太子殿下同样位置上。 顾熹之心中不可置信地浮现出一个以下犯上的狂悖猜想。 为了验证那个猜想,顾熹之晚上回家,不顾姬檀哭红了的眼和一声声破碎的求饶,发了狠地折腾他。 而翌日,那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坐姿也跟着不对劲了起来。 先婚后爱/掉马/老实人被逼疯后强取豪夺/真假太子玩火自焚狗血文学 1v1,he。甜文,感情线纯爱向。 正文和文案有出入,补全逻辑,以及攻不会在不知道妻子身份下喜欢他,只爱太子受。 经常精修文章细节内容和捉虫,有新的时间修改皆是在修文,只对正版负责。 -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甜文 朝堂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姬檀互动顾熹之 一句话简介:做不成太子,就做他的君后 立意:自立自强创造美好生活 第1章 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古来便有,但把戏就是把戏,成不了事实,更遑论发生在血统严明的皇家。 因此,姬檀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是那只被调了包的卑贱狸猫。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某些心怀叵测的人若是想以此设计来将他拉下明堂,取而代之。那更是,愚蠢得可笑。 “太医孤已经请过来了,不必几次三番地过来求见孤。” 姬檀声音淡漠,态度疏离。即使他就这么长身玉立、并未刻意施加任何为难地站在房间一隅,通身的气势和久居上位的威压还是一下子沉甸甸地压在了面前妇人头顶,教沈玉兰不由打了个寒颤。 沈玉兰无所适从地绞紧手指,怯生生道:“是。多谢殿下。” 她抿了抿唇,回头担忧望向重伤在床的养子,不过眼见太医已经过去诊治了,心稍微放下来,还是面前的亲生儿子占据了上风。 沈玉兰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着姬檀的眸光不住颤动,眼眶发红。 最终,她忍不住露出一个关切的笑来:“殿下不必太过操心,我们绝对不会给殿下添麻烦的。还有……看殿下这两日似乎清减了些,再如何也要好好用膳,照顾好自己才是。” 突如其来的亲切关心,让姬檀蓦地变了脸色。 他目光一凛,乜向沈玉兰,声音比方才还要冷漠:“孤很好,不劳费心。” 若非是她,姬檀又何至于食不下咽。 什么事都让她做了,什么话也让她说了,天底下竟然有这样惺惺作态且虚伪至极的人。 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有那么一瞬间,姬檀连对自己都无比地嫌恶,他的脸色更是要用难看形容。 这下,饶是反应再迟钝的沈玉兰也意识过来自己说错话了,她忙想开口补救,却被姬檀先一步打断:“不必再言。” 未出口的话就这么堵回了嗓子眼,沈玉兰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但她也知道,眼下这种情况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于是悻悻然闭了嘴。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太医把脉和看伤的细微轻响。 姬檀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心,还是举步走上前去。 太医把完了脉,朝姬檀颔首示意,旋即继续专心检查病人身上的伤势,姬檀不由顺着太医动作望去。 只见伤重昏迷的男人面部、脖颈等裸露在外的肌肤俱横陈着深浅不一的伤口,伤势重得几要看不清男人原本的相貌了,却仍能窥得其眉梢深邃,鼻梁挺直,是很俊美的骨相;闭阖的唇瓣苍白偏薄,不失形状优美。 这样形容的一个人,即使重伤一动不动躺在这里,周身的书卷温润气质也掩盖不住。 想起之前琼林宴上他曾对顾熹之惊鸿一瞥,姬檀就忍不住满心的憎恶。 那时,他还不知道顾熹之的真实身份。 更没料到今日这番光景。 太医看完了外伤,又解开顾熹之衣裳细瞧。直到这时,姬檀的注意力才重新转了回来,他的视线落在太医检查顾熹之的胸膛臂膀上。 太医一心埋头诊断,姬檀却纤毫毕现地看清了顾熹之右肩、距离锁骨半指有余的地方有一点绯如朱砂般的醒目胎记。 霎那间,姬檀心里一突。 最后怀抱着的一丝侥幸也彻底消失殆尽了,心如死灰。 原来,他真的不是太子,眼前这个躺着的人才是!他不过是只彻头彻尾偷了别人人生的卑贱狸猫!! 日前,沈玉兰在东宫门口拦下他,告诉了他这个秘辛。 出于琼林宴上对顾熹之的欣赏,姬檀起了笼络之心。在问清来人身份后,但见她焦急泣泪,又垂怜她救子心切,姬檀没有犹豫直接单独接见了妇人。 好让她放松下来,慢慢说。 却不想,这妇人愚笨地打了一张哪壶不开提哪壶、生硬唐突的感情牌。 她说,皇后不是姬檀的生身母亲,她才是;她说,姬檀也不是太子,顾熹之才是。 姬檀当然不信,当即勃然大怒,势要把这胡言乱语的妇人轰出宫去。 沈玉兰见他不信,也急了,抢里抢慌说出姬檀出生当日的具体细节,就连皇后栖梧宫里的情形,当时服侍接生的下人,全都分毫不差。 姬檀难以置信一怔,又把人留了下来。 旁敲侧击问了她几个鲜为人知的问题,却全部滴水不露! 瞬息间,姬檀心里翻起惊涛骇浪,疑窦丛生。不敢不信,但也不会全然相信,焉知是不是有心人蓄意指使。 不过看沈玉兰那言辞恳切、声泪俱下的模样,以及她多年不曾踏足京城,又不太像。再者,谁会冒着风险拿这种轻易即可拆穿、掉脑袋的谎言指使,除非对方蠢得命都不要了。 姬檀被搅得到底存了五分疑,神思不属。 他眉峰一凛,瞥向妇人,疾言厉色警告,此事若是泄露出一个字,即刻便要了她性命。 她和她的儿子,都得死。 沈玉兰连忙磕头发誓,她不会说的,她绝不会坏了姬檀的事! 姬檀冷冷觑她,一言不发。 从沈玉兰进入东宫的那一刻,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起,就已经坏了他的大事了。 偏偏赶巧,白日里东宫门口人多眼杂,消息四通八达。否则,现在的沈玉兰已是一具死人了。 眼前的情势众人有目共睹,姬檀唯恐这妇人胡言乱语走漏风声,只好答应请太医来为顾熹之诊治,先稳住她,不过—— 姬檀眉梢蓦地压紧,在事情查清楚前,他不会放沈玉兰离开。 顾熹之,他也会派人接来,一并安置在东宫别院。 全权接管,以确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如此,姬檀总算放下了一点心。 让人把沈玉兰带下去,姬檀第一时间回到房间,立在铜镜前,细细端详起自己全然不肖似帝后的面容。 姬檀的面容不像皇帝那样肃方板正,相反,格外的精致流畅。若单瞧他隽秀白皙的脸,这宫里大抵人人都以为他是随了皇后。 皇后雍容华贵,端庄秀丽,乍一看,姬檀遗传了她的好相貌。 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姬檀那双昳丽莹然的桃花眼,俊秀文静的五官和她没有丝毫相像之处。 第2章 反倒,在刚才的沈玉兰脸上,姬檀看见了一双沧桑、却仍不减风韵的桃花眼。 和他如出一辙。 原本的五分陡然涨至七八分。 姬檀心尖一颤。 铁证就在眼前、在镜中,他仍不信邪地不肯相信。在脑中翻箱倒箧搜刮寻找,势要找出自己和沈玉兰绝没有任何关系的反证。 终于,还真让姬檀找着了一点零星久远的回忆。 那还是在姬檀很小的时候。小孩子无一例外,都对母亲有着极高的需求和深深眷赖,不论姬檀多么天潢贵胄,有多少仆妇前簇后拥地照顾,也始终代替不了母亲的位置。 可是,皇后并不喜欢他,甚至到了排斥抗拒的地步。 小孩虽然懂事不多,却也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这让幼小的姬檀怎么也想不明白、不理解,他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听话了,为什么母后还是不喜欢他。姬檀甚至有想,是不是母后更喜欢活泼好动的小孩,为此他尝试了各种模样,但结果皆不尽如人意。 皇后的反应总是淡淡的,淡漠得……就好像姬檀不是她的孩子。 可这怎么可能呢?! 姬檀难以释怀,半夜偷偷蜷在被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憋闷的哭泣声惊动了贴身照顾他的嬷嬷。 嬷嬷自小服侍伺候皇后,见她的孩子如此,心疼得不得了。 抱起姬檀哄道,皇后并非不疼爱他,只是,年轻的帝后两人各有立场难处,皇后没有办法接受、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他,皇后心里其实比谁都要难过,难过到都生出了心病。 姬檀关心母后心切,闻言顿时连哭都顾不上了,一个劲地追问嬷嬷,母后怎么了。 嬷嬷本不欲说,但又怕孩子伤心过度,只好提了一嘴。 说皇后是因为太过在意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相处,情绪矛盾之下恍惚认为姬檀不是她的孩子,凭空说她的孩子肩上有一点朱砂胎记。 可姬檀出生的那天,嬷嬷全程守着,哪有什么胎记。 大抵是皇后记岔了,以此来慰籍自己。 当时的小姬檀信以为真,十分心疼母后,果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他一心想着,等自己将来长大,好好向母后尽孝,他们终会重拾母子亲情。 却原来,这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皇后没有记岔,是他,根本不是皇后的孩子。 胎记,也是有的。不在他身上,而生在,真正的太子顾熹之肩头。 半晌,姬檀深深地闭了下目,再不复来时的平静,他需要竭力才能勉强稳住内心急剧起伏的情绪。 顾熹之是朝廷亲授的探花郎,他的一应情况朝廷都会过问。姬檀既然已经把人接到自己的宫里诊治,就要对他担责,否则,便真脱不开干系了。 至于沈玉兰,那天东宫众人、以及宫里来往的数双眼睛都瞧见了,同样动她不得。 姬檀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除掉两个人,却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医为威胁自己的隐患诊治。 他呼吸一深,将仅剩的希望放在太医身上:“他的伤势如何?” 太医检查完,将顾熹之衣服重新拢好,蹙眉道:“探花郎伤势过重,情况不容乐观。若是再晚上个一时半刻,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闻言,姬檀面上一喜,一句“当真?”还没出口,又听太医道:“不过,殿下放心。以臣的医术,保准能将探花郎从鬼门关拉回来,不出三月即可恢复如初!” 姬檀唇瓣微不可察一颤,表情欲笑难笑:“……是吗?”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太医为太子殿下救治人才不遗余力,在姬檀发出疑问后笃定点头:“自然。殿下只管放心便是。” 得到事与愿违的结果,姬檀希望破灭,唇角迟到地艰涩一提,不再问了。 他一点也放不下心,更不想救顾熹之。 但事已至此,姬檀的教养致使他还做不出卑劣迫害人的小人行径来,只好作罢。 答应沈玉兰的事姬檀已经做到了,顾熹之也如愿脱离了生命危险,后续太医自会按时过来复诊,向他禀告,一切统统安排妥当。 这里姬檀一刻也待不下去,他转身便要离开。 正当这时,沈玉兰怯勇上前,又一次地拦住了姬檀的去路。 姬檀顿时眉梢压紧,眼神锐利:“顾熹之孤会派人一应照料好,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还有其他事要说吗?” 沈玉兰被姬檀的眼神一蜇,哆嗦了下,但她实在按捺不住,目光切切地问:“……殿下,还会再过来吗?” 眼见她情绪趋向失控,姬檀眸光终于一沉:“孤在东宫还有要务处理,无事不会过来。你有任何需要告诉别院下人即可,他们自会通报于孤。至于旁的,管住自己的嘴,方为明哲保身之道,明白吗?” “是、是,太子殿下。” 沈玉兰声音苦涩,再次保证:“民妇谨遵殿下教诲。等熹之好了,民妇一定教他感恩戴德,效忠殿下!” “不必了。”姬檀视线越过沈玉兰,再不逗留,拂身而去。 然而,甫一到房门口,又被人拦住了。 这次不是旁人,是姬檀自己的心腹太监,小印子。但见他快步走来,一躬身向姬檀禀告:“殿下,高府台高大人拜见。他人亲自过来的,现下,应该快到东宫门口了。” “怎么回事?” 不怪姬檀疑惑,而是此人一贯效忠他的皇弟,和东宫没有任何往来交情。此番忽然前来,难免叫人疑他用心。 小印子探身往房里瞥了一眼,斟酌答道:“……似乎,是和探花郎有关。” “什么?!” 姬檀眉心一拧,觑向跟在他后面过来的沈玉兰。 方才,沈玉兰在听到高府台三个字时明显神色有异,没有逃过姬檀的眼睛。 姬檀眼睛轻轻一眯,问她:“你知道什么,这和顾熹之又有什么关系?” 沈玉兰猝不及防被点名,又是一惊。 但她也知道,这件事不解释清楚是不行的。 事情还没有了结,养子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只能倚仗姬檀的庇护。 “这便是熹之身受重伤的原因了。事情还要从我们刚来京城、参加会试时说起。”沈玉兰将缘由长话短说。 如果不是养子身受重伤,她又求医无门,沈玉兰纵使再挂念亲生儿子,也不会找来东宫,搅了儿子的天潢贵胄。 而招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高府台高家的公子。 顾熹之带着寡母一同赴京赶考,在到达京城后的首要任务便是先安顿下来。他们的盘缠不多,租不起贡院附近的旅舍,顾熹之找了牙人租下一间便宜近郊的小院,院落主人正是高家公子。 起初,一切还算顺利,直到他们入住两日后,发现这院子是一院两租,另有一对做生意的姊妹也租了这间院落。 会试在即,顾熹之实在腾不出时间处理这些琐事,于是和另外的租户商量,且先一起住着,等有闲暇再去找牙人算账。 所幸这院子布局紧凑,双方将就下倒也能勉强合住,对方欣然同意了。 顾熹之谢过对方,没有再管,只一心进行最后的复习。 又三日,顾熹之见到了高府的下人。 不是他主动找上门去,而是他们自己过来的。几人在外与人起了争执,恰好被顾熹之听到动静,瞧见了。 顾熹之隔窗观望,见几人神色狠戾,一把从一百姓怀中扯出什么,并将人推坐在地。不等百姓嚎叫,又嘲弄威胁,得意洋洋晃着手中纸张,直把那百姓逼得以头抢地,恸哭不已。 电光火石间,顾熹之来不及心惊,先看清了那纸张为何物。 竟是京郊附近的房屋地契! 顾熹之很快通过刚才几人的对话分析出,这高府公子倚仗权势公然违背市场规则,再假借整治之名,实令手下强抢百姓房地,以权谋私。 因被抢的人是商人,士农工商,商人位低不受待见,此间又由京官管理,一手遮天,行事便如此放肆。 顾熹之租到的,便是这样强抢得来的房屋。 还没中进士入朝,先见识到了京畿不堪黑暗的一面,顾熹之当下就心潮翻涌起来。 下一瞬,他猝然屏住呼吸。 但见原本要离去的高家下人顿住脚步,转身朝他的院子而来。难道是方才窥伺被人发现了? 顾熹之一瞬不瞬盯紧几人动向,其中不乏有紧张,直到几人在院中停步,笑得一脸谄媚下流。 顾熹之顺着对方视线望去,看见了姊妹两人留守在院中晾衣服的妹妹。 彼时阳光正好,佳人回眸莞尔一笑。直把几人瞧得双目发直,浑身窜过一阵过电般的酥麻,登时就痴怔了。 不出所料,几人步步逼近,动手动脚,并称是高公子想邀小娘子去高府的亭台水榭一叙。 第3章 眼见姑娘即将落入虎狼之手—— 顾熹之瞳孔倏地一缩,手比脑子反应更快,已然推门而出将姑娘护在身后。 想当然尔,被坏了好事的几人怒不可遏,出口成脏,扬言要先打顾熹之,再把这小娘子抢来好生磋磨。 顾熹之一介书生,毫无招架之力,在几人动手前他抢先亮出举子身份,想来对方便不敢造次了。 不成想,这几人压根不带怕的。 举子?举子算甚,满京城的年轻人几乎都是举子,平白少了一个,又有谁会注意。 顾熹之见状心一沉。 脑筋一转,转口说出高公子在京郊侵占房地并牟取租金一事,天子脚下公然犯法,往更深处说,还涉有官官相护之嫌,一旦被人揭发,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下,不用顾熹之吓唬,几人自己就白了脸。 上头的事他们不懂,但其中的厉害还是知晓的。 架没开始打,方才嚣张的气焰已经全熄了,不仅如此,心里畏惧更甚。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甘心被个书呆子拿捏住,顿时色厉内荏起来,狠狠瞪了顾熹之一眼,放话警告。 旋即一转身,脚底抹油溜远了,奔回家去向自家主子禀告。 这样得罪人的事顾熹之既做了,便没有后悔一说,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但他还是远远低估了对方的恶意,也疏忽了招惹上身的祸端。 顾熹之起先被针对是在贡院参加会试时,高公子托关系打听到了顾熹之所在的考场位置。 考试当晚,又是让提调官在料峭春夜只给顾熹之冰水用,又是不小心撞上他,将水洒在顾熹之的卷面上。 好在顾熹之性情坚韧,又有打草稿的习惯,并未弄脏卷面,顺利完成了会试,最后还高中进士。 之后一路赴殿试,点探花,得皇帝青睐授编修一职入翰林。打马游街风光无限,琼林宴上才学尽展。 就连那端坐高位、贵不可言的太子殿下都不由为之侧目,起了笼络他的心思。 而这段时间里,高公子一直销声匿迹,顾熹之顺风顺水地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 时间来到琼林宴散的那个晚上,顾熹之都快走到家门口了,在途经最后一条暗巷时猝然被人迎头堵住,旋即眼前一黑,狂风骤雨般的拳脚不住往身上招呼。 顾熹之实乃文弱书生,当下便痛得蜷起身体,连呼救都喊不出来,意识随着剧痛迅速坠入无边黑暗。 涣散血糊的视野中最后呈现出的画面是一个男人的狞笑,顾熹之曾见过的。 正是那几个高家下人之一。 再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沈玉兰发现时,顾熹之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他们这段时间只得罪过一人,想也知道是谁做的,沈玉兰既没法子替儿子讨回公道,找来的大夫也救不了顾熹之。 大夫说,顾熹之伤势过重,只有宫中太医或能回天。 旁的,再无他法了。 沈玉兰听罢心头一凉,不敢耽搁,想尽办法凭借曾贴身服侍皇后的路子入了宫。 她不敢求见皇后,只能去找身居东宫、如今已是太子的亲生儿子,姬檀帮忙。 一切由此开端。 姬檀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一层牵扯。 了解了前因后果,高府台的来意并不难猜。他无非是来探姬檀虚实,想知道姬檀到底知道了多少,毕竟光顾熹之可能掌握的把柄,就足够影响他的仕途,何况还有高公子着人殴打朝廷命官这条重罪。 其次便是来要人。 这是位高权重官员惯用的手段了。 与顾熹之私下讲和,顾熹之若同意,他便将人拉入自己的阵营,过往一笔勾销不再计较;顾熹之若不同意,便动用权势将其打压,使其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这下麻烦了。姬檀忍不住心生烦躁。 他甚至埋怨起高家公子,既然动手,为什么不做干净,一劳永逸。 如果是那样的话,姬檀毫不介意帮高府台一把,将这件事彻底掩埋。 却偏偏,顾熹之命大留了一口气,撑到太医救治。 现在人已经在东宫了,姬檀不可能放人,身世的事绝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姬檀再不情愿,也只能冒着得罪高府台的风险,维护顾熹之,将人留在东宫。 “真是会给孤找事。”姬檀回头,恨恨乜了一眼仍旧昏迷不醒的男人,带着小印子快步离去。 一个时辰后,会见结束。 姬檀目送高府台离开,神色也随之沉了下来。 他坐在案桌后的椅子上,一手支颐,一手心力交瘁地揉了揉眉心。 和高府台的会见远比想象中长久,情况也更糟糕。 对方的态度十分强硬,非要出顾熹之不可,姬檀如果不是太子,还真不一定能阻止得住他。即便如此,也还是将人得罪了个彻底,日后对上免不了要起争端,都是因为顾熹之。 一时间,姬檀对顾熹之的恨意简直攀升到了顶峰。 但是,还不是时候。 姬檀可以在甫一得知顾熹之的存在时毫不犹豫除掉这个隐患,但顾熹之这样落入了他手中,他反倒没办法趁人之危,只能静候时机,另寻他法以解决。 姬檀再一次压下心中翻涌上来的恨意,保持镇定,着手处理积冗的政务,试图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 一抬头,眼角余光瞥见小印子在书房门口和人嘀咕讲话,对方似是东宫别院过来的人。 是顾熹之又出事了? 姬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举步上前。 来人已经走了,只留给姬檀一抹背影。姬檀转而问小印子:“你方才在说什么?” 小印子是姬檀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许多事不用姬檀吩咐,他自己就能心领神会,传令下去办好。 这次,显然又体察了主意。 他道:“殿下为探花郎费了这许多心思,奴婢自是要教他知道的。” “多嘴。” 姬檀刚抚平的眉心重又蹙起。他何曾想要顾熹之知道了,不过是解决麻烦罢了。 不过这个中缘由,也没必要对小印子道也。 小印子见状讶异:“欸?殿下不是想拉拢探花郎吗?” 姬檀唇线抿紧,这件事确实不太好解释。他做出讳莫如深之态:“兹事体大,越是这种时候,孤手底下的人就越要慎重。你去派人盯紧顾熹之,一有状况即时向孤禀报,另外,查清他的背景经历,事无巨细,孤全都要。” “是。”小印子领命。 “你还有疑问?”姬檀见他还杵在原地不动,出声问。 小印子垂下眼,挠了挠头讪讪道:“……奴婢不知殿下远虑,已经着人去告诉探花郎了,此刻,他定然全都知道了,方才那边过来人回禀,正是要告诉殿下,探花郎醒了。” 小印子抬头偷瞄姬檀一眼,一鼓作气问完。 “殿下,要过去与他见一面吗?”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罢了,下次吧。”姬檀眉眼间满是倦怠。今日一连发生了许多事,他实在没这个心情再去应付顾熹之。 “好。那奴婢就说殿下政务繁忙,去回了探花郎。”小印子赶忙将功折罪。 “嗯。”姬檀点头。 转身回去书房,他的背影消失在原地的光和影之下。 与此同时,东宫别院。 顾熹之在得到下人的回复后并没有太感意外,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能百忙之中拨冗救他性命已是不易,哪还有时间再来看他。 是他心急了,一听母亲说完来龙去脉就亟不可待地想要感谢太子殿下,反而失了分寸礼数,顾熹之不由得为之懊恼。 自他知道所有事情以后,心潮澎湃难以遏制,对这位不过仅一面之缘的太子殿下好奇心和好感都达到了空前强烈的地步,险些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连床榻都下不了,何其狼狈,又怎能见那样天潢贵胄的贵人。 太子殿下没来,其实是好事。 等他身体好些,或者,至少能为殿下尽心效力的时候再见不迟。 起码,那个时候他的姿态能好看一些。 顾熹之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书看不进,去翰林院上任当值的时间也推迟了三个月。听母亲说,太子殿下一切都替他安排妥当了,他只管安心养伤便是。 因此种种,顾熹之心情愈发难以平静。 他又忍不住唤来母亲,想听她再说一说这位难能可贵的太子殿下。 即使母亲所知的也不多,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再说也不过是周而复始,顾熹之也还是想听,甚至乐此不彼。 沈玉兰谈起亲生儿子,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沉浸其中。 一个想听,一个乐于说,一时间气氛分外融洽,时间飞逝。 顾熹之就这样,一字不落、认真而又专注地反复听她讲述,藉以度过这痛乏而又无能为力下榻的整一月时光。 第4章 却说姬檀起先推说政务繁忙不过是为了打发顾熹之,不愿见他,现下确是真的忙碌起来了。 原因无他,顾熹之招惹的事端远没有结束。 姬檀为留下他而彻底得罪高府台的代价很快到来了。 高府台心里始终惦记着顾熹之所掌握的把柄,并把太子执意不肯交人的行为划为一体。倘若只有个顾熹之,他倒无需担心,可若是顾熹之背后站着的人是太子,那性质就大不一样了。 高府台终日悬心吊胆,夜不能寐,最终决定,先下手为强。 在太子揭发他之前,联合礼部侍郎以及御史台交好的官员,先行参姬檀一本。 还真让他们找着了理由,并捅到皇帝跟前。 自今年年后起,姬檀就奉皇帝旨意,在东南沿海一带州郡负责推行桑苗种植一策,这是皇帝交予他拓展海上丝绸贸易、充盈国库的重大任务。 兹事体大,其中参与官员与国帑耗资不计其数,除了姬檀,再无合身份地位能力的人可堪大任。 这本该是一桩双赢的策略,却使得皇帝对姬檀忌惮颇深。 没有任何一个正值春秋鼎盛的皇帝会喜欢年轻有为、手段铁腕的继承人。 姬檀亦不能幸免。 他被册立为太子的时间太早,又过早地展示出出色不俗的政治能力,皇帝唯恐他独大,只拨了原本应该参与的一半官员给他。即使是这样,姬檀也不能够出错,否则便表示他没有身为太子该兼具的能力。 姬檀委实成也太子,败也太子。 毫无退路可言。 高府台他们正是掐准了这一点,趁机参他。 这件事若说没有皇帝的纵容准许,姬檀是决计不信的。 被参的事故往年也常有发生,春汛冲毁堤坝,淹了沿海郡下两个就近的小县良田,姬檀第一时间做出应对,及时派人跟踪处理,务必保证这两县的百姓吃食不受影响。 并设法促进两县百姓利用被淹良田,率先改种桑苗,为他县做为标杆。 只这一切还未顺利实行,就先被高府台打断了。 一大早上,姬檀被皇帝叫进御书房,不由分说厉声斥责了一通,皇帝听都不听姬檀解释地直接给他安上一个疏忽大意、维护堤坝不力的罪名,一挥手定音,叫他回去闭门思过,好好反省。 这不啻于在姬檀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 太子惹得皇帝雷霆震怒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朝野内外都在议论这件事,质疑如沸。 东宫大臣和詹事府官员闻讯即刻赶了过来,劝慰姬檀不要心灰意冷,需以长远为计,徐徐图之。 姬檀不置可否地应下,从容以对,将一众东宫门党看得一愣。 倒不是他们不盼着姬檀好,而实在是,姬檀的反应太过于平静了。 平静地,教人惴惴不安。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一眼,都唯恐姬檀把情绪积在心里,闷出心病,登时深感担忧地宽慰了姬檀好一阵,直到无话可说方才告退,临走前还不放心地望了姬檀一眼。 这场景把姬檀看得颇为无言,但他真的没有心情阴郁,相反,他早就不对皇帝抱有任何期望了,又谈何失望。 骤然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姬檀心里更畅快了。 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在代顾熹之受过。 既如此,他享用顾熹之的身份、地位以及权势,也都是应得的。 没道理他替顾熹之遭受了这所有的风刀霜剑、如履薄冰,到头来还要把自己的性命搭上,这是决计不可能的,姬檀不会允许。 他会恪尽履行太子的职责,顾熹之也该谨遵为人臣子的本分。 君君臣臣,身份尊卑,永不僭越。 如果顾熹之能够全然做到这一点,兴许他还能留他一命。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将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好,万不能再出现任何纰漏。 这件事,姬檀交给小印子亲自去办。 旋即姬檀举步回到房间,立在铜镜前双臂平展,近身服侍的下人为他更换了一袭绛红直裾打底、杏金色宽袖缎面的常服,他稍后要去寿康宫陪太后用晚膳。 至于为什么不是去皇后的栖梧宫,姬檀想也知道,皇后多半又在礼佛。即便不是,也不会想要见他。 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样。 放眼整个宫里,只有太后疼他,知道了白日的事情,定会在皇帝面前为他说话,姬檀也想见皇祖母了。 更完衣裳,姬檀带着下人出发前往寿康宫。 那厢,东宫别院。 顾熹之足足将养了一个多月,日常下地行走活动不成问题,虽内伤断骨还是严重,但时间耽搁不得。 太子殿下对他百般照拂,不代表这是应该的。 何况,顾熹之早按捺不住了。 自他醒来后一次太子殿下的面都不曾见过,他知道太子殿下政务繁忙,就连东宫别院的下人每日都步履匆匆。 顾熹之看在眼里,愈发坐不住了。 见不着太子,他决定先去翰林院销假上任,哪怕是做些微不足道的事也好。 皇帝对科举进士的关注不减,尤其是前三甲,因此顾熹之销假的流程十分顺畅,当天就办好了。 不过上任还要再等一天,且顾熹之赶得正是时候。 由于朝堂政策出了变故,明日皇帝要召翰林院协助典籍侍奉六书,御前伴驾左右。顾熹之作为探花,现任翰林院编修一职,自是要一同前去的。 上峰侍讲学士再三叮嘱他们三人提前做好准备,以备考察。 其他同僚已经抓紧时间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温习典籍,独顾熹之还有要事要办。 他准备重新租房。 从明日起顾熹之就正式当值了,他每月的俸禄足够养活自己和母亲,不能再理所当然地接受太子殿下的慷慨。 这件事等回去和母亲具体商量一下,他今日先了解市场行情。 但还没等顾熹之见到沈玉兰,就先察觉了东宫不同于往日的紧张气氛。 平日顾熹之只待在别院养伤,很少见到东宫其他人的面孔。今天从外面回来,正好迎面遇上两个时常往来别院和太子殿下身边的下人,对方朝他恭敬一礼,顾不上多说句话就疾步离开了。 顾熹之随即回首,见那两人交头接耳,目色凝重,他隐约听见“宫里”“种桑”和“殿下被陛下重责”几个字眼,未及多想,心里就先猝然一突。 是太子殿下出事了吗? 顾熹之想上前问人,奈何两人已经走出很远了,不得不作罢。 而且,就算他问,对方也未必会说;即便说了,也未必是实情,他们不过议论而已。 倒是这几个字眼—— 顾熹之几乎立刻地就回想起侍讲学士提到的明日协助典籍的内容,分明一件事。 竟是与太子殿下有关。 可惜他这段时间都在养伤,足不出户,和翰林院的同僚也不熟悉,一时间连个了解详情、能打探消息的朋友都没有,只能揣着一知半解先回去。 回到别院,顾熹之还是决定过两日再搬出去。 他实在太想知道太子殿下的事。 然而甫一进门,顾熹之就愣住了。 看着母亲拾掇好的行囊,还有站在一旁的小印子,顾熹之心道,也好,他们已经麻烦太子殿下太久了,早些搬出去,也省得给人添麻烦。 反正,他明日御前伴驾就知道了,届时见机行事便是。 顾熹之正要开口感谢他和太子殿下多日的照顾,小印子就先一步笑眯眯地道:“探花郎看看,还有没有行李要一并收拾带上的?” 顾熹之虽疑惑,却也没有直接问出口,环顾一周,见所有东西都已收拾妥当,没有遗漏。 不仅如此,行李里还装了不少东宫的物什。 顾熹之见状赶忙推辞:“这如何使得,还请公公收回去……” “欸,探花郎先别急着拒绝,听奴婢说完,”小印子抬手阻止他再推却:“这些东西可不是送给探花郎的,而是搬去殿下的新居。” “公公这是何意?” 顾熹之没听明白。这些物什不是和他母子二人的行囊混装在了一起么。 “探花郎明日就要去翰林当差了,东宫不大方便。正好,我们殿下还有一座空置的合院,就坐落在皇宫不远处,又毗邻街市,生活便利,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了。” 这下,顾熹之懂了。 太子殿下不但救了他性命,连住处都帮他安排好了。 如此周到,如此细致。分明自己还身陷囹圄。 “公公——” 小印子仿佛预料到了顾熹之要说什么,一莞尔,道:“探花郎就不要再推辞了,我们殿下一贯如此,何况探花郎的伤后续太医还要照看。探花郎就当是帮我们殿下的忙,替殿下看管房子了,如何?”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顾熹之本也没打算再拒绝,邃莞尔道谢:“好。那便劳烦公公替我多谢太子殿下,等改日殿下有空,熹之一定亲自登门拜谢。” 第5章 “探花郎客气了,好说好说。” 见他上道,小印子神色轻快,一挥手叫人把行李都搬到马车上去,正好能赶在日落前搬去新居,沈玉兰也麻利地过去帮忙。 顾熹之退至一旁,没有动作。 等屋里的人来来回回,没有人注意他这边时,顾熹之压低了声音,问小印子:“太子殿下近来可好?明日翰林应诏伴驾,有什么我能帮助殿下的吗?” 小印子闻言侧首,注视向他。 无言的心照不宣蔓延开来,两人都是聪明人,一点即透。 小印子只消一瞬便判断出顾熹之所问非虚,他是真的关心太子殿下。不过少顷,小印子就拿了主意。 殿下为探花郎做了这许多安排,不正是为了眼前的这一刻么? 至于殿下说的兹事体大,顾熹之的大致背景他们已经调查清楚了,没有问题,更详细的还在深入调查中,又有人盯梢,不会出事。 东宫眼下正紧缺翰林院的人手,既然顾熹之有知恩图报的心思—— 小印子也不和他客气,直接将人拉到一旁,将能告诉顾熹之的部分全盘托出:“探花郎有心,那奴婢也就不瞒探花郎,实话实说了……” 别院的下人还在来回搬装行李,大都是顾熹之的书册之类,而里面的两人始终在角落一心埋头窃窃私语,仿佛密谋什么大事。 正好,行李搬完,小印子的话也说完了。 他按照姬檀的吩咐,将顾熹之送上马车,耳提面命车夫将人仔细送去新居,目送他们离去,方才回去姬檀身边。 傍晚,暮色四合,马车到达姬檀安排的合院。 车夫帮忙把行李搬下来,沈玉兰将东西往屋里搬,正要喊儿子一块帮忙,顾熹之已经拿着笔墨纸砚先行去房间了,留下一句: “母亲,晚饭我就不吃了,还有事忙!” 沈玉兰看着儿子急匆匆的背影,话音落地:“诶?这孩子……” 无奈,只得自己动手开始收拾。 房间内,顾熹之简单一整案桌,着手准备撰写明日御前呈递的奏疏。 他已经知道有关太子殿下部分的前因后果,和姬檀想法一样,顾熹之不认为仅仅此事就让皇帝雷霆震怒。 不过事已至此,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解决措施。 一个能让太子殿下摆脱眼前困境,皇帝下达的政策行之有效的急救措施。 顾熹之专心查阅典籍,再结合小印子告诉他的内情深入浅出分析,斟酌提笔梳理要点,几次多番修改研究,眼前却始终萦绕着一层迷雾。 不过这点困难和他想要达成的目标相比实在不算什么,顾熹之一直钻研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分。 夜幕高悬,案几上的一豆烛光逐渐黯淡,顾熹之草拟的奏疏总算有了雏形。 恍惚间,那一晚在琼林宴上也是这样影影绰绰看不清楚,直到太子殿下垂眸,远远地朝他望来,顷刻所有灵光毕现。 顾熹之执着的狼毫笔尖悬于纸面,最后一笔在他方才想起太子殿下面容时落就。 奏疏,完成了。 作者有话说: ---------------------- 金屋藏探花郎(bushi 第4章 翌日,姬檀一早就前往御书房去向皇帝请安,想要转圜与皇帝间僵硬的关系,却被御前总管太监拒之门外。 总管太监悻悻与他解释,今日六部、内阁以及翰林院的要员皆在,共商朝政大事,皇帝腾不出空见他,请他先回。 姬檀险些听笑了。 他一手经办负责的差事,结果反而沦落到他听不得的地步。 也罢,反正他也没有很想来,不过是完成太子应尽的职责而已。 只一点,令姬檀心头微沉。 皇帝如今对他的忌惮连太后说话都不管用了,直接被摆到了明面上来,再这样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不用顾熹之身份暴露,他这太子之位就先岌岌可危了。 说起来,方才那总管太监还提到了翰林院。 姬檀侧首,乜了从昨晚开始就格外沉默寡言的小印子一眼。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孤说的?” 姬檀倏然开口,小印子一个激灵,顿时悻悻地抬起了头,一脸讪笑:“殿下不必太过担心。今日翰林院也在,翰林态度中立,在其中调和之后想来陛下也就不会再生殿下的气了。等晚些时候,殿下过去与陛下讲个和,这事儿也就翻篇了。” 他不提翰林还好,一提姬檀狭长的桃花眼直接眯起:“你如何确定?今日翰林都有哪些人在?” 小印子对着手指,讷讷道:“两位侍讲学士,一位典籍,还有本次科考新擢升的修撰、编修都在。” 闻言,姬檀毫不意外一哂。 小印子脖颈一缩,把自己埋成只鹌鹑,再不敢提顾熹之的事了。但他不说,姬檀也已经猜到了。 姬檀没打算责备他,只是,他见不着的人,顾熹之当值第一日便见上了,姬檀心中忿忿罢了。 更有甚者,姬檀唯恐这对亲父子见面会露出什么端倪来。 他眸光一沉,吩咐小印子:“去,你去看着点御书房那边,探探顾编修都说了些什么,陛下反应如何。” “是,殿下!”这事小印子擅长,他忙不迭领命去了。 姬檀一拂袖,带着剩下的人先回东宫。 这一上午,他什么政务都没有处理,尽顾着等小印子消息这一件事了。 一直候到近晌午,但听外边有疾步声传来,人都还没看清,就先听到了小印子亟不可待的一嗓子。 “殿下!喜事,大喜呀!” 姬檀微微端正斜倚着的身子,抬起眼睫睨了进门的小印子一眼:“都什么时候了,孤能有什么喜事。有话好好说,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 小印子眉飞色舞道:“奴婢正要和殿下说这事呢。” “殿下操心的问题,解决了!多亏了探花郎。听说他亲笔书写了一封奏疏呈至御前,内容针砭时弊剖析入理,甚得陛下欢心,陛下还当着御书房众官员的面夸赞探花郎有经略之才,连带着对殿下的过失也不计较了。今日之后,探花郎在朝中定然炙手可热!” “……依奴婢看,探花郎明显是向着殿下的。殿下何不顺势,招揽了他?”最后一句是小印子的私心。 却也是实实在在,为自家殿下打算。 他不明白殿下为何一直在这件事上举棋不定。 “此事孤自有考量。”姬檀眉梢轻蹙,没有正面应答小印子的问题。 他现在的心情自是极不爽的,可一想到皇帝的亲儿子、本该金尊玉贵的太子在御前为他说话,维护于他,姬檀心里就说不出地快意。 两种情绪交相拉扯,一时间教他也犯了难。 姬檀当然不愿和顾熹之有任何牵涉,他恨不能与其死生不相往来。但现实的情况是,他不得不将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明帮暗控,那么,仅让人住在自己府上就远远不够了。 需得笼络于他,恩信并施,让顾熹之在朝堂也脱离不了自己的股掌。 这就要求姬檀必须拉拢顾熹之,与其深交,姬檀再百般不情愿,也只能退步妥协。 “孤想一想,你先出去罢。” 姬檀头都要痛了,指尖拢上眉峰,按揉上面平添的几分郁色。 “是。”小印子轻步褪下。 姬檀团坐进榻里,仔细思忖他与顾熹之间的情况。站在顾熹之的角度,他救了他一命,顾熹之也相应地在朝堂上为他说话,帮他解决麻烦,算是偿了这个救命恩情,姬檀实在拉不下脸面再主动请人过来。 左右为难,反将自己弄了个闷闷不乐。 就在姬檀心情郁闷时,小印子又进来,一叠声地喊他:“殿下!殿下!!” 姬檀眉梢蹙紧,眼帘欠奉:“又怎么了?” 小印子神色激动地:“探花郎——他来东宫了!现下人已经到了会客的前厅,殿下见是不见?” 姬檀腾地站起身来,全然不顾是顾熹之主动前来,还是小印子又暗中牵线搭桥。总之,他人来得正好。 姬檀一整衣襟,道:“走,随孤去看看。” “是,殿下。”小印子忙跟上自家主子,笑眯眯地往前厅去。 与此同时,前厅。 顾熹之被侍女领着坐下,奉上茶水点心,极尽周到之能事地请他稍等,太子殿下随即就到。 顾熹之颔首谢过侍女,端起茶盏悠然品茗。 侍女恭顺褪下,默立一旁,暗自叹服探花郎俊美无俦的形容和从容不迫的定力。 但若她再细看,就会发现顾熹之从方才坐下开始目光便一直凝在茶盏上,半点没有往厅内环顾打量。 第一次正式拜见太子殿下,说不紧张是假的,顾熹之亦是情怯,不过他心中期待更甚。自顾熹之从御书房出来碰到东宫的下人起,又听对方说太子殿下整上午都在东宫,顾熹之不可抑制地心中一动。 第6章 拜谢投诚,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除此之外,顾熹之私心地,不太希望太子殿下淡忘了他。 就在顾熹之出神之际,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太子殿下到”。 顾熹之立即放下茶盏,扶正帽檐,起身转向门口方向,待看到那道贵不可言龙章凤姿的高挑身影时,顾熹之行云流水般单膝下跪行礼: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姬檀走到顾熹之面前顿步,垂敛眉眼,视线居高临下地觑着青年的乌纱帽顶,再滑过顾熹之饱满的额顶中间一点美人尖,方才道:“免礼。” 哑金色卷云纹袍裾没有停留直越顾熹之,迎面而过的檀香扑了顾熹之满鼻,然而不等他辨闻,那阵香风已然消散,坐落在了主位。 姬檀一揽袍裾端坐好,见顾熹之仍未起身,他神色莞尔:“探花郎不必拘礼,坐。” 顾熹之这才起身坐下,复又拱手道:“殿下,之前微臣命在旦夕,是殿下及时请太医来为微臣诊治,微臣才得以康复,却耽搁到现在才来拜谢殿下,实在失礼,还望殿下恕罪。” 说罢,他又欲起身行礼。 姬檀赶忙出声制止:“探花郎无需多礼。那日孤体恤你母亲救子心切,何况像探花郎这样的俊彦之士,谁见了不伸手帮一把?你身子才见好就入朝当值,又立刻赶来见孤,何罪之有啊,你坐便是,尝尝孤这里的茶,合不合探花郎口味。” “多谢殿下。” 顾熹之心安下来,虽还是有些紧张,不过相比之前,已经好多了,他端起茶盏轻呷。 东宫的茶不消说,自是极好的,顾熹之哪怕不懂茶,也知道其中的珍贵。 太子殿下,更是极好的人,一如想象中平易近人。 不过交谈一句,顾熹之就对这位太子殿下好感倍增。 顾熹之在心里想着太子,姬檀也同样在打量他。 只见青年端庄沉稳,哪怕是乡野里长大出来的,这通身的气度礼数也丝毫不逊于世家子弟。如若不是刻意学过,便是与生俱来的天分了。 想到此,姬檀目光一深。 宫廷礼仪他也精心学过,可故作终究比不过顾熹之的浑然天成,这便是真的与假的分别么。 白天鹅纵使混在了鸭堆里,长大也仍是白天鹅,不像他这只丑鸭,再怎么努力融入,始终白费心机,无法真正取而代之。 顾熹之初次伴驾就得了圣心,如果两人身份没有互换,今日是顾熹之做太子,境况是否会有所不同? 姬檀忍不住深想。 再看顾熹之,已经没有先前的自若从容了。 他这个假太子再刻意维持礼节风度,那才是真正落了下风,不如坦率恣意,全了自己。 姬檀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极尽周全之能事,唯独在顾熹之面前,他不愿。 姬檀干脆放松了身体,斜倚案几,捻起一块点心不疾不徐品尝,间隙中问顾熹之:“你住的地方如何,可还适应?翰林要务繁多,要是后方还不妥当,贻误正事就不好了。” 顾熹之道:“一切安好。谢殿下关心。” 说话间他抬眸看了姬檀一眼,神色微愕,但眨眼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顾熹之心头一热,太子殿下姿态放松,竟丝毫没有拿他当外人。 顾熹之登时更加坚定了他此来的目的。 姬檀眼见头起的差不多了,放下糕点,用帕子净了手,莞尔切入正题:“听闻探花郎今日在御前呈递了一封奏疏,父皇见了龙颜大悦。说来不怕探花郎笑话,孤因维护不力导致堤坝被冲毁一事,父皇直到现在都不肯见孤,孤还要向探花郎好好讨教一二呢。” 顾熹之闻言大惊,又想起身回话。 姬檀抬手阻止:“孤说了,你坐便是。这里又没有外人,这么拘谨做什么。” 顾熹之只好坐回去,道:“殿下博闻强识,微臣如何能及,又谈何讨教。微臣不过是借殿下之花,献佛罢了。” 姬檀眉梢一挑,好奇道:“这是何意?” 顾熹之解释:“殿下负责推行桑苗种植的政令已久,此番生的变故正好可促进其发展。被淹的县田地受到影响,拿来改种桑苗再合适不过,至于这两个县的生计——” “微臣仔细查阅过这两县户籍,每家每户都有兄弟若干,如若每户腾出一半的人丁田地改种桑苗,剩下的一半粮食足够他们全家吃食,等桑苗长成,再被官府征收,他们家也就回了本了,还有多余的银钱生活,以此形成良性循环,带动周边郡县。长此以往,殿下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 “探花郎深谋远虑思量周全,难怪父皇夸奖你了。”姬檀唇角一弯,眼有亮色,只是,这笑意却不达眼底。 顾熹之没看出来,还道:“微臣不过是先殿下而见了陛下,若是殿下先觐见,那想到此法的定然就是殿下了。” “你如何知道孤能想到此法?” 顾熹之坦言:“堤坝被冲毁的第一时间殿下的人就救下了百姓,说明殿下一定留有后手,即使不是这个主意,也会有更好的方案。微臣运势好,先殿下一步,但这功劳却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这下,姬檀真心笑起来,并开始认真地审夺顾熹之。 但见被审视的人始终不卑不亢,姿态从容。仿佛姬檀不论是太子,还是旁的人物,于他来说都是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这样沉得住气、又有能力的人,如果不是碍于他的真实身份,姬檀无论如何都要拉拢过来。 可惜,为何偏偏是他。 顾熹之越是才华横溢,侃侃而谈,姬檀就越觉得他面目可憎,几要到了掩饰不住的地步。 姬檀指尖一下下毫无规律地点在座椅扶手上,他无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并轻佻道:“探花郎不必谦虚,这功劳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愧是探花郎,好生厉害,孤见了也十分欣赏。” “殿下谬赞了。”顾熹之心情上扬的同时,不免觉得太子殿下的语气有些怪异。 他形容不上来,就好像,从前没有进京时邻里邻间的相互捧哏,分明是夸赞,落在人耳里却格外的刺耳,教人不爽。 但是,太子殿下怎会如此。 定是他会意错了。 顾熹之当即摒除胡思乱想,直抒来意:“微臣所做相较于殿下的恩情实在不值一提,能够帮助殿下,为殿下效劳尽忠,是微臣的荣幸。” 姬檀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他向前微微倾身,不可置信确认: “你是说,你想要效忠于孤?”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据姬檀所知,近来想接触顾熹之的人不少,其中不乏有位高权重官员,只是碍于顾熹之一直在养伤,未曾得见。 今日之后,顾熹之怕是连拜帖都收不过来,想与之交往者数众,顾熹之大可先与其他官员往来,再择明主。 此外,如果他不想沾染任何一方政治势力,直接效忠皇帝是最明智的选择。 以顾熹之的能耐,他有得选。 可是,他却说,他是在为自己效忠。在没有接触对比其他任一官员的情况下,连最优选皇帝都被直接排除在了外。 这无疑取悦到了方才还对顾熹之满是恶意的姬檀。 顾熹之抬眸看向姬檀,这回确认了,太子殿下是高兴的,于是他直言不讳坚定道:“是。微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光说不够,顾熹之再一次向姬檀郑重行礼。 宛如立下一个践行终身的誓言。 姬檀唇角仍挂着那副清清浅浅的笑意,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在虚假和真实之间来回变幻。 顾熹之的主动投诚是他没有想到的,初入官场就站队储君,探花郎简直性情中人胆大包天得出人意料,尤其再配上他那一无所知又分外清澈的表情,瞬间姬檀心里的厌憎都被冲了个四分五散,神思一滞。 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笼络他,结果得来全不费工夫。 巨大的惊喜淹没了姬檀,让他终于绽出今日第一抹纯粹柔和的笑意。 至于顾熹之的后路、日后想再改效他主断无可能,这就不在姬檀的考虑范围内了。 顾熹之迟迟没有等到回应,原本笃定的心情也变得惴惴起来。 他略抬起头,看向姬檀,想从中窥出些许太子殿下的反应,却一眼撞进了姬檀堪称云销雨霁般的笑容里。 刹那间,顾熹之只觉自己的胸腔都停滞了一瞬,心脏跳动由慢及快,牵连着肺腑呼吸都不畅紧促。 顾熹之立即低了头去,勉力平复鼓噪的心情。 他手指掩在绯红袍袖下紧紧掐入了掌心,面色发白地等待原本信心十足的宣判。 直到姬檀春风和煦的声音落入耳里:“探花郎快快请起,孤就喜欢探花郎这样的青年才俊。好了,说了这么些话,探花郎喝茶,再尝尝东宫新做的点心。” 第7章 话音落地,顾熹之方才从泥里重新回到了云端,心口重重一松。 他从未有哪一次如这次般地劫后余生过。 好好的投诚被自己失态弄成了这样,幸好太子殿下没有介意,还热情地接纳了他。 顾熹之心定下来,拿起一块和姬檀手中一样的糕点细细品尝。 糕点的甜味沁入舌尖,浓淡正好,一抿即化,一如顾熹之此刻的心情,甜津津的。 姬檀不错眼地打量着他,见顾熹之喜欢,又吩咐人多上了些糕点种类。 正好,到了午膳时间,顾熹之在这个点过来见他,他不留人用膳委实不好,但若留人用膳,姬檀心里亦不舒坦,将这些点心送予他,权当午膳了。 姬檀打着这个算盘,莞尔看顾熹之恍若受宠若惊之态,连番局促地道谢,不由兴味盎然。 能让他逗个趣儿,倒还不算百无一用。 不过今日他想说的、想做的,都已经达成了。 这顾熹之也是个妙人,看在他为自己御前上疏的份上,姬檀大方地赏了一块他新得的方墨,墨身施金错彩,装进盒中连同打包了些的点心,一并给他。 顾熹之意会,主动提出时候不早了,他需要回翰林院当值,向姬檀告辞。 姬檀也不挽留,只清浅微笑:“今日和探花郎相谈甚欢,孤受益匪浅,望探花郎得空再常来东宫,孤定倒屣相迎。” 顾熹之躬身行拱手礼:“微臣亦是。期待与殿下再次相见。” 说罢告退,离开了东宫。 下晌,翰林院。 顾熹之甫一进院门,其他用过午膳的同僚也陆续回来了。迎面碰上,几个庶吉士率先向顾熹之热情招呼,几人本欲请顾熹之指教一二,却见后面状元郎和榜眼相继过来,便打住心思,各自回了各自的位置。 顾熹之第一日当值,只早上和两位同僚简单地相互寒暄过,两人比他多当了一个月的差,经验也更丰富,顾熹之主动上前问好。 状元郎娄进目不斜视地越过他,顾熹之眼瞧着对方轻蔑冷哼了一声“哗众取宠”,施施然拂袖而去。 顾熹之倒没有介意,反而是榜眼谢晁楼主动打了圆场:“娄前辈就是这个脾气,顾兄莫要介怀,我们一道进去罢。” 娄进知天命年中状元,年龄比他俩足足大上了两轮还多,又是修撰,尊称一声前辈也当得。 顾熹之点头,与他一同进去院阁。 两人序齿相仿,顾熹之略大些,他有意与同僚交好,恰逢谢晁楼又是个性子玲珑的,很快便熟稔起来。 谢晁楼道:“顾兄今日的奏疏实让谢某拜服,不知稍后能否再借来一阅,供某学之?” 顾熹之莞尔:“自然可以。谢兄的想法另辟蹊径独树一帜,我正想和谢兄讨教呢。” “那正好,我们一拍即合了!” 谢晁楼一合掌,碰到了顾熹之提着的木盒,里头的墨块发出沉闷声响。 都是读书人,对笔墨纸砚尤其钟爱,世家出身的谢晁楼一听便知是好东西,问了顾熹之,果不其然。 他双眼发亮,忙央顾熹之给他看一眼:“这墨是江南上贡的,统共也没几块,只几位皇子和酷爱习字的淑妃娘娘分了去,你运气真好。” 顾熹之不知这墨还有这样的来头,登时心中一热。 又听谢晁楼笑道:“顾兄真是羡煞我等了,你都不知道,这官署的午膳有多难吃,要不是不方便,某都想自己带膳过来,不像顾兄,第一顿就在东宫用了,还得太子殿下青眼赏赐。” 顾熹之微怔:“是吗?” 谢晁楼便又和他说起官署的午膳有哪些菜,做的如何难吃,太子殿下多么礼贤下士、宽厚待人云云。 顾熹之从中敏锐地抓住了一个细节:“你是说,太子殿下常邀人用膳吗?” 谢晁楼点头:“是啊,你不也吃过了。今日你上疏陈情,一出御书房就被东宫的人请走,难道不是太子殿下宴请?” 顾熹之抿了下唇,没有答话。 他不是被宴请,而是主动前往拜见东宫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顾熹之终于觉察出太子殿下的态度哪里不太对劲了,先前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会意错了。 现在想来,并非如此。 不是说太子殿下一定要邀他用午膳,而是,这不符合太子殿下一贯的待客之道。 两相对比,显得他像是被轻慢了。 可太子殿下对他的奖赏又十分厚重,言语间不乏有欣赏之意,两人相交甚欢,这让顾熹之不禁感到违和。 连带着同谢晁楼交谈的心思也没有了,言简意赅地回答完他,陷入了一阵缄默。 好在到了上值时间,谢晁楼同他暂别,没有发觉,顾熹之也被侍讲学士领去另一边整理文献典籍。 他顿时收束起神思不属的心情,专心处理政务。 再一抬头,是金灿灿的落霞晃了眼睛,顾熹之阖上手中典籍,他今日的政务完成了。 顾熹之态度恭谦地请侍讲学士过目,并询问还有没有其他要务需要处理的。 侍讲学士查阅顾熹之整理的典籍,沉吟过后点头,表示不错,再看他时神色稍微温和了些,与他详细介绍起翰林院的状况和他日常当值的政务。 顾熹之垂首恭听,不时应答发问,求知若渴的务实态度终于让侍讲学士松了神色。 侍讲学士语重心长提点他:“我知你有经略之才,非池中物,只是切莫和东宫走得太近。你当知道,越是鲜花着锦的地方,其背后越是诡谲难测,翰林院虽不算特别位高显重,却是个稳妥、能好好打磨人的去处,脚踏实地,方能走得长远。” 顾熹之一愣,目光望去,侍讲学士说完话,已然转身离去了。 这无疑又在顾熹之心头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他向太子殿下投诚不假,顾熹之辨无可辨,也不后悔,但他所做决定并非是追逐名利,只为报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照拂之情,出于深思熟虑和心之所向下慎重做出的选择。 但旁人却不这么以为。 顾熹之自己虽不在意这些揣测,却担心于太子殿下名声有碍。 侍讲学士一席话,也映证了这一点。 这就让顾熹之困惑了,从头到尾都是他在主动,太子殿下固然言语称赞他,却不曾向他抛出过橄榄枝,顾熹之亦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太子殿下非要笼络他不可。 那太子殿下的态度就十分地不对劲了。 不仅是待客之道的轻慢,热络却又保留的态度,甚至有些散漫轻佻的语气,顾熹之也是到现在才冷静地回过味来,太子殿下不是不拿他当外人,而是压根没有在意过。 说不在意都牵强了,顾熹之甚至觉得,太子殿下是在敷衍他。 但这就更矛盾了,太子殿下既没有招揽他之意,又何必如此上心,不仅给他和母亲安排了住处,还处处周到照拂。 