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温柔阴鸷世子缠上了》 第1章 [古装迷情] 《被温柔阴鸷世子缠上了》作者:林镜灯【完结】 本书简介: 【if番外伪骨科:阴湿金主哥哥vs老实金丝雀妹妹】 ●温柔病娇偏执阴湿人夫vs坚韧善良倔强庶女 ●文案 孟悬黎耳后生月,携不祥之兆,直接被扔在了乡下。 那年大雪封山,少年遍体鳞伤,陷在雪里,气息奄奄攥住她的裙角:“姑娘,救我……” 孟悬黎给他抱来旧衾,煎得汤药,旋被人粗鲁拽离。 及至回京。 父亲叹息:“你长姐心有所属,不能嫁去国公府。” 长姐垂泪:“我若嫁给那个病秧子,不如让我死。” 于是孟悬黎替嫁,成了病弱世子陆观阙的新娘。 那是云端之上的谪仙,亦是她不可肖想的存在。 婚后,她惊讶当年雪中少年,竟是枕边人。 陆观阙待她,温存备至,体贴入微,纵她为故人上香,予她无尽宠爱。 除却……那事无巨细的询问,与红绡账里春宵暖,一切皆胜却人间无数。 日往月来,他心疾渐愈,她沉溺温存,两人许下白首之约。 直到那日,她误入深院幽室。 满墙都是她的画像,但最骇人的,是那案头墨册。 详录她每日行止、对谁展颜、与谁低语……字字珠玑,却似金锁冰链,只为将她缚于笼中。 孟悬黎方悟,枕边温润如玉的夫君,是操纵替嫁的执棋人,更是织就囚笼的温柔鬼。 孟悬黎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爱,惊惧悲恨,仓皇潜逃。 被抓回时,陆观阙笑意依旧,眸底却翻涌着骇浪。 他扯下帐幔上的流苏,轻缚她的手腕,青丝交缠如墨浪灭顶。 他轻啮她耳畔玉珠,气息灼灼,哑声缱绻道:“阿黎,你既救了我……” “便该知晓,这辈子,你都是我的药。” * 陆观阙濒死之际,被一姑娘所救。 那姑娘玉貌仙姿,菩萨心肠,是他断裂又破碎的世界中,唯一的光。 后来,他知道,她就是未婚妻那乡下的妹妹。 他抚过腕间自伤的血痕,眼眸幽深—— 他的恩人,合该坠入他亲手造的金笼。 ●阅读说明 1、双c(男主必须洁),1v1,he,架空,勿考究制度。 2、男主温柔病娇偏执人夫,前期装温柔,中期偏执恶劣,后期被驯服,化身温柔人夫。 3、女主心软!坚韧善良!中后期超级倔强! 4、灵感最早来于《所谓漪人》8章首发时间,文案初稿存于2025.4.21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阴差阳错 成长 狗血 主角视角孟悬黎陆观阙 一句话简介:万事沧桑,唯爱弥久。 立意:万事沧桑,唯爱弥久。 第1章 相望不相闻(1) “哐当!” 一声脆响,惊得孟悬黎悚然坐起,冷汗涔涔,浸透中衣。 天光将明未明,月色又冷又清,雨点浸透其中,恍若散漫星子,落入她心间,融化的刹那—— 她又梦到了五年前,被伯父驱赶出门的雨夜。 孟悬黎按着额角,喘息片刻,方披了外衫,赤足行至窗前。纤指微挑,隔着帘幔,悄然望去。 原来是几个小丫鬟在廊下侍弄花草,失手打翻了一只瓷盆。 孟悬黎放下帘子,倚着粉壁,心下忖度:这般时辰便已忙碌,想来今日所访之客,必为父亲所看重。 菱花镜前,她抬手,指尖拂过耳后那片淡红、形如新月的胎记,兀自出神。 当年,她娘拼死生下她,未几便惊阙而逝。恰有云游道士途经孟府,只瞥了她一眼,便指着那胎记断言:此女耳后生月,乃大凶之兆,不仅能克死生母,日后也能克死家人,实乃家门祸胎。 自此,她父亲为着官声清誉,便如甩掉炭火一般,将她远远丢弃在许州老宅。 这一丢,便是整整十七载。 孟悬黎本已认命,只道此生便在许州终老,未曾想,年前一纸家书,竟将她接回了这全然陌生的东都。 正思忖间,闻门外声:“二姑娘,可是醒了?” “进来罢。” 孟悬黎眼睫低垂,声音极轻,如浮云散去,惟余空蒙。 丹若阖上门,捧着温热的茶汤走进内室。 她望着镜前那抹素淡身影,小心翼翼道:“姑娘,今日府上有贵客登门,老爷吩咐,让奴婢好生为您梳妆打扮。” 她初来伺候这位二姑娘时,心头极不情愿。可时日久了,见二姑娘终日幽居深闺,沉静少言,倒暗自庆幸,自己碰上个省事的主子。 察觉丹若目光胶着,孟悬黎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来罢。” 她缓缓起身,饮下茶汤,由着丹若伺候更衣梳头。 青丝被巧手绾成时兴发髻,珠翠微颤,但孟悬黎的心,却如投入枯井的石子,泛起阵阵回响。 今日来者,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要她这等闲人,亦需郑重其事。 “我问你。”她终是忍不住,声音浮在微熹晨光里,“今日来的,究竟是谁?” 丹若正低头为她系腰间那条白玉带,闻言指尖微顿,声如蚊蚋:“奴婢身份微贱,实不知贵客名讳。” “也罢。” 这等贵人临门的场面,她不过是个应景的点缀。 想来也颇为蹊跷,她在这孟家,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影子,父亲为何要大费周章,千里迢迢将她从许州那荒僻老宅接回来? 莫非……是午夜梦回,忆起当年旧事,心头生了一丝愧怍之意? 耳珰微摇,孟悬黎双眸黯淡,将心中那点若有似无的疑惑,隐了下去。 * 夏日初霁,天色澄澈如洗,隔薄云望去,宛若浸了糖水的蓝印花布,沉沉地笼罩着整个孟府。 迎着廊下尚未散尽的雨气,孟悬黎小心翼翼往前厅走。 人还未至,便听得厅上传来父亲焦灼忧心的声音:“岫玉人呢?怎么还不起来?” “回老爷。”一个小童惶恐回禀,“大姑娘……大姑娘在后院正闹着呢,说是宁可死了,也不来前厅。” “胡闹!”孟仲良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强压下去,“她连装都不愿装?” “……罢了罢了。”他重重一叹,透着无尽疲惫,“你先去报,待会儿我亲自去寻她。” 厅内人似察觉窗外动静,声音陡然转厉,带着被窥探的愠怒:“何人在外?” 孟悬黎吓了一跳,忙自窗外移步而出,温声道:“父亲,是我。” 孟仲良见是她,紧绷的面皮略松了松,对侍立小童使了个眼色,目光这才落在孟悬黎身上:“你来得正好,为父正有一事要与你分说。” 孟悬黎不知何 事,依言跨过门槛,行至紫檀木案前,躬身行礼:“父亲请讲。” 孟仲良端起案上茶盏,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凝重:“你长姐心有所属,不能嫁去国公府。”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沉,不容置疑:“若为父肯舍下老脸,倒也能作罢。” “然这门亲事,于我孟家而言,实有千般万般的好处,断不能就此作罢。” “所以……”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钉在孟悬黎身上,声音斩钉截铁:“你替你长姐嫁去国公府。” “替嫁”二字入耳,孟悬黎如坠深渊,寻不着一丝出路。 原来父亲接她回来,竟是因为替嫁之事。 她唇齿间辗转千言,终觉徒劳:“父亲,此婚事原是长姐良缘,女儿恐难担此重任。” “怕什么?” 孟仲良睨了一眼,冷声道:“当初你祖母与国公府议定婚约时,只言明迎娶孟家之女,何曾挑剔嫡庶之分?” 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况且,那国公府世子爷身份何等尊贵,品性亦是万里挑一。你替岫玉嫁过去,乃是天大的造化,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福分? 从小到大对她不闻不问,如今出了纰漏,倒想起她来了,还说是福分? 她凭什么要替长姐收拾这烂摊子?就凭她身世飘零,众人都觉得她好拿捏? 孟悬黎悄然睨了一眼父亲,深觉此人追名逐利,虚伪已极。 是否答应,她自有主张。况且,就父亲这般求人的态度,她还偏不应了。 “请容女儿思量一二,再做打算。” “思量?” 孟仲良鼻中轻哼,万没料到她竟敢讨价还价,眯眼凝视:“此事已板上钉钉,你有何思量之处?” 他语气讥诮:“难不成,你竟嫌弃上国公府的门第了?” “不曾嫌弃。”孟悬黎思忖片刻,“事发突然,女儿心乱如麻,父亲容我定定心神才好。” “日子尚长,你先应下便是。”孟仲良拂袖起身,见她仍兀自立着出神,顿住脚步,“随我来。” 第2章 孟悬黎万语千言堵在心口,望着父亲那略见松快的背影,只得暗叹一声,无奈跟上。 * 夏日庭院中,日头如一颗浑圆明珠悬于澄澈天幕。孟悬黎耳畔珍珠耳珰,随步轻摇,一路跟随父亲,行至后院。 只见长姐正倚坐廊下,一袭水红缕金襦裙,手执一条白绫。远望去,恰似一株盛放的娇花,风姿楚楚,我见犹怜。 孟仲良快步上前,一把夺过孟岫玉手中白绫,掷于一旁,俯身在其耳边低语数句。 孟岫玉原本泪光点点,闻听此言,那微蹙的柳眉竟轻轻上挑。 孟悬黎缓缓走近,对着那抹刺目的水红背影,唤道:“长姐安好。” 话音刚落,孟岫玉抬眼看向孟仲良。孟仲良便立刻转身,威严道:“前院尚有宾客需应酬,你且在此陪你长姐散散心。待开宴时,自有人来唤你。” 言罢,匆匆离去。 孟悬黎眸底幽光流转,似已猜中父亲对长姐所言。 孟岫玉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温声道:“妹妹怎不进来?” “这便来。” 孟悬黎眼底转冷。这长姐素日何等骄矜跋扈,如今竟为这桩婚事苦恼至此,连那尖刻性子也软化了三分。当真是做戏久了,叫人辨不出真假。 孟悬黎小心抬步,刚跨过门槛,却听孟岫玉“砰”地一声关紧房门,旋即转身,直直向她行礼! “你!快起来。”孟悬黎着实吓了一跳。 孟岫玉欠身,双手死死拽住她的云袖,哀声切切:“好妹妹,求你救救我,我实不愿嫁去那国公府。” 孟悬黎身子微颤,瞬时,飞快将她的手推开,径自在旁边的椅上坐了。 孟岫玉见此,脸上戚戚之色霎时散尽,用帕子慢条斯理擦去泪痕,转身款款落座。 稍顿两息,孟岫玉语气已然换了腔调:“既然被你看穿,我也不必再与你绕弯子了。” 孟悬黎心下冷哼,长姐这等做派,她早看百八十回了,整日这般,也不嫌累得慌。 “那世子爷,”孟岫玉语气懒洋洋的,轻蔑道,“听着门第风光,内里却是个药罐子。我若嫁过去,同守活寡有什么分别?倒不如死了干净!” “妹妹最是心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我,生生被他拖累死罢?” 她睨了孟悬黎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笑:“况且,以你这般出身,若在寻常人家,能攀上国公府做个侍妾已是祖上积德。如今,不过是姐姐我心里有了人,这才将‘泼天富贵’让渡于你。” “妹妹,你合该感念我才是!” “感念?” 孟悬黎听得头昏脑涨,唇边浮起一丝冷峭的笑,哑声道:“是啊,我该感念长姐。若非长姐,我只怕都回不来呢。” 闻她此言,孟岫玉勃然变色,霍然起身逼近,双眸紧紧攫住她:“你敢讥讽我?” 孟悬黎抬眼,望着眼前这张骤然变得陌生的脸,微露嘲意:“你们接我回来,不就是为了此事?” “想来,姐姐与父亲,倒该感念我才对。” “姐姐何须动怒呢?” “动怒?”孟岫玉伸出纤指,挑起她的下巴,幽幽道,“我有什么好动怒的?此事,你应也罢,不应也罢。” “横竖,你都得嫁给那个病秧子。” 孟悬黎推开她的手,微笑道:“这便是姐姐求人的态度?若我偏不嫁呢?” “不嫁?”孟岫玉眼神一厉,顺势扼住她的脖颈,威胁道,“那我便用些非常手段。” “什么手段?” “自然是好手段。” 孟悬黎万没料到她竟出此言,深觉其疯魔:“孟岫玉!你若行此下作之事,孟家清誉便毁于一旦。” “你想过么?” 孟岫玉冷笑:“妹妹果然心善,自身都这般田地了,还想着孟家呢?” 孟悬黎观其眼神,恐其真有毁家之意,便朝她心窝戳去:“并非只是孟家,而是……姐姐届时便嫁不成潘公子了。” 闻得“潘公子”三字,孟岫玉手上力道顿松:“瞧把你唬的,我不过说说罢了。” 她微怔,旋即又咯咯笑起来:“真真是个小可怜。” 见孟悬黎冷眼瞪视,她心头竟莫名一悸。 咽了咽,孟岫玉一字一顿道:“我给你一月之期,若再不识抬举……我便直接将你送入……那腌臜下作处。到时候,你尽可想想日后的光景。” 未闻答复,孟岫玉复又凑近,仔细端详着她,啧啧叹道:“妹妹这张脸,虽是苍白,却难掩姿色,想必那病秧子见了,定会‘喜欢’得紧。” 喜欢?喜欢她什么?她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孟岫玉挤出笑,拂袖转身。孟悬黎望着她袅袅离去的背影,悔意如潮翻涌。 她原以为,归家再差,也强过在许州寄人篱下。未承想,这家中,竟与从前一般无二。不仅要事事当心,更要处处做戏。 当真是麻烦得紧。 “你还坐在那发什么呆?”孟岫玉不耐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人即刻就到,还不去前厅候着?难道要世子爷请你不成?” 忽而想到什么,孟岫玉噗嗤一笑,语带讥诮:“不对不对,就他那样子,怕是请不动你的。” “左不过一年半载的光景,人便没了。” 什……什么?! 孟悬黎如遭雷击,浑身血液倒流。她只知世子体弱,却万万未料到,竟已命在须臾? 那她嫁过去,岂非立时便要守寡? 届时,国公府岂能容她?父亲与孟岫玉又岂会再收留她? 想来,又将是风雨如晦,无依无靠。 忽有丫鬟匆匆来报,孟岫玉径自转入内室,似是睡了。 孟悬黎独自踟蹰前行,脚步迟滞,只觉周遭寂然无声,唯闻心声反复纠缠:逃?不能逃!逃?不能逃…… 行至前厅,见父亲孟仲良肃然侍立,神情恭敬谦卑,早失了方才的威严。 紫檀案几上供着一只梨花玉净瓶,釉色温润,在日光下流转着冷白的光晕。 孟悬黎悄然移步接近,心头陡然闪过一念:若此刻她失手将这玉瓶拂落在地,以命相挟,惊了贵客,搅了局面…… 是否会有一线转机? 然则,此念不过电光火石。 若她不嫁,父亲与长姐雷霆手段在前 ,她在这孟家,焉能承受其滔天怒火?届时只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境况比今日更要凄惨百倍。 思及此,孟悬黎虽有万般不甘,也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念想方落,便听得门外环佩轻响,步履从容。 作者有话说: ---------------------- 【重要说明】 ●巧巧巧巧取豪夺(是巧不是强)恨海情天,古早狗血。 ●除男主外,还有男b男c。不换男主。 ●小天使们感兴趣的话,球球收藏orz 第2章 相望不相闻(2) 一道挺拔的身影款款步入厅堂。 来人身着玄色锦袍,其暗纹在光影下若隐若现。眉目清晰如画,唇边噙着笑意,周身却裹挟着急风,有一股无形的压迫之感。 孟悬黎心头骤乱,忙垂眸低首,只听得父亲疾步趋迎,谄媚之声迭起:“世子爷万安,可把您盼来了。” 世子爷? 难怪孟岫玉要装病不肯来,原来是他就是陆观阙。 陆观阙双眸如深水,只微微颔首,便从容落座于上首太师椅中:“孟大人不必拘礼。”声音清越,吐字分明,气韵沉稳悠长。 这……不是将死之人吧?! 孟悬黎好奇抬眸,目光恰恰撞入对方幽深的眼底。那目光陌生,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温润,恍若夏日盛开的荷花。 她微觉尴尬,慌忙移开视线,望向父亲。 孟仲良急急递了个眼色过来。孟悬黎只得移步上前,清了清嗓子,依礼福身:“世子爷安好。” “嗯。” 陆观阙目光在她耳垂处停留了一瞬,旋即转向孟仲良,意味不明道:“二姑娘都来了,怎不见贵府的大姑娘?” “回世子爷,”孟仲良额角渗出微汗,“小女岫玉……近日偶感风寒,病体未愈,唯恐将病气过给贵体,故不敢前来拜见。” 陆观阙闻言,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道:“无妨。既如此,本世子更该去探视一番。” “这……”孟仲良笑容僵在脸上,连忙道,“花厅已备下薄酒,世子爷车马劳顿,不如先用饭吧?” “不急。” 陆观阙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待本世子探视过令嫒,再议不迟。” 孟悬黎侍立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终是按捺不住,借着光影流转,悄然抬眼,向陆观阙觑去。 这人唇色虽淡,却润泽有光,分明是气血充盈之象,甚至还透出松风鹤骨之姿。 横看,竖看,都不像是快死之人。 第3章 莫非…… 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亦或是身染隐疾暗伤,命数只在朝夕? 正自忖度,却听那清越之声再度响起,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如此,便有劳二姑娘,为我引路了。” 孟悬黎疑云骤起:他怎会指名要她引路? 她望向父亲,却见孟仲良神色微露心虚,只道:“这……” 旋即又低声催促:“还不快去!” 孟悬黎无奈颔首,方欲举步,又听陆观阙沉声吩咐:“德叔。” “你且随孟大人去,将外头车马上的箱子抬进来。”陆观阙目光转向孟仲良,语气疏淡,“家父远在长安,分身乏术,此番议亲,只得由小侄亲至府上叨扰。” “还望孟大人,勿怪失礼。” 孟仲良闻言,如蒙大赦,躬身行礼:“不敢不敢,世子爷亲临,实乃寒门之幸!”说罢,他便低眉顺眼,引着那名为德叔的管事匆匆出去了。 偌大厅堂,霎时惟余二人相对。 孟悬黎垂首侍立,只觉周身不自在,连那空气都凝滞了。 原来他今日来,是为议定与孟岫玉的婚事,但他却不知,父亲正筹谋着偷梁换柱的勾当。 忽闻陆观阙一声轻笑。孟悬黎也陪着笑,以为他要起身,便举步欲引。 岂料,他却慵懒开口,声音略显虚弱:“说了半晌话,竟有些乏力,劳烦二姑娘扶我一把。” 扶? 孟悬黎心下一沉:看来此人果真是内里虚空,强撑门面。 也罢,谁让他是病人呢? 孟悬黎走至他身侧,手却迟疑着不肯伸出。陆观阙眸光流转,落在她微蜷的指尖。 他温声问道:“怎么?嫌弃我?” “世子爷言重了,小女岂敢?”孟悬黎眨了眨眼,只得轻轻托住他递来的手臂,将他搀扶起来。 她生怕他站不稳,只顾凝神脚下,浑然未觉头顶那道幽深目光,正描摹着她低垂的眉眼。 陆观阙眼神微动,忽地掩唇低咳一声。孟悬黎惊得手一哆嗦,急问:“世子爷,您……怎么了?” “无妨。”陆观阙不动声色收回手,勉强淡笑,跟着她的步伐,慢悠悠向后院踱去。 天爷! 这人一动,便似散了架,只怕真不大好。 不会连今年都熬不过吧?! 念头未落,身侧陡然传来一声闷响! 孟悬黎急急扭头,只见陆观阙身形踉跄,竟似风中败叶般摇摇欲坠。 “世子爷!” 孟悬黎花容失色,伸手攥住他的广袖,张口便要唤人。 “莫……莫声张……” 陆观阙顺势反手,隔着衣袖扣住她的手腕。那力道竟稳得出奇,语气却依旧和缓:“扶我去那水榭亭中,稍歇片刻便好。” 天爷…… 这还没走几步呢,人就成了这般光景,他这身子骨,真能撑到成婚后么? 况且,此处僻静异常,四顾无人,若他真在此地有个三长两短,她便是浑身长满嘴,也辩不清了。 他可不能死在这儿! 孟悬黎满目忧愁,见他尚能挪步,只得屏息凝神,将他搀扶至不远处的凉亭。 “您当真无碍?”她殷勤探问,语速快如珠落玉盘,“可是心口窒闷?还是头晕目眩?不如我即刻遣人去请个郎中来?” 这般连珠炮似的关切,倒让陆观阙额角微跳。他垂首,单手支着下颌,唇边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孟悬黎见他扶着脸,默然不语,只道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便要转身去寻郎中。 “不用。” 凉凉二字自身后响起,她的衣袖也被亭中人轻轻攥住。 “不过是绊了一下。”陆观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孟悬黎的广袖仍被他牵着,那力道却聊胜于无。她茫然转身:“小女是怕世子爷您……” “怕我死在此处?”陆观阙目光沉沉,锁住她微颤的长睫。 孟悬黎尴尬一笑。 “莫怕,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妨事。” 孟悬黎盯着衣袖上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深知这般相触,于礼不合。 她果断将袖子抽回,面上挤出一丝局促的笑意:“是小女思虑不周了。我给世子爷斟盏茶,压压惊。” “你的闺名,”陆观阙忽转话锋,目光灼灼,“是悬黎?” 孟悬黎被他问得一怔,茫然点头。 “可有小字?”他又问。 孟悬黎摇头,心下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世子爷问这些做什么?” 陆观阙凝视着她的双眸,唇角微扬:“既然如此,我便唤你阿黎,可好?” 孟悬黎正欲落座,闻听此语,双眸骤缩。 面前流动的气息,仿佛骤然变得滚烫,如同淌在灯台里的热油,轻轻一碰,便能燎起一身泡来。 陆观阙眼神深邃,颇有意味地看她:“不可?” “世子爷随意称呼便是。”孟悬黎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旋即试探着问,“世子爷这病症,是打小就有的么?” 陆观阙眼神微凝,似在回忆,片刻方道:“是五年前染上的心疾。” 心疾? 孟悬黎打量他神色,既然是心疾,必定凶险无比。 加之方才那番光景,想来他今年,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世子爷近来可还用药?用得是何方子?”她忍不住追问。 “不过是太医开的几味汤药罢了,”陆观阙语气淡漠,“总这么吊着,身子也难得爽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的面庞:“故而,寻常走动,身边总离不得人照应。” 孟悬黎垂首,心底倏地漫上一股悲悯。 原来这金尊玉贵的世子爷,竟已疾病缠身五年之久,磨了少年志气不说,内里也早被掏空了。 这般锦绣年华,便已如此,当真是可怜可叹。 “时辰不早了。”陆观阙神色平静,打断她的思绪,“去花厅罢。” “花厅?”孟悬黎愕然,“世子爷不是要去看望长姐么?” 陆观阙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复杂难辨,淡淡道:“去花厅便是。” 见他心意已决,孟悬黎也乐得不见孟岫玉,再次上前,将他搀扶起来,仍不放心问了句:“世子爷的身子,当真不用请郎中瞧瞧?” “嗯。” 陆观阙应了一声,目光却深深锁住她的侧颜。 那眼神似有万般思量,暗流汹涌,最终皆化为一片平静的海潮。 第3章 相望不相闻(3) 时值中秋,洛水河畔灯火阑珊,一轮圆月如金鳞悬于紫夜天幕。 孟悬黎从那日后,常被拘于深闺,学那刻板的规矩,诵那艰涩的诗书,烹那繁琐的茶汤,竟是一步也未曾踏出院门。此番承蒙郡主设宴相邀,她方得出来透透气。 马车沿着洛水河畔迤逦而行,停泊在码头。此处人声鼎沸,尽是少年郎与世家贵女。 清润微凉的河风裹挟水汽,拂面而来。幸有素纱掩住唇鼻,方隔开了那若有若无的腥气。 夜风轻柔,撩动她耳畔的珍珠耳坠。略一欠身,她扶着侍女的手,踏上了通往画舫的跳板。 船身随水波幽幽晃动,早有侍女含笑迎上:“二位姑娘万福,郡主已在舱内等候多时了。” 孟悬黎微笑颔首,孟岫玉骄矜点了点头,目光四下一扫,漫不经心道:“前头引路罢。”言罢,竟伸出手来,意欲让郡主的贴身侍女搀扶。 那侍女微怔,旋即垂首引路:“姑娘们请随我来。” 孟岫玉冷哼一声,一把攥住孟悬黎的手腕,压低声音,语带威胁:“今日来人众多,待会儿见到人,莫要乱说乱走。若漏了馅儿,小心我把你送到……” 孟悬黎挣脱她的钳制,捋回被风拂起的发丝,低声道:“长姐与其忧心我,不如忧心自己。我听闻,今日那潘公子也要来呢。” 孟岫玉柳眉倒竖,正欲发作,却听得舱内丝竹悠扬,一缕清歌袅袅飘出:“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1] 她面上愠色倏然褪去,竟撇下孟悬黎,循着那乐声,步履匆匆朝舱内奔去。 孟悬黎抬眸,眼中掠过一丝深长意味。见那引路侍女正笑盈盈望着自己,也只能回以浅笑,轻移步子,随其入内。 舱内恍若琼瑶仙境,宫灯高悬,流霞溢彩,如梦似幻。案几之上,瓷碟酒盏玲珑,连那玉瓶中亦供着新采的秋菊。 孟悬黎方欲收回目光,却听到帘栊响声。 她侧耳细听,恍然忆起许州旧事。那时每逢中秋,她总要扎几个花灯,卖给街坊邻里,换些钱,买些糕饼和酒,独坐溪边,对着溶溶月色虔诚祝祷。 “诸位。” 主位之上,长宁郡主双颊微醺,执一白玉酒樽临风而立,含笑启唇:“值此中秋佳节,画舫雅集,岂可无诗助兴?不如行一‘飞花令’,以敬明月,如何?” 第4章 席间众人皆欣然应和。 “纪公子才思敏捷,誉满东都,不如就由你来做这酒令官?”郡主含笑望向他。 这纪长庚,乃东都才名卓著、声望斐然的人物,更兼风流倜傥,素为闺阁女儿心事所系。 此刻良辰美景,他展颜一笑,朗声开口:“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今夜月华幽如水,便以‘月’字为令眼……”[2] 孟悬黎以手支颐,目光落在纪长庚身上。她于诗书文墨上不大精通,见这般饱学之士挥洒才情,心下既羡且叹。 须臾茶毕,孟悬黎侧首望去,惊觉孟岫玉已不见踪影。她四顾张望,又觉舱内熏香闷热,索性起身,悄然往舱外行去。 廊道宫灯,流泻金芒。她今日所着的胭脂雪色罗裙,似纷纷扬扬的桃花末子,在这片金辉中,显得格格不入。 孟悬黎循光而行,举步走向船头。此处视野开阔,灯火稍暗,亦无往来之人。 她正欲扶上雕栏,却听得刺耳话语随风飘来—— “那是谁家姑娘?” “怎么?瞧上了?” “眼睛水灵灵的,身段瞧着也好……快说,到底是哪家的?” “孟家那个二姑娘。” “哦……原来是她啊……” “可曾定下人家?” “不曾听闻。” 孟悬黎蹙眉转身,便见那身着绛红锦袍的公子朝自己走来,还递上一盏酒。 她本不想接,转念一想,便接下了:“多谢公子。” 酒盏方至唇边,她手腕却陡然脱力,那琥珀琼浆尽数倾洒在对方衣袍上。 孟悬黎惊诧掩口:“哎呀!公子恕罪!我手拙,竟未拿稳,污了公子的衣裳,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她语带惶恐,眼底却是一片澄净:“本想敬公子一盏酒,谁知……” 那红衣公子原已面含愠怒,一听她这般自责,又堆起笑脸:“哪里哪里,妹妹也是无心之失。” 他凑近一步:“敢问妹妹,可曾许了人家?” 孟悬黎尚未开口,他身后同伴便唤道:“世子爷派人来寻你,说有急事!” 闻此言,红衣公子连忙捡起空盏,匆匆行礼:“妹妹,改日再叙!哥哥我先行一步!”说罢,一溜烟消失在灯火深处。 孟悬黎望着他背影,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心中暗啐:开口便论女子身形容貌,恶俗不堪。 谁是你妹妹? 呸。 她转身凭栏,望着那轮孤月,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凉风浸骨,竟引得额角隐隐作痛。她恋恋不舍转身,正欲折返,抬眸间,却撞见一个比夜色更幽暗的身影。 孟悬黎心头猝然一悸,慌忙揉了揉眼,喃喃低语:“那是人么?” 待定睛一看,还真是个人,寒意瞬间爬上她的脊背。 她骇得屏住呼吸,双手死死抓住冰冷栏杆,一点一点,艰难地向身旁那点光亮处挪移。 此人何时立在她身后的? 竟无一丝声息。 莫非……是水中的精怪? 孟悬黎惶然挪至宫灯光晕下,方听得一个男子开口:“扰了姑娘清赏,是在下唐突。” 闻声温和有礼,料想是无心之失。孟悬黎紧绷的心略松,紧攥栏杆的手也悄然失了力道。 夜风拂动发丝,她迟疑上前半步,带着几分好奇与警惕问道:“不知尊驾是……?” “怎么?”那隐在暗影中的人,眸色深如寒潭,唇角若有若无勾起,“这一个月未见,便不认得我了?” 他一身玄衣几乎融于阴影处,教她如何辨得清? 孟悬黎面上倏地一烫,尴尬万分:“您……世子爷?怎会孤身在此?身边伺候的人呢?” 陆观阙不答反问:“那你呢,你又为何在此?” “舱内有些气闷,出来透透气。” 陆观阙眉宇间,似乎有些窒闷,语气低沉:“我亦如此。” 孟悬黎望着他身影,父亲与长姐的威胁在耳畔轰鸣——婚前断不可教世子爷知晓替嫁之事。 然则,这般欺瞒哄骗,终究非君子所为。 孟悬黎看他身子骨这般孱弱,若日后骤然知晓真相,怒火攻心之下,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心下如沸水翻腾,思虑再三,终是决意将实情和盘托出。 “砰——!!!” 未及开口,二层小阁处骤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尖锐巨响,好似有重物倾塌。 孟悬黎惊得仰首望去,二层廊道却空寂无人。她心生疑窦,又听陆观阙沉声道:“上去看看?” 月光洒在墨色的河面上,凉风幽幽吹过,泛起一层薄薄的白雾,弥漫着诡异的气息。 孟悬黎怔愣一瞬,旋即颔首:“……好。” 她小心扶着栏杆,拾级而上。心头被好奇占据,浑然未觉身后的陆观阙早已停下脚步。 宫灯的流光滴溜溜在她身上流转,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神圣而明媚的光晕。陆观阙立于楼下暗影中,仰首凝望,目光幽深。 正出神间,一个带着惊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世子爷?您怎会在此?” 孟仲良听 闻异响,寻迹而来,万没料到会在这儿撞见陆观阙。 陆观阙眯了眯眼,唇边勾起难以捉摸的笑意:“孟大人来得正好。上头动静不小,不妨同去看看?” 孟仲良心下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好推脱:“世子爷,请。” 二楼廊道此刻已挤满了闻声而来的宾客,众人见陆观阙与孟仲良联袂而至,慌忙让出一条通道,又纷纷退散至楼下,屏息不敢言。 孟仲良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正欲悄然离去的孟悬黎,一把将她拽至身前,压低声音,厉问:“你不待在舱内,跑到这里做什么?!” “来……”孟悬黎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扉,面露难色,“寻长姐。” 孟仲良四下一扫,不见孟岫玉踪影,心头疑云更重:“人呢?” 孟悬黎紧蹙眉头,联想方才所闻之语,面上血色褪尽,只余一片苦色。 今日画舫之上皆是达官显贵,孟岫玉何以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孟仲良见她支吾难言,心中纳罕,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他强自镇定步伐,走向那扇令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开启的门扉。 孟悬黎不忍再看,紧紧闭上了双眼。 “哐当!” 下一秒,开门声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惊呼!孟仲良如遭重击,踉跄着重重跌倒在地。 眼前景象令他目眦欲裂,愤怒与羞耻如毒蛇噬心。 他那金尊玉贵的嫡长女,竟悠然立于阁间之内,云鬓微乱,面容如潮。她身旁,还站着那手足无措的潘家四公子。 两人情状,映着月光一瞥,便知方才发生了何事。 “你!你竟敢——!” 孟仲良浑身哆嗦,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猛地将门合拢,背脊抵住门板,仿佛要堵住那滔天丑闻。 他如同濒死的鱼,目光扫过廊道,最终竟膝行爬至陆观阙脚下,模样狼狈不堪。 孟悬黎隐在暗处,见此情景,慌忙掏出面纱重新戴好,素手紧紧按住心口,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一抬眸,她便撞进陆观阙深不见底的目光里。 那眼神,不像方才月下柔和,更像深山古墓里散出的森森白气。 那神情,仿佛一上来就窥破了孟家偷天换日的算计。 不安的浪潮在孟悬黎身上一遍遍冲刷、击打、折磨……几乎要将她吞没。 直到陆观阙低沉平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孟大姑娘,真是好能耐。” 孟悬黎从未听过他愠怒的语调,惊得攥紧手心,慌忙侧身让开道路。 陆观阙走过她身前,脚步一顿,略微前倾,目光明亮又晦涩,深深凝视着她。 他声音放得很低,很沉:“不关你的事,别怕。” 孟悬黎抬眼望去,只觉恍惚。陆观阙的背影,在光影与月影交织下,竟像一片浓蓝无际的大海,辽阔而苍凉,蕴藏着未知的风暴。 她心头猛地一揪,他那孱弱的身子骨,不会被这变故,气得昏厥过去吧? 作者有话说: ---------------------- 【参考文献】 [1]出自宋代姜夔的《霓裳中序第一亭皋正望极》 [2]出自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第4章 江水绿如蓝(1) 天色黯淡,国公府的书房却亮如白昼。 孟仲良跪伏于地上,满头涔涔冷汗,头颅深埋,不敢抬起半分。 陆观阙饮尽汤药,慵懒向后靠去,语气平静无波:“孟大姑娘,真真是个人物。未过门,便惹出这棘手之事。” 他轻叩紫檀扶手,语气冷嘲道:“是觉着我命不久矣,便急不可耐地去攀附别家。” “是么?” 孟仲良紧闭双眼,浑身颤抖如筛糠:“求世子爷,饶她一命,她日后定当……” 第5章 “住嘴。” 陆观阙手中茶盏骤然脱手,在地上摔得粉碎,瓷片四溅。 他眼底寒芒如刀:“日后?你还敢提日后?” “臣教女无方,世子爷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一切听凭世子爷发落。”孟仲良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打?骂?” 陆观阙眼神微动,语气疏淡如烟:“孟大人不如想想,该如何向圣上交代这桩婚事吧。” “圣上?!”孟仲良猛地抬头,面无人色。 侍立一旁的德叔深吸气,自袖中取出圣旨,肃然展开,朗声宣读: “朕承太后慈谕,感秘书丞孟氏嫡女,家世华胄,性秉端淑,动止有仪,婉嫕堪嘉。特以配世子观阙为妃,命有司卜吉日成礼。钦此!”[1] 圣旨念罢,孟仲良僵直趴伏在地,形同一尊失了魂魄的石像。 陆观阙递了个眼色。德叔会意,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转厉:“原先那套婚嫁仪程,我们国公府早已置办齐整。便是这道圣旨,亦是我们世子爷亲自入宫求来的。” “世子爷一片苦心,唯恐委屈了孟家姑娘。可万没想到,你们大姑娘竟敢惹出此等祸事,陷世子爷于两难之地,更令国公府颜面扫地。” “德叔。”陆观阙略一摆手。 德叔立刻收声,躬身道:“老奴在。” “派人看紧孟大人。”陆观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明日,宫里自会再降一道旨意。” 听闻“旨意”二字,孟仲良惊得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嵌入砖缝中。 他原想着让孟悬黎替孟岫玉出嫁,把孟岫玉与潘家的事遮掩过去,谁知这孟岫玉闯下弥天大祸。现下,非但攀附国公府无望,更恐累及满门性命。 等等。 旨上所言,乃是孟氏嫡女? 若……若能将悬黎也记作嫡女,岂非可以鱼目混珠? 冬夜深沉,天色幽紫,如同蒙着蛛网灰烬的蔫茄子。书斋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陆观阙正欲起身,却见孟仲良猛地挡在跟前。 陆观阙眼眸微眯,似笑非笑,居高临下睨视着他:“孟大人,这是想好对策了?” 孟仲良额头抵住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臣有两女,长女岫玉,小女悬黎。若将悬黎记在臣夫人名下,即为嫡女。如此便与圣旨所言……” “一般无二!”他几乎是喊出来的。 陆观阙面色难测,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孟大人想得倒真是周全。” “若我,不肯要呢?” “是是是,世子爷说的是。” 孟仲良慌忙赔笑,额角冷汗如浆涌出:“悬黎出身是低了些,可她近来在家中苦读诗书,进益颇大。况且,这孩子最是谦卑柔顺,世子爷您从前也是见过的。” 陆观阙复又坐下,指尖漫不经心划过案几边缘,语气意味不明:“可本世子怎么记得,她总是被忽视,还总是被人欺负呢?” 他仿佛在投诱饵:“日后若进了国公府,只怕是要招人笑话的。” 孟仲良听出话中有转圜余地,慌忙指天发誓:“世子爷放心,明日……” “不!今晚起!臣便加派得力人手,寸步不离护着悬黎。定将她照顾得妥妥帖帖,绝不教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陆观阙轻蔑至极,冷哼道:“派人?” “孟大人怕是忘了,我还未应允,你倒先安排上了?” “臣失言,臣该死,一切但凭世子爷吩咐!”孟仲良吓得连连叩首。 “吩咐?” 陆观阙眯起眼,目光投向窗外夜色,声音里带着倦意:“若非念着祖母与你家老太太当年的那点情分……” 他语气骤然转寒:“你那大女儿,我见一面,都嫌污了眼睛。” 孟仲良如蒙大赦,连连应诺:“臣明日便启程赶赴许州,先将悬黎的身份文书办妥,绝不敢再劳烦世子爷操心。” 见孟仲良这般摇尾乞怜之态,陆观阙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声音慢悠悠,却重若千钧:“孟大人……”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定将此事办得滴水不漏,绝无半分差错。” 陆观阙不再看他,自顾自起身:“既如此,就先这么着吧。” 他目光转向德叔:“你亲自挑几个稳重老成的嬷嬷,去照料悬黎姑娘的起居饮食。再派……” 德叔见他有长篇吩咐之态 ,忙使了个眼色,抢声道:“世子爷,您自个儿的身子更要紧,悬黎姑娘那边,老奴定当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陆观阙微怔,思忖片刻,终是徐徐颔首。 他行至孟仲良身前,玄色披风曳地,唇角噙着笑意,话语却淬着森森寒意:“孟大人,回去转告你那‘好’女儿,若她胆敢再生事端,哪怕一丝一毫,我就让她,彻底消失于这东都城。” “去吧。” 孟仲良浑身僵硬如铁,直到那玄色披风彻底没入回廊的深处,他才缓缓抬脸。 分明是夏末时节,可他中衣的领口,却被涔涔冷汗浸透。 * 次日,趋近亭午时分。 孟悬黎本以为昨夜画舫丑闻会传遍东都,孰料,竟似石沉大海,一丝涟漪也无。 她欲寻父亲细问端倪,却听下人说,父亲天未亮便已匆匆离府,至今未归。 正自思忖间,便见孟岫玉懒洋洋踱步进来。 孟悬黎端坐罗汉床上,执起一柄素面团扇,轻轻摇动:“长姐有事?” 孟岫玉唇角一勾,劈手夺过那团扇,掷于地上:“自然。” 手上一空,孟悬黎也不恼,只歪了歪头,唇边漾起浅笑:“长姐有话,不妨直说。” “哟,这还没踏进国公府的大门呢,妹妹就端起世子妃的架子了?”孟岫玉语带讥诮。 孟悬黎冷笑一声:“嫁?长姐昨夜闹出那般不堪之事,妹妹还如何能替嫁?” 孟岫玉对昨夜丑行毫无愧色,反倒倾身向前,双眸细细端详着孟悬黎:“如何不能嫁?非但要嫁,妹妹还要风风光光,以孟家嫡女的身份嫁过去呢。” 孟悬黎眨了眨眼,愕然道:“嫡女?什么嫡女?” “装什么?”孟岫玉见她一脸迷茫,翻了个白眼,“父亲向来勤勉公务,今日却破天荒一早就快马赶往许州,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因着那道要命的圣旨,唯有将你记作嫡女嫁过去,方能堵住悠悠众口,保住我孟家满门性命。” “圣旨?!”孟悬黎猛地站起,难以置信,“昨夜……竟未退婚?!” “自然是赐婚的圣旨。”孟岫玉拂袖在一旁坐下,神情惬意悠然,“况且,国公府这等‘泼天富贵’,怎舍得退掉?”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孟悬黎强作镇定,心下却一片恍惚,“圣上,怎会为我赐婚?” 孟岫玉点了点头,慢悠悠道:“圣上自然不会为你赐婚。那圣旨,原是世子爷入宫,特为我求来的恩典。只可惜啊……”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刻骨的轻蔑:“姐姐我心里早有了人,瞧不上他那半截身子入土的病秧子。” “你对昨夜之事,竟无半分羞耻之心?”孟悬黎颓然坐回原处,缓缓摇头。 “羞耻?” 孟岫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咯咯笑出声来:“有什么好羞耻的?昨夜在场者,不过父亲与世子爷两人。日后纵有流言蜚语,也只道是孟家女儿不检点。” “可外人,谁又能分得清是你,还是我呢?” 她起身,走到孟悬黎面前,居高临下,眼中闪烁着快意:“妹妹,上天终究是眷顾我的。若非世子爷阴差阳错求来这道圣旨,只怕,我还要费些周折‘请’你代嫁呢。” “如今么,”她轻拍手掌,笑容愈发灿烂,“你就安安心心,等着嫁给那个活死人吧。” 此言如灭顶海潮,孟悬黎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她原以为替嫁之事尚在自己掌握之中,未料,转瞬间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之地。 正茫然间,丹若已引着几位神情肃穆的嬷嬷,并几个丫头走了进来。 孟悬黎眼眸微动,尚未回神,为首那位气度沉稳的嬷嬷已屈膝行礼,声音清晰有力:“老奴奉世子爷之命,特来侍奉二小姐。这几个丫头亦是国公府拨来的,日后皆听二小姐差遣。” 孟悬黎听罢,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也如烟散去。 原来,自己真的要嫁入国公府,嫁给那个朝不保夕的世子爷了。 孟岫玉瞥了一眼,掩唇笑道:“恭喜妹妹了!姐姐我可得回去好好养养精神,说不定,我还能赶上喝喜酒呢。”说罢,她便畅快地去了。 孟悬黎无心理会她的讥讽,只觉额角隐隐作痛,无力挥挥手:“你们,也先下去吧。” 窗外晴空万里,日头灼灼,泛起滚滚热浪。可孟悬黎坐在那里,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浸透了四肢。 第6章 路到此处,她唯一能祈盼的,便是那位仅有两面之缘的世子爷。 能活得长久些。 * 孟悬黎在深闺中思忖了大半个月,终是认清了命数。既然这赐婚之事避无可避,那便应承下来,横竖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这日黄昏,马车在名动东都的“绣罗坊”前缓缓停下。 她撩开帷帽垂纱,抬眼去望那气派的门楣,见匾额右下角似有一行小字。尚未辨清,一位约莫三四十岁、打扮利落的掌柜娘子已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 “给姑娘请安,不知姑娘是哪个府上的?” 侍立一旁的丹若答道:“这是我们孟府二姑娘。” 掌柜娘子一听“孟府”,眼中精光一闪,语气愈发殷勤热络:“原是孟二姑娘,快随我来。” 又扬声吩咐:“小童,速为贵客奉上好的香茶,再将新到的几样点心取来。” 孟悬黎微微颔首,仪态端方,随着掌柜娘子步入店内。 雅间清幽,沉香袅袅。 孟悬黎抚裙落座,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纱,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店内陈设华美,各色绫罗绸缎波光粼粼,远超孟悬黎想象。她的目光,最终被屏风后一匹流光溢彩的料子吸引。 掌柜娘子何等精明,立时捕捉到这细微的停顿,笑容可掬道:“姑娘好眼力,那匹蜀锦是前几日才到东都的货,整个城里,就数它的纹样最是鲜活灵动,姑娘瞧着喜欢,我取来给您过目?” 孟悬黎本是好奇那纹样,见掌柜娘子如此热切,便也垂眸浅笑,轻轻点了点头。 正品着半盏香茗,雅间外忽传来一阵轻缓又急促的脚步声。 孟悬黎以为是掌柜娘子取料子回来,抬眼望去,却见一位身着水蓝缕金襦裙的女子掀开珠帘,径直闯了进来。 那女子目光如刺,死死钉在孟悬黎的帷帽,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孟大姑娘!真是许久不见了!” 孟悬黎端坐不动,帷帽下传出平静的声音:“姑娘认错人了。” “装什么?” 那女子逼近一步,语带讥讽:“如今跑来置办衣裳,莫非还做着能嫁入潘家的春秋大梦?我劝你趁早省了这份心,潘夫人早为她家公子定下了名门闺秀,哪还有你的份儿?” 她绕着孟悬黎踱步,声音愈发尖刻:“再说了,你已有婚约在身,潘公子是何等人物?岂会再瞧上你这等朝秦暮楚,不知廉耻之人?” 孟悬黎初时疑惑,此刻便知道了来者身份——吏部侍郎家的四小姐何如辞。 她恢复端坐姿态,帷帽下的声音清冷如泉:“何四小姐,我家长姐此刻正在府中,并未出门。” 何如辞本觉此女身影眼熟,听其言语,才知竟是孟岫玉那个养在乡下的庶妹。 她眼神在孟悬黎身上逡巡,讽刺更甚:“哟!原来是孟岫玉的妹妹?怎么?如今也敢驳斥我了?” 孟悬黎抬手,缓缓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清丽却隐有锋芒的脸,唇角勾起笑意:“四小姐仗着出身好,便如此口出恶言,肆意辱人。这一次,我不与你计较。若有下次……” 她顿了顿,眸光微冷:“保不齐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你!你竟敢威胁我?!” 何如辞何曾受过如此顶撞,尤其对方还是个庶女,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她扬手便朝孟悬黎脸上掴去。 孟悬黎早有防备,奋力挡她。两人手臂交缠推搡间,何如辞的巴掌,终究在混乱中扇在了孟悬黎脸颊上。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雅间里炸开,余音震耳。 两人皆如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 孟悬黎捂着脸,满眼不敢置信,指尖微颤,抚上自己的脸颊。错愕不过一瞬,一股被冒犯的怒意直冲心头,她眸光骤冷,素手已然扬起—— 此时,屏风之外,忽地传来一 个低沉幽缓的声音: “何姑娘打人的声音,可真是清脆响亮。” 作者有话说: ---------------------- 【参考文献】 [1]参考清代赐婚诏书 第5章 江水绿如蓝(2) 闻此声,孟悬黎扬起的手僵在半空,直至何如辞“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她才悄然将手撤回,藏于广袖之下。 这些时日,她在家中虽得了几分松快,然每听嬷嬷们提及世子爷身子愈发不济,心中亦不免悬悬。本欲寻机往国公府探视一番,谁承想,竟是世子爷先寻到了她。 莫非,是婚事有变? 何如辞面朝珠帘,埋首颤声道:“世子爷万福。” 雅间内落针可闻。何如辞周身紧绷,悄悄抬眼,忐忑试探:“世子爷,您怎么来这儿了?” 陆观阙步履从容,踏入雅间,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悸:“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言罢,目光微侧,向后一瞥。 德叔会意,立时将卷帘放下,阖紧门扉,无声退去。 “自然是能来的,只是,”何如辞声音发颤,“听闻世子爷近日身子违和,今日怎就出府了?” 陆观阙眸光流转,落在孟悬黎身上,带着深长的思量:“我来寻我未过门的妻子。” “妻……妻子?”何如辞猛地抬头,惊恐得浑身如风中落叶,“可外间皆传,世子爷您娶得是孟家嫡女啊……” 陆观阙唇角微勾,行至孟悬黎身侧,目光仔细端详了一番:“幸好未破油皮,若蹭破些许,只怕要见血了。” 孟悬黎被他温声一问,方才回神。 她垂首轻摇:“劳世子爷挂心,不妨事的。” 心下却暗忖:怎会不妨事?若非何如辞先出言不逊,咄咄逼人,她何至于此? 这般刁蛮,应该给何如辞一个教训才是。 陆观阙稍顿两息,侧身看向跪伏在地的何如辞,声音疏淡如烟:“这巴掌,是我遣人代劳,还是何小姐,自己动手?” 话音甫落,何如辞已抬手,“啪啪”自掴起来。 未几下,陆观阙幽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何小姐的身子骨,也同我一般了么?” 何如辞哪敢回话,贝齿紧咬下唇,只得再添几分狠劲。 孟悬黎立在一旁,见她颊上已泛起红肿,隐隐破皮渗血,心想也算得了教训,便屈身搀扶。 岂料陆观阙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同时对外吩咐:“德叔。” 德叔应声而入,垂目扫了一眼狼狈的何如辞。 “将她送回去。” 陆观阙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好生劝告何大人,让他这女儿,在家中好生修习闺仪。无令,不得擅出。” “世子爷,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何如辞如遭雷击,瞳孔骤缩,膝行几步扑至孟悬黎裙边,涕泪横流,“我不能困在家里的,若被禁足,我这一生便毁了。悬黎姑娘,求您开恩,求您饶了我吧!” 俄而,孟悬黎望着何如辞满面泪痕,心肠终究软了几分。同为庶女出身,同这般苦苦哀求过旁人,她深知其中不易。 一丝愁绪悄然爬上眉梢,她有些狠不下心了。 她深吸一气,抬眸望向陆观阙,淡笑道:“世子爷,今日何姑娘虽有过错,却也自惩。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如,就放过她罢?” 陆观阙眸光在她面上流转片刻,似有所悟,掩唇低咳一声:“既然阿黎开口求情。”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何如辞:“那就饶了你。” 何如辞如蒙大赦,被仆从架起带离。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落地面,雅间内,唯余二人相对。 孟悬黎见他面色,较方才更显苍白,忧心道:“世子爷可还站得稳?不如坐下歇息片刻?” 