仅仅体恤,需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况且他现在可以自食其力,太子殿下完全不必再多费心。 救命之恩,足以让他用余生报答,虚与委蛇的客套反倒多此一举。 顾熹之实在是想不出缘由了,更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价值可图。那么,当他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答案即使再难以置信,也是事实: “——太子殿下,是不是不喜欢我?” 结果自然无人回答,却毋庸置疑。顾熹之怆然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顾熹之提着木盒走回家,这一路上他心情起起落落,临到家门口时才猛地恍然,太子殿下喜不喜欢他又有什么打紧,他是来效忠殿下的,不是要求殿下喜欢他的,险些陷入了歧路。 何况,殿下对他已是好极。 顾熹之不是不思图报贪得无厌的人。 这般想着,心头阴郁一扫而空,顾熹之重又舒朗起来。 甫一进家门,沈玉兰告诉儿子今日有好几人往家里送了拜帖,其中还有东宫的。顾熹之一听,对其他拜帖置若罔闻,边急忙打开东宫的帖子看边问母亲:“东宫来的人还有说什么吗?” 沈玉兰摇了摇头:“都在帖子上了,你看看。” 不消她说,顾熹之已经看到了。 是太子殿下邀他明早东宫一见,帖中未阐明是何事,但足够顾熹之喜出望外神采飞扬了,他珍惜地将拜帖往怀中一揣,兀自回房间去。 沈玉兰无奈地在后头喊他出来吃晚饭,顾熹之遥遥回了声“知道了!”,人却迟迟没出来,也不知道在房里忙活些什么,沈玉兰管不了他,叹气作罢。 时间一晃来到了翌日一早。彼时,晨光熹微,东宫庭院。 一道沾着露水的剑锋划破晨空,飒飒生威,银亮剑身倒映出主人行云流水婉若游龙般的矫健身姿。倏而,剑锋翻转,速度快得只剩下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和主人衣袂翻飞的景象融为一体。 第8章 小印子快步跑来,不敢离得太近,隔了两丈远向姬檀禀告:“殿下,探花郎来了。” 唰地一声,长剑收势,向后轻灵一挽,姬檀停下动作:“带他进来。” “是。” 小印子转身去了,姬檀将剑收回剑鞘,改为练拳,这是他每日必坚持的功课之一,日勤不辍。 顾熹之进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太子殿下身着一袭松石青色上衫搭配橘红马面袍裾的轻装,没有穿惯常的宽袖外袍,清晰可见纤细的腰肢被玉腰带束地盈盈一握,随着练武动作柔韧绷紧。 顾熹之这次有所准备,提早垂了眉眼,恭敬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姬檀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有停下动作,只放慢了速度,道:“免礼。你过来。” 顾熹之便举步走上前去,垂着眼睫不去直视太子殿下因为习武而泛起红润、分外昳丽的面颊,温声道:“殿下。” 姬檀笑意吟吟地转过头:“昨日不才见过,探花郎怎的又这般拘谨。” 顾熹之被太子殿下忽如其来的热络弄地不知所措,他明知太子殿下并非表面上的这样,却仍忍不住认真,相信,一再地心生好感。 见人是真局促,姬檀也不难为他了,放松了身体温和莞尔:“孤叫你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言毕,一双剔透莹然宛如琉璃般的桃花眼清清浅浅地笑看着他。 顾熹之猝不及防与之对视,当即就讷讷地下意识接住姬檀的话头:“什么好消息?” 姬檀唇角笑意愈深,难得带着三分真心实意,将昨日下晌皇帝的旨意告诉他。 原来是昨天下午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过来,召姬檀前往御书房觐见。 经皇帝和朝政大臣商议过后决定,姬檀负责的政令继续推行,不但要将此次的过失解决妥当,之后任何进展都要随时禀报于皇帝,这些姬檀早有预料,答应得也干脆。 紧接着,皇帝问起了顾熹之在朝堂上疏一事,正中姬檀下怀。 姬檀不卑不亢答道,探花郎有此举动全是为了报他的救命、知遇之恩。 皇帝了解过后未予置评。良久,才言简意赅说这措施既是他想出来的,便跟着姬檀一起办罢。 姬檀从善如流地替顾熹之谢过皇恩。 从此后,顾熹之的仕途就和东宫捆绑在一起了,掌握在他的手里。 姬檀知道他这位父皇,最是忌惮臣子互结朋党,尤其科举是为皇帝、为朝廷选拔栋梁。顾熹之本有大好的前途,却效忠太子,心向东宫,不中用了,皇帝随手一拨,将人交由姬檀处理。 姬檀时刻紧悬着的心终于沉甸甸地落了地。 不枉费他这段时日对顾熹之悉心安排。 “旨意上午应该就能送达到你手上,陛下对此十分重视,孤亦会全力而为,探花郎意下如何?” 姬檀说话间,顾熹之已将他的未来思忖清楚,既然决意效忠太子殿下,便要不断向上爬,为殿下做更多力所能及之事。太子殿下都主动递出了橄榄枝,他岂有不接之理。 顾熹之当即一撩袍裾,单膝下跪行礼,铿锵坚定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但凭殿下吩咐。” “好!”姬檀满意莞尔。 手掌撑在顾熹之肩头,轻拍了拍,“孤果然没看错你。起来罢,不必总是这般拘礼。” 顾熹之被肩头温热的掌心一熨,怔愣一瞬后方才起身,垂敛眉眼,不去直面笑靥盈然的太子殿下。 姬檀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顾熹之似乎总是这样,每当他许他好处时,对方或是受宠若惊地行礼,或是拘谨地垂敛眉眼,从不敢抬眼看他。 这倒新奇,顾熹之不像是会在贵人面前怯懦的人。 不过这样也好,拿捏他就更容易了。 一大早上,不但可以将顾熹之彻底控制在股掌间,还能见他卑躬屈膝、对自己忠诚不二的模样,再没有比这更舒心的事了,姬檀心情大好,连带着对顾熹之也和颜悦色起来,边活络筋骨边与他闲谈。 “听太医说你的伤大好了,后面好生将养着就行。” “是。宫中太医医术高明,已无甚大碍。” “那便好。” 姬檀最后转了转手腕,站直身体,端抱着臂转身往庭院外走,顾熹之始终保持落后一步的距离跟在姬檀身后侧。 姬檀心中满意,莞尔道:“距你当值还有半个时辰左右时间,可用早膳了?” 顾熹之本想回答“用过了”,然话在舌尖转了一圈,还是如实道:“尚未。” “那正好,在孤这一起吃。” 顾熹之闻言不太置信地一抬眸看向姬檀,似在辨认姬檀是客套,还是真的诚邀他用早膳,然而他只看到了姬檀笑意款款白皙柔和的侧颊。 拒绝的念头从未升起,顾熹之就先踟蹰应下:“多谢殿下。” 姬檀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由有些忍俊不禁,不过一顿饭而已,至于他思量再三?顾熹之平日瞧着挺机敏,应对政事也从容不迫,条理分明,怎的这时候反应木讷成了这样? 莫不是书读太多,读朽了。 真是块木头,姬檀心里发笑,面上仍自不动声色。 只是对顾熹之的态度愈发和缓了,“本来昨日就该邀你一道用膳的,只是考虑你初入官场,不便与东宫往来过密,以免落人口舌,便罢了。不过今不同昨,父皇已命你在孤的手下办事,日后接触不可避免,自然无需再避嫌。” 话音未落,姬檀就再次欣赏到了顾熹之脸上堪称喜形于色的表情。 不过顺着他的反应说,效果竟这般立竿见影。 顾熹之好拿捏得远超想象,姬檀如是想道。 顾熹之万没料到是这个原因,太子殿下为他思量,考虑周全,他却以为殿下有所保留,不喜欢他,顾熹之顿时愧悔不已,对太子殿下的忠心更是无以言喻。 因此造就了一个蓄意拉拢、一个甘之如饴听从,分外相得的和谐场面。 这幅场面一直持续到姬檀命人传早膳,顾熹之吃过了早膳去翰林院当值,姬檀也需先回房更衣,稍后接见东宫大臣商讨政令一事时方才散场。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接见大臣商讨政令推进一事顺利,只其中的一项决策,教姬檀犹豫不决。 在东南沿海郡县敦促百姓种桑,势必要安排自己的人过去经办,姬檀手底下不缺这样的人,只是他想将顾熹之外调任职县令,远离京城,一来好培植自己在地方的根基,二来顾熹之离得越远,他也就越放心。 可惜皇帝没有这个意向,这一批科举进士目前尚留在京畿任命,姬檀不能越俎代庖;再者,顾熹之缺乏历练,经验声望也都不足,恐难以在这样的局势下担当大任。 还是不合适。罢了。 他再想一想顾熹之的去处,总归人捏在自己手里,跑不了,姬檀倒也无需太过担心。 姬檀最后指派了门下一名心腹官员前往赴任,先熟悉当地的具体情况。虽不过几日时间,微末之处就可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次,他断不会让高府台之流重演,而务要将所有可能的风险都控在自己可预料内。 故而姬檀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日常不是处理政务筹谋划策就是和门下官员商榷政令安排一事。 此事繁杂牵涉甚广,暂时还不必顾熹之参与。 姬檀将他需要知道的部分整理成册,派人送去给他先行了解,等到了时候自会召他过来,再论政事。 这一忙就忙了整整一旬时间,期间姬檀一次也没有召见过顾熹之。 他几乎已经将人抛之脑后了。 还是小印子过来禀告他,说探花郎上门求见,姬檀这才想起来,叫人带他进来。顾熹之特意挑在姬檀晨练时间,不会影响到他日程安排,是个懂事的。 姬檀略略提起唇角。 等着他来。 顾熹之再次踏足东宫庭院,明知院内布局景色,也知道太子殿下所在的位置,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局促鼓噪,不过他面上已然端得不动声色,举步上前,向姬檀行礼。 姬檀直接:“探花郎来了,过来说话。” 顾熹之驾轻就熟上前。 姬檀也不多寒暄,莞尔切入正题,问他一早过来有何要事。 顾熹之微微垂敛眉眼,恭谦但十分简明扼要地道:“微臣看了殿下遣人送来的文册,算算时间,殿下指派的县令也该到任了,微臣有些问题想要向殿下确认,以便后续为国策推行略尽绵力。” “你说吧。” 顾熹之猜出了他的人,时间也完全估算准确,无疑给了姬檀一点惊喜。 顾熹之见太子殿下态度如常,未有对他的主动不满,便放松下心,将自己困惑的地方和见微知著猜测的详情一一告诉姬檀,并从中关注姬檀的反应,连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和殿下早日共事的殷切期待。 第9章 姬檀起先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依然保持晨练姿态,并未多在意顾熹之。 直到对方剖析渐深,侃侃而谈却不失条理,连其中的逻辑关系都圆融丝毫不错漏。说是问题,倒不如说是顾熹之将里面的政治民生以一个全新的角度重又诠释在姬檀面前,甚至无需他指出错处,一论到底。 恍惚间姬檀仿佛看到了那日在御书房上疏、耀眼夺目教人叹服的探花郎。 这些干系、本质他早分明,却仍忍不住为之侧目,真是有意思。 顾熹之不间断地说完话,发现太子殿下一直笑靥灿烂地看着自己,顿时局促起来,无措别开眼睛:“……殿下,微臣僭越了。” 眼见人头垂地愈来愈低,姬檀再忍不住,清清浅浅地笑起来:“无妨,你说的极好。等过两日县令的八百里加急传回,你再过来与东宫大臣一起相与。” 这便是通知顾熹之明确过来的时间了。 顾熹之连忙正色应“是”。 姬檀不置可否地打量着他,不明白顾熹之分明胸有应策,洞若观火,虽还不及东宫大臣老练,但已是极为难得,况且,也是他自己主动过来的,做什么却表现出一副木讷温驯的模样。 姬檀喜闻乐见,但还没忘记笼络顾熹之的目的。 他不禁柔和了声音,款款莞尔:“难为你想到这许多,花了不少心思罢,翰林院那边的政务可顾得过来?要是太忙,孤就吩咐侍讲学士,不必什么修文编纂的事情都叫你做。” “多谢殿下,不过微臣活计不多,每日当值的时间就能完成,未有影响。”顾熹之受宠若惊地谢绝了太子殿下好意。 他不希望太子殿下认为他能不配位。 “好罢。你自有安排就好。”姬檀没就这件事多说,既然顾熹之不需要,便算了。 “嗯,翰林院的史书典籍浩如烟海,既是修整也是从中学习,方才微臣所言,正是由此获得的感兴。”顾熹之谈及自己熟悉的事物,眉眼轻抬温润流转,总算有了几分这个年纪的青年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松快。 姬檀略微调整了姿势,顺着他的话莞尔续问,多是些翰林院的问题,或是顾熹之日常乏善可陈的政务,或是他在翰林院与人的往来交际。 都是些小事,姬檀也调查得详尽清楚。 他此番问,不过是为了和顾熹之拉近关系,顺便想知道这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而已。 结果自然没有令他失望。 顾熹之对他堪称推心置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姬檀想知道的,都能从他口中问出。 一问一答,彼此无间,气氛一度和谐到两人不似君臣,倒像是知己的地步。 姬檀微微眯起桃花眼,避开渐次高升的日光,提醒顾熹之:“今日你在东宫待了许久,怕是要赶不上当值了。” 顾熹之一怔,回神道:“今日休沐,微臣记着时辰的。” “原是这样。” 姬檀清浅一笑,才知是他记岔了时日,怪道顾熹之这样本分的人,却在东宫逗留许久。 也罢,来都来了,气氛也烘托得恰如其分,姬檀今日没什么紧亟的要务处理,正好趁这个机会多笼络顾熹之。 故而,他非但没借口教顾熹之褪下,相反,态度更加热络了。 “好了,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时间还早,探花郎就在东宫一起用早膳吧。正好前几日膳房送了一批肥鱼过来,做成鱼片粥鲜美得紧,探花郎也尝尝。” “多谢殿下美意。” 顾熹之接受地很是从善如流了。 姬檀唇边泛着莞尔笑意,领顾熹之往前厅走,这一段路的距离他也不会放过:“孤瞧着探花郎身体文弱,光靠食补可不行,往后的政务只多不少,探花郎也要多注意增强体魄。唔,探花郎如果需要的话,孤这里有合适的教习师傅,不用根基底子也能练。” 言毕,视线似有若无地从顾熹之身上踅摸过去。 顾熹之装得不动声色的面容腾地一下烫了起来,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太子殿下眼里是何种形象,初见时便重伤不起,即使到了现在,伤势痊愈也仍旧文弱。 这并非是他不想,而实在是,他不是什么习武的料子。 幼时顾熹之就曾和父亲练习武功,不但没有长进,还常把自己弄地一身是伤,反而,他在文才方面表现优异,天赋异禀,后面就一直以读书为主。 但这绝对不是说他体力差,或者身体差。 父亲过身后,家里的重担都是顾熹之一力挑起来的,他什么重活都能做,也不觉得累,他只是纯粹不会武功,才会着了套被人殴打重伤。 事实胜于雄辩,顾熹之手足无措地试图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让他看起来更木讷了。 还是夹杂着无助可怜的那种,姬檀又见识到了顾熹之的一种新情绪,登时好笑:“不知道怎么说就不用说了,不过你还是要锻炼身体,否则后面吃不消耽搁公务孤也帮不了你。” “是,殿下。”顾熹之的声音都低了不少。 姬檀却愈发心花怒放,道:“孤这里有一本太极拳的拳法,很简单,稚儿见了都会,也是孤小时候练的,你拿去练习吧。” “是。”顾熹之答的恭敬,声音却彻底蔫了。 姬檀心情大好,终于走到前厅,他一挥手,早早等候的下人即刻下去,旋即一个个端着粥碗和精致小食的下人鱼贯而入。不消片刻,份量不多但将近摆了满桌的早膳便准备妥当,姬檀招呼顾熹之落座。 赧然无措的青年这才重新活了过来。 被姬檀尽收眼底。 姬檀对顾熹之的熟悉和掌控又进一步。 两日后,姬檀收到了县令传回的八百里加急密信,信中无外乎是当地的民生情况,包括但不限于百姓态度、当地父母官的辖管,以及可能牵涉到的其他政治势力,姬檀即刻令小印子召东宫大臣和詹事府的心腹官员前来商讨对策。 当然,也包括顾熹之。 彼时的顾熹之正在翰林院当值,不过这是陛下的意思,无人违抗,翰林院的上峰也不会再说什么,自放他离去。 从这一刻,顾熹之便从明面上、所有人眼中彻底站在了东宫一边,休戚与共。 谈及政事的时候姬檀并不会过多关注顾熹之,他的重点都在如何办好手底下的事情上,这些大事姬檀多和东宫大臣商榷,一直以来也都是如此。兹事体大,他与官员商讨出的决策还要由少师少傅记录,稍后向皇帝禀告。 过了皇帝那一关,才算是得到了初步许可。 程序都如此复杂,不提其中还有诸多的弯绕,决策实行后具体落到每位官员手上能取得的成效,其背后又会不会有官员徇私枉法,阳奉阴违,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百姓对于种桑的踌躇,愿不愿意配合官府行动。 桩桩件件,都是相当棘手的麻烦。 顾熹之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困境,他发现平日在书史策论上的游刃有余到了实际应用中却是这样的举棋不定,寸步难行。 商讨的整个过程,顾熹之几乎都在虚心聆听太子殿下和大臣们的有商有量,从中学习,不懂的地方暗自记在心里,等之后再努力寻找答案,亲身实践。 这也是顾熹之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和真正身在官场斡旋捭阖的官员之间的差距,不可谓不小,他之前在太子殿下面前侃侃而谈此刻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不能为殿下分忧丝毫,这无疑让顾熹之感到了莫大的挫败。 姬檀的殚精竭虑、慎重前行更是如铁烙般深深烙进了他心里,挥之不去。 一直到商讨结束,官员散场,顾熹之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沉溺其中。 姬檀也未出言留他,而是让他与其他官员一道离开。 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向他展示身为太子的不易,顾熹之亲身所历,心里又会怎么深想。 这些姬檀通通不感兴趣。 他只确信一点,往后的顾熹之会更加奋进勤勉,忠诚于他,为他所用,受他控制,这就够了。 这正是姬檀今天所要顾熹之看到的目的。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顾熹之一如姬檀所料地勤勉学习,许多关窍他不明白一是因为他对其下的官员不了解,二是他对朝廷的官僚体制运作亦不熟悉,三则是见识经验浅薄的原因了。 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深谙的,但顾熹之从来都是一个执着的人。 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学,而且,他总有一种感觉,太子殿下会乐意告诉他他想知道的内容,并希望他这么去做。 这绝不是什么顾熹之的自作多情,而是他再一次去东宫拜见太子殿下时,向殿下讨教,太子殿下知无不言地告诉了他,顾熹之就更肯定了。 太子殿下明知他初涉官场,认识的、能够帮助他解惑的官员无几,翰林院的上峰需要回避,旁的官员就更不可能了,东宫的近臣也不是顾熹之能够轻易攀扯的,算来算去,竟只有太子殿下一人。 第10章 若不是先前才误解了殿下,顾熹之几要以为这又是殿下的手笔了。 但这怎么可能。 顾熹之已不会再犹疑误会,而是笃定。 太子殿下这样好的人,处处为他考虑着想,甚至亲自指教他,他怎么还能怀疑殿下的用心呢,顾熹之再也不会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事了。 他只会全心全意,忠于太子殿下。 而对于顾熹之的这一变化,感受最深的毋庸置疑是姬檀,毕竟这是他一手造就的结果。催着顾熹之揠苗助长,好教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自己投以最大程度的忠诚,物尽其用。 但真的看到顾熹之一步步如自己所愿,突飞猛进,姬檀又忍不住心生失望。 他欣慰顾熹之的才能,却又始终忌惮他的身份。 顾熹之越是这般,姬檀就越忐忑。 有时候姬檀甚至希望,顾熹之是个平平无奇的庸人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这么进退两难、焦心受怕了,最好从未遇见过他。 “殿下?” 然而,这根本不可能,顾熹之一出声,姬檀立刻从如梦幻泡影般的神游回到残酷的现实。他定了定神,才道:“怎么了?” 顾熹之摇了摇头,有些担忧地:“微臣观殿下眉宇间似有倦色,殿下若是乏了,万不可逞强,好好歇息身体要紧,微臣先告退了。” 说完一揖,倒退几步准备离开。 “不必,孤还有事同你说。”姬檀阻止他离去的动作,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再为难自己,干脆倚过身子靠着身后的软榻。 小印子察言观色,适时在姬檀身后垫上一块软枕,将人伺候妥帖方才退开,默默地伫立一旁随时听唤。 顾熹之本要离开的脚步重新走上前来。 “你自己看吧。”姬檀不多赘述,半阖上了眼睛兀自养神。 顾熹之不明所以地看了太子殿下一眼,旋即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信便递到了眼前,顾熹之下意识想问姬檀,但见人在闭目休憩,又闭上了嘴,从小印子手里接过密信安静地看了起来。 这是沿海郡县发回的最新政况。 按照顾熹之在御书房提出的补救措施和姬檀结合当地情况后所做出的行动结果,顾熹之原以为哪怕遇到阻碍,起码大方向上不会出错,可信中却说毫无进展,推进不了一私一毫,百姓抗拒意图明显。 怎会如此?! 顾熹之做过两县的背景和户籍调查,怎么也不至于到这番境地。 倏然间,顾熹之神思一滞,想起先前姬檀被参的原因,以及东南沿海郡县的官员势力,莫非又是—— 顾熹之顿时抬眼看向姬檀,眸中压抑着的愧疚几乎要化为实质。 心口也跟着一阵阵酸涩了起来。 “不是高府台,他手还没那么长,和你也没关系。”姬檀仍阖着眼,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顾熹之一瞬的心情变化,并向他解释了这一句。 就当是对他进步的褒赏罢,顾熹之已经能在看信后第一时间意识到里面的本质问题。 熟料,顾熹之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好转。 姬檀睁开了眼睛。 因为方才一直闭目养神,此刻尽管姬檀一如往常般精明,落在顾熹之眼里,那双清透的桃花眼却是带着些许茫然和不解的,这让顾熹之心里更加歉疚了。 “都是微臣的错。” 顾熹之毫无厘头地说了这么一句,姬檀还听懂了,他微微蹙拢眉心,不赞同地看着顾熹之。 顾熹之愈发艰涩了声音,道:“是微臣给殿下添麻烦了,如果不是微臣,那一次殿下就不会被陛下责骂,更不会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结果反而还要殿下费心来指教微臣……” 顾熹之越说越沉浸其中。 姬檀两弯纤长的眉都皱了起来。 他是想利用顾熹之的感情催他奋进、要他忠诚不假,但他还不想矫枉过正,这么快地就物极必反了。 于是乎,姬檀站起身来,亲自阻止了顾熹之不断发散的愧疚。 姬檀右手按在顾熹之的肩头,不轻不重捏了一下,专注的目光直直撞入顾熹之漆深的瞳底:“孤说过了,与你无关。” 不论皇帝还是今日种种,都不是顾熹之的过错。 皇帝对他忌惮积深,就算没有那件事,也会另找由头敲打他,结果不会好到哪里去;至于这次政策遇阻,硬要说是顾熹之的错,那更是无稽之谈了,朝廷水深,连姬檀都只能被裹挟着被迫往前走,更遑论一个初入官场的小编修。 姬檀对他上心,是为着他的身份,旁人可不会。 顾熹之自投入东宫门下,从前递拜帖想和顾熹之结交的人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哪能受他影响,确实是顾熹之想太多了。 虽有姬檀推导的因素在,但顾熹之实算无辜,因此姬檀安慰起来也十分得心应手,挑些能说的说,很快将人稳住了:“这次的事一定要算清楚也是多方政治势力博弈的结果,连孤都没什么头绪,这下你可安心了?” 顾熹之大胆地和姬檀对视了片刻,旋即垂下眼帘,又看到姬檀还按在自己肩头处的手,他不禁也抬起了手,在触及到那温热白皙的肌肤前猝然收了回来。 顾熹之抬起头,认真道:“微臣安不下心。” 姬檀刚要问他原因,就听顾熹之肃然续道:“政策是殿下负责的,事情一日不解决,微臣就一日安不下心。” 闻言,姬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还是为了他啊。 就结果来看,他的手段还是很高明的,连顾熹之的负面情绪都能掌控,并为己所用,极好极好。 姬檀心满意足。顾熹之一瞬不瞬看着太子殿下,亦心满意足。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太子殿下,连殿下脸上透明的细软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由此更见殿下肤如凝脂,目若秋波,一笑宛如桃瓣漾开,檀香拂面。 瞬息间,熟悉的鼓噪再次涌上心头,顾熹之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别开了眼。 少顷重新转回来,见太子殿下没有发现,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将注意力回归正题:“连殿下都没有头绪,那该怎么办是好?” 顾熹之刚才一瞬的悸动是真的,现在的担忧也是实实切切。 姬檀松开了按在他肩头的手,转身往门口走,正好一览无余地望见前边花园亭榭。 东宫花园修建地轩敞开阔,园中池塘锦鲤,花草珍奇,样样别致,其中最有趣儿的当属锦鲤,鱼食一洒,沉鳞竞跃地争相浮出水面,迅猛夺食。 姬檀饶有兴致地看了片刻,见顾熹之视线望来,朝他莞尔一笑:“不知道怎么办就不办。等鱼饵够了,鱼儿自会出来竞相抢夺,我们且再等一等。” 顾熹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见姬檀微笑,他不禁福至心灵,同样一莞尔。 “殿下说的是。” 顾熹之离开东宫,心里对姬檀接下来怎么做大致有了个数,太子殿下果真冰雪一般的人物,顾熹之愈发心向往之。 被惊艳的同时,不禁暗愧自己萤火之辉,未能替殿下发光散热,殿下实是特别好的人,即使是这样的他,也依旧给足机会予以重用。 殿下都不介意,他自当勤勉百倍以回馈才是。 想着,顾熹之决心更坚,连带着回翰林院的步履都步步生风,他要去继续查阅典籍,为殿下的决策提供更强有力的支撑,并充盈自己。 顾熹之的这些举措姬檀也都是知道的,原本单方面送去给顾熹之的疏册、信件,顾熹之回以了他查阅到的案例,相关佐证等。 再之后,不单单是这些,还有顾熹之写予他的折子,或是请安问好,或是请他指教,一次比一次内容繁长。 姬檀倚在榻上一页页地看得兴味盎然,顾熹之这份心思实在不错,主动送上门来由他掌控。 心情大好之余,也开始提笔回复顾熹之的折子。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话,甚至有时只有言简意赅的已阅两字,却足以让顾熹之喜不自胜了。 如此一番来回,顾熹之回复姬檀的折子就更丰富了,除却以上这些,还有自己亲手所做的芸笺,用金箔纸和植物纤维精雕细制成长条,轻薄又好看,夹在书信里也不占位置,连姬檀这样讲究的人瞧了都不由眼前一亮。 可见顾熹之其用心。 姬檀对于顾熹之的表现亦很满意,不论他的进步还是别出心裁。 日子在这样繁忙紧凑、偶尔还有一点小惊喜的状态下匆匆而过。 终于,姬檀抛出去的鱼饵有动静了。 又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信传回,姬檀亟不可待打开,快速浏览完,旋即将信纸放回信封内。 小印子伫立一旁,从过分安静的氛围中判断不出情况好坏,少顷,但见姬檀唇角露出一抹微深笑意,他心知稳了。 从善如流地走上前去:“殿下,要奴婢召几位大臣过来相商么?” 姬檀点头,从容道:“去吧。” 第11章 小印子得令,一个箭步离开书房,叫上除自己以外的麻利太监,分别去请几位大人过来东宫。 姬檀则不疾不徐地整理这段时日一共传回的信笺,心里有了盘算。 影响种桑推行的官员除却自己人,其他几位皇子和朝中重臣势力俱有可能参与,甚至一起插手干涉了,姬檀查不出具体是谁在里面搅混水,导致百姓惶然而不敢种植桑苗,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放出了足够令这些人出洞的消息,结果也相当令人满意。 要知道,国库虽然没钱下拨,但涉及到的政策推行官员调动,其背后都代表着巨大的权利更迭,不但关乎自己的政途势力发展,整个家族兴旺,甚至还牵动着经济命脉。 现在的起步阶段暂时是没利润,但一旦桑苗种成,丝绸贸易顺利,中间的每一环节就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没有人会和权和利过不去。 这两样鱼饵足以让所有政治势力闻风而动,土崩瓦解。 因利维系的结盟最终也会因利散去,官场就是这样,没有牢不可破的关系,只有永恒的利益,姬檀直接将这些阴私全摆到台面上来。 他奉皇帝旨意行事,是为朝廷,为生民,谁也没有立场指摘置喙,但那些为了自己牟取私利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既不敢明目张胆地插手落下把柄,又唯恐别人先行于自己一步,故而几股势力都在互相警惕着、观望着,伺机而行。 一段时间内东南沿海郡县都会风平浪静,无人再胆大包天作祟。 这时候,就是姬檀出手的最佳时机。 之前顾熹之告诉他,桑苗种植也是讲究时节的,眼下春季都将过了,他们的进度刻不容缓。 小印子脚程很快,大臣更是知道举足轻重,没有丝毫耽搁即刻赶至东宫,紧急在书房召开了一场如何消解百姓惶恐落地种桑的集议。 原本的补救措施被地方官员打乱,已然是行不通了,他们需另想他法。 沉吟过后,一名司谏提出,不若直接在沿海郡县全力推行政策,总会有百姓愿意试种,以少数带动多数,渐渐地政策自然顺利推行下去。 姬檀却是直接否了。全面推广范围太过庞大,势必又会落个之前一样的结果,那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就全白费了。 还是得逐个击破,姬檀打算从被淹的两县着手。 “这两县已经派了我们自己的县令过去,天时地利人和,都更便利。”话是这么说,姬檀心里却并不乐观。 “要不,直接一纸诏令,张贴公榜,百姓莫敢不从。待他们从中尝到了好处,自会主动兴起种桑热潮,届时一切难题自会迎刃而解。”另一名少詹事道。 姬檀更是摇头。 他们今日敢这么办,明日御史台的弹劾奏折就能压死他们,都不是好主意。 “切入点还是在百姓身上。”姬檀提醒道。 若是之前,官府发布政令兴许还有用处,但现在的百姓人心惶惶宛如惊弓之鸟,谁也不愿冒险,太难了。 更难的是,这些大臣站在为官者的角度或可提出百般策略,但要他们易地而处,站在百姓的位置思考,这就行不通了,接连被否后几位大臣皆是一筹莫展,无法真的感同身受,姬檀亦不能体会。 集议一时陷入了僵持,只有微不可闻的几许叹息声响。 顾熹之默默无言听了半晌,总算将太子殿下和大臣们的症结捋清楚,这个问题他倒是能解答一二,顾熹之好歹是乡野出身长大的,多少更了解些。 他的视线在几位大臣之间逡巡了一圈,旋即主动起身一揖提议道:“诸位大人,殿下,微臣有一看法,或许可行。” 几位大臣的目光落在年轻的探花郎身上,并不抱什么希望,也没有答他。 姬檀直接首肯了:“说。” 顾熹之便将自己的看法娓娓道来,遵照姬檀的想法,从百姓出发。 “被淹的两县良田受到影响,今年收成锐减,百姓定然想先把仅存的粮食囤积起来,再尽快耕种新的粮食以度灾年,不愿花时间去种不确定性太大的桑苗,说到底还是生存问题,如果我们能将其解决,是不是就可以落地种桑了。” “接着说。”姬檀来了兴趣,向前倾身认真听他讲述。 顾熹之的看法总是这么令人惊喜。 “保障两县所有百姓的生计自然不现实,但是,我们可以从中有目标的进行挑选。” “何意?如何挑选?” 这次急着询问的人不是姬檀了,而是左春坊下设的中允大人,对方从顾熹之的说辞中看到了明显希望,故插言问。 “这两县本就因为春汛洪涝冲击,粮食损毁过半,富庶些的人家尚可明哲保身,但穷苦的人家就未必了,为了家人,为了活下去生存,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莫说种桑了,刀山火海也愿下。” “我们就从这里面选,逐户攻克,互惠互赢,让当地的官员先悄摸进行。” “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顾熹之问的是全场所有人,可他眸底倒映着的却只姬檀端坐高位一人的身影。 顾熹之也不确定这能不能行,只是将自己的方法提出,一试罢了。 众人虽然心动,但也不会贸贸然首肯,而是在心中快速权衡着各方利弊,最终的决策权还是握在姬檀手里。 “孤觉得,可行。只是,这件事不能大张旗鼓,底下的官员必须要找信得过的人来做,秘密进行,待木已成舟再看。除此之外,提供给这些百姓的粮食可以等他们种成桑苗收成时抵扣,他们要想获得更多富余,就多种桑。” “还有其中所需的赀费问题……” 顾熹之不过提出方法,姬檀就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整个完善,方方面面都考量到位,余下的便是分派给各下属官员的任务了,姬檀知人善任,安排有条不紊,迅速定夺好了人选,下属官员自是如斯响应,无有不从。 这样镇定而又强大的统筹能力再次教顾熹之心折。 他只一瞬不瞬地望着姬檀。 最紧要的政事暂时解决了,姬檀从正色肃然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恢复成了一贯浅笑莞尔自若从容的模样。 “接下来的事就有劳诸位多费心了,盯紧一些,有任何状况随时向孤禀告。”姬檀一番话说的大臣心里舒坦,连忙保证这都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不敢懈怠,一定认真做好,办地漂亮。 姬檀微笑:“那便再好不过了。” 众位大臣再次折服,又是一番捧哏太子殿下。 不仅如此,连他看中的探花郎一并称赞,这次是心悦诚服的,顾熹之的才思当得,他们也乐意与之结交。 其中尤以府丞大人,也是皇后母家姬檀的表舅为最,他说:“殿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探花郎胸藏锦绣腹隐珠玑,颇有几分陛下当年杀伐决断的模样啊!” 话音未落,场面蓦地一静。 姬檀指尖攥紧了小几边角,视线艰难而又划过一抹微凉地瞥了过来。 “府丞大人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府丞一愣,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冷汗如雨下,他扑通往下一跪解释:“下官、下官是说殿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就是顺嘴将太子殿下和探花郎一块夸了。 恰好,顾熹之就坐在他一眼看到的位置,顾熹之的侧脸和端庄沉稳的姿态让他不由感到熟悉,宛如故人。 又因着和姬檀的这层外戚关系在,一时没注意分寸,直接秃噜嘴了,祸从口中。 待回过神来,冷汗早已涔涔后背,府丞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他不该将顾熹之放在皇帝面前,叫人误会他说顾熹之和陛下相像。 “殿下——” 府丞着急地想要抓耳挠腮,恨不能狠狠抽自己一嘴巴子,怎么就昏了头说出这样的无脑话来,也不知殿下生气没有。 他头垂得极低,半点不敢抬起来。 良久,才听到姬檀温和莞尔的一声:“无妨,孤自然知道府丞的意思,不会误会,诸位大人也不会。好了,今日的集议就到这里,孤乏了,你们自散了罢。” “是。” 众位大臣未再多言,纷纷起身作揖,后退几步散去。 顾熹之走在人群最后,有些担忧地望了姬檀一眼。他一直有在关注太子殿下,方才见殿下神情不对,脸色有一瞬的发白,怕他身体不舒服。不过殿下既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多逗留,只能跟着大臣一道离开。 想来是殿下殚精竭虑操劳过度,累着了,好好休息自当无碍。 他下次再来看望殿下。 顾熹之也离开了东宫,姬檀独自面对空无一人的书房,房中下人尽数被他谴了下去,直到这时,姬檀才敢袒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他面色沉郁地可怕,连指尖都颤抖不停,掩在宽大的袍袖下被完全遮挡住了。 第12章 天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有多慌张,可他不能自乱阵脚,被人看出一丁点不对。这件事要是曝光,他死无葬身之地,丝毫侥幸都不能抱有,为此他只能大度地饶恕府丞的错误,并把这个小插曲轻轻揭过。 而这也给姬檀敲响了一记警钟。 他知道府丞是无心之失,对方不过捧他惯了而已,脱口而出。但在这脱口而出的背后,他如何就能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顾熹之像陛下,是他潜意识里察觉了什么,而自己本人没有意识到吗? 如果是这样,他会不会哪天突然又想起来了。 会不会有更多的人发现此事。 彼时无人注意是因为顾熹之人微言轻,在官员面前露面的机会也不多,那以后呢,顾熹之常出入朝堂宫阙,会不会再有人发现,继而联想到顾熹之肖似皇帝皇后。 顾熹之相貌清俊,结合了帝后两人各自的优点而长成,不仔细看其实看不太出来,但他那与生俱来的独特温润气质,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不可以。绝对不行。 不能让事态有任何扩展发酵的风险。 姬檀长于深宫之中,最是深谙其中的厉害,说不准哪天这事就被人给抖罗出去了,而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哪里露了马脚。 这可不成,姬檀端抱手臂在书房内来回焦虑踱步。 顾熹之这么大一个人,也不是他说藏就能藏起来的,顾熹之总会不断遇到新的人,与人接触交往。今日的事他可以盖过,甚至往后朝堂之上他都能大言不惭地掌控,在旁人起疑前将其往错误的方向引导。 那私下里呢? 顾熹之日常结交朋友,参加宴请集会等,与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又该如何知晓。 姬檀虽一直派人暗中盯梢,但也只能监测顾熹之的活动去向,无法探听到顾熹之与人的全部对话,乃至细微的表情、神态上的毫末不对。 还是有暴露的风险啊。 沈玉兰也是个不中用的,管不住顾熹之一点,还是要靠他自己。 姬檀不放心,唤来小印子,又增派了一批人手近距离盯梢顾熹之,主要排查他私下的人际交往,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立刻禀报。 为着这句无心的话,姬檀一整天都无法镇静,到了夜间也不能寐,没有丝毫困意,安神香都不管用。 他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又唤来小印子,问他盯梢顾熹之的人传话回来没有,小印子说传了,姬檀登时一个激动坐起身来,让他细说。小印子的回答是一切正常,没有特殊之处,姬檀重又沮丧地躺回床上。 他都分不清自己是希望一切正常,还是不正常了。 心里烦闷得很。 姬檀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用脑门哐哐撞了两下枕头,没有作用,他又伸展手臂揪住床单,抓挠了几下,然后一用力一脚蹬飞了身上的被子,将脸埋进枕头里,这才安静地宛如行将就木般不动弹、也不胡思乱想了。 过了好一会,小印子悄声进来,蹑手蹑脚地将掉了半截在脚踏上的锦被拾回床榻,盖在郁郁颓丧的太子殿下身上。 然后命人再熄灭两盏烛火,点上姬檀惯用的檀香,轻轻关上门坐在外间守夜去了。 直到后半夜,姬檀才伴着袅袅檀香、窗外轻鸣浅浅进入了睡眠。 两日后,大朝会散。 姬檀持笏正要离去,总管太监一溜步地踱到他面前,恭敬讪笑:“殿下,陛下宣您在御书房觐见。” 姬檀颔首,调转脚步跟随总管太监前往御书房。 面上温润莞尔,心里却不禁腹诽,开了一大早上的朝会,连早膳都不让人先吃。更重要的是,姬檀在心里揣摩皇帝召他所为何事,他这段时日没再被人参过,按理说没什么要紧事这么着急才对。 罢了,先去看看再说。 到达御书房,皇帝已经在里面坐着了,姬檀驾轻就熟地下跪行礼,直到皇帝说“平身”方才起身,起身后也只是恭谨地站在皇帝对面的案桌前,不敢有丝毫逾矩。 “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了何事吗?”皇帝觑着他,厉眼沉沉。 “儿臣不知。”姬檀低垂着睫。 “你这般玲珑心窍,朕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皇帝不依不饶,觑着姬檀的目光愈发收紧。 “儿臣不敢揣测圣心。”姬檀登时惶恐跪下,额心贴地。 “敢不敢全系你一张嘴,朕又如何能够分晓?”皇帝疾言厉色,心知姬檀的自作主张和独断行事,此时再看他这副温驯作态,不免觉得流于过伪,愈发不喜这个装模做样的儿子:“起来说话!教人看了,你是想让人说朕不慈爱吗?” “儿臣不敢。” 姬檀立即从地上起身站定,双手握在身前端端正正。 “不知?不敢?好啊,既然你不肯说,那朕就告诉你!”皇帝一手撑在桌上,直直看向姬檀,道:“你让你的人在沧州两县私下鼓动百姓种桑,是何用意?连官府都背着,是不是有朝一日连朕这个君父也不放在眼里?!” 姬檀一惊,这个消息他并没有收到,不过皇帝既这样说了,那就说明,他的策略成功了。 只是,自以为算无遗策,却还是遭了训斥。 姬檀无可奈何解释:“父皇,儿臣绝非此意。只是沧州势力复杂,政策难以推行,儿臣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想等有了成果再来禀报父皇,省得空欢喜一场,儿臣绝没有僭越、以权谋私之意。” “是吗?”皇帝仍旧目光漆深。 “是。”姬檀脊背挺直。 皇帝默不作声,姬檀也兀自岿然不动。 “朕信你。”半晌,皇帝这样说。 姬檀松了口气。 然而,一口气没松完,皇帝又道:“不过你的策略既已取得成效,就没必要再背着官府行事了,叫他们一起办,效率高些。” “是。”姬檀只能答应。 “那就好。朕不希望这些百姓日后只知太子,而不知朕,明白吗?” “儿臣,明白。”姬檀瘦削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皇帝眼睛微微眯起,总算温和了声音:“好了,你知道怎么办就好。哦,对了,之前遭春汛冲毁的堤坝是不是也是你的人在负责监督修缮?” “是,父皇。” 姬檀甫一回答,皇帝便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专心办种桑的事就好,堤坝不必再管了。另外,开展海外贸易的河道漕运,朕已经看好了几位大臣一起监办,你也不必再费心劳神了。” “是,多谢父皇体恤。” 姬檀低垂着头,没教皇帝看清他眸中神色。 皇帝看了他须臾,率先收回视线:“行了,没事了,你下去罢。” “是,儿臣告退。”姬檀躬身一揖,后退几步转身大步离开御书房。 一直到出了这扇门,他才重新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方才在御书房不过短短片刻时间,却仿佛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是以这段时日,他每见皇帝一次,就愈发地深恶痛绝、难捱一分。 亲子尚且如此,倘若他不是皇帝的儿子,这条命,还有的活吗? 想到皇帝对他忌惮的模样,姬檀就不由发笑。 这个策略,可是他的亲儿子想的啊,可惜那端坐高台的上位者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不让他插手堤坝漕运,绝了他与工部户部之间的联系,乃至六部,那又如何?姬檀只想要活,只想要手上现在经营的一切,只想把眼前的困境解决,为什么他只有这点小要求,皇帝还要来逼迫他?! 日复一日,这金尊玉贵的太子不当也罢。 姬檀看着巍峨壮丽的层层宫阙,看着来往恭顺的奴婢侍卫,最后看着锦衣华服的自己,只觉得他从根里就烂掉了,再焕发不出一丝生机,他在被一点点地侵蚀腐烂,却还要拼拼凑凑拾掇出一个完美无暇呈在人前的太子。 他太累了,这副瘦削的脊柱随时都能够垮塌。 顾熹之,皇帝,谁都能轻易压死他。 姬檀几乎成了一具无法呼吸,也看不见光亮的傀儡,就这么行将就木般失魂回了东宫。 小印子守在宫里,猝不及防看见这样的殿下,被吓了一大跳,险些蹦起来仔仔细细地将姬檀周身都检查了一圈,确认他没有任何受伤,这才稍稍放心了一点。 “殿下——” 姬檀一抬手,打断了他:“什么都不必说了,孤乏了,进屋躺一会。” “是,殿下。” 小印子刚答应,想起来什么,又嗫嚅着道:“殿下,您之前吩咐派人去调查探花郎的背景,事无巨细第一时间禀报,现下暗探已经回来了,您,要先见一面吗?” 闻言,行将就木宛如老矣的姬檀立马被拉了回来,重又迸发出璨烈生机:“人在哪,叫他即刻过来。” “是!”小印子忙不迭跑去了。 少顷,一名身姿利落的探子进门,向姬檀行礼。姬檀一摆手:“免了,说说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第13章 “是。”暗探不再多言,直奔主题告诉姬檀他都追随顾熹之的痕迹去了哪些地方。 顾熹之所有生活过的居所、邻里邻间关系往来,他一路赴京赶考的路线、途中所见所遇所闻,统统都被摸透,一切正常,就是普通人的经历。 “没有别的了吗?”姬檀纤眉蹙紧。 “唔,还有一点八卦轶闻。据说,当初探花郎中秀才后,不少媒婆争相上门要给他说媒,只是,无一成功。卑职也从媒婆处深入打听了,得到了一个惊天消息,不保证其准确性,只是推测,探花郎有龙阳之好。” “什么?”姬檀不可置信,瞬间澄澈的瞳孔都张大到了极致。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男风一好历朝历代皆有之,非是我朝才起源,只是,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轻易为世人所接受的事,因此,姬檀在听到顾熹之可能有龙阳之好时才会如此惊讶,难以置信。 顾熹之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这种癖好的人。 “你再将这些轶闻仔细说来。” 姬檀手心都不由攥紧了,全神贯注听暗探讲述。 他现在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预感,或许,这会是他彻底掌控顾熹之的有力手段,想着,姬檀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 暗探道,顾熹之自中秀才后就不断有媒婆上门说亲,彼时的顾熹之年纪尚小,家里负担也重,全部拒绝了算属人之常情;再之后,顾熹之在乡试中一举中举,并夺得第一名解元之称,这时候,顾家的门槛才真正被人给踏破了。 其中不但有普通布衣,就是富商之女、当地官爷的女儿都在其列,欲和顾家结两姓之好。 这些人,都不是顾熹之能够轻易拒绝的。 然而,结果还是没成。 顾熹之和前来说亲的媒婆,甚至是大胆主动上门相看的女儿家说了什么,对方这才偃旗息鼓,息声离去。 姬檀听着皱眉:“有没有可能这只是他应付的借口,顾熹之根本就不想成亲呢。或者,他的眼光更高,想在京城结亲。” 暗探摇头,道:“这一点,那些死心眼的媒婆和爱慕探花郎成执的女子已经确认过了。” 暗探继续和他道,这些话媒婆们虽然听了暂时离开,但仍然不死心,不舍得就此放过这么清俊又有才华的郎君,甚至,连在顾熹之沐浴时偷窥、亲自试探这样的事都干出来了,最后才心如死灰地确定。 姬檀:“……” 这确实是,不太正常。 姬檀从不质疑这些经验老道的媒婆对纯涩少年郎的试探。但是,这也不能证明顾熹之就一定有龙阳之好啊。 暗探挠了挠头,下定结论:“所以说是推测。探花郎一切正常,却唯独对女子毫无反应,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解释了。” “也是。”姬檀一只手臂端着,另一只支在上面托腮,喃喃自语道。 随即,他水灵剔透的桃花眸狡黠一转,登时就来了主意,勾唇笑道:“既然不能完全笃定,那咱们就试他一试。孤偏要弄清楚,他到底有没有龙阳之好。” “是!”暗探铿锵领命,旋即又茫然了眸,讷讷发问:“只是,殿下,要怎么试探探花郎啊?” 姬檀闻言,险些一个仰倒。 他好不容易才维持住正色,目光幽深,道:“你先去街上,寻一个人。” 傍晚,夕阳西下。 金橙落霞沿着碧瓦朱甍一直铺到了广袤的天际边缘。顾熹之看不了这么远,他的视线止步于出皇宫后一条青石砖道上熙熙攘攘的街市,而他正要下值回家。 倏然,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窜出来一名清丽女子,对方扯住顾熹之的胳膊就激动地:“顾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席姑娘?”顾熹之转头,不由讶异。 “是我。”姑娘腼腆一笑。 这位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当日顾熹之不惜得罪高府台之子护下的那名经商姊妹中的妹妹,席茵。只是,当日对方就已经郑重感谢过了,在顾熹之会试前还经常送他们母子一些自己做的吃食,顾熹之被点探花后才分道扬镳,再没见过。 此时席茵忽然找来,莫非,又遇到了什么困难? “席姑娘,你可是有难处需要在下帮忙?”不然,顾熹之再想不出原因了。 “不不不,我没有困难。”席茵登时摇头。 “那你这是?”顾熹之不明就里,先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席茵这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脸,又背过手去,和顾熹之保持距离,低眉顺眼道:“救命之恩是大事,岂是一句道谢就可以的。”想起来时间已过了三月,姑娘有些底气不足,但还是一鼓作气说完:“后来我又仔细想了,不能这么草率对待恩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愿做奴做婢,报答公子。” “啊?不不不,席姑娘不必如此。”顾熹之被吓得连连后退。 “要的,姐姐也赞同,恩公——” 姑娘每上前一步,顾熹之就惊恐后退,颇为头疼了起来:“真不必如此。那日不论是谁,我都会救,只是恰好是姑娘而已。” 席茵眼见顾熹之是真不想和她牵扯,目的也达到地差不多了,便退而求其次,道:“顾公子既不要我服侍,那总该给我一个报答的机会,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请公子在酒楼吃饭,以这顿饭偿了公子的恩情,过后绝不纠缠。” “这,好罢。”顾熹之其实连这顿饭都不想答应,但先前已拒绝过人一次,他想将这件事彻底了了。 “劳姑娘破费。” 说罢跟着姑娘,与她一起前往她所说的酒楼。 席茵出手极为大手笔,点的全是酒楼价值不菲的招牌菜,顾熹之越坐着越觉不对劲,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席姑娘缘何今日才出现,出手阔绰地与她以往的风格大相径庭,但思来想去,也不认为席姑娘要对他不利。 大抵真像席姑娘所说,她做生意赚了不少,又想报答他罢。 顾熹之如坐针毡地接受了。 席间一派和乐,顾熹之吃到近半时,席茵起身为他斟酒。 顾熹之当即拒绝,但席姑娘又用上了这是最后一次见他的说辞,顾熹之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喝下了席茵递给他的酒。 毕竟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人在酒中下药,只为试探他所好究竟是男是女。 顾熹之在吃到尾声时才察觉出不对,浑身一阵发热,他登时抬眸锐利看向席茵。 姑娘被他刺地一颤,站起身来。 手足无措地想上前做些什么,又害怕顾熹之厉色的眼神,后悔今日不该邀顾熹之前来酒楼,但找到她的那个人,实在不是她能够拒绝得了的。 这真是,姑娘着急忙慌地都要哭了。 顾熹之见状,也不好再苛责她什么,压住体内不断上涌的热意,沉声道:“你过来,送我回家。日后,我们便再无瓜葛了,也不会再见面。” “对不起。”姑娘自知有错,不敢祈求顾熹之的原谅,连忙上前按照顾熹之的意思想搀扶住他。 就在这时,斜里横过来一只手,先一步扶住了顾熹之。 这是一只男人的手,骨骼修长,匀称好看。 然而,顾熹之却无心欣赏,他仿佛被铁烙烫到般,猛地抽回了手臂,却再一次被年轻俊秀的男人扶住。 无人知道这人是何时过来的,又为何对顾熹之执着不放。 席茵见状,登时也从另一边扶住了顾熹之,狠狠瞪着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男人。 于是,两人一左一右俱握住顾熹之的胳膊,僵持不下。 顾熹之愈发不适难忍,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个男人毫无分寸的肌肤抵触,他知道自己的取向,才更厌恶。 顾熹之的理智已濒临崩溃边缘,他抬起眸,冷声道:“放开。” 那一眼极具压迫力,甚至隐隐有几分皇帝年轻时的气势,再不复平时的木讷温润。饶是同样都是男子,一旁俊秀的男子也不由得被慑住,松开了手。 “送我回去。”顾熹之选择了席茵。 “好。” 席茵一板身体,紧紧扶住顾熹之,快速带人撤离酒楼,送他回家。 身后的俊秀男子提步欲追,后面屏风处走出一个身姿落拓、玄衣劲装的暗探,对方出言道:“不必追了。” 俊秀男子道:“可是,探花郎中了药……” “不碍事,一点迷情的草药而已,半个时辰就会散去药力,你先回禀上面。” “是。”俊秀男子一揖,冷静褪下。 暗探一闪身,消失在了酒楼深处。他施展轻功轻松追上顾熹之和那商贾女子,在暗处一路跟随保护,也确定顾熹之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对女子毫无意图。 “他真是这样反应的?”姬檀倚在房间的贵妃榻上,边翻阅文书边问。 “是,探花郎避之不及甩开了我们的人搀扶。”小印子回答。 第14章 姬檀搁下书,站起身来,他身上披着的绯红对襟暗纹罩衫逶迤在地,随着姬檀走动一下下拂在榻前铺着的轻薄绒毯上。 “这么说来,是真的了。”姬檀微微笑了起来。 顾熹之宁愿要一个女子送他,也不肯接受男子触碰,甚至避如蛇蝎,这不是避讳是什么。 他竟当真,有这样的癖好。 姬檀想着想着,忽然一阵恶寒,一想到他曾和顾熹之多次接触,而对方却喜欢男子,他就不太自然。 不过这点不自然很快被另一种愉悦的心情所取代了。 他正愁私下里该如何掌控顾熹之,就得知了这样的消息,还真是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啊。 姬檀原本没打算对顾熹之怎样的,他都想要放过顾熹之一命了,没法将人远调,他就将他安排在自己的手下,等顾熹之再历练几年,他会再提拔他进詹事府,为己所用。 可偏偏,顾熹之被人看出和皇帝相像。 这姬檀就不能够忍受了,他不敢豪赌身世的秘密。 这是他的命脉。 本就心烦不已,皇帝也来逼他,削他权力,苛刻斥他,一步步将他往绝境上逼。姬檀甚至都不敢想象,如果身世曝光,他会落得怎样一个悲惨的下场,他太惧怕了,风声鹤唳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草木皆兵。 是以,他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做些什么,将风险掐灭在摇篮之中,牢牢控制顾熹之,要比之前更加地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朝堂、远处他都能够窥视掌管,唯独私下里,私密地带他无法接触探之。 不过这没关系,他的机会来了。 顾熹之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合该娶一位妻子,勤俭持家,照料于他。 更重要的是,当好姬檀的耳目,做姬檀控制顾熹之的最后一步棋,胜天半子。 如此一来,姬檀的燃眉之急可解,也彻底断了顾熹之的后路。 如果将来顾熹之的身世曝光,届时娶男子为妻的高贵皇子在皇室之中如何自处,皇帝能否容得下他,天下人又会怎样耻笑,姬檀光是想想,就很是痛快了。到那时,即便他真的沦落悲惨境地,也不枉了。 如果身世永不泄露,那就更好了,不但他能活命,还能趁机恶心皇帝一把,一举两得。 姬檀已经迫不及待畅想,他那严苛古板、处处挑他错处的父皇得知,自己的亲生儿子、曾夸赞看中的臣子,喜爱的竟是男人,脸上会露出怎样精彩纷呈的表情。 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姬檀心情前所未有地痛快过,他一招手,唤来小印子,乐地吩咐:“你去派人,帮孤做一件事,先这样……再这样……” 姬檀附在小印子耳边嘀咕许久,总算把事都说完。 眼瞅着小印子双目逐渐震惊睁大,姬檀乐不可支,清清浅浅地眯着桃花眼笑:“好了,去办罢。” 小印子自动阖上张大的双眸,轻晃了下,然后才一脸坚毅地重新睁开眼睛,决然转过身,褪下照姬檀的吩咐办事去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继姬檀被皇帝削去部分职权政务后,沿海郡县的种桑一策推行也稳步顺利,姬檀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以专心处理顾熹之一事。 姬檀吩咐小印子去办的事情总共有三件。 其一,传信沈玉兰,告诉她该督促顾熹之成家了。古人讲究先成家后立业,享天伦儿孙绕膝之乐,顾熹之也不应例外,此举正合沈玉兰心意。 是以,沈玉兰在接到信的第二日一早就开始给顾熹之上耳风,无外乎说儿子已是翰林院编修,还得太子看中,也该考虑娶媳成家的事了。 顾熹之是早被说,晚也被说。 白日顾熹之在翰林院当值,沈玉兰也在外面边做些胭脂水粉补贴家用,边和京城的妇人八卦,打听哪家哪户的女儿如何云云。每个中年母亲在这方面都天赋异禀,不消一天,就打听了一堆未出阁的好人家的女儿。 顾熹之一回家,就被母亲拉着念叨,各种催他去相看人家姑娘。 顾熹之满面痛苦抗拒。 沈玉兰不由分说,儿子不答应誓不罢休,最后还是顾熹之摆出他的政务还没有处理完,太子殿下的事不容耽搁,这才暂时逃脱了母亲的催婚魔咒。 回到房间,顾熹之瘫坐在椅子上满是惆怅,母亲从前虽然也提过几次叫他成家,但绝没有这么猴急,多半还是顺着他的,最近这是怎么了。 看来以后还是叫母亲少和那些闲来无事的妇人相处,他可消受不起。 再说回成家,顾熹之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娶女子为妻,男子也不会,这太狂悖了,他早已做好独身一世的准备。 有效忠的明主,有自己的事业,有侍奉的母亲,足矣。 将来他说不准还会效仿闻名遐迩的先生,教授自己的门生,桃李满天下,这便是人生最快意之事了。 对顾熹之来说,这样即是最好。 但沈玉兰显然不这么想,顾熹之一想到母亲如此热衷,就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哎。 这厢的顾熹之深陷催婚囹圄,终日愁叹,那厢的姬檀却恰恰相反,好不恣意。 顾熹之的遭遇他早就知道了,却乐得看戏。禀报的探子褪下后,姬檀兀自倚在宫殿外间的软榻上,一手翻着本史书典籍看,另一只手拿糕点水果吃,不用处理政务的日子格外惬意,他这父皇总算干了件人事。 小印子随侍一旁,将铺在软榻前的薄毯又新换了一张。 姬檀这样斜倚着软榻时,他的袍裾下摆总是花朵一样绽了满榻,绯红内搭盖住姬檀修长匀称的双腿,身上的哑金色团云纹外袍滑下,流水般倾泻在软榻和前面的薄毯上。 姬檀又伸手捻了颗晶莹剔透的骊珠送入嘴里,这下连袍袖也滑下来了,露出半截细瘦白皙的腕骨和小臂。 小印子将姬檀爱吃的水果往他手边推了推。 姬檀满意地又吃了一颗骊珠,旋即抬眼,问他:“这第二件事,你吩咐下去办的怎么样了?” 小印子摇了摇头:“还没动静。” 姬檀吩咐的其二件事,是为顾熹之物色合适的妻子人选。这人选要求性别男,和探花郎两相匹配,还得能为姬檀所用,值得信赖托付,一时之间不太好找。 姬檀手底下倒是有不少这样的才俊,只是,人家都是正常人,没有龙阳之好。 “哎。” 这下姬檀也叹气了,放下书,坐起身来,拿起一块翠玉糕托着下巴咀嚼。 “殿下,依奴婢看,您这么找人是行不通的。”要是能找到,以小印子的行动效率,早办妥了。 “那你说怎么办?” 姬檀也知道他这要求是高了点,但这不是没办法了么。 小印子道:“莫说世家子弟,就是普通的寻常百姓,也没几个有龙阳之好的。要找这样的人,还得去专门的地方寻找。” “你的意思是,南风馆?” “正是。” 姬檀不是不知道京城暗地里有这样的勾当,可这样的人—— “南风馆里的小倌也分等级的,自有那懂得阳春白雪之人,受过专业调教,咱们用起来也方便不是?”小印子继续分析:“要拿捏他们也容易。将他们的身契捏在手里,包括家中族人性命,自能教他们为殿下办事。” “如此说来,这是最好的主意了。”姬檀清清浅浅地笑着。 只是,这笑意从不达眼底。 罢了。这一回,权当他对顾熹之不住,往后他会加倍地对顾熹之好,补偿于他。 只要这个隐患解决,让他怎么做都可以。 “你亲自去挑人,记着,隐蔽些,多挑些合适的人选,总有一个能成的。挑好了人后先将他们置于外面的宅子里,按照宫里的要求再调教调教,切勿露了马脚。” “是。” 小印子领命,即刻褪下去办了。 如此,这第二件事便也算妥了,剩下其三,不必小印子亲自出面,他已经提前送拜帖给了顾熹之,邀顾熹之自来与殿下相见。 如果想要促成顾熹之娶妻,光靠外力作用是决计不够的,不过是给他添了桩麻烦而已,时间久了,必然白费心力。而姬檀要做的,就是趁热打铁,让顾熹之有不得不紧急娶妻的理由,他便是再不乐意,也别无选择。 想到这里,姬檀目光一深。 盘算着时间,果不其然,一名小太监进门来报:“殿下,探花郎拜见。” 姬檀登时从软榻上站起身,一整松散衣襟,带上这名太监前往会客。 姬檀走出里面的宫殿,一眼见到已经等在亭榭廊下的顾熹之。 今日顾熹之休沐,加上他在拜帖中说不谈政事,只论私交,顾熹之便没有穿正红官袍,而是着了一袭淡蓝色圆领素净长衫,衬地他整个人愈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姬檀第一次见他这番模样,下意识走上前并挂着莞尔微笑。 第15章 “探花郎来啦。” 顾熹之闻言转身,半身沐阳半身背阴地向姬檀一礼:“微臣参见殿下。” 姬檀立即伸手:“不必多礼,说了今日不谈政事。” 顾熹之便起身,姬檀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四目相对。 不知是不是今日天气太好的原因,两人眼里俱闪烁着细碎的光晕,像是同时被对方吸引惊艳住。 微风和煦,金红袍裾下摆和淡蓝长衫下摆皆被风吹地轻轻拂动,姬檀忽地都不想打破这美好的氛围了,然,还是正事要紧。 “今日天色晴朗,不若探花郎陪孤去花园走走?” “恭敬不如从命。” 顾熹之莞尔一笑,来到了姬檀身边,和他一起往花园的方向走。 侍奉的小太监自动退后,隔了一段距离在后头不远不近地缀着。 姬檀背过双手,惬意地微眯着眼睛和顾熹之例行寒暄。顾熹之有问必答,态度恭顺,实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听众。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碍于两人身世,姬檀会很乐意与顾熹之结交。 不是君臣,而是朋友。 可惜了,他们这一生都注定不可能。 姬檀带顾熹之走到池塘边停下,负责打理花园的侍女见状,驾轻就熟地递上鱼食,姬檀接过去一拨拨地洒在池塘里,引得鱼群竞相游动,浮光跃金。 顾熹之看着锦鱼,也用余光注视姬檀,终于听到他说:“孤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殿下请说。”顾熹之极尽配合之能事。 姬檀停下喂鱼动作,转身看他,道:“孤有个小姑姑,是皇祖父最疼爱的掌上明珠,也是父皇最小、最亲的妹妹,至今未舍得许人家,让她全凭自己的心意挑选夫婿。” “殿下说的,可是升平公主?” “正是。你也有所耳闻?”姬檀挑了下眉梢。 “公主温婉姝丽,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你知道那就再好不过了,原以为你不晓得的。”姬檀说着笑容愈发莞尔,桃花眼眯成了月牙形状:“前阵子小姑姑来东宫看孤,正巧那天早上你也来了,可惜小姑姑来时你正好离开,未能见面。小姑姑便向孤打听,问你是谁,孤如实相告,原以为不过随口一问,不想小姑姑竟还惦记着这事,又问起你来。” “孤瞧着,倒像是对你有几分意思的样子。小姑姑碧玉年华,京中欲求娶者不知凡几,若你也有意,孤可为你二人引荐——” “殿下!” 顾熹之闻言大骇,顾不得礼数便急忙打断了:“微臣无意。微臣从未见过升平公主,且微臣不过出身草芥,如何配得上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 “你急什么,孤不过随口问问。没有见过不打紧,孤引你二人见面便是。至于出身,那就更不紧要了,你如今已是官身,不再是平头百姓,若尚公主,地位只增不减,如何配不得?再加上还有孤,你有何疑虑担忧?” 顾熹之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也不想就拒绝,尤其是当着姬檀的面。 尽管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总之,就是不想在姬檀面前和任何旁的人,不论男女沾上关系。 “说来说去,你还是介意出身,这个真不要紧,我朝也没有驸马不能为官的规定,你尽管宽心就是。” 姬檀说着,好像下一刻皇帝就要给他和升平公主赐婚了,这让顾熹之怎么能够宽心。 他这段时间又是被母亲催婚,又乍然听姬檀提起升平公主欲招他为驸马一事,到底是不通风月的纯涩青年,一听瞬间惊骇得理智都丢了,再没平时的四平八稳,更没觉察出姬檀言语中的刻意和不妥之处。 顾熹之心乱如麻,只想到了一个拒绝理由:“微臣与公主素昧平生,连一面也不曾见过,微臣的品性习惯、思想观念,公主通通都不了解,又怎会喜欢呢。” 那当然是……姬檀驴顾熹之的了。 除第一次是升平公主主动问起之外,后面的每一次都是姬檀蓄意引导,公主才问的,当然论不上喜欢。 姬檀所说确有其事,只是他将自己的作用全部抹去,这才造就了顾熹之以为的那个结果。 “你得孤重用,品貌德行自不会差。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再说,对方是公主,难道还怕你待她不好吗?” “这——” 顾熹之哑口无言,一句也辩不上来。 “公主已见过你,便不算素昧平生。只要公主喜欢,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即使是父皇,也不会拒绝。” 皇帝一言九鼎,一经开口,赐下圣旨,便再没了转圜的余地。顾熹之深知这一点。 但他如何能娶公主,这都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了,而是,欺君。 他天生有龙阳之好,若是娶了公主,岂非凭白辜负人家,落得一个攀权结贵的罪名,又欺骗皇族,后果不堪设想。当然了,主要还是他不喜欢公主,不愿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成亲,哪怕对方再位高权重家财万贯,也执意不肯。 “探花郎怎的不说话,可是想到了什么?”姬檀倏然欺近,一瞬不瞬觑着他。 霎时顾熹之心跳都漏了一拍,急忙后退,别开眼睛。 “还是说,探花郎有什么难言之隐?” 作者有话说: ---------------------- 骊珠:龙眼 单纯觉得吃这个剥好的水果很好看,不会脏手,也很优雅w 第12章 “……殿下,莫要再寻微臣的玩笑了。”顾熹之几乎是有些祈求地艰涩道。 “你觉得孤是在说笑?”姬檀不依不饶。 顾熹之别过脸去,手指攀着池塘边的石栏,指尖都绷紧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既无婚配,也无难言之隐,缘何不愿尚公主呢?”姬檀很认真地与他道:“如你所说,公主品貌温良,家私地位样样皆是最上等。与她成婚,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她的资源、人脉也尽可为你所用,扶摇直上指日可待,不好吗?” 顾熹之唇线抿直,执拗反驳:“不能这么算的。微臣,并不喜欢她。” “皇族之间,喜欢是最不要紧的。便是寻常布衣人家,也未必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公主喜欢你,就是最合适不过,最好的结果。”姬檀并不放过他,将人一步步往绝境里逼。 他不明白,顾熹之为何不说出龙阳之好一事。 曾拒绝媒婆数次的隐秘就在嘴边,顾熹之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换做旁人,换做平时,他早就直说了,从不以为耻,可是一碰到姬檀,舌尖上的话就变得异常苦涩,踟蹰不定,如鲠在喉。 他下意识地不想让姬檀知道。 害怕太子殿下异样的眼光,怕他就此介意,弃了自己。 顾熹之瞻前顾后地都不像他了。 他心里愈发混乱,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唯有一点,更加清晰、无与伦比地浮现在顾熹之心头: ——他对太子殿下的在意远比他想的更为深刻,甚至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 他见不得自己的阴私展露在殿下面前,更受不了殿下厌弃的目光。 顾熹之心知这是不对的,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殿下,微臣……确有难言不便言说。总之,微臣和公主绝无可能,如果公主再问起,烦请殿下帮微臣阐明心意。”顾熹之迅速调整好了状态,尽量用正常平和的语气和姬檀说话。 “好。”这次姬檀答应地很干脆。 “只是,未必有用,你如此重情义,不为权势所惑,叫小姑姑知道了,兴许会更加欣赏。罢了罢了,看你实在不情愿,孤勉力一试吧。”姬檀说得十分为难的样子。 顾熹之见状,心头又是狠狠一跳。 唯恐真如姬檀所说。 如果连姬檀都没办法拒绝,那他又该如何是好…… 姬檀难得见顾熹之情绪这么消沉,虽然达成所愿,但到底生出了两分不忍来,遂及时转移话题,不和顾熹之逛花园了,带他往自己居住的里殿去。 这里顾熹之还是第一次踏入,一时新奇,不由四下探看,仿佛能从中窥出太子殿下私底下的模样来。 姬檀在外间招待他,命人新上了茶点水果,又搬了叠诗词书赋过来,与他一起鉴赏,当真有几分风月之约的意味了。 顾熹之一页页翻看着当头一本书册,见上面的字与姬檀先前回复他的折子字迹如出一辙,便知是谁所抄录了,登时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上面。 “你喜欢这个?” 姬檀凑过来,随意扫了眼自己无聊时誊抄来打发时间的诗集。 顾熹之只是单纯喜欢姬檀的字,笔走龙蛇,劲画银钩,别有一番气韵风骨,他不禁伸手轻轻摩挲,连带着对这些诗句也爱屋及乌:“嗯,喜欢。” 姬檀看着那上面或是抒情,或是感慨失意、愁肠百转的诗句,不禁蹙了蹙两弯纤眉。 第16章 顾熹之竟喜欢这样的诗,他属实没有想到,心里也颇有几分看不上,不过姬檀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反而顺着顾熹之的喜好与他畅谈。 好在顾熹之的品味虽然不如何,但他的学识、思维缜密程度都不错,没有扫了姬檀的兴致。 两人相谈甚欢。 姬檀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如果不是身世所扰,他们或许真能做一对关系甚笃的君臣,朋友。 可惜了。 可惜,这是姬檀如今对顾熹之唯一能想到的评价。 看着对方一无所知地沉浸其中,姬檀忽然就没有品谈风月的心思了,他阖上自己手里的书,端了碟马蹄糕过来不疾不徐地咀嚼。 顾熹之从来都是个讲究礼数分寸的人,此刻即使心情再不好,从姬檀这里得到了莫大的慰籍,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毫不逾矩,他不过又待了片刻便主动提出告辞离开。 姬檀自是应允他,没有挽留。 临走之前,顾熹之开口向姬檀讨了一样东西,是他亲手抄录的那本诗集。 姬檀一怔,直接送予他了。 眼见顾熹之带着诗集离去,姬檀眸中晦暗不明,看不清底下神色。好不容易生出的两分不忍也终于随着时间消失殆尽了。 姬檀将方才顾熹之翻阅过、做了注解的诗词书赋全都收起来,叫人拿给小印子,让他去送给安置在外头宅子里的小倌们。 弹奏编曲也好,诗乐和鸣也罢,总之,投其探花郎所好。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姬檀从没有一刻忘记自己要做的正事。 却说姬檀的这招攻心之术确有奇效,顾熹之自东宫回来以后,是日也思,夜也想,心里一刻也不得安宁,始终萦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仿佛一颗沉甸甸的大石笼罩其上,压得顾熹之不断下坠。 由陆及潭,胸腔中的空气被不断挤压殆尽,溺入深水。 终于,顾熹之从一片水花中挣扎而出。 眼前不再是他平日住着的熟悉院落,而是处处张灯结彩,贴喜挂绸。顾熹之一低头,赫然发现自己身上穿的已不再是白日那身淡蓝长衫,而是一袭大红色喜服。 喜服华丽漂亮,绣工精整,却只让顾熹之感到一阵惧怕。 只因他手中还牵着一条红绸,红绸系花,横在他与另一侧的新人之间。那被强迫他娶的女子,还是男子。 究竟是谁。 他在与谁拜堂成亲。 顾熹之心知他是在做梦,意识也完全清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任凭自己像提线木偶般一步步走完成亲的全部流程,直到新娘被人搀扶着送入洞房。 他仍分辨不清那人是男是女。 是何许人也。 脑袋也渐次变得昏沉,头重而步履轻,俨然一副喝醉了酒的模样,是他在新婚宴上被人灌多了喜酒。 周围一片嘻嘻哈哈的恭贺打趣,顾熹之一句也听不清楚,糊里糊涂地就被人推入了洞房。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 顾熹之脚步一动,发现自己能控制身体了,却还是这一番天地,跑不到别处去,更遑论从梦中苏醒。 顾熹之心沉了沉,思量再三,决定先看看这所谓的新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已做好万全准备,不论对方是人是鬼,是完全空白、分辨不出模样的脸孔也无所畏惧。 顾熹之坚定上前,从八仙桌上取了秤杆,站在新娘坐着的床榻前立住,仔细打量这人的身量,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柔荑。 说是女子,可;说是男子,亦可。 判断不出。 顾熹之又去观测那人的腰身,纤细地不盈一握,像是女子。 可记忆中似乎出现过这样宽度的身量。 是那一次,在东宫庭院,太子殿下玉腰带束身晨练,便大抵是这番模样。 又分不清男女了。 顾熹之呼吸不由急促,饱受摧折。他再也受不住地,一杆挑起了鲜艳的大红流苏盖头,顷刻间一双剔透盈盈宛如琉璃宝珠、又风情万种滟若桃花般的眼睛径直撞进他的全部眼底。 顾熹之瞳孔几乎都无声地扩张到了最大。 耳边万籁俱寂。 只有眼前人,只剩眼前人。 唰然一下,顾熹之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一抽,手中还紧紧攥着太子殿下亲手抄录的那本诗集。 顾熹之人都懵了。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双漂亮得仿佛会说话的桃花眼,属于太子殿下。 梦中难辨男女的那个人,白皙修长的手,纤细的腰身,俱是太子殿下。 顾熹之登时心下大惊。 他竟然狂悖至此,做梦做地不知身份尊卑,不知天地为何,只有胸腔中急剧跳动的心脏宛如黄吕大钟,万音齐奏。 心跳声是如此震耳欲聋。 宛如从前每一次见到太子殿下后被他强行压抑下的翻涌鼓噪。 怎会如此。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那自第一次琼林宴上的惊鸿一瞥后就深深根植心中、一次比一次更加炽烈的如催鼓噪,终于在这场荒诞狂悖的梦境下拨开云雾见月明。 他早该分晓的,从纤毫毕现地想起殿下容颜,为他写下那封补救措施的奏疏开始,后面的每一次见面经历都在不断地提醒着他,加深烙印殿下的一颦一笑。 直至一场幻梦,所有的心绪于此刻明了。 原来,他早已心有所属。 所以会悸动,会亟不可待不想教那人淡忘了他,会小心翼翼努力表现,也会倍觉卑劣不堪,不敢将能轻易告诉他人的龙阳之好告诉那人,唯恐他就此厌弃了自己。 顾熹之想通一切,简直比方才梦境中溺水的感觉还要难受百倍。 那是他不能肖想分毫的明月,是冰雪般晶莹剔透的人物,是端坐高台贵不可言的上位者,更是他需仰望一生、可触而不可及的存在。 月光从窗棂中温柔涌入,铺了甫一看透自己心意的青年满身。 然,月明之后。 却徒余一滩清辉苦涩。 作者有话说: ---------------------- 是狗血的一见钟情,嘿嘿 好想快进到大婚啊!!!t^t 第13章 顾熹之在骤然得知自己的心意以后,并没有这个年纪青年的知慕少艾、意气风发,相反,在最初的惊骇之后只余满腔的涩然,心里苦的说不出话来。 云泥之别的身份、同为男子的性别、天差地别的人生经历,更别提太子殿下还想说服他尚公主一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昭示着两人之间的绝无可能。 顾熹之活像生吞了黄连一般难受。 这份不合时宜的感情,不知道的时候还好,如今知道了,只觉每一次的呼吸都裹挟着无尽的苦涩,心脏紧紧揪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久久难以释怀平静。 顾熹之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思绪混乱,怔坐到了天将明。 终于,他双腿发麻霍然站起。 心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至少,绝不能和公主牵扯关系,哪怕,太子殿下此生和他都不可能,不会喜欢他,他也不能教殿下误会分毫。 不管是现在,还是往后的什么人,都不可以。 想通一切,顾熹之灵台豁然开朗,他已决意自己去向升平公主解释,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打消公主的念头,再向太子殿下投忠表诚。 说做就做,趁着拂晓时分,顾熹之再一次前来拜访了东宫。 这回和以往不同,他见到太子殿下,眸中多了一抹藏得极深的酸楚。 是注定不得,是近乡情怯。 顾熹之几乎一说完话,就难以抑制地垂下首,竭力压住心头饱胀情绪。 “你是说,你想要自己和公主解释清楚?”姬檀不可置信道,但仍淡定地端抱手臂,从容自若。 倒是他身旁的小印子,闻言一惊,手里抱着的姬檀的剑都险些丢了出去,被姬檀暗暗乜了一眼,这才冷静下来,重新恭谨站好。 “是。婚姻大事,自然是要说清楚的,微臣不敢耽搁公主。”顾熹之态度坚定,一改之前被姬檀牵着走的被动局面。 姬檀右手指尖在左小臂上点了点,心里犯难:“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做此决定?” 顾熹之垂落下睫,言简意赅道:“微臣……只是想通了些事。” “好罢,既然你意已决,孤也不好拦你,只是,你一介外男,贸然求见公主多有不便。这样,再过半月便是端午了,每逢端午节的前几日,孤都会在宫中的临江清宴设一个小型宴会,邀请的多是京城世家子弟,也有朝廷官员,届时你也过来,孤安排你与公主见上一面,如何?” “那便再好不过了,多谢殿下。”顾熹之躬身一揖。 姬檀摆了摆手,“不必。今日时候还早,你在东宫用了早膳再过去翰林院当值吧。” 第17章 “好。”顾熹之不禁莞尔,一口应下。 姬檀讶异地多看了他一眼,没瞧出什么来,一拂袖作罢了。 小印子立时上前,将姬檀的外袍递过,姬檀将那件与他上衫同色系的松石青色水墨波纹绸缎宽袍穿上,带着顾熹之去往前厅简单用过早膳。 顾熹之用完膳离开,小印子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自家坐得八风不动的殿下,顿时一脸的苦大仇深:“殿下啊,您这谎撒地也太大了,到时咱们用什么办法请公主殿下来与探花郎一叙呢?” 姬檀闻言,拿过帕子轻轻擦拭嘴角,而后才莞尔一笑道: “孤何曾说过要请小姑姑过来了?” “啊?可是,殿下刚答应了探花郎的。”小印子目瞪口呆。 “无妨。到那日你提前去见小姑姑,将她的舫船借来,就停在临江清宴远些的湖心亭边,谅顾熹之也不敢过去。反正人孤已经请过来了,见不见得到,又与孤何干。”姬檀一言甫毕,狡黠一笑。 小印子被自家殿下灿若桃花般的笑容晃了眼睛,神色一怔,登时忘记去问殿下这样做的缘由了。 待回过神来,姬檀已吩咐他新的任务。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让你去调教的人怎么样了?可挑出了合适人选?”姬檀说起正事时满目正色。 谈及这事,小印子也不由肃然:“回殿下,都安排好了,共计挑了十二位,各有千秋,类型齐全,只等殿下需要,一声令下。” “好。”姬檀勾起淡色的唇角。 “孤要他们,在临江清宴宴上露面,好好侍奉探花郎。” 流光飞逝,眨眼间便来到了临江清宴宴会当天。 彼时的顾熹之早就拾掇好了,今日他特意穿了一袭月白色鹤纹长衫,以银线和蓝色丝线绣做飞鹤,栩栩如生,这是他新做的最好的一身衣裳。当然不是为了见升平公主,而是,想给太子殿下留个好印象。 毕竟临近过节,又恰逢宴会,还是体面些更为妥当。 顾熹之整理好衣襟,带上他提前精挑细选过的艾草和蜀葵花先前往东宫。 旁的世家子弟或官员都是结伴而行,自去宫中,顾熹之由于还要姬檀安排他与公主会见,便谢绝了谢晁楼的好意邀约,自己前去。 除此之外,他还存了一点自己的私心,想和殿下多独处会,不想在人前保持疏离有礼的装相。 顾熹之到时,姬檀甫一用过了早膳,见他带着艾草和不知名的花束来,挑了下眉梢。 艾草姬檀自是知道做什么用的,东宫也备了不少,小印子已命人在各个殿宇都放置了,不过这花—— 姬檀不清楚,便如实发问了。 顾熹之放下花束,莞尔道:“此为蜀葵,也称作端午花。在微臣之前生活的地方,素有用它和艾草一起辟邪的作用,象征着坚勇无畏,亦可入药烹食。” 也是仲夏的第一场幻梦,常被用来赠予爱人,亲友。 自上次顾熹之那场梦境之后,他就想到了这花,此番正好送予太子殿下。 “有点意思,不错。”姬檀伸手抚了抚花朵,笑弯了两枚剔透莹然的桃花眼。 唤来小印子,叫他去寻一只花瓶,将花枝插好摆放进他的里殿去。 顾熹之料到殿下会收下,却不想他直接放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明明早有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地心跳如擂,意气风发,被他紧紧压住了。 “殿下喜欢便好。” 姬檀一抬头,见顾熹之又垂敛着睫,道:“你先稍等片刻,容孤更完衣,咱们再过去宴会。” 顾熹之自然无有不应:“是,殿下。” 姬檀先行离去,兀自留下顾熹之候在原地,也好教他平复内心急剧涌动的鼓噪心情。 约莫过了一刻多钟时间,姬檀更完衣服回来,顾熹之只消抬头看上一眼,方才一刻多钟的心理建设顷刻土崩瓦解,云散烟消。 顾熹之觉得,自己的眼都迷了。 何谓天潢贵胄玉面生霞,不外乎如此了。 姬檀见顾熹之一见自己就别过眼,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着装了。 低头细看,他新换上的是一袭鎏金色内圆领外单边翻领的蟒纹宽袖束腰太子袍服,腰封衔玉,佩环流苏,小印子一早还特意用他宫中特制的檀香熏过,没有问题。 “怎么了?”姬檀不由纳闷道。 “殿下龙章凤姿,微臣叹服。”顾熹之实话实说,满心赞誉,言语神态中不乏任何谄媚作伪,只有满目的欣赏和真心诚意。 姬檀被他过于真诚的目光看得一刺。这次是他先遭不住顾熹之的坦诚相待,不自在地别开了眼。 “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罢。” 顾熹之自然顺从,始终跟在太子殿下身侧后半步的位置,绝不逾矩。 一路往临江清宴走,这个时间点想必他宴请的人员还未到齐,且他作为东道主,实无必要出席过早,距离好戏开场也不着急,姬檀索性带着顾熹之沿着皇宫内湖慢慢走过去,这里环境清幽,人也稀少。 “等到端午那天,这片就热闹起来了。陛下会命人举办划龙舟比赛,唔,还会有船上歌舞等节庆,届时宫中妃嫔,王公重臣都会参加。” “听着倒有意思。” 顾熹之在脑海中想象着姬檀参与佳节的模样。 太子殿下玉指修长,光洁细腻,大抵是不会亲自下场的,而是端坐高台之上,品尝端午盛宴,随众迎风赏玩,也别有一番逸趣。 闻言,姬檀眼神却微微冷淡了下去,轻笑一声:“伴君如伴虎。” 哪有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看都看腻了,还要随时应对敏感多疑的皇帝问话和满腹曲折的大臣算计,不如在东宫里惬意地睡个午觉,下一盘棋,吃一碟水果。 几乎是立刻地,顾熹之感同身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神伤。 “……殿下。”他什么也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不点破,不探问,点到即止,直至将太子殿下从这阵黯然的情绪中拉扯出来。 “好了,走罢。” 姬檀一笑置之,这是他在代顾熹之受过,还轮不到顾熹之来同情他。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缄默了许多,姬檀是因为没了好心情,顾熹之则是心里说不出的发紧、滞塞,想抚平太子殿下无言的悲怆,想僭越一步好好地安慰一番他,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资格,唯有沉默不语伴他左右。 即使是这样,也只能克己守礼,诸多限制。 难以如愿。 顾熹之第一次这么愧恨自己不过只是一介小小的七品编修,未能帮助殿下分忧解难,有心无力,徒劳无功。 快至临江清宴时,人影渐多,远远地已能瞧见那边集聚喧嚣的人群,姬檀面上也早已拾掇的滴水不漏,仍是那一副清清浅浅、泛着如沐春风般的笑靥模样。 顾熹之下意识看向太子殿下,却见殿下面色猝然变换,顾熹之不由也顺着姬檀视线望去—— 但见一位身着月季桃花月白色旗装和同色系织锦马褂、头戴罗钿娟花,清丽却不失雍容雅贵的妇人迎面走来。 姬檀在看到皇后的一瞬间便遽然变了脸色,下意识上前将顾熹之挡在身后。 顾熹之旋即垂敛下了眉眼。 姬檀都忘了这是去宫中宝华寺佛堂的必经之路,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从善如流地单膝下跪向皇后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顾熹之在见到来人着装时就已猜出了对方身份,此时见状,也随姬檀一道下跪行礼:“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的视线看向姬檀,继而踅摸掠过,最后停留在了他身后侧方顾熹之的头顶。 “都起来吧。”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这位是?”皇后下意识望着站在姬檀身后、低垂着头的顾熹之。 “回母后,这是今科探花,现任翰林院编修一职,被父皇安排到我的手下协办政务。”姬檀一板一眼正色道。 两人不像母子,倒更似君臣。 顾熹之有些讶异地旁观了一番太子殿下和皇后间的关系。 闻言,皇后略一颔首,即表示知道了的意思,对顾熹之的兴致不免大打折扣,也不再问了。 还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热忱,见状顿时打圆场道:“奴婢方才随娘娘途经临江清宴,那边好不热闹呢。” 姬檀也笑着应和,终于将有些冷待的气氛活络起来。 “端午节那天,殿下可千万别忘了来栖梧宫吃粽子,奴婢们已经亲手备好了殿下爱吃的馅料,就等着殿下过来了。”掌事嬷嬷一看姬檀就忍不住满心的慈爱,不由眯起眼睛,温声细语笑道。 姬檀自是一口应下,不过见皇后始终不置一词疏离的模样,便没再和嬷嬷多聊,恭称不打扰母后礼佛,退至一边,让皇后先行。 皇后带着嬷嬷利落离开,姬檀和他身边人仍保持躬身恭送的行礼姿势。 第18章 姬檀甚至还能隐约听见嬷嬷和皇后的说话声。 “娘娘。”嬷嬷为姬檀抱了句不平,皇后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反应。 “不必再说了。” 从小到大,姬檀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句话。不必,莫再提了,姬檀对于皇后即是如此。 “可是,娘娘对一个小官都能出言询问,缘何对殿下这般凉薄呢。”嬷嬷实在没有忍住,将心里话问了出来。 彼时皇后已经走出很远,姬檀再听不见她们的谈话了。皇后软和了眉梢,言语间不禁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方才远远瞧见那孩子,总觉得面目似曾相识,倍感亲切,就问了一句。既是太子的人,便罢了。” 嬷嬷吃惊,毕竟,皇后可从未对姬檀用过“那孩子”这样亲昵的称呼。 一直都是皇子、太子的喊。 就像人心是偏的,姬檀是皇后的儿子,更是嬷嬷从小看着长大的,皇后虽然不置可否,但嬷嬷却偏心疼到了心坎里,也是真心实意觉得:“奴婢不觉得那个探花像谁,倒是殿下,懂事地叫人心疼。” 皇后刚想说什么,一想到当年,又叹息作罢了。 “不提了。走吧。” 嬷嬷便安静地闭了嘴,侍奉皇后左右,陪她前往宝华寺祠堂礼佛。 与此同时,另一边,顾熹之看着太子殿下云淡风轻的侧颜,心里说不出地不是滋味。 “你想说什么,问吧。”姬檀反倒很坦然。 “殿下,和皇后娘娘……” 顾熹之欲言又止,姬檀却将他未竟的话听明白了,只莞尔笑道:“孤和母后的关系从小就不大亲厚,一直如此。”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顾熹之自是听明白了,可也不明白。 他能够想见姬檀这么多年在这句话的背后都是怎么过来的,就好比东宫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却找不出多少人情温暖滋味来。 顾熹之属实没想到,不过走段路的距离,他就窥见了太子殿下内心如此之深的隐秘。 “怎么不说话了?”姬檀饶有兴味地看着顾熹之愣神。他那是什么表情,好像经历这一切的人是他一样。 “殿下——” 顾熹之的心又紧紧揪作了一团,无与伦比的心疼潮水一样淹没了他,咸涩酸软一片。 姬檀转头缄默看他,等他说话。 半晌,顾熹之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摇头:“没事。微臣只是想说,殿下还有很多弥足珍贵的东西,有许许多多忠义之士的追随,有广袤无垠开阔的风景去看,更有万千民众的钦佩景仰。” 闻言,姬檀不出所料地被哄高兴了,他笑起来,眨了眨一双潋滟惊绝的桃花眼,道:“那你呢?你也追随景仰孤吗?” “当然。”顾熹之听见自己无比坚定答道。 他不仅景仰,还深深喜欢。 喜欢着太子殿下。 顾熹之忠诚于他是姬檀一早就知道的事实,但每每听他诚心剖白,还是忍不住被取悦到。 于是乎,姬檀笑得更开心了。 顾熹之见他开心,心中的咸涩慢慢化去,也莞尔一笑。 “好了,要到了。”姬檀停住步,看向顾熹之。 顾熹之回过神来,在此和太子殿下分开,独自进入临江清宴。宴中侍奉的小太监一看有大人前来,立即恭恭敬敬迎了上去。 姬檀见他进宴,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提前过来部署安排的小印子一见自家殿下,登时从侧边小跑着出来奔回殿下身边,告诉他一切都已妥当。 姬檀点了点头,一整袍袖,信步自宴正门迈入。 最前头侍奉的奴才婢女们最先看到姬檀并下跪行礼,一叠声的“参见太子殿下”此起彼伏,旋即是宴会中所有官员、世家子弟,或躬身作揖,或单膝下跪行礼,所有人皆朝向姬檀,一时间场面颇为壮观。 姬檀笑意吟吟,温声随和道:“诸位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众人再谢,而后起身。 姬檀穿过众人,目不斜视越过站在最前端甫一直起身的顾熹之。 登时一阵轻柔的香风拂过顾熹之面颊,他下意识循着那香望去,只见太子殿下已站在宴会的首端正中间,极尽宾主之谊地请大家吃好喝好乐好,不谈国事,不拘礼节,只贺天中。 毫无疑问,赢得众人一片喝彩声。 太子殿下性情随和与众同乐的形象深入人心。 姬檀热络地叫大家自行落座,旋即他也转身,拾阶踏入自己的座位处。 姬檀的座位位置轩敞,用竹帘和绸幔错落层叠地简单做了两层隔断,外边基本看不到里面,姬檀却可以通过间隙和更高的地势一览无余。 实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小印子总揽。 姬檀安心一挽袍裾,大方落座。 顾熹之和翰林院的几位同僚打过招呼,正准备和他们一起,小印子前来,笑眯眯地一抬手请他:“顾大人,这边有请。” 顾熹之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和同僚颔首示意后离开,随小印子去往另外一边。 这边近半都是熟面孔,或在东宫见过,或从太子殿下及其下属官员口中闻悉过,顾熹之顿时了然,看来这边的人都是东宫门下了。 再仔细看宴会分布,世家子弟、朝廷官员,以及东宫的门生,都是严格泾渭分明的。 顾熹之环视一周,并不以自己位低而无所适从。相反,这个位置距离太子殿下的首座极近,顾熹之一掀长衫下摆,从容满意落座。 姬檀坐在上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端起一杯茶盏轻呷,唇角微微弯起。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姬檀收回视线不再看顾熹之了,他边品茗边打量整个宴会,盘算着还有没有能再笼络的俊彦之士。 皇帝向来不喜他和朝中官员走得太近,那他就不走动。在皇宫举行宴会,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不谈朝政,皇帝自然也置喙不出什么来。 太子殿下安排的面面俱到,会中众人推杯换盏,宾客尽欢。 倏然,有人兴之提起,不如玩些消遣。 往年也有这个环节,或是在不远处的湖中划龙舟比赛,或是作飞花令。前者此处为皇宫重地,为避免意外大家都收着难以尽兴,后者则是都腻歪了,无甚新鲜的。 这时,有名风雅之士提出,此间正好布置了水道,又有湖水为引,宴席分散,不如效仿前人办一场曲水流觞,引水置酒杯,以酒作诗令,作出的诗和令最优者,大家可自行出彩头,博一乐子。 这倒是个新鲜玩法,众人纷纷附和,拊掌赞同。 姬檀也欣然同意,并第一个出了一套珍稀文房四宝的彩头,可分别获得。另,活动结束之后还有安排。 这下,众人都兴奋了,出彩头的出彩头,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的已经在脑中快速回忆学过的知识并着手准备了。 一切准备完毕,流觞曲水正式开始。 宴席中热闹得紧,姬檀即使不下场也被这欢快的气氛感染,不过他端坐高位,其间又以竹帘绸幔作挡,到底是隔了一层,体会不一样的。 姬檀遂放下茶盏,朝小印子使了个眼色。 小印子立时上前告诉他,只待曲水流觞一结束,那十二人便会出场。 姬檀这才心满意足,弯起了被茶水沾湿而分外水润的唇瓣,双手支在案几上交合托着下巴,兴味盎然地看着众乐乐。 顾熹之心头一直装着事,起先是与公主解释一事,后来看到太子殿下和帝后关系并不亲近,又心系太子殿下。 此番见殿下独立于众人之外,再一次为他感同身受到一阵寂寥怅然的情绪,久久挥之不去。 临到酒杯停在了他面前,顾熹之这才猝然反应过来。 赶忙从水中执起酒杯,正在思考,忽觉一道熟悉的、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目光自上首落到他身上,顾熹之登时挺直腰板,连神色都不由肃然了起来。 不像玩乐,倒像是随时准备应付皇帝提问似的。 “还是那副木讷样。”姬檀笑着低喃了声。 话虽这么说,他却看得一瞬不瞬,直把顾熹之所有的模样尽收眼底。终于,顾熹之福至心灵,作出一对令来,引得众人一片叫好之声。 顾熹之唇角正要一提,旋即想到落在自己身上注视的目光,又立即耷拉了下去,总觉得还不够好,不够格,他应该再想一想的。 可思忖时间太久,殿下会不会认为他名不副实。 哎,还是罢了。 顾熹之脸有些发烫,耳廓也通红,他急忙伸手搓了搓降温。 姬檀看着纳闷,睁着两汪剔透水灵的眼睛喃道:“怎的越来越呆了,木不愣登的,跟小印子以前养的那条小笨狗一样。” 小印子在旁边抬起头:“?” 姬檀没理会他。 顾熹之还不知道,他被他倾慕景仰的太子殿下用以小笨狗来作比。待酒杯顺着水流漂移到了对面座席,顾熹之这才冷静下来,正襟危坐,吃了一块点心舒缓心情。 第19章 姬檀旋即也挪转了视线,望向他人行诗作令,看看还有没有漏掉的青年才俊。 一个时辰后,曲水流觞酒令结束。 姬檀的文房四宝分别被谢晁楼获得墨砚、顾熹之获得月宣、方才提议的雅士获得彩漆管描紫毫笔而结束,其余参与的众人也俱有所得。其中最高兴的当属谢晁楼,他看上顾熹之那块墨好久了,终于得到手了。 余下的人便只有羡慕的份了,谁让这前两位甫一参加科举后不久,知识储备和记忆力都处在巅峰状态。 他们能一饱眼福就不错了。 不过光这些还不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有人记得活动开始前太子殿下说过还有安排,顿时好奇起来,想问殿下还有什么惊喜。 姬檀心知众人期待,眼见气氛也被烘托到了热潮,不再卖关子,一抬手拍掌。 清脆的一声响。 登时整个临江清宴几乎都安静下来,注目看向太子殿下处。 姬檀没有出声,而是目光直视最前方。 旋即,十二位或环抱丝竹管弦、或双手端放身前,身量纤纤俊美玉立的男子步入宴中。 众人在没有看到脸时还只以为是姬檀安排的歌姬乐师,现下看清了脸,不禁惊诧地轻抽了口气,双目睁大。 这清一色的、雄雌莫辨的美人表演者,竟全是男人。 简直见所未见。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姬檀对宴中众人反应满意,他不禁看向顾熹之,期待从那人脸上看到同样的讶异和惊艳,好为自己的计划完成添上最关键的一笔。 然而,姬檀失算了。 顾熹之的反应和平时别无二致,甚至,更木讷了。 姬檀疑惑地偏了偏头:“?” 怎么回事,他不是有龙阳之好吗,怎么这时候一点反应都没有?旁的正常人见状都不免惊叹,对顾熹之来说难道不是更加致命的诱惑吗?还是说,他看得怔忪了,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不确定,姬檀再观望观望。 他哪里知道,顾熹之心有所属,在见识过他这样惊为天人世无其二的人之后,又岂会看上旁人。 何况,顾熹之也从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皮相、通身气韵、经历、性情习性和思想内涵,正是这些特质构成了独一无二的姬檀,旁人差一毫厘便是差之千里,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顾熹之如此悸动鼓噪。 唯姬檀一人尔。 因此,顾熹之此刻看着这群形容俊美的男子,也只当作看戏罢了。 姬檀朝小印子一颔首,小印子即刻将宴会中场清空,由这十二名男子依序而入。 配合的下人搬来几凳,其中四名坐下,剩余八位以不同姿态鹤立,一时间竟是显出了梅兰竹菊之风,引得在场人大为赞叹。 乐师弹奏在场众人俱是见过不少的,但多以女子为主。 尤其三教九流,在京城这样出身门第的人家,鲜少会有男子以此来作为谋生之道当众展示,不过是附庸风雅,藉以充盈自己罢了。 从没有这样的配置。 众人惊诧之余,不想男子演奏竟别有一番君子清正之风,纷纷期待起来。 骨节修长匀称的手指抚过细弦,轻轻一拨,一阵舒缓的乐声缓缓流淌,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旋即是不同的器乐和鸣,渐入佳境,美人赏心悦目,如听仙乐耳暂明。 就在众人阖上眼皮细听之际,一首首圣人之诗以乐曲轻吟的方式展现出来,又令众人心潮澎湃。 精彩,实在太精彩了! 今日这场佳宴盛况必名躁京城,被广为模仿! 姬檀听着都满意之至,旋即,他掀起眼帘看向顾熹之,果不其然见那人被深深吸引了,计划第一步轻松成功。 姬檀的计策是,待顾熹之看去,名为乐师实为小倌们立即转换风格,改成顾熹之喜欢的诗词歌赋曲调,并发挥他们的长处,明眸善睐柔肠百转地注视探花郎。 以顾熹之有龙阳之好一癖,定然拒绝不了。 就看他们谁能搏得探花郎青睐了。 顾熹之认真听着,起先喜欢他们的君子气节,而后闻乐曲中的调子愈发婉转,虽然适合宴会惬意轻松的氛围,顾熹之却并不喜欢。 再有,顾熹之不喜欢他们似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便低了头去,躲避开来。 顾熹之会对摘以姬檀字迹的诗集爱屋及乌,却不会对不喜欢的人分以丝毫注目。 这一步,姬檀又算错了。 他自以为顾熹之的低头是因为赧然,不好意思直视,殊不知顾熹之根本无心于此。 一曲终了,姬檀满意令人褪下,并着手准备第二步。 宴会开场至今,茶水点心不断,但重头菜品都还没上。不一会儿,数名奴婢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为每位宾客呈上菜品,从独占鳌头到赛龙夺锦,一共九道大菜,其余小菜点心不计入其内,每位宾客都一般无二。 唯有一点不同。 上菜的人选不一样。他们的是奴婢太监,顾编修的却是方才演奏的俊美乐师。 “……” 这区别对待的未免过于明显了。 于是,有官员开始感到不满,并嘀嘀咕咕,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来恭声问姬檀,这是为何? 顾熹之也发现了自己待遇特殊,同样看向姬檀,等一个回答。 姬檀便出声为众人解惑了。 他自然不会说这是南风馆的小倌,而是声称这些人都是他帮扶的可怜人家的孩子,走投无路,便让他们学了个一技之长傍身,学成之后,他们甘愿留下为东宫效力,此番出来是主动为众位大人侍奉的。 又有人不满了,问,那为何只紧着顾大人一人侍奉? 这个问题,姬檀双手一摊,表示他也不知道,他从未吩咐过乐师上菜,全都是他们自己拿的主意,自作主张行事。 言下之意,便是说乐师们只想为顾熹之侍奉,而不想为他人侍候了。 问话人自讨了个没趣,也不再问了,悻悻坐回席间用膳。 姬檀心念电转,也觉得这样不太合适,遂又换了个法子,唤来小印子命他下去办了。 须臾后,方才的乐师们改头换面,以覆带面纱半遮面的全新形象出现,主动为在场的各位大人斟酒。当然,主要还是直奔顾熹之,但不再聚集,而是轮番上阵。 这下,打消了场中人所有的疑虑。 但却更引人注目了。 原本这十二位乐师就生的样貌不凡,令人惊叹,但因他们奏乐吟曲时位置距离受限,匆匆一瞥过后未能记得全貌。 眼下好不容易能近距离见识庐山真面,偏偏又半遮半掩了起来,这副作态岂非更让人心痒难耐,想摘下面纱一探究竟? 好奇心是人的本能,任谁都无法幸免。 姬檀不信顾熹之心不动。 只要有一个成功了,便不枉费他这一番筹谋设计。 是以,姬檀边不疾不徐地用膳,边不时望向顾熹之翘首以待。 但顾熹之又岂是一般人,没有超凡的定力何以从没有任何背景资源的寒门之中脱颖而出,登朝入仕。 因此,他对这些所谓乐师真不感兴趣,甚至丝毫未觉这是专门而为他设的局。 小倌们眼见眉目含情目送秋波不起作用,登时转换策略,改为在为顾熹之斟酒、上最后一道菜时提前熏香,以香诱他。 从前在南风馆时没有客人能逃脱得了这一招。 除非,那人不行。 做足准备信誓旦旦的小倌端着最后一道菜品粽叶艾团亭亭上前,一双修长精致的手轻轻捧起青瓷高底圆盘躬身放到顾熹之面前。 顾熹之一如前几次般始终连个眼神都欠奉,并不看他。 不过这没关系,小倌还有最后一招。 他直起身绕至顾熹之身侧,柔软的身体几乎快贴上了顾熹之,动作优雅挽袖为他斟酒。 顾熹之避之不及,刚要褪开,一股浓烈馨香先闯入了鼻腔,顾熹之霎时被呛住,险些失态咳嗽起来,眉峰蹙起,有些不太高兴。 他不喜欢这股馥郁的味道,亦从没有熏香的习惯。 唯一近距离闻过、习惯且喜欢的香味是来自于太子殿下惯常使用的檀香。 好闻,清新,能明他心镇他欲。 再无其它。 是以,顾熹之抬头,正欲出言拒绝对方再行靠近侍奉,却先看见了一双低垂着的、泛着些许紧绷郁色的桃花眼,眼睫轻轻一颤,顾熹之脑中立刻浮现出了另一双剔透莹然,分明过得并不称心,却总爱将自己拾掇地清浅柔和的桃花眼。 因为对太子殿下瞬间的心软,原本到嘴边的坚硬拒绝之词也变成了:“你褪下罢,我自己来就好。” 不免温和了两分。 以为自己彻底失败,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就要被遣回南风馆的小倌登时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眸,眸中闪烁着熠熠亮光。 第20章 顾熹之发觉自己对桃花眼也几要爱屋及乌了,见他神色有异,不禁问:“怎么了?” 小倌摇头解释:“我们为殿下效力,若是此时褪下,怕会被认为是能力不够,不能再为东宫继续尽忠了。” 顾熹之心想,不会的,太子殿下是极好的人。 但他旋即又想到,在其位谋其职,自己也常常自省做得还不够好,恨不能为殿下尽上十分之一百的努力,便不好宽慰旁人了。 只能让其留下,遂了他意。 不过顾熹之也不要他再近身侍奉了。 结果这么做又导致了小倌孤伶伶立在一边,一副多余又无地自容的尴尬模样,顾熹之顷刻头都有些疼了起来。 看在对方同为东宫效力的份上,还是主动搭话:“你们为何要蒙着面纱?” 小倌微笑直言:“自然是神秘、新奇,教人耳目一新。” 顾熹之一想便明白了这个理,太子殿下如果想通过这场宴会吸引人才,或是广传贤名,那么在会上的出彩表现就尤为重要。这种表现不单单看上位者,反而更看重东宫手底下的人行事作风,也是给想投效东宫的才俊一份参考。 不愧是太子殿下。 心思玲珑奇巧。 因为顾熹之的态度改变,惯常在底层讨生活、十分会看人眼色行事的小倌即刻意识到了眼前的顾大人对东宫、对太子殿下感兴趣。 如此这般,他就好找话题切入了。 计划重新变得顺利。 姬檀隔了一段距离远远瞧着顾熹之与人言笑宴宴谈话,见他似乎颇为愉悦的样子,不由打量起那名小倌。 不过小倌身体侧着,又覆带面纱,姬檀只能望见对方仅露出的眉眼。 莫名的生出几分不喜。 这份不喜不是因为顾熹之对旁人像待他一样亲热,或是其他别的什么,就是单纯看那人不喜欢。 姬檀从不委屈自己,心情不悦就直截了当问小印子:“那是谁?” 小印子往下看了一眼小倌,道:“那是这十二人里最拔尖的一个,心思也活络,名叫琳琅。” “琳琅。”姬檀仔细咂摸了下这个名字,在心里暗忖。 似是要思考出自己不喜欢他的缘由来。 正当这时,琳琅与顾熹之谈到戴面纱也有隔绝污秽、辟邪的意思,不过一想到这宴中的都是大人物,就算辟邪也不该对着他们,如此反倒不合时宜了。 左右太子殿下的安排重要,琳琅抬手一揭,索性将面纱摘了下去。 也正是这一瞬间,教小印子纤毫毕现地看清了琳琅长相。 遽然大惊失色:“殿、殿下!” 姬檀眼神欠奉,头也不抬地:“怎么了?” 小印子头皮发紧,几乎不敢答话。恨不能回到挑选人的那一天,把他们一个个头全抬起来,仔细审阅,而不是见着个低眉顺眼都相貌出挑的就选了来,此刻即使再后悔,人也塞不回去了。 小印子脖子一梗,视死如归,道: “探花郎看中的那人,眉眼间有几分肖似殿下。” “什么?!”闻言,一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姬檀都险些失态了。 却说顾熹之从今晨开始,一颗心就全系在了太子殿下身上。看清他与帝后之间的关系,疼惜于他;见他茕茕隔绝在众人之乐外,为他感同身受。 不论顾熹之看向哪里,与谁说话,他的余光总归是属于那一个人的。 是以,姬檀离席的第一时间顾熹之就知道了。 他并未差人去询问,太子殿下离开定然是有要事要忙,顾熹之不会这么不识趣,况且,宴会也快要结束了,作为东道主即便提前离开也不妨事。 顾熹之回去的时候直接走皇宫午门,和东宫就更不是一条路了。 因此,顾熹之也未多想。 太子殿下离开,他重又叫琳琅褪下。这次琳琅没说什么,躬身一礼后直接下去了。 顾熹之仍坐在宴会中用膳,打算等众人俱吃好离开的时候再一道走。 只是,用着用着,顾熹之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 不好!升平公主! 