陆观阙由她搀扶落座,稳了稳气息:“无妨,只是话说多了,胸中略感窒闷。” 他抬眼,眸色深深:“可愿陪我走走?” “世子爷盛情相邀,我岂敢推辞?”孟悬黎应着,心中疑惑未消,“只是眼下,世子爷寻我,可是有要事相商?” 陆观阙又轻咳一声,目光投向窗外:“并无要事。不过是偶然路过,瞧见府上马车,便进来看看。” 孟悬黎心中了然,长姐被禁足府中,能乘车出门的,只有她了。 世子爷此人,心思倒是缜密。 “顺道寻个医馆,瞧瞧你的脸。”陆观阙补充道,语带关切。 孟悬黎闻他思虑至此,心下微怔,再看他苍白倦容,只得应下:“好。” * 及至医馆,坐堂的李大夫见二人一前一后进来,忙起身相迎,躬身行礼:“二位,是夫妻?” 孟悬黎帷帽未除,正欲解释,却听身侧的陆观阙已淡然应道:“嗯。内子面上受了些冲撞,劳烦先生看看。” 说罢,竟隔着衣袖,轻轻握住孟悬黎的手腕,随那郎中走向内室。 孟悬黎悄然垂首,任他牵引。 第7章 落座后,孟悬黎摘下帷帽。 黄昏的光晕自她背后透入,从陆观阙的角度望去,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光轮中,宛若霞光里盛放的一朵金莲。 李大夫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试探问道:“二位,新婚不久?” 陆观阙眼帘微垂,声音轻缓:“两月有余。” 李大夫闻言,心头猛地一跳。 方才那管事匆匆入内,耳提面命之言犹在耳边:若遇一男一女同来,先问是否夫妻,若答是,再问婚期,若答两月,则那男子必有心疾。 “先生?”孟悬黎见他愣住,以为自己伤势有异。 李大夫慌忙回神,堆起笑容打哈哈道:“姑娘这伤无碍,回去敷些消肿化瘀的药膏,七八日便好全了。” 孟悬黎略松一口气,余光瞥见陆观阙紧蹙的眉头,以为他心神不宁,忙起身,虚掩道:“先生,我……我夫君近日身子总不大爽利,劳烦您也帮忙瞧瞧脉象。” 如此一来,或可探知他寿数几何。 李大夫回首,正对上陆观阙目光,心头一凛,忙低头避开,连声应道:“娘子如此挂心,老朽自当尽力。” 陆观阙心下欢喜,将手置于脉枕,眼神却死死看向郎中:“先生,我这病,五年前便落下了,汤药不断,却总不见起色。近来天凉,更是咳喘难眠,精神短少。” 李大夫额角渗出细汗,搭上脉搏,片刻后缓缓睁眼,硬着头皮道:“公子这病,乃是,心脉受损之象。” 孟悬黎坐在后面,闻言立刻起身近前,语带不易察觉的惊喜:“先生妙手,片刻便诊出症结。” 未等陆观阙开口,她又急切探问:“先生,我夫君这病,可还有救?” 陆观阙背对着她,闻此语,眼底骤然掠过一丝阴鸷,面容幽深如古井,不动声色地将手撤回。 李大夫只觉后背发凉,定了定神,故作沉重道:“只怕,凶险难料,” 孟悬黎如秋日落花,深深一叹,黯然欲转身。 “然,”李大夫话锋陡转,捻着胡须,“还是有希望好的。” “有希望好?!”孟悬黎眸中瞬间燃起星火,快步上前,“先生是说,我夫君的病,有得救?” 李大夫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自然有的救。” 他看向陆观阙:“公子这病,最忌心思郁结,需得心境开阔,常怀喜乐,方是祛病延年的根本。” 孟悬黎双眸含星,亮得惊人,仿佛看到了无尽希望。 原来世子爷缠绵病榻,皆是心结作祟。那他近日病势加重,想必是为那替嫁之事忧愤难平。 她偷瞥陆观阙低垂的长睫,心中蓦然升起怅惘——她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劳烦先生开些对症的方子。”孟悬黎恳切道。 “姑娘请随我来取药方。”李大夫引路。 陆观阙听了,悄然抬眸,侧首对孟悬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孟悬黎走近,温婉浅笑,俯身在他耳畔低语,吐息温热:“太医院的药固是好的,却未必合你体质。不如,试试这民间的方子?” 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期冀:“或许这病,就好了呢?” 孟悬黎对他眨了眨眼。 陆观阙薄唇紧抿,迅速敛去眸中异色,喉间轻应:“嗯。” 孟悬黎随李大夫 的谈论声渐渐远去,身影最终消失在药柜的阴影里。 陆观阙紧攥着拳,指节泛白,淡淡微笑。 窗外雨影晃动在他眼前,荡悠悠中,忽而又幻化出一朵极小,极嫩的棠梨花。 他闭眼,如同窃取了天大秘密的贼人,呼出绵长而压抑的气息。 “如此看来,”他无声低语,带着一种扭曲的甘甜,“还是,病着的好。”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江水绿如蓝(3) 孟悬黎回到小院时,几位嬷嬷正领着小丫头们低声叙话。见她身影,众人忙围拢上来:“二姑娘今日出门,怎地回来这般迟?” 丹若见状,立时上前一步,轻轻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孟悬黎唇角噙着笑意,款步向内行去。推开屋门,目光扫过,炕桌中央摞着簇新的书籍与茶盏,罗汉床上换了崭新的靠背引枕,里间更添了一面秋香色的苏绣屏风。 她环视一周,心头微动,世子爷待她之事,确是费心了。拨来的嬷嬷丫鬟,于她衣食起居,无不尽心竭力。 她抿了抿唇,在近旁的玫瑰椅上落座。 丹若这才轻声回禀:“方才老爷身边的小童来过,说姑娘若回来了,请往书房一趟。” 孟悬黎下车时便已料到此事,思忖片刻,轻叹一声:“去回父亲,说我乏了,明日再叙。” 俄顷,她闭目倚着椅背,声音带着倦意懒懒道:“那些书,且先收起来罢。寻几部医典来,摞在那桌上。” 丹若应了声“是”,却又忍不住好奇:“姑娘怎地忽然要看医书了?” “哪里是我想看?”孟悬黎睁开眼,眸色沉沉,“是不得不看。世子爷那病,总得想法子,治好才是。若不然……” 她话未说尽,只摇了摇头:“你去罢。” 丹若踌躇着,终是担忧道:“奴婢是怕姑娘太过劳神,熬坏了眼睛,又无人指点,终究是事倍功半。” 孟悬黎淡笑:“无妨,我先翻翻,心里有个底。” 她顿了顿,扶着额头起身:“罢了,先扶我去盥漱罢。今日着实乏了,困得很。” 不多时,孟悬黎绕过屏风,褪下外裳。 床榻上铺着凉滑的玉簟,内里叠着轻薄的纱衾。丹若在帐内悬上几个驱蚊的艾草香囊,又将那罗帐轻轻放下。 “姑娘安睡,奴婢告退。” 孟悬黎“嗯”了一声,待丹若阖上门扉,才睁开眼。 她望着香囊下微微晃动的流苏,心绪难宁,辗转反侧间,整个人仿佛陷落在花末子里,渐渐被那馥郁的香气包裹。 她撩开香气帷幔,神思清明起来,细细追忆着李大夫所言。 初时她还疑虑,但看李大夫言之凿凿,配药娴熟之态,倒信了几分世子爷或有转机。 她叹气,唯愿世子爷病体得愈,如此,她便不必再做那凄风苦雨里的未亡人,不必再尝那飘零无依的滋味了。 如此想着,她索性起身,将帐中那香囊解下,小心将其置于枕下,重新躺下。昏昏沉沉间,意识渐次模糊。 梦里天朗气清,繁花似锦。 她沿着小径,缓缓行至溪畔,见一白衣男子独坐青石之上。那背影莫名熟悉,却又辨不分明。她心生好奇,悄然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白衣男子未曾回首,只温柔低语:“阿黎,我等你许久了。” 孟悬黎心头微动,绕至石前,抬眸望去—— 赫然一副森森白骨! “啊!” 一声悚然惊呼撕裂梦境,孟悬黎猛然睁眼。 她惊魂未定,拥衾坐起,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大口喘息。正欲定神,便听得外间丹若呼唤:“姑娘快起身,老爷那边催得紧呢。” 见外面天色已亮,丹若撩开帐幔,孟悬黎声音犹带惊悸:“父亲?” 丹若温声道:“老爷说,要给姑娘办生辰宴呢。” 生辰宴? 孟悬黎心中冷笑,真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她从不过生辰,如今却…… 等等。 她眼神微转,招手道:“去回父亲,说我稍后便到。” * 书房内,孟仲良正盘算着如何操办生辰宴,常随小童匆匆而入,呈上一封信札。他拆开览毕,脸上的皱纹不由展开。 小童退出时,正撞见孟悬黎,忙躬身行礼:“二姑娘安好,老爷已在里头候着了。” 孟悬黎微微颔首,推门而入。 孟仲良正背着手在屋内踱步,见她来了,立时将信递过,面上挤出笑意:“许州族老的信,你如今既已记在夫人名下,身为孟家嫡女,一言一行更需谨小慎微,莫要失了体统。” 这等陈词滥调,孟悬黎听得耳朵生茧。她阖上门,快速扫过信笺。 孟仲良的警告紧随而至:“与世子爷的婚约,是祖宗庇佑才有的天大福分,更是我孟家满门的前程所系,你断断不可在其中生出半分差池。” 话音未落,小童竟不顾规矩,跌撞闯入:“老爷!大姑娘,大姑娘请了医女进府。” 孟仲良猛地转身,愕然道:“她好端端的请医女作甚?莫非……病了?” 小童脸色发白,哆嗦道:“只……只见那医女进了大小姐的院子,究……究竟是何病症,尚不知晓。” 孟岫玉病了?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病倒? 孟悬黎未及深想,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孟仲良竟直挺挺向后栽倒,不省人事。 “爹!” 孟悬黎失声惊呼,一把扔开信笺,对小童喝道:“快喊人,将父亲挪到里间榻上去,快去!” 第8章 门外的月华如冷冽玉盘,明晃晃地泼洒进来,刺得人眼生疼。孟悬黎急令下人将廊下卷帘尽数放下,屋内顿时笼上一层灰暗的薄纱,如同女子垂下的玄色帷帽。 清风吹动帘影,幢幢浮动,更添几分幽深莫测。 孟悬黎见孟仲良仍无苏醒之兆,方欲起身去端参汤,丹若已悄然闪入。孟悬黎忙将她拉至廊下僻静处,压低声音:“如何?医女那边怎么说?” 丹若警惕地四顾一番,声若蚊蚋:“与姑娘猜的大差不差,只是,那医女还说,大小姐这胎若保不住,只怕日后便再难有孕了。” “再不能有?!”孟悬黎心头剧震,匪夷所思。然静心一想,这是孟岫玉能干得出的事。 “孩子几个月了?” 丹若听她声气不对,连忙补充:“大姑娘前些日子常往长生观跑,怕是那时便……” “天爷……” 孟悬黎倒抽一口冷气。长姐这是宁死也要攀上潘家,表面生病,实则以腹中骨肉为要挟。孟潘两家为顾全脸面,遮此丑闻,唯一的法子,便是促成这门婚事。 思及此处,孟悬黎长叹一声,望向丹若,语气转缓:“世子爷那边,今日可还好?” 丹若低声道:“奴婢问了世子爷身边的小童,说世子爷身子愈发差了,闭门未出。” “罢了,罢了。”孟悬黎揉了揉眉心,“稍后,你备些上好的滋补药材,代我去国公府走一趟,瞧瞧世子爷。” 丹若咬唇应道:“是。” 孟悬黎在廊下踱了几步,沉声嘱咐:“传话下去,阖府上下都把嘴给我闭紧了,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姑娘放心,这几日奴婢定当盯着府里府外,绝不让一丝风透出去。”丹若神色郑重。 “好。待此事平息了,”孟悬黎想起她曾念叨过的心愿,“我带你去丹青楼吃酒。” 丹若闻言一愣,还未及答谢,里间已传来小童回禀:“二姑娘,老爷醒了。” “知道了。”孟悬黎看向仍有些发怔的丹若,唇角微扬,“怎么?欢喜傻了?” 丹若这才回神,眼中泛起暖意,深深福礼:“谢姑娘恩典。” 孟悬黎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轻轻摇头,举步踏入内室。 “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众人屏息垂首,鱼贯而出。 孟仲良已然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带着颓败的嘶哑:“你长姐已是孟家罪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我亦无可奈何了。” 孟悬黎唇角微抿,发出一声极轻 的叹息:“长姐先前惹出滔天祸事,父亲非但不加管束规劝,反任她肆意妄为。如今她怀了身孕,父亲倒知道责骂了?” 闻听“身孕”二字,孟仲良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带了几分悲切望向她:“阿黎,爹爹知道,你长姐素日跋扈,让你受了许多委屈,可你看在你祖母的份上,帮帮她吧……” “帮?” 孟悬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语带讥诮:“父亲,当日您说长姐心有所属,命我替她嫁入国公府,我认了。” “如今她珠胎暗结,难不成,还要我假扮有孕,代她嫁去潘家不成?” “不不!绝非此意!”孟仲良双眸圆睁,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她生母昔日的影子,“爹爹是说,求你不要将此事泄露给旁人,尤其是……世子爷。” “在父亲眼中,女儿竟是这般落井下石之人?”孟悬黎霍然起身,眼中满是失望与惊诧,“不妨告诉父亲,我孟悬黎行事,不屑为之,更不屑此道。” “我原以为,父亲接我回府,终是念着骨肉亲情,存了几分愧疚之心。如今看来,是我大错特错了。” “阿黎……”孟仲良声音发颤。 “人都道,没了娘的孩子,便如同没了根的浮萍。从前我不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孟悬黎背过身去,泪光在眸中打转,似是将枷锁悄然卸下,“父亲可知,女儿为何从不过生辰?” 不待孟仲良回答,她已哑声续道:“因为那日,亦是阿娘的忌日。” “她嫁入孟家,未曾享过一日清福。便是临终心愿,父亲也未能成全。既然父亲做不到……”她转过身,目光灼灼,“那便由我这个女儿,代她完成罢。” “几日后便是阿娘忌辰,女儿想去长生观,为她做一场法事,以慰阿娘在天之灵。” 孟仲良面色苍白中透着不自然的潮红,远远望去,如同素绢上洇开的血痕,令人难辨其中是愧是悔。 俄而,他颤抖着开口:“好……你去吧。” 孟悬黎转身欲走,却见孟仲良垂首枯坐于榻上,那身影仿佛承受着山岳倾覆般的重压,寂寥而绝望。 她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平静而疏离:“阿娘曾多次托梦于我,说不愿再与父亲有所牵绊。所以女儿才擅作主张,将阿娘的牌位,供奉在长生观。” 此言如重锤击心,孟仲良猛地抬头望向她,眼中满是深切的愧怍:“我对不住你阿娘,生前未能让她如愿。更对不住你,听信妖道谗言,将你……” “父亲不必再说了。”孟悬黎蓦然转身,强忍着眼眶中的酸涩。 就在她即将踏出门槛之际,身后又传来孟仲良哽咽的声音:“待此事平息,我定为你阿娘多做几场法事,以赎我罪愆。阿黎,日后你想做什么,爹爹都依你,只一件……” 他声音陡然沉重:“你断不能再学你姐姐,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你可听明白了?” 孟悬黎听他语带恳切,终是垂眸,低低应了一声:“嗯。父亲也多保重身子。” 孟仲良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直至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深处,才颓然长叹。只觉自己是一步踏错,步步皆空,如今落得个众叛亲离,形影相吊。 * 几日后,天朗气清,孟悬黎携丹若前往长生观。 马车内,丹若取出素纱帷帽欲为孟悬黎戴上:“姑娘脸上的伤,瞧着已大好。” 孟悬黎接过,浅浅一笑:“多亏你日日替我敷药,方能好得这般快。” 丹若替她拢了拢鬓边碎发,摇头道:“奴婢看,是世子爷派人送来的膏药灵验,姑娘用了才见效神速。” 提及陆观阙,孟悬黎眼睫微颤,语气温和:“他病着,还如此为我操心。我该寻个机会,当面谢他才是。” “日后总有谢的时候。”丹若小心搀扶孟悬黎步下马车,“姑娘留神脚下。” 孟悬黎轻提裙裾,抬首望去。 此处风烟俱净,远山含黛,心也随之沉静下来。她一面拾级而上,一面对丹若说:“待会儿到了殿内,你在门外候着便好。我替阿娘添些灯油,诵经祝祷片刻,许是要久一些。” 丹若点头应道:“姑娘只管安心,一切有奴婢照应。” 孟悬黎抬手,轻轻抚了抚丹若的脸颊,笑意温婉:“好。” 去时晴光潋滟,待孟悬黎从殿内步出,天际却已飘起濛濛细雨。 她环视四周不见丹若踪影,料想是去马车处取伞,便安心在道旁一座小亭内坐下等候。 雨声潺潺,敲打着亭檐,如单调而清冷的琴音。孟悬黎见亭柱上刻着一副楹联,轻声念出: “偶呼明月问千古,恰对青山思故人。”[1] “恰对青山思故人……”她低吟着,抬眸望向远处。 雨雾中的山峦如凝固的碧浪,层层叠叠向她涌来,飘飘渺渺间,故人音容恍然浮现心头。 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孟悬黎以为是丹若寻来,忙起身步出亭外:“在这儿。” 来人撑着一柄素色油纸伞,一袭白衣胜雪,于迷蒙雨幕中行来,飘然若山中隐逸之人。 孟悬黎微怔,忙行礼,欲退回亭中避嫌。 那人却轻笑一声,步履飘逸,转眼行至她身侧,手中纸伞稳稳罩住她头顶。 伞骨阴影下,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带着安抚人心的意味:“雨势渐急,姑娘莫要淋坏了身子。” 作者有话说: ---------------------- 【参考文献】 [1]出自安徽马鞍山采石矶捉月台对联 第7章 江水绿如蓝(4) 孟悬黎闻声转身,目光触及那张面庞的刹那,心头猛地一跳。她不由自主地趋近几步,凝神细看眉眼、鼻梁、唇形……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 半晌,她怔怔然脱口而出:“苏鹤……?” 对方却飞快地偏过头,避开了她探询的目光。 孟悬黎心下一沉,垂眸敛去眼底波澜。 她忆起初识苏鹤时,便留意到他眼睑下方那颗小小的,宛若泪滴的痣。此刻,她悄然再次确认,眼前之人面白如玉,光洁无瑕,寻不到丝毫旧迹。 她认错人了。 苏鹤早已殒命于许州那场滔天大火之中,尸骨无存,岂能复生? 第9章 正恍惚,对方错愕的声音响起:“苏鹤?姑娘说的是谁?” 孟悬黎如梦初醒,唇边浮起歉意的浅笑:“对不住,一时恍惚,认错了人。” “公子怎会在此清幽之地?” 长生观不同于他处,层峦叠翠,即便雨天,也氤氲着几分生机。但因此地命案频发,所以人迹罕至。 “近来运道不佳,故来此寻些清净,或可调衡风水。”白衣男子语气温和。 “原来如此。” 孟悬黎微笑应道,眸光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流转:“观郎君气度,倒像是悬壶济世之人? “姑娘好眼力。”苏子胥特意加重了语气,拱手作礼,“在下苏子胥,本籍钱塘。双亲早逝,如今客居东都,在仁济堂略尽绵薄之力,忝为坐诊大夫。” 孟悬黎思忖道:“看来我并未猜错。苏大夫请坐。” 苏子胥含笑落座,拂了拂衣袖:“姑娘问了我许多,却还未告知芳名?” “我……”孟悬黎略一迟疑,唇角微弯,“小女李萱,家住城东。今日来此,是为家中夫君祈福祝祷。” 苏子胥听闻“夫君”二字,搭在膝上的手一颤,口中低念:“李萱……” 他抬眼,目光带着审视:“姑娘已然婚配?瞧着倒不大像。” “是。”孟悬黎笑意温婉,“许是生得面嫩些。” “不知尊夫,所患何疾?” 孟悬黎轻咬下唇,眉宇间适时笼上轻愁,哀叹道:“五年前一场高热之后,便得了心疾。寻医问药多年,身子总不见大好。近来天寒,更是雪上加霜。故此,我才来这观中,求神佛菩萨垂怜,佑他几分平安。” “心疾?”苏子胥眼神微动,追问道,“他发病之时,可有特异之状?” 孟悬黎樱唇微张,却哑然无声。 她哪里知晓世子爷发病是何等光景? 此番不过是想借机向这位苏大夫讨教一二 ,或许能寻个救命的法子罢了。 病急乱投医,莫过于此。 “姑娘?”苏子胥见她语塞,目光更深。 “他……病发时,甚是骇人。”孟悬黎硬着头皮编织,“时而悲泣不止,时而闭口不言,动辄雷霆之怒,还会……” 还会如何?她脑中一片空白,窘迫得指尖发凉。 苏子胥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适时打断:“看来尊夫这病症,倒是时常发作。” 孟悬黎尴尬一笑:“先生可否指点些寻常应对之法?若夫君再有不测,我也能略尽心力。” 苏子胥眼底幽光一闪,旋即恢复平静:“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如姑娘这般自请入彀的,苏某倒是头回遇见。” 孟悬黎眸中一亮,以为他应允:“若夫君能得痊愈,李萱必当重谢先生。” “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苏子胥目光投向亭外雨幕,“苏某近来琐事缠身,分身乏术。” “那位……可是姑娘的婢女?” 孟悬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旋即回神,向匆匆赶来的丹若递了个眼色,随即起身,对着苏子胥盈盈一礼:“今日多有叨扰,苏大夫见谅。” 苏子胥亦起身还礼:“有缘自会再见。” 言罢,孟悬黎不再停留,随丹若步入迷蒙雨帘,身影渐远。 苏子胥收回目光,缓缓摊开紧握的左手。掌心之上,赫然密布着交错纵横的深红疤痕,宛如情丝缠绕,又似烈火灼烧后留下的烙印。 * 时维十一月,霜露寒重。 这日午后,孟悬黎出门往五芳斋买玫瑰酥饼。归途之中,忽闻街边有人议论仁济堂,想起长生观偶遇,心念一动,便命马车稍候,独自走了进去。 “堂中大夫可在?”孟悬黎环顾清寂药堂,未见人影。 机灵的小药徒忙迎上前:“苏大夫在后院炮制药材,姑娘若不弃,请在里间稍候片刻?” “有劳。” 窗隙透入的凉风,引得孟悬黎一个轻嚏。她正欲取帕,便听一道倦意声自身后响起:“怎么,李姑娘……染了风寒?” “未曾。” 孟悬黎转身浅笑,目光落在来人略显苍白的脸上:“倒是先生您……瞧着倒有几分风寒侵扰之相。” 她这段时日苦读医典,凡遇疑难便强记于心,此刻竟派上了用场。 未入堂前,她本不抱希望再见这位“大忙人”,未料此番相遇,既意外顺利,又少了初识时的生疏拘谨。 苏子胥脚步微顿,缓缓侧首:“愿闻其详。” “先生面色恍白,神光稍敛,行止间亦见几分滞重……”她尚未说完,便被苏子胥含笑打断。 “李姑娘是自学的?进境倒是不慢。” 孟悬黎谦然一笑:“在先生面前,不过班门弄斧罢了。” “姑娘此来,想必还是为了尊夫吧?”苏子胥转身,行至案前,话锋一转,“姑娘既有兴致,不如先替苏某诊个脉?某也好看看姑娘,究竟学了几成。” 孟悬黎微怔,旋即莞尔:“好。” 她依言落座,取过迎枕置于案上。 苏子胥依言将手腕搁于其上。孟悬黎伸出纤指,隔着一方素帕,轻轻搭上他腕间青络。粉润指尖与淡青脉络相映,恰似春桃缀于新叶。 “脉象浮紧有力……先生身上,是否还隐有疼痛?” “嗯。” 苏子胥方抬眸,便见孟悬黎倾身靠近,凝神端详他的面容,沉吟道:“先生双颊隐透淡绯,唇色却显苍白……” “如何?” “当是近日劳碌过甚,不慎为风邪所侵。”孟悬黎凭记忆推断,“先生,我说得可对?” “对。” 苏子胥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垂首,意味不明地低语:“姑娘的夫君,近日可有什么症状?” 孟悬黎眉心微蹙。 她哪里知晓世子爷近况?当初既用了假身份,此刻也只能将这谎话圆下去。 她起身,面上维持着温婉笑意:“按着医书所载方子,日日为他煎服,算来也有七八日了,却仍不见起色,也不知是何缘故。” 苏子胥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颤,清了清嗓子,有意问道:“精神可还好?” 孟悬黎走回椅边,缓缓落座:“精神倒比先前略好些,只是身子骨依旧如故。” 苏子胥抬眸,目光深深落在她脸上,唇角微扬:“眼看天色欲雨,待会儿我为姑娘开个方子,你带回去煎与尊夫服下。” “若日后有转机,可再来找我。” 孟悬黎惊喜应下。 辞别之际,见苏子胥送至门口,孟悬黎忙道:“先生留步,我自行回去便好。” “雨湿路滑,李姑娘小心脚下。”苏子胥嘱咐道。 孟悬黎想起他方才病容,关切道:“先生今日既感风寒,不如早些闭门歇息,也好将养。” 苏子胥闻言微怔,轻轻颔首:“李姑娘先回吧。” 言罢,孟悬黎撑开伞,纤影没入迷离雨幕之中。 仁济堂前,落英霏霏,雨点纷乱如麻,好似亡国前夕的萧索破败。 苏子胥抬眼,凝视着她故作寻常,行至街角,悄然登上一辆华盖马车,直至那车驾彻底消失在雨巷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 “先生,您要的药材都备齐了。”小药徒捧来包裹。 苏子胥定了定神,只道:“你先回吧。” “是。” 待小药徒离去,苏子胥望着街上匆匆避雨的行人,漠然转身入堂。 他徐徐阖上堂门,门扉合拢的刹那,他面上那点温润尽褪,只余一片惨白,神情犹如困守孤城的亡国遗君,眼底燃烧着愤懑与不甘,欲杀出重围,夺回那早已倾覆的故国山河。 * 夜半更深,国公府书房烛火通明。 “观阙,你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皇帝萧琮得知孟家嫡长女丑闻,本以为可借此了结这桩婚约。未料他这外甥手段雷霆,直接换了新娘,更紧闭府门,对外宣称病重静养。 若非他乔装改扮,今夜只怕连这国公府的门槛都迈不进。 陆观阙搁下紫毫,抬眸,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时机未至,恕臣……尚不能向陛下明言。” “你母亲当年惨死许州,你父亲因此心灰意冷,远遁长安修道不问世事。这偌大国公府,就剩你一人”萧琮语带焦灼,“朕怎能不忧心?” “陛下宽心。”陆观阙语声平淡无波,“臣自会珍重自己。” 萧琮长叹一声。 他深知陆观阙秉性,心思深沉如海,想做的事从不宣之于口,纵是大罗金仙也难窥其一二。 良久,萧琮终是忍不住问道:“观阙,朕记得你素日不喜你祖母强定的这桩婚事。如今怎么执意要娶,还换了人?” 陆观阙起身,行至烛台旁。 跳动的火光将他侧颜映得明暗不定,更添几分莫测。他声音低沉,似在陈述,又似在承诺:“待得日后,陛下自会知晓。” 第10章 萧琮追问之语尚未出口,书房门被猛地推开。 德叔跌撞而入,满面惊惶,汗珠滚落:“……参……参见陛下!世子爷!” 陆观阙眉峰骤聚,侧首望去:“德叔,何事惊慌?” 德叔目光扫过座上的萧琮,喉头滚动,竟嗫嚅着不敢言。 “说!” 陆观阙声音陡然转厉,一步已抢至德叔面前,全然不顾皇帝惊愕的目光。 “是悬黎姑娘……”德叔声音发颤,小心翼翼地觑着陆观阙瞬间冰冷的脸色,“方才,被人……掳走了!” 轰! 陆观阙眼眸的温润顷刻消失,化作两道凝了杀意的利刃,迅疾飞进黑暗中。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浮云蔽白日(1) 萧琮尚在御书房内震惊失语,陆观阙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没入幽暗。 “究竟怎么回事?”他疾行的步子在回廊作响。 德叔小跑紧随其后,声音很低:“申时,悬黎姑娘出门采买,归途之中,遭一蒙面人劫掳而去,” 陆观阙握剑的手骨节泛白,青筋暴起,冷声道:“她身边的人都是死的?。” 德叔大气不敢喘:“马夫和丫鬟,尽数被杀,这才……” 陆观阙面色阴沉如铁铸,呼出的气息仿佛爬满了噬骨的毒蚁,一寸寸啃噬着他的血 肉。 “你即刻带人围了孟府。”他脚步不停,声音斩钉截铁,“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孟仲良那个老匹夫。”陆观阙森然冷语,“当初应承得天花乱坠,如今竟出此纰漏?” “今夜,你去送他一程。” 连个人都看不住,留着何用? 死了干净。 德叔闻言,心头巨震,脚步不由一顿,旋即领命:“是。”身影迅速消失在暗影中。 * 郊野破庙,败落倾颓,周遭荒坟,赤土之下埋着白骨。坟头青烟幽幽,如同亡魂不散的叹息。 孟悬黎猛然惊醒,眼前被厚厚黑布蒙蔽,唯余一片死寂的黑暗。 她手足被紧缚,连齿间也塞了素帕,发不出丝毫声响。孟悬黎竭力靠向墙壁,咽下恐惧,逼迫自己清醒。 蒙面人立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如同审视猎物。他探手,扯去她口中的布团。 孟悬黎得以喘息,声音嘶哑控诉:“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杀害我身边人?为何将我绑来此地?” 蒙面人喉间发出嗤笑,并不作答,只绕至她身后,双臂如铁钳般将她拦腰抱起。 孟悬黎惊骇欲绝,奋力挣扎,用头狠狠撞向对方胸膛。 那人浑不在意,径直将她按倒在铺着枯草的破席上,声音带着诡异的轻柔:“莫再动了,再动,保不齐,会发生什么。” 那语调柔得瘆人,是她从未听过的阴柔。 孟悬黎眼前是无尽的漆黑,身下草席的寒意如毒蛇般钻入身子,整个人仿佛坠入无底深渊,无所凭依。 “你不杀我,”她强自镇定,声音发颤,“是想拿我,威胁人?” 蒙面人轻笑,带着几分赞许和残忍:“还挺机灵,我这还没说,你便猜着了,不过嘛,”他话锋陡转,寒意森森,“姑娘可曾听过一句古训?” 孟悬黎心头一紧:“什么?” “聪明反被聪明误。”话音未落,那人掌风凌厉劈下。 孟悬黎只觉后颈剧痛,意识如断线风筝沉入无边黑暗。 见她彻底昏厥,蒙面人扫视窗外,迅疾掏出备好的药,捏开她的下颌,将药物强硬灌入。 稍待片刻,他伸出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力道,碾压着她的唇瓣,直至下唇渗出殷红血珠,他才满意罢手。 * 自国公府疾驰而出,陆观阙率领暗卫如夜枭般穿梭于东都暗巷郊野。最终,在郊外破庙,寻得了孟悬黎的踪迹。 陆观阙骤然抬手,示意身后众人止步。 为首的暗卫硬着头皮上前:“世子爷,若我等不随行护卫,陛下会怪罪下来。” 陆观阙神色阴晴不定,只淡淡吐出二字:“无妨。回去。”语气不容置喙。 众暗卫面面相觑,终是无奈躬身:“遵命。”身影迅速隐没于夜色。 陆观阙独自举步,踏入破庙残垣。 他推开腐朽的木门,地面散落着瓷片与药渍。 他心沉如铁,继续向内,透过破败的窗棂,目光触及草席上那抹苍白的身影。 孟悬黎静静躺在那里,面容惨淡,呼吸微弱,宛如一轮坠入尘泥的月。 “你是谁……”一声细若游丝的呓语自席上飘来。 这声音落入陆观阙耳中,如在暴雨中穿行的毒蛇,一面吐着信子,一面缠绕上带刺的花,让他周身散发出阴鸷而暴戾的气息。 他面沉如水,疾步上前,解下披风,将她的身躯紧紧裹入怀中。 莹白月光洒在她脸上,陆观阙眯起眼,细细端详。 青丝散乱,眉尖紧蹙,红肿的唇瓣刺目惊心,整个人脆弱得一拢,便能扼断他的呼吸。 很好。 竟敢动他的人。 还如此挑衅。 那就死去吧。 陆观阙耳中嗡鸣骤起,目眦欲裂。他知道,这是那场大火后留下的余韵。 他强压着翻腾的杀意与瘾,再次将孟悬黎抱起,步履踉跄地踏出破庙。 天际浓紫,两人的身影渐渐融入其中。 暗处,蒙面人悄然现身,坦然立于残破的佛像前,死死盯着指尖残留的口脂与血痕。 须臾,他喉间爆发出凄惶的笑声,在死寂的破庙中回荡:“陆观阙,原来你,根本没病啊。” * 次日拂晓,数只乌鸦在国公府上空盘旋不去,凄厉的嘶鸣划破晨霭。 陆观阙闻声,眉峰紧蹙,遣人去驱赶,却有一只黑羽乌鸦盘旋嘶鸣,久久不散。 德叔见状,悄然走近,低声道:“世子爷,孟家那边,已办妥了。” 陆观阙立于廊下,面无表情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嗯。” 昨夜,他将昏迷的孟悬黎径直抱回国公府,思及迫近的腊月婚期,终究暂留了孟仲良一命。对外只宣称孟悬黎染疾,需静养,谢绝一切探视。 德叔接过空碗,觑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惶然道:“今晨,那贼人押解途中,咬舌自尽了。” 陆观阙勾起淡笑,她至今沉睡不醒,生死未卜,那罪魁祸首竟如此轻易地解脱了? “尸首何在?”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德叔脸色惨白,猜不透世子意图:“已,已草草掩埋。” “挖出来。”陆观阙的声音依旧平淡,“鞭笞一百,再埋。” 德叔骇然,几乎失声:“世子爷,人死如灯灭,这般处置,恐惹非议,有伤天和,” “我不信这些。”陆观阙微微侧首,眼神看向远处,“况且,这是他应得的。” “去吧。” 见他心意已决,德叔不敢再言,只得躬身退下。 恰值细雪飘落,陆观阙屏退左右,独自踏入寝房,反手阖紧门扉。 屋内沉香幽袅,静谧得只闻彼此呼吸。他徐步走至床边,倾身,指尖撩开她额角汗湿的碎发,最终停留在她犹带血痕的唇珠上。 指腹传来温软的触感,带着活着的微温。 “世子爷,余太医到了。”门外传来小童通禀。 陆观阙指尖倏然收回,面上情绪敛去,化为一片沉寂。他起身开门:“先生请进。”又对小童摆手,示意其门外守候。 余太医昨夜宫中当值,清晨甫出宫门,便被国公府的人请来了。初以为是世子旧疾发作,及至府中,方知病者是那位未来的世子妃。 “自昨夜至今,她深陷梦魇,未曾苏醒。” 陆观阙说着,亲手撩开帐幔,侧身坐在床边,将孟悬黎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余太医垂首趋近,待看清女子面容时,心头猛地一跳,惊愕之下,竟不敢再上前。 “过来。”陆观阙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他轻轻托起孟悬黎的手腕,露出寸许肌肤。 余太医硬着头皮上前,搭上脉枕,指尖微颤。 良久,余太医收回手,面色凝重,跪倒在地,谨慎回禀:“这位姑娘,似中了毒。” “毒?” 陆观阙语调依旧平淡,眼底却骤然翻涌起骇人的戾气:“何毒?” “回世子爷,是雪莲青。”余太医额角渗出冷汗。 “说清楚。” “此毒入喉,神志便如坠无间黑暗,冷汗淋漓,心脉渐趋平缓微弱,恍若风中残烛。若两日内不得解,则生机断绝,回天乏术。” 他偷觑一眼世子越发红的眼眸,急忙补充:“然,这姑娘体质尚佳,所中毒量甚微,尚有一线生机。” 陆观阙冷汗浸湿中衣,紧绷的心松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眉宇沉冷:“这两日,你留在府中。对外,你知晓如何回话。” 第11章 “臣定当竭尽全力。”余太医伏地叩首。 “下去配药。” “是。” 窗棂外,细雪无声飘落,屋内重归死寂。 陆观阙目光落在孟悬黎眉目上,拉高锦被,将她裹得更紧。他下颚贴着她的脸颊,如同受伤的野兽相互依偎取暖:“外面,下雪了。” 他的声音低哑的不成样子:“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那夜,也落了雪……” 怀中人微弱的呼吸拂过他颈间,带来一丝痒意。陆观阙不由地收拢双臂,将她嵌入怀中,如同将她嵌入骨血中,不留一丝缝隙。 温香在怀,陆观阙却通体冰凉,汗湿重衫。他忽而倾身,含住了她呼出的、带着药香的气息。 气息交缠,香气缭绕,陆观阙耳根泛起红热,他 强抑着心绪,只需再近一寸,便能攫取那朵带血的唇。 但他没有。 他如同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旋即,小心翼翼将她放回床榻。 陆观阙方踏出房门,便见一婢女匆匆走来,低声道:“世子爷,陛下口谕,请您入宫一趟。” 陆观阙不置可否,只对小童冷声吩咐:“守好此处,任何人不得擅入。若她苏醒,即刻来报。” 言罢,才转向婢女:“备轿,入宫。” 御书房内,日影西斜。 陆观阙甫一跪下行礼,便听萧琮沉沉开口:“如今,人都抱回国公府了,”他顿了顿,亲自上前将陆观阙扶起,深深叹息,“观阙,你可知朕,为何不喜你祖母定下的这门亲事?” “陛下曾言,不齿孟仲良为人。”陆观阙垂眸,语气平静无波。 见他双眸空寂,萧琮仿佛忆起旧事,缓缓点头:“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娶吧。” 他语重心长:“唯有一点,你需得珍重自己。” “劳陛下挂怀。明日,臣便送她回府。”陆观阙应道。 萧琮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关切探问:“今日,可服药了?” “嗯。”陆观阙略一停顿,“她病体未愈,臣先行告退。” 萧琮望着他,怔忡片刻,终是无奈地挥了挥手:“回去吧。” 待那玄色身影消失在殿门,萧琮缓缓转过身,对着壁上、图,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唯愿,苍天庇佑他这命悬一线的外甥。 * 又过数日,孟悬黎依旧沉睡。 她无意识蜷缩在锦被里,神思飘渺,恍若坠入一片银白混沌的天宫幻境。 但见云海翻腾,一位黑衣仙人踏云而来,袍袖翻飞间,法力激荡,轰然破开宫门。他身形如电,直取殿中一位白衣仙人,五指如钩,狠狠扣住其后颈,将其拖出殿外,按在云面之上。 一黑一白,一追一逃。 孟悬黎隔着重重云霭,看不清仙家真容,只觉身不由己,随他们飘向一处绝巅。 “大胆孽障。竟敢盗取吾之明珠?是嫌命长么?”黑衣仙人声音低沉,蕴含着毁天灭地的怒意。 “你这邪仙。空口污蔑。那明珠本就是吾之物。”白衣仙人奋力挣扎。 “你的?何不速速去死?”黑衣仙人全然不听辩解,抬脚狠戾踹向白衣仙人背心。 “噗——”白衣仙人鼻腔瞬间鲜血迸流。 他目眦欲裂,情急之下,提起拳头,凝聚残存仙力,狠狠劈向黑衣仙人头顶。 黑衣仙人额角霎时绽开血花,他却狞笑一声,反手揪住对方仙髻,将其狠狠砸向云面。 一下。 两下。 砸得那白衣仙人乌珠迸裂,脑浆欲流。 白衣仙人瘫软在云上,呕出鲜血,勉力调息:“你,你这等蠢物,也配与吾争夺明珠?” 黑衣仙人踉跄站稳,抹去额角血痕,嗤笑道:“争?吾乃玄离侍者。此明珠原是我在月宫亲手栽下的棠梨花精魄,三百载寒暑,吸月华,纳日精,方于今世凝结成珠。” “此乃瑰宝。” 白衣仙人强撑起身,厉声驳斥:“一派胡言。” “吾才是玄离侍者。此珠非花,乃吾瑶池圣境所育蟠桃仙胎。当年那泼猴搅乱天宫,它受其蛊惑,道心蒙尘,一心只念凡尘俗世,今日吾特来追捕这叛逃的精怪。” 黑衣仙人居高临下,目光如利刃般锁住对方,声音平静:“此珠乃佛祖座前,受无上佛法点化而成。尔等赝品,安敢妄言?” “受死。”黑衣仙人骤然转身,怒意滔天,法力化作无形锁链,瞬间绞住白衣仙人的十指。 “啊——”白衣仙人发出凄厉惨嚎,指骨寸寸欲裂。 “死到临头,还不招供?”黑衣仙人眼中戾气翻涌。 白衣仙人拼尽嘶喊:“吾才是,真正的玄离侍者。” “冥顽不灵。” 黑衣仙人趁其心神溃散,猛然拿出一面光华万丈的宝镜:“便让这照妖镜,现出你的原形。” 躲在云霭后的孟悬黎惊骇捂唇,镜光所及之处,那白衣仙人,竟化作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鼠精。 她心胆俱惊,转身欲逃,却被那黑衣仙人瞬息察觉。 “你这明珠,还想往何处逃?” 黑衣仙人袖袍一挥,一股狂风瞬间将孟悬黎卷起。 无边的窒息汹涌而来,在意识湮灭的尽头,孟悬黎仿佛攀住了什么。她用尽力气向上抱去:“不,仙人,我不是明珠。放我走,我真的不是。” “姑娘,姑娘……”一个女子声音穿透梦境,将孟悬黎拉回现实。 孟悬黎悚然睁眼,两行泪水流下,如同死水,毫无生气。 沉璧强忍心酸,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姑娘醒了?可觉得哪里不适?” “你……是谁?” 孟悬黎浑身冰冷,惊恐地向床榻深处蜷缩。 她大口喘息,双手急切地摸索着身下的被褥,枕头的纹路——是她的闺房。 她没死。 她还活着。 “奴婢沉璧,是老爷新拨来伺候姑娘的。”沉璧连忙回话。 孟悬黎的泪水瞬间涌得更凶,声音破碎:“丹若他们,是不是……” 记忆涌入脑海,归家途中,骤然出现的蒙面人,劫持的马车,颈后的剧痛,再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与束缚。 那蒙面人,究竟是谁? 后来发生了什么? 无边的黑暗让她恐惧,不敢闭眼。 沉璧见她惊惧,连忙给她擦眼泪:“是。那日老爷久候姑娘不归,心急如焚,特命奴婢带人寻找。万幸,最终在郊外寻到了姑娘。” 她刻意隐去了国公府的痕迹。 孟悬黎愣住:“你……会武功?” “是。”沉璧眼神坚定,“奴婢自幼习武,日后定当竭尽全力,护姑娘周全。” “至于那劫掳姑娘的恶徒。” 她语气转冷:“已被官府擒获。据查,是个流窜江湖,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他是见姑娘衣着不凡,起了歹心,想绑了姑娘勒索孟家钱财。” “嗯。”孟悬黎擦去泪水,声音沙哑,“稍后,烦请你支些银子,厚恤那枉死的马夫家小。” “至于丹若。”她喉头哽咽,“她家中已无亲眷,你寻个风水好些的地方,让她入土为安。” “姑娘昏迷了七八日,身子虚弱,这些事奴婢自会妥善料理,姑娘切莫再劳神了。” 沉璧轻声劝慰,小心将她扶起,让她倚靠在松软的引枕上:“奴婢去给姑娘端药来。” “屋里太黑了……”孟悬黎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点盏灯,好么?” 此刻窗外雪光映照,屋内一片清亮。沉璧闻言一怔,只道她昏迷初醒,神思混沌,便柔声应道:“姑娘先用些汤药,奴婢稍后便去点灯。” 孟悬黎蹙紧眉头,张开嘴,忍着苦涩将药汁饮尽。 药碗撤下,屋内重归寂静。 孟悬黎静静地“坐”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越收越紧。 孟悬黎茫然地伸出手,在虚空中摸索了一下,指尖什么也没有触碰到。 她攥紧被角,声音带着绝望:“我的眼睛,莫不是,盲了吧?”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浮云蔽白日(2) 冬日的太阳是莹白色泽,透过雕花木窗,浮现在孟悬黎身前那密合色锦被上。碎瓷声清脆刺耳,她听到沉璧失手打翻了药碗。 锦被的凉阴阴压在腿上,连带着整个身子也如铅块,动弹不得。不知何时,窗外雪声簌簌,下得更紧了。 孟悬黎颤抖抬起手,指尖带着渺茫的希冀,轻轻抚上自己的眼眶。她“看见”一只杜鹃鸟,孤零零地耸立在枯树枝头,尖喙狰狞啼叫,声声凄厉,哀鸣的泪水溅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慌忙拭去那并不存在的湿意,惊惶向被褥深处缩去。 被褥里幽暗闷热,她像困在樊笼中的鸟雀,任由神魂涣散,游离。 是真的。 她看不见了。 第12章 沉璧惊骇失色,慌忙蹲下拾捡碎瓷:“姑娘,奴婢这就去请大夫!”她将碎片匆匆置于案上,转身欲奔。 “等等。”孟悬黎的声音从被褥里闷闷传出。 沉璧急步折返,眼中含泪,心疼道:“姑娘有话,日后慢慢说。眼下最要 紧的,是治好眼睛。” 外间传来隐隐的喧闹鼓乐声,孟悬黎从被中探出头,大口喘息:“今日是十一月初九?” “是,今日是大姑娘出阁的日子。”沉璧低声回道。 “把我妆奁里那套点翠头面,送去给她。”孟悬黎空洞的眼帘定定“望”向帷帐,屏息凝神,“权当我这个做妹妹的一点心意。” 沉璧咬紧下唇,闭了闭眼:“是。” 孟悬黎的“视野”一片雾蒙混沌,仿佛置身于深山幽谷,无论如何摸索,也寻不到光亮出口。 片刻静默,她摸索着在床边坐稳:“你先去请大夫,旁的事,容后再说。” “姑娘好生坐着,奴婢即刻便回!”沉璧语带哽咽,匆匆离去。 听闻脚步声远去,孟悬黎静静倚靠在冰冷的帐架旁,一股巨大的怅惘席卷而来,她终于,被迫接受了失明的事实。 “阿嚏!” 寒意侵骨,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孟悬黎扶着帐架,凭着残存的记忆,小心摸索着下床,想寻件厚实衣裳裹身。 她身着素白寝衣,如无字宣纸。远远望去,乌发如泼墨,倾泻而下,落在宣纸上,成了一副笔酣墨饱的凄清图卷。 “小心!” 陆观阙见她身形不稳,似要绊倒,疾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啊!”孟悬黎如遭蛇噬,仓皇惊叫,猛地挣开他的手。 陆观阙目光凝固,盯着她茫然无焦的双眼,声音颤抖:“别怕,是我。” “世子爷?”孟悬黎惊魂未定,“你……你怎么来了?” “听闻你醒了。”陆观阙僵在原地,瞳孔骤缩,声音艰涩,“你的眼睛……” 巨大的痛楚和自责,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陆观阙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声音低沉而痛楚:“是我无能,未能护你周全,教你受此大难。” 孟悬黎本想推开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可他的安抚与自责,击溃了她心防。泪水再一次决堤,她哽咽道:“不关世子爷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若我身子好些,”陆观阙松开她,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她严实裹住,旋即俯身,将她拦腰稳稳抱起,“你也不会遭此横祸。” 孟悬黎猝不及防,吸了吸鼻子,带着一丝茫然问道:“你……你能抱得动我?” “你一个姑娘家,”陆观阙步履沉稳地向床榻走去,“我身子再弱,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孟悬黎心想也是,“哦”了一声,悄然将脸颊埋在他肩头,蹭去了未干的泪痕。 “外头风雪正紧,你需静卧将养。”陆观阙将她轻放回床榻,俯身撑在她上方,凝视着她空洞的眼眸,“除了眼睛,可还有何处不适?” “没有。” 孟悬黎眨了眨失去神采的眼睛,想起方才慌乱中似乎打到了他,道歉说:“方才我不是有意的。” “无妨。” 陆观阙直起身,扯过锦被仔细为她盖好。他注视着她微微张合的唇瓣,一股强烈的瘾几乎冲破堤防。 陆观阙退至一旁方凳坐下,孟悬黎背后是柔软的靠枕,她抿了抿唇,幽幽叹息:“早知如此,那日便不出门了。” 陆观阙的目光紧锁着她,声音低沉:“阿黎那日出门,究竟所为何事?” 他早已遣人细细查过五芳斋与仁济堂周遭,除那具自尽的尸首,竟无半点可疑痕迹。 随行的丫鬟马夫当场毙命,线索全断。 可他心中那根弦始终紧绷,此事绝非寻常绑架,更像一场蓄谋已久的暗算。 “只是去五芳斋买了些玫瑰酥饼,”孟悬黎低声道,“顺道去了仁济堂,抓了副药。” “药?”陆观阙眉峰微蹙,“什么药?” 孟悬黎忽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声音带着窘迫:“是……是给你抓的药。本想着送去国公府的,谁知竟出了这等祸事。” 陆观阙喉头微动,眸色深暗。 他倏然起身,挪至床沿坐下,俯身,一个带着怜惜与难以言喻的吻,落在了她的掌心。 “你……你……”孟悬黎掌心被烫了一下,人彻底懵了,怔怔地僵在床上,脸颊后知后觉泛起红晕。 陆观阙未觉此举有何不妥,追问道:“然后呢?你还记得劫持你的人,说过什么话?” “那人不是被抓了么?”孟悬黎旋即想到什么,心头一凛,“世子爷是觉得,被抓之人是替死鬼?” 陆观阙伸手,指尖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刮过她的掌心:“不错。” 孟悬黎蹙眉,凝神回忆:“那人说话声调很柔,柔得有些诡异,像是戏台上的伶人,我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他没杀我,是想拿我威胁人,但威胁的是谁,我不知道。” 陆观阙默然。 威胁?孟家有何值得威胁之处? 只能是冲着他来的。 既是冲他而来,为何不直接找他?偏要对她下手? 当年许州旧事,相关之人早已化为枯骨,难道还有漏网之鱼? 孟悬黎正欲细问,外间传来沉璧的声音:“姑娘,大夫请来了。” “啊?”孟悬黎一惊,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慌乱请求,“世子爷,你快进去躲躲。”她摸索着指向里间的屏风。 “躲?”陆观阙眉梢微挑,纹丝不动,“我为何要躲?” “若……若那大夫是个嘴碎的,见你在我闺房之中,传出去,恐于名声有碍。”孟悬黎咬着唇,迟迟未应沉璧。 “怕什么?”陆观阙语气淡然,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我名分早定。况且,我来探望未来的妻子,孟府上下皆知。” 孟悬黎脸颊更红,支吾着,终是无奈道:“那好吧。” 话音未落,屏风外已传来脚步声。 苏子胥提着药箱步入内室,目光触及床边人影时,脸上温润的笑意瞬间凝固,化为恰到好处的惊讶:“你……你是李姑娘?” 孟悬黎闻声也是一惊,万没料到沉璧请来的大夫,竟是苏子胥。她尴尬地牵了牵嘴角:“苏先生,我不叫李萱,也尚未成婚。当日隐瞒,实因……” “草民苏子胥,参见世子爷。”苏子胥已放下药箱,恭敬地躬身行礼,打断了她的解释。 “哦?”陆观阙眼眸未抬,指尖拂过袖口暗纹,“你怎知我身份?” “外间皆知世子爷即将迎娶孟家嫡女。今日孟府长女出阁,能于二姑娘闺房中坦然安坐者,”苏子胥垂首,声音平稳,“自非外男可比。” 孟悬黎心头微震,这苏先生好生敏锐,仅凭一面之缘与屋内情状,便已窥破关窍。 陆观阙神色淡淡:“内子昨日高烧不退,今日醒来,双目肿胀难视,有劳先生诊治。” 孟悬黎攥紧了被角,明白陆观阙此言是为堵苏子胥之口,防他泄露“绑架”之事。 陆观阙拉过她的手腕,置于迎枕上,看着她的手腕,心中却掠过德叔查探的消息—— 仁济堂原属甄姓医家,甄老大夫无子,招赘徒婿苏子胥。苏子胥,本籍钱塘,父母早亡,得甄家收留教养,现为仁济堂坐诊大夫。 身世、年龄、生平,看似清白无虞,却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先生。”孟悬黎察觉覆在腕上的丝帕被移开,急切问道,“我的眼睛可还有救?” 苏子胥撩袍跪下,声音清晰沉稳:“有救。” “然则,姑娘这眼盲之症,并非高烧所致,”他略略抬眼,目光扫过陆观阙侧脸,“乃是被人下了毒。” “哦?”陆观阙眉峰一挑,眼底寒光微闪,“是何毒?如何解法?” “是雪莲青。”苏子胥不疾不徐道,“此毒服下,两日内若不得解,必死无疑。纵使得救,亦可能留下后患。” “幸而孟姑娘体质强健,所中毒量亦微。若能按方调治,悉心疗养,这眼疾,三四个月后,当可复明。” 陆观阙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审视着苏子胥。 他忽地伸手,将孟悬黎微凉的手紧紧握入掌心,颇有宣示意味。片刻沉寂,他笃定道:“如此甚好。日后阿黎的眼睛,就托付给苏先生了。” 孟悬黎惶恐,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陆观阙更用力地握住,指尖带着安抚力道轻轻揉按。 她咬了咬下唇:“世子爷,这恐怕不成。苏先生尚 有仁济堂事务,岂能因我一人……” 她话未说完,跪在地上的苏子胥已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恭顺:“草民定当竭尽全力,救治孟姑娘。”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浮云蔽白日(3) 第13章 苏子胥怎么就应下了? 从前她想让他指点一二,他都断然拒绝,今日为何会轻易应允? 思及此处,孟悬黎心头不觉一紧,她明白陆观阙方才那番话的深意了。 只怕,是怀疑苏子胥。 孟悬黎压下心头疑虑,面上维持温婉:“那就有劳苏先生费心了。” “孟姑娘安心便是,我先回仁济堂,稍后遣药童将药送来。”苏子胥声音依旧平和。 陆观阙起身,亲自将他送至门外。 窗外的雪下了半日,白光幽幽流转,连屋内也染上清冷的白晕。陆观阙抬眸望去,院中一截枯枝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裂在雪地里。 见她沉默良久,神情恍惚,陆观阙端详着她,有意打破沉寂:“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复又坐回床沿,声音低沉如耳语:“绑架之事,我会彻查到底。若他真能治好你的眼睛,也算洗脱嫌疑。” 孟悬黎语气笃定:“他不是绑我之人。” “但……”她略一迟疑,“他今日与从前有些不同。” 陆观阙眸光微凝,状似无意问道:“从前?你二人是何时相识?” “长生观……”孟悬黎声音轻缓,“那日我给阿娘做法事,出来时落了雨,恰在亭中遇上了他。” 提及亡母,她脸上又浮现出不安,陆观阙见她那日,她也是这般不安。或许是因为“替嫁”这层隔阂,她对自己始终疏离拘谨,但日后,她的脸上不该再有这般神色,更不该为这些事烦忧。 “这些日子,我会常来看你。”陆观阙与她平视,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只一件,从今往后,你有任何事,都要告诉我。” “这……”孟悬黎下意识想抽回手,“太劳烦世子爷了。” 陆观阙脸色瞬间阴冷下来,自然明白她话中推拒之意,无非就是不愿对他敞开心扉。 他指尖悬空,在她刘海处,若有若无地轻扇:“这怎么算劳烦?” 孟悬黎感到微痒,抬手去捋额前碎发。 陆观阙勾起笑意,俯身凑近,气息几乎拂过她耳畔:“我这身子,朝不保夕,你肯嫁给我,已是我天赐的福分。这桩婚事,是我连累你,给你添麻烦才是。” “趁着我精神尚可,让我多陪陪你,可好?” 孟悬黎正欲婉拒,身子却陡然一轻,自己竟被陆观阙拦腰抱了起来。 “啊!” 她惊呼一声,怕摔下去,更怕累着他,只得用力攀住他的肩颈。 陆观阙呼出的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耳廓,她浑身紧绷地向后仰,试图避开这亲密的接触。微微颤动间,几缕发丝不经意蹭过他的下颌。 “莫动。” 陆观阙声音沙哑,手臂收得更紧。 他想让她动,想让她依偎自己,但眼下,为着婚事顺利,他只能将渴望强压下去。 陆观阙停下脚步,松了松箍在她腰间的手:“旁边是窗,听听那雪声。” 他怎知她爱听落雪? 孟悬黎心头微动,细声喘息着,摸索到靠背引枕,小心地往里缩了缩。 陆观阙将她安置妥当,搭上柔软的绒毯,又将一个温热的汤婆子塞进她手中:“坐着歇会儿。” “府上还有事,明日再来看你。”言罢,他俯身,轻柔抱了抱她。 孟悬黎惊得睫羽乱颤,垂眸不敢“望”他。长发滑落手腕,她撩开发丝,掌心紧握着汤婆子传来的暖意。 1 “……你去吧。” 听陆观阙的脚步声远去,孟悬黎莫名追忆起他过往的种种举动。他总是这般温柔、随和、儒雅……分明是这样好的人,她心底深处,为何总萦绕着那挥之不去的后怕? 是,怕他骤然离去? 抑或是,怕那守寡的凄清岁月? 孟悬黎摇了摇头,深觉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忽而,她凝神细听。 窗外庭院中,点点雪珠儿被寒风裹挟着打旋,间或夹杂着枯枝的掉落声。 孟悬黎伸手,指尖沿着炕桌,触到窗子,是一层因室内温热而融化的水汽。 指腹温润,记忆与夙愿,再次如潮水般涌向孟悬黎。 她唇角不觉弯起,轻轻喟叹:“下雪了。” * 孟悬黎在屋内将养了大半月,这日天光放晴,雪霁风清。 她在沉璧搀扶下,于廊下散心透气。刚坐定,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孟姑娘,今日感觉如何?” 自那日后,苏子胥虽日日遣人送药至孟府,但仁济堂事务繁杂,他亲来的次数寥寥。今日竟亲自登门,想必是有要事。 “今日好了许多,眼睛已不疼了。”孟悬黎双眸覆着轻薄的素绢丝帕,外人一看便知端倪,“只是夜里,依旧睡不安稳。” “这丝绢。”苏子胥走近,立于她身侧,“姑娘不必覆着了。” “我是怕白日里碍着丫鬟们做事,这才戴上的。”孟悬黎微微蹙眉,疑惑道,“先生今日亲临,是有要事?” 苏子胥微怔,将东西置于旁边案几上:“外间皆传,姑娘与世子爷婚期定在下月初。苏某一介布衣郎中,身无长物……” “此乃我行医多年,手录的札记心得。姑娘日后若得复明,或可一观。” 孟悬黎闻言惊讶,喉头微动,推辞道:“这如何使得?此乃先生心血所系,岂能白白赠我?” 苏子胥淡淡一笑:“姑娘当日不是说,要为世子爷研习医道么?” “这本札记,所载颇详。”他语速忽而放缓,一字一顿,清晰异常,“况且,明年开春,我便要携甄小姐回钱塘了。” 孟悬黎曾听闻,这苏先生与甄小姐,自幼便有婚约。 “钱塘?”孟悬黎不解,“先生在东都经营得好好的,为何忽然要回去?” “东都居,大不易。”苏子胥语气疲惫,“铺面租金高昂,虽终日忙碌,所得却甚微薄。算起来,连给姑娘送一个月的药资都不及。故而思量着,不如回钱塘故里,成亲后,再开一间小小医馆,图个安稳度日。” “原来如此。”孟悬黎略作沉吟,侧首唤道,“沉璧,去将我首饰匣中那对羊脂玉镯,还有前日世子爷送来的赤金项圈取来。” 苏子胥连忙拱手:“孟姑娘,这可使不得,苏某与姑娘说这些,绝非为讨要馈赠,实是……提前作别。” 沉璧很快便将东西捧了出来。 孟悬黎拢了拢身上的软毯,温言笑道:“苏先生,这些时日,我的病,乃至世子爷的病,都是你照顾的。你我虽相识日短,也算半个朋友了。这点东西,权当是我给你与甄小姐的新婚贺礼。若日后得便,定当亲至钱塘,讨杯喜酒喝。” “那……”苏子胥敛眸,眼中情绪难辨,声音却依旧恭顺,“苏某便深谢姑娘厚意了。” 他话锋一转:“姑娘坐得久了,于气血无益,不若起身走走?” “也好。”孟悬黎往后靠了靠,抿唇道,“沉璧,你来扶我……” 话音未落,手臂已被苏子胥稳稳搀住。 陌生的男子气息骤然袭来,孟悬黎下意识推拒:“苏先生,这不合规矩,还是让沉璧来吧。” “沉璧姑娘,方才去为姑娘煎药了。”苏子胥声音平静。 孟悬黎眼前一片漆黑,若贸然挣脱,恐要跌倒,若任他搀扶,又恐被人瞧见,徒惹非议。 她心中暗叹,整个人像被推动的船,浸没在漆黑无岸海水中,随波逐流。 廊下另一端的月洞门处,陆观阙正举步而来。 天色黯淡无光,黄昏余晖显得苍白无力。他目光所及之处,隐隐约约散发着死人的气息。 他让苏子胥照料孟悬黎的病,一则是观其医术确有过人之处,二则也是想借此机会,再探此人的深浅虚实。 未料想,这两人关系竟亲近至此? 好到,能这般搀扶着散步了? “苏先生。” 陆观阙的声音响起,近乎灭顶的平静。 苏子胥背对着他,闻声猛地一顿,松开孟悬黎的手,旋即转身,躬 身行礼,温和道:“世子爷安好。” 陆观阙步履从容优雅,行至苏子胥身前,死白的脸上绽放出一朵近乎残忍的微笑:“听闻苏先生不日便要携家眷回钱塘,本世子在此,先行道贺了。” 他冷淡地扫过案几上那金玉之物:“阿黎怎地把这些东西拿出来了?” 孟悬黎僵立原地,不敢稍动,连忙解释:“我听闻苏先生要与甄小姐回钱塘完婚,这些……是送予他们的新婚贺礼。” 她听闻陆观阙来时,本就惊慌失措,又听他语气不善,唯恐他心生误会。 陆观阙一身墨色貂绒大氅,在孟悬黎与苏子胥的素白中,显得格外深沉孤绝。 他面面色温润,声音冷得瘆人:“苏先生,若无他事,便请回吧。” 苏子胥微微颔首,意味深长道:“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世子爷,山高水长,有缘再会。”[1] 第14章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极轻,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嗯。”陆观阙冷冷瞥他一眼。 孟悬黎立在一旁,不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须臾,庭院中唯余二人。 陆观阙向孟悬黎走去,不由分说,再次将她拦腰抱起。 他的动作看似温柔缱绻,臂膀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雪虽化了,寒气犹在。你身子未愈,岂能随意走动?” 起初,孟悬黎面对陆观阙这般照料,总觉不适。时日久了,府中上下似已默许,她心底那份疏离,也松懈了几分。 孟悬黎解释:“只是坐久了,想走动走动。” “世子爷为何会来?” 陆观阙垂眸看她丝毫不知有错,阴着脸,柔声道:“嫁衣做好了,我拿来给你试试。” 作者有话说: ---------------------- 【参考文献】 [1]出自王粲的《赠蔡子笃》 第11章 遗我双鲤鱼(1) 孟悬黎听闻“嫁衣”二字时,心口发紧,声音更是茫然:“世子爷,这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陆观阙本就因方才那一幕心绪堵塞,此刻见她这般懵懂无措,平添了许多恼恨。他垂眸看她:“过几日就大婚,如何不急?” 陆观阙心口一搐,手上力道加紧,连带着绒毯将她束缚在怀里。他闭了闭眼,满身都是她的气息:“以后不许把我送的东西给旁人。” 他的语气又冷又重,宛如骤然断裂的冰溜子,砸在地上,让人听了心悸。 “我平时戴不了那么多。”孟悬黎身子微颤,解释道:“况且,苏先生素日对你我都十分尽心,这也算是我们夫妇对他的答谢了。” 我们? 夫妇? “是我误会阿黎了。”他径直走进内室,将她放在床上,忽而温柔道,“方才是怕你摔着,才说话重了些。” “别往心里去。” 孟悬黎愣了一下,旋即回道:“没事儿。” “世子爷日后还是别抱我了,万一你有个闪失,旁人会说我不体恤的。” “谁敢说?”陆观阙看着她的唇,幽幽道,“况且,也只是抱一抱。” 孟悬黎身前全是他的热息,她悄然往后仰,尴尬道:“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做,有失分寸。” “有失分寸?” 陆观阙俯身凑近,凤眸微眯,凝视着她:“那这样呢?” 孟悬黎仰躺在被褥里,陆观阙身影自上笼罩下来,将她全然覆盖住。 她身着素白襦裙,乌发铺满了软枕,与陆观阙垂落的几缕发丝交缠在一起,倒似一幅水墨氤氲的太极图样。远远望去,两人便是那黑白的“阴阳鱼”,阳中有阴,阴中有阳,浑然难解。[1] 温热的鼻息拂在面颊上,孟悬黎惊慌失措,微微张口,声如蚊小:“这样不行。” “哦?那怎样才行?” 陆观阙眉目冷沉,分别握住她纤细双腕:“脸怎么红了?” 孟悬黎暗暗挣扎他的手:“不红。” “我看看。”陆观阙松了手,用手背去碰她的额头,“不是发烧,那是什么?” 碰上瞬间,孟悬黎下意识闭眼,陆观阙近在咫尺,目光落在她微微舒张的唇瓣上。 内室昏暗,孟悬黎素脸莹然生光,浮现出细密的汗珠儿,宛如随风飘落的雪珠儿,细碎,轻盈,隐隐透露出拒人的寒意。 他知道,她方寸已乱。 陆观阙直起身,唇角噙笑,淡淡道:“阿黎若穿上嫁衣,是不是比现在还要美?” 孟悬黎将脸埋在软枕旁,蜷缩身子,闷闷道:“不知道,反正我看不到。” “我看到就行。”陆观阙转身,略一拂袖,“我去喊沉璧,帮你试嫁衣。” “……嗯?”孟悬黎转过身子,落在陆观阙眼中,确是笑意渐深。 他步出内室,行至廊下。 隐在暗处的霍源见陆观阙出来,忙趋步上前,躬身低语:“世子爷,一切都办妥了。” “甚好。” 陆观阙目光投向远处的灯火,语气幽微:“待会儿,你带着银子,往仁济堂走一遭。” “顺道提点苏子胥一句,让他离开后,就不要再回东都了。” “属下明白。” 霍源心领神会,身影隐没在夜色之中。 * 几日后,孟悬黎醒来,喉间干涩,身子也有些乏力。她懒懒开口:“沉璧,给我斟盏茶来。” 沉璧应声捧茶,软声道:“姑娘,老爷打发人来说,有体己话要对姑娘面谈。” 孟悬黎直起身子,一饮而尽,神色淡淡道:“什么事?” 沉璧见她浑不在意,劝道:“许是姑娘明日出阁,老爷心中,终究是牵挂姑娘的?” “牵挂?” 孟悬黎唇角微撇,带着一丝讥俏:“我瞧着,他倒是挺不在意的。” “姑娘好歹见见罢……只当是全了父女之间的一场礼数?” 听沉璧这般说,孟悬黎也不好再拒,略一点头:“那便去回话吧,就说我用过饭就去。” “是。” 待用过午膳,孟悬黎如约而至。 “听小童传话,父亲有话要嘱咐女儿?”孟悬黎语气淡然,端坐椅上,并无起身相迎之意。 孟仲良长叹:“如今,你长姐已然嫁去潘家,明日你也要出阁了。爹爹身旁再没有人了。”说着,他神情复杂,在对面椅上落座。 “今日唤你来,就是想叮嘱你。”孟仲良正了神色,“日后去了国公府,要处处守着规矩,切勿丢了孟家的颜面。” “这是自然。” 孟悬黎轻笑,顿了顿,语气依旧疏淡:“父亲若没别的事,女儿就先回屋了。” “且慢。” 孟仲良眼神扫过侍立在一旁的沉璧,压低了声音:“我知道阿黎怨我,但明日你就要离家,该置办的嫁妆,我已亲自清点过了。” 他顿了顿,从袖中掏出小食盒:“这是你爱吃的,今晨我亲自做的,阿黎尝尝?” 自那晚争执后,父女二人很少见面。孟悬黎眼盲后,更是没说过几句话。孟悬黎本以为,父亲满心都是长姐的事,没想到,这些日子倒常常给她送五芳斋的糕点。 甚至,今日还亲自动手了? 孟悬黎闻言,身子微微发怔,显然不信他会说出这话。沉璧在旁察觉气氛凝滞,忙笑着打圆场:“老爷这手艺比五芳斋的还要好,奴婢先替姑娘收下了。” 听闻孟仲良干笑,孟悬黎面容掠过尴尬,垂首点头:“那就多谢父亲了。” 待行至廊下,孟悬黎对沉璧低语道:“你说,父亲此举,究竟是何意?” “奴婢也猜不透,但听小童说,这糕点确实是老爷亲手做的。”沉璧垂眸,“说不定,老爷是真的愧疚了。” “……嗯。”孟悬黎摇了摇头,叹气道,“罢了罢了,愧疚也好,假意也好,左右,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下去吧。” “把东西放好。” “是。” 主仆二人缓缓走着,孟悬黎忽又低声问:“我让你打听的事儿,怎么样了?” 沉璧警惕四顾,悄声回:“奴婢已派人细细察问过,当年许州苏家人确实来过长生观,把牌位供奉在偏殿西角,不会有假。” 孟悬黎略略颔首,眉色舒展:“如此一来,日后他和阿娘同在长生观,我也能一道祭奠。” “姑娘这位故友 ,是谁啊?”沉璧有意问道。 孟悬黎笑了笑:“过些日子随我去长生观,你便知晓了。” 她这位故友,命运多舛,出生未久,母亲就因重病去世了,临终托孤于苏家舅舅。 苏舅舅心善,待他如亲子,取名苏鹤。从此,他尽得薪传,通岐黄精要。孟悬黎幼时受伤,会找苏鹤诊治。日往月来,两人情谊渐深。 奈何天不假年,苏鹤早逝,孟悬黎后来亦被接回东都。 前些日子,她听闻苏鹤的牌位也在长生观,便派沉璧打听,如今为着幼时那点情谊,也当去上一炷香。 “是。”沉璧应道,忽又想起一事,语带疑惑,“对了姑娘,方才我听下人说,大姑娘又回府了,这会儿估计去找老爷了。” “又回来?”孟悬黎微微颦眉,语气略带烦闷,“今日是为了什么?” 沉璧小声道:“似乎是潘夫人说了大姑娘几句。” “原来是这样。”孟悬黎似乎悟出缘由,“她自己选的路,能怪谁呢?” 稍顿两息,孟悬黎腿有些酸:“罢了,扶我回屋吧,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总是乏得很。” 沉璧也点头:“想必是眼睛快要好了,这才贪睡的。” “你倒是会说话。”孟悬黎笑着应了一声。 主仆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廊深处,一个小丫鬟自暗处踱出,笑了一下,旋即拢了拢衣袖,步履匆匆往外去了。 * 孟悬黎出阁这日,天光冷晴,洒在朱红色的嫁衣上,犹如淌着泪的烛火。 第15章 孟悬黎被沉璧搀扶着,耳边充斥着喧闹的欢笑声,这些人的声音尖锐且刺骨,扎得人泛起寒意。 “听说她是从前养在乡下的那个祸害,孟大人为了功名利禄,攀附权贵,竟将这样的人塞进国公府。” “谁说不是?” “他家大小姐前脚才嫁进潘家,这个就连忙顶上位置。说不定是她自己使了手段呢……” 孟悬黎辨不出那窃语的方向,轻轻一笑,小心拍了拍沉璧的手臂:“别听了,快扶我走吧。” 迎亲的队伍迤逦而行,每个人满身喜庆。喜娘将孟悬黎小心扶进去,腰间别着的红绸穗子,也随风微微浮动。 轿内,孟悬黎安然端坐,周围火红一片,映入她眸底的,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行了多久,骤然间,她感到天旋地转,忙抬手按住额角,可那手腕似有千斤重,无论怎样,都抬不起来。 孟悬黎头痛欲裂,身子也如浸湿的柳絮,一点一点没入冰冷的海潮。 她强忍刺痛,倚靠在冰凉的轿壁上,外面的喧闹声波动着,推着她的身子,像是躺在了满是芒刺的花粉堆里,稍微一动,便是钻心的刺痛。 钻心。 孟悬黎猛然记起,她今早只喝了一盏冷酒,其余什么都没有吃…… 晨起梳妆时,孟岫玉派人来过,而且在内室逗留了许久,当时她以为孟岫玉送的东西太多,便没当回事。如今看来,是孟岫玉故意让人在酒里加了东西? 轿子稳稳停定,外面的喧闹声却未停歇。孟悬黎面色深红,眼眸沉重,像发霉的贡果,瘫在那里—— 这是什么药? 她是不是快要死了…… 作者有话说: ---------------------- 【参考文献】 [1]参考八卦图 第12章 遗我双鲤鱼(2) 掀开轿帘,帘动影摇。 陆观阙见人软卧轿中。 他全然不顾外人杂言与愕然,径直将人打横抱起,疾步趋至喜堂。一路行来,怀中人紧贴着他,贪恋般向上,隔着盖头,在他颈间细细喘息。 陆观阙轻按她的后颈,极力忍耐,稳步至厅,将她轻轻放下,扶她立定身前。 他看着落地的孟悬黎,宛如失了线木偶,被喜娘搀扶着,颤巍巍行礼叩拜。 陆观阙心擂如鼓,滚烫如沸水,烧掉了一层隐秘又刺痛的念想。 一叶障目也好,自欺欺人也罢。 索性,她现下是他的了。 礼成,陆观阙将她抱至洞房。 掀开盖头那一刻。 陆观阙定在原地。 孟悬黎今日极美,双眸含水笼雾,眼尾晕着云影,似血,又似雪。 她的青丝散落在他掌心,嘴唇也在喃喃什么。陆观阙热气上涌,小心附耳倾听,刚伏低,就被孟悬黎的吻了一下脸颊。 陆观阙心神大乱,鼻尖相对,看着她,似乎过了一万年。 孟悬黎手如柔荑,身子软在陆观阙怀中,像一撇白月影儿,从上而下,浸湿了他全身。 陆观阙顺势将她放倒在床榻上,听见她嗫嚅道:“热……” 陆观阙闻声,将她桎梏在身下,手浮在她的腰间,呼吸沉闷,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药一会儿就来,阿黎再忍忍。” 该死。 她周围都是自己人,怎会出事? 正想着,孟悬黎忽而伸手,攀上他脖颈。陆观阙凤眸微眯,瞬时,小心翼翼将她的钗环卸掉,掷落在地。 “好热……” 她的手在他身上游移,层层叠叠,撩得陆观阙心绪纷杂。 他喉头滚动,剥开她外袍,抬手握住她细白手腕,定定逼视:“我是谁?” 孟悬黎紧闭双眸,难受地摇头…… 陆观阙见此,眼眸深冷,语气却柔:“阿黎是因看不见,才不认识我的,对不对?” 是的。 定是如此。 陆观阙垂眸,见她粉面含春,脖颈瓷白,竟无端生出啖之而后快之邪念来。 她不认识他。 她没认出来他。 这些举动如同沸水,在他脑海翻腾不休。 陆观阙顾不得她口中嘤咛之语,似发病般狂乱吻她,恣意狎昵,全了他的贪痴心肠。 她既遂了他娶她的欲望,就该遂了他要她的欲望。 奈何不过片刻,孟悬黎就似香魂散了力,彻底昏睡过去。 夜风吹来,红帐浮动,陆观阙忽而察觉到她面颊上的湿润。 是她落泪? 亦或是自己? 陆观阙不想深究。 片刻沉寂,他放开了她。 他怎能对她做这样的事? 他怎会变得跟洪水猛兽一般? 陆观阙摇了摇头,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喜欢的。 她不喜欢这般模样的他。 她喜欢的,是温存的他,病弱的他,将死的他。 他必须继续扮作她心仪的模样,引她倾心。 不。 是必须爱上他,哪怕只把他当个影子。 也要。 待沉璧端药进来,陆观阙才回神。少顷,他给她喂了药,掖好被褥,见她睡容安谧,才拂袖起身。 待步至廊下,陆观阙就瞧见了霍源。 “世……世子爷……” 霍源素性冷漠,唯利是图。今日奉命而归,却吞吐起来。 “怎么?没抓到人?” 陆观阙神色漠然,唇齿间品咂着方才滋味。 “夜色浓重,那人不仅遁走极快,还打伤了几个兄弟。”霍源悚然跪下,额角泛出冷汗,“身手像常年游荡江湖之人,招数也异常狠毒。” “很好。”陆观阙微怔,怀疑道,“往何处去了?” “凉州方向。” 陆观阙掀开轿帘时,便知孟悬黎中了药,一经查,便查到孟岫玉。几番盘问,却知孟岫玉身怀六甲,根本没机会下手。 本想着把那些丫鬟都拉来一个个审问,总能寻出下药之人。谁承想,还没开始审,一丫鬟挺身自审,话刚说完,便撞柱自尽。这丫鬟身世干干净净,如同先前那事一般,线索又断了。 看样子,当是一人所为。 “跟着他,去凉州。” 陆观阙面色幽深,笑了笑:“跟到他死,再来见我。” “去吧。” 霍源僵伏于地,直到脚步声渐渐隐去,他才敢抬头。 望着远去的身影,他胆颤不已。 * 次日晨光熹微,帐幔犹如虾子红,随风而动。孟悬黎翻身,意识到天已大亮。她抬手揉眼,隐隐约约听到了陆观阙的声音。 “醒了?” “你怎么在这?”孟悬黎似乎忘了成婚的事实。 陆观阙笑道:“我不在这里,那我在哪里?” 孟悬黎探手摩挲软枕,说道:“……辛苦世子爷了。” 昨日,她在轿中强忍疼痛,在喜堂逼自己清醒,直到躺在床上,她才彻底没了意识。孟悬黎叹息,若非世子爷一眼看出她的状态,只怕就要被人议论了。 “给你下药的人,并不是孟岫玉的丫鬟。” 孟悬黎咬唇,昨日种种怪异,她初时便疑心是孟岫玉所为,此刻细细想来,恐怕是误会了孟岫玉。 孟岫玉是最不希望此婚事生变之人,绝不会在大婚当日给她下药,甚至还是那种药。这对她而言,没有一丝好处。 不是她,那究竟会是谁? 念想一闪而过,孟悬黎小心直起身子,在陆观阙帮扶下倚靠在引枕上。她缓了缓,轻声道:“我猜,指使那个丫鬟之人,是从前掳我之人。” 陆观阙双眸如潭水,拂袖起身,坐在孟悬黎床边:“不错。” “掳走我,又给我下药,他这般行事,意欲何为?”孟悬黎实在想不通,“况且,我从前久居许州,年初才回来,也没有什么仇家,那人盯上我……” “又能有什么好处?” 陆观阙眼神微动,低咳一声:“此事无须你劳心,我已遣人往凉州去,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水落石出。” “世子爷,你说,那人是不是神智昏聩?好好的人,怎么就想着毁人双目?甚至还想毁人清誉?着实可恶。” 她的话如珠落玉盘,颗颗作响,声声清脆。 “他盯上你,不是因为你……”陆观阙叹息,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愧疚道,“是因为我。” 孟悬黎听他郑重,心念微转,宽慰道:“不是你,是我。我……从前在许州得罪了不少人,说不准就是他们干的。” 她曾听人说,世子爷的母亲为人所害,国公爷因此远赴长安,世子爷亦沉疴缠身。 孟悬黎不知其中委曲,却隐隐觉得,世子爷是死里逃生,才有了这条命。 为着他能多活些时日,她不能让他有负罪之念。 陆观阙牵起浅笑,未再言语。他指腹揉按着她的掌心,力道像春日清泉,缓缓流淌。 第16章 孟悬黎垂首,莞尔道:“我有些渴了,世子爷可否帮我倒一杯茶?” “自然使得。”陆观阙松开她的手,起身倒了一盏茶,递给她。 须臾茶毕,孟悬黎忽想起一事,懊恼道:“今日是新婚头一日,你我岂非该入宫叩谢陛下赐婚大恩?” “现在才想起来?”陆观阙将茶盏放在一旁,“陛下晨间已派人来说,说等你眼疾痊愈,再与我同去觐见。” 孟悬黎松了口气:“幸得陛下体恤。” 言罢,陆观阙替她掖了掖被褥,旋即拂袖,坐在她旁边:“不过,有件事,我得问问阿黎的意思。” “什么事?”孟悬黎好奇。 “你我之事。” 陆观阙凤眸微眯,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孟悬黎面色一僵,咬唇不语。 她自然知道是什么事。 昨日成婚,名为夫妻,实则尚未行周公之礼。 孟悬黎心下了然,攥着手指,指尖轻点掌心:“那……世子爷今晚就要回房歇息么?” “嗯。” 陆观阙看她局促,唇角微扬:“不愿意?” 此话一出,孟悬黎双颊绯红,从陆观阙的方向看去,恰似一朵杜鹃花,幽幽地,沁入他的眼底。 “我……” 说实话,虽未做过那事,但孟悬黎从前在书上却知悉甚详,连细枝末节,也曾看得很清楚。 清楚。 她莫名想起昨晚的梦。 昨晚,她梦到一个黑衣男子,小心翼翼解开她的衣裳,吮吻她的唇,双手也在她身上轻柔游走。 在梦中,她想推他,可怎么推他,都使不上劲,只能任由他吻着亲着。甚至,那黑衣男子还将她翻转,压得她喘不过气。 后来,孟悬黎猛然惊醒,发现是被褥遮住了她的脸,所以这才…… 日后世子爷要和自己同床共枕,若他发现自己做了这种梦,恐怕有些难堪。 孟悬黎咬唇,低声道:“我没准备好。” 陆观阙缓缓倾身,唇角噙笑,淡淡道:“又不是今晚,你怕什么?” “我没怕,我是觉得……我睡意有些轻,可能会叨扰世子爷清梦。” 孟悬黎身子微微后仰。 陆观阙双眸含热水,目光落在她雪白纤细的脖颈上,想起昨晚悄然舔吻此处时,孟悬黎嘤咛轻颤,还抓了他的发丝,说痒。 陆观阙唇角勾起,用掌心覆她双眸,轻轻吹了一口气。 窗外不知是何时,风悄悄窜进来,浮动在孟悬黎的面容上,她感受着眼眶传来的热度,身子僵硬,忘却呼吸。 “不叨扰。同住是必然,但那事,还是等你眼疾痊愈,再议不迟。” 陆观阙凑近她鼻尖,呼吸交互,见她如此惊惶,陆观阙微笑不语,复又在她唇瓣、脸颊、脖颈呼出热息。 “痒。” 孟悬黎茫然探手,却被陆观阙握住手腕:“不动,就不痒了。” 声音如此近,孟悬黎咽了咽,嗫嚅道:“你在……?!” “在——” “吻你。” 孟悬黎心下一惊,急急推他,忙不迭以袖掩面,素手捂唇。她心跳极快,发现陆观阙只是虚言调侃:“你捉弄我?!” “怎么?想让我吻你?” 这声音仿佛那梦中人一般,凉丝丝的,又软绵绵的。 孟悬黎垂首低语:“不想……” 陆观阙眸光微沉,撩开她的云袖,单手抬起她的下颔。 “唔。”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遗我双鲤鱼(3) 未闻她言语,陆观阙已然俯身,毫不犹豫,在她的唇上轻啄一下,旋即离开,后退半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窗子上映着斑驳雪意,幽幽的沉香飘着,犹如幻境。孟悬黎坐在床上,身子僵直,好比浓蓝海上失舵的舟船,烟雾渺渺,几经波折,又好比那舟下鱼儿吞了钩线。[1] “你……” 孟悬黎心中哽着疑问,十分想问陆观阙为何如此。然则,念头一转,她又觉得,陆观阙此举实乃情理之中。 正怔忡,忽闻头顶传来温言良语,像春风拂柳,绿意盎然。 “你若不喜。” “我便不作。” “断不会强你所难。” 他的语气极温和,宛如女儿家妆奁里的胭脂水粉,敷在面上,透出一层只可意会的美韵。 孟悬黎贝齿轻启,脸微微上扬:“并……并无强迫。” “当真?” 陆观阙凤眸微眯,悄然欺近,握住她纤腕,指腹不紧不慢地,在她掌心打着旋儿揉按。 孟悬黎纤腕轻颤,欲缩回手:“……当真。” “既如此。” 陆观阙低笑一声,气息拂过她的耳垂:“再吻一次?” 他知道她面薄心怯,所以他并未在她面前肆意,只顺着她的性子,扮作她最易卸防的模样,一步步诱得她亲口吐出“当真”二字。 陆观阙松开她的手,眸光流转,双臂已然撑在她身下软毯,倾身俯就,细细端详。 孟悬黎脸颊泛红,耳垂染霞,从他的目光看去,整个人像朵烟花,微微点燃,“砰”的一声,震响他心。 见她如此模样儿,陆观阙便知这温柔假面已然奏效,心下雨停云散,竟透出几分霁色。 孟悬黎忙捂住唇,别别扭扭道:“我还洗漱呢。” 陆观阙本意逗她,见她如此,不由失笑:“不逗你了,我帮你喊人。” 孟悬黎微怔,思绪飘飘,恍若吃了糖渍梅子,又酸又甜。 * 眨眼间,初春已至,暖风和煦,宛如温泉散出的气,飘飘拂拂,令人陶然。 这日,国公府众人忙碌,孟悬黎坐在廊下,听下人们清点行李。 “初春乍暖,最易生病,姑娘还是进去吧。”沉璧走来,给孟悬黎披上披风。 望到孟悬黎那双眼睛后,沉璧叹息:“姑娘这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总这样病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孟悬黎虽看不到沉璧的脸,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心下清楚,沉璧心细如发。无论去哪里,她都会跟着自己,寸步不离,宛若姐妹。 听她如此说,孟悬黎温声道:“苏先生临行前说,这个月就能好了。” 沉璧笑起来,轻 揽过她的胳膊:“那我就多陪姑娘晒晒太阳,说不定,明日就能好。” 孟悬黎闻言,微微笑道:“嗯。” 正想着,她就听到远处的温润声音:“阿黎。” 陆观阙举步投来,吩咐道:“你先下去。” “是。”沉璧忙低头行礼,手指蜷缩着,离开了这里。 稍顿,他侧身俯向孟悬黎耳畔,低声道:“前头园子里,泥水匠在铺设甬路,砖石狼藉,恐你跌倒,我抱你回去。” 孟悬黎点了点头,小心攥着他的衣袖:“世子爷,苏先生走后,我这眼睛尚未复查,明日想再去瞧瞧。” 这些时日,她依循方子,汤药未曾间断。奈何这眼睛,总不见光日。她心下焦灼,想再去复查复查。 不然这眼睛一直看不见,行走也麻烦得很。 “我陪你去。” 陆观阙的语气很淡,让人琢磨不出他的情绪。 孟悬黎垂眸,温声道:“听说东边新开一药铺,近日有不少人去抓药,我们也去那里,可以么?” “自然可以。” 他温热气息轻拂过她额发:“今夜我们便住在璞园。” 孟悬黎轻睫颤动,面上脂粉仿佛洒了一地:“今夜就去?” 陆观阙“嗯”了一声,不容置疑:“日后,我们便在那边住。” 孟悬黎身子微微后倾,喉间轻咽,小心道:“可国公府这边,岂不是空了?” 陆观阙指尖撩过她额前碎发,转身拂袖,悠然落座炕沿:“国公府这几日开始整修,噪乱得很。你眼疾未愈,静养不便。璞园清幽,闲杂人少,咱们早早过去,于你病体或有益处。” 原来是这样…… 孟悬黎在国公府住了两月有余。因眼盲之故,下人们面上恭敬,背地里也难免闲言碎语。前些日子,她听闻一二,面上没斥责,心下到底硌得慌。若能早些迁居璞园,耳根子或许能清净不少。 “想什么呢?”陆观阙声音忽近。 “没什么。”孟悬黎忙收束心神,“一切,但凭世子爷安排。” 陆观阙斟了盏温茶,递入她手中:“在此安坐,莫要乱走。等我料理完一切事宜,我亲自来接你。” 孟悬黎颔首应下,心中悬石悄然落地。 国公府的侍女小厮手脚甚是麻利,不过几个时辰,便将这边的箱笼细软归置妥当。沉璧早已先行一步,前去璞园打点布置了。 暮色四合时分,偌大的花厅内,唯余孟悬黎一人独坐。陆观阙方料理完外务,步入花厅将她接住璞园揽月居。 璞园随从,比起国公府要少些,四下里也稍显清幽。孟悬黎倚坐暖榻,沉璧于帘后轻声道:“姑娘,这园中遍植梨树,春日里开花如雪,煞是好看。” 第17章 话音未落,孟悬黎鼻尖微动,一缕梨花幽香悄然沁入心脾。 沉璧见她凝神细嗅,手上擦拭琴身时,不由松了力道。 “铮——” 一声闷响,琴音乍现。 “怎么了?可是琴坏了?”孟悬黎搁下手中珠串,慌忙起身欲探。 她足尖还未落地,就被沉璧急急掺住:“姑娘仔细。” “若叫世子爷知晓姑娘这般下地,奴婢们怕是……” 沉璧声音略带忧惶。 “他现在又不在这儿,”孟悬黎唇瓣微抿,眉心轻蹙,“那琴,可还好?” 沉璧忙应道:“琴身无恙,只是积了些灰尘,奴婢正擦呢。” 孟悬黎心下方定:“没伤着便好。” 这琴原是孟悬黎托沉璧花重金购得,初时她唯恐辜负此琴,迟迟未弹。 沉璧奉上一盏温茶,置于她手边,又将那本翻旧的琴谱轻放炕桌,踌躇片刻,方低声道:“有句话,奴婢憋在心里很久了。” 孟悬黎浅抿香茗:“什么话?” 沉璧四顾无人,俯身凑近她耳畔,声如蚊蚋:“姑娘既然想学琴,为何不让世子爷教您呢?” 孟悬黎喉间微涩。 她何尝不想?然则他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好到,有时候她会忘记自己是谁。她不想再麻烦他,使他劳累,给他添烦忧。 思及此,孟悬黎眼底暮霭沉沉,心中不明悲喜:“将那琴谱与琴好生收着,待我眼睛好了,我先自己学。” 话落,孟悬黎拉了拉沉璧,声音压得极低:“不许让世子爷知道,明白么?” “奴婢明白。” “去吧。” 那时圆月流辉,恰似青花瓷盏中,盛着浓白的杏仁茶,青白相映,微风吹动,似乎就要溢出来了。 陆观阙步入内室,却见孟悬黎倚在床榻里侧,并未入眠。 陆观阙撩起袖角,略一净手,于床沿静坐片刻,方道:“怎么还不睡?” 孟悬黎踌躇,低声道:“听闻你进宫去了,我……” 话未继续,孟悬黎轻咬唇,到底把心中犹豫说了出来:“世子爷要睡么?” “嗯。”陆观阙应了一声。 室中烛影重叠,幽光流转,萦绕在孟悬黎面上。 陆观阙借光细看,只见她一身薄薄的密合色寝衣,双颊晕红,锁骨泛着蜜粉,还带着些女儿家的羞怯拘谨。 陆观阙唇角微扬,倾身轻嗅,周围是她的香气:“怎么只备了一床锦被?” 孟悬黎喉间微动,小心回道:“还没来得及派人去取,你便回来了。” 见她不似从前那般躲闪,陆观阙心中一动,掌心握过她的手,轻轻揉按,一股说不出的情愫在胸中翻涌成浪。 这些时日,陆观阙做戏做得实在辛苦。 每每回来,他必先在书斋立上片刻,只为瞧她在院中晒太阳的光景。待她扶人离开,他才假作偶遇,走上前和她攀谈几句。 至夜深人静时,趁着孟悬黎熟睡,他在自家府里,竟似那偷香窃玉的贼人一般,屏息悄声,趁着夜色昏沉,把她从寝衣里轻轻剥出来,将她那身子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端详几遍,丝毫不倦怠。 只是瞧得久了,陆观阙难免眼热心躁,便凑上前,在她的唇,颈间,手心…… 偷吻一二。 然则,多半时候,他还是极为克制的,毕竟,若这件事被孟悬黎发觉,他往后便再难亲近她了。 陆观阙思及此处,心神一荡,手上不由加重了力道。孟悬黎蹙眉,欲袖回手去:“世子爷,你弄疼我了。” 陆观阙岂容她挣脱? 他顺势将她拽入怀中,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低回而缱绻:“今晚同我盖一床锦被,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 【参考文献】 [1]出自京剧传统剧目《文昭关》 【小剧场】 陆观阙: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黄心] 阿黎:[哦哦哦] 陆观阙:[小丑] 第14章 遗我双鲤鱼(4) 她故意不抱那床被子,原是存了心思,想着能躲过他。未曾想,陆观阙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早知如此,她就不那般犹豫了,省得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进退不得。 陆观阙见她面上无奈,松了钳着她腕子的手。 “前些日子,听了个奇事。”他声音很低,像蛇滑过水面,“颇有意味,你想听么?” 孟悬黎躺在锦被里,眼前糊着一层黑雾,身子下像架着炭盆,骨头缝都在发烫,哪里还能听得进半个字。 待她神魂归位时,陆观阙已悄然上了榻。 他一身素白中衣,斜倚在侧,并不躺下,声音却带了钩子:“怎么不作声?不想听?” “想听,世子爷讲吧。” 能拖一刻便拖一刻吧。孟悬黎想,世子爷也是体恤自己脸皮薄,这才寻个讲奇事的由头,好让她不那么紧张得化掉。 床上极静,惟余彼此呼吸。 孟悬黎面上热浪滚滚,像躺在蒸笼里,皮肉都要熟透了。她竖耳等那奇事,却迟迟等不来声响:“世子爷,可是困了?”声音细得像针尖。 陆观阙哪里会困?一双眼睛黏在她面上,兜兜转转,丝毫不停。她今夜这寝衣,层层叠叠,倒像是有意防范,又像是故意让他退避三舍。 “不困。” 陆观阙唇角一勾,那笑意凉 阴阴的:“只是这故事,有些瘆人,我是怕阿黎听了,夜半噩梦缠身,惊了魂魄。” 噩梦…… 巧了。 孟悬黎心静下来,若她今晚再梦到那黑衣男子,倒有了说辞。 “我不怕。”孟悬黎从锦被里探出头,声音温和许多,“世子爷说吧。” 陆观阙唇边笑意更深,抬手一拂,雨过天青的帐子沉沉落下,隔绝了外面那点柔和的光。 四下昏暗,几缕月光透进来,青白,阴冷,浮动着,像聊斋里那些冤魂吐出的白雾,幽幽地缠在两人之间。 陆观阙顺势掀开锦被,躺在她身侧,试探般看她,轻轻开了口—— “话说,龙门县有一个谢姓男子,为人轻浮浪荡,品行不端。三十岁上,发妻亡故,撇下了两儿一女,日夜啼哭,谢某不胜其烦,便想续弦,只得暂雇一老妪,照料孩儿。” 热意突袭,孟悬黎紧绷着身子,双手不知置放何处。 陆观阙见了,隔着被褥,轻缓拍她的手背,继续道:“有一日,谢某闲步于山间小径。忽见一女子从后面过来,姿容甚美,约莫二十岁。” “谢某见四下无人,邪念顿起,将她拉入山谷之中,欲强迫于她。女子惊恐挣扎,无奈身弱难敌,终被其玷污。” 听到这里,孟悬黎心底宛如饮下苦水般难受。她侧过身子,面朝陆观阙,轻声问了句:“后来呢?” “后来……那女子忽转颜色,说可以嫁给他,但家中不能有旁人泄露此事。谢某闻言大喜,如获至宝,忙不迭拉着女子归家。” “归家后,谢某即刻遣散老妪,打扫内室,迎接女子入主家中。那女子勤恳谨慎,操持家务,为儿女缝补浆洗,甚是妥帖。谢某得此女子,如胶似漆,终日闭门厮守,再也不与外人往来。” 孟悬黎听了,心下十分唏嘘哀怜这女子。她分明可以觅得如意郎君,安稳一生,不曾想,却遇到这等贼人,将她掳走不说,还将她圈禁家中,不见天日。 实乃禽兽也。 陆观阙凤眸微眯,仔细瞧着她微蹙的眉尾,缓缓开口:“就这样过了几个月,谢某因为俗务须得出门,便将家门紧锁出去了。待他回来时,只见正堂门户紧闭,呼唤良久,没有人回应。” “没人回应?那女子去何处了?”孟悬黎纳闷,深觉这真是一桩奇事。 “阿黎猜猜?”陆观阙的声音黏腻腻的,像浸了蜜水的蛛丝,缠上来。 孟悬黎面色红润,思索道:“我猜……这女子定是悄悄归家了,亦或是……遇到善心人,将她救出了火坑。” 陆观阙面色无波,吐出的字却冷得像冰窖里的冰:“那谢某心中疑惑,推门而入,见屋里空空如也,便来到了内室,刚踏入门槛——” 陆观阙刻意顿了顿,气息陡然阴冷:“腥风扑面,一头恶狼夺门而入,那口森森白牙,咔嚓一声,咬断了谢某的咽喉。” “谢某还没呼救,便已命丧黄泉。”[1] “恶狼”二字像冰锥扎入耳孔,孟悬黎猛然攥紧手,声音闷闷道:“活该,活该……他该死。” 活该?! 她的语气很柔,传入陆观阙耳畔,却像淬了毒的银针。手心传来她的热意,烫得他有些恍惚,分不清真真假假,身在何处了。 陆观阙讲这桩“奇事”,原是要探探孟悬黎对“强夺”的态度。他满心以为她会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甚至扎进自己怀中讨个庇护。 第18章 未曾想,孟悬黎说出的话,却冷冽得像腊月里的利刃,狠狠切开了他的预想。 他失笑,甚至不敢深想…… 若她日后知晓自己也如那谢某一般无二,她会不会也像那女子?磨利了爪牙,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陆观阙眉目皱了又皱,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像沤烂的棉絮,死死堵在心口,根本拔不出来。 “……世子爷?”孟悬黎听他不语,以为他联想到了恶狼,宽慰道,“你还好么?” 陆观阙看着她懵懂无措的表情,心头那无名火“噌”地又窜高了三尺。他猛然用力,伸手将她拉入怀里。 “若阿黎是那女子,会如何?”他声音贴着耳畔灌进来,温和无奈之下,却是冬日寒冰的阴冷,细细听去,似乎在毁灭什么。 孟悬黎将他推开,顿了顿,软语中带着些狠劲:“若是我,我便同那女子一般,杀了……杀了那男子,才行。” 杀? 她竟想杀他? 陆观阙喉结滚动,强压心中近乎冲破喉咙的暴戾,怒到尽处,反而扯出一抹微笑:“没想到,阿黎心肠这般硬。” “谁教那谢某如此作践人?毁了人家终身不说,还美名其曰是‘爱’……” “若……那谢某未用强呢?”陆观阙声音绷紧,像拉满的弓弦。 “未用强,”孟悬黎认真思索,现下才意识到他攥着自己的手,声音闷热道,“那也得两心相悦才行。” 两心相悦…… 像天边的闪电劈开混沌,他骤然明白了。只要孟悬黎心甘情愿对他动心,那他就不算用强。既然如此,那他不堪的手段,也能一笔勾销。 到那时,他是崭新的他,她也会崭新的她。 他们便能生生世世缠在一起。 对。 缠到骨头腐烂,魂魄腐朽,也不分开。 思及此处,陆观阙便松开了手,眸光流转间,像是含了千言万语。他轻叹,将心中话吞回去:“没错,是得两心相悦。” 孟悬黎耳垂飞霞,掌心也洇出薄汗,惶惑不解道:“世子爷为何这样问我?” “不过是想听一听你心底的话罢了。” “未曾想,竟与我所思一般无二。” 孟悬黎眼睫轻颤,急急转过身子,意欲拉开些距离,口中只道:“原来如此。” 两人默然无言,半响,陆观阙亦转过身去,声音淡得如秋日晨霜:“安歇吧。” 孟悬黎听了,心中不由辗转反侧。 他这是怎么了。 方才还好好说着那奇闻,转眼间,竟似霜打过的秋草,疲惫不堪。 莫非世子爷惧怕那林野间的恶狼? 等等。 世子爷这声“安歇”,怎生如此耳熟? 倒像是在哪里听过似的…… 罢了罢了,且歇下罢,明日尚有要事。 孟悬黎轻咬唇瓣,轻轻将身子缩进锦被深处。 那被褥被她无意识卷走,登时,陆观阙只觉身子一凉,心底那点未散的温热,也悄然沉了下去。 * 翌日清晨,孟悬黎醒得极早。指尖摸索身侧,触手一片空寂冰凉,她这才略略安心,轻声唤道:“沉璧,我想喝盏茶。” 吱呀—— 沉璧推门而入,捧着个茶盏,掀开帐幔,蹲身温言道:“是世子爷亲手烹的茶,说是少夫人昨夜心悸受惊,特来给少夫人压惊定神的。” 孟悬黎自锦被中摇摇晃晃支起身子,乍闻“少夫人”时,险些呛住。她定了定神,方道:“世子爷如今在何处?” “正在花厅候着少夫人呢。” 孟悬黎将茶递出去,忙掀被欲起,忽又想到什么,顿了顿,细声道:“你待会再抱一床锦被来罢。” 沉璧抿唇一笑,忙伺候她盥漱梳妆。 孟悬黎双眸前蒙着轻薄的丝绢,在沉璧小心搀扶下,款步移至花厅。 厅内似乎没有旁人,孟悬黎握紧沉璧手臂,循着她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落座。她眼盲之后,耳力愈发清明,此刻便听得陆观阙拿起调羹,正舀着羹汤。 “是火腿笋丝豆腐羹,你素日爱吃的。”话音未落,那鲜香之气就飘进了孟悬黎的鼻尖,她扶着桌沿,微微一怔。 他怎么知道自己最喜欢国公府厨司做得这道羹汤…… 孟悬黎正纳闷,又听他道:“左右无人,我来喂你。” 陆观阙起身坐至在她身畔,还对着羹汤细细吹了几口气。 孟悬黎贝齿咬着下唇,未应声。自失明以来,她的饮食起居皆由沉璧悉心照料,如今陆观阙这般行事,倒叫她生出几分不自在。 “怕我下毒?”陆观阙笑。 “并非,我是怕累着世子爷。”孟悬 黎是实话实说。 “不累,张嘴。” 听他语气不容置喙,孟悬黎只得微启朱唇。 须臾,那火腿笋丝裹着豆腐入了口,滋味鲜美柔滑,在舌尖来回打转,引得她脱口而出:“这是谁的手艺?” 孟悬黎语气中满是掩不住的惊喜。 “我做的。” “世子爷竟会这个?”孟悬黎的惊讶,比当初听闻替嫁之事更甚。 “嗯。” 听他语气笃定沉稳,孟悬黎咽了咽,料想他没有虚言。 “世子爷,还是让我自己喝吧。” 陆观阙微微一笑,牵过她的手,将碗盏放在她手心:“慢些喝,还有些烫。” “你既喜欢,我便日日做与你吃。” 孟悬黎正专心品味盏中羹汤,闻他此言,一时恍惚,脱口而出:“谢谢你,陆观阙。” “你唤我什么?” “啊……是我失仪了,世子爷。”孟悬黎说出这话时,险些咬了舌尖。 “没有失仪,日后便这样唤我。”陆观阙顿了顿,又道,“唤其他的,旁人会瞧出端倪。” 端倪? 有什么端倪? 盏中羹汤已见底,孟悬黎摇了摇头:“还是喊世子爷吧,这样显得恭敬些。” 陆观阙眼神幽深,闷声用完饭后,淡淡道:“起身吧。” “我还想再喝一碗。”孟悬黎没吃饱。 陆观阙顿了顿,无奈接过小盏,又给她盛了一碗。 “谢谢。” 两人这顿早膳,吃到快晌午,才正式出门。 轿内,孟悬黎斜倚在织金软毯上,迷迷糊糊间,忽闻陆观阙唤她:“醒醒,到地方了。” 孟悬黎立时直起身子:“我没睡。” “嗯。” 陆观阙先行下车,旋即回身,冷着脸将她抱下来。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嘴唇,孟悬黎连忙向后微倾,却听陆观阙沉声道:“此处鱼龙混杂,握紧我的手,断不可松开,明白么?” 孟悬黎记起从前那番遭遇,心有余悸,便点了点头:“我不会松开的。” “如此甚好。” 闻此,陆观阙心情好转,起先只是握着她的手,渐渐竟成了十指相扣。见孟悬黎并未躲闪,他便牵着她,从容踏入了药铺。 堂中坐诊大夫不在,唯有一个青衣小药徒守着柜台,见二人进来,忙迎上前:“二位好生眼熟,是想抓些什么药?” “内子前些日子患了眼疾,闻得贵堂坐诊大夫有妙手回春之能,不知可否请来为内子一诊?” 陆观阙和孟悬黎今日皆作寻常衣物打扮,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一对寻常的新婚夫妇。 “自然是能的,两位在里间稍坐坐,我这就去请。” 孟悬黎颔首,刚进去还没坐下,就听帘外一女子悲切道:“二姑娘,奴婢可算是见到你了。” 两人的手指绞在一起,孟悬黎声音微颤:“你是……” 作者有话说: ---------------------- 【参考文献】 [1]改写自蒲松龄《聊斋志异黎氏》原文结局和主题并不如此,此处引用改写,实为剧情所需。 感谢小天使来看[哈哈大笑][亲亲][亲亲] 第15章 春回两明珠(1) “腊梅?” “你是腊梅?” 孟悬黎心下诧异,竟在此处撞见了孟岫玉的贴身丫鬟腊梅。 腊梅撩开帘子,神色惶急,趋步上前,低声道:“见过……” 孟悬黎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多礼。陆观阙端坐在一旁,面色沉静如冬日寒水,不见波澜。 “奴婢……奴婢有事求告二姑娘……”腊梅面有难色,唇齿嗫嚅,话在喉间辗转,竟是说不出半句整话。 孟悬黎心想她必有顾忌,遂轻扯陆观阙衣袖,凑近他耳畔低语:“这腊梅虽是孟岫玉身边的人,昔日曾于我有恩,今日寻来,想必事出紧急。烦请世子爷暂避片刻,可以么?” “嗯。”陆观阙颔首,掌心轻抚她的肩,示意明了,旋即起身离开。 须臾,里间只剩两人相对。 窗外春光正盛,透过雕花窗子,暖融融的,却仍裹挟着未消退的冬日寒意。 第19章 孟悬黎默然片刻,方平静开口:“现下,总能说了罢?” 腊梅慌忙跪下,声音压得极低:“前几月,何家的四小姐频繁过府。每回她走后,潘夫人必对大姑娘冷言讥讽。大姑娘性子要强,言语不肯相让,每每争执起来,姑爷夹在中间,不胜其烦,总让大姑娘多忍让些。” “大姑娘那刚烈性子,二姑娘您素日也是知道的,如何忍得下去?” 孟悬黎听到这儿,语气转冷:“腊梅,我同你家大姑娘的情分,你是最清楚的。今日你这番言语,意欲何为?” 孟悬黎实在不愿见孟岫玉。旧日相见,孟岫玉那刀子般的唇舌,句句削心。虽未真正动手,可那言语,终是伤了孟悬黎的心。 腊梅摇头,膝行几步,紧紧攥住孟悬黎的双手,眼中泪光浮动,哽咽道:“大姑娘近日心悸不安,昨夜又起了高烧,烫得吓人。奴婢见她神思恍惚,形容憔悴,实在没法子了,这才斗胆寻来。” “求二姑娘……去开解开解大姑娘罢,别再让她一味赌气了。” 言毕,孟悬黎怔住,万没料到孟岫玉竟落得如此境地。 她心下叹息,逼迫自己不去管这些闲事:“我能开解她什么?我如今这境地,亦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有谁来开解过我呢?” “老爷年事已高,奴婢是不敢叨扰他老人家的,还请二姑娘……”腊梅的泪珠滚烫,滴落在孟悬黎的手背。 孟悬黎沉默一惊,终是无奈道:“罢了,罢了。” “腊梅,你且先回去,给她带些对症的药。过几日,若我得空,便去潘府寻她说几句话。” “是!”腊梅喜极而泣,连连躬身行礼,“谢二姑娘!您也千万保重身子,奴婢……” “去吧。”孟悬黎截住她的话头,不愿再听下去。 待腊梅退出,孟悬黎长叹一声。她恼恨自己,每每听闻别人哭泣哀告,心肠便软了下来。 陆观阙眉头紧锁,掀帘复入,步履徐缓,行至孟悬黎身边。 他略作停顿,俯身贴近她的耳畔,声音低沉:“你眼睛未好,去寻她做甚?” 孟悬黎顿了一顿:“我原是不想去的。可她这般光景,于自身,于腹中孩子,皆无益处。” “况且,我在国公府住了有两三个月了,这期间,我哪里都没去过。此番找她说两句话,就当散心了。” “她……”陆观阙语塞,忽而话锋突转,语气不容置喙,“她中秋宴的事,难道你忘了?” 他专断:“不许去。” 陆观阙若好言相劝,孟悬黎可能便作罢了。偏偏他如此专横,反而激起了她的逆意。孟悬黎仰首,声音坚定道:“我没忘。” “只此一回。” 陆观阙见她如此执拗,只得退让:“那……那我随你同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阿黎……”陆观阙似败下阵来,声音里透着无力,“非要如此么?” 孟悬黎向后靠了靠,甚是不解:“世子爷,你为何总是跟着我?” 此话一出,陆观阙骤然俯身,单指抬起她下颔,温热气息拂过她面颊。 他凝睇那微微张合的红唇,恨不能一口咬下,沁出石榴汁水,看她日后还敢不敢说出这等话。 转瞬之间,陆观阙似乎想起什么,猛地背过身去,声音沉闷道:“嗯,是我多事。这便唤大夫进来。” “不是……”孟悬黎怔愣,懊恼方才口快,“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音未落,只听得陆观阙袍角翻飞,人疾步离去,脚步声也消失在了门外。 * 自那日后,陆观阙已有七八日未曾踏足澄居。孟悬黎开始还忧心他气恼,后来听德叔说他身子渐好,常出入宫禁,便也不再探问。 这日清晨,潮湿氤氲,阴雨绵绵。孟悬黎躺在床榻上,睁开眼,看见帐幔上的流苏微微拂动,恍若梦中的芦苇荡,影影绰绰。 孟悬黎忽觉有异,抬手抚了抚面颊,惊觉眼前所见并非梦境…… 她难以置信地坐起身,盯着自己的纤纤十指,反复端详数次,方敢确信—— 她的 眼睛,复明了。 沉璧知道孟悬黎醒后必喝一盏茶,捧茶入内时,只见孟悬黎坐于床榻上,怔怔望着指尖,小声发笑。 沉璧咽了咽,忧心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若没睡好,不如再睡会儿?” 