顾熹之陡地忆起,他此番前来赴宴是为了请太子殿下帮忙安排他与公主见面解释一事,结果他把这事完全抛之脑后了,直到殿下离开才猝然回想起来。 完了。顾熹之绝望地闭上眼。 他太深知这一次来之不易的机会意味着什么,而他因为自己的失误,完全错过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顾熹之立时站起身来,在宴会中试图搜寻熟悉的身影,不论是谁,只要是姬檀身边侍奉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即可。不到最后一刻,没有最终确认,顾熹之总还是不死心的,他一定要再试试,看能不能见上公主一面。 但愿,一定要让他见到。 哪怕只有片刻时间。 好在,顾熹之只逡巡了半圈就看见了一个他分外熟悉的人——在人群中忙碌穿梭的小印子,他还在,没有随太子殿下离开! 顾熹之登时神情一振,拔步上前,询问他升平公主一事。 小印子闻言一拍脑袋,恍然过来:“瞧奴婢这记性!险些把这事给忘了,探花郎请随奴婢过来。” 顾熹之自然不会置喙,赶忙跟上。 这本就是他自己的事,也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过失忘了,如今得知还有希望,他感谢小印子都来不及。 “殿下有事先行回宫去了,临走前嘱咐奴婢,如果探花郎问起,就立即带探花郎过去见公主。也是奴婢忙昏了头,竟忘了提醒探花郎这么重要的事了。” 顾熹之本就不怪任何人,是他的错,全是他不好。 太子殿下这样心细如发,即使离开也不忘把他的事思量妥当,这让顾熹之还怎么会有一丝一毫的情绪,顷刻间一颗心都被充盈温软地一塌糊涂。 小印子闻悉他这么想,满脸折煞模样:“探花郎怎的如此妄自菲薄,您就是不相信自己,也该相信我们殿下的眼光啊,殿下看人是不会错的。” “嗯。太子殿下不会错。”这句顾熹之完全赞同。 在他心里,那人总是千般万般好的。 小印子虚着眼睛,笑眯眯地不再答话。对于探花郎对自家殿下的评价不予置评,只一味地心虚加快脚步往湖心亭去。 终于,临近湖心亭边,远远就瞧见一艘舫船静静地停泊在那里。 小印子告诉顾熹之那就是升平公主的船,公主定在里边。顾熹之闻言脚下步履都更快了,步步生风,恨不能即刻上前就与公主解释清楚。 然而,下一瞬,他的脚步倏地顿住了。 只见原本停泊不动的舫船渐次划动起了船桨,向前驶去。虽然行驶速度算不得快,却也非人力脚步所能及上。 见状,小印子脸色遽变,一副若不是还要顾及东宫颜面、他恨不能跑起来大声叫停火急火燎的架势。 尽管,这一切就是他安排的,其目的是为了让探花郎彻底死心。 不过面上戏份还是要做足了的,小印子折返回来一脸凝重地问顾熹之:“要不,奴婢去请湖心亭的侍卫,叫他们帮忙将公主的船只截停下来?” “……不必了。”顾熹之听见自己沉重却异常冷静地道。 不只是言语,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沉重颓丧至极,仿佛历经洪水冲刷之后湿透的烂土地,被迫由内往外渗着水,一点点地将自己沥干、重新凝固坚硬起来。 小印子心惊肉跳,这下是真的感到担心了:“探花郎,您,没事吧?” 瞬息间顾熹之呼吸都紊乱了,手掌紧紧攥起,被他极力压住了。 “没事。” 怎么可能会没事,但他不能叫小印子真大动干戈劳动皇宫侍卫拦人。且不说这是大材小用不合规矩,便是为了一点儿女情长就惊动宫里,顾熹之难逃其咎,也会给太子殿下招致麻烦,教人觉得东宫的人都不明事理,不辨是非。 顾熹之是有多鲁莽才会做出这么冲动的决定来。 这简直,太不像话了。 晚了一步就是晚了一步,错过就是错过了,这就是命,顾熹之得认。 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心里不断上涌的绝望悲怆。 顾熹之深知,若他今日无法解释耽搁太久,最终又不肯尚公主,此举无异于那等贪心不足得陇望蜀的负心人;若他日后再向公主解释阐明,这种说法就好比在告诉一位天潢贵胄,她喜欢上了一位连残缺人都不如的断袖,这不啻于狠狠扫了公主的颜面,将其往地上踩。 再退一万步来讲,即便公主大度地不与他计较,天家皇室的脸面何存? 顾熹之难道还能开罪整个皇族不成? 到这一步,解释或不解释,都已经不起作用了。 事已成绝路,他的麻烦大了。 霎时间,顾熹之心如死灰,整个人宛如一片枯败的落叶,风一席卷,即刻就会破裂粉碎。 第21章 小印子担心极了,一直问:“探花郎,您没事儿吧?要不奴婢送您回去?”说罢还想上前搀扶他。 被顾熹之拒绝了:“不用了。你自去忙吧,这会子宴席也该散了,你还要安排人收拾残局,我自己回去就好。” 一言甫毕,顾熹之鼻尖都红了,深吸一口气,态度却仍十分坚决。 “这……好罢。”小印子踌躇,他确实忙得脱不开身,没法真送探花郎回去,只好作罢,再三叮嘱顾熹之回去一路小心,早些回家。 现在的顾熹之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整个人失魂落魄,在小印子担忧的目光里,步履艰涩地家去。 翌日晌午,东宫。 小印子正在书房整理姬檀上午刚处理完的公文案牍,就听一名侍女急匆匆进门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没去用午膳,人也找不见了。 小印子顿时大惊失色,放下手中案牍奔出门外,四处去寻太子殿下。 最终,在东宫花园的池塘边、偏角落一隅的地方找到了正用小石头砸水里锦鲤的姬檀。 “殿下?” 小印子期期艾艾地唤他。 姬檀未予理会。 “殿下,您再要砸,这些鱼都要受惊游瘦了。”小印子一抹额头,忍不住为鱼发声。 姬檀不置可否,只是哂笑一声:“这不更好?你瞅瞅这些鱼,被喂的都胖成什么样了,游都游不动,就差在水里滚起来了,孤正好给它们增加锻炼机会,游瘦些,省得哪天真被活活撑死了。” 小印子:“……” 小印子无奈调整了脸上表情,堆起讪笑哄慰姬檀:“殿下,您就是心情再不好,也不该和自己的身子置气啊,这不用膳怎么行呢。您说说您,东宫内务和朝堂政务这么棘手的事情都能一日不落处理,怎的偏偏一不高兴就不乐意吃饭,这是什么毛病?” 姬檀侧身又砸了一块光滑圆润的小石头,不搭理他。 小印子便绕到另一边,大胆拽住姬檀今日穿的暗红色蟒纹对襟罩袍的宽袖袖口。 姬檀被扯住手,两弯纤眉颦蹙,郁闷道:“孤没不高兴。” 小印子也肯定道:“殿下有。” 姬檀又不理会人了,小印子便自顾自地道:“殿下不喜欢琳琅,奴婢命人将他送走就是了,殿下犯不着为了这种事情置气。” “不要。”姬檀当即拒绝。 他好不容易才找着一个令顾熹之意动的对象,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这样的机会不是次次都有的。 姬檀不惜布局,甚至连小姑姑都搬出来充作借口,又岂能半途而废。 他只是,心里有些不大舒服。 那天有那么多人,个个生的风华绝代清新俊逸,顾熹之怎么就挑中了唯一一个肖似自己的呢。 据小印子所说,那个琳琅和自己眉眼生的极像,尤其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与他几乎相差无几。 这令姬檀一想就倍感不适。 他可不好龙阳,顾熹之时常与他往来,当真一点也没瞧出那人肖似自己吗? 如果他瞧出来了,却仍选择和琳琅亲近,一见如故。 这是什么意思? 是单纯地被和他肖似的琳琅气质谈吐吸引,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抑或是,顾熹之是在明知故犯地冒犯于他。 最后一种可能姬檀光是想想,就很不高兴了。 其实还有一种更为合理有可能的解释,但却是姬檀想都不会去深想的,思绪甫一触及,便立即否决缩了回来。 “那,殿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小印子着实是摸不着头脑了,他不明白殿下为何一定执意要探花郎娶妻,掌控他至此。 但只要是殿下吩咐的,他都会不遗余力执行去做。 “照原计划进行。”半晌,姬檀目光漆深地说,手中摩挲着一颗光可鉴人的滑溜小石头。 无论顾熹之是何种想法,哪怕真的对他大不敬冒犯,姬檀也不会停下动作。 相较于活命,这些算什么。 只要顾熹之彻底落入他手里,他有的是法子整治他。 除此之外,姬檀也从不是一个甘愿被蒙在鼓里,愿意糊里糊涂、将就着得过且过的人。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这太子早死了千百回了,又何来现在。 姬檀宁愿得知这背后一切不堪的真相,哪怕就此身陷泥泞,困囿囹圄,也在所不惜。 “即日起,东宫和探花郎的往来接触便不要你再去办了,也不用你手底下的人。你提前仔细调教好琳琅,该告诉他的也一并都告诉他,之后任何事情都交给他去办,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不择一切手段让探花郎倾心于他。” “然后,尽早成婚。” 他偏要知道,顾熹之对于这个肖似他模样的人是什么情感。 也要知道,顾熹之对于他又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又几日,顾熹之休沐在家,难得没有任何事务处理。 太子殿下经办的政务推进顺利,连带着他也闲赋下来,除了为一些公文整理典籍参考或提出意见外便没有什么事了。 政务轻松,顾熹之也可以好好在家休息,然而,他却并不高兴。 这意味着他见太子殿下面的机会也少了。 本就不多的机会,现在愈发少了,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自那日临江清宴后太子殿下就对他冷待了许多,不仅没再召见过他入东宫,就连他主动写的请安折子也没有一字批复。 往来传送公文的小太监换成了琳琅,问他太子殿下近况如何,他总以一句“殿下一切安好”就囫囵结束。 这让顾熹之更不高兴了。 不由忍不住深想,是不是他最近总添麻烦惹得太子殿下不高兴了,还是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顾熹之时时自省,却始终没有头绪,整个人神牵魂绕,坐在案几前一筹莫展地看着太子殿下抄录的诗集。 正当这时,沈玉兰敲门,告诉他东宫又过来人了。 顾熹之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发觉自己略有失态,赶忙拾掇好表情,期待这次来的人是小印子,或东宫其他脸熟的下人。 然则,顾熹之还是失望了。 又是琳琅。 甚至他都没有什么正事,来这一趟仅是为了给顾熹之送点心。实无必要,顾熹之心想,若不是想要知道东宫和太子殿下的消息,顾熹之都不愿再与之来往。 但人来都来了,顾熹之还是以礼相待。 直到琳琅说,这不是东宫厨子做的点心,是太子殿下让他送来的,升平公主亲自做的糕点。 闻悉的一霎那,顾熹之手指松动,险些食盒都摔了下去。他脸色微微发白,难以置信再次确认:“这是,公主亲手做的?” “是。” 琳琅肯定点头,他还特意从东宫的奴婢那打听了。 据东宫的下人说,公主对探花郎一见倾心,意欲招他为驸马,这才有了诸如眼前的种种行事。 琳琅还知道,顾大人不喜公主,且有龙阳之好,为此太子殿下特意安排他来与顾大人接近,欲结两姓之好。 顾大人的品貌琳琅第一次见便已了解,这般霞姿月韵渊清玉絜的男子,他自是心生倾慕。得知有机会嫁与他,不必再回南风馆艰难讨生活,必然是要牟足了力道争取的。 故一抬睫,添油加醋道:“看公主势在必得的架势,大人若是无意,还是尽早绝了公主的心意为好。” 这话扎到顾熹之的心坎里去了。他面色愈发不好看。 琳琅知道,这时候的大人最需要温柔小意的贴心问候,于是轻声细语地安慰起了顾熹之,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在听到这番状似含情脉脉的话语时顾熹之陡地回过神来,与其拉开安全距离。 蹙起眉梢,刚想要疾言些什么。 又顾念起对方是东宫过来的人,他的关心即代表太子殿下的关心,顾熹之再如何觉得不适也只是勉力压下,没有在面上发作出来,失望地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并嘱咐母亲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搅。 琳琅闻言微有沮丧,但旋即就重新振作了起来。 只要顾大人不喜公主,不会娶公主为妻,那他的赢面就是很大的,再如何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他有信心。 琳琅眸子一转,立时有了主意。 他将目光放在院中侍弄花草的沈玉兰身上,笑意吟吟过来:“夫人,我来帮您一起。正好,对于制作胭脂水粉我也有些心得。” 沈玉兰没发现琳琅和儿子间的暗流涌动,热情地欢迎他参与。 琳琅自是抓住机会乖巧嘴甜地讨沈玉兰欢心。 只是不知道这顾家母子是什么毛病,都对东宫和太子殿下兴味盎然。 顾大人效忠太子,喜欢探讨与太子殿下有关的话题便罢了,怎的连沈氏也是如此,十句话里至少有六句都离不开太子殿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才是她属意的儿媳呢。 第22章 真是太奇怪了。 天大的恩情也莫过于此了,琳琅在心中腹诽。 不过他面上端地愈发可人懂事了,直把沈玉兰哄得心花怒放,对他赞不绝口。 父母之命拿下了,媒妁之言还会远吗? 上头交代了,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不择一切手段让顾大人对他倾心,继而水到渠成成婚。这一点,出身南风馆的琳琅还是信心十足的,拿下一个不懂风花雪月、一心只沉迷圣贤书的君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然,结果是,琳琅不但失算了,还备受打击。 这些天他日日都来,不是亲手制作糕点香囊赠与顾大人,便是带了自己的古琴来,在顾家名为沈玉兰弹奏,实为吸引顾大人的注意,可始终毫无进展,顾大人分眼不瞧,亦不接受。 不仅如此,连对他的态度都愈发淡漠了。 顾大人虽未明说,琳琅却敏锐细致地察觉到了。 怎会如此。按理说以他的手段不该拿不下一个只知道读书的年轻男子才对。 从前在南风馆时他也不是没遇见过这样的客人,都是表面正经,或是开始正经,后来还不是被他迷得五迷三道分不清东南西北。 除非,顾大人心有所属。 要让一个有龙阳之好的男人爱上一位男子容易,但如果想让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移情爱上另一名男子,那难度堪比登天。 琳琅不确定,只是别无他想下唯一合理的猜测。 且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也不是一无所获。琳琅的直觉告诉他,顾大人对太子殿下的感情不一般,绝不是单纯的臣子对明主的忠诚,一定还有别的。 要佐证这一点也很简单,只消多打听太子殿下的消息就足够了。 琳琅每日从顾家离开,都会将进展及时禀报小印子,再从小印子处获得新消息,以此作为和顾大人接触交往的由头。偶尔理由不充分时,让印公公多透漏些也是可以的,譬如太子殿下今日心情如何,都用了些什么菜,喜欢吃什么水果,这些皆可以。 而琳琅凭借着太子殿下的媒介和自己八面玲珑的巧思,成功和顾大人关系取得质的进展。 这所谓质的进展是,顾熹之可以和他单独在顾家院里走走了,也会听他抚琴吟曲,继而,再听他详细叙述有关太子殿下的讯息。 是的,仍是太子殿下。 即便两人再言笑宴宴,其话题也始终脱离不了姬檀,一旦脱离,两人关系即刻被打回缄默无言的原点。 这对琳琅来说不是没有打击,但,管用就行。 旁的东西,对琳琅这样的人来说从不会奢求。 和顾大人进一步接触后,琳琅又发现了件不得了的隐秘,他偶然注意到,顾大人在看着他的眼睛时兀自怔神,这让琳琅在心里留了个心眼,私下里和东宫往来的奴婢打听,这才知他的眉眼竟十分肖似太子殿下。 也正是这一发现,让琳琅的猜测有了具体的方向。 好似,他马上就要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是以,接下来的两天琳琅都没再去顾大人家里与他增进感情。 反正,也增进不了。顾大人从不会对他施以分毫注目。 琳琅转道去了裁缝店拿出自己好不容易积攒的全部积蓄定做了一套衣服,加急赶工,两日后他就要取。然后又从东宫下人处仔细地打听了太子殿下的喜恶、日常活动、行为习惯等,尤其是和眉眼相关的细微表情。 终于,琳琅从各人的描述中大致拼凑出了一个十之八九的太子殿下。 准备阶段完成。 琳琅用一天时间打听了所有需要的消息,又用一天时间对镜练习,终于,在第三日晨光熹微之际先去见小印子时,露出了一个清清浅浅眼睫微弯的和煦笑容。 在看到小印子神色有异但到底没说什么的时候,琳琅知道,自己模仿成功了。 亟不可待去裁缝店取了新衣裳换上,重新绽出容光,就这么从容自若驾轻就熟地再次拜访了顾家。 沈玉兰向来对东宫来的人倒屣相迎,又被琳琅哄地高兴,更加喜欢他了,一见到人来立即将人迎进家里。 琳琅也没什么架子,似寻常家人般边帮沈玉兰清洗花瓣制作口脂,边与她话家常,也不着急去见顾熹之。 约莫过了两刻钟时间,顾熹之在屋里看书看地累眼,走到窗前向远方眺望舒缓。 倏然,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一截绛红色领口被掩在似鎏金又似杏色的宽袖缎面外袍里,视线再往上,修长素白的柔荑掩住面容,恰好露出一双浅笑莹然熠熠生光的桃花眼。 等顾熹之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步出了房外,径直看向那人。 瞬间,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 “你怎么过来了?”顾熹之难得话中泛着冷意,一瞬不瞬觑紧琳琅。 琳琅被青年凌厉的眸一盯,登时心生怯意,故作的从容再也维持不住,崩溃瓦解了个彻底。他垂下眼睫,声音低低柔柔地:“我行经此处,记着太子殿下的吩咐,便过来看看。” “日后无事不必再来。你若还记得殿下的意思,便该知道,殿下是最勤勉、精于政务的一个人,不会乐于见手下无所事事。” 这话可谓是相当地不给面子了,琳琅被说的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沈玉兰想插嘴帮腔,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最后还是悻悻作罢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 顾熹之道:“这身衣裳不适合你,日后莫再穿了。你从前穿的翠绿长衫,兰花纹样一类的衣服就可以。” 一言甫毕,手端负在身后,头也不回地断然离开。 琳琅瞬间身体发软,险些栽倒下去,幸而沈玉兰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了,连忙安慰他道,儿子平时不这样的,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好性子,定是近日心情不好这才一时没收住脾气,叫他不要往心里去。 琳琅缓和过来,轻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他无事。 截至此刻,琳琅终于确定心中猜测,自然也知道顾大人是为何而发了雷霆。因为,他模仿了大人心中那位山有木兮不容侵犯的太子殿下啊。 东施效颦,期待落空,当然教人心情不爽。 若他是顾熹之,只会比这更加生气,更为疾言厉色。 顾熹之能忍到这种程度,算是对他很客气,人品不错了。 琳琅亦知道,顾熹之没有与他当场翻脸,不过是看在他是太子殿下的人的份上罢了。 这就很有意思了。 顾熹之心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知不知情暂且不知,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太子殿下想要顾大人成婚,并监视顾大人的一举一动。 这是为何? 以琳琅的出身见地,他实在想不通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不过这并不妨事,他只要知道两人的心思目的,想要达成什么结果就足够了。 而他也能在夹缝中利用好这一点,来为自己牟取最大的利益。 这才是他该做的。 想罢,琳琅转身利落离去,再不模仿姬檀。 “哦?照你这么说来,那个琳琅是在效仿孤?”姬檀从小印子口中听闻,不可置信地从软榻上端正了斜倚着的身体,双腿盘起团成一团猫坐着。 “是,连笑模样都相差无几。”小印子表情忿忿。 “不过,他比殿下可差远了,便是学得再像,鱼目也成不了珍珠,终究东施效颦。”小印子转瞬又笑了,这也是他今日为何没有斥责琳琅的原因。 “这倒是新鲜。”姬檀唇角浮现出一抹轻笑。 “殿下,要管管么?再这么放任他大不韪下去,恐要冒犯了殿下,日后于殿下名声有碍可就不好了。”小印子计深远,总一心为着姬檀打算。 “不必。”姬檀摇头。 他为顾熹之择妻,可那位被选定的妻子却费尽心思来模仿他,这又是唱地哪一出啊。 姬檀问起之后顾熹之的反应如何,小印子道:“不欢而散。” “这么严重?!”这个结果是姬檀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们之前不还相谈甚欢么,据琳琅回禀,他日日去见顾熹之,两人关系渐笃,那琳琅做什么还要好端端地模仿他,而顾熹之因此情绪大恸,竟是险些翻脸,闹到不欢而散的地步。 与他有关,可到底有什么关系,姬檀想不分明。 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以手支颐。 小印子顺势为殿下往前推了推一碟刚切好的新鲜雪梨,姬檀拿起一块慢条斯理地咀嚼。 旋即道:“之后若这琳琅再打听,能透露的你便都透露给他,孤倒要瞧瞧他究竟想做什么。” 为什么要模仿他。 顾熹之又因何这般动气。 姬檀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丝浮光掠影的想法,却看不透彻,抓不住其中关键的草蛇灰线,每每总是差了些许。 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琳琅有事欺瞒于他。 第23章 他与顾熹之之间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私交甚笃,尤其今日一事。那姬檀只能自己去探索答案了。 正当这时,又一名小太监进门来报:“殿下,探花郎刚刚差人往东宫递了拜帖,想要求见殿下一面。”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顾熹之想见姬檀从不是什么一时兴起,而是积久日深,琳琅恰好做了压垮思念的最后一根稻草。顾熹之再也忍受不住,即刻提笔,笔锋遒劲地一笔一划深深刻出拜帖中每一个炽烈欲见姬檀的楷字。 姬檀指尖摩挲着几乎力透纸背的字迹,脑中可以想见出顾熹之写下这封拜帖时的情形。 他漆黑的眉梢一定压得极紧,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极度不悦。 或是被琳琅气狠了,或是对琳琅连日的打扰感到相当不满,现在来诘问他这个幕后推手。 说是诘问其实也不太准确,顾熹之既不知道此事是他所为,又则,他哪怕控制不住落笔的力道,呈递给他的东西也依旧一如既往地恭敬,满是赤诚,教人一见便能知晓他的心意,是非意图尽数跃然纸上。 姬檀在顾熹之心里一直都是一个待人亲和、特别好的人,又岂有不见他之理。 不过姬檀愿意见他倒不是这个缘由。 而是,他准备收网了。 一切皆已恰如其分,再耽搁下去反而易生变故,教顾熹之看出破绽起疑就不好了。 打铁还需趁热,姬檀将见面时间定在了翌日上晌,东宫花园的凉亭内。 顾熹之在收到回音时简直欣喜若狂。 这次终于不再是琳琅了!不是说琳琅传信有什么不妥,而实在是,他的没有边界和分寸感让顾熹之屡屡觉得不适,甚至,打从心底里生出一丝委屈来,太子殿下知道他手底下的人这般行事作风么。 他不是在怨怪殿下,只是,抑制不住心头的涩然委屈罢了。 但只消殿下一份回音,所有负面情绪顷刻烟消云散。 翌日上晌,顾熹之准时来到东宫,太子殿下已端坐在凉亭之中等着他了。 清风徐来,太子殿下身着的靛青绣金丝纹宽袖随着手肘支在石几上而垂滑下来,露出的一截细瘦腕骨白皙泛光地晃了顾熹之的眼睛。他眼眶不禁发酸,信步上前向姬檀恭敬行了一礼。 姬檀登时回首站起身来,花瓣一样绽开的绯红袍裾重新贴拢垂顺。 “探花郎来了,坐。” “跟你说过很多次了,私下里不必这般拘礼,你次次都不听。”姬檀笑着打趣他,重又坐下来,招手让顾熹之坐在对面。 顾熹之盛情难却,一揽官袍坐下。 小印子即刻为他沏上刚泡好的雨前龙井茶,旋即退至一边。 顾熹之捧着茶盏,温热的茶水雾气上腾氤氲了他的眼眸,瞧着竟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姬檀不禁一瞬不瞬看着。 旋即,顾熹之开口了,声调和平时一般无二,果然是他看错了。 “殿下,微臣今日过来,还是想问公主一事。临江清宴那天,是微臣的过错,误了公主,不知公主如今的态度是?” “这件事啊。”姬檀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悬着的心、寄希望于公主能够主动放弃的幻梦破灭,顾熹之彻底心如死灰。 “端午家宴那日,小姑姑在席上当众提起,孤在父皇开口前为你挡下了,但也挡不住几日,父皇这条路不通,下一步小姑姑定然会去直接找太后帮忙,届时,便是板上钉钉了,孤也没有办法。” 姬檀这句话不只是在为顾熹之说明,也是在告诉他他为他所做之事。 明知姬檀和帝后关系不好,还牵累他再为自己的事费心,惹得皇帝不快,想来姬檀这几日也不好过,没有批复他的请安折子也俱有了答案,瞬间无尽的愧悔和心疼漫溢至顾熹之的四肢百骸。 让他连自己的事都顾不上了,一心只有姬檀。 “殿下。太子殿下。” 一字字、一声声,皆是情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 宽慰之言,没有立场;真心实意,莫敢吐露,连仅能的称呼都只能称姬檀的尊称。 姬檀无端从这两句称呼中意会出了几许微不可察的温软来,心弦一动,又被他满腹的筹谋压下。 “你,现在是何打算?”姬檀亟不可待地将自己从这阵情绪中抽离出来,转移话题。 然而,顾熹之唯余缄默。 公主如不打消念头,打算一事不是顾熹之能说了算的,他没得选择。 姬檀见他迟迟不肯表明心迹,不明白都到这一步了顾熹之还在犹豫什么,只好自己打破沉默:“你若准备尚公主,安心等旨便是。” 这句话终于令顾熹之抬起了头。 他声音艰涩,目光却仍坚毅地看着姬檀:“那如果……微臣不愿呢。” “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在圣旨赐下之前,率先成婚。这样,公主便无计可施了。” 果然,只剩这个选项。 顾熹之早就知道了的,可真正到了走投无路的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满心的悲怆。 不愿尚公主,难道就愿意娶别人么? “孤见你最近和琳琅走的甚近,琳琅的意思是,你们是一样的人,若是你也有意,孤可为你做主,将他指给你。如此,难题自然迎刃而解,你意下如何?”姬檀错眼不眨地打量顾熹之的反应。 “什么?!”顾熹之眉梢紧拧,难以置信到瞠目结舌。 他震惊的不是太子殿下欲将琳琅指给他,而是,殿下说的那句——你们是一样的人。 太子殿下他,早就知道了么? 他原知道了。 顾熹之顿时心内百感交集,说不清是阴私被骤然说穿之后的无所适从,还是太子殿下一点也不介意、劫后余生般的后知后觉的欣喜,抑或是没有将其早说出来拒绝公主而落到骑虎难下境地的深深愧悔。 顾熹之没有早说,是想维持在太子殿下心目中美好的形象。 如果他知道殿下早就知道,那他绝不会——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就差一步,只有一步,阳错阴差。 顾熹之没有及时说出自己有龙阳之好,在第一时间就拒绝公主,又没有把握住第二次解释的良机,失误错过了公主的舫船,如今将自己弄得进退维谷,竟是误了自己的一生,他都做了些什么糊涂事啊! 得知真相的顾熹之甚至无法原谅之前的自己。 整个人彻底陷入悔恨的泥沼。 姬檀眼见他情绪不断变化,从震惊到苦苦挣扎,最后再焕发不出一丝希望,整个人被灰败的阴霾完全笼罩,心里最先感受到的竟然不是掌控顾熹之的快意,而是有些莫名的揪紧。 就好像,他玩牌九玩大了。 难以收拾场面。 但这怎么可能,顾熹之的反应在他预料之内,更是他一步步亲手造就的,怎会收不了场? 他只要按部就班地、完成计划最后一步,这事情也就成了。 日后,他会更加重用顾熹之,虽说仍有掌控的成分在,但对于顾熹之来说事业有成、贤妻在侧,未尝不是梦寐以求的美事一桩。 说不定,他到时候感谢自己都来不及。 又岂会失控。 如此一想,姬檀心里畅快多了,再没有任何负罪感,他向前微微倾身,问道:“探花郎思量地如何了?” 顾熹之紧咬牙关,抬起头时一双漆黑的眸都湿润了起来,他像平常请教姬檀般地、微不可察轻颤开口:“殿下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吗?” 姬檀闻言,右手拇指撑着下颌,指尖点在腮上,沉吟道:“嗯。于你来说,确是最好的结果,否则,便是欺君之罪了,且你与琳琅交好,他亦倾慕于你,这难道不是琴瑟和鸣打破世人偏见的一段佳话?” 顾熹之的血液一点点凉下。 事已至此,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诚如太子殿下所言,这是最好的结果。为了一点儿女情长,他已经困扰了这许多天,再继续争论下去,非但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反而会在太子殿下面前出糗,教殿下觉得他不够稳重。 而且,他喜欢的那个人,是九天之月,是人间谪仙,是金尊玉贵高不可攀的掌权者,更是他永远也不可能追上、望其项背的存在。 既然不会是他,那是谁又有何分别? 或许,顾熹之真的该认了。 太子殿下只说成婚解决眼前困境,又没有一定要他与琳琅举案齐眉鹣鲽情深,且,他太知道喜欢一个人却求而不得是何滋味了。 琳琅这段时日为他费心良多,他与他之间,也该做个了结了。 但也,仅此而已。 旁的情分他一概给予不了,这点琳琅心知肚明,他二人不过各取所需。 思忖至此,一切都已明晰,顾熹之该答姬檀的话了,可他的喉咙却像是糊了黄连汁液一般粘稠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郁的苦涩滋味:“微臣,再考虑考虑。” 第24章 到嘴边的话再次变了调。 在姬檀面前,他如何能够屈从,又如何能够违背本心啊。 他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没关系,你想好了随时告诉孤便好。”姬檀莞尔一笑,端起一杯茶盏轻呷,并不着急。 顾熹之看着太子殿下姿容无双坦然自若的模样,再也无法静坐下去,手脚沉重地站起身,向太子殿下一揖,仓皇告退。 姬檀颔首点头,没有留他。 人走后,小印子上前为姬檀的茶盏满上,好奇道:“殿下,都这样了探花郎还不肯答应么?” 姬檀笑着摇头:“不。他已经答应了。” 顾熹之此人姬檀最是了解不过,这样径直应允的话他是决计说不出口的,不正面拒绝就是答应的意思,总要给人一点缓冲的时间不是。 姬檀抬起头,笑得一脸狡黠。 天光落在他身上,亦不及锦衣玉食供养出来的殿下璀璨夺目。 小印子探头探脑发问:“那,殿下,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 姬檀站起身来,拂了拂靛青织金丝纹宽袖,转身往自己的宫殿走:“不错,可以着手经办婚事了。虽都是男子,但礼不可废,该准备的礼服花轿宴席乐仪绸缎首饰,一样不可或缺,咱们就等着探花郎拿聘书礼箱俪皮对雁过来迎亲罢。” 小印子自是知道自家殿下莲藕心眼,顽皮性情,登时笑意吟吟亦拱手应下:“是。”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却说回琳琅在得知顾熹之喜欢的人是太子殿下之后,就知道自己绝无可能获得他的倾心了。伤心难过自是免不了的,但天大的伤心也比不过自己的安身立命来得重要。 他知道,如果自己完不成任务成功嫁与顾大人,就彻底没了价值。轻则被谴回南风馆像以前一样看人脸色艰难讨生活,重则性命不保。 何况他的身家亲人都被拿捏在太子殿下手中。 叫他如实告诉殿下顾大人对他毫无情意是决计不可能的,琳琅不会说出来。他一定要完成殿下吩咐,成功嫁与顾大人,不为真心,只为了他日后的生活尊荣、阶层跨越,无论如何,他都要做到。 从琳琅做下这个决定起,就注定了他这是一条欺上媚下的不归路。 可惜,他本人全然没有意识到,只浅显地欣喜察觉顾大人对他的态度似乎转变了这一表层。 且这转变,倒不是说大人变地对他有多么好,只是不再抗拒他的主动到来,和他恢复成了初见时客气有礼的模样,仅此而已。 不过这样就很好,省得他再费心力重新缓和和大人间冰点的关系,琳琅高兴地前往顾家。 这回再不敢造次了,安分守己只做自己。 顾熹之朝他一点头,兀自去了书房处理公务。琳琅也不介意他的冷淡,噙起笑容愉快地去找沈玉兰聊天,和她打好关系。 顾熹之进了书房在案几前坐下,提笔一笔一划地在金红绢帛上写下婚书,这便是他对太子殿下的答复。 琳琅既是东宫的人,往后便可与他一起效忠太子殿下。 对内,手掌中馈操持家务,对外,往来交际联络东宫,他给予他除却寻常夫妻外的一切尊重与照顾,只要有他在一天,就必会护琳琅周全。 这是一桩相当合算、于两人来说俱两全其美的交易。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顾熹之早已打算继琳琅之后不再娶妻纳妾,此生唯这一次娶亲。 当然,这绝不是出于什么他爱慕琳琅,许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践言之类,而恰恰是因为,他不爱琳琅,又不得不娶妻,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有了琳琅作为挡箭牌,往后母亲便不会再催他娶妻,更不会有什么位高权重者为他赐婚,迫使他娶自己不喜欢的人这类事了。 这件事终于到此为止,他也终于可以忠诚于自己的心了。 顾熹之写完最后“此证”两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拿起婚书观阅细检,这架势不像是要成婚,倒像是与人歃血为盟,请求太子殿下做个见证似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顾熹之在婚书中不写白首永偕百年如露,与卿朝朝暮暮一类的话,只有他与琳琅两人名姓,吉时,恭请日月为证天地共鉴。 这份东西说是婚书可,说是共效一主的投诚书亦可,总之,这是顾熹之能写出的极限了。 他本是想直接交予琳琅的,但转念一想,他与琳琅关系并不亲近,左右后面的聘礼还要送由东宫经手,干脆都一起好了。 顾熹之就又把婚书收了起来,再没看过一眼,着手整理聘礼礼单。 这一整理便是一整个上晌,期间他只在琳琅来时与他颔首招呼,走时听他知会了一声,连午膳时分都没露面。 为此还被沈玉兰数落了一顿,说他不懂规矩,没有礼貌。 顾熹之不语,只一味将甫一整理好的聘礼礼单交给母亲,让她拿着他的俸禄将上述物件置买妥当。 “生丝茶叶双数酒坛、玄纁束帛俪皮对雁……这些可都是成婚用的礼品啊,你买这些做什么?”沈玉兰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 直到这时,顾熹之才告诉她:“母亲说的不错,儿子确要准备娶妻了。” 沈玉兰完全瞠目结舌住了:“娶妻?这么突然,谁?是哪家的姑娘?” 顾熹之摇头:“不是姑娘。母亲上午才见过的,琳琅。” “什么?!”沈玉兰闻言顿时声调都变了,嗓音尖利起来:“不是,琳琅?儿啊,你没说错吧,那可是个男人啊!!” 顾熹之肯定点头,击碎了沈玉兰最后的幻想:“没错,是他。母亲是知道儿子的,不会娶女子为妻。” 沈玉兰自然知道儿子的阴私,但是,可是,那也不能:“你也不是完全不能娶女子啊,再试一试,说不定就可以了呢。即便不娶女子,为何忽然要娶一个男人为妻?这怎么能行呢?!” 顾熹之抬手捏了捏山根,眉梢紧蹙:“这件事说来话长,一时间我也没办法详细解释,总之,儿子确要娶妻,且是男妻,母亲就照我的意思办吧。” “可这如何使得,你……” “母亲,儿意已决。而且这件事是太子殿下亲自为儿指定的,已是板上钉钉不容更改了。” “太子殿下?”沈玉兰更是惊诧。 顾熹之又点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沈玉兰没再说什么,再三确认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后,方才坚决不同意的态度竟然软化了下来,像是认命般,沉默不语地同意了顾熹之的决定。 顾熹之顿感意外,不过已没有时间再问母亲的意思,时间紧张,母亲出门采办,他这边亦不能闲着,还有公务亟需处理。 是的,顾熹之在决定尽快成婚的情况下仍坚持在翰林院当值,没有告过一天假。 或者说,他从没有将这场婚事当做婚事,不过完成任务而已。 翌日一早,姬檀就收到了顾熹之直接送到东宫的聘礼——三书以及下聘的礼箱清单,全都装在一条长盒中,三书详尽备至,聘礼置办整齐,虽算不得多名贵,但成亲该有的,一样不缺,只要琳琅这边也妥当,可随时将其取走。 姬檀打开三书观阅,不禁笑了一声:“还真是块木头,哪有人这么写婚书的。” 也不怕讨不着妻子。 姬檀摇了摇头,一脸不知所谓地清清浅浅笑,左右不是他成婚,顾熹之是用心也好,是不知情趣也罢,与他何干,他只要对方成婚的结果。 小印子继续禀报顾熹之的意思,成亲事宜一切从简,不必张扬。 “那怎么行?”姬檀当即纤眉一挑。 不说这是他亲自指的婚,不可如此简便,便是因着顾熹之的真实身份,恶心皇帝的企图,这婚礼阵仗也绝不能如此简易。不过顾熹之的家私并不丰厚,能拿出聘礼想来已经倾了几乎全部了,再大办婚礼,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这不是还有他么。 帮人帮到底,这件事姬檀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他早有先见之明,已经提前命人准备好乐仪红妆了,不会过于铺张繁杂,但该具备的阵仗一样不会简陋,这便是他送予顾熹之的新婚贺礼。 姬檀莞尔,随手将三书收起放回盒内,转而问起另一件事:“琳琅那边如何了?” 小印子道:“近来倒很安分,没再模仿殿下了。” “不过,他私底下的小动作没停下过,目前瞧着虽不像是要对殿下不利,但总归是个隐患,殿下还是不管么。”小印子一想到有人暗中打探自家殿下,就满脸地忿忿不悦。 “无妨,且随他去罢。”姬檀一笑置之,并不在意。 暗中打探他的人多了去了,或是意欲讨好他,或是别有企图。琳琅的企图并不难猜,无非是想通过他增进与顾熹之间的关系,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姬檀允许他这样做,毕竟这也是他喜闻乐见的结果。 第25章 只有他俩感情好了,才能更好地为他效力,受他掌控,不是么。 小印子见殿下自有分寸,也不再提了。 再之后,便是成婚吉日,择定在了半月之后。姬檀要求从速,顾熹之自然没有意见,左右何时娶、娶谁,除了那人之外他一概都不在乎。 成亲一事总算顺利定下了,姬檀心中的一块大石渐次放下,命小印子好生去办。 一切都吩咐妥帖后,他又想起来,道:“成亲的前一天,孤要亲自见琳琅一面,有些事情需当面提点于他,届时你把时间安排出来。” “是,殿下。” 事不宜迟,小印子即刻下去办了。 姬檀一拂袖,转身回去书房,继续处理未竟的政务。 绯红袍裾下摆拂过宫殿光滑锃亮的地面,留下一抹浅浅的逶迤痕迹,继而安静如初。 普通的宛如轻烟般的日子眨眼飘忽而过,微风徐来,便已到了大婚的前一天。 这阵子谁都没有互相再见过,琳琅与顾熹之,顾熹之与姬檀,都未曾会面,各自有自己的事要忙,亦有婚礼之前新婚夫妻不能见面的规矩。 不过姬檀并非这场婚事的主角,不受这些俗规约束。他从软榻上站起,整了整有些散乱的袍裾,准备出东宫一趟亲自面见琳琅,将之后他要做的事情亲口叮嘱。 就在这时,小印子进来了。 姬檀正要问他,马车备好没有,却听他先一步唤道:“殿下。” 说完这一句小印子压紧眉梢,附到姬檀耳边肃然禀报了些什么,但见姬檀脸色骤变,面上笑意一点点冷却了下来,凝成冰霜。 “……他在打听孤的生辰八字?他问这些做什么。” 与其说是疑问,更是一句肯定句。 “不清楚。不过据奴婢观察,琳琅似乎是在暗自揣测,殿下要他嫁探花郎的缘由。果真是市井腌臜里头出来的,眼皮子浅,殿下为他谋个好前程,他却不知所谓以下犯上窥探殿下隐私,从前打听的那些便罢了,这件事,殿下欲如何处理?还按原计划去见他吗?” “当然要见,为何不见。”姬檀唇角绽出靡丽冷笑。 只是,原本的目的或许要改一改了。 临到关键,琳琅这步棋还能不能用,他总要亲自去下的。 与此同时,京城太子殿下的一座私宅内,琳琅正在整理成箱的聘礼,这些虽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却是琳琅完全拥有的、独属于自己的最丰厚的一笔财富了,他知道,若是为太子殿下办成了事,往后的好处只多不少。 只是,他既要嫁与顾大人,与他朝夕相处,就必然要投其所好。 而顾大人所好系太子殿下。 那他便去深入了解太子殿下,多知道些,定然是有用处在的,这即是琳琅的生存之道。他亦发现了,太子殿下并不在意这些事,甚至默许纵容了,那他干脆多打听些,如果能得出殿下为何一定要监视探花郎的一举一动,那就更好了。 将来如生变故,这总归是一份保障、把柄。 更是他在殿下和顾大人之间游走两头欺瞒的必要手段。 彼时的琳琅尚沉浸在自己的小聪明和沾沾自喜中,满心高兴地期待明日自这里出嫁,今日他则在等印公公为他送嫁衣过来。 时间紧促,寻常绣娘缝制嫁衣已然来不及了,这些都由太子殿下差人一手经办。 琳琅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见了。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大门口传来熟悉的马车轱辘声,琳琅透过窗户往外看,是熟悉的东宫的马车夫,琳琅顿时浮起笑容,喜气迎迎地前去迎接。 等他到达门口时,正见小印子从马车内下来,甫一站直身体。琳琅轻步上前,噙着笑道:“见过公公。” 小印子未予理会,而是一躬身,伸出一只胳膊温顺供人搭扶。 下一瞬,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搭在了小印子墨色三层滚边袖口的膊上,自马车帘内而出,踩过轿凳,行云流水地站至琳琅面前。 琳琅尚来不及惊叹此人通身的气派贵气,就先从对方身着的孔雀蓝织金斗篷兜帽下隐隐绰绰望见了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抬起来,是同他肖似、却远胜于他的潋滟桃花眼。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太、太子殿下——” 琳琅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眼前人的身份,面上轻松自然的笑容登时变得紧张起来,忙不迭下跪行大礼:“奴家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这一礼堪称五体投地,姬檀看都不看地斜乜了一眼小印子。 意思很明显,让你调教人,你就教成了这样? 小印子瞬间汗颜,悻悻道:“殿下。” 姬檀没说什么,举步往前,绯红色袍裾下摆拂过琳琅,琳琅眼见着太子殿下绣刻鎏金九章纹的缎面鞋履从眼前行过,而后才听到一声:“免礼,进来说话罢。” 又忙不迭地爬起身,赶忙垂下眉眼跟了过去。 姬檀步入堂厅,在屋内环视一周,只消一个眼神便将这里所有的情况尽收眼底了,他抬手摘下兜帽,终于转过身看向琳琅。 到这一刻,琳琅才真正看清太子殿下的庐山真面。在见到殿下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殿下生得相像,即便出身云泥,想来也差不了多少。可现在,他亲眼见识到了这位金尊玉贵龙章凤姿的太子殿下之后,才明白两人之间究竟是何等的天堑之别。 太子殿下斗篷覆身,只依稀瞧见里面穿了一袭流光溢彩的洒蓝宽袍配绯红下裾的缎面常服,和他的斗篷颜色相衬相映。再往上看,那是一张极其隽秀莹白、却又饱含上位者威压,昳丽与压迫感共存而杂糅出的一张面颊,比他从前在南风馆见过的任何美人都要特别、好看。 不,两者根本不能相媲美。 这人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太子殿下这般天潢贵胄玉质金相的人来了。 以至于琳琅只打量了一眼,便分外相形见绌,自惭形愧地再不敢看太子殿下的桃花眼一眼,谨小慎微地垂下首,低眉顺眼不敢作声。 姬檀没有想到,肖似他模样、调教了许多天的人竟是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就这点胆子,还敢来打探他。 登时态度都冷了不少,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听说你近来不好好筹办婚事,却在私底下打听孤,这是作何?” 琳琅心脏一缩,旋即才低低地柔声道:“奴家……只是想要多了解些殿下,好投其所好。” 被质问的一瞬间,琳琅不禁脱口而出谎言。 一言甫毕后,心脏紧缩地更厉害了,两股战战,连手指都控制不住瑟瑟发抖,琳琅几乎要瘫倒下去。也正是因此,他更加不敢说出实话了。 姬檀在他话出口的霎那眸中划过一抹厉色,撒谎,他心想。琳琅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心思还瞒不过他,他来这一趟即是给他最后的机会,姬檀还不想自己精心筹谋的棋子就这样作废,可惜,琳琅太让人失望了。 姬檀一步步走近他,声音波澜不惊:“是吗?难道你不是因为好奇,想要知道孤为何要让你监视探花郎,这才暗中打探想要两头讨好吗?” 随着姬檀步步走近,琳琅再也承受不住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了。 双膝“咚”地一声栽跪在地,抖如筛糠。 他口中不住哭饶着磕头:“殿下恕罪,是奴家的错!奴家再也不敢了,不敢再打探殿下秘辛,更不敢欺瞒于殿下!都是奴家的错,恳请殿下看在奴家为殿下效力的份上,大人大量,饶恕奴家这一回,往后奴家一定忠心耿耿将功补过,殿下说往东绝不往西,求殿下了!!” 姬檀微微俯下身,双手负在身后,眉眼轻蔑居高临下地乜着他:“为孤效力?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忘记自己打哪来的了。” 闻悉此言,琳琅面色唰然一白,腿脚发软,彻底瘫成了一滩烂泥。 也是到此刻,他才恍然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何等蠢事。 他这些小动作眼前的上位者怎么可能不知,一直没有找他算账不过是暂时不与他计较罢了,他却天真到以为自己真能瞒天过海,好借东风之力青云直上,继而一步错,步步错,行差踏错僭越犯了太子殿下的忌讳,也触了殿下的逆鳞。 “殿下!太子殿下,奴家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明日……明日就是成婚之礼了,殿下就算看不上奴家,也不能毁了自己的筹谋啊,还请殿下三思,再给奴家一次机会!!”琳琅反应过来后立即抓住重点,拼命磕头求饶。 姬檀已经直起身体,垂敛着眸淡淡看他,亦在思忖这件事。 成婚在即,琳琅说的有理。只可惜,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琳琅并没有绝对誓死效忠他的理由,光凭他的手段拿捏控制,非是长远之计。 眼下是不打紧,但若真教他察觉出了什么,再把这事泄露出去,姬檀可就亲手将自己推入火坑了,他便是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再者,以琳琅的敏锐程度和没见识的市井眼光,沈玉兰那些心思又能瞒得了多久,他既能从中套出话来琳琅又未尝不可,倘若真被他猜中,届时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来,这绝不是姬檀想要看到的结果。 第26章 他已经容忍了一个沈玉兰知晓真相无法杀之,不会再容忍第二个人。 且他做这一切,本就是为了掩盖真相,严丝合缝牢牢掌控住顾熹之,而不是给自己徒增曝光风险,让更多的人知晓。 是以,琳琅的这一投诚讨好,非但没让姬檀改变心意,反而愈发警惕、悬心吊胆了。 姬檀霎时眉梢压紧,眸中冷意四迸,语调却轻飘飘地:“你很聪明,很会审时度势为自己创造有利条件,这是好事。只是,你大概不知道,孤从小生活的环境里,聪明过了头,可是会反误了自己性命的。” 刹那间,琳琅面色灰败。 知道自己又说错话得罪太子殿下了,他几乎已经能够预见自己悲惨的结局。 小印子登时也明了自家殿下的态度,举步上前,问道:“殿下,这枚棋子废了,咱们再换一枚?” 姬檀却摇了摇头。 目光放空凝望视野内不知哪里的方位,他没有回答小印子,换不了了。 有龙阳之好且忠诚于他的棋子没有了,他手底下的才俊没有一个有断袖之癖的,能勉强一用的死士也扮不了温柔贤惠的妻子。更何况,要嫁与顾熹之日日与他朝夕相处,岂能说换就换,这步棋算是彻底绝了。 姬檀是执棋之人,本欲胜天半子,可现在他的棋子没了,再也没有了。 这该怎么办? 姬檀也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殿下,实在不行,这件事不如……算了吧。”小印子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事已至此,完全没有办法了。 但及时止损还来得及,左右婚事未成,只要告诉探花郎公主没有招驸马的意图了,就可以打消这场婚约。 “不可!”姬檀想也不想地当即否决了。 他筹划至今,就等着计划成功彻底掌控顾熹之的那一刻,怎么能在这里放弃,怎么能在临门一脚时放弃。 不行的,绝对不可以。 自从知道身世秘密后,他日日食不下咽目不交睫,没有一天能睡个踏实安稳觉,这种屠刀悬在颈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砍下来的日子他简直过够了。 千般筹谋万般策划绝不能就此功亏一篑,姬檀不允许。 他眸光骤深,从中迸射出的光芒更是无可撼动的坚定: “计划不变,婚事继续。” “可是,殿下,新娘的人选怎么办?让谁去成亲呐?!”小印子急地一个头两个大,恨不能自己亲自上了为殿下分忧,不得已再次将视线投向琳琅。 琳琅顿时膝行上前两步,神色殷切,却再不敢多嘴说话了。 姬檀从始至终连个眼角余光都未曾分给他,他决意的事情,不会再轻易更改,弃子便是弃子,绝无转圜余地。幸而他今日特地来了这一趟,发现尚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小印子说的也对,新娘又当如何安排、安排何人? 这么短的时间内姬檀也束手无策了,但还是先沉着冷静吩咐:“先将这里的事情解决。”说罢,他转回身,天光灿影下仿若涂朱的两片唇瓣一启一阖:“不中用的东西就不必再留用了,婚事过后,孤要这里一切如初。”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举步离开。 孔雀蓝织金兜帽被重新戴在了头上,掩去姬檀大半面容,衬得他愈发利落如刀锋。 就在姬檀命令的眨眼间,琳琅什么话也发不出来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肩臂被人牢牢挟住,片刻钟前还属于他的聘礼也被一箱箱尽数抬走,他甚至连一声歇斯底里的“不!”字都喊不出来,周遭宛如失声,而他被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直至,那扇透着天光的大门在眼前完全闭阖。 姬檀回到马车里,面沉如水。小印子见状亦不敢说话。唯有外边的马车夫气势十足一挥鞭,驾驶马车快速回去东宫。 回宫以后,姬檀大步回到自己的里殿。 正当这时,有下人上前来报,说是新娘婚服已准备妥当,只是没有得到姬檀的命令,他们不敢随意擅自做主将婚服送去别的地方,还是先送回了东宫,问殿下如何处置。 姬檀微一踟蹰,改了想法,说要亲自去看一看。 下人便在前头引路,带姬檀前往放置婚服的前厅。 到了地方,两名绣娘各行过礼后,一左一右立在婚服两边,抬手一扯,上面覆盖的红绸登时垂落,露出了最新缝制好的、悬挂整齐的新娘袍服。 这是一件裁剪得体,绣工精湛的立领圆裾袍,原本属于男子的上补被姬檀下令改为了更适合妻子形象的云肩流苏设计,其上用金色丝线大面积地绣了凤羽和吉祥如意纹的图案,再佩戴璎珞金项圈,除这之外,袍服的袖口、下摆也皆沿用了吉祥如意纹的纹样设计,绯红搭配金色,煞是亮眼好看。 却深深灼了姬檀的眼睛。 他瞳孔微缩地看着这件充满了自己恶意和坏心思的袍服,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样的一身衣服,该给谁穿?谁又愿穿? 事情再一次回到了原点。 姬檀命人将婚服搬进了自己的房内,接下来至天边泛起鱼肚白之前便是他必须做出抉择的最后时间。 看着眼前这身绛红新娘吉服,手指一点点摩挲过去,姬檀心绪乱作一团。 都到这一步了,怎能放弃,怎么甘心放弃,如若放弃,他又要重新置身回夙夜焦心恐慌的日子里,这要姬檀如何能够接受。 他宁愿现在身世就公诸于世,哪怕砍刀落下,也好过这样进退两难左支右绌的处境。 太难捱了,他心脏紧缩,一刻不停急剧跳动。 姬檀其实心里门清,他不会再为顾熹之安排别的妻子人选了。 琳琅这种情况,有一就会有二,二生三,三生变故,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到一个棋子的手上是万万行不通的,这比现在按兵不动还更危险。 姬檀是惊弓之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灭顶的打击了。 况且,姬檀也从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轻易放弃、被迫屈从、赖以依存手下的一枚棋子,这些都不是姬檀会选择的路。 除却以上这些,姬檀心中隐隐生出了第三条超于其上、狂悖大胆的路子。 但思绪甫一发散,就被他立即压住了,这怎么能行?这怎么可以? 可如果不这样做,他还能怎么做?难道真的只能徒劳无功白费力,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姬檀更不愿意。 他倨傲着、骄矜着、坚持着不肯以身入局,可从最初的筹谋开始,他就已是这局中人了。 不亲自下场,难道他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了,姬檀比谁都要清楚。 这份心高气傲拉扯着他,教他不肯放弃,亦撕拽着他,教他不愿入局。 姬檀觉得自己快要被劈成两半了,脑中急遽进行着天人交战,一边是亲自入局,一边是继续端坐高台。 怎么办?怎么办?! 他要怎么办!他能怎么办!!还有什么法子能救一救他!! 思量至最后,姬檀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大脑陷入僵滞状态,恍若痴怔,唯有眼前始终鲜红、亮眼灼灼的新娘婚服倒映在整个瞳底,不断刺激着他。 同样的一件纹样婚服,玉带钩刻和合二仙,不过是新郎婚服,呈现在顾熹之面前。 已经到月上中天的时分了,顾熹之仍没有丝毫睡意,披着衣衫站在婚服前满面沉凝。 明日一早他便要穿上这身衣服前去迎亲了,还是没有任何真实感。 喜悦吗?没有。 紧张吗?亦没有。 顾熹之心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有一抹淡淡的、难以言喻的遗憾涩然涌入心头。 正是这股感觉搅得他无法入睡。 他知道自己心里在想着何人,但那人大抵不会像他一样心煎意涩,应该早早地就安寝歇息了罢。 明日,或许他也会来,亲自看着他拜堂成亲。 到那时,一切便全都尘埃落定了。 也好,也好。 顾熹之释然却仍苦涩地笑着,自明日之后,他便是别人的丈夫了,但他的心是永远忠于他的,是他永远说一不二、绝对忠贞的下臣。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得偿所愿了呢。 顾熹之应该高兴的,可他实在笑不出来。 走到窗前,望着广袤的天际那一轮硕大、格外明亮的明月。 同一轮月华清辉下,他与他皆在。 这样也好。 这样便好。 只要他安好,顾熹之便觉一切都好,心里终于逐渐安宁下来。 没有时间犹豫了。 月华悄然爬上姬檀隽秀昳丽的面庞,那双总是清清浅浅剔透莹然的桃花眼里现在满是红血丝。他仍然是不愿的,但已经别无选择,身体代替他的理智为他做出了最终的抉择。 姬檀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走到房间最里的一处柜子前,拉开抽屉。 第27章 里面横陈着的、一览无余的工具露出。 其中有一张极其削薄的羊皮,薄如蝉翼,触似肌肤,还有能将其塑造成人脸面具的蜂蜡、草药汁瓶、动物胶、铅粉朱砂胭脂和其他的备用皮革等物什,姬檀深深闭上眼睛。 脑中浮现出的是今日所见琳琅的模样,旋即,他驾轻就熟地将其取出,一一摆到桌面上。 就着一豆灯火,按照自己的骨相大小、琳琅的五官快速制作了起来。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太熟悉了,宛如老朋友般,姬檀在笃定自己的决定后几乎没花费多少工夫就将其制作完成,试戴上去。 立在铜镜前,镜中脸已然不是他的面孔,而是属于琳琅的。 满室静谧,烛光柔和,姬檀看着铜镜中彻底改头换面毫无破绽的一张面颊,伸手摸了摸,旋即,满意地展颜笑起。 镜中那双水光潋滟的清浅桃花眸同样微微弯起,自然而然。 翌日一早,婚礼当天,天还不亮小印子就按照姬檀的吩咐早早端着铜盆进来伺候他洗漱,也想问姬檀究竟是何决定,这门婚事还要不要取消。 然而甫一进门,小印子进入里间问姬檀的安,却没有看到太子殿下人。 他登时四下环顾起来,旋即隔着屏风望见了站在穿衣架后的姬檀,立时又端着铜盆走上前去。 失笑道:“殿下怎的不等奴婢服侍就自己起来了,起这般早。” 穿过屏风,小印子才赫然发现,他家殿下不是起得早,而是一夜未眠,更令他手指一抖,铜盆直接摔落在地、溅起满地水花的是: ——姬檀一身绯红新娘嫁衣,温和地披散着青丝,站在他面前。 等着小印子来为他束发戴冠,将这身新娘行头完全装扮好。 第21章 如果说有人告诉姬檀, 将来他会嫁给一个男人为妻,姬檀定要把这胡言乱语、发了癔症、脑子被门夹了的东西狠狠发落。笑话,他可是嫡皇子, 生来天骄荣光万千, 父亲是一国之君,母亲是京城贵女,外祖家系国之肱骨朝廷栋梁。 毫不夸大地说,姬檀只要不犯大错被废黜储君, 他这一生都会顺遂富贵, 直至位登人极。 且, 姬檀本身就是一个有能力有手腕、不断进取野心勃勃的人。 怎么可能听得了这种混话? 然而,当他端坐在铜镜前任由小印子为他梳发,从发根仔细梳到发尾时, 姬檀才恍然回神, 他才是那个笑话。 天潢贵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假的,他的父皇母后并不爱他。 皇帝在他小的时候尚有几分父子亲情,会在他甫一出生之际亲自命工匠为他打造祝福的长命锁,偶尔也会耐心教他蹒跚学步习字温书。只是可惜, 这点浅薄的亲情在冰冷的皇权和君主忌惮下很快消失殆尽了。 皇后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姬檀不是她的孩子,从不爱他。 可怜姬檀不知道,还在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地巴望着父母待见他。 自小便分外懂事乖巧,少年老成, 强迫自己明辨事理, 勤勉奋进,但始终无一人在意。 终于,就在几年前姬檀十来岁时,少年叛逆心理上来, 被磋磨地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往日从不懈怠的功课被统统抛下,也不再整日费心去向父皇母后请安、讨对方的欢心了。 姬檀开始玩物丧志,甚至在东宫里养了一群江湖杂技班子,日日乐不思蜀紧锣密鼓地表演,姬檀这炉火纯青的易容术也是那时学会的。 其他譬如喷火、耍刀走竿、胸口碎大石等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唯独一项易容变脸,姬檀还算有些兴致。 因为这事,朝堂中连平素一贯推崇太子的官员都开始参他不像话,没有储君清正之风,德行有亏,一时间上奏批判姬檀的折子雪花般飞了满朝堂。 姬檀却全然不在意,一心期待着皇帝的回复,心想,这次他那古板严苛的父皇总该动怒了罢。 也该给他一些反应了。 但是,姬檀还是失望了。 皇帝以君主的口吻命他散了所有杂技班子,并罚禁足一月,不好好精于课业就不准再出东宫一步。从头到尾都只有掌权者的冰冷天威,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对儿子的不成器、失望或关怀之类的情绪。 自那之后,姬檀就彻底认清了天家无情的事实。 从此为自己戴上了一张清清浅浅笑、温润如玉、待人接物都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假面,一如今天般拼了命地为自己争取。 只是,过去争的是权力地位,如今争的,却是命。 他引以为傲的身份成了个莫大的笑话。 姬檀竭力闭了下眼,半晌才缓和过来熬了一夜的干涩和眸中复杂翻涌的神色。 再度睁开眼时,已恢复成了平时一贯的波澜不兴,看着镜中目前仍是自己的容貌,姬檀仔细地摩挲过自己的骨相边缘,将那张易容|面具重新妥帖地戴了上去,甚至还有闲心对着镜子开始贴起了花黄,将这张面具的眉梢晕染地更为漆黑纤细,肤色自然夺目一些。 姬檀淡然自若,小印子正为他戴好了凤翎金冠,并插上同色系金簪戗绿翡珠加以固定,却再也绷不住了,眼底水汪汪一片,声音哽咽:“……殿下就不能,不嫁么?” 姬檀本是惶然紧张的,见他这样,反倒觉得好笑。 轻松莞尔回了声:“不能。” 小印子不懂,如今他的命都悬在一线天,哪还有挑三拣四的权力。 “可是,殿下万金之躯,怎能嫁人为妻屈居人下!”小印子满脸的忿忿不平,为自家殿下不值。早知如此,当初他就不该去请太医来为探花郎诊治,教他伤重过世才好,也省得如今亲自为殿下梳妆,眼睁睁送他嫁人。 “是啊。”姬檀同样微不可查地叹息了声。 眸底一片失色黯然。 若是他当时心再狠一些,下手果决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今日这番田地了。 可惜,世事总是无常,阳错阴差。 顾熹之命大留了一口气,他又恰好在那人难以回天之前将人救了回来,自此与他纠葛不清,再也无法抽离甩脱干系,一步步弥足深陷。 姬檀以手覆额,几乎难掩晦暗情绪地站起身来,匆忙撂下一句:“走罢,莫误了吉时露出端倪教人发现了。” “是。” 小印子抬袖一抹眼角,擦得眼睛通红,这才拾步跟上姬檀。 姬檀换嫁一事隐秘,又是临时起意,目前除了小印子外再无人知晓,一切也都是他亲力亲为一手操办,不一会儿小印子就动作麻利地安排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先送姬檀去接亲的地点,剩余细节缺漏在马车上再筹谋补全。 小印子一门心思地想着给姬檀准备什么物什,毕竟外头不比东宫,不是什么都有的,他家殿下决计不能受了委屈去。 姬檀却无所谓这些:“明日一早孤就回宫,不过在那边过个夜而已。” 小印子还是担心:“那也不行,奴婢随您一起过去。” 姬檀摇了摇头:“不可。” “你是最常跟在孤身边侍奉的,一去就会被人认出来。今日你可暂代孤前来贺喜,帮忙打点协助,一旦婚宴结束,你即刻回去把持东宫,莫要一些蝇营狗苟不怀好意的老鼠钻了东宫的空子。” “是。”小印子自知其中的兹事体大,不敢懈怠,只是。 “殿下,那您呢?” “无妨,孤自能应付。”姬檀即使到了这步田地,面上也还是稳如泰山岿然不动的。当然,如果能忽略他掐进掌心的指尖,就更有说服力了。 毕竟是破天荒地嫁人头一遭。 再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姬檀也没历经过这种事。 到时候顾熹之会不会认出来他,会不会心生怀疑,更有甚者,万一,顾熹之想要洞房怎么办? 姬檀甚至已经做好一掌将他劈晕过去的准备了。 但旋即又觉不妥,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新娘将新郎劈晕过去算怎么一回事,他还想不想扮演妻子一角掌控顾熹之了,但又不能真的与他洞房。 只能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愿,事情能够顺利些。 姬檀坐在马车里,满目怅惘地看着外边熹微晨光,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揪紧了身着的绯红吉服袍袖。 不知过了多久,姬檀听到一声“到了”,在小印子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甫一站直身体,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从大门口奔来的喜娘风风火火地一把拉住了胳膊:“哎呦!新娘子这是跑哪儿去了,差点误了吉时,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说完拉着姬檀就走。 小印子赶忙上前想要制止,却被姬檀一个眼神阻止了。 他现在已不是太子殿下,而仅仅是准备待嫁的新娘,做戏做全套,自然不能露了马脚。 不过姬檀也并未向喜娘解释,这些原本都是为琳琅准备的,由他自这里出出嫁,却半道换成了姬檀。 喜娘将人拉进房中,眼神精明地仔细扫过姬檀的脸,姬檀顿时心紧紧提起,喜娘这里是他的第一关,也不晓得能不能顺利通过。 第28章 “公子霞姿月韵,是顶好的相貌,不过就是素了点儿,再敷些粉涂上胭脂就完美了!”喜娘从善如流地牵着姬檀到铜镜前坐下。 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姬檀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抗拒,温和一笑道:“嬷嬷,这就不用了吧,我是男子,用不着涂脂抹粉。” 喜娘边往他脸上扑粉边笑呵呵道:“要的要的!成婚就是要打扮地靓丽喜庆。再说,这都是太子殿下的意思,我们都是按照殿下意思行事,为公子办一场盛大难忘的婚礼,公子理解理解,啊。” 姬檀:“……” 犹记得当初在东宫花园的凉亭里,姬檀特意吩咐小印子好好着手经办婚事,务必按照男女成婚的礼仪规制办,他故意存了戏谑顾熹之的心思,满怀逗弄人的恶意。 如今这些恶意全部被他自己照单全收,报复在了自个身上。 姬檀:“…………” 他倏然就笑不出来了。 嘴唇一动,喜娘眼疾手快地拿过一张胭脂纸夹入他的双唇之间,让他抿一下,抿均匀点。 姬檀无语凝噎,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一五一十地照做了。 做完这一切后,总算获得了喜娘的满意点头,姬檀也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原本的清清浅浅笑在这番折腾下成功进化成了皮笑肉不笑。 姬檀唇角微僵,正准备说服喜娘不必再按照太子殿下的吩咐严格办事了,就先听到了一阵敲锣打鼓吹号的乐仗仪队声。 喜娘面色一喜:“来了来了!探花郎接亲的队伍来了!!” 说完压根不给姬檀开口的机会,取来一块大红盖头,不由分说直接罩在了姬檀头顶,扶他回去坐下。 顷刻姬檀的视线被全部遮挡,再也看不见外边情形了。 喜娘登时抬手一招呼,这院里的姑娘下人全部一拥而上,笑嘻嘻热热闹闹地在门口挤作一团,准备找探花郎讨红封喜糖。 与此同时,顾熹之身着一袭新郎喜服、戴插金花乌纱帽,策高头大马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正门门口。 他侧首向大门望去,只见两名小厮大开朱门,恭迎他进去。小厮胸口各别了一朵红绸做的花,站位十分巧妙,顾熹之登时明了,翻身下马,从身旁随侍抱着的竹篮里拿了喜糖、红鸡蛋和两封红封率先包给小厮,对方高兴地接下,恭贺了一长串的吉利话。 顾熹之不置可否地应下,往里面去迎亲。 一路上碰到的丫鬟小厮人皆有份,个个分了一大把喜糖蜜饯,笑地合不拢嘴地祝贺他与新娘子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顾熹之神色温和地接受下这些祝福,虽没有表现出十足的热络欣喜,却也恭谦有礼,叫人瞧不出一丝怠慢来。 一直到顾熹之步入内院,一眼看见了站在房里,和喜娘笑意吟吟聊天的小印子。 顾熹之顿时心潮澎湃,加快脚步进门,忍不住期待地问他:“公公,太子殿下他,也来了吗?” 小印子闻言转过头,一眯眼睛乜了眼比迎新娘还要高兴的探花郎,摆出惯常的笑吟吟表情,却持起太监特有的阴阳嗓音说话:“太子殿下他没有来。昨夜太后突发头疾,我们殿下一贯和太后娘娘感情亲厚,连夜就进宫侍疾去了,怕是赶不及探花郎的成婚宴。这不,殿下记挂着探花郎,特意让奴婢一早就过来帮忙统筹安排。” “这样啊,”顾熹之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不过被他掩饰地很好,旋即彬彬有礼莞尔道:“劳公公费心了。” 说罢,从袖口单独掏了一封明显比其他人厚许多的红封递给小印子。 小印子也没跟他客气,直接收下揣进胸口,连句祝贺吉利话都没说。 笑话,眼前这人都要把他家殿下娶回家了,虽然他并不知情,甚至是被设计入彀的那一个,但这也不妨碍小印子对他横眉冷对,哪哪都不顺眼。 顾熹之没有计较这许多,原本他就不喜欢琳琅,小印子不和旁人一样起哄恭维他,他反而更加自在。 内院里的姑娘下人们也都分别得了喜糖,这才退让开来,让顾熹之顺利迎亲。 喜娘收了红封,绽出一张笑颜道:“喏,探花郎大人,那便是你的新娘了。” 说着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一指姬檀,朝顾熹之努了个眼神。 顾熹之循着喜娘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视野内端坐着一位身姿瘦削、被红盖头完全覆盖住了头脸和大半肩颈的年轻郎君,郎君端端正正双手交叠坐着时,他身上的绯红绣金喜服花瓣一样绽了满座,即便尚未揭下盖头,也能看出底下的美不胜收。 不过可惜,顾熹之对这样的良辰美景毫无兴趣,只淡淡觑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喜娘纳闷:“大人不过去将新娘子背入花轿?” 顾熹之比她还要纳闷:“自古背新娘入花轿的都是新娘胞兄,由娘家人亲送,从没有新郎一说。” “可是,这新娘子没有同胞兄弟,大人既然来了,何不顺手代劳,也是一段和和美美的佳话不是。”喜娘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不解风情的新郎,登时也不可置信住了,好话劝说。 顾熹之仍是摇头,态度坚定。 甚至负过双手,转身等在了门外,意思很明显,他不会背新娘入轿,只有对方主动出来自己入轿这一条路。 “这——”喜娘瞠目结舌,她协办过许多场婚礼,却从没有过这样的。 原本两名男子成婚就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但她心想,即使是要冲破世俗、旁人眼光也要成亲的新婚夫夫,想来是很恩爱的。 现在看来,情况却并非如此。 至少这位探花郎,对他的妻子毫无情意。 喜娘毕竟是过来人,见的多了,知道不受丈夫喜爱的妻子境遇有多难过,顿时怜惜起了里面那位隽秀绝伦的郎君。 刚要起个话头,准备自己进去把人牵出来上花轿,就见小印子几个快步过来,笑眯眯地打圆场:“这婚事既是我们殿下指的,自然也要由东宫的人负责安排,奴婢来牵着新娘就好。” “欸,好。”有人主动去牵新娘,喜娘少了一桩事情,自然也高兴。 只是,看着那位身姿挺拔、形容俊美的探花郎大人,不免觉得有些冷漠凉薄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她只管拿人钱财,忠人之事罢了,也就是在心里这么一想,有些感慨新娘子的处境而已。 这个小插曲很快揭过,小印子亲自去扶自家殿下出来,细心地替他挽过袍裾,提醒他哪里要跨门槛,哪里要小心台阶。 顾熹之见人出来了,便不在这边多逗留,兀自上前先出了门,骑回自己的高头大马上,只等新娘一入轿就整队出发。 小印子乜着顾熹之的背影,不禁愤愤不平地和殿下抱怨,说他如何不上规矩,以下犯上云云。 姬檀倒不甚在意。 顾熹之又不知道是他,谈不上犯上,何况,他也不想要顾熹之亲自背他,这未免太过于亲昵了。 姬檀不习惯与人这般。 不过,顾熹之和琳琅之间的关系倒有些出人意料,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怕是不太妙。 罢了,左右成婚在即,往后的事情可以之后再行筹谋,先将眼前的难关度过要紧。 姬檀任由小印子扶着提醒,一步步送他上花轿。 在步入花轿之前,小印子见东宫抬嫁妆的人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便压低了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告诉姬檀:“殿下,您的日常用品和常服等物什皆备好了,在抬嫁妆的礼箱当头两箱,殿下届时需要,在这里面找就好。” “嗯。” 姬檀点头,这些事情小印子向来办得妥帖入微,不用他另吩咐。 “奴婢就跟在花轿外边,殿下有吩咐随时知会奴婢就好。” 姬檀没有再回应他,一手按着红盖头防止掉下,另一手在小印子的搀扶下扶着花轿轿沿,一弯身进了去。 正当此时,顾熹之的视线望过来,恰好看见姬檀弯腰进入花轿的这一幕,他眉梢轻轻蹙起。 倒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对,只是小印子这样搀扶着新娘,总让顾熹之产生几分熟稔之感。 再看向那新娘,想和之前琳琅的形象做个对比,却发现他已记不太清琳琅的模样了。 顾熹之一贯如此,对自己不感兴趣、不重视在意的人或物向来不会分以丝毫注目,以至于现下心头生出了一丝微妙的异样感,都无从分辨踅摸源头。 大抵是因为今日日子特殊,琳琅换上了一袭绯金婚服所致罢,就连他自己,也和平日大不相同。 想来便是这个原因了,顾熹之没再深究,调转马头吩咐仪仗出发。 接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往顾家去,其间绕城过桥,沿途挥撒铜钱喜糖,好不热闹。 这正是姬檀先前为顾熹之准备的成婚贺礼,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现在他成了这场婚礼的另一位主角。 不过相较于这个,稍后的拜堂成亲大礼才是真正地让姬檀捏了一把汗,姬檀可从没有龙阳之好,代替琳琅换嫁亦是不得已之举,但这拜天地高堂行合卺礼却是实实在在的。 第29章 拜了堂之后,不论从前是谁,往后只要他身在顾家,便真是顾熹之的妻子了。 姬檀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慌乱跳得厉害。 事到如今,他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值或不值,都已经无从分说了。 或者说,从他和顾熹之被换了命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无从分说了。 这么多年的安逸实属幸运,如今才是真正地脚踏实地回到了真实。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无须再想。 姬檀闭上眼睛,少顷后复又睁开,剔透莹然噙着精光的桃花眼透过轿窗向远处眺望。 在心里暗忖着接下来的每一步该如何行走。 不论前路是花团锦簇,还是幽深如渊,他都要去闯一闯。 花轿一路行过街市、巷桥,京城人家,终于,浩浩荡荡地到达了顾家门口,乐仪声止,马蹄声停,所有人都从马上翻身下来。 姬檀所坐的花轿也停了。 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疾,姬檀知道,他最紧张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会暴露吗?会被顾熹之看穿吗? 他也不知道。 只能双手紧紧地攀住花轿座沿,平静地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逐渐地,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并向花轿靠近,脚步声越来越明晰,是姬檀听过了数次的、顾熹之的脚步声。 下一瞬,花轿的帘布被人揭开,天光涌入,姬檀戴着盖头都觉得有些亮眼,他却躲也不躲地,一瞬不瞬隔着盖头直视顾熹之。 顾熹之高大的身影落在他面前,挡住了天光,向他伸过来一截系着正红大花的红绸。 姬檀伸出手,牵住了红绸的另一端,踏出花轿。 顾熹之见他牵住,便转身往外退开了些许,等姬檀出了轿子,才与他并肩一起往大门走去。 小印子见状赶忙上前在右后侧微微扶着看不见路的姬檀。 在即将跨过门槛时,姬檀听到一声低沉悦耳的“小心”,是顾熹之说的,姬檀微微点头,算是道谢,与他同时抬起了脚,跨进正门。 而后,踏上铺在地面的红毯上,一路往前。 红毯的尽头是顾家堂厅,沈玉兰和婚宴宾客们一起注目他二人徐徐走来,宾客口中不断发出欢呼喝彩,场面喧嚣热闹成一片。 步入堂厅后,人群自动分散开来,将空间留给新人,由司仪上前主持婚事。 姬檀抓着红绸的手指蓦地攥紧了。 顾熹之偏头望了他一眼。 那只白皙修长的柔荑这样抓紧婚礼红绸的时候,莫名让他感觉似曾相识。恍若大梦一场,仿佛破水而出,顾熹之心尖猝然震颤。 他又看了过去。 姬檀的手却已经松泛开红绸了,再无紧张之意,只是安静地、规矩地捉着。 顾熹之觉得今天的自己神思都要恍惚了,怎么总是想起太子殿下,尤其是方才他那个动作,和顾熹之明确自己心意那晚的梦境一模一样。 连站位、司仪引领他们的流程都分毫不差。 但唯有一点顾熹之可以肯定的是,红盖头底下的人绝不会是他想着的那个人。 少顷,顾熹之才竭力将自己从这阵情绪中抽离出来,不再多想,不再多看,不再痴妄,不会是他。 他已经娶了别人了,而那人今天也入了宫,不会过来的,没有任何关系,莫再胡思乱想了。 顾熹之一收思绪,垂眸盯着自己脚尖。 而后听见司仪主持道:“一拜天地——” 顾熹之登时转身,姬檀也随之转过了身,与他一起弯身整齐划一地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再次转过身,拜高堂。沈玉兰坐在上位伸出手,眼眶微红地高兴道:“好好好,好孩子。” “夫妻对拜——” 姬檀调转脚步,隔着红盖头面向顾熹之,顾熹之亦同样面朝着他,两人各怀心思却又十分默契地盈盈一拜。 “送入洞房,礼成!”随着司仪高亢的一声落下,拜堂之礼终于结束了,姬檀心口松泛下来。 他又想道,有龙阳之好的是顾熹之,自己不过配合他演这出夫妻恩爱好掌控他的戏码罢了,做不得真。即便他不是真的太子,至少他是一位男子,怎么可能真如女子一般陪顾熹之玩过家家的把戏。 截至这里,这出荒诞的戏码也该告一段落了。 姬檀下意识伸出右手,由小印子立即扶上,躬身送他回婚房稍作歇息。 顾熹之侧首,微蹙起眉,有些疑惑地定睛望向姬檀和小印子离开的背影。 第22章 姬檀被扶回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关门掀盖头, 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一直戴着这玩意,在外边装模做样便罢了,眼下都没人了, 他即刻解放自己。 小印子将姬檀掀下的盖头收好放在一旁。 这里他不能逗留太久, 赶紧看看屋内陈设,能不能及时满足殿下需求,又按按床榻,够不够暄软, 殿下晚上睡着会不会不舒服。 姬檀向来不管这些, 折腾了一天, 他又乏又饿,自昨天见过琳琅之后他就再没吃过东西了,当时心情如万蚁噬心, 一门心思地想着这桩婚事要怎么办, 如今堂也拜了,放松下来后只觉不过如此而已。 姬檀淡然一拂袖,脚步却很快地跑到摆着桂圆莲子糕点瓜果的八仙桌前。 挽起衣袖在里边划拉。 这些吃的倒是不少,就是没一样他爱吃的, 姬檀不太高兴地蹙紧纤眉。 最后无奈剥了几颗桂圆囫囵吞进嘴里,一左一右咀嚼地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恰逢小印子检查完床榻,一扭头见自家殿下饿地只能啃桂圆,顿时天都塌了, 赶忙过来抄起一个苹果, 用匕首快速削了皮切成小块装入盘里,让姬檀先垫垫肚子。 “殿下稍等,奴婢去后厨拿些吃的过来。” “嗯。” 姬檀吃着东西含糊不清道:“快去快回,莫要被人发现了。” 小印子沉重点头, 一脸坚毅步伐如风地去了。 吃了几块苹果,缓和了胃部绞紧的不适后,姬檀放下手在这屋内打量了起来,他是知道这里是顾熹之的房间的,一旁的角落里还堆积着顾熹之成箱的书籍。 这么说,顾熹之晚上要过来这边么。 可是,他还没有打探清楚顾熹之和琳琅间的关系。 自那回琳琅模仿他和顾熹之不欢而散后,姬檀就一直没有弄清顾熹之动气的缘由,之后他出面亲自为两人指婚,亟不可待筹办婚事,现在又将琳琅送走,以至于这二人之间私下里的相处模式姬檀是一点也不知道。 只听暗探汇报说,两人关系又重归于好了。 这重归于好的“好”究竟到了哪种程度,是点到即止的泛泛之交,是能把酒言欢的知己、温柔小意的蓝颜,还是更进一步无法与外人道也的亲昵,这些姬檀通通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就无法装相,装不了琳琅岂非很快就要露馅? 这可如何是好? 姬檀一只胳膊端起,另一只支在上面托腮沉思,在房内来回逡巡走动。 顾熹之晚上来了,他该唤他什么。 探花郎、顾大人、熹之,还是更符合两人如今关系的……夫君。 最后一个,姬檀仅是一想,脑袋便如烟花般轰然炸开了。 与此同时,后厨。 小印子做贼似的端着桃木托盘每样盛了点,装了好些种吃食点心往婚房去,他一路灵巧地避着人,愣是没叫一人注意。 再转个角就到了,小印子心放下来,步履轻快地快步往回走。 然而,就在他甫一转过身之际,托盘险些撞上了人。 小印子登时后退一步,正要出口言歉,却先看见了一截金红吉祥如意纹样式的下摆—— 今日身着这样服饰的只有两人,新娘和新郎。 眼前人是谁不言而喻。 小印子抬起头来,果然看见了同样正望着他的探花郎,连忙堆起和他主子一样清清浅浅的假笑:“探花郎不在前头招呼宾客,怎的到这儿来了?” 要知道,今日的宾客有一部分全是官员,翰林院同僚和东宫门下,怠慢不得。 顾熹之却并不回答他,只问:“公公在做什么,怎的不去筵席吃酒?” 小印子顿时神色一紧,不过转瞬便被他掩饰住了,笑意吟吟道:“吃酒误事,奴婢跟在殿下身边也不吃酒的,还是将殿下吩咐的事情办妥,安排好探花郎的婚宴,也要顾着我们东宫出来的人不是。” 理由充分合理,无懈可击。 饶是顾熹之也无话可以反驳。 顾熹之温文莞尔道:“自然,公公自便便是,饭食送到也请尽早来前边跟我们一块用饭罢。” 小印子点头。 顾熹之便褪开身让他先行,小印子忙不迭快步离去了。 顾熹之却没有离开,他鬼使神差地停留在原地,靠着转角处的廊柱。 顾熹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他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太对劲,自己的想法不对劲,小印子似乎也不太对劲,他对琳琅有这么关心热络么,从前应当没有罢。 第30章 仅仅太子殿下的吩咐,就能让他做到这个地步? 认识许久,顾熹之确定小印子不是这样的人。 可这就奇怪了,如果不是因为太子殿下,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顾熹之想不分明。 少顷,婚房那边传来动静,是小印子出来了,转道去了前边筵席用膳,他并没有多逗留。 难道,真是他想多了?顾熹之见状不由得愈发迷惑。 由于这莫须有的成婚,他凭白多了一个妻子不算,顾熹之觉得自己的神思都不太正常了,总是疑神疑鬼,莫名其妙,顾熹之自己都失笑了,摇了摇头转身回去前厅继续招待宾客。 上晌迎亲,临近午时拜堂,拜完堂后婚礼筵席方才正式开始。 这样的筵席通常都不仅仅是吃一顿饭这么简单,何况是在京城官员之间,很快这里便沦为了一轮新的名利场。好在顾熹之跟在太子殿下身边见识不少,应付起来也算驾轻就熟,倒不至于忙乱无措。 只是依旧免不了被灌了不少喜酒,一如梦境中。 筵席一直举办到酉时才堪堪有了将结束的苗头,小印子固然担心殿下,却也明白轻重缓急,他不能再逗留下去了,不能让探花郎起疑,更不能罔顾东宫内务于不顾。殿下不在的第一个晚上,他是一定要把宫里守好的。 是以,小印子早早地就与主人家告辞离去了。 顾熹之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心里的迷惑也随之打消。 只是,他这边还远没有结束。 姬檀估算着时间,前边的声音渐次小了,婚房这边几乎再听不见,想来是婚宴即将结束,姬檀将收起来的红盖头重新铺展开,待端端正正地坐回床榻上,再将其盖上头顶,视线随着大红盖巾一同落下帷幕。 视野受限后听觉愈发清晰,姬檀听见仲夏的蝉鸣和蛙声一片。 想来今夜定然月明星稀,是个如醉如梦的夜晚。 只是,月色美好如醉,人却毫无赏月之闲。 同一轮月光下,京城即将宵禁,小印子在回到东宫后先将东宫一切维系如常,紧接着便要处理那十二位小倌的事了。 人已经经过了东宫手下的手,不能再送回南风馆去,即便要送,也不能送往京城的南风馆,一定要送地远远的,让他们再也不能回来才好。 这个秘密必须被永远地埋藏在月光之下。 婚事既成,是太子殿下亲自嫁的人,更不能暴露一点端倪。 今夜宵禁之前即是最好的时机。 小印子命人安排了马车,秘密将包括琳琅在内的十二人全部送出京城,并将他们的身契留了把柄握在自己手中,以确保他们不敢忤逆,如有违者,今夜的月色便是他们永远的长眠之地。 尽管已经安排地滴水不漏,但十二个人毕竟不能凭空产生,凭空消失。 南风馆的客人中也有为官者,好端端地馆内最出色的头牌全部消失不见,能有这么大能耐手笔办成事、还不留一丝痕迹的,反倒引起了有心人的疑窦。 而这些有心人与朝堂官员交际往来,这十二名小倌到底是被卷进了幽不见底的政治漩涡中。 成为了姬檀秘密暴露的潜在风险。 酉时已过,进入戌时了,外间安静一片,连个下人奴婢的走动声都没有。 姬檀仍端端正正双手交叠地坐在床榻上。 一天一夜未曾阖过眼,姬檀眼皮子都要开始打架了,属实是有些撑不下去,好困,顾熹之怎么还不回来。他不回来,姬檀就不能安心就寝,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肉保持清醒,姬檀又静坐了片刻钟。 外边的穿堂风过姬檀都听得一清二楚,眼皮重又变得沉重,险些粘阖在了一起。 就在他头点下去的刹那,猝然睁开一双锐利警觉的桃花眼。 万籁俱寂落针可闻的寂静声里,姬檀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正在向房间靠近。 是顾熹之过来了。 他总算是来了! 姬檀等了很久,等得都快睡过去了,他连忙打起精神严阵以待,势必要将两人之间的私人问题在今夜解决,总之,他是绝不可能与顾熹之做真正的夫妻的。亲友之上,夫妻未满,即是他掌控顾熹之的最佳程度。 “吱呀”一声,门扉被人推开。 姬檀竖起耳朵,料想顾熹之应是进了门了,他垂敛眼睫观测地上的影子,感受烛光的变化,借此推断顾熹之和自己间的距离。 一步、两步、步步。 喜烛都随着这轻微的脚步声燃烧地毕剥轻响,淌下温柔的烛泪来。 姬檀在心里默数顾熹之的脚步数,终于,他窥见了一点暖黄色的影子,影子越来越长,是顾熹之离他越来越近了,姬檀心都紧紧提了起来。 就在姬檀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顾熹之要上前掀他的盖头了,那身影却倏然远去,再没丝毫动静。 听声音方位,顾熹之应是在窗前静立。 姬檀脑中不由浮起了一丝疑惑。 他不来掀盖头,亦一句话不说,一个人站在窗前做什么,赏月吗?月亮再好看,能有新婚妻子好看? 这让姬檀愈发捉摸不透顾熹之和琳琅间的关系了。 只得先按兵不动,又静坐了两刻钟。 时间缓缓流逝,姬檀感受最清晰的是他的睡意,他原以为顾熹之不过是还没缓和过来,需要调整心情,毕竟这人平时就木讷地很,想来在这种事情上也不会主动。 但这都过了两刻钟了,顾熹之纹丝不动,一点踟蹰欲言的意思都没有。 怎么,他是准备独立到天明吗? 真是个木头呆子! 顾熹之站得,姬檀却等不得,他困乏得厉害,若不是想和顾熹之开诚布公地说个清楚,他早宽衣睡下了。只是,顾熹之迟迟不肯主动,姬檀也没办法开这个口,如要开口,就必须打破默默相持的局面。 姬檀登时手指都紧攥了起来,绷显出手背上瘦削的筋骨。他深吸一口气,调整状态,放松声音,学着琳琅的温腔软调莞尔轻唤: “……夫君。” 闻悉此言的顾熹之霎时如遭雷击,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眉梢拧地死紧,面上是介于冷淡和与生俱来的无形威压折中后形成的一种表情,教人一听便由内而外地生出胆寒: “你唤我什么?” ----------------------- 作者有话说:将来得知真相后的探花郎,问就是后悔,悔不当初.jpg 第23章 若新娘真是琳琅, 此刻闻言不说肝胆俱裂,身子发软打一寒颤是必然。但眼前的,这是姬檀, 论无形的气势威压, 除一国最高的掌权统治者外,无人能震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因此,姬檀也只是微不可察地轻蹙下了眉。 看来,顾熹之是不喜欢夫君这个称呼了。 没关系, 姬檀退而求其次换个叫法温声喊他便是:“熹之, 你还不过来帮我掀开盖头吗?” 说罢, 状似羞赧地交叠起了双手,微微低下头。 顾熹之眉梢压紧,神色复杂地走近, 道:“这段时日,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分寸了。” 话音未落,姬檀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顾熹之这话什么意思,他与琳琅,关系不好吗? 没等姬檀想出个所以然来, 顾熹之就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姬檀在有限的视野范围内只能看到顾熹之的半只鞋面。 新婚之夜,琳琅又是自东宫出来的人,顾熹之到底还是给他留了几分薄面, 道:“你不必如此, 像从前一样称呼我即可。” 姬檀:“……” 他就是不知道从前是怎么称呼的啊。 思来想去,姬檀在顾大人和探花郎之间择中选了一个:“顾公子。” 这下,顾熹之终于没再反对了。 姬檀蒙对了,心里稍松了口气, 不用真唤夫君就好,这个称呼他实在是耻于出口。若不是为了掌控顾熹之,他这辈子都绝无可能唤人夫君,就这一声都险些要了他的命了,还好顾熹之是个木讷呆子,不拘泥于儿女情长。 只是,称呼可免,接下来的洞房又该如何是好? 顾熹之再木讷,也不会省免敦伦之礼,他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既免除洞房,又不影响两人感情呢? 姬檀委实很是苦恼。 就在这时,顾熹之开口了,“虽然你我关系、为何成婚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但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不然,这盖头我怕是掀不了。” 姬檀愕然,他能感觉到顾熹之对新婚妻子的态度冷淡疏离,不想竟冷待到了这种地步。 也好,他正愁找不着借口,先听听顾熹之要说什么。 “好,你说。”姬檀直接答允他。 顾熹之遂道:“你我婚约虽然是太子殿下指定、不得已之下的两全之策,但我的态度你是分明的,日后莫要做些越了界限的事情。除此之外,你在家中一切随意,我都不会干涉,你有什么需要也尽可以来找我,只一点,你也莫要插手我的生活,从今夜开始,我便会搬到书房去住,日后你就安生住在这里,明白了吗?” 第31章 姬檀微微沉默了。 顾熹之主动提出分房而居是好事,这意味着他担心的洞房问题从始至终就不存在。只是,顾熹之这般地拒他于千里之外,与他楚河汉界分得明明白白,那他何必亲自换嫁费心筹谋这一遭?是东宫待着不舒服么,他要跑来这受顾熹之的冷面。 姬檀神色冷了下去,一言不发。 顾熹之见他久久没有回应,虽然知道自己的要求确有些不近人情,但他的底线不会让步,便又问了一遍:“如何,你答应么?” 姬檀垂着眼睫,抿了抿唇,在脑中快速思忖。 眼下的情况虽然出乎意料,但他一来不用与顾熹之同房,真做他的妻子;二来进了顾家的门,往后有的是时机再行打算,倒也不用急于一时;三来他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别无选择了,看顾熹之坚定的态度,也不像是会妥协的。 罢罢罢,且先答应他。 反正人落进了自己掌心里,想怎么捏圆搓扁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是以,姬檀重新扬起温软嗓音,莞尔道:“好,我答应你。” 话音落下,顾熹之也松了口气,他答应就好,顾熹之委实不愿与他多做牵扯。对他来说,不过是娶了一位同样效忠太子殿下、为殿下办事的同僚罢了,就这么相敬如宾地摆在家里,一辈子相安无事就是。 姬檀答应,接下来的流程就顺畅多了。 顾熹之从八仙桌上取来秤杆,干脆利落地挑开姬檀的大红盖头。 刹那间,明亮烛光重新映入眼帘,姬檀还有些不太适应,低了头去,缓和少顷才重新将头抬起来,与顾熹之四目相对。 一双过于潋滟、眸底微微泛着冷意的桃花眸径直撞入了顾熹之瞳孔。 顾熹之漆黑的眼瞳登时颤了一下。 尚未做出反应,胸腔深处就先翻涌起了一阵熟悉的鼓噪,心跳如擂,他的心脏要比他更精准识人。 眼神未动,心先动。 顷刻之间,顾熹之的眼里就只剩下了这一双灿然若辰、却比漫天繁星还要剔透夺目的眼睛。 “你——” 顾熹之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想要伸手触摸姬檀的眼睛。然而就是这个动作,让他从那双桃花眸里抽离回神,继而看清了姬檀整张面颊。 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 顾熹之被从头冻彻到脚。不是他,只是和他肖似的一双眉眼而已。 他怎么忘了呢,琳琅也是这样一双秋波莹然的桃花眼,他初次与他说话,便是因为对太子殿下的爱屋及乌。 今夜又因为这双眼睛,让他失了神,含了怯,露了心。 顾熹之沉痛地闭了下眼睛。 再睁开时,眸中已是历经钝痛过后的一片清明,他迫使自己再也不看“琳琅”一眼。 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注定不得,有心无力,无法企及。 这种满心期待却扑空、登高跌重的滋味实在太教人难受了。 顾熹之难受地甚至怨愤起了琳琅,从前他刻意模仿姬檀,顾熹之虽然动气但尚毫不为之所动,今夜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情态,不过眨眼瞬息,竟是神似极了那人,叫顾熹之只消看上一眼便再也受不住了。 赶忙转过身去倒合卺酒来徒做掩饰,但指尖仍是颤抖的。 没有作用,忘不掉他。 顾熹之知道这其实与琳琅无关,是他自己心不静了,两眼再也无法空空。 他不得不悲怆承认,他是爱慕太子殿下的,他是想着他的。 想到最后,顾熹之几乎是难以抑制地恨起了无能为力的自己。 是他不好。 是他无用。 全是他的错,连唯一所能做的克制都无法办到。 一时间,顾熹之深深陷进了难以自拔的愧责泥沼中。 顾熹之从满目激动,再到骤然失落,最后不知怎的仿佛迷障了一般自怨自艾,姬檀就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床榻上一览无余地目睹了顾熹之心情变化的全过程。 他这是怎么了? 姬檀不由得心生疑惑,双手托着脸颊不明所以地静观顾熹之倒酒。 但顾熹之大概是心情大恸狠了,竟是连酒液都洒了出来,再不复先前沉稳持重。姬檀见状立时站起身来,知道自己重新占据主导地位的机会来了。 他举步上前,在顾熹之身侧轻声慢语幽幽道: “顾公子,愣着做甚,喝交杯酒啊。” 忽如其来的一声,令顾熹之手指又是一颤,又一滩酒液倾洒,顾熹之神态愈发窘迫,他只觉自己身侧的这人说话时灼热气息都仿佛裹挟了无尽的檀香气味。 但这怎么可能呢。 真的是疯了。 顾熹之觉得今晚的自己状态十分不佳,连呼吸都紧促不畅,他蓦地放下酒壶,将其中一只卺匏递予姬檀,姬檀接过,与他面对着面同举。 顾熹之正欲低头将其饮下时姬檀倏然开口打断了他:“交杯交杯,顾名思义自是要交臂而饮。我既答应了公子的要求,顾公子是不是也该应许我应有的礼节?” 姬檀笑意吟吟觑他,一双桃花眼堪称亮地惊人。 这当然不会是什么好意,而是暗藏机锋,狡黠戏谑。 姬檀今日折腾了一天,又是嫁人为妻,又是强鼓勇气唤他夫君结果却得来了顾熹之的冷脸,最后还被迫答应顾熹之的要求,当真是郁闷极了。此刻顾熹之既然自己主动送上门来暴露弱点,姬檀又怎还会放过他。 当即不依不饶了起来。 哪怕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顾熹之原是想也不想地就要拒绝,但姬檀说的没错,是他先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也应许过姬檀如果有需要尽可以找他,况且,姬檀提出的也并不是什么特别过分、难以办到的要求,顾熹之言之必信,自然不会矢口拒绝,只得应下。 姬檀顿时一双剔透盈盈的桃花眼都弯了起来。 在正红龙凤喜烛摇曳、新房披红贴喜的背景相映下,两人互相挽过了手臂,姬檀虚着眼睛,心情愉悦地欣赏顾熹之满面捉襟见肘地饮下交杯酒,旋即,他也意思地啜饮了一小口。 松开手臂,放下卺匏。 至此,除了最后的敦伦洞房之礼,他们的大婚便算是全部完成了。 顾熹之自然也知晓这一点,连个托词借口都不欲寻找,径自亟不可待、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了。 从始至终都未曾对他的新婚妻子施以半分流连、缱绻不舍的目光。 姬檀望着顾熹之决然离去的背影,神色亦渐次冷淡了下来。 大婚的新房重新趋于寂静,悄然无声,仅有素辉溶月为伴。 姬檀转身走回床榻,终于将这一身繁复绯红喜服、头顶金冠一件件除下,如瀑三千青丝倾散柔顺地垂滑下来,覆了姬檀肩头、后背满身,除却一身轻却还是卸不去一天过后从四面八方合围上来的细密疲倦。 姬檀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再去将嫁衣妥帖收挂起来了,而就随意往床榻旁的床头柜上一堆,再蹬掉穿了一天的鞋子,掀开薄被趴进床褥里,手臂盘起将自己的脸埋进去。 就这样第一次在没有宫人服侍下、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入寝。 分明应该是警觉、睡不着的,可大抵是折腾了一天一夜太疲惫了,又或许是他终于达成所愿在私下里掌控住了顾熹之,心防渐松,眼皮一阖,在双支龙凤喜烛柔煦的烛光下,融淌下来的烛泪里。 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了。 第24章 翌日, 拂晓时分。姬檀准时如往常一般起床的时辰睁开了双眼。 甫一睁开眼睛,他便察觉出了一丝凉飕飕的不太对劲,姬檀茫然低头探看, 果不其然, 他人在榻上睡得端端正正,薄被却歪七扭八,甚至还掉了半截悬空在脚踏上,难怪觉得冷丝丝的。 只是, 这一回再没有小印子为他细心盖好被褥了。 姬檀坐起身来, 将被褥扯进怀里团团抱住, 闭上眼睛缓和甫一起床的惺忪困意。 待神思清明了,他方才下榻趿着鞋子按小印子说的去嫁妆里找衣裳。 嫁妆礼箱已抬进了他房里,姬檀蹲在一圈箱子中很快找到了一袭晴蓝色对襟长罩衫、其肩襟和上袖绣刻花鸟如意暗纹的常服, 是按照琳琅身份和惯常的穿衣习惯搭配的, 姬檀从未穿过这样款式的衣服。 不过,他身段高挑,玉质天成,即使戴了易容|面具, 亦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姬檀自信对镜自己拾掇了起来。 一刻钟后,他洗漱装扮好了自房中而出。 今日他定然是要回去东宫的,但在此之前,他需要为自己寻一个合适的由头告诉顾熹之, 省得对方日后起疑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另, 姬檀是完全没有什么所谓侍奉婆母的意识的。当然,即便有,他也不会像琳琅一样孝顺讨好沈玉兰。 那个女人将他调包,彻底毁了他的正常生活。 姬檀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第32章 是以, 姬檀此番是直奔书房而去的,他要去找顾熹之,和他说清楚后再离开顾家。 但还没到书房,姬檀就在院里看见了正在练习太极拳的顾熹之。 “?”姬檀顿感疑惑。 在廊下驻足定睛看着笨拙却分外坚持的探花郎。 他在做什么? 姬檀走上前去,这么想也这么问了。然而话音出口,他才发现自己昨夜似乎是有些着凉了,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鼻音,一时竟是发不出那种轻柔似水的声音,登时赶忙住了口,微颦起眉悄悄打量顾熹之的反应。 顾熹之听出他感染风寒了,却不甚在意,亦未察觉出不对。 只淡淡道:“没什么。” 正好,他的太极拳也练到了最后一式,收起动作,并将放在一旁的拳法册子收起来。直到这时,姬檀才赫然发觉那本拳法似乎有些熟悉,这不就是他之前给顾熹之的么,没想到,这书呆子还真在练。 唔……练的还不是很好。 看来,他是真没有什么练武的天赋。 姬檀走个神的功夫,顾熹之注意到他在看自己的太极拳拳法,顿时将其收了起来阻挡姬檀的视线继续看,一侧首,问他:“你有什么事么?” 姬檀这才收回眼神,直抒来意:“有件事情告诉你一声,成婚前我就和印公公说好了日后去东宫当差,今日既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过去了,日后这个时辰也是如此。” “你要去东宫?为何?” 只有提及到这一处、或是那人时顾熹之才有明显的波动反应。 姬檀说出一早就想好的理由:“太子殿下于我有再造之恩,又为你我二人指婚,给我安身立命之处,这不是应当的么?” 闻言,顾熹之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 “嗯,你好好办事。” “好。”姬檀亦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正当这时,顾熹之倏然喊住了他,声音有些许凝重:“等等。” 姬檀顿步,不解地回首问他:“怎么了,你有话要我传带给太子殿下吗?”往常琳琅与东宫往来,便有充当探花郎和东宫桥梁这一作用,是以现下姬檀直接问他了。 “无事。我只是想说,你过去东宫时,顺道代我一并向太子殿下问安。” “好。” 姬檀答应了他。然而,话音未落,姬檀猝然发觉顾熹之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自己身后,轻轻嗅了一下清晨空气中清冽的气息。 下一瞬,姬檀的心就被人紧紧攫住了,因为,他听见顾熹之在他耳畔认真发问: “你身上有檀香的味道。” “不是寺庙和佛堂里惯用的那种檀香,是很特别、很好闻的、太子殿下常用的檀香香味。昨夜喝交杯酒时我就闻到了,只是当时心绪纷乱,没有多想,可今日一早,我又在你身上闻到了同样的香味,这才确定。” 闻悉此言,姬檀立时被紧钉在了原地,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动弹不得。 但同样就在这千钧一发间,姬檀迅速调整好了状态,侧首温柔莞尔:“你说这个檀香吗?很好闻对吧,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厚着脸皮向印公公讨要了一些,正好大婚前用了,现在我那还有。顾公子有所不知,东宫的檀香与别处不同是因为里面多增了几味香料,既可达到提纯、增添清冽香气的作用,亦有保其水洗百次而不褪味,持久留香的效果。” “顾公子说的,便是这个味道了。”姬檀十分镇定地为自己解释。 说罢,他转过身去看顾熹之的反应,却见那人仍是面色凝重,眉梢压紧。 姬檀顿时心里紧绷起来。 怎么,他是不信么?只要身份未被识破,光凭同样的香味说明不了什么,姬檀抵死不会认账。 他只管等着。 然,等着等着,没再等到顾熹之的诘问,反而等到了一声似是不太好意思的赧然,几要让姬檀怀疑这是不是顾熹之说出的话了,他问:“你方才说,你那还有这种檀香,是吗?” 姬檀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确实有,小印子足足为他备了一盒子,不过昨晚他并没有点就是了。 然后,他又听到顾熹之问:“那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些?” 姬檀不由:“??” 姬檀见惯了顾熹之对假扮琳琅的自己不假辞色、拒人千里,此番见他这般态度低下,难得地还有些不太适应,甚至有些想笑,不过他还是点头答应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缓和两人关系的机会,姬檀自然会牢牢抓住。 紧接着,他就听见顾熹之道:“多谢。” 姬檀再次疑惑了,下意识地挑了下眉。顾熹之还以为他是没听清,加大音量又说了一遍:“谢谢你。日后你有何需要的,也尽可以来找我。” 姬檀这下确定了,心里对顾熹之的木讷形象又加深了一层。 不由轻笑了声,准备离开。 然而,顾熹之又一次地喊住了他,“我可以现在和你去拿吗?” 姬檀:“?” 姬檀不理解顾熹之怎的这样着急,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答应了,带他回自己房间。早上找衣服时一同看见了檀香,姬檀顺手将其拿出来了,现在拿给顾熹之也方便。 顾熹之接过,当即便爱不释手地打开闻了一下,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他喜形于色,姬檀看了都不住挑眉。 一盒香料,至于么,顾熹之就这么喜欢这物什? 姬檀哪里知道顾熹之真正喜欢的是什么,不过见他想要,顺手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然则,顾熹之对其喜欢的程度还是超乎姬檀想象了。 顾熹之拿到香料自是极高兴的,但他也知道这东西来之不易,君子不夺人所好,即使“琳琅”亲口说了给他,他也不好将其全部拿走,可要他放下和太子殿下气息一样的香料,他亦是万般不愿松手的,思来想去,顾熹之选择了一个折中之法。 他打开香料盒盖,用金色小勺小心翼翼避免洒落地舀了一小部分出来,用纸张仔细对折包妥帖了,然后将盒子放了回去。 姬檀一瞬不瞬看他动作,心知顾熹之是不好意思全都拿走,毕竟这人总是这样,当初他在东宫别院养伤时即是如此。 姬檀也没勉强他,正准备将盒子收回来,却在半道被人抢先一步,是顾熹之拿走了盒子,并将纸包里的一点香料留给他。 约莫也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顾熹之轻咳了声,态度温和、恭谦礼让道:“这个我就拿走了,多谢你的香料。另外,自这个月起,我每月的俸禄除却自己留用,剩余的都交给你保管,是家用还是自用皆随你便。” 姬檀听明白了,敢情顾熹之这是在用自己的俸禄来平等交换这盒香料。 他宁愿用公平交易的方式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不愿和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有任何牵扯。 这个人当真是—— 姬檀都不想评价顾熹之了,只觉这人脑袋木得不是一星半点,照这样下去,他何时才能以妻子身份顺利和顾熹之熟稔起来,继而掌控他的所有动向和私下生活往来。 罢了罢了,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 也不指望这一时片刻就有所进展,日后再徐徐图谋便是。 姬檀没心情再应付顾熹之了,随意找了个借口将人打发走。 顾熹之也不多逗留,得了想要的物什便干脆愉悦地离去了。 姬檀重新拾掇了一番,在心里估摸着时间,料想这个时间点顾熹之应去翰林院当值了,正好与他回东宫处理政务的时间相重合,待夜晚之前他再及时赶回来,两厢不误,亦不会惹人生疑。 事不宜迟,姬檀即刻动身,从大门离开回去东宫。 熟料,顾熹之确实已经入翰林当值了,沈玉兰却还在家,姬檀迎面碰上了正提着篮子、欲上街市贩卖姻脂水粉的沈玉兰。 两人面面相觑,一双历经沧桑眼角微微下垂的桃花眼注视另外一双年轻、充满了活力但……微微泛着冷光的桃花眼。 母子见面不识。 