孟悬黎以手掩唇,眨了眨双眸,雀跃道:“沉璧,你今日穿得是绿裳!” “啊?”沉璧愣住,忙放下茶盏,奔至床沿,惊讶细看,“姑娘的眼睛……好了?” 孟悬黎莞尔一笑,重重点头。 沉璧顾不得其他,俯身紧紧抱住她,鼻尖一酸:“老天爷,姑娘这眼睛可算是好了!若再不好,只怕要下江南去寻苏大夫了。” 孟悬黎被她逗笑,忽又想起一事,问道:“马车可准备妥当了?” “早已齐备。”沉璧回神,吸了吸鼻子,“可姑娘眼疾方愈,便要出门?不如歇息几日再去?” “你看。”孟悬黎用力眨了眨眸子,“就今日去。” “今日潘夫人和四公子出门祈福,正好方便去潘府。” 沉璧“嗯”了一声,正欲起身,却被孟悬黎拉住手腕:“眼疾痊愈之事,先别告诉世子爷。待今晚,我亲自告诉他。” 沉璧垂眸,含糊应下。 * 孟岫玉坐在暖炕上,正在给孩子缝制虎头帽,炕桌上的丝线纵横,如悬丝傀儡,似乎在牵引什么。 隔着屏风,孟岫玉瞧见孟悬黎身影,心下一震,将针线活计搁置一旁,只定定凝视着她。 “你来作甚?”孟岫玉语气不善,僵坐炕上,“你的眼睛……竟好了?” 孟悬黎细观其面容,竭力想要找出一些生病的余韵,可她怎么找,孟岫玉依旧是原来的孟岫玉。 “怎么?长姐这般不待见我?”孟悬黎笑了笑,拂袖落座。 “哪里?我只是觉得,妹妹冒雨也要来潘府,必是有事求我。”孟岫玉冷笑,白了她一眼,“既来了,直说便是。” 孟悬黎摇头,目光落在炕桌上那团丝线与虎头帽,眼神沉静下来:“你身边的腊梅,前几日在药铺找上我,央我来开解你。说实话,我本不愿来,但念着姊妹情分,骨肉血亲,终究还是来了。” 孟悬黎见她形如石像,佁然不动,继续道:“潘夫人待长姐,观之并无善意。姐夫待长姐,亦不复当初。今日若不是趁他二人出门祈福,只怕我连潘府的门也进不来。” “此等情形,我一个外人都看得分明,更何况长姐自己呢?” “呵!”孟岫玉霍然起身,双臂僵直垂在身侧,强作镇定道,“孟悬黎,你在此胡言乱语说些什么?潘家上下,谁敢不敬我?潘郎待我更是情深意重,强过那病秧子百倍!” “你速速走吧,我不想见你。” 孟悬黎闻此也不恼,只幽幽望着她背影:“胡言乱语?” 她轻轻一叹:“长姐,莫再与自己置气了,到头来伤害的,终究是你自身,和你腹中骨肉。” “待天晴日朗,多出外走动,整日幽闭在这方寸院落,会闷出病的。” 孟悬黎起身,缓步向外:“该说的,我已说完。听与不听,全在长姐。你既欢喜嫁进潘家,那便往前看吧,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别太为难自己了。” “父亲那边被我瞒下了,日后,我也不会再登门。你自己多保重。” 孟悬黎离去后,孟岫玉独坐炕沿,兀自出神。本来手里还捏着一方素帕,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滑落无踪。她垂首,心底竟泛起了一丝悔意? 孟岫玉用力摇头,将这念头甩开。 她才不会后悔。 绝不。 孟悬黎刚回去,就派人往宫中递话于陆观阙,言有事相告。陆观阙早知是何事,以宫务冗杂为由,不肯早归。 孟悬黎闻之,索性掩窗闭门,自斟自饮,在澄居畅快用晚膳。 天完全黑了,窗外雨声未歇。因白日外出,孟悬黎欲沐浴解乏。她闭上眼睛,浸在温热汤水之中,热气幽幽,倒是惬意。 正披衣之际,孟悬黎眼风扫过地面,忽见一黑影无声移动,悄然迫近,如索命幽魂。 她喉头一紧,仓促裹紧外衫,赤足急转,双眸死死盯着那扇屏风。 暗影之中,那影子似乎凭空消散。 孟悬黎只道眼花,下一瞬,双腕却猝然被铁箍般的手攥住,身子踉跄后仰,直直撞入了一个男子的怀抱。 那人将她桎梏在怀中,力道蛮横,几乎嵌入骨血。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肩,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 整个情形,宛若在黑夜行走,不小心踩到了地面上的恶蛇。 孟悬黎欲挣扎,颈后肌肤却蓦然一凉…… 蛇信子擦过,烙下一个滚烫,酥麻的吻。 霎时,孟悬黎瞳仁骤缩,浑身僵冷。 第20章 作者有话说: ---------------------- 先提前发,待会儿再捉虫~[哈哈大笑] 第16章 春回两明珠(2) 雨声淅淅沥沥,急风助长雨势,泼洒在窗外庭院。 孟悬黎心下惊恐,那苦涩药气与潮湿的雨气交织缠绕,直钻她的肺腑。她双眸紧闭,赤足倏然发力,向后猛踢。 陆观阙闷哼一声,臂膀却如太行山,将衣衫半褪的孟悬黎拦腰抱起。两人身形踉跄,一同跌进了床榻之中。 红烛应息而灭,帐幔垂落,霎时,床榻内彻底陷入一片混沌黑暗。 “陆……陆观阙……”她身前身后皆被滚烫热息裹挟,仓皇无措。 闷雷滚过天幕,微光勾勒出他惨败面容,眼底泛着血丝,似乎强行压制体内翻江倒海的痛苦。 孟悬黎侧过脸,奋力抗拒,他却如石像般纹丝不动。 陆观阙散落的发丝垂拂在她胸前的肌肤,她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试探低语:“你是不是……发病了?” 陆观阙动作微顿,唇角浮现出一抹笑意,指尖悄然抚上她耳垂软肉,轻拢慢捻,反复揉弄。 顷刻间,孟悬黎耳垂灼如滴血,感到窒息。她伸手,指尖颤抖着触上他的腕脉:“我……去帮你喊大夫。” “不许走。” 陆观阙俯身,将她欲起的身子重重摁回榻上,目光森冷,如同冬夜饥渴的恶狼,逡巡游移,最终停在腰间,指节一勾,便扯下了她的衣裳。 孟悬黎徒劳抓扯,终究敌不过他蛮力,只得任其剥去。她眼睫急颤,深觉他行为乖张出格,必是发了疯病。 她双手挣扎抗拒间,忽而看到陆观阙那双猩红眼眸,眼角竟悬着有几点泪光,宛若融化的雪珠。 今晚没有月光,但他的脸却像月光一样,明亮的,黑暗的,深深烙入她眼底。 孟悬黎动作一滞,抬手拂过自己面颊,竟触到一片湿凉。 但不是她的泪。 帐幔无风自动,孟悬黎半裸的双臂顿生寒意,她喘息道:“你若肯闭上眼,我便不走……” 两人热息胶着,如两缕理不清的青丝,飘飘拂拂,轰轰烈烈,寻不到半分疏解之处。 孟悬黎见他果真合目,偏过头去,惊惶摸索被褥,指尖还未触到,唇瓣已被他捂住,身子亦被他扳正。 “外面落雪了……”他嗓音沙哑低沉,“冷。” 雪? 那分明是雨! 他捂她口唇,意欲何为? 难道,他要闷死自己? 孟悬黎浑身僵硬,见他神情如此怖人,索性探出舌尖,露出尖齿,啃咬他掌心。 陆观阙见她奋力挣扎,如同奇闻中的女子,试图咬断他的喉咙时,体内那股暴戾之气,生生被药性驱散了。 他强抑额角剧痛,眉峰紧蹙,喘息着埋在她颈间,嘶声哀求:“外面落雪了,姑娘,救救我……” 什么? 孟悬黎闻言,瞳仁骤缩,拼力将他推至身侧。她按住起伏不定的心口,大口喘息间,前尘旧事骤然涌上心头。 永徽八年腊月,大雪纷飞之夜,她遇到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逆着雪光,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倒在雪地里。 开始,她是不愿意救他的,毕竟,谁愿意惹上人命官司?但见他气息奄奄,她心下窒闷,神思恍惚,觉得自己若不救他,这人必死无疑。 于是她咬紧牙关,匆匆放下旧物,迎着那割面寒风,深一脚,浅一脚,蹚过没膝积雪,踉跄朝他奔去。 犹记那日朔风如妖,刮骨生疼。那少年死死攥着她裙裾一角,恍惚对她说:“姑娘……救救我……” 她慌忙将他自雪中搀起。 为了不让他死在半路,一路上,她指尖时不时探他鼻息,恐吓他:“万一雪下大了,是会冻死人的。况且,这地方有狼,最爱吃你这样浑身是血的人了。” “不要闭眼……” “马上就要到了……” 恍然间,心绪渐平,孟悬黎回神。她万万没想到,当年雪中救下的垂死少年,居然是陆观阙。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许州? 又为何会受重伤? 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隐秘? “阿嚏!” 孟悬黎未能忍住,一个喷嚏脱口而出。 她连忙掩住唇,坐起身,自他身下费力扯出揉皱的中衣,匆匆穿戴齐整,越过他的身躯,趿拉着鞋,行至妆镜台前。 她点燃案头残烛,对镜细看。耳垂处闷红湿润,犹带湿痕。她脸颊发烫,贝齿轻咬下唇,忽而有惊觉颈间也有几处吮咬的红痕。 孟悬黎懊恼,自屉中取出药膏,指尖蘸取,细细涂抹于那暧昧的“伤痕”。 须臾,她回眸望向床榻,长叹一声,无奈走近,落坐床沿,轻拉过他的手腕,把了把脉象。 还好,内息虽乱,尚无大碍。 孟悬黎隔着轻纱帐幔望向窗外,雨势愈疾。她微微摇头,探手覆上他额头,也不是很烫手。 那今夜……不给他喂药,他应该不会死吧? 思及此,孟悬黎俯身侧耳,细听他的呼吸,平稳悠长,性命应该没什么事。 窗外大雨如倾,孟悬黎实不愿再踏出房门,淋雨给他寻药。她努了努唇,暗忖明日定要在内室备些对症丸药。 否则,他若再犯此症,首当其冲遭殃的,就是自己。 闷雷滚滚,孟悬黎双足冻得冰冷。她拉拢帐幔,坐回床上,怔怔凝视昏睡中的陆观阙。 要不要给他褪去外袍? 正踌躇间,忽闻他喉间溢出模糊呓语:“阿黎……” 孟悬黎撇了撇嘴。 罢了罢了,谁让他是病人,遂伸手,替他解开腰间玉带,费力将他的外袍解下。 孟悬黎安置好一切,拉过被褥,盖在两人身上。 她侧卧枕畔,眸光幽幽,落在陆观阙沉静的面庞上。 他这心疾,何时才能痊愈? 若是痊愈,应该就不会像今夜这般,状若吃人了吧? 思绪烦乱,不知想了多久,孟悬黎裹着被褥,合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耳闻孟悬黎气息渐趋平缓悠长,陆观阙方小心侧转身躯,悄然凑到她身旁,展臂将她揽入怀中,面颊轻蹭她的发丝,动作极尽轻柔。 他今日饮下那碗药,一是作疯病之念想,试探她见自己“癫狂”时的情状。二是让她知道,她曾救过他。 他本以为她会吓得泪眼涟涟,没想到她竟未掉一滴眼泪,只是拳脚相加,让他有些痛意。 他掌心轻抚她脊背,似乎还能感受到她那柔软的舌尖,与那细腻雪白的肌肤余韵。 方才她踢打挣扎,却没有将他狠心推开。 她是不是,对谁都是这样心善? 若有人在她面前流下眼泪,扮作委屈状态,她是不是就会原谅对方? 陆观阙眼神转深,幽邃难测。 可他并非良善之辈,也不是寻常之人,骨子里浸透的,尽是恶劣与瘾。 她为何偏待他如此? 莫非还是那点慈悲心肠? 想到这,陆观阙唇角微勾,泛起笑意,垂首凝视怀中熟睡之人。 她见过他最为狼藉不堪的样子,也见过他虚弱垂泪的样子。她心肠如此绵软,不忍推拒,是因为…… 她对他,有了情意? 可他心底,为何有些后怕呢? 陆观阙收拢臂膀,将她拥得更紧,直至怀中人发出不适的嘤咛,方闭目假寐,仿若一切皆是梦中无意识之举。 若她爱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会是方才他臆想那般么? 作者有话说: ---------------------- 这章拆成了两章,明天还有一章。 第17章 春回两明珠(3) 次日,晨光初透,宿雨新歇。 庭院潮湿,犹带春寒之气,内室却暖香氤氲,恍若春日零落的花瓣,无声铺陈。 孟悬黎睫羽微颤,睁开眼,入目便是陆观阙近在咫尺的面容。他的脸苍白如纸,连嘴唇也散尽血色。 孟悬黎眼珠滴溜溜转,暗忖他病势未退,指尖试探地点了点他的唇珠,又摸了他的额间。 正欲撤离,皓腕被陆观阙骤然攥住。他缓缓睁开眼,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孟悬黎抬眸望着他的双眼,低声道:“昨晚……你心疾复发,甚是吓人。” 陆观阙目光顺着她微颤的长睫下滑,落在颈间的药膏和点点红痕上,故作担忧:“这也是我弄的?” 孟悬黎眉间轻蹙,指尖点过几处:“这里,还有这里,还有耳垂,都是……世子爷的‘杰作’。” 陆观阙神情愈发歉疚,下颔轻蹭她的发顶:“是我之过,让你看到不该看到的。” “现在还怕么?” 男人的气息密密包裹着她,孟悬黎睫毛急颤,屏息埋首他胸前,没好气道:“比起第一次见你,昨晚并不害怕。” 第21章 “第一次见我?什么意思?”陆观阙松开些许,垂眸凝视,忽而惊觉,“你的眼睛……好了?” “嗯。”孟悬黎唇角微扬,“在许州时,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见他似有茫然,孟悬黎轻声道:“那夜,我回旧宅取些旧物,撞见你浑身是血,倒在后山雪地里,便大着胆子,救了你。” “哦?”陆观阙唇角噙着笑意,引她细述,“后来如何?” “后来……我便解了你的外衫,草草处置伤口。”孟悬黎顿了顿,脸有些红,解释道,“我那时年幼懵懂,也不懂什么医术,就只能凭感觉去救你。” “并非有意唐突世子爷。” 陆观阙抿唇,似是不信:“是么?可我恍惚记得,那姑娘将我扶至榻上,旋即就被人拽走了?” “不是拽走。”孟悬黎面露窘色,“是我担心你的仇家循迹而来,就在院门处反复演算推敲,确信除我之外,无人能入,方敢离去。” “本想寻先生再为世子爷诊治,谁知我再去小院时,你已经不在了。” 孟悬黎见他神情陷入回忆,努了努嘴:“你那时昏迷不醒,记不清也是常理。况且,我也是昨晚才想起来的。” 不记得? 他怎会不记得? 自离开许州,病骨稍愈,他日日寻她,日日思念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气息。 那气息恍若醇酒气息,一旦打开,仿佛就萦绕在他的心头。遍寻不得时,他便会重演当日惨状,卧于冰天雪地,等她如那夜一样,朝自己狂奔而来…… 念及此,陆观阙恨不得化作一块无知无觉,永世不灭的顽石。任她捏在掌心,摩挲把玩,永世不弃置。 “原来,阿黎就是救我于水火的人。”陆观阙眸色转深,语含深意,“如此大恩,我该如何报答呢?” “阿黎想要什么?” 孟悬黎被他箍得气息微窒,推他不动,只得闷声道:“我说这些,并不是图谋回报……” “而是,盼你能好好活着。” “最好,活得久一点。” 此话如钥,骤然开启陆观阙心内某处机关。他心头狂乱,喜意翻涌,恨不得将她那颗玲珑心揉碎在怀里。 他喉间微动,恐是幻听,追问道:“你说什么?声音太低,未曾听清。” 孟悬黎无奈:“世子爷抱得这般紧,如何能听得清?” 陆观阙立时松手,眸光如水,从上而下,紧锁她面庞:“再说一遍,好不好?” 孟悬黎被他急切的反应惊住,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方才应该没说什么过激的话。他一个病人,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好好活着? 况且,他好好活着,她就不必守寡,也不必再尝漂泊无依,寄人篱下的滋味。 若他能活得久些,她这后半生,或可苦尽甘来,享些清闲自在。 见他如此殷切,孟悬黎只得顺他的心意,莞尔一笑:“我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盼世子爷心疾好快些,长命百岁。” 朦胧晨光中,陆观阙的唇覆了上来。 孟悬黎双眸圆睁。 她说这话,并不是想表达对他的“爱”,也不是想表达自己需要他的爱。她只是存了点儿私心,想求个安稳自在余生罢了。 腰间丝绦倏然被扯开,孟悬黎素手抵住他劲瘦腰身,腰线紧绷,似乎在隐忍蓄力。孟悬黎顿感危险,下意识并拢双膝:“不要……” 话音未落,舌尖已被他全然攫取。青丝凌乱铺陈在枕畔,身前男子沉沉覆下,攻势猛烈,气息交缠,吮得她筋骨酥软,如冬日泉眼,缓缓流淌热汤。 “唔……陆观阙……你又犯病了么?” “别咬……别咬我舌尖!” “疼……” 孟悬黎支吾呜咽,挤出两滴清泪。 闻得“疼”字,陆观阙骤然回神,发觉她的泪一个劲儿刺痛他的双眸。 他屏息,拂去她颊边乱发,小心翼翼道:“对不住……我不知不能咬……我再不咬了……” 孟悬黎嗔目而视,却见他眼神如遭雨淋的蛛网,黏腻腻,湿漉漉。她一手掩唇,面露苦涩:“你不知不能咬?” “你从未和旁人亲近过?” 陆观阙颔首。 孟悬黎唇角微动,将信将疑:“这怎么可能?我看书上说,你们这些公子不都有……” 话还没说完,陆观阙将她的手移开,指尖蘸了点儿她的唇角润水,涂在她微肿的唇瓣:“别人我不晓得,但我没有。” “如此,就不疼了。” 孟悬黎通体汗湿,惊愕难言。 她平日觉得陆观阙是端方持重的世家君子,绝非轻浮浪荡之徒。可他现如今的行为,全然颠覆她的认知。 他竟会这般? 他怎么知道自己会喜欢这样的……? 怔忡间,陆观阙俯身,鼻尖轻蹭她鼻尖,气息微促:“阿黎知道这么多,不如教教我?” 孟悬黎喉间微动,竟抬起双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印上一吻。 天! 她这是怎么了? 怎么能被他蛊惑? 不该这样的…… 孟悬黎思绪混乱,一把将他推开,撩开帐幔,匆匆跑到妆镜台前。 * 自那夜相拥后,孟悬黎便着意打探陆观阙旧年之事。初时只道是江湖仇杀,未料竟是前朝高阳王余孽寻仇所致。 后来,陆观阙返归东都,缠绵病榻足有三载,直至近两年方得起身。 念及此,孟悬黎心下恻然,竟觉他比自己更为凄苦几分。 如今她目疾痊愈,闲来无事,便暗下决心:自今日始,当潜心研读医典,纵是翻阅百遍千回,日后也定要将他这心头痼疾连根拔除。 思及此处,孟悬黎猛然端起茶盏,仰首一饮而尽,声线清冷:“沉璧,照这单子所列,速去购些医书回来。这月内,我必要将这几卷全部读透。” 沉璧惊讶,发觉孟悬黎自那夜后,竟似换了个人,再不似从前那般沉默了,眉宇间反倒添了几分勃勃生气。 “沉璧,快去!”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办。” 沉璧匆匆出门,正撞见行来的陆观阙和德叔。 “何事匆忙?”陆观阙问道。 “见过世子爷。”沉璧低声一笑,扬了扬手中清单,“少夫人派我去买些书。” 陆观阙心下微动,步入室内。 “阿黎,瞧瞧此为何物?”陆观阙示意德叔,将琴置于翘头案上。 孟悬黎循声走近,指尖轻抚琴身,赞叹道:“德叔,何处觅得这般好琴?” 德叔一面调试琴轸,一面笑答:“老奴岂有这等本事?是世子爷听闻少夫人曾有意习琴,特遣老奴遍寻坊间铺子得来的。” 孟悬黎眼波流转,瞥向一旁闲坐的陆观阙,见他唇角含笑,自己也不觉莞尔。 德叔观二人神色,自顾说道:“起初,铺中掌柜都说这琴不好做。老奴本已灰心,谁知,一转身碰上个行家。那人见了世子爷列的要求,立时心领神会,慨然应允。这不,待他寻得上佳良材制成,便唤老奴登门取琴。” 德叔回首,笑问:“少夫人何不试抚一曲?” 孟悬黎以团扇半掩玉容,悄声道:“且待些时日罢,眼下我还不会呢。” 陆观阙递去一个眼色,德叔会意,躬身告退。 霎时,室内唯余二人相对。 陆观阙含笑,提壶斟茶:“且饮一盏,容我细说。” 孟悬黎心下疑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事,依言浅抿了一口,静候其声。 “这些时日,你我身子皆有好转。故思忖着,过两日咱们一同去丹青楼听几支曲子,一来给你引路开蒙,二来也能散散心。” “去听听倒是可以,但学的话,我还是自己摸索摸索吧。”孟悬黎又饮半盏。 陆观阙眉峰微挑:“我这现成师傅在此,为何还要独自摸索?” “我是怕累着世子爷。”孟悬黎赧然一笑。 “教阿黎,不算累。” 二人言笑方酣,霍源忽疾步闯入,气喘吁吁:“参见世子爷,世子妃!” “何事?”陆观阙抬眼。 霍源目光闪烁,稳下声息,拱手道:“下药谋害世子妃之人,已然擒获。” 陆观阙神色不动,似早有预料,目光却落向孟悬黎。只见她遽然起身,眸色惊疑不定:“是谁?” 霍源喉头一滚,声音沉落:“是……伶人苏子胥。” 作者有话说: ---------------------- 【小剧场】 采访一下获得本届伪装温柔勾引阿黎芳心的冠军陆观阙:请问您现在是什么心情? 表面:一般。 心里:心情好到走在路上,被人扇了一巴掌都笑得出来。 提前发~待会儿捉虫[好的] 第18章 却把青梅嗅(1) “什么?” 孟悬黎身形凝滞,怔忡道:“怎么会是他?” 第22章 “确定是他?”陆观阙复问。 霍源抬头,见陆观阙双眸幽深,略一迟疑,旋即斩钉截铁道:“是他。” “属下奉世子爷之命,一路追至凉州,绝无错漏。” 陆观阙起身,声线寒凉:“明日亲审,别让他死了。” 霍源领命,躬身退下。 孟悬黎眼睫轻颤,望向陆观阙:“世子爷,那日绑我之人的声音,并不是苏子胥……” 陆观阙轻哼一声,行至她身前,双臂撑于榻沿,将她圈于方寸之间,目光如炬,锁住她双眸:“阿黎若不信,便随我出去听一听。” “今日天气尚好,权当散心了。” “如何?” 孟悬黎被他的气息笼罩,睫毛慌乱扑闪,忙敛眸低问:“听……听什么?” “去了便知。”陆观阙唇角微抿,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旋身一转,稳稳放下。 “不过,得换身衣裳才行。” 孟悬黎纳闷:“为何?” 陆观阙眸光幽邃,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那地方鱼龙混杂,鲜有女眷涉足。” 孟悬黎心中更是疑惑,但见他神色不容置喙,只得换了身月白直裰,束起青丝,扮作清秀少年模样,随陆观阙登车而去。 车马辚辚,不多时,两人便到了顺和楼戏院子前。 刚下车,喧嚣市声便扑面而来。 长街两侧,商贩云集,毡棚之下,西域者比比皆是。胡饼炉火正旺,香料摊前异香浓烈,更有驼铃声响,混杂着叫卖胡语,汇成一片市井画卷。 陆观阙似乎常来这里,直接牵起孟悬黎的手,从朱漆大门徐步入内。 门内是一方宽阔庭院,青砖铺地,植有数株老槐。 院中廊庑环绕,廊下人头攒动,多为短褐男子,或倚栏谈笑,或呼朋引伴。 一路行去,凡遇陆观阙者,不是殷勤招呼,就是拱手奉承,口称“世子爷”。 孟悬黎被这许多目光注视着,有些不自在,只得垂首讪笑,紧跟着他的步伐。 沿着抄手游廊曲折前行,穿过垂花门,绕过粉壁影壁,眼前骤然开阔—— 一座轩敞华丽的戏楼呈现眼前。 楼下池座密密匝匝,挤满了各色看客。烟气、茶香、汗味、脂粉气皆混杂一处。 但此刻,戏台之上却不见伶人,唯有一座八尺高的屏风巍然矗立,屏风后隐约可见一 张方桌,一把圈椅,桌上置一柄折扇,一方醒木,再无他物。[1] 孟悬黎念及自身装扮,欲挣脱陆观阙的手,却被他反手握住。 陆观阙附耳低语,气息温热:“无妨。” 孟悬黎蹙眉,实在不明白陆观阙的意思。 既让她穿男装,又拉着她的手,这…… 这是要做什么? 正自思忖,一个伶俐伙计已趋步上前,满脸堆笑:“方才听闻世子爷大驾光临,小的还以为是讹传,不想竟是真的。” 那伙计目光在孟悬黎身上一溜,便心知肚明,笑嘻嘻道:“咱这顺和楼向来不设女座。” “恐怕要委屈这位……公子了。” 孟悬黎随陆观阙踏上木梯,听闻此话,心头猛地一跳。 陆观阙似有所觉,唇角微勾,指间力道又紧了几分。 “世子爷,上好的碧螺春和四色细点,即刻奉上,您二位稍候。” 陆观阙“嗯”了一声,拂袖于临栏的交椅上落座,目光投向孟悬黎。 孟悬黎依言坐下,举目四顾。此处视野极佳,凭栏俯瞰,台下池座人头,台上陈设,尽收眼底。 她望向那空阔戏台,只见屏风素净,其后桌椅寥寥,愈显神秘。 “世子爷,这……究竟是何戏文?”孟悬黎终是按捺不住。 陆观阙仍卖着关子,微微摇头,不肯细说。 不一会儿,屏风里面醒木一响,全场静悄悄的,没人敢大声说话。 “喔……喔……喔!” 一声清越鸡鸣,破空而来,嘹亮逼真,仿佛就在耳畔,瞬时将孟悬黎拽回了许州的清晨。 紧接着,咳嗽声、窸窣起身声、霍霍磨剪子声、悠长叫卖声、妇人焦灼唤儿声、犬吠声、邻里隔墙问候声……次第响起,纷沓而至。 市井百态,热闹鲜活,丝毫不乱。 声音渐转,忽闻女子窃窃私语声、吃吃轻笑声、惊惶低呼声、仓促奔跑声…… 孟悬黎不禁以袖掩口,身子微微前倾,屏息凝神,欲将那声响听得更真切一些。 奔跑声刚停下,杀伐之气骤然弥漫,嘶鸣战马声、铿锵刀剑声、震耳呐喊声、沉沉暮鼓声…… 万籁俱寂良久。 “啪!”的一声,醒木脆响,石破天惊,将满座众人从幻境中骤然拉回。 楼上楼下,皆如梦初醒,旋即爆出雷鸣般喝彩:“好!!!”[1] 孟悬黎不由起身,行至陆观阙身侧,俯身低语:“果真是一出好‘戏’,此技何名?” 陆观阙慵懒向后靠了靠,唇角勾起笑,眼波流转瞅着她:“此乃‘百戏’之技。方才所闻,是‘学象生’与‘叫果子’。”[2] “现在知道,我为何要带你来了吧?”陆观阙抬手,将她手腕一扯,拉至身前,呼吸相近。 孟悬黎身子一僵,再抬眼,便撞入了陆观阙的双眸。她忙垂首,点了点头:“如此说来,绑我之人,确是苏子胥无疑。” “可他为何要害我?我与他无冤无仇,甚至……相见不过寥寥数面?” 孟悬黎耳力惊人,察觉雅座帘外似有人影走动,欲挣脱他的手。陆观阙反手用力,稳稳将她揽入怀中。 孟悬黎惶然推拒,陆观阙臂弯收得更紧,下颌轻抵她颈窝,蹭了蹭:“别动,没人敢往里面看。” 孟悬黎跌坐他腿上,进退艰难。忽而,她心念一转,疑惑道:“他绑我,莫非是想威胁世子爷?” 帘外喧嚣依旧,陆观阙借着暖黄琉璃灯光,细细端详她的脸,光影跳跃,像扑了一层迷离金粉。 陆观阙“嗯”一声:“大抵是高阳王余孽。绑你,是为试探我这‘病躯’是何程度。进而再接近我,除之而后快。” 孟悬黎也想到了这一点,黯然叹息:“是我不好,我不该轻信他的。” 陆观阙蹙眉:“都过去了。待明日细审过后,再做打算。” 细审…… 孟悬黎轻拍他手背,示意他低头,凑近耳畔,气息温热:“成婚前,我听坊间传言……” 陆观阙眉尖微蹙:“传言何事?” “说世子爷时日不多了……”孟悬黎抿唇,实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我也曾派人打听过,所言大抵都是这样。” “可我看世子爷这两日,行动坐卧,与常人并无什么区别。” “难道病好了?” 陆观阙敛眸,避开她探究目光,声线低沉,带了几分脆弱与可怜:“近日天气晴好,加之阿黎目疾痊愈,我心下欢悦,精神稍振,所以瞧着跟寻常人差不多。但……心口疼痛,入夜后依旧难熬。” “阿黎夜间睡得沉,是不知道这些的。” 天…… 早知如此,就不这样“审问”他了,徒惹他伤怀不说,自己心下也过意不去。 见他默然不语,孟悬黎懊悔更甚,犹豫片刻,僵硬地伸出手,环住他腰身,侧耳贴上他胸膛:“对不住,我并非存心疑你,只是……我医术浅薄,至今未能诊出世子爷症结所在。” “况且,太医院那汤药日复一日饮下,也不知何时能见效。是我关心则乱了,世子爷莫要生气。” 帘外风过,陆观阙眼睫轻颤,呼吸几近凝滞,连耳根都灼烫起来。 她这般行为,是在担忧他? 还是,她已对他有了情意? 陆观阙僵坐不动,鬼使神差般悄然低眸,视线落在她耳后那枚小月牙上,指腹轻抚上去。 孟悬黎一惊,蓦然抬头,正撞上他下颌。 明明无事,陆观阙却偏吸了一口凉气:“嘶——” 孟悬黎趁机脱身,急急站起,蹲踞一旁,扬着脸,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他:“我今日似乎不宜出行,总让世子爷平白无故‘受伤’。” 陆观阙摇了摇头,俯身逼近她,定定凝视,在她眼睛中,企图寻找自己的样子。 找了许久,他只窥见一个高大、幽暗、模糊难辨的斑点。 这便是她眼中的自己么? 如此丑陋不堪。 那她方才拥抱,是出于爱? 陆观阙顿了顿,眸光一偏,落向远处摇曳的帘影。 不是爱。 她不会爱他。 她只是在施舍她那无处安放的善心罢了。 她怎会爱上一个恨不能将她撕碎的野兽? 不会。 孟悬黎从未见过陆观阙这般眼神,只当他是真的伤了心,转到他面前,主动执起他的手:“我从没来过这地方,如今戏已散场,世子爷可否带我四处走走?” 第23章 见她如此,陆观阙怔忡一瞬,低声恍惚道:“好。” 他凝望她纤细背影,心下暗忖:日后该如何,才能令她倾心? 是这样顺着她的心意? 还是顺着自己的心意? 他还没想好。 二人于顺和楼用了午膳,信步下楼,欲往四周转转。 不料,刚到院中,陆观阙便被一群华服公子哥儿团团围住。推脱不得,他只得如众星拱月般立于人丛中。 远处孟悬黎悻悻一笑,指了指院外亭子,示意自己先去等候。陆观阙勉力颔首,目送她身影渐远,没入花木深处。 微风拂过,午后暖阳倾洒,令人慵懒欲眠。孟悬黎见四下无人,便择了近水一处凉亭,步入其中。 尚未落座,便瞧见石桌上搁着一局残棋。孟悬黎闲来无事,倚坐石凳,信手拈起几枚黑白子,自顾自对着棋盘摆弄。 日影西斜,光晕灼人。孟悬黎觉面颊发烫,正欲举袖擦拭,忽觉侧面一道目光,正凝视着自己。 她眨了眨眼,忙起身,依男子之仪,拱手施礼。 那人站在远处,像个傻子,纹丝不动。 孟悬黎尴尬一笑,正欲举步去寻陆观阙,那人却猛地逼近,不由分说将她狠狠拥入怀中,喉间哽咽,声泪俱下:“敏敏!这些年来,你究竟去了何处?” “我寻你……寻得好苦……” 孟悬黎受惊,急欲挣脱,奈何那人臂膀不肯松开,情急之下,她只能狠狠去踩对方锦靴。 那人吃痛,泪眼婆娑望来:“敏敏……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什,什么敏敏!公子认错人了!” 孟悬黎嗓音刻意压低,却掩不住惊惶,转身扑向亭柱,折了根树枝,站在石栏上,作势要刺他。 这人是怎么了? 难不成也有疯病? 东都城怎么这么多有疯病的人? 孟悬黎实在想不通。 “敏敏莫要骗我,纵使你身着男装,这眉眼体态,我断不会认错……”那人神思恍惚,竟又要上前搂抱。 孟悬黎跟见了鬼一样,用树枝去刺他,失声惊呼:“来人啊!走水了!来人啊!” 陆观阙方才脱身,行至园中,便听到孟悬黎的声音,面色骤变,疾步赶至,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景象。 年逾三十的临安侯魏渊,竟欲对他的妻子用强? 怒火灼心,陆观阙强抑翻涌气血,快步上前,掌心稳稳托住孟悬黎后腰,将她从石栏上放下来。 他声线沉冷如铁:“许久不见侯爷了,未曾想,竟在此处偶遇您老人家了。” 说到“老人家”,他故意加重语气。 魏渊见孟悬黎松了树枝,躲于陆观阙身后,面色霎时惨白如纸,颤声道:“她……她是孟家那位姑娘?” 陆观阙眸色晦暗不明,缓缓摇首:“侯爷错了。她如今是观阙的发妻。”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魏渊忘了礼数,踉跄上前,指着石桌,“敏敏你看!这棋子是你当年所留,还有我这身衣袍,亦是你亲手缝制,你都忘了么?” 孟悬黎轻扯陆观阙衣袖,指尖点了点太阳穴。陆观阙几不可察地摇首,臂膀一紧,将她全然护住。 他看向魏渊,声寒如冰:“晚辈身子不适,恕难奉陪,先告辞了。” “等等……”魏渊望着二人相携背影,颓然喃喃,“是……是我认错了人,观阙莫要见怪。” 陆观阙并未回头,只略微颔首,便揽着孟悬黎快步离去。 经此变故,孟悬黎再无闲游之心。 二人一路默然。及至归府,孟悬黎换下男装,浸入浴桶温水中,惊魂未定。 水波微漾间,她见陆观阙阴着脸,绕屏而入。 孟悬黎慌忙环臂,身子沉入水中。陆观阙目光偏转,并不看她,只幽然道:“想问什么,问吧。” 见他搬过椅子,背身而坐,孟悬黎稍安,轻声问:“那人……为何唤我敏敏?” “又为何如此作态?” “临安侯魏渊,多年前曾娶妻郑氏,闺名敏。”陆观阙声调平缓,如叙旧事,“成婚没多久,郑氏得知魏渊是谋害她父母的凶手,便抛下孩子,彻底消失了。” “自此,魏渊成日寻找郑氏,未果,便纳了许多跟郑氏容貌相似的妾室,如今有些疯魔了。” 桶中水渐凉,孟悬黎在水中微动,欲取旁边的水壶。 陆观阙闻水声,拂袖起身,执起青瓷水壶,试了水温,徐徐注入桶中。 热水氤氲起白雾,孟悬黎咬唇,隔着重纱般的水汽望他:“所以……他今天,是把我错认成了郑敏?” 水声哗啦,陆观阙垂眸注水,侧脸在蒸汽里模糊不清。半晌,他才低低“嗯”了一声。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是他的报应。”孟悬黎说的是真心话。 报应…… 陆观阙眸光一闪,心下豁然开朗。 他不能再顺从她的心意。 他得顺从自己的心意才行。 否则,依她这心性,迟早有一日,会和郑敏一样,消失于东都,让他无迹可寻。 “对。” 陆观阙的声音很沉,像坠着千万斤重的痛意,砸在水里,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世子爷,你这是怎么了?”孟悬黎见他归来后便神思怅惘,似有郁结,“可是心疾犯了?” 此疾病非彼疾病,陆观阙摇首,默然不语。 “这里都是水汽,湿气重,您还是先出去吧。”孟悬黎脸上泛着粉润,身子下滑,“我还要等一会儿。” 陆观阙喉结滚动,颔首应下,意味不明道:“阿黎可要洗净才好。” “我先去服药。”言罢,他指端微颤,轻抚过她面颊。 孟悬黎微微扬起,尴尬轻应:“嗯。”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孟悬黎心中泛起异样,却捉摸不定。 半晌,她出浴更衣,随意披了件素绫中衣,便倒向床榻。 “少夫人,今日还燃香么?”沉璧侍立榻旁,特意询道。 孟悬黎隔着重纱帐幔,略一迟疑:“还是点上罢,祛祛湿气。” “奴婢这便去。”沉璧布置妥当,悄步退下。 孟悬黎困意沉沉,模糊应了一声,旋即睡了过去。 陆观阙进来时,室内一片寂静。 他掏出几味异香,添入香炉中,缓缓走近,俯身确认榻上人再无惊醒之虞,才解下外袍。 黑暗中,陆观阙双臂撑在她上方,端详了一会儿,俯身贴近,幽幽轻嗅她的呼吸。 两人青丝相缠,他饥渴般吮咬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 【参考文献】 [1]出自《虞初新志》 [2]出自《东京梦华录》卷三《诸色杂卖》卷五《京瓦伎艺》卷九《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 陆狗光学坏不学好[哦哦哦]晚上从来不睡觉[坏笑] 下一章823晚6点发,要准时来哦,原因你们懂得[黄心][黄心][黄心] 第19章 却把青梅嗅(2) 方才陆观阙亲手添了摄魂香,孟悬黎这会儿已经陷入梦乡,无知无觉。 梦里是大海。 天色如墨,她蜷于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迷失了方向。 霎时,狂浪骤起,波涛冲天,海水不断灌入舟中,浸透了她的衣衫。 孟悬黎舌尖柔滑的很,含着海水,呼吸急促,只得死死攀住那摇摇欲坠的桅杆。 她想睁眼,可眼皮却有千斤重,无论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恍惚间,一个巨浪打来,舟楫倾覆,她的身子贴着水面,不断下沉,沉入那寂静又漆黑的深海之中。 床榻上,陆观眉目狠戾,唇瓣润泽,整个人像淋了一场热雨,湿漉漉,滴答答,有种说不出的酣畅。 他喉结滚动,将她皱乱的寝衣缓缓剥开,扔在床榻的另一端:“很难受么?” 今夜无月,孟悬黎却似倾泻的月光,莹白皎洁,赤.裸袒露于他眼前。 她喃喃嘤咛:“嗯……” “乖,救你。” 孟悬黎低吟:“嗯……” 陆观阙只觉血气翻涌,燥热难耐。 他握住她的足踝,放在肩颈处,俯身压下,再度攫取她的柔软唇瓣。 孟悬黎浑不知是生是死,只觉化作一尾鱼,摆动着鱼尾,将海水,幽幽转化为泡沫。 破碎了。 …… …… …… …… …… …… 此时,月亮已然出现。 陆观阙眼神暗沉,目光落在她的侧脸,心中有偷窃的紧绷感,也有自作的欢愉感。 他想她醒。 也不想让她醒。 仅仅是这样,就惹得他如此。 若她醒了,又会是什么模样? 陆观阙喉间滚动,似是不知足,又吻了吻她的手指,渐渐地,心里暖融融,软绵绵的。 第24章 孟悬黎仿佛感到凉意,努了努鼻尖,侧过身子,又沉睡了过去。 伊人远去,陆观阙唇角还滞留着热液,见她背影,他忽而想问问。 阿黎,我……被你爱了么? 你有感受到我么? 你明白我的苦么? 陆观阙诧异自己会做这样的事。 还是这样卑劣的做。 她已经是他的妻。 他为何不光明正大的做? 他摇了摇头。他不敢。他怕。 他怕她受不了,也怕她得知这一切后,离开他。 他像个可怜虫,卑鄙的,祈求般的,索取着她的爱。 不对。 今晚她肯定是爱他的。 即使她沉睡着,挣扎着,模糊着。 她一定是爱他的。 她永远都是对的。 没错。 陆观阙就这样躺着,神情一时扭曲如受酷刑,一时又舒展如登极乐,变幻不定,反复无常。 不知过了多久,他有些冷了,遂起身给她仔细掖好被褥,自己披了件外袍,步子犹豫又坚定,走到了暗室。 那时天色蒙蒙透亮,似乎还缀着几粒星,明灭不定,恍若她那双清澈眼眸。 陆观阙反手将门扉关紧,也一并隔绝了那微弱星光。 他燃起一盏灯,借着那猩红光晕,展开那卷册子,提笔蘸墨,记录今日种种。 “今日晴好,携阿黎身着男装,共往顺和楼观百戏。吾故作心痛之态,引她垂怜,引她主动执手。吾趁势拥之,她莞尔一笑,未推拒。但,无意撞见魏渊那疯癫之人,竟欲强迫于她。吾虽不喜此人,但今日,却从他身上学得些本领……” “日后行事,须 得将阿黎牢牢拘于掌心,令她唯听吾声,唯见吾影,唯念吾魂,唯系吾身,寸步难离。如此,方能绝其疏离之念……”[1] 天色彻底放亮,陆观阙搁下笔,唇瓣轻吻壁上那幅画像,旋即转身,将心中阴翳锁于身后。 刚出来,德叔便急步上前,压低声音:“世子爷,大事不好。四更时,几个身着府中服饰的男子,将苏子胥劫走了。” 陆观阙指尖一颤,声线却平缓:“府上的人?” “正是。” “此事倒有趣了。”陆观阙眼眸幽深,唇角冷笑,“德叔,再去查查他的底细。” “霍源先前不是查过了?”德叔随行身侧,面有疑色。 方才还是晴日,转瞬便黑云密布,似乎要下雨了。 陆观阙驻足,看见低空盘旋的燕雀,淡淡道:“能扮作府中人,且来去自如,只怕是出了内鬼。” “此事关系重大,你亲自去钱塘一趟,我才心安。” 德叔颔首领命,见他眼下一片乌青,不禁关切:“世子爷昨夜又没睡觉?” 陆观阙略一恍神,低应:“我的身子,我清楚。德叔你去吧。” 巳时三刻,澄居内。 孟悬黎嘤咛了一声,下意识探手去摸软枕,触手一片沁凉,她倏地睁开了双眼。 隔着重纱帐幔,外间天色晦暗如夜,内室也静寂得可怕。 她怎么睡了这么久? 难道是昨夜沐浴,太过惬意所致? 孟悬黎指腹轻按跳动的太阳穴,昨夜梦境碎片渐次拼凑。 狂风骤雨、灭顶海潮、静谧平和…… 甚至到现在,她的四肢仍慵懒乏力,是昨晚的余韵。 等等。 孟悬黎蓦地想起什么,倏然坐起,掀开锦被,垂首检视,却见寝衣齐整,床褥也没有半分怪异之象。 正思忖,沉璧推门而入,轻声问道:“少夫人醒了?” 孟悬黎撩开帐幔,招手唤她近前,踌躇片刻,压低声音问道:“我且问你,昨夜你离去后,世子爷……可曾来过?” 沉璧神色如常,垂首应道:“回少夫人,世子爷昨日身子似有不适,恐惊扰了您,独自在书房歇下了。” “喔……” 孟悬黎心下稍安,讪讪一笑。 她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指尖,眨了眨眼,倏地将手缩回锦被之下。 …… …… …… 那指尖上的黏腻,是她的口水? 思及此,她脸颊飞红。 幸亏世子爷昨晚没在这儿睡,不然她这脸要丢到西天了。 “少夫人这是没睡好?”沉璧见她久不出声,试探问道。 “啊……睡好了。”孟悬黎做贼心虚,忙掩饰道,“不过是睡得沉了些,身子有些倦怠。” 话音未落,陆观阙从屏风外走进来。 “世子爷怎么来了?”孟悬黎心下一虚,忙对沉璧使了个眼色,旋即强笑道,“听闻你昨夜不适,此刻心口可还疼么?” 她没话寻话,只想把此事遮掩过去。 陆观阙落座榻沿,握住她的手腕,将其掌心按于自己心口:“阿黎这是在……心疼我?” 孟悬黎咬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脸怎地这般红?昨夜可是做梦了?” “没……”孟悬黎只觉头皮发麻,心下乱成一团,“未曾做梦。” 他怎能猜得这般准? 她愈发不敢看他。 闻得此话,陆观阙想起昨夜的“缠绵”,唇角微微一笑,转而平静道:“苏子胥被人劫走了。” “啊?”孟悬黎抬眸,愕然道,“是何人所为?” 陆观阙松开她的手:“尚未可知,已派人去查了。” “如此看来,他背后之人,手段确实厉害。”孟悬黎轻叹。 陆观阙颔首,平静看她。 明知孟悬黎对苏子胥无意,也知道自己不会在意这些言语,为什么还是像一根根刺,刺进他心里。 那么微小,又那么疼痛。 孟悬黎此刻就在他眼前,呼吸绵长,睫羽轻颤,鲜活生动,触手可及。 陆观阙抚上她的面颊,端详良久,终是将人揽入怀中,手指缠绕着她散落的长发:“他的事,我自会彻查。” “若不是我,你的眼睛也不会受伤。” 孟悬黎被他紧紧箍在怀中,身子却禁不住发抖。 “可是冷了?”他声线柔软得异乎寻常。 孟悬黎觉得有些奇怪,尴尬摇首,试图挣脱:“苏子胥此人极会伪装,他的身份应该不是寻常孤儿那般简单,世子爷可以遣人去钱塘查查,也许,能得些新线索。” “德叔已经去了。” 陆观阙微笑,臂膀未松,反而紧贴着她的身子,下颌轻蹭她颈窝:“经此一事,阿黎日后……还是不要独自出门了。” 孟悬黎不明其意:“为何?” “我怕你出事。”陆观阙刻意压低声音,舔了一下她耳垂的软肉,“若你有个闪失,我该去哪里寻你?” 孟悬黎浑身一颤,蓦地瞪大眼,下意识便要推他。 “又要推开我么?”陆观阙眸色转深,声音却放得极轻,“乖点,让我抱会儿。” 孟悬黎面颊滚烫,恍若春风拂过,可她清楚,那不是风,那是她砰砰的心跳声。 她这是怎么了? 难道还是因为昨夜那场荒唐的梦境? 可梦中,她并未看清那男子的面容,对他的印象,也只有那令人窒息的亲吻…… 天! 她怎么又想起那男子了! 孟悬黎慌忙摇首,强令自己定神:“世子爷,抱够了么?” 陆观阙闻言,面色倏地沉下:“答应我,这些时日不要私自出门,即便出去,也要让沉璧跟着你。记住了么?” 孟悬黎努了努嘴,将他推开,终是点了头。 他今日怎么也这般古怪? 往常并不会这样……拘着她。 莫非是夜间心疾发作得厉害,觉着无人慰藉,想要她相伴? 孟悬黎想不透,也懒得多想。 索性,暂且如此吧。 * 自那日后,天气转凉,陆观阙的“心疾”似乎频繁发作。 孟悬黎白日翻阅医书,帮着太医煎药调理。入夜,她怕陆观阙病中失控再伤到自己,便想了个法子——让他张开口,给她讲些奇闻轶事或经文典故。 但有时侯,陆观阙已讲得困倦含糊,她却双眸炯炯,毫无睡意。 这日,孟悬黎起得很早,特意换了身素净旧衣。 “少夫人,世子爷若知你冒雨出门,定要责罚奴婢伺候不周。”沉璧面有忧色,低声劝道。 “今日是我阿娘忌辰,无论如何,我都要去长生观一趟。”孟悬黎轻拍她手背,温言安抚,“况且,即便他知晓,也不会怪罪于我。” “我们这便去吧。”孟悬黎语声笃定。 不多时,马车抵达长生观。观主心善,知她孝心殷切,早已将她阿娘的牌位请至正殿,受些香火供奉。 孟悬黎将雨伞递与沉璧,只身步入殿中。 因着雨日,香客寥寥。孟悬黎跪于蒲团之上,虔诚默祷良久,才起身。 正欲离开,她忽又想起什么,折身绕至偏殿,祭奠了苏鹤,复又在四御神像前恭敬下拜。 第25章 “信女祈请玉清真王,保佑陆观阙,身无灾厄,岁岁安康。” 她不知道这样祈求,会不会有用,也不知道,他的病会不会彻底好。但走到这里,她却下意识记起了他。 或许,是天意在提醒她,他会好的。 不知静默了多久,孟悬黎忽觉发顶一凉,似有风隙侵入。紧接着,她便听到观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喧嚣声。 “世子妃下落不明!世子爷悬赏寻人!” 啊? 孟悬黎因跪得久了,腿脚酸麻,一时未能起身。 身后殿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挟着一阵冷风,陆观阙的身影骤然出现在昏暗殿内。 他径直走向她,眼风扫过那孤零零的牌位,最终落在她茫然的面容上,心中那股无名火蹿得极高。 陆观阙咬牙,自己外出精心为她筹备生辰之礼,她倒好,不声不响跑至此地,借祭奠亡母 之名,心里却惦念着旁人。 好,真是好得很。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温言软语。 陆观阙一把将她拽起,冷笑道:“阿黎还是不说话的好。” 孟悬黎从未见他如此神色,即便病发之时,也不似这般疏离。她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微微仰首,好声道:“我们回府再说,好不好?” 此言不说就算了,一说,陆观阙径直拂开她的手,转身推开殿门,大步流星,将她抛在原地。 德叔候在廊下,见陆观阙面色铁青,疾步而出,竟有些想笑。 午后,他随世子爷回府,便知世子妃一早出了门。 遍寻不得之下,世子爷竟大张旗鼓下令,将世子妃“失踪”之事传得满城风雨,告示也贴遍京城街巷。 甚至,世子爷方才还疾言厉色对他说,若寻回世子妃,定要重重责罚她。 可眼下看来,世子爷对世子妃,依旧是半点法子也没有。 这不,世子妃正与沉璧有说有笑呢。 及至回府,陆观阙径自倒卧榻上,眉心紧蹙,又作那心疾突发之态。 孟悬黎掩上门,小心翼翼近前,解释道:“今日是我阿娘的忌辰,我才不得不去长生观。而且,我从不过生辰。” “陆观阙,对不住。” 她回府后才知道,陆观阙为着她的生辰,暗中筹备良久,本想给她个惊喜。她却偏偏在今日出门,甚至连只字片语也未曾留下。 她确实理亏。 陆观阙见她踌躇不肯近前,声线虚弱低喃:“不知怎地,此刻心口抽痛得厉害……” 孟悬黎忙趋身近前,担忧道:“是这里么?” 陆观阙手臂一挥,落下帷幔,将她的手举过头顶,带着怒意与渴求,重重吻了上去。 孟悬黎被他全然覆住,唇上吃痛,被迫仰起脸,躲避这突如其来的侵袭:“你……陆观阙……” “让我亲一亲……”陆观阙气息灼热而紊乱,近乎贪婪地攫取她的呼吸,“求你。” 她推拒不动,心下还有虚无缥缈的愠怒,索性心一横,探出舌尖,顺滑地回应他,直至齿间漫开血腥气,又狠狠咬了下去。 陆观阙本以为她会承受他的吻,不再挣扎。 谁知,她不仅反咬一口,更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嗔视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不可理喻的凶兽。 陆观阙怒意翻涌,颤着手,直起身,作势要去解自身衣袍:“阿黎,莫要怪我……” 他的语调,与那夜如出一辙。 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渴求。 “我给你揉一揉,心口便不痛了。”孟悬黎见他神色骇人,毫不犹豫地直起身,主动环住他脖颈,将身子贴过去,软语道,“我不怪你……” “你别这样,我害怕。” 她是真害怕。 他这“病”若发作起来,是会咬人的,她可不想再经历上回那般疼痛。 思及此,孟悬黎仰起纤颈,气息微促,捧住他的下颌,犹豫又决绝,吻了上去。 她从前翻阅过许多风月话本,上面皆说,亲吻心爱之人时,须得循序渐进,温柔似水,如此,方能使对方情意愈深。 可此刻,她哪里顾得上什么情爱。 她满心所求,不过是他莫要再“发病”。 不知纠缠了多久,陆观阙的身躯渐渐松弛下来,狂躁的心也被悄然抚平。 孟悬黎双眸迷蒙,气若游丝,瘫软在他怀中:“我吻不动了,好累。让我歇息片刻。” 做戏须得做全套。 陆观阙见她气息奄奄,也故作没力气,拥着她,躺在床榻上。 他含糊低语:“生辰礼,还没给你……” 作者有话说: ---------------------- 【参考文献】 [1]参考《狂人日记》的文言内容和《史记》纪传格式 男b男c都已出场。 求过orzorzorz 826晚六点准时发20章,马上日更[加油][撒花] 第20章 却把青梅嗅(3) “陆观阙,你怎么了?” 孟悬黎忽觉有异,勉强转过身,拇腹摸到他的腕间。脉象虽然还有些虚浮,但不像方才那般狂乱骇人。 “没什么。”陆观阙似在强忍痛苦,“你……在担心我?” 孟悬黎脱口而出:“没有。” 陆观阙手臂依然环着她,仿佛蛰伏在春日太阳下的毒蛇,声音温和,眸光却能让人吓得魂飞魄散。 孟悬黎的心仿佛坠入白云,松软间还有惊悚。她伸手探向他侧脸,一片滚烫。 她稍稍拉开距离,轻声道:“你发烧了。” 抬眸,见他合目蹙眉,呼吸艰难,孟悬黎费力替他脱下微潮的外袍,仔细放在一旁,悄声下了床榻。 不多时,她端来汤药小心给他喂下。 陆观阙沉入昏睡,孟悬黎独坐榻沿,望着他病中容颜,幽幽低语:“陆观阙,你何苦那般去找我……” “闹得满城风雨。” “如今淋雨受寒,又是心口疼,又是高热,实在是得不偿失。” 陆观阙在梦中呓语:“阿黎……” 孟悬黎俯身,侧耳贴近:“哪里不舒服?” 陆观阙只觉头痛欲裂,指腹无意识地摩挲她耳垂,再一次将人揽入怀中,声音喑哑:“别走……” 生着病,力气还这般大。 孟悬黎几乎透不过气,推他:“你松手,我方才从外面进来,身上都是寒气,别再过给你。” 陆观阙臂弯收得更紧。 他灼热呼吸扑闪在耳畔,挣扎中,孟悬黎忽然听到他低沉呢喃:“……阿黎,我心悦你。” 孟悬黎倏然僵住。 这样的话,她生平从未听说。相反,从小到大,耳畔反复回响的,只有—— 因你之故,你母亲才断送了性命。因你之故,你父亲才将你弃置许州。你这般人,谁会真心爱你? 心口剧烈起伏,孟悬黎蓦然惊觉,这些诛心的话听久了,自己竟信以为真。 她的心被丝线悬吊在半空,荡悠悠的,停不下来。 不知何时,眼泪落下来,掌心忽地一沉,多了枚编织精巧的同心结。 她骤然回神,陆观阙将她双手合握,语带哀求:“别离开我……” “陆观阙,我……”孟悬黎双眸模糊,喉间哽咽得不成样子。 她当初应下这桩婚事,没想过自己会得到什么爱,更没想过自己会产生什么情。 可此刻,他却说,他爱她…… 泪珠顺着脸颊,落在陆观阙脸颊上,孟悬黎慌忙去擦:“你烧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 她的理智如同土瓦,一寸一寸,崩裂破碎,浑然分不清是他烧糊涂了,还是自己烧糊涂了。 陆观阙□□,手指穿过她散落的发丝,喃喃道:“我没说胡话,我说的话……字字真心。” “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孟悬黎听了,鼻尖一酸,喉间发紧,仿佛被闷在白糖罐里,腻得发甜。 “阿黎……”他颤声轻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似乎再也无法抗拒他,无论是同榻而眠、相拥、还是亲吻……只要他靠近,她便忍不住回应。 即使她心里还有些怕。 难道这就是爱么? 她想,大概是的。 孟悬黎微微仰首,眼睫扑朔,软语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陆观阙听了,指节难以抑制地发颤。他闭着眼,恍然松手,摸索着将那枚同心结系于她腰间。 孟悬黎腰腹发痒,心想他还在病中,索性接过,自己佩戴好。 她侧身,贴着他发烫的面颊,落下轻吻:“睡吧,我陪你。” 窗外雨声极大,室内昏暗不见天光。帐幔微微浮动,两人相拥,彻底陷入了昏睡。 * 翌日清晨。 孟悬黎躺于床榻上,只觉头痛欲裂,昏沉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陆观阙顿了顿,将她身子轻轻揽过来,唇角似笑非笑:“染了风寒。” 第26章 孟悬黎脸颊贴着他的外袍,闷声道:“还不是因为你。” 陆观阙心下了然,不再多言。 他端来汤药,仔细喂她服下后,撒下蜜网:“阿黎屡次在危难时出手救我,帮我。究竟是出于对我的情,还是……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 孟悬黎抿唇,脸微微扬起,对上他那双晦暗深沉的眼睛。凝视良久,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他发病时的狠戾兽性。 