沈玉兰一愣,旋即率先开口笑问:“琳琅,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虽然并不同意养子娶男妻,但这是亲生儿子的意思,沈玉兰还是顺从接受了,也不再管他们,秉持着家和万事兴的原则,一切以和为贵,看到男儿媳亦一样笑呵呵地招呼。 直到,姬檀褪去所有伪装,终于不再装作一副温柔、亲和待人的模样,而露出自己原本锋利冷锐的一面。 一双桃花眼居高临下、冷冷睥睨审夺着沈玉兰,言简意赅道:“是我。” -----------------------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啪嗒—— 闻言的一霎那, 沈玉兰手中的篮子没有拿稳掉落在地,几个白白胖胖的小瓷瓶从中滚出,有一只还撞到了姬檀的脚尖。然而, 都这个时候了谁也顾不上这些, 沈玉兰难以置信地将“琳琅”看了又看,终于从那疏冷的目光背后辨认出这是姬檀。 第33章 “你……太子殿下,你怎么……” “无需多问,你只要知道在顾家孤便是琳琅即可, 在顾熹之面前不要说漏了嘴, 必要时刻帮孤打好圆场, 莫要叫他起疑。” 这件事姬檀本就没打算隐瞒沈玉兰,一来她知道两人身世,瞒着她多此一举, 反而还多了个应付的麻烦, 且姬檀也并不想与她多接触应付她,二来姬檀扮演的琳琅经常不着家,一定要有人为他把风做好接应,才能在顾熹之面前滴水不漏地瞒过去。 毫无疑问, 沈玉兰就是这最好的人选。 姬檀直接和她开门见山。 但是,沈玉兰显然无法接受这么大的信息量,尤其是:“殿下,你怎么嫁给了熹之, 你们二人……” “这个就不用你管了, 你记住孤方才说的话便是。”姬檀微微蹙起了眉,神色间略有不耐。 “是。”沈玉兰垂眸怯怯应下,不敢违逆亲生儿子。 姬檀眉梢压紧乜了她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这时, 沈玉兰才猝然反应过来急忙喊住了他,并追上前去:“殿下等等,你是不是染了风寒了,回去记得喝一贴生姜红糖水断了苗头,好好照顾好自己!” 姬檀脚步微滞,没有停下,仍是断然走了。 他走得太快,没有听见沈玉兰在他离开之后才发现的:“殿下,你的衣服立领没有翻过来,穿错了……” 只是,姬檀已然走远了,彻底消失在沈玉兰的眼帘深处。 沈玉兰见亲生儿子非但对她态度冷淡,竟然还充作他人嫁给了自己的养子为妻,这般狂悖胡来,成何体统啊,沈玉兰登时眼圈都红了。旋即又冷不丁地想到,儿子和养子成了如今这番局面,和她当年的狸猫换太子脱不了干系,真要严格算起来,还是她的错,是她间接造成了这个结果。 沈玉兰再也承受不住打击,抬手捂住脸颊,呜咽着无声哭了起来。 另一边,姬檀离开了顾家走到街市转角的一处暗巷,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早已候在这里等着他。姬檀利落地上了马车,坐下后抬手一揭,易容|面具便随之剥落下来,露出了姬檀原本隽秀绝伦松风水月般的一张脸。 “走罢,回宫。”姬檀略含了些鼻音吩咐。 一声令下,马车辚辚驶回东宫。 两刻钟后,马车自东宫侧边暗门隐蔽而入,到地方了。姬檀系上孔雀蓝织金斗篷,戴着兜帽,踩着马车夫放下的轿凳下车,此时小印子已亲自过来迎他了。 姬檀目不斜视举步往里走。 小印子即刻跟上,热泪盈眶一抹眼睛:“殿下,你可算是回来了,担心死奴婢了。” 姬檀闻之好笑,宽慰了他一声:“孤这不是回来了么,莫再担心。” 话音未落,小印子就惊了一声:“殿下,你受寒了!”说话声音都变了,小印子对姬檀的身体状况最是熟悉不过,此时一听就知道定是他昨夜着了凉,顿时紧张起来,赶紧吩咐下人去煎一贴风寒药断根。 “好像是有点,不过不妨事。”姬檀抬手揉了揉鼻尖。他身体还算强健,并没有觉得有何不适。 “殿下!”小印子却不听信他了。 围着姬檀前前后后打量了一圈,确认殿下确实无虞,没有其他旁的不妥之处这才勉强放了心,心里不禁怨怪起了探花郎,怎么照顾他家殿下的。 姬檀没注意小印子心里这些小九九,兀自道:“好了,服侍孤回去更衣罢。” 小印子这才偃旗息鼓,听话应是。 回到里殿房间,小印子将姬檀的斗篷解下来,正要继续解他的罩衫,顿时又惊道:“殿下,你这衣服是谁伺候穿的?!穿成了这样,领子都不晓得给殿下翻出来,全裹里面去了,殿下穿着不难受么。” 姬檀亦不知所措了:“啊?” 他还以为那个领子是上襟的纹样收束,就直接穿在里边了。 小印子一见他反应,便知是殿下自己穿的了,登时忍不住怒从心头起,心疼漫溢出来:“天杀的探花郎!怎么伺候殿下的!殿下这才过去一天,就吃也吃不好,睡又着凉了,连更衣都要自己亲自动手!!” 要不是小印子现在手里没刀,他定要磨刀霍霍向探花郎。 姬檀赶忙道:“好了好了,罢了,你先帮孤更衣罢。” 他不欲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显得好像自己连这种小事也做不好一样。 然而,这本就是正常的,姬檀出身天潢贵胄,自小长于皇宫之中,衣食住行皆有下人前仆后继地照料,第一次自己穿这样的衣服,不知道这些琐碎细节实属人之常情。 小印子更不会因此就减损了自家殿下英明神武的形象,只是心疼这些事情竟然要姬檀事必躬亲,不过更个衣的功夫,他就已想好后续为殿下的安排了。 姬檀立在落地铜镜前,双臂平展,任由小印子为他换上一袭鎏金色翻领蟒纹滚边宽袖袍服,戴上金冠,系好玉腰带,腰佩玉环流苏,再一整袍裾下摆,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便跃然眼前。 姬檀重又恢复成了平时的矜贵模样,收起手臂,问他:“昨夜东宫情况如何?” 小印子如实禀告,一切妥当,无人发觉,该处理的也都处理干净了。 姬檀满意颔首。正当这时,风寒药也煎好了,黑乎乎的药汁被盛在玉碗里送上来,姬檀顿时拧起眉头,不过已有穿衣错误在先,姬檀不想再损毁自己果决的形象,还是捏着鼻子一口气闷了。 小印子随即双眼放光地夸赞殿下真厉害,并呈上蜜饯。 姬檀接过蜜饯吃了,无语凝噎乜他一眼。 小印子瞬间表情悻悻,一笑问殿下接下来做何安排,姬檀不疾不徐道:“吩咐人传膳吧,孤有些饿了。” 小印子便传令下去。 等待期间,姬檀又问他朝堂上如何了,昨日的一天一夜,想来应当发生了不少事情。 小印子这才恍然记起,因为记挂殿下,险些把正事给忘了,他连忙正色禀告:“殿下,确实发生了一件事,还与殿下相关。昨日是您为探花郎指婚并安排的成婚大礼,本来在这之前朝堂上一直安安静静,仅有市井民间传闻,但今日一早,整个朝堂针对这件事流言如沸,俱传遍了。” “哦?是吗。”姬檀垂敛眉眼,不出意料地淡然道。 他早想到会有人抨击东宫,毕竟时值种桑推行一策顺利已久,眼下即将步入盛夏,桑叶葳蕤,即要开始养蚕缫丝,有人着急了图穷匕见是正常的,只是姬檀没有想到对方会选择从这件事入手。 不过不用想也知道,流言都在说些什么。 抨击东宫一派,无非是说太子狂悖恣睢,竟然罔顾人伦为臣下指派男妻成婚,不成体统,有碍我朝清正风气,歪斜皇室楷模风骨,联名上奏弹劾于他。 小印子顿时垂首,被猜对了期期艾艾地不敢再言,只挑些好的来说:“也有夸赞殿下不惧世俗系君子成人之美、不落窠臼的言论,现下两边流言争地势如水火,已闹到陛下跟前了,殿下可有应对之策?” 小印子太清楚皇帝对自家殿下苛刻的态度了,知道定然不会偏心于他。 登时心里更加担心了。 姬檀却一哂发笑,慵懒地伸展了下腰身,道:“无妨,这件事陛下不会管的。” 流言而已,怎么可能劳动九五之尊的皇帝亲自下场,再退一步来说,即使皇帝想要站在抨击东宫的大臣一边,也要掂量一下此事后果。这件事说来说去,无外乎说姬檀行事放肆,有违皇室清正之风,但正如小印子所言,亦有开明之士认同姬檀的做法,并大为称赞。 皇帝如要站在他的对立面,首先便会折损这些开明之士的人心,得不偿失。 再则,这件事再如何发酵争论,也动摇不了姬檀储君的根基,于姬檀的德行没有丝毫实质影响,至多就是落在一些顽固老臣耳里名声不大好听,但这算什么事,皇帝怎可能为了这点小事亮出态度,陷自己于不利地位。 是以,对皇帝来说,这件事最好的做法就是高高挂起,不闻不问。 皇帝权衡利弊自有权衡利弊的好处,至少姬檀不用考虑如何过皇帝这一关了,省下他一桩事。 “可是,就算如此,殿下也完全不管么?”这件事到底还是于姬檀名声有碍,小印子不由担心。 “陛下不管,那孤也不管。流言么,自会止于智者,你说呢。”姬檀莞尔一笑,眸光中满是狡黠。 小印子听他这么说便知殿下心中已有筹谋,不然不会这么气定神闲,登时心放下来,眯起眼睛会心一笑。 恰逢其时,早膳也布好了,小印子上前为姬檀盛了一碗裘枣梗米粥,并将姬檀爱吃的小食摆到他面前,侍奉他用膳。 用过膳后,姬檀前往书房着手处理积冗的政务。 时间亦安排地恰如其分,临到傍晚,大片大片的火烧霞云自窗外透进来,霞光映在姬檀半边白皙透润的脸颊上,将其照地宛如玉面,何谓玉面生霞莫过如此了。 第34章 姬檀阖上公文案牍,将其收了起来,手臂支在案几上按揉了一下眉心。 他倒不是累着了,这些政务日日处理,早已驾轻就熟,只是,流言一事到底对他产生了些不利影响。 东宫因储君之位本就备受瞩目,如今又被推到风口浪尖,这样一来,他在东宫和顾家两头往返就更艰难了。 姬檀一想,不由惆怅地叹了口气,唤来小印子服侍他更衣,重新换回琳琅的装束,改头换面。 暮色四合时分,姬檀坐在马车里跟随东宫日常出门采办的下人一道混出了宫,这段时日只能凭借此法蒙混过关了。 堂堂太子沦落到这番境地,实在教人唏嘘,姬檀托着腮感概自己的命运无常。 一双剔透莹然的桃花眼茫然放空,望着外边。 “殿下累了么,要不要用些茶点?” 出声的人是小印子为姬檀安排的侍女,一共两位,分别唤作无代和吟雪,主要侍奉他在顾家的衣食住行,近身保护,另作为马夫之用。 东宫现在被盯地极紧,不方便早晚接送。 无代在外驾车佯装是大户人家采买的婢女,吟雪在内照顾姬檀,并随时注意外边动静。 选择这两人也是出于身份上的考虑,无故安排人侍奉姬檀定会惹人生疑,但姬檀身边又不能脱人,小印子便借故说这是太子殿下打赏给探花郎的婢女,依探花郎洁身自好的品行,他定不会留用两名女子,但也不会将人遣出去,只能将其留在顾家做个粗使婢女,正好方便姬檀使唤。 除此之外,两人武功都不低,日常若有要事可及时联络东宫,或将东宫的紧急要务送予姬檀,无主命令轻易不会暴露真实能力。 安排得周到详尽,亦是姬檀的意思。 此刻闻言,姬檀摇了摇头,无甚心情,只关注还有多久才能到达顾家。 无代加快了驾车速度,几乎是在顾熹之下值回家的同一时间到达。姬檀领着人回来,和顾熹之仔细解释了缘由,顾熹之点头,果不其然没有起疑,亦没有拒绝,让两人在家里做个粗使丫鬟,按月发放工钱。 毕竟太子殿下连贵重香料都能送人,何况两名侍女。 顾熹之也并没有多想。 姬檀微松了口气,随便找了间屋子给两人,让她们下去自去整理,两人便退下不在主子跟前露面了。 这时候天已擦黑,沈玉兰做好了晚膳,过来叫两人去吃饭,只是,目光在触及“琳琅”时微微闪避,不敢正眼瞧他,连手指都绞得发紧。 若换作平时,顾熹之定是会及时发觉的,但今日他的注意力都被沈玉兰做的一大桌子菜吸引了,不解道:“母亲,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做了这么多菜。” 堪比满汉全席了,有几样还是特别麻烦、难制作的食物,顾熹之平时央母亲许久才能吃上一回。 今日这是? 沈玉兰讪讪一笑:“瞧你这孩子问的,这不是你成亲了么,哪能和平常一样,总得顾着、顾着新婚的妻子不是。” 妻子两字沈玉兰说着都牙酸,满面的尴尬神色,她立即垂下头去掩饰。 反倒是姬檀这个当事人,神色最为淡然自若,他露出十分惊喜的表情,一双桃花眼弯弯:“母亲这都是为我做的吗?多谢母亲了。” 说完,一双清清浅浅的桃花眸都笑眯了起来。 沈玉兰闻言近乎落下泪来,竭尽全力才勉强掩盖住了,嗓音发哽,抬起头来道:“欸,你喜欢就好,快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顾熹之站在两人另外一侧,没有察觉这对母子间的暗流涌动。姬檀感觉到了沈玉兰情绪渐趋失控,眸光骤冷,警告地厉色乜了她一眼。 沈玉兰惊地一收势,再不敢多言了。 三人面对满桌菜肴坐下。 沈玉兰主动给姬檀盛了晚饭,姬檀接过温柔莞尔道谢,并继续扮演婆慈媳孝的场面,顾熹之夹在两人之间,愈发地觉得不太对头,狐疑地来回打量两人。 母亲从前虽也喜欢琳琅,但应该还没有到这般热络的地步,热络地,都有些过于拘谨了。 而琳琅,似乎也和婚前不太相似。 ……具体是哪里不相似,顾熹之还没想出来,尚在思忖。 姬檀慢条斯理地用着晚膳,沈玉兰一瞬不瞬瞧他,眼眶又红了,见他吃的这样少,身形瘦削,不由得盛了一碗她特意煲了一下晌的菌菇鹁鸽汤,端到姬檀面前:“看这孩子瘦的,多喝些汤补补身子。” 姬檀抬起眼觑她,沈玉兰放下羹汤,顿时指尖一缩。 旋即,姬檀笑意吟吟道:“多谢母亲。” 拿着汤匙在碗里搅了搅,却并没有要喝的意思,而是推到顾熹之面前,笑意愈甚:“熹之在翰林当了一天值,定然十分辛苦累坏了,这汤还是熹之喝罢,多补补身子。” 一言甫毕,水光潋滟的桃花眸一弯,成功打断了顾熹之思绪。 沈玉兰面色愈发无所适从,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顾熹之亦是满面窘迫,也不好在母亲面前发作出来,只好微蹙着眉受了这声分外柔和的“熹之”,不过这汤,他却也是不想喝的。 席间气氛愈发微妙,姬檀仿佛浑然未觉地继续吃着米饭。 顾熹之受不住了,主动开口打起了圆场,温声问他:“今日你在东宫当差还好么?” 沈玉兰心亦一紧,看向姬檀。 姬檀镇定点头:“都好。太子殿下还赏了两名婢女给熹之操持家里呢。” “那便好。”顾熹之闻悉太子殿下微微一笑,而后想起了今日在翰林院顺口问起谢晁楼太后头疾一事,便又问琳琅:“太子殿下自宫中回来了,太后娘娘没有大碍吧。” 这正是昨日姬檀换嫁小印子为他的不在场随口诌的理由,姬檀还不知道。 此时一怔:“什么?” 第26章 不过转瞬间姬檀就反应过来这定是小印子为他找的不在场理由, 甚至连内容都能猜出个十之八九,只是眼下如果他来回答这个问题,就不太合时宜了。 假使太后头疾发作严重, 秘而不宣, 那姬檀就不可能这么快回东宫;太后头疾若是不严重,宫中自有太医就诊、嫔妃照看,还轮不到姬檀这个太子侍疾,偏要硬说是这对祖孙关系甚笃, 姬檀放心不下太后亲自侍疾, 就更没必要隐人耳目了。 顾熹之既然问了, 想必是没有听说太后突发头疾一事,所以来问他。 姬檀不论如何回答,都会穿帮。 索性装作不知道, 继续讷讷低头吃饭, 反正他现在只是一个在东宫底下谋个小差事、无关紧要的人物,不知道也是人之常情,顾熹之也问不到他头上去。 果不其然,顾熹之见他毫不知情便算了, 继续吃饭。 一时间饭桌上一片缄默,只有三人用膳的轻微声响。 偶尔沈玉兰会给“琳琅”夹一些菜,而“琳琅”也会笑着谢过母亲,却又纹丝不动她夹来的菜, 顾熹之瞧着两人愈发感觉不对劲, 分明一切正常,但又太不正常了。 他再三思忖,却实在想不出缘由,又不想气氛过于古怪, 只好主动开口又问了些东宫太子殿下的事情。 这下姬檀不好再避而不谈了,挑了些众所周知的事情来说。 分明顾熹之也知道的,但还是听得全神贯注。 对于太子殿下的事情,不论大小缓急、是非真假,他的态度一贯都很认真。 认真地,都有些过于敏锐了。 姬檀话越来越少,生怕顾熹之又从中发现了什么端倪,前后对应不起来的情况。 饭桌上除了姬檀担心,沈玉兰比他更加胆战心惊,且沈玉兰没有姬檀这么好的定力和应变能力,只好急急忙打断儿子:“好了,吃你的饭,莫再问太子殿下了。对待明主,不要总想着探听人家的事情,教人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是,母亲。” 顾熹之对沈玉兰倒很孝顺,沈玉兰发话,他便不再说话了,只安静吃饭。 一顿饭在这几番来回中也差不多结束了,姬檀吃得不多,没一会儿就放下筷子,沈玉兰一直有在关注他,见他不吃了,登时道让他把碗筷放着就好,不用收拾。 姬檀也没想收拾,温柔莞尔地告辞了两人,便先回房去了。 顾熹之亦用完了晚膳,回去书房。 沈玉兰看着亲生儿子径直离开的背影,眸中不由一片黯然,叹息一声失落地开始收拾碗筷。 今夜有侍女侍奉,姬檀回房时床铺已铺好,昨日他随手堆叠的衣服也被整整齐齐收挂起来,屋内点上了他在东宫偶尔使用的安神香,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这回不会再引起顾熹之的怀疑了,姬檀满意地倚到软榻上,惯例在就寝前先看半个时辰的政治策论。 屋内暗香浮动,烛光疏影,一片幽然静谧。 袅袅檀香自案桌上的小香炉中蔓延溢出,沁了顾熹之满鼻。 他原是不想使用这檀香的,毕竟拢共就只有这一小盒,只打算揭开闻闻,可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一闻到这个味道便喜欢得紧,忍不住舀了一小勺出来,放在案几上的小香炉里点上。 第35章 不舍得用在整间屋子里,只用在这一方天地。 闻过之后,瞬间灵台都清明了。 顾熹之想到,自成婚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太子殿下,也不知殿下是否一切安好。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亲自前往东宫谢恩的。 九天之上的明月,不求拥有,但求有一席之地仰望。 顾熹之提笔书写呈给太子殿下的请安折子。 正当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顾熹之头也不抬地道:“请进。” 来人是沈玉兰。 沈玉兰端着一盅晚上没怎么喝的羹汤过来给顾熹之,放在他的案桌空位处,道:“儿啊,母亲有些事想问一问你。” 顾熹之收起折子,道:“母亲请说。” 沈玉兰便在他对面坐下了,满面踟蹰、语重心长地担忧道:“你和琳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喜欢他吗?” 顾熹之蹙眉,道:“母亲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我对他确实谈不上喜欢,只是迫于一些不得已的理由成婚,具体的儿子也不知从何解释,总之,母亲就当家里多个人口吃饭就行,旁的不必多想。” 闻言,沈玉兰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顾熹之不由疑惑看她。 沈玉兰微笑着解释道:“母亲还是希望你能像寻常人一般娶妻生子,娶男妻,终究是不像话。本来担心你们二人,见你们分房而居就放心了。” 顾熹之刚刚浮起的疑窦随着沈玉兰一番话落下,并就这件事再次正色道: “母亲,儿子不会再娶。” 沈玉兰甫一放下的心又紧紧提了起来,眉梢紧蹙:“难道,你还是喜欢琳琅?!” 顾熹之摇头:“儿子不喜欢他。” “那你缘何不愿娶妻?听母亲话,不论你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等这个风头过了,理由放下,你就与琳琅和离了罢,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好不好?” 顾熹之没有答话,与琳琅和不和离且日后再说,但娶妻是绝无可能的,他此生都不会再娶他人。 沈玉兰见他这般倔强模样,心中隐生猜测,小心翼翼试探儿子:“……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顾熹之手指顿紧,旋即重又放松开来,毫不避讳地承认了:“是。” “不是琳琅?” “不是。儿子从未喜欢过他。” “那就好。”沈玉兰再三确认,终于放下心了。只要养子喜欢的不是自己儿子就好,哪怕过个三年五载他还是改不了龙阳,届时便是再娶一个男妻回来沈玉兰也认了。 “既然不喜欢人家,就规规矩矩保持距离,莫要教人误会,凭白误了自己和旁人。”知道儿子另有倾慕之人,沈玉兰就不着急了,谆谆教诲儿子。 “母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绝不会逾矩。”顾熹之断然道。 “好,母亲信你。”沈玉兰眉眼温和弯起。 心中大石放下,沈玉兰耐心耳提面命地叮嘱儿子:“即使你不喜欢琳琅,把人娶回家了也要好生待着,莫欺负了人家,教别人戳你的脊梁骨闲话,落下话柄口实。” “儿子明白。”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会护琳琅周全,但也仅此而已。 “那便好。时候不早了,母亲不打扰你忙,记得把汤喝了,早些歇息罢。” “是,多谢母亲。” 顾熹之看着沈玉兰出门,将房门阖上,被中断的思绪重新回到写给太子殿下的请安折子上,顾熹之决定明日一早便去拜见东宫。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翌日大朝会上,皇帝给翰林院安排了许多政务,顾熹之实在抽不开身离开。 临近盛夏,皇帝对种桑养蚕、蚕丝再织成丝绸远销海外一策格外重视,恰逢东南沿海一带的河道漕运也都开通了,皇帝已提前派使者与海外番邦诸国进行友好交流,为之后的海上丝绸贸易铺路。 使者传回了不少海外之国的典籍书文,这些全部交由翰林院整理、重撰、编录。 是以,顾熹之莫说前往东宫,便是按时下值回家都是奢望。 每每回来,天都黑了。 姬檀亦是如此,他倒不用编纂番邦国家的史书典籍,但种桑养蚕缫丝一策自开年起便一直是太子一力负责经办,临到关键时刻,姬檀自然脱不开身,往常几日才收到的一封地方八百里加急文书如今已是一日一封。 姬檀几乎是前脚才处理完紧急政务,后脚就得往顾家赶,还要谨防被顾熹之发现。 东宫内务都是无代每天两头跑替他往返东宫和顾家,搬回来供他夜间再行处理。 饶是忙成了这样,姬檀也还没忘记自己换嫁的目的,掌控探花郎。 每晚都会抽出一刻钟的时间亲自为勤于政务的所谓丈夫送去羹汤,试图和他拉近关系。当然,羹汤是沈玉兰每天换着花样熬给他补身子的,姬檀从来不喝,全都送去给了顾熹之。 他以为,在香料事件后顾熹之对他的态度起码会有所好转。 实际上,并没有,姬檀还是失望了。 顾熹之就像一块顽石,不论他如何温柔小意、软硬兼施,那人通通不为所动,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实在把姬檀气坏了。 想他堂堂太子,何曾做过这样主动伺候人的活计,结果对方还不领情,只有一句淡淡的“放下罢”、“多谢你”、“不必如此麻烦,下次不用了”之类的话,头都不屑于抬一下,从头冷淡至尾。 哦,不对,顾熹之也算是言而有信,开始将这个月的俸禄交由姬檀保管。 姬檀真是要被他给气笑了。 他要顾熹之这点俸禄做什么,替他打理家宅吗?顾家的事姬檀可不会管,都是沈玉兰全权处理,偶尔吟雪也会帮忙,再来禀告于他。 这些都是小事,在再一次月色如醉的夜晚,姬檀亲自端着沈玉兰煮的桂圆百合醪糟丸子甜汤去送给顾熹之的时候,那人还埋首在案桌前编纂他的典籍,连姬檀进来也不知道,说话也不理会。 姬檀是真不高兴了。 再一看,顾熹之案桌上还燃着他的檀香。 用着他的东西,却对他理都不理,好一个阳奉阴违的探花郎,姬檀记下了。 将甜汤往桌上重重一搁,嘭当一声,姬檀转身就走,去他的劳什子温柔妻子,姬檀今晚不侍奉了。 日日过来,日日受顾熹之的冷待,搁谁都受不了。 不过姬檀也没把事做绝,他只是今晚负气离去,之后,再行打算。 顾熹之被这声音惊动,终于抬起了头。 不解望去,却只看到了姬檀愠怒端抱手臂离开的背影,晴蓝色罩衫在眼前一晃而过,旋即便被房门遮掩,彻底消失不见了。 刹那间,顾熹之心神一振,只觉得那动作分外熟悉。 那副恣意做派、端抱手臂的姿势和角度、大步流星的步距,每一点都在顾熹之心里翻起了不小的惊涛骇浪,令他心头一颤,隐隐约约地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总隔着一层迷雾,宛如雾里看花,看不透彻。 顾熹之心里空落落地站起身来,走到桌前看着那碗甜汤。 第一次将其端起来一口一口喝尽,接受了“琳琅”的好意。 又几日,在翰林院一众官员焚膏继晷的努力下,终于将最繁冗的政务紧急处理完毕,余下的不是什么要紧事,可以轻松一些了。 顾熹之也终于腾出空来,亟不可待入东宫拜见太子殿下。 彼时的姬檀正用过早膳,在铺着软垫的长椅上斜倚着身子微微盘起双腿阅览今日一早地方传回的八百里加急密信,就在这时,小印子上前向他禀告,说是探花郎来了。 姬檀登时一收信站起身来,心道“好啊,他还敢来”,自那晚过后姬檀就没再主动给顾熹之送过任何羹汤茶点之类了,都是吩咐吟雪去送的。 虽然他并未亲自前去,但此前付出过的努力不能功亏一篑。 他接连受了顾熹之好几日的冷脸,今日对方主动送上门来,风水轮流转,也该他给顾熹之一点脸色瞧瞧了。 一拂宽袖,对小印子道:“走,随孤去看看。” 小印子立即虚笑着拾步跟上。 第27章 顾熹之在东宫花园等着姬檀。 姬檀从里殿出来时, 一眼望见了着大红官袍负手背对着他而立的探花郎,登时绽出满面清清浅浅的莞尔笑意,举步上前:“探花郎来了。” 顾熹之闻言转过身来, 行云流水般单膝下跪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姬檀站至他面前, 视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而后才一弯眼睫,道:“探花郎不必多礼,起来罢。” 顾熹之遂起身, 眉眼微微垂敛, 这个距离正好能将姬檀一览无余地全部望进眼底, 满满当当,以至于连日如隔三秋的相思都被尽数补足,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心旷神怡的事了。 姬檀则是完完全全相反的心境, 他日日见顾熹之, 却日日被冷待忽略,如今这人主动撞进他手里来了,他又岂会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 第36章 例行开场寒暄过后,姬檀直接奔入了主题:“探花郎今日过来是何故啊。” 总不会是仅仅向他请安谢恩这么简单罢。 顾熹之温和莞尔, 道:“殿下料事如神,微臣确有一事想要请教于殿下。” “哦?说来听听。”姬檀挑了下眉梢,端抱起手臂沿着长廊往花园的池塘边走,顾熹之便跟在其身侧, 目光一瞬不瞬望他, 开口娓娓道来。 “前几日关于殿下为微臣指婚一事流言甚嚣尘上,微臣本该即时就过来拜见殿下的,只是适逢翰林院政务繁重,一直到今天才得空前来。微臣原以为殿下会料理了这些风声, 不过观事态发展,想必是殿下另有一番筹谋,微臣便斗胆请教殿下一二,如若微臣猜测不错,恳请殿下容许微臣为之略尽绵薄之力。” 话音未落,顾熹之抬起了漆黑的眸看向姬檀。 这是一个几近势在必得的眼神。 姬檀甫一侧首,便和顾熹之的眼神相接上了。 天光透下,两人眸中俱闪烁着同样的精芒,姬檀觉得有意思,于是便笑道:“好啊,那你就说说。” 他倒要知道,顾熹之要说什么,又想为他做什么。 顾熹之得了应允,十分高兴,欣然道:“殿下不制止流言,反而任其发展,其一是殿下知道这些流言于自身并无大碍,所以置之不管;其二,便是流言止于智者,殿下此举,看似是消极对待,其实不然,殿下是想通过此事选取有真知灼见、真正具备才干的开明之士。” 譬如之前姬檀设的临江清宴宴会广邀京城年轻俊彦参与,实则是为传播贤名,笼络人心,令人心悦诚服地景仰投诚于太子。 此次的流言亦不例外,且,门槛更高,若是连区区流言都无法窥破,何以效忠太子殿下。 这,便是姬檀在皇帝忌惮下还能发展势力,与其相抗衡的精妙手段了。 顾熹之也是直到近日才想明白,特来拜见姬檀。 “所以呢,探花郎如此揣测孤,是想要做什么?”姬檀闻悉过后剔透莹然的桃花眼中一片冷色。 该说不说,不愧是顾熹之,即使从小长于乡野之中,入仕时间极短,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勘出朝堂斡旋的本质。这样独具慧眼天资聪颖的一个人,如果没有被调换身份,今日的成就必不会逊色于他。 可惜了,正是因为两人身份,姬檀才容不了他。 一时态度都不免冷了下来。 顾熹之很在乎姬檀,时刻关注太子殿下的心情变化,此刻见他神色骤冷,便知姬檀是误会了,赶忙解释道:“微臣说这些并没有别的意思,殿下可以理解为微臣不是一个无用之人,这即是微臣对殿下的投名状,一切但凭殿下驱使。” 姬檀闻言,眸色这才稍微缓和。 他知道的,顾熹之一贯忠诚于他,此心此信不容怀疑。 他能在朝堂上这般轻易地掌控顾熹之,不单单是因为自己的算计手段,更是顾熹之甘之如饴效忠于他,为他所控。 就像今天这番话,顾熹之完全可以不说的。他不说,姬檀亦不会猜测他知不知道,也不会多生事端,换做旁的聪明下属,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不说,才是留有余地明哲保身之道。 但是,顾熹之就是这样一个木讷又分外忠诚于他的人呐。 姬檀一直都知道的。 他并没有因此生顾熹之的气,他不高兴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两人被调换的身份罢了。 如若没有身份这一出,姬檀定会兴高采烈地引他为知己,为至交,为朋友。 可惜了,他二人之间唯余可惜。 姬檀快速调整好了心情,笑意吟吟道:“那依探花郎所言,是想为孤做什么?” 顾熹之见他展了笑颜,顿时也松泛下来,道:“殿下如若不嫌,此事可交由微臣协办。” 除了一如既往地向太子殿下尽忠外,这件事也存了顾熹之的私心。自太子殿下种桑一策顺利施行后,顾熹之再没有别的理由时常拜会太子殿下,他必须谋求一条新的路数。 不仅仅是在效忠太子殿下,更是,成全自己的心意。 此心此路,绝无更改。 姬檀一眨不错地注视着他,自然知道顾熹之话音中的坚定诚恳,可是,顾熹之冷待他的账还没算呢,姬檀又岂能让他轻易如愿。 是以,姬檀笑不达眼底地轻佻道:“你不过是孤的臣下,却思量筹谋这许多,怎么,你难道还想要当孤的谋士不成?” 顾熹之闻言,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眸,登时又是震撼又是惊喜。 显然,他将其误当作太子殿下对他的信任褒奖了,当即一挽官袍袍裾下摆,单膝跪地投诚表忠: “微臣愿做殿下谋士,马前卒,登天梯,只要殿下需要,一切但凭吩咐。” 这般郑重其事单膝跪礼,姬檀都不由愣住了。 恰逢此时,两人走到池塘边上,清风徐来,吹动花园落英缤纷。 顾熹之单膝跪地仰面望着姬檀,而姬檀因为怔愣也低头专注看他,风拂起姬檀垂在身后的三千青丝,亦吹动了姬檀橘红色袍裾下摆、松松穿在外面的松石青色水墨纹宽袖袍服。 画面一度静止美地像是文人墨客笔下的人物写意画。 “你……” 姬檀后知后觉地出声,亦是被顾熹之的过分真诚弄得不知所措。他抬指捻起一片粉白色的花瓣,佯装是被这花瓣扰了思绪,这才戛然中断。 少顷,姬檀无所适从地转过身,避开顾熹之过于炽烈的视线,方才莞尔一笑,道:“好啊,你若真有这个能力,孤便是应允你又有何不可。” 顾熹之笑着谢过他,而后起身。 姬檀想起他本欲找顾熹之的不痛快,给他一点脸色瞧瞧,熟料不痛快没找成,脸色也没甩上,反倒是应许了顾熹之,登时不高兴地冷笑一声,苛刻道:“孤手下不留无能之人,一年半载之内,你要做出一番政绩来,否则,休要怪孤弃了你。” “好。” 总之不论姬檀提出什么要求,顾熹之全都欣然答允。 甚至还敢举一反三了,“如果微臣全都做到了,殿下会如何褒奖微臣?” 姬檀又是一噎,拿眼乜他。不过,姬檀对于手下有能力才干者素来大方重用,便也允诺他道:“你若真办到了,孤会提拔你进詹事府予以重用,日后仕途荣华,定不会亏待于你。” “好。” 顾熹之不在乎荣华,但亟不可待想一步步爬得更高,离他更近。 两人在此事上一拍即合。 顾熹之得到了比意料中更大的期待奖赏,登时心情上扬,险些愉悦地找不着北了,对待姬檀的态度更是十分之一百的诚恳,说一绝对不二,说要太阳绝不摘月亮,这势头看得姬檀都一阵心潮翻涌。 甚至质疑起了自己的决定。 姬檀作为他的妻子时顾熹之不屑一顾,此刻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过姬檀也知道,顾熹之并非那等阿谀奉承攀权附贵之人,他算得君子。 也正是如此,才更伤人。 这样的人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愿意为之付出数倍努力争取,而妻子一角显然不在顾熹之想要的其内,故而顾熹之虽对“琳琅”尊敬有加,待之如宾,却唯独吝啬分以自己的丝毫感情,不论姬檀如何示好,他始终不为所动。 如何不算伤人呢。 姬檀作为太子殿下时,可以轻而易举获得顾熹之全部的忠诚;可当他转换身份,作为顾熹之的妻子,却什么也得不到,他面对的是一块磐石、是坚冰,无法撼动,无法融化,只能艰难且小心地如履薄冰走下去。 甚至仅是一想,好心情就不复了。 姬檀不想再看这个人,随意找了个借口教他退下了。 顾熹之闻言神色微微一滞,不过还是听话恭敬地告退,离开了东宫。 人走后,姬檀有些郁闷地蹲在池塘边上,一手托腮一手往池塘里扔石子儿。 小印子期期艾艾地凑上前来,不太放心地道:“殿下,笼络人才一事,当真要交给探花郎去办?” 这件事兹事体大,可以说牵动着姬檀的势力根基,牵一发而动全身。 “无妨,连他都在孤的股掌之中。” 顾熹之,他还是信得过的,也相信此人韧劲。 除此之外,“孤眼下要统筹兼管蚕丝并织成丝绸一事,哪有多余的心力和人手应付这些,交给他办,再合适不过了。况且,翰林院是清流之地,清流在朝堂中更具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他主动送上门来,孤自是要物尽其用的。” 小印子顿时明白过来,即便今日探花郎不主动请缨,这差事多半姬檀也会交给他去办。 无他,唯翰林院身份好用尔。 小印子只能说,不愧是他家殿下。 姬檀从区别对待的情绪中缓和过来,起身拍拍袍裾,道:“今日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孤批复之后你再好生警醒警醒底下人,收丝织成丝绸一事不容马虎,功过全系在这上面了,一旦出了纰漏,咱们通通吃不了兜着走。” 第37章 “另外,你再替孤办一件事,查清东南沿海一带底下官员的各项办事流程和人手部署,每日收丝多少石,桑叶供应和蚕的情况如何。孤虽然大度,却也不会由人松懈、敷衍姑息,更不会给旁人嫁祸给孤手底下人的机会。” “就这些,去办罢。” “是。”小印子领命,即刻下去安排人手。 与此同时,后宫钟禧宫。 一名身着深玫红色印花纹样百褶长裙、头戴金钗珠翠的娘娘正斜倚在自己宫殿里的贵妃榻上染着蔻丹,一双风情万种却又满含精明算计的眼眸抬起,道:“本宫让你送去给父亲的信都办妥了没有?” 这时,她的掌事宫女进来报:“回娘娘,都妥了。” “那就好。”栗妃娘娘勾起涂了胭脂的红唇浅笑,满面志在必得。 她的父亲是东南沿海一带所有的织造厂总督,眼下即将收丝并织成丝绸远销海外,这杯羹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分一杯的,就算不为着里头的丰厚利润,便是为了她的三皇子,她也要争上一番。 “皇后成日礼佛不管太子,本宫却不会如她一般,定要为自己的儿子精心筹谋,只要太子一日没登上那高位,三皇子就还有机会。” “你再去一趟皇子所,叫三皇子好生念书,今晚去御书房让他父皇指点指点他的功课。” “是,娘娘。” 掌事宫女领命,旋即便提上钟禧宫刚出炉的新鲜糕点快步往皇子所而去。 ----------------------- 作者有话说:剧情部分内容不会写太多影响到感情线w 第28章 却说这一日顾熹之在见过太子殿下之后回翰林院继续当值, 一下值回家连晚膳都顾不上吃就即刻又扎进了书房,为太子殿下整理此次流言淘选出的人员名单,以及后续如何与其接触结交一事。 今日顾熹之去的时辰临近晌午, 从前他每逢这个时候或者一早去太子殿下都会热络留他一并用膳, 今日却没有,顾熹之不禁有些失落。 他倒不是在意一顿饭食,只是想要多和太子殿下相处片刻罢了。 下次再见又不知要到何时。 顾熹之心中怅惘,半晌才一整思绪, 专心思忖落笔撰写名单为殿下办正事。 彼时的顾熹之尚不知道, 他只在意上晌和太子殿下相处的片刻时间, 却因此错过了晚上和太子殿下一起用膳的机会,姬檀也正是因为日日都和顾熹之在一起吃晚饭,所以不再留他。 顾熹之忙时便有不按时吃饭的习惯, 或是等晚些时候沈玉兰单独盛一份送去书房给他。 姬檀则不然, 许是他从小从未和父皇母后一起同桌亲近地用过膳,故而更加注重用膳的仪式感,哪怕对面是不喜欢的沈玉兰,姬檀也还是坐在桌前安静吃饭。 这段时日观察下来, 沈玉兰大致摸清了姬檀的喜恶,做的菜肴也都是他喜欢的,饶是这样,姬檀吃得也并不多, 沈玉兰将他多吃了几口的菜摆到他面前。 姬檀执箸的手一顿, 抬起眼帘,道:“眼下只我们两人,你不必再如此作态。” 沈玉兰一愣,旋即无所适从地摆手解释:“我不是……我只是想关心你, 檀儿,你太瘦了,哪有正常青年这么瘦削的体格的,你……” “不要这样唤我。”姬檀目光陡地凌厉,沈玉兰不由哆嗦了下。 姬檀将筷子放下,再也没有了用膳的心情,他目光冰冷地直视沈玉兰,毫不留情拆穿她道:“你若是真爱我、关心我,当年就不会把我调换送到那样见不得人的去处去,更不要说什么是为了我能过上好的生活,享无上地位尊荣这种话。” “当年之事,我已调查清楚,为何换子你知,我亦心知肚明。你如今或许确实对我心存愧悔、关心,但不要以为这样就能赎了自己犯下的罪过,更不要以为,我们这段母子亲缘还能再续。” “从你将我调换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你我之间,彻底一刀两断了。” 沈玉兰这一次没有再露出怯懦、无地自容的窘迫表情,而是直接脸色唰然一白,像是被姬檀这番话勾起了某些陈年往事,再也受不住了,痛苦懊悔地不能自已,连话都说不出来,唯有泪眼婆娑,未语泪先流。 姬檀却毫不为之所动,继续一字一句深深戮她的心:“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你分明面目可憎心如蛇蝎,却为何,没有在换子之后第一时间就杀了顾熹之,还将他养到这么大,甚至为了救他,不惜来求我帮忙。”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姬檀是真心实意的困惑,但也是确实不想知道答案,不想再看沈玉兰继续扮演令人倒尽胃口的养母子情深戏码,他径直起身,决然离去,连一片背影都吝啬留给沈玉兰。 他走之后,沈玉兰彻底崩溃了,掩面恸哭:“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母亲的错,母亲后悔了,不该将你调换的,是母亲错了……但是,母亲对你的爱是真的啊,绝没有弄虚作假……” 然而,姬檀听不见她这番话。 也,不需要了。 翌日,这天顾熹之休沐在家,姬檀也留在顾家,没回东宫。 再忙碌紧要的差事也没有日日前去的道理,做戏做全套,姬檀将自己休息的日期定在与顾熹之休沐同一天,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方便掌控顾熹之私下里的去向活动。 不过,顾熹之今日并未出门,姬檀知道之后,也不打算出房间了。 他这段时日夙夜处理政务,当真是累得不轻,在早上看过地方官员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密信并回复之后姬檀就暂时放任,什么也不管了,倚在房间软榻上休憩,吃着吟雪备好的糕点和水果。 过了半晌,困意渐次翻涌上来,姬檀也懒得回榻上去睡,干脆以手抵额,就着支在小木几上的姿势闭目养神。 外面日头渐高,蝉鸣不绝,着实是个明媚的好天气。 时不时有穿堂风徐来,房内也不热,姬檀竟是直接睡熟过去了,姿势变换,改成侧趴在软榻中间的小几上,还不忘双手抓住小几的边角,防止自己睡滑下去。 顾熹之今日得空,在古籍上查到了一些为花草增肥的方法,准备告诉母亲,好让母亲制出质量更高的胭脂水粉来,中途路过姬檀房间,适逢房门敞开,顾熹之一眼望见了趴在案几上睡着、水青色长袍罩衫逶迤在地的姬檀。 脚步不由一顿。 顾熹之始终觉得成婚以后的妻子似与从前不太相同。 从前的琳琅也会这样趴着睡吗?他没有见过,也不知道。 但是,就是感觉不像是他。 顾熹之临时改了主意,往这边走了几步,稍近一些站在门外打量着“琳琅”。 那人的头发没有用簪子束起,只是用了与他衣裳同色系的水青色发带随意一扎,一派闲适模样,三千青丝铺在背后,有几缕垂落下来挡住了侧着的半边脸颊,脸还是顾熹之熟识的那张脸,没有丝毫变化。 但是,给人的观感却完全不同了。 他的下袍绽在软榻上,像极了一朵青色泛着银光的花,颇具雅致和高洁不可侵犯之态,抓着小几的手指修长白皙,睡得正酣,莫名让人觉得有几分可怜可爱。 这种陌生的感觉几乎教顾熹之心头一跳。 情不自禁又往前走近了几分,姬檀的手指动了动,在小几边角抓了抓,显得指甲圆润饱满,神态憨态可掬。 像极了顾熹之幼时家里曾养过的一只小橘猫,天气明媚之时惯会找个阴凉处四爪一揣就眯起眼睛睡觉,时不时伸出爪子挠一下耳朵尖。 此刻的“琳琅”在顾熹之眼里便是这种形象。 顾熹之心中恍然大悟,他知道成婚后的妻子和从前哪里不一样了。 如果说从前的琳琅八面玲珑机敏善察,那现在的“琳琅”则褪去了那些过于的精于世故、作态刻意,反倒率真自然了起来,慵懒随性,与他相与之时也更舒服。 或许是他本性如此,但从前不相熟比较端着,也或许是他自成婚后胸襟开阔,性子变得豁达了,不论哪一种,都是令人喜闻乐见的结果。 顾熹之更愿意与现在的“琳琅”交往,若他当真如此,两人相敬如宾地相处亦很不错。 顾熹之心中改观,不再打扰他,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姬檀察觉有人,猝然睁开了双眼。 天光被人遮挡,姬檀起初以为是吟雪,直到看见一袭月白色云纹长衫,原来是顾熹之。 “你怎么来了?” 甫一睡醒,说话间还含着些许惺忪懵然,愈发像只猫儿了。 顾熹之神色温和,道:“我去找母亲,正好路过你这里,便停下看看。” “哦。”姬檀坐直身体,还没完全回神,抬手揉了揉眼睛。 顾熹之见他坐得十分乖巧的模样,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你还有名字吗?”问完发觉不妥,改口道:“我是说,你有没有什么小名之类?” 顾熹之实在是无法将眼前的人与从前的琳琅联系在一起,也不喜欢唤他这个名字,如果他有小名,顾熹之想要换一个称呼。 第38章 “什么?”姬檀蹙了蹙纤眉,一时不解,旋即才意识清明过来道:“没有,你问这个作甚?” 顾熹之摇头,没多解释,还是算了,他准备离开去找母亲。 然而,姬檀却不让了。 连日来两人感情没有丝毫进展,姬檀白白嫁来这一遭,眼下好不容易见顾熹之态度松动,他自然是要顺杆往上爬的:“顾公子觉得我的名字不好么?” 一语中的,姬檀总能轻易猜出顾熹之所想。 这下,顾熹之也不好直接离去了,遂道:“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不大习惯,想着问问你还有没有别的小名,既没有,那便算了。” 姬檀起身莞尔一笑,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道:“怎么能算了,顾公子学富五车博闻强识,为我现取一个不就是了。” “这……” “不方便么?”姬檀上前一步,却低垂下了眉眼,神态间仿佛黯然失落。 “可以。”顾熹之还是答应了。 小名而已,不算什么,何况之前“琳琅”还将太子殿下的檀香送予了他,顾熹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不过转瞬,他就脱口而出:“小狸奴如何?” 小名无需太多讲究厚重,朗朗上口即可,否则命数轻易压不住。顾熹之小时候生活的村庄里,孩童的小名多是狗蛋二柱翠花一类,入乡随俗,顾熹之也有个这样的名字,不过他中秀才后就没人再这样喊过了,过去的小名顾熹之也不欲提起。 眼下给“琳琅”取此名,只是觉得他方才的神态颇像一只狸猫,憨态可掬,文人雅士常以此在诗词中称作、或作为家中亲近之人的昵称。 但随即顾熹之又觉不妥,奴字表可爱亲昵,他与“琳琅”间的关系,远不至于此,可是才答应对方为其取名,又不好反悔,顾熹之决定重取一个。 不料“琳琅”竟是一口答应了,桃花眼微弯:“好啊,就用这个。” 姬檀倒是对其没什么看法,一来他也不想再用琳琅的名字;二来,姬檀确实没有小名,这点没有骗顾熹之。 姬檀除了本名外旁人都称呼他为“大殿下”,再到“太子殿下”,这只是一个身份尊称,而不属于姬檀本人。 顾熹之取的小名固然含有亲昵之意,但却是姬檀从未体会过的,亦不觉逾矩。再说,不过字面意思而已,姬檀还不至于小器介怀,是以,直接爽利答应了。 顾熹之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神色略为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他早就发现了,他这位妻子说是能通诗作曲,辨音明意,实则只识文断字,不解其内涵奥义,连这个小名中不合时宜的亲近都没有看出来。 两人初见时便是如此,琳琅在临江清宴上弹奏的琴曲,本来恢宏大气,却突然婉转柔肠,风格转换迥异,相距甚大。 再说白一点,顾熹之觉得对方无甚才学素养。 不过,顾熹之向来严于律几,宽以待人,并不会苛刻要求“琳琅”如何,没有才学素养便没有罢,只要他安分守己,一如今日这般就再好不过了。 名字也取了,顾熹之与他实在是无话可说,颔首点头后便转身离开。 姬檀亦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今日两人关系有所好转,点到即止,不宜再贪求过多,他举目送顾熹之离去。 第29章 正常当值的日子里, 姬檀和顾熹之又回到了之前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但这一次显然和之前不同了,姬檀明显察觉到了顾熹之对自己态度的些微转变。 在看完顾熹之写给自己的请安帖子和汇报笼络人才进度之后, 姬檀吩咐小印子去库房寻套普通些的文房四宝, 他要以妻子的身份送给顾熹之。 趁热打铁,投其所好,抓住一切机会极力改善与顾熹之间的关系。 一切全都办妥,姬檀才结束一天在东宫处理政务的安排, 由无代驾车送他回顾家。 今晚顾熹之仍是没有上桌吃饭, 显然, 事情并不像他在帖子中汇报的那样顺利简单,否则,顾熹之也不会忙碌到现在。 姬檀吃着饭, 心中已有思量。 这件事的难度他自然知晓, 以顾熹之一己之力确实是不太好办,但他亦不方便出面,只能由顾熹之独自办了。 且,姬檀也想知道顾熹之到底还有什么能耐, 本事如何,能不能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支笔锋。 故而,姬檀更加心安理得地作壁上观了。 当然,他也不会亏待了顾熹之, 今夜他决意亲自前去为顾熹之送羹汤和礼物, 探探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到了何种地步。 月上中天,已至漏夜。 姬檀端着一盅银耳百合莲子羹信步来到顾熹之的书房,旋即敲响了门。 “请进。” 顾熹之埋首案前头也不抬地道,将名单上不能为太子殿下所用的人名划去, 再将能用且有了些进展的人名圈起来再行打算。 姬檀走了进来,将羹汤放下,温声唤了他一声。 顾熹之这才发现是他来了,没说什么,言简意赅又不失礼数地道了一声谢,没有叫琳琅这个名字,亦没有唤他为姬檀取的小名,只用了不亲不疏的你来称呼。 姬檀无甚所谓,他只是来看一看顾熹之,顺便将礼物送他。 顾熹之有些意外,不过姬檀说这是感谢他为自己取的小名而送的,顾熹之就没有推拒,收下了,让他放在桌上便好,亦没有表现出多少欣然高兴。 不过能接受,对姬檀来说就已经是卓有成效的进展了。 他没有离开,而是就势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端抱起手臂一眨不错地望着顾熹之,大致看清了他还在为自己的事费心,不由弯了下唇角。 顾熹之不期然抬头,赫然发现“琳琅”竟还在这里,微微蹙起了眉梢。 顾熹之本就因为思忖正事眉梢压得极紧,此刻又蹙了起来,俨然一副耽于公务、十分命苦的模样。 姬檀可没给他这么大的压力,笼络人才这种事急不得,他亦不是急于求成的性子,顾熹之慢慢来就是了,谁也不会指摘于他。 不过,这倒是给了姬檀表现的机会,他举步上前,低眉顺眼满目温柔,出声关心地:“时候不早了,顾公子早些歇息罢,公务是永远也忙不完的,身体要紧。”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顾熹之即使不喜欢名义上的妻子,却也不会拂了对方一番好意,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让他无事可以先行回去。 姬檀心里微叹了口气,心道今晚又要无功而返了,不过实属意料之中,他也没指望凭借这三言两语就能使一块磐石转移、坚冰融化,还得再另行筹谋。 然而,刚走了没两步,顾熹之倏然开口:“等等。” 姬檀顿步侧首,等他说话。 “明日我有事要在外用晚膳,回来时应该很晚了,你告诉母亲不用准备我的份,也不用再炖羹汤。”顾熹之仍旧头也不抬地道。 姬檀却是一下警醒了,他要出去与人交际宴饮! 对方或是与他一般的朝中官员,或是学富五车的俊彦才子,姬檀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怕顾熹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人看出端倪,怕顾熹之的动向脱离自己掌控。 虽然两人感情还没发展到可以询问对方去向的地步,但姬檀还是转过身来,绽出一抹笑意,温声问道:“你明日有什么具体的安排啊?” 顾熹之神色一顿,旋即抬起头来,目光一瞬不瞬看向姬檀。 新婚之夜两人就曾说过互不干涉,是姬檀亲口答应了的,如今也是他违背在先,但在事关紧要面前,违约又如何,姬檀面上仍旧端地岿然不动,心跳却是越来越疾、越来越快,忍不住猜想,他会告诉我吗? 良久,顾熹之道:“应了朋友的文友会邀约,顺便一道在外面用晚膳了。” 话音落下,姬檀一颗心也终于沉甸甸地落回了胸腔。 他莞尔一笑:“这样啊,好,我会告诉母亲,公子在外少吃些酒,早些归家。”说罢,重又转过身,眸中闪过一丝精芒地离去。 顾熹之要出门做什么他已猜到了,定是与名单上的开明之士往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于姬檀来说,却是终于达成这一步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生万物。 顾熹之一旦开了这个头,姬檀就能让他再也拒绝不了自己,私底下掌控他亦是指日可待。 姬檀走到房外的长廊上,透过一豆烛光看着顾熹之映在窗户上始终一丝不苟的身影,满意地一勾唇角,旋即信步离开。 第二日,姬檀早早地处理完紧急政务回到顾家,此时顾熹之还没回来,姬檀另派了暗探前往打探他的消息,待他回来,姬檀再亲自去确认一眼便完全妥当了。 姬檀一直等到了戌时中,终于听到大门口传来动静,他让吟雪去看看,果不其然是顾熹之,姬檀即刻起身,端上提前备好的醒酒汤往顾熹之的书房去,在顾熹之回来之后的前后脚便也到了。 第39章 顾熹之见到他时一怔,不过还是开门让他进来了。 姬檀驾轻就熟地放下醒酒汤,已然一副贤惠妻子的模样。 “今日之行可还顺利?”姬檀打量着顾熹之的神色道。 “都好。”顾熹之还是应了他。 姬檀歪了歪脑袋,见他确实满面平静,神色间也一如既往地温润如玉,便彻底放下心了。 想来今日的会面十分顺利,也没有发生什么出乎意料或是惹人生疑的事端。 姬檀再次温柔小意地叫顾熹之喝了醒酒汤,早些休息便转身回去。 他与顾熹之之间不亲不疏,克制有礼即是最好。恰如其分的关心、恭敬不逾矩的询问、适当时常的接触,只要一步步提升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切就都在姬檀掌握之中。 顾熹之今日在外交友确实饮了不少酒,但他牢记教训,不敢让自己神思混沌再陷囹圄,此时喝了醒酒汤便完全清醒过来了,甚至,灵台清晰地更甚平时。 顾熹之看着姬檀离去的背影,倏然浮出一缕疑惑,他何时这般地每每过来都恰到好处,就像是,提前预判了他的行踪似的。 可这就更不可能了,他这位妻子整日同他一样,自有差事要忙,有时回来比他还晚。 话又说回来,琳琅从前有这么忙吗? 成婚之前他日日拜访顾家,帮母亲调制胭脂水粉,烹茶抚琴,厨房里的活计亦是手到擒来,成婚之后,再也没做过这些了。 旁的便罢了,只一点,顾熹之记得琳琅是以琴技为生,可是,他再也没见过他弹琴。 不过顾熹之旋即又想到,自成婚后两人接触不多,琳琅便是抚琴了他不知亦在情理之中,只剩一处疑惑。 他究竟在东宫当什么差事,为何如此忙碌? 区区琴师,远不至于此,便是他在教导旁人学琴,也不会如此忙碌,还有他为琳琅取小名的那日,对方显然是疲惫至极,这才困倦睡着了。 一切的一切,越深思越不对劲。 此前两人关系疏离,顾熹之也不曾注意,今夜乍然回想,忽然发现诸多漏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琳琅所说的,他在为东宫当差,是真是假? 顾熹之愈发想不分明。 但这毕竟不是什么事关紧要的大事,顾熹之虽然疑虑,却还是暂时抛之脑后了,他又激动起来,赶忙走到案桌前,提笔整理今日成果。今日他已用翰林院清流之名说动了两位才华横溢的俊彦甘愿投效东宫门下,这两人才高八斗在民间也颇负盛名,想来是能为太子殿下助一臂之力的,他亲笔为两人书写推荐信,另向太子殿下阐明原委。 姬檀让他早些休息,顾熹之到底还是没有办到,他为了他费尽心思。 忙碌半宿,直到后半夜顾熹之才堪堪洗漱睡下,第二日神清气爽地醒来,发现他竟是忘了将昨晚回家之时顺道为母亲买的花肥给她。 宽衣完毕,顾熹之先去院子里寻沈玉兰。 正好,沈玉兰就在院里为养殖的花培肥,顾熹之将花肥交给母亲,并告知她用法。 沈玉兰接过去,当即就拆开按顾熹之说的埋进泥土里忙活。顾熹之没有离开,侧首望向姬檀的房间,又想起昨夜的疑惑,随口问沈玉兰,“母亲,你知道琳琅在东宫当什么差事吗?我看他昼出夜伏的,好生繁忙。” 沈玉兰正埋着花肥的手一僵,旋即讪笑道:“他不是以琴谋生吗,偶尔在贵人会客时弹琴以示雅意,帮助其促成大事。听说他还入了教坊教小孩子研习琴艺呢,这都是太子殿下授意安排的,不失为一桩惠人积德的好事,况且,太子殿下待下属不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了。” “原是如此。” 顾熹之心中疑惑已解,正要转身离开,倏然瞥见母亲睫毛眨动,眼神闪避,是她撒谎不安时的惯常神态。 顾熹之脚步一顿,不太确定地喊了沈玉兰一声:“母亲?” “啊?怎么了?”沈玉兰抬起头,眼神愈发飘忽不定了。 顾熹之登时蹙起了眉梢,问道:“母亲方才说的,是琳琅告诉你的吗?” 沈玉兰悻悻地道:“当然是啊。怎么了,你这孩子,问东问西的,这些事情你不问自个娶的妻子,反倒问起我来了,还在这儿磨磨蹭蹭,当心去翰林院当值迟了。” 顾熹之抿着唇,并不答话。 他神色奇异地看了沈玉兰一眼,心中疑虑更甚。 沈玉兰紧张时便会顾左右而言他,面上表情虽已拾掇过来了,但细微的动作神态做不了假,眼神飘忽,双手指头不安地绞在一起。 顾熹之原本真就随口一问的,他并未有对其刨根究底的意思,左右琳琅的事情他并不关心,亦不会插手,琳琅在外是为东宫当差也好,是另谋了一份生计教授人弹琴也罢,这些顾熹之都无所谓,亦不在乎。 可是,沈玉兰为何要骗他? 为何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欺瞒于他? 他的妻子、母亲缘何撒谎,这两人在私底下究竟隐瞒了他什么。 顾熹之满腹疑惑。 第30章 沈玉兰在发现顾熹之起疑后的第一时间就将此事告知了姬檀, 并一脸紧张无措地问他怎么办,生怕顾熹之发现了真相,不认她这个养娘似的。 姬檀瞧着她不中用的样子, 道:“他问你什么你如实答便是了, 除了孤身份以外,都可告诉他。” 沈玉兰迟疑地:“可是这么说,岂不是愈发教他怀疑了。” 姬檀没有答她,而是转过了身, 迎面望向正前方的虚空某一点, 勾起仿若涂朱般的唇瓣镇定莞尔:“孤要的, 就是他的怀疑。” 顾熹之愈是怀疑他不对劲,于姬檀来说,就愈有利。 两人自从成婚之后关系始终处在一个不温不火的状态下, 姬檀换嫁过来非但没有达成所愿, 反而受了顾熹之的冷待,任凭他使出浑身解数、关心送礼,也不过和顾熹之如普通朋友间相处罢了。 这怎么能行。 眼下,这破冰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日姬檀早有所料, 让他扮演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迟早会露出马脚,更何况他每日往返于东宫和顾家之间,顾熹之就更易生疑。 与其让他自己猜测探查,倒不如姬檀顺水推舟, 彻底坐实了顾熹之的疑窦, 也杜绝日后疑惑再起的风险。 顾熹之此人太过君子,软硬不吃,既不爱黄白之物,也不受温情蜜意柔情款款所打动, 想要让这样的人心软,一步步和他建立良好的感情关系,就只能自内攻克,让顾熹之自己甘之如饴地送上门来。 如果怀疑到最后,顾熹之却发现,是自己错误解了他,定会愧疚不已。 姬檀要的就是他的愧疚。 这样顾熹之日后再生疑,便会先反省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太过敏感误会好人了。 照目前来看,和顾熹之发展夫妻之情是不能了,那么只要是情感,只要让顾熹之对他有求必应所愿皆达,什么手段姬檀都不介意,都可以为之所用,顺势而为,不过尔尔。 姬檀侧首,乜了一眼沈玉兰,道:“他若再问,你就照孤说的去办。让你说真话,总不至于还办不到吧。” 沈玉兰垂下眼睛,嗫嚅答应后便自行离去了。 也到了姬檀该回东宫的时间,他以手支颐思忖片刻,旋即一招手唤来两名侍女,吩咐道:“探花郎这时候定还在入宫的路上,你们先这样……再……” 一切安排妥帖后,姬檀坐上了吟雪另雇的马车前往东宫,而无代则驾驶原有马车策往了另一个方向。 与此同时,顾熹之正步行入宫进翰林院当值。 在路过最后一处转角即将进入皇宫侧门之前,顾熹之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马车,是家里的粗使侍女在驾驶,里面的人不消说顾熹之也知道是谁,入东宫亦经过这条道,他没有多想,只当是琳琅也在这时过去罢了。 然而,就在他路过转角后,马车倏地减速,竟是一扭头朝反方向而去了。 那并非是去东宫的路。 具体去哪里,朝中官员、王公勋贵之家皆有可能,也有可能是母亲说起过的琳琅教授琴艺的教坊,但后者是建立在母亲没有说谎的前提下,顾熹之已然确定沈玉兰说谎了,亦或是她也不清楚。 那么,琳琅这是要上哪儿去? 顾熹之排除了他在外经营生意之类的可能性,若真如此,没必要隐瞒于他,更没必要小心遮掩。 除却以上可能,顾熹之心里不禁浮现出了一个最坏的臆测,莫非,他是在暗地里为旁的官员大臣效力? 忠臣不事二主,琳琅此前一直都是东宫的人,为东宫办事,可现下他却往东宫南辕北辙的方向去了。据顾熹之推测,两人成婚后琳琅便一直如此,如若他有二心,只怕是成婚之时就已经有了,而后的一切都不过是借口幌子罢了。 顾熹之登时心里一紧,心道不好。 虽然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但于东宫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只要不是好事,必然于太子殿下有碍。 第40章 于太子殿下有碍不利,那便是,触及到他的底线了。 瞬息之间,顾熹之神色冷淡下来,眉梢压紧,眼眸漆深,好不容易和琳琅缓和了些的关系顷刻荡然无存。 今日,他要再去拜见太子殿下。 顾熹之今日会来见他是姬檀一早就猜到了的事情,前有笼络人才一事取得进展,后有对琳琅的怀疑,毫无疑问,东宫是为探花郎解惑的最佳选择。 只可惜,太子是他,“琳琅”亦是他,背后操纵着一切、让顾熹之经历这些的人还是他。 顾熹之的思路是对的,奈何他识人的眼光不太如何。 “探花郎来了,你便这样答复他,再带他过来见孤。”姬檀埋首案前,边批复案牍公文边吩咐小印子。 小印子得了命令,恭顺退下等待。 不多时,探花郎果真如殿下猜测的来了,且问了他琳琅在东宫当差一事,小印子按照姬檀的吩咐,假作记不太清楚了,称他应该是在东宫下面教人琴艺罢,故意说的含糊不清,彻底坐实顾熹之心里的疑窦。 顾熹之闻悉心一沉,最后怀抱着的一丝侥幸也消失殆尽了。 不过他面上仍自不动声色,先去见太子殿下要紧。 此时姬檀听到他来,暂时放下政务,在东宫花园的凉亭接待了他。 盛夏已至,天气热了,小印子命人在地上铺了一层薄毯,再摆上长木几,几上供着茶水点心,冰镇饮子和水果,凉爽非常。 顾熹之向姬檀行过礼后便与他对面席软垫而坐。 这是一个与太子殿下相距不过咫尺的距离,顾熹之险些失态手忙脚乱了。 姬檀仰头看他窘迫的模样,不禁笑了一下,都多少回了,顾熹之还是这么木讷,行动笨拙,连日来起早练的太极拳都白练了,一点作用没有。 他懒得再看他,伸手捻了一颗侍女剥好冰镇过的荔枝送入嘴里,不疾不徐地咀嚼,汁水饱满清甜沁爽的滋味一下子布满了舌尖,继而浸透到四肢百骸,姬檀满足地一双剔透莹然噙着细碎光芒的桃花眼都眯了起来。 将果肉吃尽,再低头将核吐入小瓷碟里,动作优雅矜贵地不可方物。 顾熹之纤毫毕现地看清了姬檀上唇中间不知是唇珠、还是因为沾染了荔枝汁水才显得分外饱满似珠的唇瓣,简直艳色欲滴地像是一颗甫一剥开壳的荔枝肉。 顾熹之情不自禁喉结上下一攒,呼吸紧促,匆忙别开了视线。 然而,姬檀已先一步注意到了,檀口一启一阖道:“你要吃吗?这荔枝是南方的疆臣进贡上来的,品种特殊果大甘甜,冰镇过后滋味更是一绝,只有父皇母后和孤这里才有,尝尝。” 说罢,将没有剥壳的一碟冰镇荔枝朝顾熹之推了过去,自己则吃着侍女剥好的一碟。 顾熹之低头道谢,手指抓紧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后才松泛下来,拿了一颗荔枝剥开品尝,仿照姬檀的动作,却还是拘谨的。 顾熹之只吃了两颗,便放下手向他禀告正事。 姬檀慢吞吞地吃着水果的动作未停,手肘支在几上漫不经心地听顾熹之说话,顾熹之说的这些他在顾家就已经猜出十之八九了,此时听不听都无所谓。 顾熹之原本很是认真地在禀告,视线对着长几上的茶盏,却不免看到姬檀的靛青色金丝纹袍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白玉般细腻的小臂,就在他眼前不住晃动,时而往前伸手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荔枝肉放入嘴里,嚼地腮帮子一鼓一鼓,又是可爱,又是—— 顾熹之当即呼吸都急促了一下,赶忙挑出重点将其长话短说完了。 而后深深垂下眼睫,再也不敢抬起来。 “探花郎果真经才纬略,手段非凡,孤没有看错你。”姬檀毫不吝啬地夸奖,声音清越含笑。 落在顾熹之耳里更是犹如清铃相击,清脆非常,一听几乎连耳廓都要腾烧起来。 终于,姬檀察觉到不对了,向前微微倾身,疑惑问他:“你怎么了?” 顾熹之霎时呼吸一滞,见他视线离自己这样近,不由往后撤了撤身子,声音低沉喑哑地开口:“无事,微臣只是觉得天气燥热,殿下还是离远些好。” 姬檀蹙了蹙眉梢。 他自然知道天气炎热,所以特地令小印子上了冰饮,还摆着冰块,这样顾熹之还热意难当么。 姬檀往后退开分寸,道:“你若还觉酷热,可尝尝东宫新制的冰酥酪,清凉爽口,可解炎热。” 顾熹之点头,再次谢他。 端过一碗冰酥酪不疾不徐地吃着,这才缓和过来。 姬檀今天其实并没有什么要事需要顾熹之去办,只是猜想他应该会亟不可待地想见自己。另外,这人虽然木讷,各种小动作和反应却也是有意思得紧,这和在顾家时顾熹之沉稳持重的样子全然不同。 他亦有两副面孔。 不过不论是哪一副,姬檀都能轻松自如地应对驾驭。 姬檀神色散漫地看着顾熹之,边浅啜了一口荔枝口味的冰饮,边在心里盘算着今日下值回家顾熹之诘问起“琳琅”时,他又该怎么一番说辞逗弄于他。 当真是想想便觉得有意思极了。 身世一事固然步步凶险,可顾熹之着实是个妙人,为他这乏善可陈惊心动魄的日子里平添了不少趣味。 姬檀还是忍不住可惜,如果他和顾熹之没有被调换,就是现在这番身份关系,他定会很喜欢眼前这人,与他不论尊卑结交为挚友。 可惜。当真是太可惜了。 顾熹之一日在朝为官,存在暴露风险,他就一日不得心安,需要时时刻刻算计掌控着他。 原本的好心情也随之急转直下,姬檀有些郁闷地拿着金色小勺在冰碗里来回搅动。 顾熹之此刻的心情亦好不到哪里去,他对太子殿下的倾慕之情一日甚过一日,难以压制,说不得哪日太子殿下就察觉到了,知道自己被一个男人喜欢,定会很不高兴罢,会不会嫌恶厌弃自己,再也不肯与自己往来了。 这个可能性顾熹之仅是一想,心脏就被人紧紧攫住,窒闷堵塞。 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这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虽然现在也差不多了。 在喜欢的人面前极力隐忍克制,亦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可他已别无选择,既想见这人,又怕见这人,想他是心之所向,怕他亦心有所惧。 会不会这一辈子,他都没有机会将自己的心意表明言说。 不过若真能伴太子殿下一生一世一辈子,亦是一桩再好不过的美事。 能得如此,便已是他此生最大的追求了。 看着眼前人端坐高台,不染尘埃,高悬九天所求皆如愿,他为他主,他做他最忠贞不二的下臣。 一杯茶,一张几,对面而坐。 如此足矣。 但愿,他这微不足道的心愿能够得以实现。 为此,他甘愿日日心焦如焚,饱受煎熬,只要眼前之人、心上之人,一切所求皆愿。 顾熹之再如何心煎不舍,会面也终有散时,好几日才等来的一次会面,不到区区两刻时间,便结束了。 太子殿下没有发话,顾熹之干坐着亦不想离开,可再拖延又能拖延到何时,只会教人觉得他不懂分寸,不明事理,唯恐泄了心迹,顾熹之动作比平时慢了数拍地起身,向太子殿下一揖告辞,还是转身离去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斑驳光影、叠青泻翠的园圃竹叶远处。 姬檀淡淡收回了目光。 有些许郁闷,但旋即又不禁升起另一股期待,依顾熹之的性子,对妻子产生了莫大的怀疑并坐实之后,他会如何诘问自己。 姬檀仅是一想,便不由得翘起了唇角。 也随之起身,先回书房将政务处理完毕,便即刻整装回顾家。 傍晚,夕阳西下烛灯初上。 姬檀先于顾熹之之前回了顾家,他饭都不吃,就在自己房间安安静静等着对方来。 到时候,要不要演地逼真一些,象征性地垂两滴眼泪? 还是罢了,堂堂太子即使做戏又如何哭地出来,届时他表情委屈悲痛,可脸上的易容|面具却面色不变,反而容易暴露自己,还是见机行事罢。 姬檀站在窗前探着脑袋观察顾熹之何时回来。 终于,就在姬檀心里预估地差不多时,大门口接连院子的地方传来动静。 是顾熹之在与沈玉兰说话,见他视线落往这边,大概是问自己有没有回来,在得到沈玉兰肯定的答复过后,顾熹之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下,便举步直朝姬檀的房间而来。 姬檀赶忙缩回脑袋,拾掇好满目期待的表情,双手交叠在身前,安分规矩、娴静中作出一抹怯懦姿态地等待顾熹之推开他的房门。 即刻准备开演。 ----------------------- 作者有话说:本文又名探花郎被lp算计的一生w 第31章 笃笃笃—— 第41章 顾熹之在心中几乎笃定、心情严峻的情况下仍是先敲门, 等主人道过“请进”之后方才推门而入,视线望向琳琅。 对于他的倏然前来,琳琅显然也是感到意外的:“顾公子, 你怎么过来了?” 顾熹之举步上前, 在距离琳琅四五步左右的位置停下,道:“有件事情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好。”琳琅虽然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他。 顾熹之目光微凛、漆深犀利地直觑向他, 道:“你之前和我说你在东宫当差, 可是事实?你时常出门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当真是去了东宫么?” 话音未落, 顾熹之就瞧见琳琅的眼睫轻颤了下,旋即他规矩交叠放在身前的双手手指绞了起来,眼神也左右飘忽, 怯生生道:“……是啊。顾公子, 怎么了吗?” 看得出来他想要努力微笑一下,但迫于局促没能笑出来。 抑或是,他在努力掩饰自己的谎言。 顾熹之一瞬不瞬观察琳琅的神态动作,见状眉梢都不由压紧了, 宽容逐渐告罄。琳琅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头埋地愈发低了,双脚微微并拢,顾熹之只能依稀瞧见他卷长浓密得过分的眼睫毛不住扑闪。 俨然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在听到他紧张蹩脚的否认和如此反常的反应后, 顾熹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有的臆测在这一刻得到证实, 彻底盖棺定论。 顾熹之心潮翻涌,最后再给他一次机会,耐心劝诫道:“你是有些小聪明,但不该把自己的机敏才智用在这些歪门岔道上, 所幸现在为时尚早,如果你能及时知返,还来得及,若你执意一意孤行,到时,谁也帮不了你。” 琳琅不可置信抬头遽然后退一步,满目悲怆,却还是勉力强撑着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不信我,大可去东宫问印公公,或者太——” “我已经问过了。” 顾熹之打断了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顾熹之又怎会斩钉截铁地说出这番话。他从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所做之事也皆经过深思熟虑,甚至,即使已经确定,他还是选择先来问琳琅,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听他亲口所说,再为他想办法解决。 可是,琳琅还是教他失望了。 语言可以作假,但他的神态骗不了人。 “你做的这些事情东宫还不知道,只要你现在坦白,在没有酿成过错的情况下,想来东宫也不会太过追究,只要你以后断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我会保你,是在家中操持中馈还是出去经营个小生意都可,随你的便。现在,你还是不肯说出实话吗?” “我没做的事,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琳琅一双潋滟莹然的桃花眸泛起水光,楚楚可怜满是悲伤地看着顾熹之。 早就知道他这双眼睛和太子殿下生得极像,此时一见,还是免不了会心一击,顾熹之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被他及时压制住了。 “我在说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你今日究竟去了哪里也只有你自己知道。”见他还不肯说,顾熹之撕开最后一层窗户纸说亮话。 “我都说了我没有、我没有!既然你已经笃定了,那我解释还有用吗?!”琳琅苦笑一声,抬手向上抹了一把眼尾。 他的脸色本该由白转红,奈何脸上戴着易容|面具,着实改不了脸色,只得低垂下头,双肩微颤。 姬檀忍笑忍得快要憋不住了。 他着实没有想到,顾熹之是这么磨磨唧唧的一个人,说这许多大道理,非要他落两滴泪演得逼真,还不罢休。 “你执意如此,那我也无法了。”顾熹之摇了摇头,转身欲走。临出门时他又侧首,最后再看向“琳琅”,道: “此事我会如实告知太子殿下,你好自为之。” 姬檀没想到,顾熹之死心眼到这种程度。 不过演戏演到底,他自然不能让顾熹之真就这么走了,赶忙几个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声音哽咽哀求道:“别!不要,求你别说出去!” 姬檀没收力道,顾熹之被他拉得险些一个趔趄,不过事关紧要,琳琅有此反应也是人之常情,顾熹之并未怀疑多想。 他蹙眉看着自己被紧紧拉住的手腕,道:“你这是想通准备说实话了?” “琳琅”还是摇头:“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顾熹之欲言但还是又止,失望地准备拂开他的手离开,不想“琳琅”两只手都紧紧抓了上来,一只仍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直接握住顾熹之的手,顾熹之想挣开,奈何动弹不得。 “你——” 顾熹之欲出口斥责,但是手被人紧紧抓住的感觉太过鲜明,他一低头就看见了那只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饱满的淡粉指尖。 莫名地,斥责之言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这只手捻起一颗晶莹剔透沾着水珠的荔枝肉送入嘴里,顾熹之不由得盯着这只手怔了。 姬檀见他神色似有松动之意,唯恐顾熹之真被“琳琅”的哀求给打动了,赶忙加大力道将人拉扯了回来,紧紧攥着他泪眼涟涟摇头恳求:“不要告诉太子殿下,可以吗,求你了,顾公子,别说。” 顾熹之眉梢又是一紧。 这次倒不是因为琳琅恳求他的话,而是琳琅将他的手腕攥得生痛。 琳琅以前有这么大的力气吗,还是说,弹琴的人手上力道都比较大。 “你先松开,攥得我手腕疼。”顾熹之拧起眉道。 姬檀立时收回了两只手,再看顾熹之手背,都被他捏红了,留下明显的手指指印,姬檀顿时悻悻地将指尖蜷进掌心,从善如流低头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 顾熹之没有生气,却有几分愠恼,想再看一眼姬檀的手。 不料姬檀自知做错了事,已经不动声色将手缩进罩衫的宽袖里去了,顾熹之只能看见他一截水青色的宽袍大袖,又不好叫他把手伸出来,只得作罢了。 “你还是要告诉太子殿下吗?”姬檀眼神殷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问。 “嗯。”顾熹之面色不变,很是坚定。 姬檀见状总算是放下心了,开始一点点地将网往回收,一副无奈极了的样子,道:“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说什么啊,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我根本不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顾熹之平静地看着他,原本毫无耐心再行解释,但想起那只手,还是与他说个清楚:“今日你没去东宫,我看见了。你说你在东宫当差,可我问过印公公,你当差的差事和时间完全对应不上,你和母亲一直在隐瞒我,是与不是?更有甚者,你在为别的王公大臣办事,我说的没错吧?” 顾熹之以为他说得足够明白,琳琅就会死心承认,或者再次恳求他不要说出去,不想对方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原来,你是说这个啊。是,没错,你说的都对。” 顾熹之登时迷惑看他。 姬檀深吸一口气,一双泪水涟涟的桃花眼里满是受伤、却还是倔强坚忍地道:“你说的全都没错,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表面而不知内里。我是没有去东宫,但是谁规定为东宫当差就一定要去东宫了,顾公子不也效忠太子殿下么,我也没见你日日去东宫,至于印公公所说的,他亦不知详情。” “顾公子忠于太子殿下也有段时间了罢,那你更应该明白隔墙有耳,何况殿下在东宫危机四伏,哪能什么隐秘都教人知道。” “你的意思是……”顾熹之难以置信看他。 姬檀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为东宫暗棋,明面上虽只是一名普通琴师,但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不知凡几,分布在京城各路达官贵人之间,轻易不会露面,为太子殿下搜集情报。同理,东宫也有许多旁的官员送来的眼线,所以有些事连印公公都不清楚,你问他他自然回答不出来。”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因此质疑我,还要告诉太子殿下,你这样说,便是殿下心如明镜,日后怕是也不好再用我了,若是殿下都不信我,那我、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往何处去啊……此事传扬开来,我还怎么为人办事、安身立命……” 姬檀努力抒情得自己都要信了。 他悄咪咪抬起一只眼睛窥探顾熹之反应,见他手足无措却没有立即就相信后果断再次出击:“如果你还是不信,你去问呐!你去问太子殿下,我是不是照殿下命令行事,穿行在京城高官勋爵之间,为殿下效力!!” 反正都是他,不论顾熹之会不会再次求证,他都不会露馅。 姬檀信心十足。 在顾熹之看不到的角度里,姬檀前一瞬还涕泣涟涟的桃花眼此刻满是狡黠精光。 “我……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是我误会你了。”顾熹之发觉自己误解了好人,登时愧悔地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想去安慰他一番,又不好伸出手与他太过亲近。 第42章 就这么左支右绌地戳在了原地,纠结地每根眉毛都几要拧起来,活脱脱一根木头桩子。 姬檀心里快要乐不可支疯了,眼尾都被逼出强忍着笑的泪花,但是还没结束,他抬袖点了点眼角,故作慷慨大方地道:“没关系,你我职能分工不同,你误会也是情理之中,但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我被殿下疑心不得重用、甚至无处可去这都是小事,若是因你我误会影响到殿下筹谋大计,那才是大事。顾公子世事练达洞若观火,定然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说这番话还好,一说顾熹之更是愧疚得无地自容。 他先是未查明真相就对“琳琅”兴师问罪,叫他受了好大的委屈,伤心欲绝,旋即,他若是真将此事告知了太子殿下,怕是琳琅的差事也会被他毁了,日后再不得重用。 顾熹之同样为人尽忠竭力,自然明白其个中滋味,且正如琳琅所说,倘若因他坏了太子殿下大计,顾熹之定然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后背早已涔了一层冷汗,更多的,则是对眼前之人无与伦比的愧悔。 “对不起,此事全系我一人之过,是我鲁莽冲动了,你若是心里有气,想怎么发都行,我绝无怨言,或者你有何要求,我能满足的一定尽量满足于你。”顾熹之言辞恳切,态度低下,颇有几分求和的意思。 姬檀还是这套说辞:“不要紧的,顾公子,我不怪你,确是我做的不好,教你生疑了。” “没有,你没有做的不好,今日之过全是我的错,日后再不会了,我不会再不探查清楚就随意质问你。还有,我那句话仍然作数,日后你有何要求,可尽可向我提出来,不用觉得不方便、不好意思。” “有公子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姬檀弯起眼睛,莞尔一笑,一滴晶莹的泪珠自眼睫坠落,消弭无踪。 刹那间,顾熹之的心也随之狠狠震颤。 他再也忍不住地一把将眼前人拥入怀中,再次郑重道歉:“对不起,日后,我定不会再疑心于你。”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亲昵意味的、单纯只是一抱泯误解的拥抱,当然,也有顾熹之安慰对方受了极大委屈的意思,他将人虚虚抱着,克己守礼,与他化解此前所有的不痛快。 姬檀慷慨大方地原谅了他,也伸出手和他拥抱了一下。 从这一刻起,顾熹之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宛如磐石坚冰、软硬不吃的顾熹之了。 而变成,对他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无比愧疚,连说话都不会太过大声的顾熹之。 姬檀满足地拥住顾熹之的后背,一双剔透噙着细碎水光的桃花眼愉悦眯起,唇角也喜不自胜提了起来。 第32章 晚上, 顾熹之早已离开了,姬檀也没出房间去客厅用膳。 吟雪有些担心地:“殿下,奴婢去厨房端些吃的过来罢。”她家殿下本就吃得不多, 又惯常挑食, 平日总要换着法地做些新鲜玩意姬檀才会多吃几口,这要是晚膳不吃,肠胃不都要饿坏了。 “不用。”姬檀还没告诉小丫头,自会有人给他送来。 今日他凭白经受了这一遭, 情绪大起大落, 自然不应有心情去吃饭。 他若是主动出去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一番筹谋演戏岂非大打折扣,以退为进化不动为主动才是上策,姬檀只管在房间等着便好。 果不其然, 话音未落, 姬檀的房门就再次被人敲响了,吟雪过去开门,来人是端着饭食的顾熹之。 顾熹之担心地往屋里看了一眼,却只看见姬檀低垂着头、黯然静坐的侧影, 显然是还没从之前那阵误会中缓和过来。顾熹之顿时心里更加愧疚了,不敢搅扰他,小声叮嘱吟雪好生看着他吃饭,这才转身离开了。 他甫一离开, 姬檀立即起身上前, 探头探脑地往门外看。 吟雪将饭食放到八仙桌上,无奈摇头失笑,等着侍奉姬檀用膳。 达成所愿的一天便这样轻松度过了,姬檀心情前所未有地美妙, 连日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安安稳稳的踏实觉。 翌日一早,他临回东宫之际碰到顾熹之,这次是顾熹之先朝他打招呼,姬檀回以莞尔一笑,两人关系肉眼可见地变得融洽,姬檀也没再做出昨晚黯然神伤的神态,而是积极欣然与他相与,将这段关系继续维持在一个恰如其分且日益甚笃的程度上。 然后,与他分开,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前行。 晚上归家,两人亦是相互寒暄,也会问起对方一天在外情况,该说的都说完了,才会安静在同一张桌上用膳。 这分外和谐又无端怪异的气氛看得沈玉兰一愣一愣的,她看看养子,又看看亲儿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遂也垂下头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不敢多言。 时间再次来到了顾熹之休沐的这天,姬檀洗了些沈玉兰清早刚从集市上买的水果送去给顾熹之,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探听他今日的安排,自己才好根据他的安排调整政务处理时间。 近几日底下官员陆续传回八百里加急密信,事关收回的蚕丝织成丝绸一事,姬檀日日都要回东宫一趟亲自盯着,不容错漏,不能再像之前一样顾熹之休沐他也跟着休息了。 顾熹之今日亦有出门会友的计划,时间地点、大概归家时间,姬檀问他他便全都和盘托出了,具体友人和会见内容顾熹之没说,姬檀也不会不懂分寸地连这个都要追问,反正他心里都能猜出个十之八九。 知道这是顾熹之愧疚之后对他最大的包容和坦诚了,姬檀心满意足。 余下的,便走一步再看一步。 反正,在顾熹之的愧疚全部消磨之前,他总会再想出别的办法与他增进感情,这点姬檀毫不担心。 他回屋简单收拾一番,便带着无代由她驾车回去东宫。 回宫之后,小印子亲自在衣架前服侍姬檀换上一袭哑金色蟒纹翻领束腰宽袖袍服,佩戴玉腰带,再一整环佩流苏,便更衣妥当了。 姬檀放下双臂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吩咐小印子先去书房将今日的政务分门别类整理,就先听外面的小太监夺步进来禀告: “殿下,今日又一封八百里加急密信传回,送信的官吏急如星火,说是、是——沿海一带收上来的丝,出事了!” “什么?!”姬檀面色猝然一变。 几个大步上前一把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新的密信,即刻打开观阅。一目十行地快速阅览过后,姬檀面色沉地几乎能滴出水来。 小印子见状亦是心里一颤,小心翼翼问姬檀:“殿下,出什么事了?” 姬檀将信给他,难以置信道:“之前每日呈上来的案牍信件皆一切如常,怎地好端端的收上来的蚕丝不足预计中的一半。按照沿海一带所有的桑田产出供应情况和日蚕吐丝量粗略估算,应当是能收上来两千石蚕丝的,织成丝绸数量大约在四十五到五十万匹左右,正好可解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弥补充盈此前所有的亏空,但现在,收上来的丝算上损耗满打满算估量,最后能织成的丝绸至多也不过二十万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即刻派人下去核对,一有消息立时向孤禀告!!” 小印子连领命都顾不上说,边应是边疾步跑着退下去办了。 姬檀前往书房,将这段期间下属官员呈递的公文案牍、信笺进度重新翻出来一一查阅比对。 一个时辰后,小印子带着核对结果回来禀告姬檀:“殿下,奴婢找着原因了!” “幸而殿下之前命奴婢去查清了底下官员各项办事流程和经手部署,这所有的蚕丝虽都由衙署所在的官吏派发征收,但只有收上来的这一千石蚕丝是由我们自己的县令下发收整的,剩下的官吏全是自发行动,总数混在一起难以教人察觉,因此之前一直都没有发现问题。 等到上达天听时即便我们解释,也为时已晚了,官吏听从了谁的指挥行动压根分说不清楚。 殿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姬檀冷静问他:“除了当地郡县的地方官,还有谁能指挥衙吏收丝?” 小印子沉吟少顷,道:“只要是官高一级的官员皆可,但譬如当地刑名,镇守将领等官员通常不会管这样的事,那么剩下的便只有——” “织造厂的人。” 小印子和姬檀异口同声道。 “是了,定然是织造厂那边出的乱子,只有他们一直有派发衙署官吏收丝的习惯,只是未曾想,他们胆子竟这般大,在陛下明令下旨此事交由殿下全权管理后,他们还敢横插一脚浑水摸鱼。” 姬檀知道了是谁所为,倒没有露出如小印子一般讶异愤慨的神色。 反而觉得情理之中。 这一招虽然冒险,胜算却大,如果不是姬檀有先见之明,便是知道了有人暗中坑害也辩解不清楚,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殿下,他们这是想要贪污昧下?” 姬檀双手交叉支在案桌上,指尖抵着眉心,神色沉凝,道:“恐怕不止这么简单。” 第43章 贪污自是跑不了的,但这应该只是其一;其二,这件事若真办砸了姬檀这个最高首领兼太子首当其冲,依皇帝对他忌惮不满的现状来看,他这太子轻则被削去实权,重则禁足或是被褫夺太子之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其三—— “孤记得,织造厂总督郑大人是栗妃娘娘的母家,有些人等不及了想要铲除孤这个太子好取而代之,提前开始铺路了。”姬檀一哂发笑,平日总是噙着清清浅浅如沐笑意的桃花眸此时冷冽地慑人。 小印子亦是震惊,对这群蝇营狗苟胆大包天之辈恨得牙痒痒,道:“殿下,此事我们是不是该及时禀明陛下?” 姬檀唇角哂笑登时更大了。 “告诉陛下,他就会帮孤吗?怕是问都不问就劈头盖脸先一顿训斥责罚罢。” “那、那该如何是好?”小印子急了。他们一起跟着吃挂落事小,但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狂澜既倒才是大事。 到时候,可怎么办啊! 小印子在原地着急地团团转。 姬檀亦是愁眉不展,他团坐在椅子上,心中清楚这件事无人能帮得了他。 且不说以上只是他们自己探查的分析,没有切实证据证明织造厂总督利用职务之便贪污枉法,便是有了证据,损失了一半的丝绸谁来填补,这个巨大亏空总要有人担着,而皇帝希望那个人是姬檀,姬檀又岂会让他如愿。 事已至此、当务之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此事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谁的过错谁自己承担,姬檀绝不会为任何人背锅,凭白落下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但难也难在这里。 即便知道此事是栗妃为了三皇子铺路,其目的是为了拉他下马和为三皇子在朝中奠定政治根基,姬檀也不好探查。 皇帝从不容许他和朝中官员走得太近,东宫大臣和皇后母家支持他的官员太过显眼,一旦出动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打草惊蛇,届时对方隐蔽起来,敌暗我明,再想探查就太被动了,举步维艰,姬檀难以调查出蛛丝马迹。 可这件事又不能不查。 “你先派我们的人在地方暗中调查,搜集证据再想应对计策,至于京中,容孤再想一想。” 姬檀抬手揉着眉心,小印子在得到他的指示之后逐渐冷静下来了,亦在心里审度思忖。 须臾过后,姬檀倏然问:“这个月京中有什么大型活动宴会吗?” 小印子道:“活动宴会……这个月没有什么佳节,一时倒是没有,不过……啊!对了,每月十五京中都会惯例举办灯会,且下个月便是七夕节了,想来这个月的灯会会有不少年轻俊彦闺阁小姐参与,定然热闹得紧,不亚于上元佳节灯宴。” “是吗。” 姬檀唇角终于展露出今日的第一抹笑意。 “这么说,届时也会有不少夫人出来为子女相看对象、或是夫人之间借此机会往来走动了。” “不错。京中的夫人们十个中有九个丈夫都是官员,她们往来走动或者欲结两姓之好通常代表着两家结盟、势力联合之意。”说到这里,小印子陡地反应过来,抬起头看向姬檀:“殿下的意思是,通过调查这些妇人间的交往活动而来倒推官员之间的联系?” “反其道而行之,有何不可?” 姬檀一双澄澈莹然潋滟得不可方物的桃花眼愈发剔透晶亮,唇角微微扬起。 “是啊,官员之间动向固然隐蔽,但他们的妻子、亲眷一定是第一个知晓的,知道之后绝不会岿然不动,而是私下里互相结交往来、走动送礼,殿下高见!”小印子想通了这一茬,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里,登时满面兴奋。 “奴婢这就安排暗探盯紧京城贵妇之间的相与活动,及时禀明殿下。” “此事不急,莫要打草惊蛇。” 有了方向姬檀就不会再乱阵脚,他镇定叮嘱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便是安排暗探也要仔细谨慎一些,不可泄漏踪迹。除此之外,毕竟事关皇子夺嫡,京中究竟如何暗流涌动云波诡谲孤总要亲自去查看一番。” 以他现在的身份,倒正好合适。 算是歪打正着了。 “这样的灯会,所有人都可以参与么,还是有人牵头发起请帖,具体这些达官公爵的夫人们会在何处聚会,你可清楚?” 小印子快速回想,道:“灯会人人都可参与,也确有请帖,但高官妇人间的圈子不是任何人都能进得去的,只有同为达官贵人家的夫人们才可以,具体地点想必会定在京城最大、最繁华富庶、乐子活动最多的六合居酒楼。” “除却高官家中的夫人小姐、公子郎君,像探花郎这样的年轻俊彦、朝中新秀也会收到请帖。” “哦?顾熹之也会参与吗?”姬檀眼神若有所思起来。 “探花郎参不参与这个奴婢不知,不过他定能收到请帖,可入六合居赴灯会。”小印子如实答道。 下一瞬,他就看见自家殿下目光狡黠地托起了腮,莞尔一笑: “既如此,那孤便同他一起去看看好了。” 傍晚,暮色四合时分,顾熹之披沐满身霞光地回到书房。 他一揽袍裾在案桌前坐下,手中赫然是一封绯红封面、内页用狼毫笔镌刻的请帖邀请,翰林院的一些同僚也都会参加此次酒楼灯会,顾熹之打算和他们一起。 顺道,这是一个结交友人拓展人脉的好机会,顾熹之自然不会放过。 他坐下不过两刻钟时间,房门便被人敲响了,顾熹之道了声“请进”。 来人是端着沈玉兰熬的绿豆汤的琳琅。 “你怎么过来了?”如果说以前这句话是询问,说完正事便有催促对方离开之意,那么现在这句话就是一句纯粹的好奇,并接受了对方的关心和送来的羹汤。 姬檀将熬煮浓稠的汤放下,笑意吟吟道:“天气炎热,母亲煮的汤很好喝,送来一些给你消消暑。” “多谢,你有心了。” 顾熹之起身来到桌前坐下,尝了尝汤,没有浪费“琳琅”的一片心意。 “琳琅”却是一眼看见了他桌上的请帖,好奇地问顾熹之这是什么,顾熹之便如实答了,旋即“琳琅”提出他也想去看看,见见世面增长见识。 顾熹之正喝着汤,闻言神色踟蹰。 “琳琅”一瞬不瞬看着他,见他迟迟没有回应,不由垂下了眼睫,眸中一片黯然之色,少顷后才重新抬眼,坚强且善解人意道:“没关系,顾公子若不方便也没事的,我待在家中就好。” 说罢,他还浑不在意弯唇浅笑了一下,顾熹之心里顿时被狠狠一刺。 赶忙手足无措地解释:“我不是不愿带你的意思,只是我到时要和同僚聚会,怕是腾不出空照顾你,怕你受到冷待了。” 还有一点,顾熹之如要在灯会上结交人脉,确实不太方便带着琳琅。 “无妨的,”“琳琅”的眼神复又亮了起来,体贴周到地:“我自己在会上逛便好,听闻里面有许多商贩、杂耍、猜字谜等乐趣活动,我想去看看。公子如不放心,我带上家中的侍女侍奉便是了,有事情便让她告诉你。” “这……好罢,你若有事一定要及时告知我。”顾熹之到底同意带他一起去了。 “好,多谢公子。” 姬檀一双桃花眼弯弯,灿然若星地看着顾熹之,不等顾熹之仔细打量清楚那双眼睛,他便施施然拂身而去了。 徒留原地几许檀香馨香,随风而散。 顾熹之心里莫名地涌起几分怅然若失,旋即一摇头,将混乱的思绪摒除,再把桌上喝完的汤碗收拾了。 两日后,十五灯会当天。 无代驾驶马车送姬檀和探花郎前去赴会。马车里摆着小几,茶水糕点一应俱全,就是坐了两个身量高挑的男子有些许拥挤,不过若是将小几撤下,就很宽敞了。 顾熹之有几许微讶地看着琳琅,对方却是一派淡定,举手投足间不疾不徐地品着香茗,这副姿态看着不像一位琴师,倒更像是矜贵的锦绣公子。 那种奇怪割裂的疑惑再次浮上顾熹之心头。 被他还没冒出苗头就立即掐灭了。 这样伤人心的怀疑不能再有第二次,是以,顾熹之即使再感觉不对劲,也没让自己多想,时而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张灯披红的街道,时而与琳琅说话,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六合居酒楼,顾熹之先下车,姬檀跟在他身后下来。 落地之后微整了整有些褶皱的橘色肩襟袍袖绣刻凤羽纹样的对襟长罩衫,衬得整个人愈发身姿玉立光彩照人了,姬檀穿这样风格的衣服,也别有一番风味。 顾熹之等他拾掇好,再一起进去。 出示请帖进入酒楼之后,顾熹之再次嘱咐他:“你有什么事情就让吟雪过来告诉我,莫要逞强,若是玩够了觉得乏累,可先回马车歇息,等我出来再一起归家。” “好。” 第44章 进都进来了,姬檀自是无有不应他。 顾熹之该说的说完,放心地一点头往里走,两人才路过第一个转角,顾熹之便迎面碰到了他的翰林好友,谢晁楼,对方登时兴高采烈地和他二人招呼,喊顾熹之过去。 姬檀朝他微微一笑颔首示意,让顾熹之去了。 谢晁楼同样与姬檀一点头,旋即凑过去和顾熹之说话,带着他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而去:“顾兄快些,就等你了!果然这成了婚的男人就是不一样,不比我们孑然一身早早地就来凑热闹了哈哈哈……” 顾熹之说了什么姬檀已听不清了,他自有要事要办。 目光一凛,侧首望向吟雪:“京城这些官员夫人的脸你可都识得了?” 吟雪顿时坚定点头:“殿下放心,奴婢都记得。” 她除了武艺、侍奉人周到之外记忆力也是一等一地好,这也是小印子将其安排在姬檀身边的原因,不出两日吟雪就将京中所有官员妻子贵妇容貌踅摸了个一清二楚。 “好。那咱们便去看看。” 姬檀一提唇角,端抱起手臂,闲庭信步地往里走。 吟雪时刻随侍在他身边左右,并沿途为他指出这是哪位官家的夫人。 第33章 姬檀一边往里走一边逛, 他说想来增长见识游玩并不全是骗顾熹之的,这样的灯会姬檀鲜少有机会出门参与,即便出来也因为身份而备受掣肘, 难以随心所欲, 此番借用琳琅的名头倒正好达成所愿了。 诸如猜字谜、套手工玩偶一类的小活动姬檀途径都玩了个遍,越往京城贵妇聚集的地方走,贩卖香包簪子首饰的小铺也就越多,姬檀停下看了看, 随手买了件八宝纹样坠小金铃的香囊准备送给顾熹之。 这便是他今晚逛酒楼的战利品了。 视线望向贵妇云集的二楼雅间入口, 姬檀再一回头看身后的吟雪, 只见小丫头边吃着方才路上买的软糕饮子边眼珠滴溜溜地打量每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小仓鼠似的跟姬檀汇报这又是哪一位官员的夫人。 姬檀都怕她噎着了。 走到这里倒也不急,他干脆就近在廊下找了个位置坐下, 从吟雪手里拿了一包翠玉凉糕来吃, 顺便又买了碗冰酥山。 以姬檀作为中心,一楼全是六合居开放准许进入的各色小摊街铺,二楼是闺阁小姐、妇人们聚集的大厅和雅间,三楼则是才子俊彦、朝廷官员身处的包厢, 从姬檀这个角度,正好看见顾熹之和翰林院几位同僚一块进入。 看着对方谈笑风生的温润模样,姬檀略微一眯眼。 下一瞬,吟雪喊他:“殿下。” 姬檀顿时收回目光, 顺着吟雪肃然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几位身着明显比之前见过的妇人们都要华贵的贵妇结伴走来。 “中间那一位是文华殿大学士姚大人的妻子,旁边的那位是盐科提举李大人的夫人。”而盐科提举正是三皇子外祖父提拔的门生。 “来了。”姬檀起身,望着几名贵妇在奴仆簇拥下进入二楼雅间,再未露面。 姬檀也跟着上了二楼, 又见几名妇人也去了方才几位妇人所在的雅间,未曾出来。 平日风马牛不相及的妇人之间忽然热络走动,其态度不言而喻。 姬檀只待了片刻,旋即下楼离开,吩咐吟雪联络小印子安排的暗探,重点监听这几人,看能不能牵出萝卜带出泥,再查出些有意思的东西出来。 知道了与栗妃勾结、支持三皇子甚至在本次丝绸事件中收受贿赂贪污的官员是谁就好办了,日后在朝堂上姬檀也好应对。 他又在一楼逛了逛,此时已经没有什么新的宾客前来了,楼上也早已酒过三巡,雅间的大门始终紧闭,姬檀心里有了定数,思量再起,他准备打道回去了。 姬檀也没打算和顾熹之说一声。 毕竟,他今日又不是为着他而来的,在马车里等他便是了。 穿过酒楼的抄手游廊,却倏见前方楼中间人群聚集,热闹一片。 姬檀多看了两眼,吟雪便将从酒楼下人那闻悉的消息告诉他,道:“殿下,那是许愿树,据说将心愿写在上面,悬挂枝头,便可得偿所愿,文人雅士很热衷这一套呢。” “无甚新奇的。”这种祈愿方式遍处都是,大多数人通常首选寺庙,这不比酒楼里的许愿树灵验得多。 因此,姬檀也只是置之一笑,未予多理会。 “殿下,这不一样的。” 小丫头凑近,脸色微红地向他解释:“这颗许愿树许的乃是双丝之愿,可为家中妻子、心上之人、倾慕却未成眷属的遗憾或埋藏心底无法言说的情思许的,寓意心有千千结的归属,饱受文人雅士的追捧喜爱。” 姬檀闻言不由叹为观止,难怪这六合居是京城最享誉盛名深受青睐的酒楼,能将一颗普通榕树利用七夕的噱头提前打造至此,且颇通人性,委实是很厉害了。 不过这与姬檀无关,他一无心上之人,二来自己的婚姻也做不了主,着实是没什么意思。 姬檀没有停顿,继续举步离开。 然而,就在他即将远离人群之际脚步猝然一顿,姬檀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果然在一群人之间看见了一道熟悉、高挑的身影。 是顾熹之。 他怎的也在这凑热闹? 姬檀其实清楚,每个人心中都有如吟雪所说的心有千千结的那么一个人,像他这样长于深宫、为了活命醉心权势早已分说不清自己感情的人才是例外,只是对方是顾熹之,这就让人一时难以理解且困惑了。 怎么会是顾熹之呢? 他难道也有心上之人、倾慕却求而不得的遗憾吗? 姬檀可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这是顾熹之为他许的愿,他二人间的夫妻关系再没有人比当事人更清楚。 但这就更不对了,顾熹之的过去、经历姬檀调查得一清二楚,可以说,顾熹之在他面前不亚于一张白纸,一目了然,他何时有这样一个倾慕之人了。 ……不太对劲。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姬檀预料,他心里无端一紧。 就手从身上拿出一袋银子给吟雪,让她再去酒楼逛几圈,多买些吃食零嘴给无代带回去,将人支开,自己则朝着那颗许愿树走去。 顾熹之已经离开了,姬檀挤了进来,找出顾熹之方才挂上的许愿牌笺,指尖摩挲着上面银钩铁画般认真的字迹,“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十分地朴实无华却又满怀美好祝愿的心愿,确实是顾熹之会许下的。 只有一个问题,得他如此真心、甚至被他掩藏在心底至深,连姬檀都没有查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姬檀将牌笺翻了过来,背后赫然写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霎时间,姬檀瞳孔都无声讶异地张大了,顾熹之这是在,单相思么。 他原以为或是手下调查不力,没有查出顾熹之倾慕之人是谁,或是顾熹之掩藏至深,姬檀都不曾发觉他有喜欢的人,却没想到,这只是顾熹之的一厢情愿,单方相思。 姬檀神思不属地走出了人群,回首望向仍挂在榕树枝上随风摇曳的许愿牌,心中满是困惑,不住猜想顾熹之喜欢的人到底是谁?何时喜欢上的?他身上还隐藏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秘? 姬檀从不是一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但在顾熹之这里屡屡例外。 顾熹之是他意料之外的意外。 姬檀实在是太害怕了,唯恐身世暴露,以至于顾熹之的一点风吹草动、超出预料都会让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迫切地想要知道顾熹之喜欢的人是谁,会不会于他身世产生影响。 大脑被动进入思忖状态。 顾熹之有龙阳之好,他喜欢的人不会是女子,只有男子,家中的妻子也并非他喜欢的对象,顾熹之亦没有流连南风馆之类的不良嗜好,除此之外,顾熹之的朋友同僚、日常去向活动姬檀皆了如指掌,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么,当他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剩下的结果便只剩一个: ——顾熹之的翰林院同僚。 只有同僚之间朝夕相处时间最长,也是距离顾熹之最近的人选,且在顾熹之入仕之后。 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对上了。不过,具体是哪一个呢。 姬檀走到廊亭水榭和酒楼相接的一处石拱桥上,独倚栏杆,手臂抻直了随意搭在上面,看着三楼顾熹之所在的方位出神,陷入沉思。 顾熹之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在家中总是一副沉稳持重的模样,在姬檀面前是下臣,端地一派谦逊恭谨,甚至克己守礼地过于木讷了,都不会是。唯有在关系交好的同僚面前,才展露出属于这个年纪、意气风发的青年模样,谈笑鸿儒,往来结交。 而和顾熹之关系最好、序齿相当,同样温润俊朗的年轻郎君,当属,谢家那位榜眼。 是啊,姬檀怎的没有早点想到。 他二人同为今科明经,才学相当,名次相当,就连相貌都是这当中最出挑的,日日在一起办公处理政务,面望着面,又怎会不日久生情。 第45章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谢家乃京城世家,盘根错节底蕴深厚,不会允许家中子弟有断袖之癖,顾熹之与他断无可能。 再者,姬檀观榜眼也不像是有龙阳之好的样子,顾熹之自然只能单相思了。 得知顾熹之喜欢的人是谁,姬檀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将其利用起来运筹帷幄,他难得有些超出掌控之外的不知所措,甚至不由得感到郁闷。 如果顾熹之有喜欢的人了,还会一如既往尽心竭力地为他办事吗,他喜欢的人会不会成为新的不稳定因素? 姬檀其实也不是介意这个,他心里清楚,顾熹之的无望单相思是决计威胁不到他的,他只是,克制不住地心头一团乱麻。 到了此刻,姬檀即使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掌控顾熹之已久,不愿接受也不想要看到顾熹之的任何一切再超出他的预料,顾熹之的仕途是,婚姻是,如今连感情,也依旧是。 姬檀只想一切维持现状。 顾熹之做他忠贞不二的下臣,他扮演顾熹之温柔贤惠的妻。 仅此而已。 就这样,一直到身世秘密再也不能妨碍他为止。 奈何世事总是出人意料,顾熹之便是他此生最大的意料之外了。 姬檀怅然若失地抬头怔怔望天。 与此同时,顾熹之因为多饮了几杯酒而出来在栏杆前吹风醒神,他双手负在身后,眺望楼下。 人群在眼底不过渺渺,视线一点即过,越过仍然络绎不绝的许愿树,再掠过华灯如昼下数不清的商铺小贩,最后停留在波光粼粼之上的一弯石拱桥面。 来往行人熙攘,唯有一抹橘色身影胜过这一切亮色,径直映入他眼底。 顾熹之看不清对方面容。 但无端地,视线紧紧盯在那一处,一寸也移不开来,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久违的鼓噪伴随微醺神思致使顾熹之灵台不清。 等顾熹之重新回过神时,他已经下楼循着石拱桥而去了。 脚步越来越疾,灵活地闪避着人,丝毫不像是饮了酒的状态,反倒犹如习了轻功似的,终于,快步走到不远处的桥下。 顾熹之看清了桥上何人,不由蹙了下眉梢,一瞬不瞬看他。 姬檀登时心有灵犀似地一顿,转过头来,和桥下的顾熹之四目相接上了。 晚风都在这一刻静止,人群化作默然无声的背景悄然远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顾熹之在地面微仰起头、姬檀在桥上垂下眼睫,两人目光一眨不错地俱望向对方。 第34章 猝不及防看到他, 姬檀是有些错愕的,但由于一直沉浸在闷闷不乐的情绪当中,姬檀一时没能做出如平时般的温柔表情, 双手垂在身侧, 指尖不知所措地蜷了蜷,收进衣袖里,唇瓣微微抿着望向顾熹之。 顾熹之从意外中彻底清醒了。 他意外的不是眼前人非心上人,而是方才遥遥一眼, 那一瞬间直击心脏、无比炽烈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从琳琅身上感受到。 但他又确定, 眼前人和太子殿下并无关系。 顾熹之在心里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心道他今晚真是饮酒饮多了,产生了错觉误将妻子当作太子殿下。不过来都来了, 再转身离去也不太好, 顾熹之还是拾步上前,出声问他:“你怎的一个人在这里,吟雪呢?” 姬檀已恢复了温柔神色,莞尔道:“她去买吃的去了, 稍后自会回马车那里。” 顾熹之点了点头,无话可说了。 两人面对着面,气氛升起几许微不可察的窘迫。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戛然而止。 旋即还是姬檀一抬眼睫, 笑道:“顾公子先说罢。” 顾熹之便道:“你还要再逛逛吗?” 姬檀环视一周, 料想吟雪应该没那么快回来,他亦是好不容易才能出来随心所欲地逛一次灯会,平时可没这样的机会,故而点了点头:“要的。” 顾熹之莞尔:“好。那我与你一起。” 姬檀疑惑问他:“你不回去和你的同僚一起吃饭喝酒吗?” 这也是他刚才就想说的问题。 而且, 谢晁楼也在,顾熹之竟然不回去。 “不必再回了,该聊的都聊过了,他们一群人在里面喝酒斗诗,我不大想要喝酒,已经和他们知会过了。” “原是如此。”姬檀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心里了然,定是谢榜眼与人相谈甚欢,却对顾熹之毫无情意,顾熹之在里头待着不舒服,这才找了借口出来称作是陪他逛灯会。 不过这样也好,只要顾熹之在他身边,受他掌控,他喜欢谁都不要紧。顾熹之情场失意,正好给了姬檀机会安慰,又不用担心顾熹之对他生出什么狂悖出格的心思,一举两得,姬檀想通这一点,顿时心情都明媚了。 重又变得开朗起来。 下了桥,看到前面有个卖糖水的小铺子,当即快步跑去挑了些自己喜欢的水果买了一碗糖水。 顾熹之见他忽然神采奕奕,亦走过去自然而然地为他付了钱,在一旁等着。 姬檀诧异望了他一眼,旋即收回视线,没说什么。 心中暗忖,顾熹之虽是在陪他逛灯会、替他付钱,但其实是自己在安慰失意的顾熹之,这么一想,还是自己吃亏,姬檀当即决定把原该说的谢谢省了,当作和顾熹之扯平的代价。 顾熹之压根没想到这些,他出乎意料地看着姬檀对什么都充满了新鲜感的模样。 按理来说,两人同样出生市井,对这些东西司空见惯,无甚新奇的,不想“琳琅”竟这般兴味盎然,不过他只是爱玩赏,没有买的打算。 更令顾熹之感到意外的是,他原以为自己会很快失去耐心,可是一路看着“琳琅”东看看西停停的,心情竟然出奇地平和宁静,甚至乐意之至陪他一路逛下去。 极偶尔的时候,顾熹之总恍惚地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看着看着,不期然地,灵光乍现,顾熹之知道他为何有此感受了。 “琳琅”喜欢吃水果,他买的东西多是吃食一类,每样仅供尝鲜,其中尤以水果居多,这一点和太子殿下很像,顾熹之每每去东宫几乎都会见到殿下旁边的案几上摆着切好的水果。 