陆观阙忽然露出温润笑容,孟悬黎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是眼花了。 陆观阙清醒的时候,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 绝对不会。 须臾,她清了清嗓子,温声应道:“从前是后者,但……现在是前者。” 陆观阙呼吸发颤,恍若濒死之人,抓住了舟中人投来的绳索。 原来昨夜那一切,并不是梦。 秋雨未歇,冷风透窗而过,吹得他胸腔闷热难耐。他声音微紧,小心探问:“昨日那苏鹤,究竟是何人?” 孟悬黎略作迟疑,反问道:“世子爷怎会识得苏鹤?” 他将她抱紧:“我入殿时,瞥见了牌位上的名讳。” “他是故人?” 孟悬黎没想到他会对苏鹤心生好奇,缓声道:“他是我的故交。精通岐黄之术,性情也和善。我小时候生病,常由他帮着诊断。渐渐地,我俩便相熟了。后来还差点……” “差点什么?”陆观阙眼底暗潮汹涌。 “没……没什么。”她顿了顿,环住他腰身,声音闷闷的,“再后来,一场大火,夺去了他的性命。” “实在是命运多舛。” 陆观阙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神情怪异又平和,声音也让人捉摸不透:“如此深谊,阿黎合该常去长生观,多为他上几炷香。” “你……”孟悬黎眼眶有些热,将他抱得更紧些,“谢谢。” 陆观阙轻拍她的背,示意她安心。可他的那颗心,听了那话后,直接跌入青铜炼炉中,烧得快要化了。 他将她抱回床榻上,俯身吻了吻她的额间:“再睡一会儿,你醒之前,我都在。” 许是药力上来,孟悬黎只觉晕眩,拉上被褥,转过身,低低应了一声。 * 中秋前,潘家要给小孙子办满月宴的请帖,递到了孟悬黎手中。到了那一日,陆观阙因急事滞留宫中,孟悬黎便独自携礼前往潘府。 孟岫玉见她来了,面露犹豫和疑惑,索性寻了个借口,将孟悬黎请至后园凉亭中。 “你病体初愈,跑来做什么?” 孟悬黎微微一怔,没想到孟岫玉会关心自己。她拂袖,落坐于石凳上:“长姐这话,似乎是在关心我?” “没有。”孟岫玉矢口否认。 孟悬黎知道她会这样说:“长姐的婆婆连着递了三四封帖子,我不来都不行。况且,我还没见过我小外甥与小外甥女呢。” 孟岫玉面色一怔,喃喃道:“你怎么会知道嘉和……” “潘家人是什么样子,我清楚,长姐比我更清楚。”孟悬黎努了努嘴,低声道,“潘家对外故意不提嘉和,长姐心里应该也不舒服。” “陆观阙如今身子如何了?” “啊?” 孟悬黎被她问得措不及防,愣了一下:“比先前稍好些,但还是汤药不离口。” “我听闻你那日去长生观,他以为你失踪,冒雨寻了许久。可是真的?” 孟悬黎尴尬一笑,点了点头。 孟岫玉似是放心,轻声道:“这般也好,省得我总觉得对不住你。”说罢,她起身,就要离开。 “姐姐。” 孟悬黎站起来,望着她背影,低声道:“你问了我许多,你自己呢?” “我?我自然安好。你用完饭,便早些回去罢。” 见她仍要离去,孟悬黎快步上前,挡住她的去路:“当真安好?”说话间,她抬眸,恰见孟岫玉脸上残余着泪珠。 孟悬黎咬唇,取出帕子,小心为她擦拭:“那这是什么?” “风太大,迷了眼。” 孟岫玉推开她手,背过身去:“你看岔了。” “看岔了?”孟悬黎眼神微凝,径直拉她坐下,“长姐心里可还有姐夫?” 听闻潘四郎,孟岫玉摇了摇头,又疑惑道:“你问这干什么?” “长姐心里若没有姐夫,那便和离吧。” “和离?”孟岫玉轻嗤,“你说得轻巧……” “你懂什么是感情么?感情是说分开就分开的?” 此话一出,孟悬黎哑口无言。她确实不懂,但潘家这般光景,和离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 “你不亲身体会,你是不知道其中苦楚的。”孟岫玉见她不吭声,淡淡道。 两姐妹正僵持着,一个小丫鬟从东边走来,匆匆近前,低声道:“夫人,太太请您去正厅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孟岫玉不耐烦:“什么事儿?” “说是大事,要夫人亲自去才行。” “大事?”孟岫玉思忖片刻,说道,“你先去回话,说我片刻便到。” “是。” 打发走丫鬟,孟岫玉目光又落到孟悬黎身上:“我的事你别操心,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孟悬黎实在想不出比和离更好的办法。 孟岫玉蹙眉:“你素来聪明,待人接物上,更是强于我。怎么这感情上的事,反倒一窍不通了?” 见她仍疑惑,孟岫玉语重心长道:“假如,我是说的是假如。你和陆观阙两心相悦,忽然有一天,你发现他违背诺言,骗了你,背叛了你,甚至还想囚禁你。你会立刻与他和离么?” 孟悬黎思量片刻,笃定道:“不会。” “这不就是了。” “我会杀了他,然后再假死脱身。” 此言一出,孟岫玉骇然起身,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你……你比我所想,还要……” “你成婚这么久,能说出这些话……你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孟悬黎摇了摇头,轻叹道:“长姐,你都说假如了。而且,他不会骗我,也不会背叛我,更不会囚禁我。我所说的这些,都不会发生。我是怕你,怕你伤到自己。” 孟岫玉略松一口气,挑眉看她:“你见我什么时候吃过亏?” 孟悬黎撇嘴,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孟岫玉干什么事都是风风火火,死要面子活受罪,从不顾忌后果,只求自己痛快。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操心了。 “今日宴后,你晚些再走……我带你去看看嘉和,她的模样跟你小时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孟岫玉背对着她,只留下这句话。 孟悬黎支着下颔,回想少年时。那时候,孟岫玉夏日往许州探望祖母,总爱吓唬自己,后来回到东都,虽然不吓唬自己了,但开始对自己“威逼利诱”了。 她只是嘴上厉害,实际上,从未伤害过自己。 * 宴毕。 孟悬黎听闻孟岫玉尚在忙碌,便去后园的池塘转了转,想着等她忙完,再和她一起去看嘉和。 傍晚时分,秋风飒飒吹着,卷起她的裙裾,似乎有些凉了。 池塘中,残荷枯败,又黑,又绿,远远望去,不像是风吹折的,更像是沤烂而死的。 孟悬黎闲坐一旁,玩心忽起,她将手中团扇搁下,提着裙子,缓步走近水边。见四顾无人,她便大着胆子蹲下身,挑拣石子,准备打个水漂玩。 玩得正入神,她忽然看见水面倒映出一个很浅的人影,诧异扭头,认出来那是临安侯魏渊。 她忙将石子藏入袖中,讪讪一笑:“侯爷怎会在此?” “孟姑娘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魏渊坐在亭中,拿起她的扇子,轻轻摇动,“这扇子倒是精巧。” “你……那是我的。” 孟悬黎对这种恶劣轻浮之人,简直是嗤之以鼻。 “现在是我的了。”魏渊悠然摇扇,又倒了两盏热茶,“孟姑娘玩了这么久,想必也累了,何不同我品盏茶,休息休息?” 孟悬黎冷着脸不说话,坐在原处。魏渊微笑,随意道:“孟姑娘这是没玩尽兴?” 孟悬黎将几颗石子投入茶盏,不置可否:“悬黎还有事,先行一步。”说罢,她就要起身, “等等。”魏渊睨她一眼,“你这是听了多少乌糟话?对我的成见这么深?连盏茶水都不让我喝?” 孟悬黎本不想解释,但听他如此疑惑,转身轻笑道:“侯爷第一次见我,把我误认作亡妻,不由分说就要抱我。第二次见我,直接把我扇子抢走。这不是轻浮,这是什么?” “我从不在意这些,我只在意我喜欢的,我看上的,我认为好的。”魏渊并不觉得有错,“同样,我不喜欢的,我看都不会看,理也不会理。” 孟悬黎几乎失笑,但还是维持着端庄:“如此看来,侯爷心尖上 倒是站了不少人。” 第27章 魏渊愣了一下,旋即笑着看她:“你和她们不一样。” 池水泛起圈圈涟漪,一环一环地,映出两人谈不来的身影。 孟悬黎蹙眉,跟看疯子一样:“侯爷别忘了,我不是郑敏,我是孟悬黎,我早已嫁作人妇。” “不是敏敏,那又如何?”魏渊笑了一下,“和敏敏长得像,性情像,就足够了。” “至于成亲了。那我就等着陆观阙死,若他一年内不死,那我就杀了他,风光娶你进门,你看如何?”魏渊看她瞪大双眼,笑道,“怎么?恨上我了?” “恨就是爱,爱就是恨。你该不会,早就倾心于我了吧?” 孟悬黎呼吸急促,径直走近,单手执起茶盏,决然向他泼去。 冰凉的石子和热茶从上而下,魏渊却毫不恼怒,只抖了抖外袍:“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好样的。” “你若敢做出这样的恶事,定会遭天谴。” 孟悬黎情绪反应激烈,咽了咽,逼迫自己冷静,朝他的痛处戳去:“侯爷知道郑敏为什么要离开你么?” 听到“郑敏离开”四字,魏渊面色骤沉,似乎有了痛觉,他一字一顿道:“为什么?” “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便肆无忌惮地践踏别人的尊严。” 魏渊听了,凝滞了一瞬,旋即冷笑:“我这样的人?” “那你说说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孟悬黎想起和孟岫玉的谈话,又想起陆观阙曾经讲的奇闻,一针见血道:“你具体是什么人,我难以判断。但从你做的事上来看,你这个人卑劣不堪,从来不会问别人的意愿。” “郑敏是真心嫁给侯爷的么?还有侯爷那些妾室,都是心甘情愿进侯府的么?你不过是仗着权势,对她们威逼利诱罢了。” 魏渊讥讽道:“卑劣不堪?威逼利诱?你以为陆观阙就是好人?” “他是不是好人,我自有分明,不用侯爷替我操心。” 居然这么护着陆观阙? 魏渊似乎找到了缺口,幽幽道:“原来你这么在乎他。早知如此,我当初第一次见你,就该把你掳走,让你失忆,把你藏在府上,让他找无可找。” “你敢!” “看来还真是情深意重。”魏渊将洒落的石子一一摆齐,笑道,“你这么相信他,为什么不相信我?” “你可别忘了,他那身子撑不了几年,与其到时候给他守寡,还不如现在跟了我。我会立刻遣散后院所有人,让你做正妻,永远待你好,甚至,比他还要好。” “如何?” “……” 魏渊见她眉心紧蹙,急忙上前,碰到她衣袖那一刻,孟悬黎微微弯腰,强压着心口窒闷,悄然往后退:“你别过来……” 秋风空荡荡的,角楼忽而传来丧钟的声音,孟悬黎不知是为谁而鸣。[1] 钟声停顿,她退到月洞门处,见暗处有个幽影,便冻住了脚步。 “阿黎,我找你找得好苦。” 作者有话说: ---------------------- 【参考文献】 [1]引用并融合中国古代传统的“丧钟”意象和约翰邓恩的“不必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 第21章 愿作鸳鸯仙(1) 月洞门上悬着一方横向小匾,题着“庄生晓梦迷蝴蝶”几字。风轻轻吹过,掠得两旁竹丛沙拉作响,仿佛浸润在一场幽梦中。 眼前的黑影自暗处浮出,是陆观阙。 他沐浴在月光下,缓步走来,吐出的白气像游丝,悄然,一寸寸缠上了她。 孟悬黎哆嗦了一下,不觉向后退了半步。 “躲我?”陆观阙眼眸微眯。 “……没,我没躲。”孟悬黎垂首,避着他的目光,刻意和他隔出一段距离。 陆观阙抬眸,目光投向伫立在亭中的魏渊。只这一眼,空气中便似刀光剑影厮杀了一场,弥漫着无声无息的血腥味。 孟悬黎牵了牵他衣袖,低声道:“嘉和应该醒了,我们走吧。” 她没问他为什么来潘家,他也没问她为什么和魏渊在这里。两个人似乎达成了共识,一路沉默,唯有风声簌簌。 “阿嚏!”出潘府时,孟悬黎似是冷了。 陆观阙解下披风,为她拢上,挽着她的手,往马车方向走去。心照不宣间,孟悬黎再度抬眸,望向他清朗明亮的一面。 可纯粹的明亮向来与纯粹黑暗共存……[1] 他的晦暗,又会是什么? 回府后,孟悬黎梳洗一番,便躺在了床上。 她轻轻叹气,想起今夜魏渊的话——陆观阙惺惺作态,骗你那么久,你知道么? 起初,她并不相信,但见到陆观阙时,却被他身上散发的阴鸷戾气吓了一大跳。 陆观阙绕过屏风,自顾自宽了外袍,低低唤她:“阿黎?” 孟悬黎疲惫不堪,想得快要睡着了,压根没听见,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陆观阙悄然接近床榻,俯身触到她后腰那一刻,孟悬黎惊叫了一声。 “是我。” 陆观阙声音是温柔的,但传到孟悬黎心里,却无端生出几分诡异。 她缓缓转身,看他熄灭蜡烛,躺在自己身侧:“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未察觉。” “此刻察觉便好。” “啊?”孟悬黎蹙眉,犹在雾中。 神秘的月色被帐幔隔绝在外,缠绵的风也歇住了脚。孟悬黎心里又冷又热,有种说不出的矛盾。 “整晚不言不语,有什么想问的,问吧。”陆观阙将她的发丝掠到耳后,指腹抚上她的耳垂,一圈圈,缓缓揉捻。 孟悬黎被他弄得发痒,咬唇闷闷道:“今日有人对我说,你有事瞒着我,还瞒了许久……” “是真的么?” 陆观阙并不否认,“嗯”了一声。 孟悬黎蹙眉,推开他的手。 陆观阙反手钳住她的手腕,把头压得很低,蹭她的侧脸,热息喷洒她耳畔:“你很在意?” 两人的墨发淌在一起,孟悬黎眼前雾腾腾,心里茫茫然,仿佛身处沼泽 中,越陷越深。 孟悬黎开口:“我是听魏渊……” 陆观阙握住她的下颔,自上而下,虔诚看着她,声音低哑:“非要提他么?” 两人呼吸相闻,她却看不透他眼底的病态与痴狂。 陆观阙面色一沉,缓缓俯身,贴近她的颈侧。孟悬黎睁大双眼,以为他要咬下来,慌忙颤手去推他。 陆观阙却轻吻她的锁骨,旋即将她的双腕举过头顶,摁住。另一手抚着她的侧脸,用指尖去点揉她的唇。 孟悬黎双眸含水,脸颊发热,喘息道:“魏渊说的话,我原是不信的……可今晚,你忽然出现,又承认瞒我,此刻还这般吓我……” “究竟为何?” 陆观阙动作一滞,松了她的手腕,撑在两侧:“阿黎,钟声响了,陛下驾崩了……” 话音如冷雨,砸在她脸上。 原来是这样。 孟悬黎倒吸一口凉气,身子微颤。沉默良久,她伸手轻抚他的脸颊,闷闷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是这般大事。还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他声音很淡。 “没什么,是我想多了。”被褥被他掀开,孟悬黎上身一冷,“魏渊说那些话,是存心的。” 见她自投罗网,陆观阙心中石头坦然落地,叮嘱道:“日后离他远些。” 孟悬黎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如今陛下驾崩,定王远在东都之外,太子根基未稳,恐怕日后要劳你多费心了……” 还没说完,就听陆观阙道:“你在担心我?” 这一次,孟悬黎没有反驳:“我自然是担心你。若你累坏了身子,万一……万一有个好歹,我下半辈子怎么办?” 此话一出,两人都怔了一下。 陆观阙按住她的肩,她被迫仰起脸,承受着他重重的吻:“有阿黎这句话,我定当好好活着……嗯?” 她的舌尖被他含咬着,陆观阙扣住她的后颈,一眨眼,两人天旋地转,换了方向。 “等等……”孟悬黎轻吟,“宫里眼下不要紧么?” “陛下之事,早已预备下了,如今太子坐镇,不要紧的。” 他的吻又急又深,孟悬黎伏在他身上,只得密密喘息,攀附着他的呼吸:“嗯……”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身后都是他掌心温度,身下都是他灼热气息。她心如擂鼓,仿佛化身为一团云雾,飘飘拂拂,要落雨了。 陆观阙索性推开所有被褥,手向她腰下继续探:“想么?” 孟悬黎不由夹紧双腿,慌乱中念及方才大事,哼咛道:“待国丧过去,你诸事安稳……” “我们再……” “现在就想。” 陆观阙唇息烫人,手转向她的衣带,孟悬黎连忙去捂衣裳:“经期还没过……” 他倏然停下,两人四目相对。 第28章 孟悬黎额间浸出细汗,唇上水光潋滟,整个人像化开的冰糖水。 陆观阙眼眸一亮,像在廊檐下躲雨的少年郎,红着脸,笑了。他将她搂在怀里,向下吻她锁骨:“好。” 孟悬黎窘迫:“你别乱来,我……” 陆观阙顿了一下,旋即向雪山吻去:“我有分寸。” 孟悬黎偷偷低眸,见他连亲吻都如此虔诚,日后若真行此事,又会是什么样子? 正想着,陆观阙隔着万水千山,幽幽说道:“此山非山,此水非水,这里……都是我的么?” 孟悬黎开始没听懂什么意思,后来见他双眸如丝,便红着脸“嗯”了一声。 可下一刻,她就后悔了。 …… 新帝登基后,陆观阙常被留在宫中议事,归时总是深夜。孟悬黎睡得正香,迷迷糊糊间,不是被他搂着,便是被他吻着。 两人有来有往,眨眼间,冬天到了。 这日下雪,孟悬黎听闻嘉和病了,要出门去潘府看她。 可刚出门,便遇陆观阙归来。 “今日别出去。” 孟悬黎欲反驳,却被陆观阙拉着手,匆匆来到书房。 他关上门,背身而立,声音幽沉道:“潘家办满月宴那两天,正逢先帝驾崩。凉州那边知晓此事后,即刻起兵,陛下便派潘家大郎和四郎前去迎战。” 孟悬黎蹙眉:“此事我听长姐说过,可有不妥?” 陆观阙缓缓转身:“可如今……潘四郎通敌叛国,导致许多将士惨死沙场。” “陛下问讯,将他押解回京,这两日就要斩立决,潘家满门皆受牵连。你长姐她,已经在牢里了。” “什么?” “这么快?”孟悬黎手中茶盏跌落,溅起水花与瓷片,“不行,我得去瞧瞧。” “不准去。”陆观阙挡住她的去路,握紧她的手,“我今日特从宫里赶回来,就是要拦着你。” “那我就眼睁睁看着她……”孟悬黎摇头,“不对,她昨晚还遣丫鬟来说嘉和病了,让我去帮着看看。” “怎么今日就……” “千真万确。”陆观阙语气略带漠然。 孟悬黎见他如此笃定,心慌意乱,试探道:“那你能向陛下求情么?她都筹划好要离开潘家了,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只怕会惹出更多事非。” 听到“筹划离开”时,陆观阙面色骤沉,甚至带着一丝蔑视:“筹划?离开?她要做什么?” 孟悬黎满心都是孟岫玉的事,懒得和他解释太多:“等我回来再和你说。” 方欲走,她就被陆观阙一把抱起,摁在门上。他沉冷道:“把话说清楚再去。” 孟悬黎倒吸一口凉气,恼道:“先放开我。” 陆观阙意识到失态,悄然松开她,背过身,淡淡道:“我不想让你蹚这趟浑水。” 她明白陆观阙的意思,思忖道:“若我说清了,你能为长姐向陛下求情么?” “她还有两个孩子。”孟悬黎的语气近乎哀求。 陆观阙俯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不置可否道:“你且说说看。” 孟悬黎见有一线生机,凑到他面前,急迫道:“我姐夫,不,潘四郎背信弃义,欺瞒长姐,潘家上下亦厌恶嘉和。我长姐就想着联系潘家族老,利益最大化和离,然后抱着嘉和回许州老家。” “就这些?” 孟悬黎眨眼:“仅此而已。” 陆观阙半敛眼眸,良久,摇了摇头。 孟悬黎轻哼,连忙起身,但蹲久了头晕目眩。陆观阙扶着她,意味不明道:“先在家等候消息,你如今去,徒添麻烦。” “麻烦?”孟悬黎眨了眨眼,忽而失笑,“在你心中,我便是这般添乱之人?” 陆观阙没有回答,紧箍着她的手臂,不肯放她离开:“阿黎,听话。明日告假,我陪你去。” 孟悬黎今日身着鹅黄短袄,外面裹了件兔毛披风。她伸手解披风时,陆观阙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从他怀里钻了出去。 “不劳世子爷费心。” 怀中人匆匆离去,陆观阙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莫名想笑。他将披风搁下,良久,又握住了那些碎瓷。 血落在地面上,氤氲诡谲,像极了他猩红的眼睛。 孟悬黎对任何人都有原谅的理由,对任何事都有自愈的能力。 陆观阙再度将那些瓷片摔碎,崩裂的声音在他耳边轰鸣—— 不能放走孟悬黎。 不能让她接触到外人。 定要把她牢牢攥在手心。 这样,她才完全属于他。 陆观阙对于孟悬黎那无处安置的善心,早已是忍无可忍。从前是苏鹤,前一段时间是苏子胥,这次又是孟岫玉。 不对。 从前,她也这样对待过自己,用那悲悯的眼神看自己。 甚至,如今还是…… 还是那般眼神…… 他有办法让她爱自己,却没办法让她真的爱自己。若她跟孟岫玉一样想着逃离,那他该怎么办? 又要剩他自己了么…… 想到这里,陆观阙哭着笑了出来。狂悖的,自嘲的,愠怒的,阵阵声响,将他的理智完全冲垮。 德叔入内时,看到地上溅起的血迹,着实 吓了一跳。再抬眸,见陆观阙颓地扶着额头,莫名想起他被救回来时,也是这般瘆人。 “世子爷……南方有消息了。” 陆观阙松手,额上血迹斑斑。他拂去血渍,平静问道:“苏子胥究竟是谁?” 德叔小心上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良久,陆观阙望着掌心渗出的血,忽而笑了出来:“原来是他……” “他如今受了重伤,派人紧盯,切勿打草惊蛇。说不定日后,他还能帮我个大忙。” 陆观阙眯了眯眼,又吩咐道:“去宫里。” “世子爷刚回来还要去?”德叔疑惑。 “走个过场。” 陆观阙将手包扎了一下,旋即蹙眉:“怎么了?” 德叔想起方才看到的惨状,有些犹豫不决:“世子爷,你这样做,老奴怕你后悔。” 陆观阙轻哼:“后悔?” “我既选了这条路,便会走到底。即使她日后恨我怨我,甚至……”他没把话说完,还是有些忌惮的。 “走吧。” * 潘家的风把孟悬黎吹得喘不上气。她快步走进去,紧握着一个丫鬟的手腕,低声问道:“两个孩子如今在哪里?” 那丫鬟一看是孟悬黎,含着雪呜咽道:“官兵来时,太太发了疯病,强行将小公子夺走,撞死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血溅当场,四夫人当即吓昏了过去……” 听到这,孟悬黎手腕散力,神情恍惚,茫然道:“嘉和呢?嘉和在何处?” 小丫鬟吸了吸鼻子,继续道:“四夫人昏过去后,小小姐被丫鬟抱走了……” “是谁抱走的?”孟悬黎嘴唇都是颤抖的。 “奴婢不知道。” 孟悬黎见她满面灰尘,转身取些银子,塞到她手上:“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绿云。” “绿云,京郊有一处宅子,那是我的陪嫁。庄头姓余,你拿着这银子还有物件,先去那里先歇歇脚。等我将长姐这边事料理完,我就去找你。” “只不过,你需留意潘家下人们的去处,这样一来,也能早日找到嘉和。” 绿云满脸泪水,啜泣道:“多谢世子妃,奴婢定会留心。” “去吧。” 孟悬黎拍了拍她的手,看着她渐渐远去。 “少夫人,我们能相信她么?”沉璧扶她上马车。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是潘家的丫鬟,自然比我们更清楚离府的人。” 马车停到大牢前,围了许多人,孟悬黎心感不祥,不顾沉璧呼喊,急急走下马车,跑了进去。 “你是何人?敢闯进来?”守门的侍卫直接用剑身拦住孟悬黎。 孟悬黎正要反驳,沉璧走上前,冷声道:“狗东西看清楚,这是世子妃。” 两人听了,忙跪下行礼。孟悬黎哪里顾得上这些,急问道:“潘家人在何处关着?快带我去。” “是……是……可潘家的四夫人刚断了气,世子妃此时进去,只怕不太好。” “什么?”孟悬黎失声惊呼。 她奋力推开他们,自己一个一个去寻,待发现孟岫玉的时候,她直接跌落在了地上。 沉璧急忙扶她,孟悬黎推开,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不可能,她怎么会自杀?” “依她的性子,她不会自杀的……” 孟悬黎猛然起身,指着锁,厉声命令道:“打开!”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终是开了门。 孟悬黎屏住呼吸,走近孟岫玉,小心蹲下。她摸了摸孟岫玉的脉搏,惊悚后仰。 她的长姐,真的死了。 大牢里昏暗无比,遮掩了许多气味与罪恶。墙壁上有几处喷溅状血迹,从不同高度流下来,形成了不同条带状的血流痕迹。 第29章 风吹起,柴草翻涌。 孟悬黎起身,缓缓靠近墙壁,伸手比划了一下,发现此处身高,却是孟岫玉的身高。甚至,周围没有打斗和挣扎的痕迹…… 她是自己撞上去的。 孟悬黎仍不信,转身要找仵作来验尸,可还没走出门,案上就随风飘起了一张纸。 她匆匆捉住,对着窗子渗进来那一点微光,仔细看去—— 小妹亲启: 见此字时,吾已魂归九泉,形销魄散。此乃吾命之终点,亦是万般无奈之择。泣血作此书,唯将心头最后一件大事托付于你。 吾此生不过华胥一梦,然上天垂怜,赐我娇儿嘉晏与嘉和,嘉晏已去,嘉和乃我唯一牵挂。如今潘家风浪骤起,吾身陷绝境,无力护她周全,唯有一死,或可换她一线生机。 念及她年幼失怙,今又将失恃,孤苦无依,我思来想去,这茫茫人世,吾所能信托者,唯妹一人耳。你素来心善性慈,聪慧刚强,胜我百倍。 今姐泣血拜求。[3] 孟悬黎垂下眼,身子再次坍塌,直直跌坐在了地上。 她是为了嘉和才这样做的。 孟悬黎伸手握住那张纸,想将上面的字抹掉,让自己以为孟岫玉还没有死。可不知为什么,她的手堪堪停住,眼泪洒在了上面。 孟悬黎急忙去擦,可怎么擦,字迹混着泪水,终究还是模糊了。 像她的死一样,模糊在了这里。[2] 孟悬黎回到澄居时,将所有人遣散了,关上门,独自对着妆镜怔怔出神。良久,她觉得冷了,便将衣袍褪去,用厚被褥蒙过头顶,凉阴阴地蜷缩在床榻里。 她合上眼睛,一动也不动。昏沉间,孟岫玉惨死状浮上心头。 若当初孟岫玉没有去长生观,没有碰上潘四郎,便不会飞蛾扑火般嫁入潘家,更不至于心如死灰,香消玉殒…… 为了爱,嫁给心爱之人,尚且落得如此结局。那她自己呢?是不是比长姐还要惨烈百倍…… 孟悬黎不敢细想,她吸了吸鼻子,将身子裹得更紧,试图避开这些恐怖的念头。可心口一跳,那寒意就顺着她的脚心,像蛇一样,缠了上来。 不知闷了多久,她渐渐睡去了。 梦里有一道银桥,桥下星河倒悬。河对岸飘来渺渺仙音,孟悬黎听了,心生好奇,便随着几个小仙娥悄步走了过去。 忽见一位老翁携杖悬簿,从桂树下走出来。他头发花白,垂至腰间,上面系着千百条赤绳,飘飘若仙。 “你这明珠,忘性也忒大了,这红绳等你多时,总不见你来。”老仙翁抚须憨笑。 小仙娥绕他转了一圈,嬉笑道:“月老公公莫生气,我这不是被事儿绊住了?况且,我今日来找你,不单单是取这红绳,还想求看姻缘薄。” “这可不能随意给人看。” 小仙娥含笑央求:“月老公公,你就行行好。凡间的男子个个如浊泥,一身风流债。我此番下凡历劫,可不想跟他们纠缠。” 月老摇头,翻开姻缘薄,半响,凝神道:“这红绳你拿稳,回去可别丢了。下凡后,万万不可救陆姓男子,若你救下他,必遭万劫不复,说不定,连你的小命都没了……” “这么吓人啊?” 月老捋着白须,神秘道:“不止呢……” “天……若非此劫推不得,我真不愿去。” 小仙娥蹙眉又展,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下凡后,便记不得月老公公的话了,这可如何是好?” 月老绽开笑容,俯在她耳畔悄悄说了几句。 孟悬黎远远听不真切,方欲挪近,却被那小仙娥察觉:“你是何人?竟在此偷听?抬起头来——” 孟悬黎惊恐抬头,恍恍惚惚,看到了陆观阙的脸。 “你……你怎么来了?” 陆观阙进来时,见孟悬黎将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就知她是故意跟自己作对。他缓步近前,正要将她从被褥里剥出来,却听她喃喃什么陆姓男子…… 原以为她心中念着自己,谁知,刚把她抱起来,她就迷茫看着他,眼神陌生得像从来不认识他。 “陛下开恩,赦免你长姐,可她已……”陆观阙说这话时,眼睛刺痛,没敢看孟悬黎。 孟悬黎浑身汗湿,听了他的话,喃喃道:“我父亲远在许州,先别让他知道……我怕他知道后,会想不开。” “我知道。” 陆观阙给她拭去额间湿汗,她却偏脸,低声道:“我 让沉璧去找嘉和了……” “或许过几日便有消息。”陆观阙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托着她的后颈,让她尽量舒服些。 孟悬黎想起梦中月老之语——不能救陆姓男子,否则会有灭顶之灾…… 小仙娥下凡的经历,和她很像。但那小仙娥究竟是谁,她还没看清,就醒了…… 平白无故做这样的梦,莫非是上天想让她提防陆观阙?可陆观阙看上去,实在是不像那些为非作歹的恶人…… 难不成梦是相反的?陆观阙是个能托付一生的人? 是这个意思么? “发什么呆?”陆观阙看她面容粉润,眼眸所及之处,尽是潮热。 “没……没什么。”孟悬黎努了努嘴,“把我放下来吧,我有点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他的语气尽是关心,可她的声音却很疏离。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有些心悸,世子爷先出去吧,我自己静一会儿。” “你在怨我么?”陆观阙颤着手,将她放在床榻上,目光隐隐看向远处。 “……没有。” 陆观阙低哼一声,将她身子翻转,压住她的腿,双臂撑在两侧。孟悬黎惶恐,急忙要推他。陆观阙眯着眼,冷冷道:“又要推开我?” “不顾阻拦,一溜烟就跑出去。在大牢里晕倒,回来后就把自己闷在屋里,醒了之后,还说没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担心?”孟悬黎窒闷,偏过头不愿去看他,“我有什么让你担心的?” 陆观阙呼吸一沉,握住她的下颔,逼迫她看着他:“因我不让你出去,不肯进宫求情,你就这般怨我?嗯?” 孟悬黎本没有怨他的意思,可他这般态度,着实让她心冷。她咬着牙,故意道:“对,我就是怨你。” “你可满意了?” 陆观阙失笑,从未想过她会这般说话:“这就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 “这就是你对我说话的姿势?”孟悬黎学他。 陆观阙眼眸渐深,直接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孟悬黎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强势,陆观阙将她挣扎的手放在自己腰后,捧着她的脸,几乎想让她的全部都吞下去。 孟悬黎仿佛坠入深渊,身前身后,全是未知的黑暗。 她刚醒,身子乏力,哪里都是软的,被陆观阙这样捻着,不由得泪花零落。陆观阙察觉湿凉,神色微凝,骤然起身。 孟悬黎得以喘息,背过身子,赌气道:“小仙娥说得对,凡间的男子个个如浊泥,一身风流债……我原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如今看来,你和他们也没什么两样。” 听她吸鼻子声,陆观阙顿在床沿,心绪轻了又重。他终究还是低了头:“莫气了,是我不对,我给阿黎赔罪。” 孟悬黎背着他,不肯扭头:“赔罪?你何罪之有?” “我处处皆罪,不该如此待你。”陆观阙思绪混乱,声音也压得很低。 “出去,我不想见你。” -----------------------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引用黑格尔“没有规定性,也就不可能有知识。纯粹的光明,就是纯粹的黑暗。” [2]参考袁枚《祭妹文》 [3]引用博尔赫斯“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第22章 愿作鸳鸯仙(2) 夕阳欲颓,天色苍黄如旧帛。冷风吹过院中的枯枝,呼呼作响。 孟悬黎听了,随意披了件衣裳,赤足步出内室。 见陆观阙支着下颔,独坐在书案旁,她悄声绕过屏风,穿过一道残败的光影,停在他身后。 她从前不在意他的感情,也不需要他的感情,纵使有了些许触动,也自以为又手起刀落的果断。 可方才,她听到他说“皆是罪”时,她有了些悔意。 他何罪之有? 他的罪,皆因她心绪而起,又因她的心绪而定。 她不该将幽怨和不解倾泻在他身上,更不该如此对待一个真心关切她的人。 孟悬黎走近,缓缓俯身,从后面环抱住他。陆观阙身子一暖,恍惚睁眼,哑声道:“怎么起来了?” 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味和血味,孟悬黎低眸,见他掌心红痕,伸手抚上,担心问道:“痛么?” 陆观阙未答,只侧过脸贴她温热的面颊。 孟悬黎松了手,顺势坐在他身旁,倚靠着他的肩膀,解释道:“我在牢里见她死状凄惨,想到她从前种种,不由得想到自己的以后。还有,你来时,我正梦见一个小仙娥要下凡历劫,月老嘱咐她说,万万不可救下陆姓男子,还说……” 第30章 听到“陆姓男子”时,陆观阙手颤了一下,冷声问道:“还说什么?” 孟悬黎如实道:“还说,若救下他,必有灭顶之灾……” 陆观阙摩挲着她掌心,额角青筋微凸,声音低哑:“你不会和她一样,我也不会和那陆姓男子一样。” 他的声音沉稳,却又颤抖,孟悬黎悄悄抬眸,见他蹙眉,闭着眼,似乎有些痛苦。 她心脏一搐,自觉又伤了他:“我没……我相信你的。” “醒后说的,都是气话。我心里有你的。” “你说什么?” 陆观阙的嗓子干涩,似在极力隐忍。与孟悬黎相处这么久,对他来说,一直都是隔雾看花,水中捞月,既近又远。 月影儿未至时,他疯魔般拨开云层,试图让她看看自己。可月影儿真洒在他身上时,他却不敢抬头了。 此刻,他怕这一切还是她的施舍与悲悯。 孟悬黎见他出神,倏地搂住他手臂,给予他真切的温热:“我说,我心里有你。” “再说一遍……” 孟悬黎面露惑色,以为他没听清,便依言重复:“我心里有你……” 陆观阙揽过她的腰,将她放置在自己腿上,尽量不让她费力。他下颔轻蹭她发丝:“可我,为何感觉不到?” “阿黎你说,这怎么办?” 他的声音凉阴阴的,像大坟山里突然冒出来的白色小鬼,稍不留神,可能就被吓断了魂。 孟悬黎从不畏惧鬼魂,但此刻却心跳加速,身上也冷涔涔的。她按着心口,尽力平复:“你……你想我怎么办?” 陆观阙似是伤了心,将脸凑近,眼里泪光闪烁,让她看不懂。 孟悬黎顿了顿,依着猜测的意思,仰起头,攥住他衣襟,青丝散落,铺满他掌心。 烛火轻晃,她轻吻上他的唇。 陆观阙喉间滚动,反手挥落案上书籍,握住她的后颈,慢慢起身,将她放置在案上。 背触冰凉木案,孟悬黎怔愣看着陆观阙,他眉宇冷沉,下颔紧绷,浑身散发着她未曾见过的危险气息。 还没来得及反应,陆观阙的吻便如山石崩裂,砸了下来。 孟悬黎的双手被他紧紧扣着,唇被他吻得酥麻。 她以为自己早已深谙此道,但遇到他,发觉自己从前看得那些,似乎都是小把戏。 与他紧贴,孟悬黎浑身都是烫的。倏地,陆观阙松了力,她唇角溢出口津,望着微黄光影中的那双眼睛,喘息道:“我还没用饭。” 陆观阙的热息喷洒在她颈间,低哑道:“现在吃。” 话音刚落,孟悬黎就被他抱了起来,为了不跌落,她紧紧攀着他的肩膀,将全身的支点托付给他。 陆观阙将她放在床榻上,熄灭所有的烛火,宽衣覆上。 孟悬黎捧着他的脸,细声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真饿了……” “不急,先吃这个。” 陆观阙紧紧盯着她的双眼,声音低到了尘埃里:“可以么?” 孟悬黎眼眸明亮如泉水,咬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陆观阙心跳如雨,忙吻着她的唇,埋首于颈间,轻解罗裳。 孟悬黎忍耐咬唇,恍惚中,见陆观阙眉眼沉沉,面上浮现一抹淡红,整个人充满着矛盾,仿佛披着仙袍的穷奇。 虔诚,神圣。 混沌,暴戾。 …… 骤雨初歇,已过五更。 诸事妥帖后,陆观阙方捧来一盏粥:“来吃点东西。” “饿过去了,这会儿吃不下 。”孟悬黎背过身子,不想搭理他。 “多少吃些,来。”陆观阙坐在榻沿,扶她起来。 孟悬黎幽幽看着他,没好气道:“骗子。” 陆观阙环着她,吹了吹粥,旋即笑道:“方才还好么?嗯?” “太久了……” 孟悬黎努了努嘴,这会儿回想,似乎还挺好,除了开始时有些不适,后面倒是渐入佳境。 思及此,她偷瞥他,见他眉目冷淡,唇角含笑,像换了一个人,完全不似方才那般凶狠。 正出神,又听陆观阙道:“张嘴。” 孟悬黎怔了一瞬,旋即伸手接过碗:“我自己来。” 陆观阙没阻拦,望着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 用完后,孟悬黎躺在榻上,低眸打量后,朝他的身影问道:“这衣裳,你是从哪里寻来的?看起来,似乎不是我的……” 陆观阙在收拾物件,听她这样问,手顿住,随意道:“在衣架上挂着,我看挺干净的,就拿来给你穿了。” “哦。”孟悬黎抬手细看,颇为满意,“我之前在许州的时候,也穿过类似材质的衣裳,只不过……” 陆观阙眼尾一挑,故作随意:“只不过什么?” 见他如此在意自己的话,孟悬黎侧过身子,仔细说道:“那家衣铺,早已被烧毁了。” 陆观阙擦净了手,转身近前,坐在床榻边上:“烧毁?什么意思?” “两年前,许州大火,当时死了许多人。”对这件事,孟悬黎记得十分清楚。 “那场火是怎么引起的?”陆观阙似是疑惑。 孟悬黎回忆道:“夜半烧起来的,第二天我听别人说好像是衣铺人家夜半关窗户,不慎碰掉了烛台,于是就烧起来了。” “当时火很大,连着一排的屋舍都烧没了,苏鹤……就是在那场火中走的。” “原来如此……”陆观阙搂紧孟悬黎,温声道,“阿黎当时很伤心吧?” “嗯。”孟悬黎回搂他,不愿多说,“我有些困。” “睡吧。” 她闭上眼睛,陆观阙轻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陷入了深思。 当年病愈后,他不顾阻拦,暗中前往许州寻孟悬黎,久寻无果。快要回东都时,听一个当地人提起,说他认识孟悬黎,便急匆匆跟着他赶过去,刚进堂屋门,就被那人迷晕了。 再醒来时,他被蒙面捆在柱上,动也不能动。不多久,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才知晓白日那人把自己骗到此处,就是为了烧死他。 他拼尽全力,挣开绳索。本要跳窗逃走,又被那人发现,死死拽进火中。陆观阙想到被害至此,便迎着火光,二话不说,和他搏斗了起来。 “你认识她,也认识我,你究竟是谁?”陆观阙从小身子就好,反手将他绑在柱上。 那人大笑,绝望瞪着他,狠戾道:“我是你啊!” 正说着,一根悬梁砸下来,陆观阙闪躲而出,再回首,那人便死在了火中。 回到东都后,陆观阙查得那人是许州苏家的外甥——苏鹤。甚至,还查到了他和孟悬黎的关系。 若当年苏鹤没有点那场火,若苏鹤没能将他拽回火中,也许他们就不会打起来,苏鹤也不会死。那孟悬黎应该就按着口头之约,嫁给苏鹤了。 不过,上天还是眷顾他陆观阙的。阴差阳错之下,让他顺利找到她,娶到她,甚至方才,还…… 陆观阙低头看向怀中人,见她安稳熟睡,小心吻了一下,旋即起身去了书房。 “世子爷,您又没睡啊……”德叔刚醒,迷迷瞪瞪看着他。 陆观阙立在窗侧,光影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德叔你说,苏鹤死里逃生,又假扮成苏子胥,是不是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这怎么可能?苏鹤干那些事,明显都是冲着世子爷来的。” 德叔偷偷瞥了他一眼,一晚上不睡觉,就为想这事儿? “可他最开始接近的人,是她,不是我……甚至当时,差一点得手了。”陆观阙低眸,慢慢转过身子。 德叔见他如此感慨,收起眼光,愣了一下:“世子爷是病中多思了,他肯定不敢抢世子妃的。” 陆观阙颔首,叹气问道:“霍源的后事,办得怎么样了?” “霍源这小子,也不知听了苏鹤什么话,竟伙同他的人,里应外合,将苏鹤送出去。谁知,没多久就被苏鹤的人下了毒。”德叔一想到霍源的事,就忍不住絮叨几句,“他的丧事都办妥了。” 陆观阙实在好奇,这苏鹤究竟对霍源说了什么话,竟让霍源在一夜之间倒戈,甚至还如此卖命…… 陆观阙冷哼轻笑,摇了摇头,低沉吩咐道:“等苏鹤能走动了,把他捆回来,有些事,我要亲自问他。” “是。” * 自那日后,孟悬黎和陆观阙愈发亲近。白日各自忙各自的事,到了晚上,她便急急躺在床榻上,听陆观阙讲些奇闻轶事。两人就着故事,时常谈论到深夜才睡去。 这日,陆观阙一早去了京郊,孟悬黎正在家中喝茶,却见沉璧急忙来报:“少夫人,绿云说,有嘉和小姐的消息了。” 茶盏掉落,水花溅起,孟悬黎忙不迭起身:“绿云人在何处?” “她特从京郊赶来,说是在丹青楼等少夫人。” 第31章 孟悬黎未多想,拉着沉璧就往外走。 等到了丹青楼,孟悬黎却有说不上来的诡异:“她怎么会在丹青楼等我?不是应该直接来府上么?” 沉璧拍了一下额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迎面走来的魏渊便笑吟吟道:“能把你请出来,也只有你那小外甥女了……” 丹青楼人多眼杂,孟悬黎不想和他有什么纠葛,转身就要离开。 魏渊却上前,恭敬行礼:“来都来了,今日你也无事,不妨听我说道说道,说不定,明日就能找到你那小外甥女。” 孟悬黎微笑,平静道:“我和侯爷没什么好说的。” “且慢。你看这是什么?”魏渊亮出一个长命锁。 孟悬黎怔了一瞬,咬着牙,冷冷道:“沉璧,今日天气甚好,我在丹青楼吃盏酒再回去。” “这……”沉璧看两人剑拔弩张,犹豫了一下,“是,那我在此处候着少夫人。” 孟悬黎随魏渊步入雅间,慢慢走近,对着窗子,平静道:“你怎么会有嘉和的长命锁?” 魏渊拂袖落座,慵懒往后靠了靠,故意岔开她的问题:“我听说,陆观阙最近身体好了许多,还听说,你们下个月要去北山泡温泉?” 孟悬黎蹙眉,回身看他:“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看来上次我和你说的话,你是一点也不相信。”魏渊扬起微笑,淡淡道,“也罢,谁让他年轻呢。” “侯爷若不肯说这长命锁的来历,我就先走了。”孟悬黎说罢,就要离开。 “急什么?我这好不容易等到你,陪我说说话都不成?还有,你那外甥女尚在襁褓,能吃能睡,在我家过得实在是不错。” “难怪我怎么找都没找到?”孟悬黎惊讶,难以置信道,“魏渊,你可有病?” “潘家落狱,你竟然去抢人家的孩子?” 魏渊扯了扯嘴角,轻哼道:“什么叫抢?那分明是潘四郎托付于我的。” “只不过,我晚去了一步,没能救下你那小外甥……” 孟悬黎闻言,双眸微黯,恳切道:“你把嘉和还给我吧。” “给你?你又没养过孩子。再说了,万一陆观阙那厮看到孩子,心头不快,杀了她也未可知。” 孟悬黎白了他一眼:“你就说,你给不给吧。” “不给。” 魏渊知道孟悬黎看重这孩子,所以在潘家人人避之时,他直接上门,应下潘四郎的临终之愿。 “不给?我便往开封府告你。”孟悬黎双眸微眯,锐利如刀。 “告我?”魏渊轻笑 ,“你不会的。你为着这孩子的将来,断断不会告我。” “悬黎,不如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条件,怎么样?” “跟你这种人,能谈什么条件?”孟悬黎瞥他一眼,“况且,我连我外甥女的面都没见到,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魏渊颔首,即刻起身:“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走,去侯府看看。” 说罢,魏渊便拉着孟悬黎往外走。孟悬黎挣扎,咬着牙,冷声道:“我去就是,你把我放开。” “哦对,我忘了……你现在还不是我的。”魏渊散漫一笑。 待至侯府,孟悬黎见到嘉和那刻,就要去抱她。 魏渊快步上前,拦住她:“等等。” “现在见到孩子了,总该和我谈条件了吧?” 孟悬黎猛地止步,心绪混乱,如同一拳打在棉絮上:“你究竟想干什么?” “来人,扶着孟姑娘。”几个丫鬟把孟悬黎拉至亭中。 见魏渊缓缓而至,丫鬟很有眼色,搁下茶,便离开了这里。 “悬黎,你也看见了,我这侯府,如今一个妾室都没有。”魏渊语气恳切。 孟悬黎哑然失笑:“所以呢?” “我对你,从开始就不是一时兴起。” 魏渊喝了一口茶,似是真心道:“我和你说过,别太相信陆观阙。他那人城府极深,面上看着没什么,但实际上,他狠起来,是会杀人的。” “他不适合你。你们和离之后,咱们一块抚养你长姐的孩子。” “如何?” “你说的是他,还是你?”孟悬黎白他一眼。 “我再说一遍,敏敏的父母,不是我杀的。他们的死确实和我有关系,但绝不是我杀的。你信我么?” 孟悬黎欲反驳,却又想到什么,旋即抛出诱饵:“我信你。” “我若与陆观阙和离,你便迎我入门,抚养嘉和?” 听她此言,魏渊惊得站起来,旋即又笑吟吟道:“真的?你答应了?” 孟悬黎眼眸一转,旋即扬起脸,微笑看着他。 “真的,我答应你。” 第23章 夕阳无限好(1) 天是雪青色的,黑雾缭绕,像蒙上了一层蜘蛛网。璞园书房鸦雀无声,陆观阙临窗而立,看见几只鸟雀在雪中飞旋,似乎是冷了,在找家。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陆观阙转身,静了一刻,执起镇尺朝地上人砸去。地上人吃痛,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眼眸寒芒如刀,平静道:“知情不报,该当何罪?” 沉璧跪伏在地上,紧闭着双眼,浑身颤抖:“还望世子爷能给个赎罪的机会。” “机会?” 陆观阙看着纸上的“公独何人,心如止水”,冷嘲道:“她在侯府,和魏渊说了什么?” 沉璧如蒙大赦,迅疾回想:“世子妃进侯府时,并不大高兴,可出来时……却十分高兴。” “还有什么?”陆观阙声音陡然转厉。 “侯爷不让奴婢进去,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沉璧说完,身子再次趴伏在地,几乎想死在地底下。 “她回来时,可有什么异常?” 沉璧咬唇,如实道:“世子妃回来后说想吃丹青楼做的山煮羊,其余的……什么也没说。” 须臾,陆观阙抬首,眯着眼睛,意味不明道:“如此说来,这事儿倒是有意思了。既然你这般无用,那就……” “奴婢……” 沉璧闭着眼,冷汗涌出,颤声道:“奴婢忽而记起来,在丹青楼时,魏侯爷拿出一个长命锁,似乎和嘉和小姐有关……” 陆观阙听了,脸色愈发阴沉,执起笔,死死摁在纸上。他的指尖渐渐黑了,可怖的墨汁像几条长虫,忽然咬住了他的手腕。 倏地,他忍痛,平静道:“这几日,若她再出门,你便依着她去。” 沉璧浑身僵硬,正要起身退下,便见陆观阙身影行至她身前,居高临下,话语里尽是森然寒意。 “上次衣裳的事,做的不错。过几日,把她从许州带来的东西,全部销毁。” * 次日,妆镜前,沉璧在给孟悬黎梳头发。 孟悬黎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昨日种种,拉了拉沉璧衣袖口,低声道:“待会儿你换身衣裳,陪我出去一趟。” “……是。” 看沉璧神色恍惚,孟悬黎关心问道:“沉璧,你今日不舒服么?” “啊?”沉璧的手顿了一下,继续梳,“没有,奴婢是昨夜没睡好。” 孟悬黎听她语气平稳,思忖道:“那就好……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定要记清楚。” “是。”沉璧给她拿了一件红霞云纹长裙。 孟悬黎起身,走上前,凑到沉璧耳畔,将计划娓娓道来。 须臾,沉璧抬眸,担心道:“若奴婢去了侯府,就没人跟着世子妃了,万一……” “放心,我昨日问过德叔了,他说世子爷今日在宫中用饭,估计要到黄昏才回来。咱们动作快的话,一个时辰就能回来了。况且,咱们是去接嘉和,他就算知道,也没关系。” 孟悬黎接过衣裳,自顾自穿戴起来:“诶?这衣裳,我怎么又没见过?” 沉璧怔了怔,旋即给她系上宫绦:“世子妃生辰那日,世子爷派人送来了几个大箱子,里面装了许多衣裳和首饰。” 孟悬黎点了点头,她虽见过那些箱子,但不知里面是什么:“我说怎么全换了,原来是这样。” “等等,过去那些旧衣裳呢?” 沉璧取下斗篷,咬着牙,硬着头皮,转身笑道:“黄梅天时,世子妃在许州那些衣裳都受潮了,奴婢本想着拿出来晾晾,谁知上面有了衣霉,便全扔了。” “衣霉?”孟悬黎蹙眉,“罢了罢了,我以为还能继续穿,没想到东都地气这么暖和,竟生了衣霉。” 沉璧给她披上斗篷:“谁说不是呢。” * 待用过午饭后,孟悬黎便按计来到丹青楼。虽然现在是冬日,丹青楼的雅间倒是十分暖和。 孟悬黎拂去斗篷上的雪,落座在椅上。她昨日故意提出在此畅饮,便是为了能调虎离山,让沉璧把嘉和抱回璞园。 寒风吹进来,孟悬黎看桌案上有沏好的茶水,便顺手给自已倒了一盏。 不知等了多久,魏渊终于来了。 第32章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你……绿云?你们?”孟悬黎望着来人,险些没拿稳茶盏。 魏渊推开门,见孟悬黎如此惊讶,笑吟吟道:“怕你想嘉和,我特意让绿云把她抱来。你看,多可爱。” 孟悬黎望了望绿云,又看向魏渊,微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魏渊摇了摇头,将孩子递给绿云,旋即关上门,取下斗篷,故意和孟悬黎的挂在一起。 魏渊转身,扫到茶香缭绕,孟悬黎侧过脸,面色愠怒,在看窗外簌簌而落的雪花。 她的脸被雪色映着,让他想起第一次见郑敏的模样,也是这么冷清,令人着迷。 魏渊恍惚,旋即又认清了现实,她不是郑敏,她是孟悬黎。 但无论是谁,只要他喜欢,就好。 魏渊走到窗前,挡住孟悬黎的视线。他对上她的双眸,唇角露出笑意:“一开始,我就对你志在必得,绿云是我特意安排的人。” “你……你卑鄙。”孟悬黎眼神深冷,抬眸看着他,“把嘉和还给我。” “别上来就是孩子孩子的,我们之间,难道就没别的话要说?”魏渊并不生气,他只是需要从前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只有孟悬黎才能给他。 孟悬黎轻笑,就要起身。 “等等。” 忽而,门被打开,伙计将酒菜放下,低着头,匆匆离去。 四周寂静无声,魏渊忽而走近,俯身看着她的脸,慢悠悠道:“我过些日子就要去江南了,你难道就没什么话对我说?” 孟悬黎咬牙,偏过脸,把目光落在门外绿云的背影上,厌恶道:“没有。” “听你这么说,还是对我有误解。”魏渊指尖微凉,拂袖落座,执起一盏酒,“不过也没关系,你误解我也不是 一次两次了。” 孟悬黎猜到他要说什么,微笑道:“时辰不早,我抱嘉和先回去了。” “这般无情?”魏渊撑着下颔,眼神里全是孟悬黎,幽幽道,“孟悬黎,跟我一起去江南吧……” 孟悬黎失笑:“好端端的,跟你去江南做什么?侯爷这酒还没喝,就醉了?” “我没醉。”魏渊给她倒了一盏酒,见她神色凝重,便故意道,“不肯喝我的酒,是怕我下药?” “放心,我若真的下药,不会这么明显。”魏渊意味不明看着她。 孟悬黎扯出一丝冷笑:“侯爷还是自己喝吧,我就不奉陪了。” “孟悬黎,今日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也是最后一次提醒你。若你还是相信他,也没关系。我就等着陆观阙原形毕露那天,到时候,你可别哭着求我。”说罢,魏渊将一盏酒饮下。 孟悬黎惊讶,居然看见他眼角的泪,倏地,和他四目相对:“我没有做别人替身的兴趣,况且……他是什么人,我很清楚。” “清楚?”魏渊看起来不是很清醒,“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得太绝。” 不知为何,孟悬黎莫名想到陆观暴戾模样,她摇了摇头,起身披上了斗篷。 * 陆观阙在宫中处理公务,笔在纸上游走,心中却想着孟悬黎。她昨晚躺在他身边,面容红润,眼睛闪烁,比这画像还要美。 须臾,落笔处的墨迹逐渐洇湿,陆观阙回神,听到悠闲跳脱的脚步声。 陆观阙随意拿本书,遮掩纸上的墨迹。 “表叔,你画什么呢?”萧临走进来时,见他半天不眨眼。 陆观阙走到书案前,略微弯腰,恭敬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萧临故作大人态,点了点头,悄悄绕过书案,准备掀开那本书:“好叔叔,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画。” 陆观阙俯身,伸手压住,微微一笑:“太子用膳后,该去南苑骑马才是。” “我……”萧临眼神一转,往陆观阙身后望了望,忽而喊道,“父皇,你怎么来了!” 陆观阙忙看去,见四周无人,怒意肆起。他正要转身,却听萧临困惑道:“这画的是谁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萧临!把画放下。”陆观阙伸手就要去捉。 听到自己的名字,萧临下意识缩手。 画飘落在地上。 陆观阙弯腰去捡,急忙展开,扫了一眼,并无大碍。 他直起腰,看着萧临,警告道:“若太子殿下再私自跑出来,就把《贞观政要》抄十遍。” “什么?十遍?”萧临咽了咽,忙上前拉着陆观阙的衣袖,抽泣道,“好叔叔,我再不敢了……” 陆观阙蹙眉,拂去他的手,绕过书案,淡淡道:“说吧,太子殿下来找我做什么?” 萧临立刻止住眼泪,低着头,撇了撇嘴:“父皇刚登基,诸事繁杂,他见叔叔辛苦,特让我给你送些吃食……” “东西已经送到,太子殿下请回吧。” 萧临虽说才十岁,但开蒙早,懂得也更多些。他今日来,还有另一桩使命。 见陆观阙平息怒火,他挪着步子,趴在对面的桌案上,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陆观阙:“叔叔,你日日来宫中教导我,为什么不教导你的孩子呢?” “噢不对不对,我记错了。叔叔现在还没孩子。”萧临想了想,好奇道,“那叔叔什么时候才能给阿临生个弟弟妹妹呢?” 陆观阙闭了闭眼,表情微微扭曲,抬眸,看着萧临天真的脸,一字一顿道:“快了。” * 离开皇宫,陆观阙坐上马车,脑海里全是萧临午后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说什么要带着他的孩子去逛园子,还说什么要抱着他上树掏鸟蛋…… 陆观阙轻哼,他才不会带他的孩子干这些事。 路过丹青楼时,雪停了,他记得孟悬黎想吃山煮羊,便掀开帘子,下了车。 喧闹声扑面而来,陆观阙刚上二楼,便听见对面有隐隐约约的婴孩声。他眸光幽邃,打量了一番:“那屋里是谁?怎么还有人抱着孩子?” 小伙计往四周看了看,低着头,小声猜测道:“似乎是魏……” 话还没说完,陆观阙便急哄哄窜过去,推开门,入目便是孟悬黎惊慌的眼神。 魏渊听到声响,扭过脸,故意对着陆观阙说道:“阿黎,你答应我要与他和离,可不许反悔啊。” 陆观阙听闻“和离”二字,唇角牵起一丝狞笑,仿佛耳垂割去,眼珠掉地,浑身刺痛如蹈海。 见陆观阙怔在原地,魏渊得逞扭头,故作醉意伏在了桌案上。 陆观阙强忍情绪,眼风扫过旁边的斗篷,又看到桌案上的两个酒盏,平静道:“来人,侯爷醉了,把他捆了。” 对面廊下有人摔碎了盘子,斥责的声音传来,像极了孟悬黎崩裂的神情。 陆观阙面色含怒,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进另一个雅间。 他认为,只要把她圈在身边,感情总会有的。即使开始她不爱他,未来也一定会爱他。可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她居然为了潘家那个孩子,找上魏渊,还要和自己和离? 果真是好样的。 须臾,陆观阙坐在椅上,将她的斗篷解开扔在地上,又狠狠将她压在腿上:“我说过没有,离他远一些?” 孟悬黎呼吸颤抖,浑身僵硬,“嗯”了一声:“我找他……是因为嘉和,而且,我就要离开了……” “那昨晚为何不告诉我?”陆观阙已经在尽力忍耐了。 “你近日都在宫里……我不想麻烦你。” 陆观阙抵着她的额头,眼神充满攻击性:“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在乎我的感受?嗯?” 他的声音极冷,孟悬黎咽了咽,忙解释道:“不是,我在乎的。” “在乎?” 陆观阙声音忽而尖厉:“在乎我,就能随便说出和离!” “我是为了骗他,所以才那样说的,你别信他的话。”孟悬黎喘着气,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似乎要把她揉碎。 门被敲响,外面传来声音:“世子爷,已经捆好了。” 陆观阙露出一抹恨意,他把她抱起,放在屏风后的床上,解下她的发带,准备缚住她的手腕和脚腕。 孟悬黎被他翻了个身,狂乱挣扎:“不能,你不能这样,陆观阙,我不要这样。” 陆观阙撩开她的头发,从后面按着她的肩膀:“做了错事,就是要受惩罚的。” 孟悬黎的脸深深埋在被褥里,呜咽道:“你……你疯了……你把我放开……我没错……” “乖乖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罢,陆观阙吻了一下她的后颈。 孟悬黎贴着床面,浑身动弹不得,她听着陆观阙渐渐离去的脚步声,莫名流下了眼泪。 她只是和魏渊见了一面。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 天色如墨,澄居关着门,一片死寂。 孟悬黎感到光亮,忍着疼痛,模糊睁开了眼。她面色苍白,眼下乌青,心间有说不出的刺痛。 第33章 “来,吃点东西。”陆观阙脸色稍好,俯身将她扶起,给她身后垫上枕头。 孟悬黎在烛光余影下静静看着他,发现他似乎失忆了,完全不记得那时做的事,没有一丝愧疚,没有一丝后悔,还像往常一样,那么细心照顾她。 孟悬黎低眸,看着手腕上的红痕,蓦然一笑。她不会忘掉这个痕迹,准确的说,她不想原谅那时的陆观阙。 那么不听分辨,那么可怖,完全不是她印象中的人。 “你不问问嘉和怎么样了?”陆观阙一字一句道。 孟悬黎顿了一下,旋即对上他的眼睛,讽刺道:“不是被你绑起来了么?”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不起眼的 小事。 “她还是个孩子,我不会那样做。”陆观阙脸色转阴,“况且,若阿黎早听我的话,不再见魏渊,我也不会那样对你。” “我把话说的很明白了,我见他,是因为嘉和。”孟悬黎偏过脸,不去看他,“你觉得我有错,就能那样对我么?” 陆观阙压着愠怒,喉间滚动,不置可否道:“你根本不爱我,对么?”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会回答你的。”孟悬黎攥着被褥,就要往下躺。 陆观阙的眼神异常冰冷,他按住她的双肩,抵着她的额头,厉声道:“我再问一遍,你真的不爱我,是么?” 孟悬黎和他对视着,发现他眼中的自己,闪着晶亮的湿意。她心口猛地一搐,眼神恍惚,却无法看清陆观阙。 “我……”孟悬黎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半句话。 她曾在孟岫玉身上见识过爱的自毁性和急迫性,当时的她把这种爱归属为“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 可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陆观阙这样的男子,爱上一个人,也会变得不清醒,不理智,不稳重。 和他比起来,她似乎没有爱过他。 正想着,陆观阙轻咬了一下她的唇,哑声道:“在想谁?魏渊?还是苏鹤?” 孟悬黎睁大双眸,抬起手要推他,陆观阙反手握住,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用纱幔的流苏缚住了她的手腕。 “放开我。” “阿黎,你要是乖一点,听话一点,我兴许会温柔些。”陆观阙扯去她的衣裳,覆上去。 “你……你把我放开……”酥麻感缠着孟悬黎,发出短促的尖叫。 -----------------------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引用《氓》 第24章 夕阳无限好(2) “放开?阿黎那么好,我怎么忍心放开?” 孟悬黎被他吻得往下坠,坠到低点时,她嗓子沙哑,溢出哭声:“陆观阙……你这么对我,你会后悔的……” “后悔?我从来不会后悔。”陆观阙毫无停下的意思,他轻易打开她,直接进去,“阿黎缠我这么紧,也不会后悔的。” 两人热息交叠,像迎风而起,却又纠缠在一起的柳枝。 陆观阙散落的发丝抖落在她面上,她忍耐咬唇,面容鲜白透红,最终抵抗不过,偏过头,死死盯着他手臂。 “不能只有我疼……” 她的牙齿很尖利,嵌入皮肤时,陆观阙不由颤了一下。他抬手,想要握住她的脖颈,让她看着自己,可无论如何,她都不肯抬眼,更不肯直面他。 “你……方才想的究竟是谁?”他眼眸猩红,眼角悬着几滴泪光,在急切等待这个答案。 孟悬黎眼睫急颤,唇角和着血水和泪水,呜咽道:“你管不着……” “我再问一遍,究竟是谁?”他强抑额角剧痛。 孟悬黎咬着他的手臂,不肯发出声音。 陆观阙失笑,急忙贯彻:“既然如此,我来帮你做决定。” 孟悬黎睁大双眸,不由攀上陆观阙肩颈,浑身颤栗:“是你……是你……” # 沐浴后,孟悬黎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变成一只鸟雀,被圈禁在笼子里,整日挣扎着,一生都没飞出来。 陆观阙平躺着,并没有睡。他听到她呓语,缓缓转身,入目便是她单薄,无力,虚脱的背影。 他伸手,想要触碰,却又缩回,这感觉,让他觉得可怕。 须臾,他贴向她单薄的脊背,仿佛握住一只温顺的鸟,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下一瞬,他也明白,经过方才那场风雨,他似乎失去了她。 那个对他有感情的她。 陆观阙的手悬在半空,隔着模糊,他看到手臂上的痕迹,显眼,斑驳,爆裂,是她方才留下的。 扑面而来的不是痛感,而是快感。倏地,他唇角牵起一抹浅笑,心中有着难以言语的欢喜。 她缠着自己咬上来,她变成了他的模样,现在,她完全属于他了。 # 次日,陆观阙睁开眼,透过朦胧日光,看见她肩颈红痕点点,墨发微动,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他唇角噙笑,伸手想将她抱在怀里,可刚触碰到她的肩,孟悬黎轰然惊醒,攥着被褥,闷声道:“你还要做什么?” 陆观阙怔了一瞬,旋即温声道:“抱一会儿。” 孟悬黎既未应允,也未推拒。她心底泛起酸楚,恍然忆起往事,他事事依她,护她周全,让她无忧无虑。 即便偶有争执,也总是他先低下头。那时候,她以为他们彼此相爱,必能白头相守,共度余生。 可历经昨夜之事,她已然嫁他为妻,不知道自己的抗拒究竟是矫情,还是故作姿态。 但……那种猛烈窒息的感觉,却给她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刺痛。 她该原谅他么? 或者说,他后悔了么? 孟悬黎忽视他温热气息,淡淡道:“时辰不早了,你起身吧。” 陆观阙没动,摩挲着她的腰:“魏渊已下江南,再也不会回来。” “嘉和的事,你大可安心。” “已经?”孟悬黎的声音很低,问道,“你昨日,对他做了什么?” “阿黎终于肯理我了。”陆观阙低眸,笑眯眯道,“他一个侯爷,我能对他做什么?不过是让他吃些苦头,派人送他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嗯。”孟悬黎的声音平静无波,“你做的不错。” 陆观阙的手倏然停下,加重了力道:“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他,你在乎的是苏鹤……” “有些问题,我回答了很多次。但无论怎么说,你都不相信。”孟悬黎苦笑,“既然你不相信,为什么还要问我?” “看来是真的了。”陆观阙不由放低声音。 孟悬黎失笑,闭着眼睛:“你不为你做的事感到后悔,却来质问我?” 陆观阙见她神情如死水,心中莫名窜起怒意,冷冷道:“我说过,我从不后悔。” “从不后悔……好一个从不后悔……”孟悬黎倏地睁眼,话音哽咽,化作颤音,“你当我是什么?” “任你玩弄的鸟雀?还是你随身系的物件?陆观阙,你太自以为是了。” 陆观阙抬起她的下颌,逼她直视自己:“自以为是……是,我是自以为是。我总以为对你好,处处纵着你,你终会慢慢融化,可如今看来,竟是大错特错。” “早知是这样,我就不该……” “不该什么?”孟悬黎惊恐,忙推开他。 陆观阙意识到差点露馅,眯着眼笑,将手臂递到她唇边:“不该这样对你,惹你生气,阿黎若有怨,就咬我吧。” 上面的牙印凄惨又狂乱,像混着血的眼珠,直愣愣地在盯着她。孟悬黎颤声道:“你……你失心疯了……” “我怎么会疯呢?我不会疯的。”陆观阙捏住她的下颔,让她露出尖牙,“听话,来咬一口,像昨晚那样。” 孟悬黎喉间哽塞,只觉眼前刮了一场大风,卷起的尘土溅在她脸上,模糊了她的双眼。 陆观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非要让她恨他。 她狂乱挣扎他的桎梏,陆观阙彻底被激怒,他起身,将她从床上抱起来,给她穿好衣裳后,抵着她的额头,握上她的脖颈。 孟悬黎浑身颤抖,闭着眼,剧烈喘息:“我……我不听你的……你就要杀了我?” 一片沉寂中,陆观阙松力,冷沉道:“没有我的允许,以后不准出门,不准穿以前的衣裳,更不准死。” 廊下竹帘轻卷,风悄然而入,却吹不散她心中的僵冷。孟悬黎倚在他怀里 ,一动不动,宛如失线木偶。见他毫无悔意,她也不用原谅他了。 思及此,她浮起笑意,笑自己太天真,天真以为自己不会像孟岫玉那般,没想到,比她还要惨烈。 “好。” 孟悬黎按着心口,感受着里面传来的疼痛:“把我放下,我以后……都会听你的。” 陆观阙怔了怔,旋即将她放下,警告道:“日后,你身边的人我会重新换一批。” 第34章 ……沉璧 难怪沉璧会功夫,难怪陆观阙什么都知道,原来是他安排的人。 孟悬黎始终没有流泪,可能是流不出眼泪。她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好。” # 正月十五,午后柔和日光透过窗子,洒在孟悬黎身上。她在给嘉和穿衣裳。 她本来什么都不会,在嬷嬷们手把手教习下,渐渐熟练起来。系好盘扣后,她轻轻将嘉和抱起,柔声道:“小姨带你去后园晒太阳。” 刚出澄居门,就瞥见了陆观阙,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陆观阙伸手拦住她,淡淡道:“这些事让下人干就行了,你何必这么费心?” “嗯。”孟悬黎停下,问了句,“世子爷有事么?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今夜去看花灯。” 孟悬黎微微一怔。自那日风波后,已一月有余。这期间,他们不曾同桌用饭,不曾同室而眠。就连园中扫洒的粗使仆役,都知道他们之间生了隔阂。 孟悬黎见他眼下乌青,眼中也有血丝。她敛眸,“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傍晚出门时,孟悬黎额头有些发热,但没当回事,直接跟着陆观阙上了马车。 两人坐在一起,没有一句话。 马车沿着洛水河畔而行,路遇不平,陆观阙忙抓住了她的手臂。孟悬黎侧首看他,拂去他的手:“多谢。” “非要和我这么客气?” 孟悬黎没说话,自顾自撩开帘子,微冷的风拂面而来,她淡淡道:“许久没出来了……” 陆观阙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以后元宵,我都陪你出来。” “不用。”孟悬黎回首,看着他的动作,有些想笑,“外面闹哄哄的,也没什么好看的。” “那咱们回去吧。”陆观阙瞅着她的双眸,知道她还放不下。 孟悬黎冷哼,旋即微笑:“好啊。” “阿黎,你很会让我生气。” “是么?”孟悬黎漫不经心道,“应该是吧。” 洛水河畔,喧声如沸。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映着粼粼水光,让人目眩。 陆观阙刚下车,便朝车内伸出手。孟悬黎微微一滞,目光掠过周遭人影,便由着他将自己揽入怀中。 她贴着他的身子,闻到了淡淡的药味:“你还在吃药?” “嗯。” 陆观阙将她稳稳放下,牵起她的手,往前走去:“你在担心我?” 孟悬黎任由他拉着,错过他的目光:“担心你死不了。” “从前你不是这样说的。”思及此,陆观阙轻笑,淡淡道,“我记得,你说希望我好好活着。” 夜风轻柔,撩动孟悬黎的发丝,她看向他侧脸:“骗人的话,世子爷何必当真?” 陆观阙喉间哽涩,手不由加重力道:“你是不是很后悔嫁给我?” 后悔…… 孟悬黎眼睫颤动,偏过脸,看向前面的热闹:“我想买些花灯,回去可以逗嘉和玩。” 陆观阙倏地停步,阁楼丛丛,洒了她一身朦胧金光。他双手扶上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 温热的热息裹住孟悬黎,耳畔只闻他哑声低语:“你后悔了,我也后悔了。” “我后悔当日那般对你。”陆观阙声音哽咽,字字沉缓,“原谅我,好么?” “我再不会那般对你。” 两人相拥的身影恰似工笔画,路过的郎君与姑娘不免往这边侧目偷觑。 孟悬黎耳畔嗡嗡响,有婴孩啼哭声,有情人絮语声,有卖花灯的吆喝声……可此刻,她的心却像冬日的月,静得没有一丝瑕疵。 须臾,孟悬黎微笑挣开他:“陆观阙,我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你也不是。”话罢,她转身朝花灯摊走去。 陆观阙立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 孟悬黎立在花灯摊前,看着闪闪烁烁的光,想到那晚他眼中凝滞的微光。不一样的是,那是苦痛酝酿的泪,而花灯,则是欢喜聚集的祥和。 正怔忡,忽然听到一声慈祥问候:“姑娘,相中了哪一盏?老身与您取来。” 她倏然回神,扬起笑容,柔声道:“嬷嬷,我想要那盏兔子灯,还有……那盏莲花灯。” “两贯钱。” 孟悬黎抬手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发觉方才出门匆匆,竟未带上钱袋。正欲回首,陆观阙的手扶上她的腰,将银钱递给老妪。 “姑娘好福气哟,嫁得这般俊俏的郎君。”老嬷嬷接过铜钱,笑纹堆叠起来,忍不住连声夸赞。 孟悬黎微微发怔,拿着灯,就要离开他。陆观阙握住她的手臂,凝视着她:“你身体不舒服。” 孟悬黎双眸发烫,摇了摇头,掉转身子:“你想多了。” 陆观阙走到她面前,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这么烫,还要犯倔么?” “我怎么样,跟你没关系。” 说罢,陆观阙拦腰将她抱起,孟悬黎惊呼,下意识握紧两盏花灯,慌不择口:“你又想做什么?” 陆观阙喉间滚动,好声好语道:“回家。” 周遭人影闪动,孟悬黎若在此时挣扎,必引人注目。她咬着唇,冷冷道:“你休想让我原谅你。” “我知道。” * 这一日细雨潺潺,孟悬黎闲来无事,便命人将琴置在窗前,打算按照琴谱抚弄几曲。 无奈琴谱太久,上面的字迹辨认不清楚,孟悬黎索性摊开放在一旁。 她摇了摇头,拂去杂念,跪坐琴案前,深吸一口气,将心沉淀下去。 窗外,雨声哗哗,将庭院的花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孟悬黎微调琴轸,确认音律精准后,才开始轻拂。 左指轻按,右指欲落,还没多久,便听到脚步声,她并未抬眼,只低声念出“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1] 陆观阙褪去外袍,走到琴案前,低眸看她:“还在怨我?” 孟悬黎指尖一顿,轻抚琴谱:“世子爷多心了,我不过是感怀蔡文姬,芳华正茂时却陷于胡尘,终此一生也未能……” 话音未落,陆观阙便已翩然落座于她身侧。他微微倾身,沉香气息拂过她耳畔,声音放得极低:“换支曲子,我教你。” “你若教我,我便不弹了。” 陆观阙淡淡一笑,直接圈抱着她,孟悬黎对上他的眼睛,冷冷道:“你只会这样强迫我。” “没有强迫。从前一直说要教你,后来耽搁了许久,今日就当是补上了。”陆观阙自然伸手,用指尖托起她的手腕,“再抬高一分。” 孟悬黎鬓角微痒,蹙眉瞥他:“你别离我太近。” “离得太远,教不好。”陆观阙扫了一眼那琴谱,有意没意说了句,“这是在哪买的?” 孟悬黎脊背挺直,有意和他拉开距离:“是苏鹤送我的。” “嗯……”陆观阙喉间滚动,怔了一瞬,旋即讲解指法,“指尖轻一点,要欲留还走。” 在他的指引下,孟悬黎缓慢拨动琴弦。陆观阙凝视着她的指尖,忽而想起那晚。 他问她所念所想之人,她支吾不肯说出,最后还是在他威逼利诱下,才说了声“是你”。 那声“是你”,喊得是谁,他不清楚,但他清楚,绝不是他。 那本琴谱,他早该焚毁的。奈何孟悬黎藏得极深,辗转寻觅,都没有找到。她这般珍重那琴谱,想必还是因为苏鹤的缘故。 泠泠雨声中,他忽然生出恶劣的念想,若让她看见苏鹤的真面目,她会不会更喜欢自己呢? 曲终,孟悬黎见他出神,垂下眼帘,推开他的手,自顾自用丝绢擦拭琴身。 正要将琴收入囊中时,陆观阙倏然抱住她,下颔蹭着她的颈窝,低哑道:“让我抱一会儿。” 丝绢飘落,孟悬黎恍神,旋即恢复正常:“你想抱,可以找别人,我不想让你抱我。” “阿黎,你还是不会好好说话。 ”陆观阙的手加深了力道,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身体里。 孟悬黎吃痛,挣扎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说了,我不想。” “把我放开。” 听她话语如此决绝,陆观阙手抚上她的侧脸,指尖凉意渗肌。他幽然一笑:“好,放开你。” 孟悬黎被他的声音惊得一哆嗦,强忍平静道:“世子爷请回吧。” 陆观阙倏然松开她,迅疾起身,直至走到书房时,他才惊觉外袍落在了澄居。 正要折返,却见德叔急匆匆赶过来:“世子爷?这般寒雨天,连外袍都不披,不怕冻坏身子?” 陆观阙脸色陡然转阴,冷冷道:“何事?” “苏鹤……”德叔压低声音,“已押回来了。” -----------------------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引用《胡笳十八拍》 第25章 夕阳无限好(3) 第35章 雨天的暗室,较之晴日,更添了几分潮意与晦暗。 陆观阙正命人开锁,德叔忽然俯身近前,低声禀道:“方才世子妃身边的侍女来报,说世子妃方才吹了冷风,眼下……有些发热。” 陆观阙的手堪堪停住,想起方才她的态度,又道:“你先找个大夫给她瞧瞧,我晚上回去。” “是。” 须臾,门被打开,陆观阙将目光落在苏鹤身上。他身着灰白色的长衫,边缘处有些发黄,看起来似乎浆洗了很多遍,又硬又乱。 苏鹤双手被松绑着,有几处血痕,但面容白净,毫无瑕疵,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陆观阙坐在圈椅上,往后靠了靠,半响,才慵懒开口:“我该叫你苏子胥,还是苏鹤?” 苏鹤微微一笑:“叫什么都可以,只不过,这都不是我的名字。” 陆观阙勾唇,没想这人死到临头,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怎么?难不成你叫苏乌有?” 子虚乌有。 苏鹤没接话,倏地站起来,缓缓走近,眯着眼看向陆观阙:“永徽元年,高阳王谋反,陆国公和长公主为避难,去了东都郊外处。收留他们的人,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农妇。没多久,长公主和她同时生下了孩子。” 听到“长公主”时,陆观阙额角青筋微凸,眯了眯眼,声音低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鹤看他有所动容,轻哼一笑:“世子爷别急啊。” “离开京郊时,长公主为报恩情,特意将自己最珍爱的玉钗送给了她。只可惜,长公主不知道,自己的亲生孩子被那狠心农妇偷梁换柱,送到了许州苏家。” 陆观阙深邃的轮廓愈发凌厉,他克制着翻涌的情绪,平静道:“你的意思是,你是‘陆观阙’?而我,是‘你’?” 苏鹤慢慢背过身,又坐在了远处,平视着陆观阙:“世子爷不相信也是应该的,毕竟,这事儿,目前只有我知道。” 陆观阙像是听了一场狸猫换太子,拍了拍手,缓缓起身:“不愧是名角,编起故事来,倒是一出好戏。” 不等苏鹤反应,陆观阙已踱至他身前,倏地俯身抬手,“刺啦”一声,生生撕下了他那张精心打造的人皮面具。 面具之下,眼睛黑白分明,嘴巴像双钩,眼睑下的泪痣,混着泥泞,像滴在葡萄美酒中的血。 整张脸,完全不像方才那般白净无垢。 陆观阙拂袖,慢条斯理道:“你……跟我娘,可是一点都不像啊。” 苏鹤睁大双眼,恼羞成怒:“你!”说着,他急慌慌跪在地上,用束缚的双手去捕那只血淋淋的面具。 “你若不信,大可去寻你父亲,一问便知!” 陆观阙低眸,看着地上的他,勾唇笑了笑:“父亲?我娘死后,我父亲便恨上了我,那时候,我就没有了父亲。” “至于你,因为这莫须有的事,三番五次要我性命。”陆观阙眼眸幽深,“你说,我该怎么送你去见阎王?” “不是莫须有……”苏鹤侧躺在地上,身形弯曲蜷缩,宛如一个被抛弃的婴孩,“我才是陆观阙,我才是……” “我才是……” 陆观阙轻哼,再次落座:“痴心妄想。” 苏鹤颤抖着,撑起身子,眼眸转深,忽而笑起来:“我为什么不能想?” “我的身份和地位,被你占了那么多年,如今,你也该还给我了。还有她,也该是我的。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她都能认出来我。” “奥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我们在长生观初见时,她喊的不是苏子胥……而是苏鹤。” 陆观阙脑子嗡嗡直响,疾步上前,他真想现在就杀了他! 苏鹤看见他猩红的眼,笑道:“想杀我?来呀,反正我这次被你抓到,就没想要活着回去,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也要把你拉下来,让世人看看,这么金尊玉贵的世子爷,其实什么都不是。” “……” 陆观阙掉转身子,背对着他,旋即平静道:“你想用她激怒我,可你别忘了,若她看到你现在这幅面孔,根本认不出你。” “她会认出的,不信的话,你可以瞧瞧。”苏鹤眼睛幽深,此时倒是不笑了,“况且,你那么了解她,我和她的事,你也知道不少吧?” 陆观阙的手微抖,眼神中闪过一丝颤动,但很快就平息了下来:“老一辈的口头之约,不过是说说而已。况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父亲并不知道。” 苏鹤冷笑……说说而已? “可你不知道,祖母们说这话时,她在旁边点头了。”苏鹤故意朝他心窝戳去,“还有,她得知我死了,哭了好些天,我在暗处看着,都心疼。” 苏鹤说到此处,扯了一下唇角,看起来有些自欺欺人:“可我没办法,我得先把你杀了,才能回许州娶她……” 听他话音不对,陆观阙立刻转身,电光石火间,苏鹤挣开绳索,携利刃抵住他的咽喉。 低冷道:“别乱动,我可不想这样杀了你,未免太辜负我多年筹谋。” 外间侍卫见状,霎时张弓搭箭,齐指苏鹤。 陆观阙眼眸微凝,有一瞬的思索,旋即轻笑:“都放下,给他备匹快马,再取些银钱,放他走。” “……”苏鹤怔了怔,抬眸看向外面那些人,冷冷道,“滚开。” # 深夜,陆观阙处理好一切,看澄居还闪着光,便小心翼翼走了过去。 他掀开帘子,绕过屏风,看见孟悬黎侧躺着睡觉,似乎不大舒服。 他叹气,将烛火熄灭,坐在床沿,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 很烫。 陆观阙起身,净了一块帕子,敷在她额间。 一来一回,反反复复,直到她体温降下来,他才褪下外袍,身着素白中衣,躺在了她身侧。 天蒙蒙亮,温香软玉在怀,陆观阙想到昨日的盘算。 他故意放走苏鹤,就是想再试探孟悬黎和他的关系,若真如苏鹤所说,那他今后也不必再对孟悬黎摇尾乞怜。 怀中人呼吸平缓,陆观阙低眸,想问问她—— 如果我是假的,你会离开我么? 如果你知道苏鹤还活着,会不会把我抛下? 孟悬黎察觉到身子被翻了过来,迷迷糊糊半睁眼,闷声道:“……谁?” “我。”陆观阙见她不动,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你夫君。” 孟悬黎恍然醒了,眼睫不停闪烁,察觉身旁人是陆观阙,下意识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她一动,陆观阙从后抱她更紧,意味不明道:“整日将你拘在家里,人都瘦了一圈。我听说顺和楼来了个戏班子,今日你出去看看戏。” 孟悬黎闻到一股血腥味,蹙眉,模糊道:“你杀人了?” 陆观阙松开她,摸了摸脖颈:“没……是不小心划伤了。” “别挨着我,我困得很。”孟悬黎拉了拉被褥,正要闭 眼,陆观阙起身,朝她侧脸吻了一下。 孟悬黎猛地僵住,愣了愣,听到心口传来的怪声。 他大半夜不睡觉,躺到她身旁,又是照顾又是抱的,还说什么再也不拘着自己…… 难道他真的改过自新了? 孟悬黎只当做梦,摇了摇头,又睡了过去。 # 次日,天气放晴,孟悬黎身子也好了许多。 思及陆观阙的话,她有些怀疑,便喊来了德叔:“昨日,宫里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德叔行礼,和蔼笑起来:“昨日……陛下说要给太子办生辰宴,太子嫌冷清没人陪他玩,便吵嚷着要世子爷……”德叔有意停了一下。 “要他干嘛?”她疑惑。 德叔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要世子爷给他生几个弟弟妹妹,说这样过生辰能热闹些。” 孟悬黎正在喝茶,听闻孩子,差点没喷出来。她蹙眉,旋即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等。”孟悬黎想到什么,“他今日也在宫里?” “是。” 打发走德叔,孟悬黎坐上马车,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她已嫁他为妻,有孩子是再正常不过,但现在,她还不想有他的孩子。 也许是因为那件事,她十分后怕,也许是因为她还没做好当一个母亲的准备。 孟悬黎轻轻叹息,撩起车帘,望着顺和楼,不觉想起第一次来的光景,如今却物是人非…… 走到顺和楼前,孟悬黎忽然意识到自己出门时忘换男装,无奈一笑,打算在四周转转,再回去。 孟悬黎方欲转身,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姑娘留步,我家班主有请。” 她微怔,指了指自己:“我?你们班主认得我?” 那清秀小生趋近几步,低语道:“班主特意嘱咐请孟姑娘一叙,还望姑娘能赏脸去一趟。” 孟姑娘? 看来真认识自己,但她怎么没听过什么班主…… 第36章 罢了,罢了,好不容易出来,去一趟又有何妨?就当是见见外面的人了。 那小生看她犹豫不决,便道:“姑娘不必担心身份,班主已经和掌柜的说过了。” 孟悬黎回神,微笑道:“那就劳烦你带路了。” 刚进园子,孟悬黎忽而听到陆观阙的声音,回眸看去,发现没有他的身影。 她摇了摇头,自觉空耳,便抬步去了楼中。 “孟姑娘稍候,班主马上就到。”小生放下茶水,准备将窗子打开,孟悬黎阻拦:“昨日才下过雨,还有些冷。” 那小生怔了一瞬,旋即打开:“这顺和楼,就这个雅间视野最好,孟姑娘不妨多看看。若觉得冷,我就让伙计搬个熏炉,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的也是。”孟悬黎笑了笑,“我看你年纪不大,说话办事倒是周到,前途不可估量哦。” 那小生尴尬一笑:“孟姑娘太抬举我了,我哪里能和……” 正说着,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身着白衣,戴着长帷帽的男子。他淡淡道:“你先出去吧。” “是。” 须臾,雅间只剩两人。 孟悬黎蹙眉,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敢问阁下是?” 那人落座桌案对面,并没有把帷帽去掉:“姑娘肯来,想必十分好奇我是谁。” 嗯? 这人倒是会卖关子,可她并没闲心打哑谜,便起身离开:“阁下不愿说,我就先告辞了。” 路过他身边时,他忽而伸手拉住她飘起的衣袖,孟悬黎惊讶,着急拂去:“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 “阿黎,我等你很久了……”苏鹤放开她,慢慢取下帷帽,抬眼看向她。 眼睛是生锈的流星锤,血丝是刺,空空荡荡,吊在脸上,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四处在找生肉吃。 他微微笑起来,更像了。 孟悬黎惊悚“啊”了一声,忙往窗子那边靠,咽了咽,结巴道:“你……你……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可别来害我……” 苏鹤微怔,摸了摸脸,旋即慢慢起身:“阿黎,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苏鹤啊。” 不提还好,一提,孟悬黎睁大双眸,吓得捂住脸:“苏鹤?他早死了,你不是他……” 苏鹤皮笑肉不笑,立在她面前,指了指自己:“你看,我眼睑下的泪痣。” 孟悬黎怔住:“你……你真的是苏鹤?” “嗯。”他的声音很温柔。 孟悬黎眼睫轻颤,深深调息,强压心中翻涌的惊涛:“你不是早已死于那场大火?你的牌位,如今还供在长生观里……” 苏鹤做出请的姿态,孟悬黎小心翼翼回到座上,听他娓娓道来:“当时我被歹人绑在柱子上,我也以为自己死了,谁知被路过的班主给救了。再之后,我就跟着他走南闯北,今日演出到这里,偶见你在门外张望,便请你进来了。” 孟悬黎按着心口,还是有些发怵,她完全没想到苏鹤居然还活着,甚至,脸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等等。 若是走南闯北的人,整日以此面容见人,岂不是会搞砸戏班子的生意?况且,他的医术向来是不错,怎么没想过要治一治? 正想着,又听他说道:“我这脸是烧伤,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所以,班主就让我搬抬些箱笼戏服,倒落得个清净。” 孟悬黎点了点头:“可你为何不回苏家呢?苏舅舅得知你去世,可是伤心了许久。” 苏鹤没想到她会问下去,笑道:“回了,但舅舅当时已然不在,苏家除了他,其余人都不待见我,所以我想着,也没必要再告诉他们了。” “原来如此……”孟悬黎蹙眉:“但……我记得苏小妹是很挂念你的,自你离世,她来找我时,总是泪流满面,我还安慰了她许久。” “是么?我不知道。”苏鹤努了努嘴,“别管那些了。” “总之,今日见你,是想问问,你最近还好么?” 孟悬黎顿了顿,说道:“还好。” “你这语气,听起来不是很好。”苏鹤倒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递到她身前。 “我的那些事,都是小事。”孟悬黎并不想说自己的事,低声询问,“你今日有事么?” “没事,怎么了?” “你这脸,我请个太医帮你瞧瞧,也许会好呢?” “太医?”苏鹤故作惊讶。 “呃……”孟悬黎叹气,目光落在窗边,“我现在嫁到了国公府。” “国公府?可我怎么听外人说,是孟家嫡女嫁到了国公府?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苏鹤敛眸,微乎其微冷笑了一下。 “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待会儿我再给你说。”孟悬黎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苏鹤伸手拦住她,趁着光影,看向楼对面,只这一眼,他的眸色变得又暗又深。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影。 陆观阙结了霜的脸上,挂着两颗眸子,远远望着他们,碰上苏鹤那一刻,像淌着烛泪的铜灯台,轻轻推窗,就能让这里灰飞烟灭。 “怎么了?” 苏鹤正盯着对面的人,听到孟悬黎的声音,忽而敛眸,对她笑:“没事,我就是有些好奇,阿黎现在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挺好的。”孟悬黎背着窗子,准备离开。 苏鹤见势,直接握着她的手腕,将她虚抱在怀里。 不顾她的惊恐,苏鹤温柔凑近她的耳畔,笑意深深:“是这样么?” “不是。”孟悬黎后退,靠在窗边,和他拉开距离。 苏鹤微不可查嗤笑一声,目光再次看向对面的人。 人影微动,似乎转过了身子。 “你这是怎么了?” 疑惑的声音传来,苏鹤忙低眸,似在告别:“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后见不到你,我有些难过。” “见不到我?什么?” 苏鹤见她面露惑色,笑意悠悠,又说道:“我觉得,你那夫君待你极为上心。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说,他会不会痛不欲生?” “我和他还没那么……情深。”孟悬黎被他问得,实在是一头雾水。 “我看未必。”苏鹤掉转身子,侧首看她,目光如淬毒的利刃。 孟悬黎尴尬失笑,正要抬步,却听利箭声裂空而来。 倏然,苏鹤双眸惊悔看她,旋即重重倒在地上,漫开 一滩殷红。 ----------------------- 作者有话说:提前发,晚点捉虫[撒花] 第26章 夕阳无限好(4) 在顺和楼的另一角,陆观阙隐于黑暗,细听楼外人群之涌动。 他站在那里,双眸发热,一动不动,完全像炮竹被点燃后飘散的一缕黑烟。噼里啪啦,既喜庆,又落寞。 来到这里时,德叔就在旁边踱来踱去,见陆观阙静下来,他也停下,深深叹息:“世子爷,您为何要现在杀他呢?这实在是得不偿失。” 陆观阙扔下弓箭,调转身子,细碎日影洒在他肩上,他幽幽道:“你是怕她会恨我?” “我是怕您后悔。” 冷风吹进来,陆观阙双手撑在窗边,手指猛然一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不能恨她,所以,我只能恨她身边的人。” “即使日后她恨我,甚至要杀我,我都不会后悔。”陆观阙拂起衣袖,看着手腕上的痕迹,不由出神。 他一看到苏鹤接近她,他的心就像被虫蚁咀嚼一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腐蚀在这里。 苏鹤一死。 他似乎获得了巨大的清醒,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平静到,可以立刻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苏鹤是他杀的。 就像摘了朵鲜花,送到她面前一样轻松愉悦。 陆观阙不由笑了,笑自己又开始揣测她的所思所想。 他拿她没办法。 一点也没有。 须臾,许是冷了,陆观阙再次隐入黑暗中,低沉道:“派几个人,去顺和楼安顿一下,有些话,你知道怎么说。” “世子爷这意思……是先瞒着世子妃?”德叔愁眉苦脸的看着他。 “我怕她知道太早,会受不了。”陆观阙拂袖,步履从容,打开门,“等以后,我再告诉她。” 德叔望着他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背影,心中不由泛起担忧。他跟着世子爷十几年了,就算是长公主薨逝,也不曾见他这样失态。 为了世子妃,教养没有了,连人命也不在乎了。 # 孟悬黎回到澄居的时候,太阳刚落山,整个天空闷着一层猩红,像伤口流脓渗出的血水,模糊难辨。 庭院中的腊梅还在盛开,如此相称,给孟悬黎的双眸增添了许多死亡的气息。 她走进内室,坐在罗汉床上,目光落在远处的画屏上,仿佛又看到苏鹤死前的神情,是那么绚丽和惊悔。 忽而,一道人影出现在画屏后,孟悬黎抬眼望去,是陆观阙。 第37章 “顺和楼的戏不好看么?人怎么奄奄的?”他徐步走进来,与孟悬黎四目相对。 孟悬黎注视着他来到自己身边,两人的眼神如春日湖水,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须臾,陆观阙坐在另一侧,孟悬黎率先打破沉寂,回道:“挺好看的,就是被吓了一跳。” 陆观阙拂袖,倒了两盏茶:“出什么事了?” 她怔了一下,旋即想到他一直在宫里,不知道也很正常:“苏鹤死了。” 陆观阙低沉“嗯”了一声。 孟悬黎蹙眉,脱口而出:“你不惊讶?” “他不是早就死了?”陆观阙抿了一口茶,淡淡吐露,“你怎么会想起说这个?” 孟悬黎接过茶水,猛喝了一口。 也是,陆观阙并不知道苏鹤还活着的消息,自然不会感到惊讶。 她本来没想把这事告诉他,但思及苏鹤死前说的话:“你回去找他……给我报仇……” 她觉得,苏鹤的意思,应该是让她回家找陆观阙,然后给他报仇。 孟悬黎无奈一笑,不得不将从前的情绪压下去。她缓缓起身,坐在陆观阙身旁,仰首看他:“你能帮我个忙么?” 陆观阙拇指摩挲着茶盏釉璧,温沉开口:“阿黎开口,我岂有不帮的道理?说吧。” “苏鹤从那场大火中逃了出来,并没有死。今日我在顺和楼偶然碰到他,正要走时,他被人一箭穿心给杀了。所以,我想请你帮着衙门快些找到凶手,别让他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话落,屋里静的可怕。孟悬黎咬着唇,以为他不肯答应,便要离开。 刚抬步,陆观阙放下茶盏,扶上她的腰:“好。” 孟悬黎蹙眉,疑惑道:“你没什么要问的?我记得从前,你总问来问去。” 顿了顿,陆观阙面色幽深,双手捧着她的脸,轻轻道:“从今往后,阿黎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再不敢犯糊涂了……” 此话一出,孟悬黎轻睫扑朔闪动,但很快,她推他的手,垂着头,闷闷道:“既如此,就多谢你了。” “别走。” 陆观阙一把揽过她的腰,将她放在腿上。 他的气息包裹着她,孟悬黎怔愣,旋即说道:“陆观阙,你肯帮他,我是很感激你的。但……我不知为何,还是不过去心里那道坎。若你是真心悔过,那就再给我些时间。” “……好。”陆观阙脸色转阴,声音却温柔。 孟悬黎点了点头,尴尬起身,坐在另一侧,叹息道:“苏鹤的脸受了很重的伤,若不是他的泪痣,我险些认不出。” “后来出了事,我连忙找人去报了官。但奇怪的是,楼里的人都说不认识苏鹤……甚至,连那个清俊小生也不见了。” “如此说来,这事颇为蹊跷。”陆观阙气息沉稳,支着下颔,望着她。 “他对我说,当时那场大火,有个歹人将他绑在柱子上,你说,会不会就是那个人为了追杀他?然后一路跟到了东都?”孟悬黎陷入深思,“而且,他倒下去时,脸上尽是惊恐和悔意……” “为什么会有悔意呢?难道苏鹤做了什么后悔的事?”孟悬黎顿了一下,侧首看他,发现陆观阙方才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她尴尬一笑,攥着手中的帕子,淡淡道:“我不过是随便想想,你若有事,先去忙吧。” “确实有事。” 陆观阙指了指她的发丝,孟悬黎起身,去妆镜前看了看,惊讶道:“怎么这么多血……” 她扭头,看向陆观阙:“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你没给我说话的机会。”陆观阙起身,走到她身后,环抱着她,低声道,“今晚无事,我伺候你沐浴。” “放心,我不会乱来。” 孟悬黎想推开他,陆观阙低眸,皮笑肉不笑:“春秋时期,管仲曾射中公子小白的衣带钩,险些要了他的命。” “后来,公子小白即位成为齐桓公,他听取鲍叔牙的劝谏,不仅赦免管仲,还拜他为相。” “最后,管仲辅佐齐桓公推行改革,使齐国成为春秋第一霸主。” 孟悬黎撇嘴,没好气道:“你说这故事,不就是想让我学齐桓公,原谅你。可……我才不要原谅你。” “阿黎无须原谅,是我后悔。”陆观阙用下颔蹭着她的肩颈,“我该弥补过错才是。” 孟悬黎有些发痒,忽而想到个好点子,旋即郑重道:“那你来吧。” # 天色渐渐暗下去,显露出几颗星,闪闪烁烁,实在可爱。孟悬黎沐浴后,被陆观阙抱到了床上。 她见他要走,忽而露出手臂,环着他的脖颈,柔柔道:“你今晚和我一起睡吧,因为白日的事,我有些害怕。” 陆观阙怔了一瞬,旋即回抱着她,温声道:“好,我陪你。” “你先把烛火熄了,然后再把外袍脱掉。”孟悬黎说这话的时候,额间冒了许多汗。 陆观阙蹙眉,但还是按照她的吩咐,将一切安排妥当后,躺在了她身侧。 “阿黎今晚怎么这么好?”陆观阙忍不住疑问。 孟悬黎闭了闭眼,状若赴死。她悄悄钻到他怀里,伏在他身上,眼睛亮亮的看着他:“我一直都这么好。” “夫君,我想吻你……” “嗯?”陆观阙眉目紧蹙,双手被她抚摸着,举过头顶,“这是要做什么?” “当 然是学夫君喽……” 孟悬黎吻上他的唇,舌尖滑进去。陆观阙呼吸凌乱,闭上眼,回应着她热情的吻。 意乱情迷时,他忽而听到双手传来一声“咔哒”响,刚睁开眼,又听孟悬黎冷冷道:“想让我原谅你,可以。但你必须经历我当时痛苦……” 陆观阙恍然大悟,轻哼了一声。 孟悬黎慵懒翻了个身,穿戴好衣裙,笑得很好看:“世子爷别费力了,这对钻石镯子,是我爹特意从波斯带回来的珍品,没有原配的钥匙,就是熔了金子,也解不开。” 陆观阙额角青筋凸起,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人戏耍过,唯一一次,居然还是孟悬黎。 “把我放开。” 月光洒在地面上,屋内浮着一层朦胧的白。孟悬黎搬来圈椅,坐在上面,腿微微弯曲,脚撑在床沿边。 她看着床上的陆观阙,微笑道:“放开?这怎么可以呢?” “当初我说放开的时候,世子爷可不听我的,还说什么从不后悔。甚至根本就不听我的解释,急匆匆就……” 陆观阙深邃的轮廓愈发凌厉,眯着眼,望着孟悬黎。他从来没想过,她会如此在意,或者说,他低估了她的倔强。 “急匆匆就怎么了?”陆观阙故意问。 孟悬黎瞥了他一眼,旋即用细软的脚踩他的腰,定定道:“自然是进去了。” 陆观阙闷哼一声,低哑道:“你现在敢么?” “我……我敢,但我为什么要如你的意?” 陆观阙轻笑,手腕狠狠挣扎着:“阿黎,你最好祈求我挣不开这东西,否则……就不只是上次那样了。” 孟悬黎慌了一瞬,但很快平静下来,收回脚,小心翼翼靠近床沿,跨坐在他身上,柔声道:“可你傍晚还说,‘从今往后,阿黎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再不敢犯糊涂了。’,难道,你都在骗我?” 陆观阙咬着牙,温沉道:“是,我是说过这些话。那……阿黎想绑着我,便绑着吧,只不过……” 孟悬黎眨了眨眼,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苏鹤的事,我就不能办了。如今实在是劳累,我也是有心无力。” 孟悬黎怒极反笑,俯身,狠狠咬了一下他的唇:“陆观阙,你威胁我。” “哪有?阿黎如今坐在我身上,还锁着我的手,我如今就像砧板上的鱼肉,实在是走不开。” 孟悬黎从他身上下来,翻躺在他身侧,淡淡道:“若我放了你,你会去办他的事儿?” “会的。” 孟悬黎咬着唇,犹豫片刻,还是觉得他不够痛苦,便问了句:“陆观阙,你此生最怕什么?” 陆观阙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侧过脸,凝视着她,深情道:“我最怕失去你。” “没了你,我就活不成了。” 孟悬黎心口猛地一搐,恍然侧身,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既澄澈又真挚。 两人四目相对,唯有彼此心跳如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他们就这样望着对方,似乎过了一辈子。 孟悬黎眼眶湿润,忙拉上被褥,遮掩住脸上的泪:“你……你骗我,你故意让我心软,给你解开。” “你看着我的脸,我像是在骗你么?”陆观阙声音低沉。 孟悬黎偷偷露出头,眨动着眼睛:“看着不像……但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乖,给我解开,我好好给你说。” 孟悬黎撇了撇嘴,擦干眼泪,问道:“那你保证,以后不许那样对我,否则……我就离开你,让你找无可找,痛苦而死。” 第38章 “我保证,我以后再不敢了。”陆观阙叹气,无奈道。 孟悬黎看他真挚,从被褥下面摸到钥匙,直起身子,给他打开。 她看到他手腕上红痕密布,问了句:“疼么?” 陆观阙唇角噙笑,活动了一下手腕,旋即将她搂在怀里:“你好好的,我就不疼。” “骗人,我看镯子上都有你挣扎的血迹。” 孟悬黎推开他,想下床给他包扎一下,陆观阙见她要走,索性将她压在身下,气息沉稳道:“一点小伤,明日再包扎。” “方才你好像喊了声什么……夫君?我没听清,再喊一遍,好不好?” “我什么也没喊。”孟悬黎尴尬偏过脸,低声道,“我还是先给你包扎一下吧,明日就能好。” 陆观阙笑意深深,也不阻拦,任由她溜到床下,急忙忙去找药箱。 待包扎好,孟悬黎躺在他身侧,翻来覆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轻快,像冬日冰雪融化后,春天要来了。 陆观阙察觉到,按住她的手臂,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道:“既然阿黎睡不着,那我们干点其他事?” “什么事?”孟悬黎没敢看他。 “自然是花好月圆的事。” “那……那我要在上面。”