两人本就生得眉眼相似,又喜好相同,怪道教人觉得熟悉。 缘由便出在这里了。 顾熹之无奈发觉,他对这样的“琳琅”几要爱屋及乌了。 看着他吃完了手里的一小块西瓜,用帕子净了手,白皙修长的掌中空空如也,顾熹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视线瞥见前方有个卖提灯的小摊,顾熹之一眼看中了一盏憨态可掬做工精细的狸奴形态的提灯,上前买了下来。 在姬檀逛完了对面的小摊转身之际递给他。 “这是,给我的?” 姬檀看着乍然递到他眼前的灯,不由一怔,视线往上,是顾熹之一只手拿着灯,微低下头专注看他的眼神。 恰逢此时一簇灯火在姬檀身后亮起,火焰炽亮,倒映在顾熹之眼底,衬得他漆黑的眼瞳流光溢彩,满满当当全是姬檀的身影。 姬檀与顾熹之眼中的自己对视,他清晰看见自己一双清透的桃花眼都不由睁大,一瞬不瞬定睛看着顾熹之。 “小心!” 陡然,顾熹之伸手,将他往小摊里边带了带。 姬檀侧首,看见一群总角大小的孩童提着花灯从后面嬉闹跑过,险些撞上他,他眼睫闪烁了下,抿了抿唇对顾熹之道:“多谢。” 顾熹之收回了手,提灯已然落入姬檀的手里,他抓着灯杆的指尖登时收紧了几分。方才,顾熹之将他往摊边带时手碰到他的手了,温热的肌肤温度从他的无名指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姬檀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 更不提对方还是一个男人。 是顾熹之。 姬檀垂敛了眉眼,教人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插曲揭过,顾熹之淡定地退让开来,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横在身前,俨然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徒留姬檀一人心绪纷扰,神思搅和成一团。 姬檀余光瞥见顾熹之淡然处之、一副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木讷样,登时怒从心头起,好端端地给他送什么灯,送完了自己撒手不管,只相安无事地留下一句“不用谢,小心些”,姬檀真是要被气笑了。 怎么,难道还要他感谢顾熹之不成吗? 想着,姬檀心里咬牙切齿、面上仍自岿然不动地越过人群往前走。 顾熹之温顺跟在他身后,不明白他怎的突然不逛、走那么快了,不过仍旧保持一个不亲不疏的距离始终跟在他身后,见姬檀停下脚步,顾熹之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原是前边有条波光粼粼的长河,河边不少郎君小姐在放莲灯许愿,月光洒在平静的河面上,河面盛放千莲花,顾熹之只当是“琳琅”也想放灯,欲买两盏给他,姬檀出言阻止了顾熹之。 第46章 他没有什么心愿要许。 姬檀的愿望从来都只有一个,那便是顾熹之。 纵观他在皇宫生活的这十数年里,危机四伏也好,人心鬼蜮也罢,他都自己努力蹚过来了,往后也可以自己再蹚过去,唯一的一个最大变数是顾熹之。 只有全权掌控住了顾熹之,姬檀才能放心,彻底没有后顾之忧。 这个愿望他无需许愿,只消人定胜天,抓住身边人即可。 姬檀侧首凝视顾熹之,又看向河边许多知慕少艾的郎君小姐,心里的恼火登时有了发泄的出口。 姬檀一双晶亮莹然的桃花眼中划过一抹狡黠精光,他状似感慨地道:“今日的灯会便这般热闹了,待到七夕那天,多少才子佳人在此许下心心相印的愿景呐。” 顾熹之沉吟一瞬,点了点头赞同他的看法。 姬檀:“……” 真是块木头,连他的讽刺阴阳都没有听出来,顾熹之到底是怎么考上探花的。 七夕佳节,鹊桥灯会,他却不能与心上之人相知相守,心里就一点也不苦闷么? 许愿牌上写地那般情真意切,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姬檀狠狠地嗤之以鼻了。 不过,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姬檀从不是一个轻易言弃的人,含蓄地说顾熹之听不出来,就莫要怪他开门见山了,姬檀心中期待、乐不可支地等着看顾熹之的好戏,面上却是犹犹豫豫、踟蹰不定地道:“……今晚,我看到你挂在许愿树上的牌笺了。” 话音未落,姬檀眼角余光果不其然瞥见顾熹之神色不可置信地一滞,扭头看他。 姬檀顿时忍不住心花怒放,唇角都微不可查地扬了起来,心道,拿捏顾熹之还不是易如反掌。 不过为了装装样子,他亦转过了头,佯装看向别处来掩饰唇角笑意。 顾熹之看着他的侧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手指都攥紧了,满目复杂地看着“琳琅”,最终,声音艰涩地请求道:“嗯,你……不要传扬出去。” 顾熹之既挂上了牌笺,就不怕被人看见。 他唯一担心的,是怕被人知道他喜欢的人是太子殿下。 旁人或许并不清楚,但眼前这个人绝对知道。 成婚之前琳琅就曾模仿过太子殿下,学他的穿衣风格,扮他的一颦一笑,为此顾熹之还生了好大的气,他不信琳琅猜不出来,成婚之后顾熹之又向他讨了太子殿下的檀香,眼下更是铁证如山,他倾慕太子殿下已是板上钉钉了。 只是两人婚后关系渐好,琳琅性情又转变良多,这才让顾熹之几乎忘了曾经的不愉快。 此时他再提起,顾熹之不由心里生出了些异样的波澜,暗暗揣测“琳琅”是何态度。 姬檀当然不会有什么态度,半路换了人,所有的一切他都要重新来过,只是想着利用顾熹之有心上人一事看他失态、重新占据回主导地位罢了。 再说,顾熹之不过喜欢翰林同僚,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姬檀压根没当回事。 顾熹之的品行摆在这里,姬檀全然不会担心他做出什么狂悖之事,就更放心了。 见他放低姿态、再不复先前的淡定恳求自己,姬檀心里一舒,自是痛快答应了,“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顾熹之眉梢压紧,还是不太放心,道:“那你保证,绝不会告诉太子殿下。” 姬檀不解地眨了眨眼,不太明白顾熹之为什么会认为他会告诉太子殿下,难道他是担心自己为两人指婚,顾熹之却倾慕上了别人,心里有所芥蒂吗? 姬檀不是这么小器的人,自然不会介意,是以,这一点他也利落地答应了顾熹之。 见他神色坦荡、眼底清明,并没有别的意图,顾熹之这才稍放下了心。 只是,被勾起的思绪再也按不回去了,再度看向河边的有情眷侣,难以言喻的涩然寥落袭上心头。 姬檀一开始想要看到的神色终究还是在顾熹之身上看到了。 对于这种情绪上的微妙变化,姬檀向来很快敏锐察觉,不过,他并未如想像当中的心情愉悦。 看着地面上顾熹之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欣长身影和手中的狸奴提灯,姬檀还是慢吞吞、斟酌地开了口,不太熟练地安慰人:“唔……世间感情虽然不是所有的情深都能得到好的结果,但除却感情之外,还有许多重要的东西,譬如信任、相伴而行的宝贵经历,你们能够如此,已经是一段不可多得的缘分了,珍惜眼前,维持现状便很好,你说呢。” 所以,快点让这件事彻底地掩埋在心底罢。 姬檀并不在乎顾熹之心里属意何人,他只要眼前这人掌控在自己手中,便足够了。 虽存有自己的私心,但毫无疑问,这确实是于顾熹之最好的结果。 ……这么安慰,应当,没错吧? 姬檀不太确定地扭头小心探察顾熹之神色,却正好对上了他温润含笑的眉眼,“你说的不错。” 顾熹之也是这么想的。 太子殿下这般天潢贵胄位高权重的人,能得到他的信任并被予以重用、伴他身旁,就已经是顾熹之毕生的可遇而不可求了。 今生得此,足矣。 顾熹之能想得这么开属实是让姬檀没有料到,他眼睁睁看着顾熹之情绪迅速拾整好,恢复成了平时一贯的模样,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分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可又觉着,他弄错了什么。 将前因后果重新捋了一遍,确没发现错处,但他的感觉不应该是空穴来风。 一直到逛完灯会、出了酒楼坐上马车归家姬檀也没能想明白。 指尖没有节奏地点着狸奴提灯上比顾熹之还木讷的眼睛,可纸糊的提灯又怎会告诉他答案。 姬檀始终一头雾水,茫茫然地和顾熹之先回家了。 第35章 晚上, 姬檀回家之后宽衣洗漱,发现今日在街上买的香囊忘记送给顾熹之了。 可是,顾熹之超出他掌控心里有了喜欢的人不说, 还搅得他神思不属, 这令姬檀很不高兴,教他总也想不通透。 姬檀鲜少这么被动过,都是因为顾熹之。 于是乎,姬檀将香囊拿在手里反复观看, 心安理得且十分理所当然地将其扣下了, 决定不给顾熹之了, 且看他表现,日后再说。 到时他若是高兴了,再考虑送顾熹之礼物。 姬檀对自己的决定满意扬起唇角。 吟雪在一旁侍奉他, 见状探过来问:“殿下, 那那盏狸奴提灯怎么处理?” 姬檀收敛笑意,正色道:“挂在房里罢。” 顾熹之送的灯,不挂白不挂。 虽然他人木讷,挑东西的眼光却还不错, 市井小摊上买的灯,做工纹丝不差,也算是赏心悦目,姬檀没有暴殄天物的习惯, 自是要物尽其用起来。 吟雪听从他吩咐将其利落地挂在了姬檀房间内室里。 见主子高兴, 她们做下人的亦很高兴,更不提今晚姬檀给的银子还剩下许多,都是她和无代的了,吟雪仔细将姬檀晚上要睡的床榻铺整好, 又点上姬檀惯用的安神香,检查确认一切都妥当后,这才一躬身退下。 房间内淡香浮动,一豆灯火柔和,狸奴提灯轻轻摇曳,亦散发出温和静谧的光芒。 姬檀举步迈向床榻,准备就寝。 继灯会之后两人关系愈发好了,甚至有时顾熹之也会像之前的姬檀一样,为他送来解暑凉汤、洗好的水果等,虽然细枝末节上有些自己没能想明白的地方,但最终结果姬檀还是喜闻乐见的。 为此,姬檀还特意为两人现在的关系下了定论,即顾熹之在另有倾慕之人的情况下他们趋向于朋友之上。 这个距离对于姬檀来说刚刚好,是可以询问关心顾熹之的活动去向,又不至于真与他发生些什么的安全间距。 然而,姬檀不知道的是,因为他一念之差错判顾熹之心上之人究竟是谁,致使顾熹之心里对两人关系亦有一番别的见解。 顾熹之起初对琳琅照拂和包容是出于东宫和太子殿下的情面,后来则是单纯的责任,以及他需要琳琅这个挡箭牌。 不过现在不同了,琳琅性情改变诸多,他又对他心存愧疚,两厢相处起来竟比从前不谋而合了许多。再有,琳琅是唯一一个知晓他心底属意之人秘密的人,彼此交托了底子,又与他同样效忠太子殿下,是他天然同一队伍的盟友。 在确认他不会把这个秘密传扬之后,顾熹之就彻底放下心了。 并心坚志毅,日后与他一起为太子殿下尽忠竭力。 又一日傍晚,两人皆回到顾家。 姬檀边在院里沈玉兰新买回来的躺椅上半躺着纳凉,边吃一碟切好去了籽的西瓜和绿宝,顾熹之正是这时前来找他的。 这段时日顾熹之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主动了,姬檀见怪不怪,只略微掀了掀眼皮,身子纹丝不动,问他有何要事。 顾熹之亦习惯了他这副慵懒的模样,也觉得挺好,莞尔告诉他自己来给他送驱蚊的香包。 第47章 姬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顾熹之仍立在原地,没有离开。 姬檀顿时警惕地坐直起了身体,不可置信地一挑眉梢,问他:“你来,不会又是想问我太子殿下的事吧?” 顾熹之第一次主动来找他的时候,姬檀当真以为他是被自己连日的不懈努力打动了,终于磐石转动、坚冰融化。 直到,顾熹之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来意。 向他打听他自己。 姬檀顿时颇为无语凝噎。 原来,怀揣目的接近对方的人不止自己一个,顾熹之也是。只是,顾熹之好端端地打听他作甚,他是来掌控顾熹之的,不是反过来让顾熹之掌控自己的。姬檀疑惑,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 顾熹之对他投以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说实话,姬檀没懂。 但他不愿在顾熹之面前表现出落了下风的姿态,于是决定自己思忖。 自他救了顾熹之性命之后,顾熹之对自己就一直衷心不二、尽心热忱,此番有此反应倒也算情理之中,且,他现在的身份与顾熹之之间除了共同为太子殿下效力外也确实无话可说。 姬檀将其合理地逻辑自洽了。 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顾熹之就是这样一个实诚得令人费解的人。 这一点,姬檀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没再深究。 不过,顾熹之要是想以此来反向打探他,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姬檀不是在驴他就是在驴他的路上,顾熹之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 姬檀瞧他瞧着有趣儿,水果也不吃了,干脆一本正经地托腮问他另一个他很好奇的问题:“你很想见太子殿下吗?” 顾熹之看他的眼神愈发明知故问了。 半晌,在姬檀不悦蹙眉之前还是大方承认了,“嗯。”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太子殿下了,两人政务都忙,始终不得空,顾熹之一直没有合适的由头前往拜见东宫。 这才会对唯一知晓内情的“琳琅”坦诚相待,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大合适,但是这件事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偶尔思念至深的时候,不免觉得心情寥落,想要与人排解一二。 但结果显而易见,无人能够真正地感同身受。 顾熹之转身离开。 “等等!”这时,姬檀出声喊住了他。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想要叫住顾熹之,便叫住他了。 顾熹之顿步,不解回头,这下不知所措的变成姬檀了,他心念电转,即时决定了明日的安排,“明日。明日你会得偿所愿见到太子殿下。” 顾熹之眉梢压紧,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姬檀一双剔透精明的桃花眼左右飘忽,眼珠滴溜溜地转,期期艾艾解释道:“……我是说,明日我会去东宫,届时会为你转告太子殿下的,公子放心。” 顾熹之眉梢这才舒展开来,松泛了神色,真心莞尔:“多谢你。” 说罢,这次是真转身离开了。 姬檀说完懊恼地两弯纤眉都蹙起来了,凝望顾熹之的背影远去,不太明白他为何想要见自己,即便是为他效忠,也没有上赶着包揽政务的道理罢。 而且,他又何必对顾熹之动了一瞬的恻隐之心,分明,不管他就好了,不是么。 姬檀想不明白顾熹之是何意,亦弄不懂自己的心思了。 他不该心软的。 不过翌日,倒确有一件事情需要召顾熹之前来东宫相见。 姬檀派手下官员在地方暗中调查织造厂贪污一事有了进展,他在京中的查探亦有了眉目,基本可以确定栗妃的行事手段了,以及她在朝中为三皇子笼络的官员势力。 只还有一点,地方官员传信来禀,称织造厂在当地势力遮天,他们虽已查清幕后之人,却难觅证据,无从将其绳之以法。 一并呈交上来的,还有他们查到的参与人员名单。 姬檀坐在案桌前一瞬不瞬打量着这份名单,半晌,手指一点,停在一处人名上。 小印子顿时上前来看,念道:“郑俨?这是,郑总督家里的一支旁支家主?” “不错。郑家虽然家族势力庞大,但不是每一支分支都能够入朝为官,这个郑俨便是其中的非官之首,他在当地经营商会,手下负责着多处的商业往来流通,郑总督贪了蚕丝织成丝绸后,必然要通过他这条路子将其变现成银两,再用所得银两暗行贿赂之事。” “那么,依殿下所言,他们岂非唇齿相依的关系,牢不可破?”小印子闻言顿时心都凉了半截,通过经商将银钱合法化,任谁也追查不出源头了。 “非也。” 姬檀莞尔一笑,起身道:“成也在此,败,也在此处。他们虽共谋行贪污枉法之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是此事一旦败露,你觉得首当其冲是谁?” “是……”小印子即刻反应过来:“郑俨!商人位低,付出最多所得却最少,而且一旦出事,郑总督必然会弃卒保帅,推他这个不甚重要且参与最多的旁支出来顶罪,不患寡而患不均,内祸才是我们破解此局的关键。” 姬檀笑了:“不止如此。这个郑俨确有几分本事,他靠卖官鬻爵为儿子在京城谋了个职位,又恰逢机缘巧合,他儿子运势好被选进禁军,做了个小队长。若是仅仅关乎他自己,他或许也就含冤,忍了,但事关光耀门楣的儿子,他绝不会轻易认罪,祸及家人。想来,这一位头顶的压力怕是比我们还大呐。” 话音未落,小印子也笑了起来,道:“那咱们便给他加压,也好让他思量清楚,究竟是冒险替人顶罪强,还是转站队伍更为明智。” 姬檀不置可否,算是认同了小印子的做法。 他端抱手臂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明明困境已寻到突破口,眉宇却还是紧蹙着,少顷,他问小印子:“你觉得孤如何?” 这样说似乎不太准确,姬檀又补充道:“孤是说,孤的才智、思忖问题的见地方面,你认为呢?” 这个问题小印子可太会了,当即想也不想地就道:“殿下足智多谋、洞若观火一针见血,是奴婢见过的最机敏绝顶聪明的人物,自从奴婢跟着殿下以来,就没见殿下失误过,即使有不周全的地方,殿下也很快补足了,着实教奴婢们敬佩万分——” 眼见他越说越离谱,姬檀赶忙抬手打断。 “行了行了,好了。” 姬檀非但没得到任何宽慰,反而愈发愁眉不展了。 若他真如小印子说的那般,此刻又怎会困在迷雾当中。姬檀对待政务向来驾轻就熟从善如流,却唯独对待感情一事束手无策,不明白顾熹之心里所想,亦不分明自己缘何心软。 或许,他确实该以自己的本来面目见一见顾熹之了。 “快到下值时间了,今日不急着回去,你先去翰林院一趟,请探花郎过来一见。” “是。”小印子即刻退下去办了。 今日姬檀是在自己的里殿接待地顾熹之,这里是他最放松熟稔的地方,也最好占据上位,不论是商谈正事也好,还是刺探顾熹之心中的隐秘也罢,都于他有百利。 顾熹之来得比他预计中要早一些,见他面色微红,显然是快步赶过来的。 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见自己啊。 姬檀笑意吟吟地接待了他,命人上茶,让他坐下,顾熹之拘谨着没有听从,姬檀便随他去了,自己坐在长椅上,姿势不算特别规矩,绯红内搭和洒蓝点金的华丽外袍铺了长椅满座,下摆恣意垂坠着逶迤在地,就着这个姿势,姬檀微仰起头看顾熹之。 顾熹之眼神都快倾到地上去了。 想见他又不看他,探花郎当真教人费解。 思量晚上还要回去顾家,姬檀没有多耽搁,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将他近日遭受的棘手问题挑了部分告诉顾熹之,一来想听听他的见解,二来也想看看他对自己的诚心究竟有几分。 顾熹之闻悉这才得知姬檀的境况,登时心疼坏了。 极尽全力思忖,为他解忧。 听着探花郎声音低沉充满磁性地有理有据分析,姬檀唇角勾起清清浅浅的莞尔笑意。 还好,顾熹之没因为心有所属就懈怠了能力水平。 如此,姬檀便放心了。 顾熹之对政务的见解持续稳定发挥,比他一开始初入官场时已老道许多,且不知道他是不是受自己影响,有些观点竟与自己不谋而合,姬檀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栗妃笼络了文华殿大学士呼吁清流为三皇子在朝中造势。她想要造势,孤便顺水推舟帮她一把,你觉得如何?” 顾熹之只有在谈及正事时才敢直面姬檀的眉眼,闻言笑道:“殿下高招。” 登地越高,跌地也就越重,这个道理显而易见。 奈何人心总是不足,时人贪求过多不愿放手,只看得到眼前的鲜花着锦,却忽略了脚底的如履深渊,自然一朝踏空,徒劳无功白费力,反将自己摔了个粉身碎骨。 第48章 姬檀被顾熹之的回答取悦了,终于问出他此次叫顾熹之来的目的、也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所以,你会愿意帮孤吗?” 顾熹之神色一顿。 似乎是在不解姬檀为什么还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答案不是毋庸置疑的么,他早就说过愿为他肝脑涂地,从不是说说而已。 不过姬檀又问了,他再说一遍、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无妨的,顾熹之毫不犹豫莞尔接道:“微臣愿意。只要殿下需要,一声令下即可。” 不仅如此,顾熹之连对策都想好了。 姬檀想要造势,想要对方登至顶峰再狠狠摔落,顾熹之便助他。对手有文华殿大学士,他这边亦有无数前赴后继的开明之士和文人学子。 不成问题的,这一点,他完全可以帮到姬檀。 这么多日的斡旋努力,终于派上用场了,终于在殿下提出要求时他可以立即答应,而不是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和歉疚,顾熹之心里稍稍松泛了些许,露出一抹释然笑意。 姬檀目不转睛地看清了顾熹之对他毫无保留的付出,毫不迟疑的推心置腹,心里的困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为什么,哪有人喜欢做这些事的,顾熹之一不是想不择手段往上爬,二不是想从他这里获取好处。 甚至,姬檀完全可以肯定,顾熹之对他的付出超过了他心底属意的心上之人。 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为何,会为孤做到如此境地?”姬檀是真的不明白了,他想不通彻这一点。 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过。 先于顾熹之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他单膝蹲了下来,在姬檀面前,双手捧起姬檀拖到地上、沾了些微浮灰的袍裾下摆。 第36章 “因为, 殿下是微臣心中的明月。” 顾熹之将姬檀沾到了浮灰的袍裾仔细轻柔地抖落得一尘不染,重新放回到长椅上,抬起眼帘专注而又认真地对上姬檀微微垂敛下来的桃花眼, 与他剖白道:“琼林宴微臣初见殿下的那个晚上, 月色溶溶,银光似水,却都不及殿下风华千万分之一。” “再后来,微臣得罪人命在旦夕, 是殿下及时出手相救, 于微臣来说, 殿下便是那独照微臣的高悬明月。” “只要殿下需要,微臣可以成为殿下想要的任何人,做任何事, 殿下在微臣这里, 永远位居第一位。” “殿下问的,这又算什么呢。” 顾熹之一番真心话,直教姬檀都怔忪住了,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指尖堪堪停在顾熹之额心上方一点美人尖之前,是收回来不是,继续往前也不是。 “你……说什么呐。” 分明救命之恩四个字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事,顾熹之什么时候学了文人天花乱坠浮文巧语那一套了。 说的简直像是, 要为他死生相许似的。 净会胡吣。 不过, 姬檀却很吃这一套,他最喜欢顾熹之的一点便是顾熹之无时无刻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绝对衷心,一副任他驱使、永远也不会背叛的模样,姬檀唇角满意勾了起来, 手指在顾熹之额前比比划划,想要真做一回明主或为顾熹之一扫额间风霜,或为他抚平眉宇褶皱。 怎奈,顾熹之此人实在太过正色四平八稳了! 面上神色岿然不动地教人无一处下手便罢了,怎的连盘在乌纱帽里的头发丝都梳理得一丝不苟,衣襟更是整齐妥帖,愣是没有一点给姬檀的机会。 他单膝蹲下的动作宛如精心设计过一般。 但姬檀知道,顾熹之不是这样的人。 正是因此,姬檀才更不高兴了。 原本想做一回好的明主对臣下极尽关怀体贴之能事,结果被顾熹之与生俱来的沉稳姿态反弄地不高兴,连带着姬檀的动作也变得恶劣起来。 指尖往前触过顾熹之额头的一点美人尖,继而偏过,将他的乌纱帽展角一拽,终于将端方严谨的探花郎仪态弄地歪斜。 姬檀再看他,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小孩,高兴了,唇角都得意地扬了起来。 顾熹之被姬檀指尖碰到的刹那整个人都不可置信地绷紧怔住了,漆深的瞳孔无声张大,满满当当倒映着姬檀笑靥如花的面孔。 本来下意识地想将乌纱帽扶正,不过见姬檀似是故意把他的帽子弄歪,还一副极高兴的模样,便作罢了。 反正,他喜欢就好,正也好,歪也罢,顾熹之都不在乎。 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姬檀,顾熹之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 姬檀垂首百无聊赖地把玩了下腰间玉佩,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配合顾熹之方才那一番真心流露的剖白,也好掩饰一下自己对探花郎明目张胆的恶劣。 想着,姬檀正襟危坐起来,道:“孤知晓你的心意了,起来罢。” 顾熹之神色微微黯然,不过再不敢多泄漏自己的心意逾矩了。 方才那番话已是他所能说的极限,在向姬檀回答时隐晦掺杂了一丝自己的真心。 一言甫毕后,真心重匿暗处,而他,也要与心上人保持规矩距离。 原就该这样的。 他们本来如此。 可是,顾熹之还是不由得有些许失落,还不如,让姬檀多开心地玩会儿,他可以再姿态不整些。 姬檀没注意到顾熹之的这些小心思,本着礼尚往来的道理,也给自己即兴来了一段抒情的戏码:“有探花郎这番话,孤就放心了。” 他起身走到顾熹之面前,与他目平视着目,给足了他尊重与重视,旋即唇角绽出一抹涩然笑意,感情充沛地道:“探花郎视孤为明月,殊不知,探花郎于孤来说,亦是吹散蔽月乌云的清风,是孤之所幸。” “在你之前,孤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举步维艰的环境当中,外人看来孤风光无限天潢贵胄,但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也就只有自己知道,时刻警醒着不敢放松,十数年来一个安稳踏实的觉都没睡过,一次放下心防松泛地等待日落、再看一场星空也没有过,日日风刀霜剑严相逼[1],这样的日子,孤早已过麻木了。” “直到,你出现了。” 姬檀露出恰到好处的莞尔一笑,一双剔透莹莹的桃花眼里闪烁着意味难明的光芒。 “你与孤身边的人都不相同,你并非汲汲营营之徒,亦不是想从孤这里获得好处、攀权附贵之辈,更不像小印子那样自小便侍奉于孤,是孤的心腹。 你一出现,就毫不犹豫甚至不惜犯官场忌讳、坚定而偏颇地选择了孤,仿佛一道炽烈天光,直奔孤而来。 孤唯独在你面前,能得片刻轻松欢愉,全身心地信任你。” 话音未落,顾熹之的反应简直比姬檀还要更甚、剧烈,他的瞳孔清晰可见地颤动起来。 是那种唯主上主义、坚定忠贞地都快滴出水来的震颤心疼目光。 这也太好骗了,姬檀如是心想。顾熹之这么木讷、单纯,看起来像是那种会对主上言听计从、不计其数付出的下属。 幸亏,他遇到的明主是他,不然,怕不是要被人欺骗地连底裤都不剩,姬檀顿时又心安理得起来,占据高位。 “殿下……” 顾熹之当真是被狠狠感动到了,他不知道自己原在殿下心中这般重要,这段感情从来都不是他一人的自作多情,虽然明知殿下对他的感情并非如自己所对他的一样,但是,足够了。 真的已经足够了。 这已经是顾熹之想都不敢想的。 有殿下这番话,他便是为他肝脑涂地、赴刀山火海又有何妨。他此生都会记得,记得今日的殿下,记得殿下这番话,日后不论面临什么绝境都有爬起来再度奋战的勇气。 太子殿下即是他心底深处最强有力的动力支撑。 是他永远的心之所向。 “微臣,此生定不负殿下看重。”千言万语凝结在心头,最后只堪堪说出了这一句,但却重若千钧。 顾熹之相信,太子殿下是懂的。 姬檀也确实看得分明,实在是顾熹之的心思太好猜了,姬檀一眼就能将他由外及内剖析得透彻,也终于确定,自己几次三番询问试探不过是想知道自己在顾熹之心中地位究竟几何,如今达成所愿了,姬檀满意地莞尔笑起。 连顾熹之告辞离去都没多注意。 彻底沉浸在顾熹之完全被控于自己股掌之间、对自己死心塌地,连他的心上之人都无可撼动自己说一不二的首要地位里。 倚在长椅上随手把玩腰间玉佩上的流苏,姬檀脸上惯常清清浅浅的假笑都变得真切了几分,桃花眼愉悦地弯了起来。 小印子几番上前探看,见姬檀始终不为所动没有下一步动作,不太确定自家殿下接下来的打算。不过,殿下并没有吩咐今晚会留在东宫,小印子还是上前确认问询:“殿下,您今晚要留在宫里吗?探花郎已经离开有一阵了,您若是还要回顾家,怕是——” “……!” “你怎地不早提醒孤!!”姬檀顿时腾地站起身来,从愉悦情绪中回神,拔步便往自己的房间跑。 第49章 “快快快!快侍奉孤更衣,在探花郎之前赶回去,绝不能教他发现了!” “欸??” 小印子一头雾水,他真以为殿下方才是在思忖正事,姬檀沉思时便是这样的状态。 敢情他家殿下不是在运筹帷幄胸有定策,而是真的只是单纯地笑啊! 小印子也懵了,赶忙手忙脚乱地跟着姬檀一块往房间跑,快速为他更衣换装。 好险,在顾熹之步行回家的前一刻姬檀先赶了回来,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他装作回家已久、体贴关心顾熹之今日下值怎的比平时晚了许多。 顾熹之微微一笑,没有解释,只是莫名其妙地向他道了声谢。 姬檀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是在感谢自己昨日说会为他转达对太子殿下的想见,今日得偿所愿。 姬檀想明白前因后果,摇头失笑,也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了。 又两日,大朝会后皇帝召姬檀前往御书房觐见。 来了。 是祸躲不掉。 姬檀这段日子虽对如何解决燃眉之急有了办法,但这件事并非立竿见影密不透风,至少,支持三皇子一派的官员是知道的,怎可能见姬檀将其掩盖地滴水不漏,定然会向皇帝透露风声,欲见他登高跌重。 这样的情况,姬檀早有所料。 但面对谨慎多疑、对他诸多苛刻忌惮的皇帝还是很吃力,在事情没有完全办成之前姬檀万不敢托大,只能先将政策进行顺利的一半进度禀告于皇帝,剩下的则能瞒就瞒、能遮就遮,在将自己完全摘出来之前姬檀是不会松一点口风的。 皇帝目光威严地打量着他。 姬檀亦练就了一身不屈的假面。 这对假天家父子面面相觑,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让着谁,无形的脸面早已开始逐渐撕破。 半晌,皇帝沉吟过后一锤定音道:“罢了,这件事你继续督办,万不可出任何差错,后果,你省得的。另外,你既然政务繁忙,想来这个月太后的寿诞庆典你也腾不出空来操办了,这样,今年的庆典交给老三办罢,你多指点他,莫出了错处。” “是,儿臣领命。”姬檀皮笑肉不笑地应下。 皇帝既开始着重培养三皇子来与他抗衡,后果却还要教姬檀担着,真是给他听笑了。 从御书房告退,连日来的好心情都毁了个乌七八糟,心头阴霾一片。 回东宫的路上,姬檀满面的不虞之色,他身边的太监下人也俱不敢大出气说话,一直到前面几个庶吉士抱着一摞典籍文书快步往翰林院去了,着急忙慌地连太子殿下都没有看见,停下行礼。 姬檀这才一侧首,问小印子:“怎么回事?” 小印子登时使了个眼色,派出另一名小太监前往探查。 少顷后,探查的小太监回来了,回禀姬檀道:“殿下,是翰林院内部起了龃龉,翰林院的娄修撰向侍讲学士告发院内编修渎职懈怠、以权谋私,现下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编修?哪一位编修?”翰林院有两位朝廷亲授的编修。 “是,探花郎,顾编修。” 小太监说完,姬檀不可置信地色变了:“什么?!” “娄……那个娄修撰……” “殿下,那是今科状元郎娄进,在翰林院位高探花郎一阶。”小印子适时为姬檀补充了对方身份。 姬檀顿时两弯纤眉压紧,沉吟:“什么人。走,随孤去看看。” “是。” 小印子率众跟在姬檀身后,一见自家殿下这副架势,便知有人要遭殃了。不过,这干他何事,他唇角提起与主子一样清清浅浅的乐得假笑。 ----------------------- 作者有话说:[1]:风刀霜剑严相逼——曹雪芹 大家六一儿童节快乐呀!! 上章忘记祝端午安康了,放在一起w 第37章 与此同时, 翰林院。 状元郎娄进将庶吉士抱进来的典籍公文找出翻开,指着一处指控道:“学士,您看, 就在这里, 这可是对陛下大不敬呐!也不知道咱们的顾编修平日是怎么当差的,莫不是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只紧顾着太子殿下的差事,一心钻营, 却丝毫不把翰林院的本职政务放在眼里, 哼!” 从顾熹之第一日当差在御前呈递了一封奏疏哗众取宠, 想要攀太子殿下的高枝时娄进就不喜欢这人。 眼下,终于被他给逮到机会了,自然是要狠狠抨击对方。 攀上高枝又如何, 得太子殿下青眼又怎样, 不踏踏实实勤于政务照样会被人唾弃。 侍讲学士见状取出自己的放大镜片,仔细审阅了这页典籍,确实是顾熹之的手笔编撰誊写的不错,其中有一处明显对陛下大不敬, 这是极大的过失,轻则自己受罚,重则丢了官帽且会牵系到翰林院,幸而发现得早, 侍讲学士严肃对待。 不过, 顾熹之的务实态度侍讲学士也是一直看在眼里的,不太相信他会犯这么疏忽大意的过失,让他自己看。 顾熹之上前仔细核对典籍,待看到最后一句多出的对皇帝大不敬之言时一怔, 不由抬起眼睫,蹙眉看向娄进。 “看什么看!这不是你经办的典籍吗!”对方的态度咄咄逼人,却别过了眼,不肯直视顾熹之。 瞬间,顾熹之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了,无奈置之一笑。 转而问侍讲学士:“学士,这确实是下官负责经办的典籍不错,您看,这要怎么处理?” 侍讲学士见未酿成大错,又一直对顾熹之观感不错,便宽容道:“罢了,你把这一页重新誊写编录,再将所有负责过的典籍文书全都检查一遍,务必保证不会再出现错误纰漏,这件事便算——” “学士,不可轻易揭过啊!此事虽小,可若传扬出去,对陛下轻忽事大,届时陛下还如何信任我们翰林院?朝中文武百官又会怎样看待我们的办事态度?” “即便这些不论,顾编修时常出入东宫,这总是事实罢,到时惹得人争相效仿,汲汲营营攀权附贵,反正,只要没有酿成大错及时补救就行了嘛,是不是这个意思?” “胡说什么!”侍讲学士及时喝止了他。 并出言解释道:“顾编修出入东宫协助太子殿下办事乃是陛下准允,颁布了旨意的,有何不可,莫再胡吣了。” 娄进并没有就这么算了,而是上前更进一步不依不饶逼问:“那么,顾编修,你敢说,你出入东宫就只是为了协助太子殿下处理政务,没有分毫自己的私心?你常常留在东宫用膳,并得了太子殿下许多赏赐,难道就没有说些别的话?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是用这样的手段笼络门下官员客卿——” “够了!”顾熹之第一次用这么冷冽的语气打断人说话,面沉如水。 “典籍的事我本不欲追究,到底怎么一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届时场面闹得太难看于谁都不好。至于我出入东宫,一来这是陛下旨意,我奉旨办事,二来这是我的私事,与你何干,我从没有用翰林院当值的时间去拜见太子殿下,更没有贻误正事,修撰未免管得也太宽了些。” “你方才所说都只不过是你自己的臆测,并非事实,可你在背后编排太子殿下,大不韪冒犯,却是在场众人有目共睹,板上钉钉。” “你若非要这般较真,凡事大公无私,是不是该先把这桩罪认领认罚了?” 事关他自己,顾熹之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算了,毕竟对方年纪长他一轮有余,又官高他一阶,顾熹之还是尽量以和为贵不多计较,但对方千不该万不该,攀扯到了太子殿下,于殿下名声有碍,这就让顾熹之决计不能容忍了,登时锱铢必较。 “你——” 娄进被他怼到语结,面色更是涨地通红,险些跳脚。 不过他旋即又想起,典籍一事他做地干净利落,顾熹之即便知道实情又如何,他有证据么,没有证据就是污蔑,是他自己的过错,便是陛下在此他也是站得住脚的,登时又将胸膛挺直了几分。 知道顾熹之性子好,此刻这般动怒,必是被他戳中痛点了。 娄进就专挑这点抨击,顾熹之若是反驳便是恼羞成怒、是倚仗人势:“朝廷国家面前无私事,顾编修既为官,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吧。再说回太子殿下,我何曾编排殿下了,我从始至终说的,都是顾编修你啊。” “顾编修妄图攀附东宫,不惜奴颜卑膝、谄言媚上,好借东宫之力青云直上,这难道不是事实么,不是你的私心吗?” 顾熹之实没想到对方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他张了张口,欲要辩驳,但随即又想到,不论如何争辩,到底是把太子殿下搅进这摊浑水里来了,殿下会受风言风语影响,甚至会传出殿下纵容门下倚仗其势的谣言。 顾熹之不由迟疑了。 那是他心里的软肋,是绝不能受到侵扰的纯净之地。 他再环顾向四周,翰林院其他同僚或是窃窃私语讨论,或是对他投以担忧同情的目光,顾熹之稍稍松泛了神经,左右事实胜于雄辩,他没必要紧咬这个话茬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而将太子殿下行迹放大,置于流言之中。 第50章 眼前之事,暂且先这样罢。 当然,这绝不是说顾熹之就此息事宁人、默默忍受了这次侮辱指控了,他稍后自会向侍讲学士分说清楚,谁的过错谁自己承担,秉公办理便是,他不会再手下留情。 往后,更不会对什么人都讲究情面以和为贵。 姬檀就这样端抱手臂在外边倚着门框不知看了顾熹之多久,见他低垂下首黯然不语的委屈模样,心道,真是个呆子,回话反击呀,他又不是胸无点墨。 不过这对顾熹之这样深明大义的君子来说确实是有些为难了。 无赖难缠,顾熹之显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谢晁楼眼见好友落于下风,看不下去了,正欲出言相帮,却先看见了一截哑金色蟒纹滚边袍裾和绣刻鎏金九章纹样的缎面鞋履,宫中能这般穿着打扮的人,只有—— 他往前看,果不其然见太子殿下边抚掌边信步朝这边走来。 “当真是好大的官威啊,精彩!” “还要说什么,也让孤一起听听好了。” 莞尔话音未落,顾熹之不可置信猝然回头,其他人则是怔愕地呼啦跪了一地行礼,满室的“参见太子殿下”此起彼伏,顾熹之紧随其后单膝下跪行礼。 姬檀走到他面前,道:“都起来罢。” 众人陆陆续续起身,侍讲学士上前抬手请姬檀上座,姬檀没有过去,而是转头问顾熹之:“你的位置在哪里?” 顾熹之告诉了姬檀位置,就在旁边。 姬檀随手拿起顾熹之案桌上一本公文翻了翻,确认是顾熹之字迹,便一揽袍裾坐下了。 见众人神色肃然地立在一边等他发话,姬檀抬起头莞尔一笑:“不用管孤,你们继续。”说罢,当真置身事外地观阅起顾熹之日常整理的公文典籍,并不管他们。 众人站立不安。 娄进更是满面地:“……” 还是侍讲学士上前恭敬地打圆场,不过他也有些拿不准姬檀的意思,将顾熹之誊写过失的那本典籍呈到姬檀面前,长话短说地概括了事情经过,等他指示。 姬檀说不管就当真没有插手干涉,他看过那页典籍上不敬皇帝的言论,再对比了顾熹之其他公文,很快便察觉出笔锋的微妙不同之处,不过他并没有声张,而是静观事态发展。 太子殿下这个当事人在这里,娄进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再往他身上攀扯,明显声音小了许多地揪住顾熹之过失不放,并向姬檀禀告,称这样疏忽大意无才无德的人不配为太子殿下效力。 姬檀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梢:“哦?他不配,你配吗?” 娄进顿时激动地喜形于色,亟不可待便要去拿自己作的策论和整理的公文典籍给太子殿下看,上赶着表现自己。 姬檀笑了,阻止他道:“娄修撰不必如此,孤并没有说要看。唔……照娄修撰方才所言,这算不算是奴颜卑膝、谄言媚上啊,孤不大明白呢,烦请娄修撰为孤解释一二。” 不过霎那间,娄进脸上血色就褪地一干二净。 有个跟顾熹之关系很好的庶吉士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旋即赶忙捂住自己的嘴。 “孤还以为状元郎皆是才高八斗博闻强识,现下看来,原也并非如此。”姬檀不涂而朱的唇瓣微微勾起,一双潋滟莹然的桃花眼比平时更加晶亮剔透。 “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方才那名笑出声的庶吉士自告奋勇地举起了手,道:“殿下,便是娄大人方才那番模样了。” 他不仅是在为顾熹之说话,也是在回击娄进平日对他们这些无官身的小庶吉士的刻薄鄙夷。 “答的不错,不但能明晰其义还能活用举例,赏。” 话音落下,在后侧侍奉姬檀的小印子即刻拿出一把金瓜子,给了这名庶吉士,庶吉士登时高兴地几要蹦起来了,满面喜色地谢过太子殿下。 与之相反的则是娄进,白着脸色咚地一声跪地,请求太子殿下饶恕,他终于明白太子殿下甫一过来时说的那句好大的官威是何意了。 “微臣错了,微臣不该僭越罔上,即便顾编修有错,也不该由微臣控诉发落,还请殿下恕罪!饶恕微臣这一回!求殿下了!!” 姬檀拿起顾熹之桌上的一支狼毫笔,夹在指间动作漂亮地转着,不疾不徐侧过首道:“孤也想轻拿轻放饶恕你啊,可是,孤今日轻易揭过了,明日还怎么管束其他下属?每个人犯错后都像你一样来向孤求饶,你说孤是饶、还是不饶?届时满朝文武百官以及众人又怎么看待孤办事的态度?” 直到此刻,娄进才惊觉自己说过的话全都应验在自己身上了。 顾熹之什么事情没有,反倒是他骑虎难下,左支右绌。 额头已被逼出惴惴冷汗,面对脾性好的顾熹之他尚可强词夺理,但面对地位权柄远高出他数阶的太子殿下他一个字也不敢胡搅蛮缠了。 只能不住磕头求饶。 侍讲学士见翰林院的官员被逼到此种地步,面上也有些不太好看,上前为他说情。 姬檀转着狼毫笔不为所动。 侍讲学士又说此事定会秉公办理,严惩不贷,绝不会包庇轻纵了手下官员,日后严整翰林院风气。 姬檀这才神色松动,清清浅浅温润一笑,道:“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有人喜欢搬弄是非,僭越无章,行暗室欺心之举,孤不介意为他寻个更适合他的去处,明白了吗?” “是、是,谢殿下!谢太子殿下饶恕!微臣谨记,定不敢再犯了!!”娄进知天命年僵直的脊背都几乎佝偻下来,匍匐在地虚软地支不起来,再不敢多嚼一句是非了。 顾熹之定睛不错地看着姬檀,垂敛下来的眼眸中满是抑制不住的炽烈欢喜,周身如同浸在甜蜜中。 虽然太子殿下从头至尾没有为他说过一句话,却处处帮他出气。 这个人,怎么就那么好呢。 他真的,好喜欢。 -----------------------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胡搅蛮缠的人解决了, 剩下典籍一事顾熹之自己处理,姬檀放下狼毫笔拍拍手准备起身,却倏地眼睛一眯, 目光一瞬不瞬注视顾熹之侧首和谢晁楼眉来眼去。 谢晁楼是翰林院中与顾熹之关系最好的同僚, 对他和太子殿下的事情也更了解几分,此番见状忍不住用眼神好奇问顾熹之,“太子殿下是专门过来为你撑腰的吗?” 虽然太子殿下并未明说,但在场的人精个个看得分明。 顾熹之莞尔一笑, 没有答话。 他心里其实也有这样的想法, 想这么私心地以为, 却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太子殿下过来翰林院另有要事。 不过,殿下对他的维护顾熹之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 心里不由得一暖, 唇角微不可查地提了起来,视野内再也无法容纳其他,只专注看向那一人。 姬檀在顾熹之收回目光前就将视线转了回来,指尖没有节奏地点在案桌上, 改了主意暂且不走了。 他要看看顾熹之平日在翰林院的情况,也要看看顾熹之和他那位心上之人间的相与。 姬檀坐在原位等着。 旋即,侍讲学士极具眼力见地上前问姬檀是否还有要事,姬檀便顺势道:“孤有些许疑惑不解, 想亲自过来翰林查阅典籍, 另外,方才娄修撰提到能力,孤也想亲自看看顾编修究竟才能几何,便让他过来为孤讲解罢。” “是, 殿下。” 侍讲学士无有不应,即使姬檀不说,他也会指派顾熹之过去伴驾左右。 不过,“殿下,您若是想要考察顾编修的才干,编修的政务大多繁杂交织在一起,怕是难以单独拆分出来。” “无妨,两位编修一起为孤解惑便是了。”政务拆分不开正好合姬檀心意,不与他二人一起,如何探查两人情况,是以,姬檀两个都点名了。 “是。” 这个任务不用侍讲学士再吩咐,顾熹之就已先一步上前了,视线尽数聚焦在坐在他座位上的一人身上,声音低沉而温和,“但凭殿下差遣询问。” 姬檀便起身理了理坐乱的袍裾,一抬头莞尔微笑:“劳烦顾编修了,孤看翰林院比孤上次来时新增了不少史书典籍,布局上也有一些变化,顾编修就先为孤介绍一番罢。” “是,殿下。”顾熹之欣然答应,带姬檀遍处观看。 还没到考察政务的时候,谢晁楼暂时不必过去,且他观太子殿下和顾熹之之间的熟稔气氛,也不像是他能够插足进去的,还是罢了,他稍后再去。 视线落到众人散后只剩下娄进一人仍凄凄匍匐的原地处。 他没有起身自然不是因为太子殿下责罚了他,而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无颜起来,不敢面对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伏跪在地减少心里的难堪,也好让自己处于一个教人可怜的弱势地位。 谢晁楼想了想,还是上前,将因为太子殿下突然到来,他没能说出的话告诉娄进。 第51章 “你当真以为典籍一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吗?实话告诉你吧,那份典籍不是顾熹之的责任,而是你的。” 事关他暗害对象,娄进果然不明所以地抬起了头,一双浑浊、因为情绪过分激动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谢晁楼。 谢晁楼好心告诉他:“你还真是会挑,那份典籍是顾熹之处理,我检查过的,当时并没有对陛下大不敬的那一句,而且你怕是忘了,当日派分典籍任务时,你因为家中幼子生病而告了半天假,是以并不清楚自己手上分了多少典籍,顾熹之担心你忙不过来,典籍又事关紧要,便主动帮忙为你分担了一些,我也帮着一起处理了。” “所以说,那份典籍如果真出事了,影响的也不是顾熹之,而是你啊。” 谢晁楼说完实情,欲举步离开,却听到娄进失态地叫喊了声“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他会这么好心帮我?!”,眼见这人屡教不改,刻薄自私进了骨子里,谢晁楼没再管他,一摇头去找顾熹之会和。 娄进整个人颤颤巍巍,难以置信,他才不相信顾熹之会这么好心,如果真是好心,为何不一早告诉他,明知他对自己的典籍动了手脚,却还选择装聋作哑默不作声,联合谢晁楼一起看他笑话。 不,不止如此。 不只是他们,整个翰林院的人都看到了,他们都在看他笑话! 都是顾熹之!! 他明明早就知道,也知道自己绝不会受牵连,却不告诉他,都不告诉他,任由他落到这步田地。 一时间,彻骨淬毒的恨意和嫉妒爬满了娄进脸庞,骨子里生来的卑劣是不论读多少圣贤书也无法洗去的。 另一边,姬檀端抱手臂任由顾熹之带着他在书架林立的史书典籍中间转悠讲解。 顾熹之温润的眉宇间暗藏一抹踌躇犹疑,他已经看出来了,太子殿下并无要事,大抵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是为他而来的。 可是,真要顾熹之去问,顾熹之反倒迈不出这一步了。 姬檀看他纠结地眉梢都要打绺了,双手负在身后,莞尔一笑,道:“你是想说,孤是不是特意过来帮你的,是吗?” 顾熹之闻悉面色一赧。 他是想要问,但,他不过一介臣下,哪来的脸面斗胆去问太子殿下,他只是—— “是。” 顾熹之还没思忖完,就听见太子殿下毫不避讳地承认了,登时抬起头来看向他。 “孤从御书房回宫,途经翰林院,听闻你遇到了麻烦,就过来为你解围了。”姬檀逗顾熹之的话简直一本正经信手拈来,他甚至能够预想到这人脸上会露出怎样惊喜交加的表情,顾熹之这一点最有意思了。 姬檀对其乐此不彼。 且这也不算是完全在骗他,顾熹之是他掌控的人,除他以外,谁也不能欺辱了去。 这么说,结果都是一样的,无甚差别。 姬檀弯起眼睛,满眼都是对顾熹之的深切关怀。 顾熹之登时漆深的瞳孔都克制不住颤动起来,自己猜测和太子殿下亲口承认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的整个胸腔都被盈满了。 似鼓喧嚣,如擂震耳。 每每和太子殿下多接触一分,就愈发喜欢眼前这人。 怎么办,他真的快要克制不住了。 裹挟滚烫爱意的尊称吐露而出:“殿下……” 正当这时,姬檀转头,是谢晁楼赶过来了。谢晁楼再次向姬檀行礼,姬檀同样温和待人地免了他的礼。 顾熹之抿了抿唇,未竟之言重新吞回了嗓子眼,蛰伏不动了。 谢晁楼没有发现两人间暗流涌动的情愫,十分自来熟地加入了进去,三人序齿相当,又俱能说会道,一时间气氛分外融洽。 谢晁楼很会说话,主动为姬檀介绍起编修的日常职务,并利用声调变化、典故和翰林院的日常轶事将枯燥乏味的当值过程说的妙趣横生,姬檀听着频频点头,倒真来了几分兴致。 这和掌控顾熹之是完全不一样的目的,他眸中泛起清清浅浅的莹然笑意,称赞道:“不愧是京城谢家的子弟,谈吐风采果然不一般,谢编修有空可常来东宫走动,和顾编修一起。” 谢晁楼闻言不卑不亢微笑道:“殿下日理万机,微臣不敢搅扰,不过若再有像临江清宴宴那样的风月之邀,微臣一定不请自来,到时候还请殿下多备些彩头和珍馐了。” 能将婉拒说得这般漂亮令人舒心,可见这谢晁楼确是人才。 可惜了,京城谢家不是那么好笼络的,姬檀也就随口一说。 谢晁楼愈表现地八面玲珑舌烂莲花,姬檀对他的兴致也就愈淡。 和这样的人说话舒心,但很不真实,他和皇宫里面那些戴着假面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姬檀像是置身在一片云雾之上,脚踩不到地。 两相对比,还是和顾熹之相处时舒适,且他这人最有意思了,每逗出一个表情,不论是木讷,还是惊喜,都格外鲜活灵动,是独属于姬檀的。 会让姬檀产生一种,自己也生出了血肉的满足感。 而不再是,需要戴上假面艰难维系风光无限的太子殿下形象。 是以,接下来姬檀的兴致明显消减许多,谢晁楼察觉到了,减少了主动说话,转而和顾熹之絮絮私语。 谁知,顾熹之也没有什么兴致。 从太子殿下对谢晁楼说第一句话起,顾熹之就感到了无与伦比的熟悉和危机感,这是太子殿下惯常拉拢才俊的前兆,虽然并未成功,但还是让顾熹之警惕起来,不动声色时刻觑紧谢晁楼。 姬檀亦一直用余光关注顾熹之的反应,见他眼珠子片刻都不离谢晁楼,心中微沉。 看来,顾熹之对待心上之人的分量比他想的要重啊。 也是,谢编修这样能说会道又诙谐风趣的人确实讨人欢心,相处时日久了,顾熹之被他吸引是正常的。 只是,这对于姬檀来说实在不算是一个好消息。 在他和顾熹之心上之人二择一的情况下,顾熹之的视线关注别人明显多于自己,这就让姬檀很不高兴了,无法接受顾熹之脱离掌控。 他亦看向谢晁楼,心里进行着新的盘算。 姬檀做太子的这许多年可不是白做的,至少,他绝不是一个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道德高尚的君子,况且,顾熹之的单相思也和婚完全扯不上边,他便是插足破坏了又有何妨。 想着,姬檀眸中闪过一抹狡黠暗芒。 轻易便将顾熹之叫来身边,再驾轻就熟地介入两人之间。 彻底隔绝了顾熹之看向谢晁楼的视线。 如此,姬檀总算是满意了稍许。 剩下的部分自然而然由顾熹之为他介绍,姬檀心不在焉地听着,即便他隔断了这一时片刻,又有何用,他稍后还是要离开的,离开之后又当如何? 他能看住顾熹之一时,却看不住他一世。 最好,是能让顾熹之的心偏向他,而谢晁楼主动远离顾熹之的办法。 能怎么做呢? 姬檀不禁看了看窗外的日头,心道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久了,得快些做下决定。 顾熹之距离太子殿下最近,姬檀走神的第一时间他便察觉了,心里一沉,果然,太子殿下还是更欣赏谢晁楼吗?他是不是更喜欢这样谈吐风趣的人? 稍后殿下离开,他要去向谢晁楼讨教一番说话的艺术,谢晁楼能做的,他亦可以。 他会比谁都更加用心,更能为太子殿下效力。 顾熹之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殿下……” “你……” 两人同时开口,目光相接,又同时戛然而止。还是顾熹之道:“殿下先说吧。” 姬檀便莞尔道:“孤是想说,时候不早了,今日的参观考察先到这里,你不必再为孤讲述了。” “是。”顾熹之心情低落下去。 下一瞬,一只修长白皙、沾了些微檀香温热的手搭上了顾熹之肩膀,是姬檀上前一步侧过身,附在顾熹之耳边轻声宣誓主权道:“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情,直接差人来东宫找孤即可,知道了吗。” 一言甫毕,姬檀收拢手指轻拍了拍他。 当着谢晁楼的面,将这人完全纳入自己的领地范围内。 除了他,谁也不能沾染。 第39章 瞬息间, 顾熹之耳廓都被姬檀近在咫尺的温热吐息和轻柔话语拂地通红,轰地一下就火烧火燎起来了,换做平时, 他怎么也不会这么没分寸尊卑地就答应了, 可是现在,灵台直接沸成了一团浆糊,稀里糊涂地被姬檀牵着走。 “……嗯。多谢殿下。” 顾熹之眼睫轻颤,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手脚是完全同步的, 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唯有心脏鼓噪,声声如催。 姬檀如愿以偿看到顾熹之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谁也不能分走他的注意力, 这才莞尔一笑, 收回了手保持正常距离。 此时的谢晁楼已经退后离两人一丈远了,方才太子殿下靠近顾熹之,他就直觉这不是他能听的话,果断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