孟悬黎抿唇,小心凑近他的下颔,柔声道,“夫君……” 陆观阙心口停滞了半拍,旋即捧着她的脸,重重吻了下去:“依你,都依你。” “我有点害怕。” “别怕,我扶着你。” 孟悬黎浑身酥麻,搂上他的脖颈,轻吟道:“其实上次……也挺好的,就是你有些……” “我知道,但这次更好……” “嗯。” # 几日后,陆观阙和孟悬黎去宫里参见太子的生辰宴,回来时,孟悬黎累得不行,靠在陆观阙身上,闷声道:“太子殿下的问题可真多,见了我,嘴都不带停的。” 马车缓缓前行,陆观阙听了她的话,唇角噙笑:“他都问你什么了?” 孟悬黎睁眼,白了他一眼:“你早都知道了,还来问我。” 陆观阙揽着她,摩挲着手腕,低眸凝视她,郑重道:“阿黎,我们也生个孩子吧。” 孟悬黎怔了一瞬,旋即又靠在他身上:“不行,有一个嘉和都够费心的了,再有一个孩子,指不定要多操心呢。” “到时候我找几个有经验的嬷嬷,来照顾就是了,不让你费心。” “才不是。”孟悬黎努了努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又不是父亲身上掉下来的,你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阿黎说这话,合该打我一顿出出气才好。身为男子,我也是有心无力,若你不想,咱们就不生。回头将嘉和记在孟家,权当是我们的孩子,你看如何?” 孟悬黎抬头,恍惚道:“你……我只是说说,还没有想这么多。” “那就说说,我们顺其自然。”陆观阙摸了摸她的脸。 孟悬黎笑起来,“嗯”了一声。 待回到璞园的时候,偏门外站了个穿着官服的人,陆观阙看到后,面色幽深,旋即将孟悬黎牵下来:“你先回屋,许是宫中有要事。” 孟悬黎望了望,也不认识那人,拍了拍他的手:“那我先回去。” 见孟悬黎的背影消失在连廊,陆观阙回神,转道走到那人面前:“赵大人,书房有请。” “有劳世子爷。” 两人来到书房,陆观阙开门见山道:“顺和楼的事,这么棘手?” “世子爷有所不知,我等调查了顺和楼所有人,除了世子妃,没一个人认识他。后来又去对面的酒楼查了半天,都说那个时辰,没人在屋里。” 陆观阙轻哼,淡淡道:“怎么,这意思是内子干的了?” “不敢不敢,臣只是好奇,那苏鹤早就死在了许州,怎么又出现在东都?还平白无故被人射了一箭?” “也是,但总要有个人出来,把这事说清楚。不然,这牵连到内子,我也是于心不安。”陆观阙给他递过去一幅字画。 赵大人心里一震,脸上堆起笑意:“微臣明白了。” 他正要离开,忽而想到什么,又奉承道:“对了世子爷,这玉钗,是当时在苏鹤身上搜到的,看起来似乎很贵重,世子爷不妨找人鉴赏一番?” 看到那玉钗,陆观阙心口猛地一颤,接过来,平静道:“看起来质地不错,赵大人费心了。” “微臣告退。” ----------------------- 作者有话说:内啥,这章应该是全文最甜的 一章。 下章开始,请系好安全带。 第27章 此恨无绝期(1) 二月二,龙抬头。孟悬黎在花厅吃龙耳,她今日起得很早,忙到这会子,实在是有些饿了。 小丫鬟们在院子里点灯,孟悬黎用完后,抱着嘉和在窗前看书:“这本记的应该是前朝贵女的雅事。” 微风吹进来,檀香萦绕,内室安静又惬意。 忽而,小嘉和伸手去抓,孟悬黎柔声制止:“莫扯头发,小姨给你念段有趣的……” 她翻开一本彩绘册子,笑了笑:“看,这是月宫的小玉兔,这是蟾蜍……” “天还没黑,你怎么回来了?”孟悬黎抬眸,看陆观阙拂袖落座于对面。 “苏鹤的事都办妥了,杀他的人,是个兵器贩子,当年苏鹤得罪了他,他便一路追杀至东都。” 孟悬黎将嘉和递给旁边的丫鬟,见她们离开,才开口:“可我怎么觉得,一个兵器贩子,不至于这般追杀吧?” “况且,苏鹤常年行医,怎么会得罪兵器贩子?” 陆观阙看向她颈间细微处,指了指,岔问道:“疼不疼?” 孟悬黎低眸去看,撇了撇嘴:“还不是你弄得。” “撩开衣领,我给你抹点药。”说着,陆观阙起身,就要给她寻药膏。 孟悬黎看着他的背影,问道:“我的话,你还没回答呢?” 陆观阙背着她,漫不经心道:“你之前不是说,楼里没一个人认识他?说不定他藏了许多秘密,没告诉你。如今人赃并获,你安心就是。” 孟悬黎点了点头:“也是,但我总觉得……” 陆观阙忽而打断:“阿黎,这药膏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 孟悬黎起身,趿拉着鞋,走到他身边:“这点东西都找不到……这不是么?”她从小屉中拿出来。 陆观阙轻轻笑,按着她的肩,让她坐在妆镜前:“虽然找不到这些东西,但你在哪,我都能找到。” 孟悬黎侧首看他:“那可不一定。” 陆观阙立在一侧,神色不定,抿了一点白色药膏,按揉在她的颈间。 孟悬黎“嘶”了一声:“轻点呀。” “一碰你,就轻不了。” 此话一出,孟悬黎脸颊火烫,睨了他一眼:“你总这样。” “待会儿我轻点。” # 两人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孟悬黎暗自庆幸,陆观阙从上次后,对她比从前还要好些。 她想做什么,他都会依着自己去做,只不过回来时,还是会被问上半天,但她觉得这是他怕她出事,所以也不介意。 这一日,她派人找了个风水极佳的地方,亲手将苏鹤的骨灰埋在里面。 待回家时,却不见陆观阙的踪影,便说了句:“去把大门外的灯笼点上,省得世子爷回来看不清路。” 小丫鬟刚出去,陆观阙就迎面进来了:“这么担心我?” 孟悬黎的茶还没喝下去,就看到了他,笑了笑:“对呀。” “你手里拿的什么?”孟悬黎好奇。 “你前段时间不是想看这本《警世通言》?今日特找了一本。” 孟悬黎眉开眼笑,俯身,就要去够,陆观阙抬高,笑道:“待会儿在床上,咱们一起看。” “好。” 须臾,两人盥洗后,慵懒倚靠在枕上。 三月将尽,花气幽香,孟悬黎今晚穿了胭脂雪色的寝衣,像春日的桃花,疏疏落落铺满全身。 耳垂滴着细小的钻石坠子,闪闪烁烁,陆观阙眼睛停在她身上,片刻不挪移。孟悬黎见他发怔,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不是说要看书么?” “嗯。”陆观阙喉间滚动,随意看了眼桌案,便道,“忘在书房了,我现在去取?” 孟悬黎看他如此,索性滑在被褥里:“外面还有些寒气,要不,先讲个你看过的?然后我们明日再一起看?” “好。” 陆观阙唇角噙笑,躺在床上,将她搂在怀里,娓娓道来:“话说,有个姑娘,名叫杜媺,在教坊司院内排行第十,院中人都称为杜十娘……”[1] 孟悬黎听得正入迷,声音却渐渐小了,抬眸,看他眉目清沉,耳垂红润,锁骨流畅,实在是风神秀异。 但此时,他闭着双眸,看起来似乎有些困了。 孟悬黎思及他今日忙碌,便撑着身子,小心翼翼吻了一下他的唇:“睡吧。” 第39章 正要躺下,陆观阙忽而倾身,将她压在身下,眼神深情又薄情:“阿黎如此,我怎么能睡着?” 孟悬黎懊恼,咬着唇:“你……又骗我。” 话落,陆观阙撩开她的发丝,吻如急雨,轰轰烈烈,打湿了她的衣裳。孟悬黎贴着他,感觉被他揉进了骨子里。 # 次日,孟悬黎醒来时,陆观阙已然不在。 天雾沉沉的,看起来像在酝酿一场暴雨。她今日闲来无事,念及昨晚的杜十娘,便悄然来到陆观阙书房,打算找找那本书。 她关上门,立在一旁,抬眼望见博古架里摆着线装典籍,旁边放置个沉香木匣,上层则是珍贵刻本。 雷声忽至,临窗桌上的画随风飘动,孟悬黎倒吸一口凉气,缓缓走近,将那副画卷起来,放置于博古架上。 她蹲下身子,正要去寻那本《警世通言》,里间传来细微的声音。孟悬黎疑惑,抬眸一望,发现屏风后面的木雕花板竟然动了。 她放下手中书籍,慢慢起身,绕过屏风,来到木雕花板前。 这后面怎么有个门? 孟悬黎呼吸急促,因着好奇,犹豫着推开了木门。 里面传来一股幽香,她细嗅,是龙脑香片。 陆观阙怎么设置个幽室,设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她摇了摇头,沿着香气往里走去,四下昏暗无光,帘幕后也不知藏着什么,一闪一闪的,像一双红眼睛,在盯着她看。 待掀开帘幕,孟悬黎抬眼一望,四壁又灰又黑,活像一个装死人的棺材。 桌案上摆着两展红烛,架子上有她成婚时穿过的嫁衣,有遗失的中衣,还有…… 孟悬黎惶恐不安,眼眸一转,见璧上挂满了画像,上面的女子,全是她。 她一步僵一步挪进去,立在桌案旁,颤手按着心口,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她怎么能平静? 画像上的她,像春夏交替盛开的百花,时而娇憨如海棠,时而流泪如梨花,时而裸露如荷花出水…… 她手指一抖,仿佛摸到了什么,低眸一看,发现是个瓷青色的册子。她喉间苦涩,倏然打开,入目便是陆观阙的字迹—— 永徽十五年,腊月,大雪纷飞。 在死前看到她。 她救了我。 想活了。 永徽二十年,元月,天气晴好。 费力把她接回来。 看到她不太高兴。 该死的孟家人。 永徽二十年,八月,天气转阴。 今日去中秋宴。 我故意将姓潘的喊过来,孟岫玉果然上钩,还有孟仲良,脑子转的也挺快,直接说了替嫁之事。 走的时候,她离我好近,好像被吓到了。 永徽二十一年,五月,天气晴好。 孟仲良那厮还算聪明人,三下五除二,直接卷起包袱回许州了。 如此一来,她在东都,只有我这个亲人了。 不对,还有个孟岫玉。 永徽二十一年,十一月,天气晴好。 来到大牢,警告了几句孟岫玉,还没来得及动手,她便撞墙了,如此也省了不少麻烦。 只不过,她还有个女儿,阿黎倒是挺惦记的。 …… 孟悬黎仿佛掉入深海中,产生一种被挤压的窒息感。她跌在地上,膝盖撞得发疼,整个人僵在地上,一动不动。 难怪父亲那么看重名利的人,说返乡就返乡,难怪孟岫玉开始那么喜欢潘四郎,后来却……原来这一切,都是陆观阙开始就策划好的。 她恍惚眨着眼,急忙抓住地上的册子,隔着模糊,翻到最新那一页—— 元亨元年,二月初,春雨绵绵。 前些日子把苏鹤押了回来。 今日看他故意勾引她,索性一箭射了过去。 苏鹤一死。 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平静。 她晚上亲了我一下。 她好像完全属于我了。 孟悬黎艰难爬起来,浑身冰冷,全是酸痛与愧疚。她扶着桌案,直到看见那支玉钗,眼泪便大颗大颗掉下来。 这是苏鹤最宝贝的玉钗,出现在这…… 怪不得,怪不得他一口应下苏鹤的事,原来刺杀苏鹤的人是他,如此说来,苏鹤口中纵火之人,也该是他。 孟悬黎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原以为他是个温柔敦厚的君子,会一辈子对自己好,即使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她也原谅了他,甚至还要和他过一辈子。 可现在,她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都因为自己,被陆观阙在暗中伤害,逼迫,甚至杀戮。就连自己,也被他牢牢握在手里,透不过一口气…… 她不要这样的爱。 这根本就不是爱。 这是饥渴,是掠夺,更是囚禁。 他从前说不让自己出门,不让穿以前的衣裳,甚至还不让她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要把她死死困在这里,折磨受苦,死在他手中。 孟悬黎苦笑,她爱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她爱上的……究竟是不是人? 她按着额角,吸了吸鼻子。不知就这样窒息了多久,她抬眸,望向墙壁上安静的画像,感觉自己的眼睛像被利刃剜了出来,刺痛难忍,悲恨交加。 她不要这样的爱。 她告诉自己。 孟悬黎抹掉血泪,拽下一幅画,握着册子和玉钗,正要出去,见外面有人进来,便冻在了原地。 陆观阙的笑痕印在脸上,整个人像坟山小鬼吐出的一缕白气,飘飘拂拂到她面前,轻松缠住了她。 -----------------------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引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今天的不多,提前发,明天会多点。[可怜] 第28章 此恨无绝期(2) 孟悬黎惊惶看着陆观阙步步逼近,下意识往后退,退到桌案边缘,已经退无可退。 “我说阿黎怎么不见了,原来跑这里了。”陆观阙单手抬起她的下颔,意味不明地对上她的眼睛,“喜欢这里么?” 孟悬黎眼睫疾闪,心中存着自欺欺人的念想,遂摇了摇头,颤声道:“你没有干过这上面的事,只是随便写写,对不对?” 陆观阙听了,手凝滞在半空,眼神变得复杂又幽深。 “你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孟悬黎心里一震,他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陆观阙,你说话。” 说着,她抬手捶向他肩头,拳如雨点落下:“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 “阿黎,你知道为什么。”陆观阙褪去笑意,生硬夺走她手中的册子和画像,“既然你看过了,我也不瞒你了。” “这些画,是我画的。这些字,是我写的。上面的事,也是我干的。” 陆观阙步履从容,绕到桌案另一侧,慵懒坐在椅上,翻开册子,平静道:“每次失去你,我都会来这里。似乎只有在这里,你才完全属于我。” 顿了顿,他道:“你爹是自己回许州的,孟岫玉是自己撞死的,苏鹤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 “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听到这儿,孟悬黎重塑的心仿佛又被掰碎了。 她本来还对他存有幻想,想着只要他告诉自己,那不是他做的,她是愿意骗骗自己,相信他的。 可现在,他居然完全承认,甚至,还说得如此凛然。就像喝一盏茶,不仅轻松,还有几分愉悦。 她蓦然转身,缓步走到他身边,攥着他的外袍领口,悲怒看着他:“陆观阙……” “人命在你眼中,究竟算什么?”她字字如刀,“是灰烬,还是你缚住我的筹码?” 陆观阙眼眸渐深,喉间滚动,整个人仿佛被她的话刺穿了。 “若不是你挑唆,我爹怎么会躲到许州,一封信都不敢回。还有孟岫玉,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让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居然撞墙而死?” “你说苏鹤死有余辜,罪有应得,我看该死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孟悬黎盯着他的眼睛,竭力寻找他惭愧的神情,可怎么找,只有自己控诉的面容。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落在陆观阙脸上,他缩了一下手,旋即抹去她的眼泪,柔声道:“阿黎,这难道不好么?” “你看,我们现在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你住嘴!你从来不是我的亲人!”孟悬黎悲恨交加,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陆观阙没有躲闪,唇角噙笑,侧脸火烫,染上了几道红痕。 孟悬黎惊惶缩手,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冲动,喃喃道:“我……我不是……” 陆观阙脸上全是笑意,反手将她摁在桌案上,居高临下握住她的脖颈,狠声道:“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因为他们,你居然有这么大的反应?” “那我呢?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我为你做的那些,在你眼中,究竟算什么?” “你告诉我!” 第40章 孟悬黎喉间窒息,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到阎王殿了。 她半睁眼,呜咽喘息中,拼命挣扎:“你……你什么都不是……我心里从来没有你!” “从来没有?” 陆观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将桌案上的册子和画卷推开,费力去解她的衣裳:“那你心里有谁?嗯?还是苏鹤么?” 孟悬黎瞪大双眸,忙去拉衣裳,可无论怎么挣扎,都抵抗不过陆观阙的怒意。 须臾,身上凉阴阴的,似乎都是泪。 她倍感屈辱,咬牙切齿,凄声笑道:“对,我心里只有他!我爱的人只有他!哪怕他死了,我也会爱他!” “你满意了么?” 陆观阙褪去外袍,心跳停滞,旋即微微一笑,抚上她决绝的脸。 他温柔道:“好,那让他看着,我怎么爱你。” “你要做什么?”孟悬黎被他按着,惊恐不已,浑身发抖。 “我能做什么?不过是将他的骨灰挖了出来,好好供奉在这里。” “你瞧,那个就是。”陆观阙指了指。 脸贴着桌案,孟悬黎模糊望去,面容死白,像跳在岸上的鱼,扑腾没几下,便窒息而死。 “陆观阙,你这个混蛋!”她伸手去拉自己的衣裳。 他扯了扯唇角,眉目紧蹙,似乎十分痛苦:“在阿黎心中,当个混蛋也不错。” 骤然间,他正手箍住她的脸颊,迫使她看着他,俯身欺近,重重吻上她的唇,掠夺她的呼吸。 孟悬黎牙齿隐隐震动,被他撞开后,泛起干呕的抗拒,她用力拧咬他的舌尖,试图让他松口。 陆观阙伸手,握紧她的后颈,强行让她承受这些吻。 孟悬黎模糊呜咽,身体滚烫,右手无意间触到了冰凉的玉钗。 她思索了一瞬,咽了咽,嘶哑道:“……好冷。” 陆观阙呼吸下沉,猛烈急促,想都没想,直接将她搂抱在怀里,顺势坐在椅上。 孟悬黎的雪肤裸露着,裙子散在他的腿上。 见他闭着眼,沉溺其中,她闭了闭眼,握紧玉钗,朝他后背,用力刺去。 “你去死吧!” 玉钗刺进肌肤那一刻,渗出血水,陆观阙闷哼吃痛,惊惶松力,看向孟悬黎:“你为了他……真的敢杀我?” 孟悬黎吸了吸鼻子,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么明确的狠话,开始时也许是冲动,那现在,却是真的。 她居然说出了这种话? 她是不是变得和他一样了? 孟悬黎摇了摇头,惊惧中,慌忙松手,玉钗和着血碎在他的中衣里。 见他双眼猩红湿润,孟悬黎忙从他身上下来,颤手穿好衣裳,凄惨道:“都是你逼我的,都是你逼我的……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的……” 说罢,她像个求生的孤魂野鬼,踉踉跄跄转过身子,四处游荡,不知何处是路。 陆观阙见她要走,咬着牙,忍痛站起来,竭力去拉她:“你不准走!” “孟悬黎,你给我回来!” 她唇上残余着水液,手和衣袖上都是血迹。恍惚间,她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黑雾,有些眩晕。 “阿黎……你回来……” 听到陆观阙倒下去的声音,孟悬黎猛然停下脚步 ,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不回去……你不会死的……我不要回去……” # 雨还在酝酿,孟悬黎匆匆逃离书房,避着人,小心翼翼回到澄居。 德叔在连廊处看到她,喊了声,不见她回应,以为她没听到,便去了书房。 谁知,刚进去,就看到陆观阙踉跄走了出来,冷冷道:“把院子里的人全部遣散,去请余太医。” “这……怎么弄成这样了?”德叔见他中衣混着血迹,满面愁态。 “你去吧。”陆观阙披上外袍,虚弱道。 德叔想起方才孟悬黎出去,便猜到了七八分,点了点头,离开了书房。 陆观阙静静倚在椅上,抬眼一望,澄居的门紧闭着,里面一片漆黑。风吹着他,热得他微微发抖。 他想起前些日子她的模样,在自己怀里,柔软的像一团云彩。她的眼睛望着他,闪闪烁烁,全是自己的影子。那时候,他猜想她爱着自己,又觉得没那么爱自己。 于是,他将满腔情意化作欲望,借着痴缠,一味地对她索取和掠夺,但他完全没想到,现在居然会反噬为恨。 他轻轻叹气,如果爱不明显,那就用恨来替代吧。 起码,这样他会有痛觉。 他也能明白,这是她爱他的法子。 陆观阙似乎说服了自己,他看着掌心的碎片,想起这东西原本是他娘最宝贵的玉钗,如今却阴差阳错,兜兜转转,成了她恨他的利器。 闪电不约而至,映在他的侧脸上,显得十分诡异。他想,这次要不要换个法子,让孟悬黎主动认错,因为他察觉,她像一块顽劣的钻石,既强硬又绚丽。 若她肯低头,主动来认错,岂不是更恨他了? 正想着,德叔带着余太医进来,简单包扎了一下。临走的时候,余太医忍不住多说了一嘴:“这幸好是玉钗,若是金钗,只怕要出大事。” 陆观阙轻笑,摩挲着手心:“大事……岂不是更好?” 德叔和余太医同时抬头,互相望了望对方,德叔忙打圆场:“世子爷的意思是,没出大事就好……” 余太医额角出汗,将药放下,躬身行礼:“微臣告退。” 天色如墨,雨没有下,黑云也不动了。屋里十分闷热,陆观阙起身,步至廊下,抬眼望向澄居,淡淡道:“她一直没出来?” 德叔偷瞥了一眼,如实道:“世子妃进去后,就再也没出来。” “给她送点饭,别饿死了。” “方才送过了,世子妃说没胃口,就睡下了。”德叔偏过脸,不去看陆观阙。 陆观阙轻哼,一言不发,实则已经猜透了她的心思,如今再想起,心下倒添了许多恼恨。 “既然她不肯吃,那就用些其他的法子。” 说着,陆观阙步履从容,来到澄居外,敲了敲门,不听屋里人回应,便踹了一脚,发现门后面被堵得严严实实。 “孟悬黎,把门打开。” 没人回应。 陆观阙怒极反笑,冷声道:“去,点几个火把来。” “啊?”德叔蹙眉,深感陆观阙疯了,“这可是世子妃啊……世子爷这样做,未免也太……” “去拿!” 他今日定要把她逼出来,让她低头向自己认错。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更恨自己,而他,也能痛得更彻底。 见他神情扭曲又平静,德叔不得不给他寻来了几个火把。为保安全,德叔还悄悄安排人在后面搬了几个大水缸。 “孟悬黎……”他咳了一声,旋即狠戾道,“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若你还是不肯出来,我便亲手烧了这屋子。” 廊外惊雷乍响,惨白的电光浮在侧脸上,映出他心中的癫狂和执拗。 “我知道,你觉得我在骗你,但我告诉你,你最好不要赌我的耐心。毕竟,你方才也说了,我是个混蛋……” 他轻笑:“而混蛋,就该干混蛋的事。” 此话一出,立在旁边的德叔瞠目结舌,感觉面前的人根本就不是个人,这完全就是个堕入魔障的罗刹。 而他,此刻也成了罗刹的帮凶。他真想扇自己两巴掌,但细细一想,觉得世子爷这事该告诉国公爷才是。 与此同时,屋里的孟悬黎背对着门,坐在地上,弯曲小腿,将脸埋在膝盖上,静静地听着陆观阙的威胁。 一声一声,宛如头颅后放了把镰刀,来回拉扯,肉被锯开,流出了许多血。 孟悬黎轻微吸了吸鼻子,心逐渐平静下来,无论陆观阙说什么,她都不会再为他打开门。 因为她打赌,陆观阙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也不会让自己这么死去。 他说过,他最怕的事,就是失去她。 她在赌他最后一点真心。 正想着,外面隐约传来噼里爆裂声,似乎是窗木断裂的闷响。 孟悬黎意识到什么,慌忙起身,看到火花后,喃喃道:“他居然……居然真的要烧死我……” ----------------------- 作者有话说:orz没到5000,下次,下次一定补回来[捂脸笑哭] 提前发[加油]营养液满500加更一次[可怜] 第29章 此恨无绝期(3) 孟悬黎从来没觉得澄居会这么闷热,她看着飘进来的火光,像山崖边的杜鹃花,花瓣舔着廊下的窗子,轰轰烈烈,漫到她的脚边。 她惊慌失措,接二连三往后退,想起成婚那日,也是这么热,哪里都是泼辣辣的。那时候的她从未想过离开,如今却因为他,竟有了逃离的念头。 可……孟岫玉那样备受宠爱的人,都未能逃离出去,她如今在这东都城无依无靠,能逃出去么? 第41章 须臾,黑烟弥漫,翻涌入侵。孟悬黎急急俯身,将帕子撕作两半,浸入茶水,捞出来,掩盖口鼻,系在脑后。 见前面无路可逃,孟悬黎的泪静静滑过面颊,重重坠在地上。 火势渐渐变大,廊下却没有一点动静。 她觉得她没必要再对陆观阙心存幻想,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相信他。也许他曾经对自己好过,也许她曾耽溺其中。 他如今变得这么恐怖,这么强横专断,这么惨无人道,她绝不能再心软,她一定会离开他。 哪怕落得跟孟岫玉一样的结局,也要。 孟悬黎凄然一笑,旋即转身,弯着腰,躲在内室后窗旁。 她费力将妆台旁的方凳搬挪过来,忽而,瞥到梳头用的桂花油,思索了一瞬,旋即解开脸上的帕子,将桂花油沿着窗边倒了一圈,又扔进了火里。 雨一直闷在云里,迟迟未下,天黑沉沉的,像是共工怒触不周山时的气愤。 陆观阙背后有伤,单手撑扶着廊柱,额角青筋凸起,死死盯着眼前的火。 火苗乱窜,德叔和后面的小厮就要去灭火,陆观阙见了,冷冷道:“不准去!” “她今日不出来,不肯认错,谁都不准去!” 德叔见他死不悔改,咬了咬牙,连忙跪下,急切道:“世子爷,老奴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有这样逼人的。” “况且,这会子起了风,若不及时灭火,只怕世子妃连命都没了。” 没命…… 她会没命…… 倏地,陆观阙呼吸凌乱,目眦欲裂,仿佛被人猛然推下山崖,死在了尖利岩石上。 见焦木倏然掉落,他甩开德叔的手,跌跌撞撞用身子去撞窗子。窗子连着火,火星子落在他的外袍上,烫出了许多洞。 “孟悬黎,你不准死,你的命是我的,你不准死!”他怒喊着。 屋里的热浪与黑雾扑面而来,陆观阙以臂遮面,冲进内室。见她蜷缩在床角,惨白的脸上尽是灰烬与火光,他的心从未这么痛过。 她死了 么? 不,绝不能。 没经过他的允许,她不能死。 陆观阙猛烈颤抖,将外袍脱下,用洁净那面裹着她的身子,将她抱起:“你是我的,你不能死……” 出来那一刻,澄居彻底倒下去,陆观阙背后的火,猩红里略带着黑,像太阳和黑云同时出现在天空,大相径庭。 “去,去请余太医……快去!” 陆观阙似乎蹭到了火星,背后热辣辣的,像血肉里长出了荆棘丛,拔也拔不出来。 他一步紧一步,踉跄着身子,将她放在床上。正要给她盖上被褥,眼前一黑,彻底倒了下去。 夜半时分,老天爷猛地打了个喷嚏,骤雨如天河决堤,轰然倾泻,淌在庭院里。 陆观阙醒后,得知她还没有醒,便走到了匪石居。 屋里唯有余太医和小丫鬟,见他来了,着急道:“世子爷怎么出来了?” “她为什么还没醒?”陆观阙冷声问道。 余太医眉头紧蹙,望了望陆观阙,叹了一口气:“浓烟太大,加上世子妃的头受到撞击,所以现在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幸好抱出来的早,若晚了半刻,只怕连命……”说到这儿,余太医下意识闭上了嘴。 “没死就好。”陆观阙克制着翻涌的情绪,悄然走近床榻,“她什么时候能醒?” 余太医依言答道:“这得看世子妃能不能撑下去了。若能撑下去,也许明日就能醒,若是撑不下去,也许……” “闭嘴。”陆观阙连忙打断,摆了摆手,低沉道,“这几日你住在府上,若外面人知道了这件事……” “微臣知道。”余太医撇了撇嘴,行礼告退。 窗外雨声愈来愈大,内室满是潮湿的气味,孟悬黎静静躺在床上,像一块失去色泽的珍珠。 陆观阙将她的身子往里抱了抱,侧躺在她身边,深吸了一口气,半响方道:“阿黎,你执意不出来,不肯低头,难道是……” “想用自己的死,报复我?离开我?还是逼死我?” “不过……” 陆观阙扯了扯唇角,想要抚上她的脸,但转念,将手放下来,狠戾道:“我得告诉你,无论你是生还是死,从今往后,你都别想再离开我。” “绝不。” # 几日后,太阳明晃晃透过窗子,洒在匪石居的地面上。 陆观阙端着药进来,见她还是没有苏醒的痕迹,摇了摇头,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窗外低低掠过几只燕子,像飞来了几把剪刀,剪去那段不太美好的回忆。 陆观阙把药放在案几上,一手从后面环着她,一手执起勺子,要给她喂药。 见褐色的药溢在她的唇角,无法喂下去,陆观阙面色幽深,直接喝了一口,捏住她的下颔,逼她吞咽。 孟悬黎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慢慢睁开眼,陆观阙恍惚对上她的眼睛,脸色转阴,加深了这个算不上吻的吻。 见孟悬黎神思飘忽,一直看着他,陆观阙松开她,淡淡道:“这里不是阎王殿,你没死。” 孟悬黎蹙眉,顿了顿,摸着自己的唇,眼睛溜溜转,最后在陆观阙侧脸上。 她细弱道:“你是谁?” 此话一出,陆观阙猛然低头,眯着眼,似乎想把她看穿:“你……你不认识我?” 孟悬黎点了点头,眼睫扑朔:“我怎么在这里?” 陆观阙心里闪过怀疑,轻哼道:“你不在这里,你还想在哪里?嗯?”说着,他将她放在床上。 见她实在乖巧,陆观阙倒有了兴趣,遂搬来圈椅,落座于上。 “怎么,阿黎把自己给忘了?”他语气讥诮。 “阿黎……阿黎是谁?”孟悬黎靠着枕头,弯曲小腿,胆怯望着他。 陆观阙见她如此姿态,心下更怀疑,索性坐在床沿,试探道:“你叫孟悬黎,是我的妻子。” “哪个悬黎?” “何以美知才,投我悬黎珠的悬黎。”他死死盯着她的脸,半响,竟没找到一点从前的痕迹。 孟悬黎对上他的眼,轻轻拍头,似乎把从前的事全忘了。 陆观阙气息沉稳,再次试探道:“你从小父母双亡,一直寄养在我家,到了年岁,我们便成婚了。成婚后没多久,我们便有了个女儿。” “女儿?”孟悬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慢吞吞道,“我有女儿?” “对,她长得很像你。”陆观阙盯着她,拇指慢慢摩挲,竟看不出一点破绽。 难道,她真的失忆了? 此时,余太医正好进来,看见两人望着对方,立刻欣喜道:“世子妃果然不同常人,这没几日就醒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没几日? 着实奇怪。 陆观阙眉目一蹙,微微笑道:“劳烦余太医先出去,我和内子还有话说,顺便把门关上。” 余太医垂首,撇了撇嘴:“是,微臣这就走。” “你是世子……?” 见孟悬黎惊讶看着他,陆观阙握住她手,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不错。” “你昨日发高烧,今早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陆观阙故作伤心,温柔道,“你说,你怎么能这么狠心?竟然连我都忘了……” “对不住。”孟悬黎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愧疚,“我都忘记了,你原谅我,好么?” 陆观阙勉强笑着,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她看起来如此真诚,可他还是不相信她。 他叹了一口气,若孟悬黎的演技能好到这种程度,那他日后,许是掌握不住她的。 正出神,孟悬黎说道:“世子爷,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陆观阙。”他扶上她的脸,幽幽道,“不过,你从前常叫我夫君。” “夫君……”孟悬黎眨了眨眼,看着他,闷声道,“我们之前很相爱么?” “对,你从前很是大胆——”他撩过她的碎发,声音温沉低醇,“总爱坐在我身上,双臂缠着我,飞蛾扑火般深吻我。” 陆观阙眯着眼,寻觅着她身上反抗情绪。无奈,找了许久,竟消失的无影无踪。 难不成,她真全忘了? “啊?我怎么这样?” 陆观阙轻哼,眸光流转,闪过一丝玩味。他俯身凑近,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畔:“阿黎方才想让我原谅你,我想……” 他单手挑起她的发丝,吻了吻:“若你肯演示一回,让我心动,我就原谅你。” “好不好?” 孟悬黎闷闷“嗯”了一声,按照他的话,撩开裙摆,坐在他的腿上,双臂环上他的脖颈,红着脸:“……夫君,是这样么?” 陆观阙深感窒息,低沉道:“再……再近一点。” 孟悬黎挪近双腿,坐在上面。陆观阙手掌发烫,握着她的腰,抵住她的额头,声音喑哑:“帮我把外袍解开。” 第42章 “……我不会解。” “我教你。” 他握着她的手,缓缓解开,扔在一边。 整个过程,孟悬黎乖巧得让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晃了晃眼,陆观阙环抱着她,尽量让她不掉下去:“接下来,知道做什么吗?” 孟悬黎咬了咬唇,说道:“我看见你后背受伤了……” “一点小伤。” 陆观阙心口一搐,他想,她要是装失忆,绝不会注意到自己的伤痛,毕竟,在她眼里,他是个无恶不赦的人,而这些伤痕,是他罪有应得。 如此看来,她是真失忆了。 陆观阙喉间滚动,轻抚她的脸,眼里含泪:“来,吻我。” 孟悬黎依言吻了一下,旋即垂着眼,握住他手,放在身前,将自己交给他。 须臾,浑身酥麻发烫,她抚摸着他背后的痕迹,眼底染上一抹戾色。 ----------------------- 作者有话说:周五周六周日字数一般是三四千,周中多一点。 第30章 此恨无绝期(4) 人间四月天,璞园芳菲尽。 晨风吹过, 孟悬黎身着天水碧罗裙,立在廊下,将目光落在远处。 如今她在东都城无人可依,唯一算得上亲人的父亲,也远在许州,根本帮不了她。 所以她那日故作昏迷,故作失忆,就是为了打消陆观阙的猜疑和戒心,虚与委蛇,仔细筹谋逃离路径。 毕竟,她身边人都是陆观阙的眼线,身上衣裙,钗环,耳坠,甚至连胭脂这种女儿家才懂的东西,也都是陆观阙亲自买来的。 除却她这颗心,她现在完全被他“占有”。想到这,孟悬黎不免一笑,她想要逃出去,天时地利是一回事,人和更是一回事。 可……这些丫鬟们全是从国公府出来的,每个人具体叫什么,家住何处,因何来此,她都不甚了解。 这时,园子的争论声隐隐约约传来,孟悬黎思索一瞬,觉得这倒是个机会,便举步走下台阶。 身边的秋荷溜了她一眼,提醒道:“不过是些杂事,世子妃还是回去吧,若世子爷知道了,会怪奴婢不尽心的。” 孟悬黎抿唇,柔柔一笑,声音清亮:“许久没来园子了,实在是乏闷。我想听听人声,一会儿就回去。”说罢,她悄悄靠近园子,隐在林后,细细听去。 “有工夫说闲话,没工夫搬东西?都给我麻利些,世子爷吩咐了,今日日落前,务必将璞园所有的东西搬至国公府。” “好姐姐,我们也是想不明白,这澄居怎么好端端的走水了?还有,这才搬到璞园多久啊,就又要搬回国公府?世子爷也真是会为难咱们这些做下人的。” “……” 孟悬黎听她们说得差不多了,不顾秋荷惊讶,走到她们身后,柔声道:“你们围在这儿做什么呢?” 众人一听,忙转过身,跪在地上。为首的那个,眼风一扫,低声道:“世子妃万安……我们在商量这些东西怎么搬挪比较省时省力。” “难为你们费心,都起来吧。”孟悬黎颔首,有意没意道,“内院备了些茶水,你们都去喝一盏,休息休息,再来搬。” 众人听了,坦然舒气,笑着行礼,一哄而散。 见她们走远,秋荷扶着孟悬黎的手,冷笑道:“世子妃看够了,也听够了,该回屋了。” 孟悬黎拂去她的手,好奇指了指:“那不是还有个人?” 方才那群人窃窃私语时,孟悬黎便留意到这个缩在角落的小丫鬟。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垂首沉默,只专心做着自己的事。 孟悬黎走近,关心问道:“你怎么不和她们去?” 那小丫鬟抬头,拱手行礼,回道:“奴婢还不累。” 听着口音不像中原人,孟悬黎看她脸上有灰尘,轻轻拂去:“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愣了一瞬,旋即答道:“奴婢暗香。” “暗香……”孟悬黎笑了笑,说道,“着实是个好名字。” “我瞧你人长得好看,手脚伶俐,收拾物件更是井井有条。”孟悬黎唇角含笑,“正巧我身边缺个细致人儿,从今日起,你便留在我跟前伺候罢。” “世子妃,这万万不可。” 秋荷忙走上前,瞥了一眼暗香:“您身边的人,都是世子爷精挑细选来的,若这丫头来了,只怕世子爷会不高兴。” “是么?”孟悬黎慢慢转身,故作惊讶,“那我去问问他?” “世……”秋荷耸了耸肩,似乎想到什么,又温声道,“这点小事,怎能劳动世子妃?还是奴婢给世子爷说吧。” 孟悬黎知道她会这么说,拍了拍她的肩:“你先给管事的嬷嬷说一声,让她给暗香重新安排个厢房。” “世子爷就在那,又跑不了?你说对吧,秋荷?” 秋荷似乎有些慌张,尴尬笑了笑:“世子妃说的是,奴婢这就去。” 孟悬黎立在原地,看着秋荷渐渐消失的背影,眼神幽幽的,似乎在下一盘棋。 # 傍晚时分,太阳刚落山,整个国公府染上一层霞光,像古色古香的绣屏,蹙金结秀。 这处院子名叫“棠梨居”,意义不言而喻。孟悬黎在罗汉床上盯着书,心里想的却是逃离的方向。 若逃到许州,只怕会连累许州的亲眷,而且她也不想回去。若逃到外面,去哪里最好呢?钱塘亦或是金陵?可陆观阙权势滔天,保不准到了那边就会走漏消息…… 等等。 孟悬黎忽而想到什么,忙放下书,抬眸微笑道:“秋荷,世子爷这个时辰没回来,你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宫里出事了。” “对了,你把暗香喊进来,让她给我揉揉肩。” 秋荷果然眉开眼笑,欢快道:“奴婢这就去。” 不一会儿,暗香走进来,轻轻将门合上。孟悬黎看了,心想这姑娘着实有颗玲珑心。 “世子妃单独喊奴婢来,想必是有大事要说,如今四下安静,世子妃但说无妨。” “你先起来。”孟悬黎听了,放下书,畅快笑起来,“去搬个鼓凳,坐下说。” 见暗香眼睛如此明亮,孟悬黎有那么一瞬,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旋即含笑道:“我听说,你是上个月才进国公府的?” “是。” “家是哪里的?”孟悬黎倒了一盏茶,递给她。 暗香小心接下,低声道:“奴婢是岭南人。” “岭南山高水远,来的路上,应该很辛苦吧。”孟悬黎抿了一口茶,特意问道,“可你既是岭南人,为何要千里迢迢来东都?” 暗香神色平静如水,如实说道:“奴婢家中清寒,前些年又遭水灾,连份像样的嫁妆也凑不出。” “为求活路,便只身来到东都,想着在这边谋份差事,待他日契约期满,也好攒些体己,风风光光还乡去。” “可怜你年纪这般小,就吃了这么多苦。”孟悬黎摇首,心下了然,直接问道,“那你,现在想回家么?” 暗香猛地抬眸,点了点头:“但现在,奴婢还不能回去……” “怎么不能?”孟悬黎想了想,温声道,“你如此聪明,自然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悬黎见她愣在那里,旋即一笑:“澄居为什么会失火?世子爷为何要搬回来?还有我,为何不能随意出门?” “暗香,你心中应该早有疑惑,”孟悬黎斜倚炕桌,撑着下颔,幽幽看她,“若觉得唐突,方才的话,你且回去想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我。” 须臾,暗香咬了咬唇,将茶盏搁在炕桌上,旋即弯身跪下,字字铿锵:“若世子妃肯帮奴婢回家,奴婢也愿为世子妃效力。” “好。” 孟悬黎抚掌轻笑,起身将她扶起来:“不愧是我看上的人,果然有魄力。” 她拍了拍她的肩,低声嘱咐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他人谁都不能告诉。我会想办法取回你的身契,而你,静候我吩咐就好。” “奴婢明白。” # 夜色朦胧,内室一片寂静,孟悬黎身着鹅黄薄纱寝衣,侧躺在床上,想着下午和暗香的对话。 她曾在《太平寰宇记》上看到过,说岭南温热多余,瘴疠极多,路况复杂,实在不算个安身的好地方。 但也就是这种地方,陆观阙身边的人才不会找到她。 孟悬黎掀开被褥,若她去岭南,不但要准备足够的盘缠,还要准备些药,至于干粮和防身物,等她画出路径图再说也不迟。 正想着,背后一热,孟悬黎睁大眼睛,旋即缓缓转过身,柔声道:“夫君,你怎么才回来?” 陆观阙面色平静,点了点她的脸颊,仔细端详着她的眼眸:“方才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孟悬黎撑起身子,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鼓着嘴,埋怨道:“本来是想睡的,但我刚来国公府,有些害怕……” 第43章 见他异常平静,孟悬黎心口一搐,但面上还维持着懵懂:“你这样看着我,我更害怕了。” 知道她失忆后,不管是床上,还是床下,陆观阙处处引着她。甚至有时候,他都不想让她再恢复记忆。就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也是极好的, 但今日,他听闻孟悬黎寻了个丫鬟在身边,还十分高兴,如今却只字不提,想来是有秘密的。 陆观阙轻笑,一把将她揽过来,摁在腿上:“和我说说,今日都做了什么事。” 原来是因为这个。 孟悬黎顺势环着他的脖颈,埋在他颈窝,露出女儿家的醋意:“是秋荷告诉你的么?” 陆观阙垂眼,淡淡道:“是。” “我就知道。”孟悬黎故作生气,就要推他。 陆观阙蹙眉,单手搂住她的腰:“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没怎么。”孟悬黎偏过脸,不去看他,幽怨道,“她挺好的,什么事都要和你讲,巴不得天天去找你。” 陆观阙听了,倏然绽笑,去寻她的唇:“对,她挺好的。” 孟悬黎偏着脸躲他,故作怒意:“她那么好,你去吻她好啦。别抱我,身上难受的很。” “哪里难受?嗯?”陆观阙带着些玩味,“阿黎见她找我,有些吃醋,所以才寻个小丫鬟来,是不是?” “才没有,我吃什么醋啊。”孟悬黎得逞,眉尾上挑,避着他的热息,哼咛道,“你想喜欢谁,就喜欢呗,我又管不了你。” “那你这样说……我明日就纳了她做妾室,你看如何?” 孟悬黎怔了一瞬,对上他的眼睛,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明日算什么,若真喜欢,今晚就去。”说罢,她就要挣开他的手。 陆观阙抓住她双手,放在自己腰后,孟悬黎身子不受控制,轻微往前扑,只那一瞬,陆观阙的吻,重重落在她唇上。 “你怎么管不了我?全天下,只有你能管得了我。”陆观阙和她深吻,密密喘息,“我不纳什么妾室,若你不喜欢她,我打发她就是。” 孟悬黎脸颊绯红,睫毛一个劲儿地颤动:“你都不听我的,我怎么管你呀?” “听你的,以后都听你的。”陆观阙将她放在床上,倏然和她拉开距离。 孟悬黎呼吸急促,眼神迷离,唇面晶莹,以为他是看出了什么破绽,所以才会冷下来。 正想着如何应对,陆观阙端来一盏梨汤,轻声道:“刚做好的,来,趁热喝。” 孟悬黎的心坦然落下来,旋即扬起笑容:“我要你喂我。” “好,我喂你。”陆观阙坐在床沿,自顾自尝了一口,“不算太热。” 这碗梨汤看起来很清亮,味道甜而不腻,孟悬黎慢慢喝着,又听陆观阙意味不明道:“我曾经做过许多次,但都没这次的甜。” 孟悬黎蹙眉,顺着他的话说:“这次是怎么做的?” “先将雪梨的外皮轻轻剥掉,然后再打一些井水,将它放进去,用温火熬煮。” 孟悬黎颔首,随意道:“这么简单?” 陆观阙笑了笑,继续说:“在熬煮的过程中,还加一些蜂蜜或者冰糖,然后轻轻搅动雪梨。若想快些喝到,就用汤匙按压雪梨块,把它捣碎,流出梨汁蜜水,充分和井水融合在一起。” “最后,梨汤色泽像这样亮晶晶的,就好了。” 孟悬黎摆了摆手:“饱了,不喝了。”说着,她就要寻个帕子,想擦嘴。 陆观阙见势,放下碗,俯身含住她的唇,溢出汁水:“好软。” 孟悬黎身子微微颤抖,推开他,垂首柔声道:“你去沐浴。” “嗯。” 孟悬黎见他走到屏风后,急忙用帕子擦了擦嘴。 她重新躺在床上,深觉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有身孕。若到时候带着孩子离开,不光是孩子,连她自己也会有性命之忧。还有嘉和,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孟悬黎摇了摇头,如今乱糟糟的,当务之急寻些避子汤才行,可怎么瞒过陆观阙呢? 正想着,陆观阙散发垂落,熄灭烛火,在黑暗中上了床:“阿黎在等我?” 他紧锢着她的背脊,温热的水汽淌在她的后颈,孟悬黎看着幽暗处,呐呐道:“你身上好烫。” “是烫了些。”陆观阙低哼,将她的寝衣褪下,贴着她,“别忍。” 孟悬黎的弦绷紧,不由颤缩,模糊说:“陆观阙,我要你吻我……” 说罢,陆观阙出来,将她抱在身上,孟悬黎早已润出,并不痛,她搭着他的肩,面色鲜艳明亮:“说好的,要听我的。” “嗯,听你的。”陆观阙抱住她,热切吻上来,“求你。” “求你,姐姐。” 孟悬黎彻底软化,浑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觉落英缤纷,微风和畅。陆观阙按着她,帐幔轻晃,被翻红浪…… # 次日破晓,孟悬黎长发汗湿,背靠着陆观阙,一言不发。她今日必须要喝避子汤,不然,就昨晚那般,她怕日后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察觉陆观阙醒了,孟悬黎大着胆子,嗫嚅道:“夫君……我昨晚梦到一个人,她说我狠心,一年也没去长生观看她。” “这是为什么呢?” 陆观阙听到长生观,立刻清醒,低沉道:“应该是阿黎的母亲。” 他蹭了蹭她的耳畔,孟悬黎有些痒,小心转过身子,看着他的眼睛:“今日,我能去看看她么?” “从上次醒后,我连娘亲都忘了,若不是这次的梦,只怕娘亲要更伤心呢。” 陆观阙见她如此,声音哑然,轻轻道:“今日我休假,我陪你去。” “嗯。”孟悬黎攀着他,目光落在帐幔上,似是得逞。 天光透过薄雾,染上青灰。两人穿戴整齐,用过饭后,便出发了。 到长生观时,孟悬黎抬眼望见匾额之下,灰衣道人在阶道前扫地,见他们走过来,颔首致意。 孟悬黎微笑,缓缓步入观内,正殿烛火闪烁,她立在一旁,想到此次来的目的——调虎离山,拖住陆观阙,让暗香出门买避子药。 陆观阙见她不说话,侧身低语:“这便是你阿娘的牌位。” 孟悬黎缓了一瞬,跪于蒲团,轻轻叩首,心里默念:阿娘,若你在天有灵,定要助女儿能顺利逃离东都。 逃离陆观阙。 须臾,孟悬黎听得殿角木鱼声,忽而想到长生观后山层峦叠翠,有许多淡竹叶。 从前她在医典上看到过,说这淡竹叶药性温和,煎服后,大概可以避孕。 她轻轻起身,看向陆观阙:“此处风景不错,我们能不能在四周转一转?” 陆观阙“嗯”了一声,手却不肯松开她,孟悬黎也不恼,任由他拉,只为拖些时间。 待到后山,孟悬黎坐在亭中,撑着下颔,幽幽看向远方的山林。 陆观阙紧紧盯着她,说道:“你从前甚爱此山景,如今再来,可想起什么吗?” 孟悬黎蹙眉,歪着头,故作惊讶:“我从前来过?什么时候?” “喊观阙哥哥的时候。” “噢……我记不得了。” 孟悬黎抚上额头,深吸一口气,尽是清冽。果然,陆观阙故意答应她的请求,就是时时刻刻试探自己,就是想看她会不会露馅。 陆观阙见她眉目紧蹙,须臾方道:“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孟悬黎颔首,慢慢起身,单手挽住陆观阙的手臂。 两人在石阶走着,忽而,一个小道士撞到孟悬黎的肩膀,她正要开口,便察觉左手掌心多了张纸条。 “你眼睛长后面了?”陆观阙一把揽过孟悬黎的肩,冷声斥责道。 小道士看起来很是愧疚,连连道:“对不住,对不住,夫人没事吧?” 孟悬黎抿笑,摇了摇头:“一点小事,小道士不必挂心。” 见陆观阙还要说什么,孟悬黎忙柔声道:“夫君,我脚有些累,你抱我下山,成么?” 陆观阙果然好转,“嗯”了一声,将孟悬黎抱起来,什么也没再说。 一路上,陆观阙都紧紧抱着她,孟悬黎手掌心发汗,怕浸湿了纸条,就不知道这是谁写的了。 直到回府,孟悬黎才将掌心展开,正要去看,又听到廊下急匆匆的脚步声。 第31章 此恨无绝期(5) 她连忙将纸条藏在枕下,稳着步子,绕过屏风,迎出去:“世子爷为何这么急?有什么 大事么?” 陆观阙见她神色迷茫,拽着她的手,走回内室,将东西放在炕几上。 须臾,他将她抱在腿上,孟悬黎看到那些东西,心乱如麻,旋即挤出两滴泪,可怜道:“我手腕好痛的……” 陆观阙眯了眯眼,单手抚摸她的下颔,柔声道:“阿黎让人出去买了什么好东西?嗯?” 孟悬黎心尖一搐,欲坠未坠,仿佛做什么事都能被他看出来。她怔了怔,呆呆道:“平日喝的药太苦,就让暗香去买了些玫瑰酥饼……” 第44章 “所有都是?”陆观阙将炕桌上的东西都递给她,死死盯着她的手,“打开,我看看。” 孟悬黎依言照做,半响,蹙眉看他:“这味道,都不怎么好。” 说着,她便叹了口气:“我没出过门,不知道哪一家的玫瑰酥饼最好吃,所以就让暗香多看几家,谁知,她便买来这么多。”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陆观阙顿了一下,孟悬黎眨了眨眼,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是我想多了。”陆观阙搂着她的腰,往后靠了靠,示意她喂,“我也想尝尝,这究竟有多不好吃。” 孟悬黎掰了点儿,放在他唇边,陆观阙轻咬一口,见她红着脸不说话,旋即吻上她的指尖。 孟悬黎猛地一缩,怔怔道:“你干嘛……” 陆观阙心情大好,将她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抵住她的额头,低声道:“以后想买什么东西,想吃什么东西,直接告诉我,我去给你买。” 这话要是放在从前,孟悬黎还真以为他是对她好,但现在,她心里门清,陆观阙就是时刻提防着自己,就连“失忆”了,他都不肯放她出去。 孟悬黎微微蹙眉,点了点头:“我有些渴。”说着她伸手,就要去够茶盏。 陆观阙一拦,茶盏掉落,茶水全洒在了两人身上。孟悬黎咬了咬唇:“你今日好奇怪,我派人去买个糕点,你问来问去,我想喝盏茶,你也不让我喝……” “生气了?”陆观阙松开她,将她的外衫扯掉,扔在地上,“我给你换身衣裳就是。” 还没来得及反应,孟悬黎就被他抱到了床上,她闭着眼,满心都是枕下那张纸条,万一被陆观阙发现了,她浑身张满嘴,也是说不明白了。 孟悬黎牙一咬,心一横,腿直接缠上他的腰,手搂住他的脖颈。 整个过程,她都未抬眸看他,如今对上他的眼睛,她才有些害怕,原来他一直在凝视着她。 孟悬黎喉间哽涩,但还是大着胆子说了声:“里面这件,也要换……” 陆观阙倏然一笑,低哑道:“我从未想过,阿黎会这么主动……” “是么……”孟悬黎的心稍微安定,扬起脸,吻上他的唇,“这样算么?” “还不够。” # 次日。 孟悬黎在床上醒来,见陆观阙不在,她坐起身望了望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便小心翼翼从枕下掏出纸条。 上面写着:绿云已至东都,可在七日后一见。 孟悬黎眯了眯眼,绿云是魏渊的人,她在这时候来东都,那……魏渊肯定是知道了璞园着火的事,然后派绿云来“解救”自己的? 孟悬黎连忙起身,将纸条烧掉,须臾,躺在床上,还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 但现在她在外面能联系上的人也不多,与其自己再找新人,不如就去见见绿云。 上面没提地方,只提了七日后。孟悬黎想了想,七日后好像是何家办喜宴的日子,难不成,绿云会在那场喜宴上出现? 正想着,外面有人扣门,孟悬黎直起身子,懒懒道:“进来吧。” 暗香捧着茶盏,绕过屏风,近前低声道:“我已按照世子妃的吩咐,寻来了避子药,只不过,开药的娘子说,若长期服用,可能会……” “我知道。” 孟悬黎撩开帐幔,掀开茶盖子,看着黑褐色的汤药,一饮而尽。 须臾,她蹙眉道:“下次,记得拿些蜜饯。” “奴婢知道了。”暗香接过茶盏,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孟悬黎坐在床沿,淡淡道:“这事你办的不错,既瞒过了他,也顺利拿到了药,以后……就这样用茶盏盛药。” “接下来,还有件事,需要你去帮我做。” “世子妃但说无妨。” “七日后,何家办喜宴,你私下打听打听,都有哪几家会去参加喜宴。”孟悬黎想了想,又道,“切记,别让人看出来什么。” “奴婢知道。” “你先下去吧。” 孟悬黎深吸了一口气,复又躺在床上,只觉心绪乏闷,找不到出口。 # 七日后,便是那何家办喜事的日子。何夫人唯有二公子这么一个亲生的儿子,所以这次请了不少达官显贵之人。 孟悬黎和陆观阙到何家府邸后,礼官引导着他们去见何大人与何夫人,还没进厅堂门,何夫人便走上前,关心道:“许久不见世子爷了,近些日子身子可还好?” 两人都怔了一下,陆观阙微笑示意:“劳何夫人挂心,晚辈还好。” 话落,何夫人又走到孟悬黎身边,握住她的手,笑道:“听闻世子妃喜欢赏花,我家后园种了许多,待会儿观礼后,不妨和世子爷去看看?” “啊?” 孟悬黎蹙眉,猛然想起这何夫人姓魏,旋即明白了原因,她温声道:“多谢夫人提醒,我们观礼后,一定去看看。” 陆观阙没说什么,淡淡笑了笑。 宴席结束后,两人来到何家后园,忽而一小厮跳出来,恭敬道:“世子爷万安,我家何公子特邀您去吃盏酒。” 陆观阙正要开口拒绝,又听那小厮道:“若世子爷不肯去,我家二公子说,要拿着酒来寻您。” 陆观阙轻笑,侧首低声道:“何二公子与我是同窗,今日他成婚,我推脱不得,你在园中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孟悬黎“嗯”了一声:“一盏酒而已,我等你就是。” 须臾,陆观阙离去,孟悬黎坐在亭中,静静等待着绿云的出现。 “孟姑娘。”绿云身着华服,全然不似当初所见那般,“安好。” 孟悬黎低声问道:“你家侯爷让你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我们侯爷被世子爷打断了一条腿。”绿云自顾自倒了一盏茶,回道,“世子妃知道么?” “什么?!”孟悬黎迅疾站起来,思索了一瞬,手心冒汗,“他……他居然真的敢……” “世子妃先坐下。”绿云将茶递给她,温声道,“我们侯爷知道您对世子爷有感情,也知道您最是心软,所以派我来,和您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茶香扑鼻,孟悬黎抿了一口。 “侯爷可以帮世子妃顺利无误离开国公府。”绿云喝了一口,似乎有些郁闷,“但前提条件是,世子爷必须死。” “必须死?”孟悬黎眉尾轻挑,有些不相信,“你能杀了他?” 绿云侧首,看向她,扬起微笑:“这次来东都,不止我一个人,还有侯府其他暗卫,杀世子爷,足够了。” “只不过……”绿云有意卖关子。 “只不过什么?” 绿云一饮而下,幽幽道:“只不过,需要世子妃亲自将世子爷引到长生观的后山才行。” “世子妃到底是要离开,还是要留下,就在您的一念之间。我们会在长生观埋伏五日,若五日之内,世子妃未到,那我们便回江南了。” 孟悬黎没说话,也不知怎地,忽而想到这一个月来,陆观阙骗她的话。他说,他和她相依为命,还说他们从前很相爱,甚至,还提到了以后要生个孩子。 当时的她,知道他在扯谎,完全没放在心上。但现在想想,自己似乎也骗了他许多。 但无论如何,她是该走的,她是要离开他的,毕竟,他的本性根本不会改,他是最会伪装的。 良久,孟悬黎才回神,愣了愣:“我知道了。” “话已传到,绿云先告退了。” 孟悬黎坐 在石凳上,撑着下颔,看着远处盛开的花,一动不动。意识到陆观阙出现时,已经是傍晚。 他的脸染上一层红晕,孟悬黎眼睫扑朔,扶着他,细声道:“你醉了。” “我没醉。”陆观阙揽过她的腰,在她耳边喘息,“我若醉了,就找不到你了。” “嗯。”孟悬黎抱着他,极力抬眼,望了望模糊的霞光,半响方道,“回去吧。” # 那是一个潮湿的夜晚,春雨濛濛,落在人身上,仿佛罩了一层隐形的网。对于那日的问题,孟悬黎一直停在喉间,没有说出答案。 这几日,她一边准备着离开的衣物、盘缠、药物、地图,一边继续喝着避子药,但心却停在了从前。 那时候,她对他充满爱意,即使他不相信,但在她心里,那时他们彼此是有情意的。 她躺在床上,帐幔随风飘动,幽香传来,孟悬黎缓缓闭上了眼。 陆观阙进来时,不闻动静,便轻手轻脚将烛火熄灭,褪去外袍,靠近她纤薄的背。 孟悬黎身后被温热包围,眼尾有些湿润,闷声道:“你进来怎么不说话?” “以为你睡着了,没敢打扰你。” 陆观阙的声音极其柔和,让孟悬黎以为,她又见到了从前的陆观阙。 她拿开他的手臂,慢慢转过身子,贴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我这两日总是梦到血淋淋的场面,醒了之后,心口不住地发疼。” 第45章 陆观阙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许是累着了,才做了这么多噩梦。” 孟悬黎鼻间全是他的气味:“明日你有空么?陪我去长生观走走吧,兴许会好一些。” “好。”陆观阙向她的腰浮动,悄声道,“明日我告假,陪你去。” 孟悬黎喉间晦涩,闭上了眼。 陆观阙微微一愣,垂眼,向下寻她的唇,一寸一寸,滑了进去。 孟悬黎睁开双眸,水声黏腻,轻轻推他:“太慢了。” 陆观阙眼底泛起诧异,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将她压在床面,先吻了吻她的鼻尖:“闭着眼。” 孟悬黎不由自主地弓身抬起,仿佛那隐隐的姿容形成了一座山。 她印象当中,比山还要美丽的,是山中流淌的泉水。冬日时,泉水在日光下熠熠闪烁,直到春暖花开,风乍起,泉水静悄悄地融化,隐入山中,诉说着那句——春天来了。 春日时,孟悬黎常沁出热汗,面容鲜艳明亮。她在山中,攀爬着,起伏着,直到山顶,她望着他的双眸,模模糊糊间,仿佛看到了从前的陆观阙。 陆观阙俯身,耳垂红透,温柔迷乱道:“嗯……”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彻底抱在一起,身骨松软,宛如“木棉”与“橡树”。 # 次日是个艳阳天。 他们没有去观里,而是直接来到了长生观的后山。山路上,一个小道士看到他们,忙走下来迎接:“又见到二位了,我们可真有缘分。” 孟悬黎迟疑了片刻,陆观阙眼风一扫,冷冷道:“没缘分。” 原来是上次撞到孟悬黎的那个小道士。 小道士努了努嘴,问道:“今日我遇到你,明日我遇到他,人来人往,皆是过客。但我们却遇到了两次,这难道不是缘分么?” 陆观阙懒得理,直接拉着孟悬黎的手往山顶走。她的脚步慢下来,似是而非地问了句:“你觉得什么是缘分?” 陆观阙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些,思索了片刻,郑重道:“缘分就是,我遇到你,爱你,娶你,护着你。” 孟悬黎心口一搐,明知不是,但还是问了:“只有我么?” “嗯。”陆观阙叹了一口气,“只有你。” 两人走到山顶时,孟悬黎看了看四周,什么也没有,风一吹,草木摇动,她便明白了。 只要他再走一步,绿云的人立刻射杀他。 她就能离开国公府,就能彻底离开他。 可她想不明白,他明明那么爱她,为什么要对她身边的人做那些事,处心积虑伤害他们,让他们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 孟悬黎定在原地,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满眼都是悲痛交织复杂的情绪。 倏然,利箭之声,裂空而来。 “陆观阙!” 孟悬黎猛地攥住他的衣袖,往后一拽,箭身擦过他的肩,“铮”地一声,钉在亭柱上。 珠钗颤动,孟悬黎被他护在怀里,浑身都是他冰冷又颤抖的气息。 侍卫们连忙走上石阶,结成方阵,就要向四周射杀。 “不要……”孟悬黎瞪大双眼,心跳如擂,急声制止道,“我不要见血……” 陆观阙凤眸微眯,死死盯着孟悬黎的脸,这么煞白,这么惊惶,又这么熟悉…… 这是恨他的她。 这是没失忆的她。 原来她想让他死啊! 陆观阙箍紧她的双臂,直接将她抱起,声音阴冷道:“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孟悬黎攥着他的衣领,尖声威胁道:“你若杀了他们,我就死在你面前!”她在他怀里挣扎着,不顾死活地要往那石阶上滚。 陆观阙额角青筋凸起,他抱不住她,就像掌握不住她一样。她愿意为了别人去死,也愿意为了离开,让他去死。 可她方才,为何又后悔了? 正要开口,孟悬黎猛然挣开怀抱,沿着石阶滚了下去。石阶上钗环零落如碎月,霞光照在她身上,凄艳而哀绝。 ----------------------- 作者有话说:这章写了好几个版本,但还是坚持了第一版,因为,我的好朋友对我说“狗血,狗都不写,写的就是狗血。” 第32章 恨君不思君(1) 孟悬黎跌在石阶上,沐浴在金灿灿的余晖下,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味。明明,他就要死了,她也能离开了,为什么还要救下他? 救下他,伤害别人,再伤害自己,这是她要的结果么?不是的,为了不成为刽子手,她不得不救下他,不得不再次挣扎他,逃离他。 若他真的死在她面前,这辈子,她即使离开,心也难安。 陆观阙几乎是飞下来,目眦欲裂,惊吓过度:“他们不会死……他们不会死的……阿黎你醒醒……” 说着,陆观阙将她抱起来,朝着后面人怒吼:“快去找太医!” 这些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连忙埋低头,匆匆飞驰,赶往宫中和府中。 孟悬黎贴着他,慢慢闭上眼,巨大的疼痛包裹着她,不知是身子痛,还是来自他的痛。 总之,她渐渐失去意识,仿佛来到一片祥和又安静的云层中,她躺在上面,很舒服。 陆观阙背对着山林的幽暗,朝山下踉跄踏去。一路行来,他不记得这片山林究竟有什么树,也不知道今晚的月亮会不会出现,只顾紧揽怀中人,跌撞而行。 到府上时,他心口抽搐,呼吸急促,产生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恍惚。 他原是得天独厚的贵胄,对这世间万物几乎唾手可得。从许州再回东都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母亲以为他惨死,悲痛万分,郁郁而终了。 那时,父亲对他劈面叱骂:若非你这孽障,你母亲怎么会悲泣而死?你怎么不死在许州?你合该死的! 是,他该死的,他那时候就该化作白骨,死在许州。偏偏上天怜悯,让她救下他……可方才那般,她还是因为那些无处安放的善意么? 陆观阙点了点头,轻哼一声,坐在床沿,看见窗外两只燕子飞入廊下,啾啾叫了几声,又离开了。 天色如绮,风忽起,庭院尽是残阳。 医女诊断后,跪在地上,埋着头,低声道:“世子妃膝盖有多处青紫淤痕,脉象浮紧而数,恐怕是惊风入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陆观阙眯了眯眼。 医女怔了一瞬,旋即答道:“只不过世子妃颅脑后还有些暗伤,需要喝些菖蒲汤,再观察观察。” 陆观阙眼风扫过孟悬黎,淡淡道:“你去找德叔,让他给你安排间厢房,这些日子,你就住在府上,随时听召。” “下去配药。” 医女垂首没敢抬眼:“微臣遵命。” # 须臾,陆观阙用热帕子给她擦身子, 细白皮肤上,全是斑驳迷离的红痕,像珍珠帘被粘上的烛泪,风一来,就凝固了。 陆观阙慢慢将她身子放平,敷上药膏,给她穿好衣裳后,掀开帘子,步入书房。 “那些人,究竟是谁的人?” 陆观阙心存疑窦,毕竟,她这些日子哪里都没去,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根本就不可能召集那么多人。 德叔蹙眉,有些不敢说,陆观阙见了,冷声道:“说吧,我答应过她,不会伤害他们。” “是……是魏侯爷的人。”德叔闭了闭眼,特意挪步到窗边。 话落,陆观阙将手边的砚台朝地上砸去,墨浪四溅,像乌鸦的羽毛,振振欲飞。 他恼怒道:“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亲自杀了他!” 德叔闭了闭眼,看他身影忽长忽短,忙上前,好声劝道:“世子爷糊涂,若真杀了侯爷,那世子妃岂不是更疏远您了?” 陆观阙手臂传来阵痛,透过一口气,问道:“那些人还说什么了?” “为首的叫绿云,是魏侯爷的妾室。如今来东都,是为了带走世子妃。” “带走?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陆观阙怒极反笑,厉声道,“我的人也敢觊觎,还觊觎这么久?” “是觉得自己活得久么?” 陆观阙低低冷笑,旋即想到孟悬黎还在昏睡,便淡声道:“把那些人打二十大板,送到江南,告诉魏渊,再有这种事发生,千里迢迢,我也要去江南杀他。” 德叔摇了摇头:“世子爷,老奴说句不好听的。您若执意这样做,只会让世子妃更怕您。” “怕?”陆观阙冷哼,根本听不进去一点,“她若真的怕,也不会把我引到那地方。” “你还觉得她怕么?” 德叔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应下。 # 几日后,孟悬黎在床上醒来,浑身乏力,勉强睁开眼,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谁在那?” “世子妃,您可算醒了。”暗香忙上前,给她递了一盏茶,“身上还疼么?” “身上倒是不疼,就是有些累。”孟悬黎撑起身子,倚在枕上,淡淡道,“绿云和那些人,现在在哪里?” 第46章 “世子爷……将他们打了一顿,扔去江南了。”暗香将帐幔别在两侧,低声道,“世子妃不必担忧,他们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受了些皮肉苦。” 孟悬黎这才彻底醒过来,毕竟睡了那么久,头脑混沌发胀,全是闭眼前的挣扎。 须臾,她方问道:“太医应该没看出什么吧?” 暗香低着头,悄声回道:“这次来的是个医女,她诊脉的时候,奴婢特在窗外听着……” “半句未提世子妃用避子汤药的事。” “那方子用量极刁钻,若非国手号脉,绝难觉察。她看不出来,也属正常。况且,膝上这青紫淤痕,任是哪个医官见了,都要先吓去三分魂魄。” 暗香点了点头:“奴婢会多留意她的。” “但……那我们,还要继续筹划么?”暗香歪着头,实在是想不明白,孟悬黎为何会忽而改变计划。 孟悬黎一时答不出话,但她心里明白,自己根本没办法杀了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润物细无声的逃离。 半响,她点了点头,笃定道:“继续筹划吧。” 说着,她不由想起陆观阙的身世,顿了顿,吩咐道:“你去查查,国公爷如今具体在长安的哪个地方落脚,得找人送封信才行……” “奴婢明白。” # 夜半时分,内室阴暗幽静,孟悬黎躺在床上,听到他急切的声音:“醒了为何不让人知会我一声?” 孟悬黎拉了拉被褥,眼神荒芜寂寥,淡淡道:“知会你,让你再来伤害我么?” “我伤害你?”陆观阙近前,冷然道,“是谁故作失忆,和魏渊的人里应外合,要置我于死地?” “是我。”孟悬黎本该反驳,但现在却更平静了,“我忘了告诉你,从前在床上说的话,也都是骗你的。” “你刚醒没多久,一定要这样说话么?”陆观阙坐在她的床沿,眼神复杂难耐。 “我身子没事,不过是些擦伤。”孟悬黎偏过脸,不想看到他,更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陆观阙见她面色苍白,起身将药端来,半响方道:“把药喝了再睡,会好受些。” “我喝不喝药,心里好不好受,都跟世子爷没什么关系。” 陆观阙把药放在一旁,将她从床上抱起来,动作极其温柔。他心口微动,有了流动的感觉:“阿黎,你,是不是,很想让我死?” 一句话,陆观阙却停顿了多次。 孟悬黎唇角微动,并没有出声。陆观阙单手端起药,喝了一口,捏着她的下颔,灌进去。 孟悬黎抗拒挣扎,黑褐色的液体溢出唇角,逼得孟悬黎面色苦闷又窒息。 陆观阙并没有放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加深了这个吻。孟悬黎抬手,朝他侧脸用力扇去。 “啪”的一声,陆观阙松开她,孟悬黎止不住咳嗽,呼吸急促:“你卑鄙!” “是。我是卑鄙。”陆观阙到底没有找到答案,强势问道,“为什么拉我?是怕我杀人?还是怕看见血?或者是……其他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颤抖,似乎很怕她的回复。 孟悬黎幽幽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有,你喊了我的名字,你舍不得我,是不是?你怕我死,是不是?”他强迫她重新开口。 “不,”孟悬黎推开他的手,想要下去,“你别骗自己。” 陆观阙额角青筋凸起,冷漠厉声道:“那就是想让我死,是不是?” 孟悬黎哑然失笑,没有说话。 陆观阙眼眸猩红,像一个被逼上绝路的困兽。他倏然将她放在床边,转身寻了把匕首,握在她手里。 孟悬黎意识到是什么,猛然睁眼,脸色煞白:“你要做什么……” 话落,陆观阙猛然将她压在身下:“既然你想让我死。”他呼吸急促,凶狠攥着她的手背,低哑道:“我给你机会。” 在幽夜衬托下,手中的刀,显得愈发锋利与寒冷。孟悬黎浑身发抖,极力避开他的手:“你是不是疯了!” 陆观阙一边摁着她挣扎的身子,一边让刀刃接近他,快要戳进脖颈时,孟悬黎借着蛮力,狠狠咬上他的手臂。 他手臂的伤虽然好了,但留下了疤痕,此时孟悬黎咬上来,新痛与旧痛复杂纠缠,让他倏然失神,松了手。 匕首落在跌在床上,发出一阵闷响。 孟悬黎的唇角溢出血水,似乎烫出了许多泡:“你这个疯子,我才不会和你一样!” 陆观阙没有一丝痛感,甚至还获得了巨大的欢喜。他强势又冷然,手指插进她的长发,逼她直视他:“原来阿黎不杀我,是因为不想变成我这样?” “我这样不好么?嗯?”陆观阙扯了扯唇,指尖缓慢摩挲着她的耳垂,“这么爱你,这么在乎你,这么护着你,还不知足么?非要喜欢什么苏鹤?” 孟悬黎心口灼灼的,像被扔在了炼丹炉里,连眼睛都是烫的。她呼吸凌乱,嘲讽一笑:“你爱我?好一个你爱我!” “你作恶多端,不顾别人意愿,随意决定别人生死。我当初,就不该救下你,不该回东都,也不该答应嫁给你,甚至……你合该死在许州才是!” 陆观阙怔了一瞬,想到从前有人也这样说过,旋即堵上她的唇,狠狠咬去:“张嘴!” 眼泪是烫的,他的唇也是烫的, 孟悬黎口干舌燥,在火炉里躺着,似乎快成水了。 她咬着牙,死活不肯让他的舌尖进入:“你做梦!” 说罢,陆观阙冷哼一笑,离开她的身子,熄灭烛火,坐在床沿,双眸阴冷,一动不动。 这种平静,让孟悬黎觉得异常可怕,她缩着脚,企图想要逃离。 可下一刻,陆观阙重新覆上来,握住她的足踝,眼睛亮得像幽夜中的毒蛇,散发着冷气:“想跑?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陆观阙折起她的腿,孟悬黎膝盖吃痛,厉声骂道:“陆观阙,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圈住我么?简直痴心妄想!” “无妨,我会温柔一点,让你陷落。”陆观阙吻了一下她,旋即解开她的衣裳,探手抚慰,浮动片刻。 孟悬黎微微出汗,拼命去踹他:“你个疯子!你会遭报应的!” “乱说话,是要吃些苦头的。”陆观阙用膝盖分开她的腿,轻轻舔吻她唇,“对了,我才不是疯子,我是阿黎的夫君。”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折磨过对方,孟悬黎想要去咬他,陆观阙似是意识到,将她侧过身子,从后面抱着她,将她打开。 孟悬黎意识混乱,像赤足走在悬崖边,弯弯绕绕,掉入万丈深渊。 空气中弥漫着爆裂的气息,闷热的风拂过她的耳畔,像爬到山顶时的感觉。可她明白,她现在不是在上升,而是在下坠。 帐幔浮动着,孟悬黎想停下,可她每每抗拒,就被陆观阙按住。 她想起他方才的话,有些惘然,声音嘶哑,艰涩道:“你不是,你从来都不是。” 对孟悬黎来说,坦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她一遇到陆观阙,就会下意识说反话,但现在,她说的是心里话。 陆观阙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逼她改口,孟悬黎始终都没有落泪,此时却有了哭腔:“你不是。” “哭什么?你难道不满意?从前是谁主动撩拨我的?嗯?” 陆观阙下颔蹭着她的脖颈,愠怒的气息在她耳畔喷洒,孟悬黎扬起脸,微微张口,溢出清液,娇声道:“不……” “不是。” “你不能使我满意!” 陆观阙面色阴沉,仿佛没听见,攥住她的手臂,彻底失去分寸。孟悬黎被他围困在角落,仿佛置身于幽暗废墟,荒无人烟,空寂寥落。猛烈收缩后,她浑身汗湿,依偎着他,感受来自他的气息。 两人沉默不语,时光似乎也停下了。 # 往日里,孟悬黎是最爱晒太阳的,但现在,她完全将自己困在屋里,一步也不肯迈出去。 陆观阙进来时,看见她面容憔悴,正在喝药,孟悬黎喝完,抬眸一望,两人隔着屏风,相对无言。 “过两日我要去长安一趟,你身子不好,在家好好养病。”陆观阙掀开帘子,绕过屏风,落座她对面。 孟悬黎将碗放在炕几上,重新拿起书,淡淡道:“你去吧。” “不惊讶?”陆观阙往后靠了靠,眯着眼看她。 “惊讶,我好惊讶。”孟悬黎勉强干笑,“可以么?” 陆观阙眼神骤冷,直接起身,摔门而去。 第33章 恨君不思君(2) 孟悬黎隔窗远望,见他今日穿着一袭玄色外袍,有些像灶台底下的冷灰,黯淡无光。 她唇角微扬,牵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前几日打听到陆观阙和国公爷不睦已久,她便让暗香假借陆观阙之名,往国公爷处递了一封信。 国公爷看到这封信,必定大发雷霆,让陆观阙往长安走一趟。只不过,她没料到,陆观阙会应承得这么快。 第47章 “你去送信的时候,可有人瞧见?”孟悬黎心中有些不安。 暗香摇了摇头,细声道:“那日,奴婢跟着嬷嬷们出门采买,半路上使了些银钱,特找了个小童送去的。后来,见他从门内出来,奴婢才放心回来。” “如此说来,咱们这边倒没露什么破绽……” 孟悬黎招了招手,示意暗香走近,低声问:“我父亲那边可有信来?” “奴婢正要回这事。一月有余了,也不知是天气作祟,还是途中生变,许州那边迟迟没有回信。” 孟悬黎支着下颔,沉默间,陷入了思索。她本想着给父亲写信,让嘉和送回许州。可如今音讯全无,她也不敢将孩子交给他了…… 这该如何是好? 正怔忡间,暗香忽道:“世子妃若放心不下,不如将嘉和小姐暂留国公府?世子爷总不至于为难一个襁褓婴儿吧?” “留不得……若留下,只怕他会用这孩子挟制我。”孟悬黎看着她的眼,深深叹道,“罢了罢了,若许州那边一直没消息,我便带着嘉和走。” “只不过,少不得要受些颠沛流离之苦。” 孟悬黎向后靠了靠,觉得自己在园子里徘徊良久,从前做的梦,孟岫玉的死,苏鹤的死……皆如花神指路,可她如今才彻悟,却为时已晚。 难道,真的要被他囚禁一辈子? 孟悬黎只觉头脑欲裂,倚着绣枕,闭上了眼:“你先下去罢,待他离去,我们再从长计议。” 暗香见她倦怠,垂首应下,悄步离开。 暮色渐沉,孟悬黎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夜风透窗而入,书页簌簌作响。 不多久,一股淡淡的酒气袭来,孟悬黎努了努鼻子,缓缓睁眼,正对上陆观阙醉意朦胧的眼神。 她推开他,趿拉着鞋,径自往外间走。 “世子妃,奴婢先退下了。”暗香摆好饭菜,瞥了一眼内室,掩门离去。 孟悬黎只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净了手,坐在椅上,独自用膳。才尝了几口,便听到陆观阙厉声唤道:“孟悬黎,过来……” 他很少连名带姓喊她,如今这般,想必是受不了自己了。毕竟,这些时日,她没说几句话,他便怒气冲冲,像要杀了她一般。 孟悬黎长舒一口气,只觉这般日子,实在是无趣的紧。罢了罢了,横竖就要走了,再忍几天便是。 正思量间,又听陆观阙说道:“孟悬黎,你个没心肝的。” 她仿佛没听见,依旧在用饭。不知什么时候,陆观阙已立在她身后,夺去她手中的碗筷,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拽进内室。 “我说话,你没听见?”陆观阙的声音十分阴冷,像被冻结的铁石。 孟悬黎毫不挣扎,淡声道:“听见了,但我在用饭,没空回应世子爷。” “世子爷连这等小事也要怪罪么?” “你很知道怎么气我。”陆观阙取出帕子,拭去她唇角上的残渣,力道狠重。 孟悬黎吃痛,嗔怒看他。 “想骂我?”陆观阙眯起双眸,“还是想咬我?” 孟悬黎觉得好笑,旋即冷嘲道:“咬你?你配么?” 陆观阙轻笑,把她摁在妆台前的椅上,孟悬黎背后一僵,浑身颤栗,惊恐道:“你要做什么?” 陆观阙眼眸含水,像岭南荔枝水一样,清澈透亮。他抚摸着她垂落的乌发,凝望着她:“我能对你做什么?” “不过是告诉你……”陆观阙抬起她的下颔,逼她直视,“我去长安这些时日,莫要乱跑,若被我发现你逃了……” “阿黎,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声音寒冷如淬毒,字字狠戾是威胁。 孟悬黎强定心神,冷笑道:“我身边人不是被你逼死,就是被你杀死,我能跑到哪里去?” 陆观阙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意味深长道:“我说过,苏鹤死有余辜,是他罪有应得。我杀他,是不得已。” 孟悬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轻哼道:“那你倒说说,究竟是何缘故,能让你说出这般无耻之言?” 陆观阙忍下心口的刺痛,透过一口气,冷声道:“没有缘由。” 孟悬黎眯起眼睛,这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生死,事后,还这么道貌岸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杀人,而是救人。 她猛地推开他,执意要起身,陆观阙察觉,径直将她抱起来,走到浴间:“不准乱跑,听见没有?” “没听见。”孟悬黎攥着他的衣领,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我才不怕你。” 陆观阙深深叹气,将她放在腿上,为她解衣。孟悬黎蹙眉,冷声道:“别动我,我自己来。” “ 别作出一副赴死之态。”陆观阙眸色深沉,动作却轻柔,“我伺候你,不好么?” “怎么不好?”孟悬黎咬了咬唇,冷冷道,“能被世子爷伺候,是我上辈子修来的……” 话还没说完,陆观阙垂眼,重重吻住她的唇,孟悬黎被迫仰面,呜咽含糊,承受着他密密麻麻的怒意。 …… 两人沐浴后,孟悬黎浑身绵软,瘫在陆观阙怀里。庭院上空悬着一轮圆月,给幽夜增添了许多清辉。 陆观阙将她置于妆镜前,孟悬黎背脊发凉,猛然睁眼,嗔怒道:“你!你怎么能?!” “怎么不能?” 陆观阙语气平静,目光深情又薄情,认真注视着她。也许在回屋的路上吹了风,陆观阙湿润的发丝黏在她的手腕上,从镜中看,两人完全是一个人。 烛火未熄,红影映在他脸上,明灭两侧,看不清是温柔还是狠戾。孟悬黎咽了咽,忽而有了些怯意:“我要去榻上……” 陆观阙握住她的双臂,俯身贴近,吻着她的脖颈,层层褪下她的外袍,中衣,小衣。须臾,雪肤映在镜中,映出晶亮光泽。 陆观阙将她的身子转正,逼她直视着镜中的她:“甚美。”说着,他坐在椅上,揽过她的腰腹,令她背对着自己坐下。 孟悬黎浑身发烫,咬着唇:“陆观阙……不行,这样不行……” “不行?那怎么才行?”陆观阙曲指探幽,很有耐心,从容不迫。孟悬黎忍不住娇吟出声:“唔……” 陆观阙吻着她的耳垂,低哑道:“别闭眼。” 孟悬黎如中蛊惑,缓缓睁开眼。恍惚间,镜中人染上一层欲色,娇媚潮红,全然暴露在他视野之下。 她去抓握他手臂,声调不自觉抬高,求饶道:“陆观阙……我听你的……我不会乱跑的……我会好好在家的……” “当真?”陆观阙非但没有停,反倒加重了力道。 孟悬黎不争气地溢出哭腔:“当真……我不会乱跑的……” 陆观阙将人转过,孟悬黎不自觉紧紧相拥。陆观阙微微怔愣,旋即捧着她的脸,一寸一寸,深吻她的唇。 此夜之前,孟悬黎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么需要他的时候。理智与混乱博弈间,她在白昼选择清醒,在夜晚,却选择了沉沦。 “抱你去榻上。” 一步一颤,孟悬黎恍若再沐热汤。她攥紧被褥,逼自己忘掉今夜,可无论怎么逼迫,腿心暖意隐隐传来,无一不在昭示——她对他,终究存着欲念。 月影斗转,孟悬黎侧卧于榻上。陆观阙为她擦拭身子,看到她膝盖上淤伤时,心口传来刺痛的感觉。 他望了一眼倦怠的她,喉间滚动,旋即在她的膝盖淤痕处,落下轻吻。 # 几日后,晨光熹微,春日晴好。 庭院桃花杏花争相斗艳,带着些活泼之态。内室却沉寂静谧,仿佛连时光都凝滞了。 孟悬黎轻睫微眨,缓缓睁开眼,察觉到腰腹上的热意。他似乎也醒了,从后面抱着她,沙哑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孟悬黎从那日之后,便悟出一个道理,陆观阙此人吃软不吃硬,和他对着干,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她闭着眼,任由他圈抱。 陆观阙见她默然不语,蓦地将她身子翻过来,孟悬黎不由惊呼,瞪着圆眼:“你!” 字音刚落,清冽的气味混着热意裹着她,陆观阙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安生在府里待着,半步不许外出。可记得了?” 孟悬黎眼风扫过他下颔,闷声道:“记得了。” “今日倒学乖了?”陆观阙挑眉打量,瞅了瞅她,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孟悬黎努了努嘴,轻轻“嗯”了一声。 陆观阙将她往身上搂,似乎要把她揉进骨子里,孟悬黎吃痛,没好气道:“世子爷,疼。” “哪里疼?”陆观阙偏要追问。 孟悬黎别过脸,不作声了。 陆观阙手指插进她的乌发,轻轻拨弄,低声道:“府上的女卫不多,昨夜,德叔将秋荷调了回来,这几日让她先护着你。等我回来,让她再走便是。” 孟悬黎眯起眼睛,这人倒有意思,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还是觉得自己会逃,所以把秋荷安在自己身边,好替他通风报信。 第48章 孟悬黎不由在心里冷笑,好一个虚情假意。 “怎么不说话?”陆观阙引她开口,“不喜欢秋荷?” “喜欢。” 孟悬黎已经懒得搭理他这种问题了,她满脑子都是如何说服秋荷出门一趟。 “时辰不早,我得走了。”陆观阙没动,顿了顿,问道,“临行前,你没有半句要嘱咐我的?” 孟悬黎着实没什么想对他说的,但还是应付了句:“望你早去早回,一路平安。” “不想我?” 这般厚颜无耻的话,孟悬黎听了,真想给他一拳,怎么会有人这么厚脸皮,既圈着自己,还要让她时刻想着他,实在是强盗行为。 “想。”她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陆观阙抿唇,似是不信:“是么?” “但愿是真的。” 孟悬黎闭着眼不吭声,脑海里全都是逃离的细则,正想着,眼睫一热,陆观阙垂眼,落下轻吻。 待他穿衣离去,孟悬黎才敢睁开眼,她按着心口,撑着身子坐起来,掀开帐幔,听了听四处,发现廊下有丫鬟们在说话。 孟悬黎静自穿好衣裳,赤足下床,走到窗边,细细听去。 “我听说,世子爷此次去长安,是要见国公爷。”年长的那个丫鬟说道。 “国公爷?不是说,他们父子失和已久么?” “血脉还连着筋呢,听说这次,好像是国公爷身子欠佳,临老了,想见见亲儿子。” 孟悬黎瞪大眼睛,这怎么和自己写的不一样?难不成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国公爷刚好给陆观阙写信了? “姐姐,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惹得这对亲父子一夜成了仇人?” “这种秘闻,别说我们,我看连世子妃都不知道。”年长的那个丫鬟说道。 “话说也是奇怪,世子妃最近都不出门,都不和咱们这些下人说说笑笑了……” 两个小丫鬟话还没说完,就被嬷嬷喊走了:“你们两个不干活,在廊下嘀咕什么呢?若吵醒世子妃,就让你们去后园子捡树枝。” 孟悬黎深深叹气,她们方才提到的秘闻,究竟会是什么?她从前只知道长公主被人所害,但不知是被谁所害。 罢了罢了。这些事都和她无关,她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找上秋荷,和她好好说说才是。 # 微风吹过,午后暖阳倾洒在后园。孟悬黎终于踏出房门,站在廊下,畅快呼吸。 秋荷果然和她想得一样,见她出来,忙上前,殷切道:“世子妃,暗香在后园子忙着,让奴婢来扶您吧。” 孟悬黎皮笑肉不笑看着她:“咱们主仆,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你说是吧,秋荷?” 秋荷咬着唇,想起上次的事,自己明明按照世子爷的命令,事无巨细的上报,本以为能等来什么好消息,谁知道,第二天,世子爷直接把自己打发去庄子上了。 她知道世子爷这样做,是因为世子妃,但她还是心有不甘,所以这次回来,便马上奉承了世子妃,只求她能容得下自己,这样,自己也能博个好前程。 “世子妃说的是。”秋荷垂首,扶着她来到后园。 孟悬黎看了看四周,发现此地安静无人,想来是暗香的手笔,便寻了秋千坐下。 秋荷很有眼色,立在一旁,问了句:“奴婢来推世子妃吧?” 孟悬黎摇首,定定看着她:“秋荷,你在国公府多久了?” “四五年了。”秋荷如实回答。 “难怪。”孟悬黎抿唇微笑,平静道,“这么说的话,世子爷待你,和旁的丫鬟就不一样了。” 秋荷忙跪下,低声道:“世子爷不爱说笑,待我们这些下人,都是一样的。” “是么?”孟悬黎攥着秋千绳,将目光落在远处的湖光上,“可我怎么觉得,世子爷挺喜欢你的……” “国公府的暗卫大多都是男子,唯有你,是个特殊的。还有,世子爷将你打发了,又把你喊回来,这是为什么呢?” “世子妃真是折煞 奴婢了,奴婢万不敢有此心。”秋荷眼底闪过惊喜,但语气还是谦卑的。 孟悬黎叹气,故作失意:“好吧。” “我看你长得好,性子也好,还是国公府的老人。本想着让你给世子爷做妾室,如今看来,还得重新挑人才是。” 秋荷猛然抬眼,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世子妃的意思是……让奴婢日后在世子爷身边伺候?” “对。”孟悬黎侧首看向她,郑重道,“你愿不愿意?你要是不……”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秋荷磕头声:“奴婢愿意,奴婢一定好好伺候世子爷,伺候世子妃。” “如此甚好。”孟悬黎眯起眼睛,瞅着她的衣裳,说了句,“不过,这件事你先别告诉世子爷,等他回来,我亲自给他说,给他个惊喜?你看怎么样?” “奴婢听世子妃的就是。” “过几日,我陪你去买些新衣裳,估计会待上一整日,你到时候提前梳好妆。” 秋荷欣喜过头,孟悬黎说什么,她便称是,来来回回,只记住了那句“先别告诉世子爷”。 孟悬黎见她如此,心坦然落下来,柔柔笑道:“来推我罢。” “是。” # 到了这一日,晨光灼人,孟悬黎还没出门就觉得脸颊发烫。她对着妆镜,看向暗香:“嘉和到许州了么?” “到了,今早去递铺的时候,收到了孟大人的回信,上面说,昨日便到了。”暗香小心给她戴耳坠。 “辛苦你了,这几日净忙着嘉和的事了。” “奴婢这点事,和世子妃办的事比起来,不算忙。”暗香看到桌上的同心结,问了句,“世子妃,这还戴么?” “不带。”孟悬黎眼神平静,面色无波,“银票我都缝在你的衣裳和鞋底里,那个首饰匣子,里面夹层是你的身契。你去换上拿好,一会儿我们就走。” “奴婢……奴婢用不了那么多。” “用得了,你帮我这么多,我合该帮你的。”孟悬黎忽而想到什么,“秋荷现在在哪?” 暗香走近,悄悄道:“她今日一大早便起了,如今还在梳妆。” 孟悬黎微微一笑:“如此甚好,你快去。” # 三人来到绣罗坊时,人并不多,孟悬黎笑着对秋荷道:“你去吧。” “奴婢不敢。”秋荷垂首,看起来很是恭敬。 “什么奴婢?”孟悬黎特意拍了拍她,“银钱已经付过了,你跟着掌柜娘子,看到喜欢的,就去试一试,我和暗香在雅间下会儿棋,你且慢慢挑就是。” 秋荷躬身行礼:“是。” 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孟悬黎迅疾赶到雅间,关上门,换了身男装。 出来时,暗香都没认出来:“世子妃,待会儿会有人来穿上你的衣裳,在雅间下棋。” 孟悬黎点了点头:“幸好秋荷答应的快,不然我们也没法出门,更找不来外人帮忙。” 孟悬黎故作倜傥公子,牵起暗香的手,低低道:“若他人问起来,就说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听到没?” 暗香颔首:“世……公子,咱们快去码头,南下的船,马上就走了。” 两人形同寻常“夫妻”,掏够银子,凛然上了船。 # 当天傍晚,秋荷试了许多件衣裳,待到雅间时,却发现孟悬黎和暗香不见了。她惊魂未定,忙抱着衣裳,赶回国公府。 躺在床上,她心中又惊又怕,若弄丢了世子妃,世子爷回来必定是要斥责她的,到时候,别说什么妾室,就连丫鬟也做不成了。 她思绪混乱,找不到最好的办法。忽而,她看着床上的那些衣裳,眯着眼笑了笑,若她现在变成世子妃的模样,这样一来,不仅能嫁给世子爷,还能隐去世子妃失踪的消息。 可她,该怎么做呢? 秋荷坐起身,恍惚中,想到了顺和楼的戏班子,那些伶人,不是最会变脸演戏的么? 等等…… 若这件事被世子爷发现了,她是不是会死得更惨?秋荷的眉头绽开又紧蹙,就这样想了有五六日,她才不情不愿,给陆观阙递了封信。 陆观阙接到来信,还没看完,就直接骑着马,从长安赶往东都。回来时,便见国公府冷冷清清,没一点人气儿。 他找上秋荷,猛踹了她一脚:“说,完完整整的说,她究竟怎么逃的?” 秋荷吃痛,蜷缩跪在地上,哭道:“世子妃说要带奴婢去试衣裳……等奴婢下楼时,世子妃就不见了。后来奴婢寻了许久,都不见她的踪影,就连码头都没有世子妃的踪迹。” 她果然是骗他的。 他真是太纵容她了。 陆观阙闭着眼,额角青筋凸起,忽而又想到什么,忙问道:“嘉和呢?她是抱着嘉和走的?” 秋荷含着泪,眨了眨眼,疑惑道:“嘉和小姐……这几日都没出门,奴婢竟顾着世子妃的事了,都没注意到……” 第49章 陆观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踹开门,发现嘉和的屋里也是空荡荡的。 他拳砸门框,震落了许多灰烬,旋即,他强压怒火,平静道:“去,去许州把那个孩子给我接回来。若她再出了意外,我便要了你的命。” “是。” # 那是五月二十日的破晓时分,孟悬黎躺在船舱里,听着暗香平稳的呼吸声,心绪不由想到了这半个月发生的事。 她们隐名埋姓,扮作商贾夫妻,随着船,一路南下。幸而她们带了许多银子,说话办事都算是平安顺畅。 如今她们在岭南韶州地界,天明时在南雄州登舟,沿着北江,就能一路顺流而下,直抵岭南核心——广州。 明明已经离开他了,可她心里却酸涩胀痛,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正怔忡间,孟悬黎忽而听到舱外传来噪杂的脚步声。 “快醒醒,都快醒醒,流寇来了,速速起身!” 孟悬黎将暗香拍醒,匆忙系紧男子衣袍。推门而出时,外面的日光映着大海,刺得人眼底生疼。 须臾,她弯腰,攥着暗香的手,小声道:“莫慌,跟着人流往岸上走。” “公子看起来像是遇到过流寇?”暗香看她一点也不慌。 孟悬黎唇角噙笑:“小时候,我常跟着乡下的伙伴玩水,当时便遇到过流寇,他们不过是抢一些银钱而已。莫慌……” 话音未落,身后骤然爆出凄厉惨叫,孟悬黎抬眼一望,血光飞溅,黑影执刀而来。 她喉间哽塞,颤声问道:“暗香,你们岭南的流寇,都这般凶狠么?” “公子小心!”暗香急急将她拉走,躲在舱板后,看到旁边有备用的小船,指了指,“那儿有救生的小舟!” 孟悬黎咬了咬唇,倏地将身上的银票全塞到她袖中:“你乘舟去岸上,离岸边只一点距离,我可以游过去。” “这怎么行?公子……不,世子妃,你人生地不熟的,这怎么行?” 孟悬黎摸了摸她的脸,笑道:“记得你说过溺水的旧事,但你别忘了,我却是在浪里救过人的。” 说罢,她猛力一推,恰逢匪寇砍断缆绳,船身倾轧而下,掩住了暗香的呜咽。 见暗香还想喊叫,孟悬黎摆了摆手,下一刻,她纵身跃入水中,身形绽开如春日的玉兰,舒展柔软。 她的身体被水包裹着,脊背生刺,冰冷入骨。不久,巨大的水流推着她,她像狂风下的一片树叶,完全失去方向。 她想张口,海水猛地灌入口中,辛辣刺鼻,直冲颅顶,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但幸好,天渐渐亮了,太阳挣脱 云层,为她指明了方向。她从来不惧怕水,就像从来不惧怕黑暗一样,她已经成功离开了他,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待挣扎到岸边岩礁时,掌心已磨出血痕,孟悬黎瘫软着,呕出好几口咸水。 喘息未定间,忽见玄色锦靴,朝她而来。孟悬黎抬眸一望,撞进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 来人轻笑如寒冰:“阿黎几时学得这般好水性?” -----------------------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抱歉[捂脸笑哭] 第34章 恨君不思君(3) 孟悬黎身着月白直裰,青丝凌乱贴于颈侧,宛如遭了雨打的松竹。 陆观阙立在她面前,衣袍被海风拂动,面色如水,眼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倏然,他俯身,捏住她的下颔,逼迫她仰起脸:“说话。” 他盯着她,眼神似乎能把她刺穿:“为了离开我,不惜跑到岭南这瘴疠之地?” 咸涩的海水在她唇齿间回荡,孟悬黎闭了闭眼,心如死灰,扯出一个讥诮的笑:“你都知道了,何故再来问我?” 她偏过头,试图避开他的钳制。陆观阙察觉,直接攥紧她湿透的前襟,将她拽到怀里:“看着我。” “孟悬黎,我真是小瞧你了。嗯?装失忆,装乖顺,还要张罗着给我纳妾!在我身边,心里想的都是怎么逃离!如今逃到这里,连海都敢跳!” “你知不知道……” 他眼底泛着红丝,怒火与心疼在心中如翻江倒海,层层袭来。后面的话,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陆观阙在长安见到信的时候,几乎魂飞魄散。一路上,日夜兼程,也不知跑死多少马,好不容易到了东都,还扑了个空。 后来费尽力气,将整个东都翻了一遍,才有了线索。刚追到岭南地界,又亲眼见她纵身一跃。 她这接二连三的举动,当真是比杀了他还要痛心。 孟悬黎被他抱得喘不过气,蹙眉挣扎:“不然呢?难道让我等你回来,继续被你圈在府里,被你折磨而死?” “折磨?” 陆观阙心口传来刺痛,他握住她的后颈,逼她抬眼:“若我真想折磨你,你以为你能走出国公府?若我真圈着你,就不会只派一个秋荷看着你!” 孟悬黎苦笑,哽咽道:“那我是不是该对你感恩戴德?”说着,她的泪珠忍不住滑落。 陆观阙盯着她的眼尾的水光,感觉自己的心被片成了碎末。 他抵住她的额头,极力压制心中的怒火,低哑道:“所以,你宁愿跳海,宁愿冒着被流寇杀死的风险,也要离开我?是么?” 孟悬黎身子发软,有些站不住,旋即凄然一笑:“是。” 话音刚落,陆观阙解下披风,将她包裹着打横抱起。顿了顿,他自嘲道:“原来你这么恨我……其实,你恨我也好,总比心里没有我强。” “我告诉你,这辈子只要我活着,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你休想再离开我半步。” 海风卷着腥气袭来,他的话像海底的礁石,冰冷而执拗,重重砸在孟悬黎心上。 她隔着日光,模糊望向他的侧脸和黑眸,一股彻骨的寒意蔓延全身。 孟悬黎身心俱疲,缓缓闭上了眼,后来他还说了什么,她有些记不得了,只记得,车帘落下时,万籁俱寂。 # 当晚,他们没有宿在驿馆,而是去了当地刺史的别院。雨点砸在芭蕉叶上,啪啦作响,窗子上凝出水雾,庭院依山而建,漫起一层白茫茫的烟霭。 陆观阙抱着孟悬黎,径直步入浴间,这里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物。 他将她放下,孟悬黎双脚落地,踉跄了一下。陆观阙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稳住。 孟悬黎别过脸,嗓子哑得厉害:“我自己来。” 陆观阙见状,反将她摁在椅上,冷声道:“我看我是把你娇纵过头了,出来没几日,脾气倒不小。” 孟悬黎揉按额间,抬起脸,对上他的眼睛:“你这般嫌弃我,不如出去,我自己洗。” 陆观阙像是没听见,目光黏在她身上,湿透的衣裳紧紧贴着她的肌肤,勾勒出纤细却不失韧性的轮廓。 “看我如此狼狈,你很高兴?”孟悬黎见他盯着自己看,咬着唇,瞪了他一眼。 “高兴。”陆观阙抬手,慢条斯理地解开她的系带,“好不容易逮到你,我自然高兴。” 孟悬黎瞥见他眼底的血丝,怔了一瞬,倏地垂首,低声道:“我绝对不会和你回去的。” 陆观阙摇首,指尖滑过她颈间肌肤。 孟悬黎刺痛蹙眉,冷冷道:“你再怎么威胁我,我都不会和你回去。” “阿黎的话,说的有些早。”陆观阙淡淡道。 说话间,陆观阙将她的外衫褪下,扔在地上,发出湿闷的声响。 孟悬黎僵着身子,试图忽视这种令人尴尬的触碰:“你出去,我自己洗。” “那可不行。”陆观阙意味不明道,“我还有话没说。” 孟悬黎懒得理他:“什么话?” “你以为,你把嘉和送到许州,就没了后顾之忧?”陆观阙目光落在她身前,嗓音低哑,“还有你那小丫鬟,如今登了舟,正在寻你呢。” 孟悬黎眯起眼睛,死死盯着他:“你连襁褓婴孩都不肯放过?” “不是我不肯放过她,而是,这孩子得你看重。我不拿她挟制你,我还能拿谁呢?嗯?” 孟悬黎心下冷笑,千算万算,没算到父亲居然那么不中用,三言两语,就把嘉和交给陆观阙了。还有陆观阙,千里迢迢,把嘉和抱到岭南,就为逼她就范。 这两个人简直是豺狼虎豹,她当初怎么就相信父亲能好好照顾嘉和? 孟悬黎越想越恨,猛地跃起,反手就是一巴掌:“你们都是混蛋!我爹是,你更是!” “啪”的一声,陆观阙不闪不避,反而抚上面颊,如鬼魅般瞧着她:“打得好。” “这说明,我来对了。”言罢,他微微一笑,将她摁在椅上,继续给她脱衣裳。 孟悬黎浑身都在抗拒他,伸手去打,抬腿去踢,甚至,现在给她一把刀,她都能取了他的性命。 陆观阙沉着脸,一把扣住她的足踝,阴冷望去:“孟悬黎,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跟我回去已成定局。” 第50章 “我劝你安分些。”他的声音像冬日的雨,有一种特别的湿冷,“不然,便不是这般惬意了。” 孟悬黎低眸,对上他的眼睛,浑身血液逆流,足尖蜷缩,惊惧中,她闭着眼,一幅赴死之态。 当最后一件贴身小衣被褪下时,微凉的空气触及肌肤,她下意识环抱住双臂,将自己蜷缩起来。 陆观阙站起身,将她抱在怀里,放在热汤中。 烛光与水汽交织,孟悬黎唇红齿白,乌发淌在胸前,雪肤蒙上一层暧昧的光影。 陆观阙眼神静如深潭,目光端详着她,停留了许久。孟悬黎咬唇瞪他,却看不透他眼中复杂的情绪。 须臾,陆观阙拿起温热的布巾,浸入热水盆中,绞得半干,为她擦拭。 布巾轻柔,他的力道却不轻柔,甚至还带着一种明确的惩戒意味。所过之处,都让她泛起淡淡红痕,尤其是那细微处,更是让她酥麻刺疼。 她闭着眼,牙关紧咬,感觉陆观阙是要擦去海水的痕迹,擦去她逃离的念想,甚至还要擦去她身上不属于他的气息。 视觉渐消,触觉和听觉愈发清晰。孟悬黎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听到他平稳却隐忍的呼吸,还闻到他身上那熟悉,却令她心悸的冷冽气息。 倏然,孟悬黎缩回手,倒吸凉气:“疼死了……” “还知道疼?” 陆观阙捏住她的手腕,抬起她的胳膊,擦拭她的手臂内侧。 孟悬黎猛地一颤,忍不住要挥开他,却被他握得更紧。 “别动。”他低声警告,带着威胁的意味。 整个沐浴过程,只有布巾入水、绞干、擦拭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之间紧绷欲裂的呼吸声。 她想,这不是惬意的沐浴,而是沉默的“训诫”。 孟悬黎靠在桶壁,忽而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了。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无论她逃到哪里,变得如何狼狈,最终清理这一切的人 ,只能是他。 洗完后,陆观阙用宽大干燥的软巾将她裹住,拦腰抱起,步入内间的床榻。 她在他怀里轻得像一瞥月影儿,却又重得让他心尖沉坠。 穿过回廊时,夜风拂过,孟悬黎的湿发散出淡淡的香气,和他身上的味道交缠在一起,让陆观阙差点失神。 步入内间,他将她放在床上,孟悬黎缩在被褥里,露出一张苍白却又染上红晕的脸。 陆观阙立在床边,居高临下,端详着她的脸。须臾,他俯身,拂开她额前湿漉的碎发,指尖停在她微微颤抖的眼睫上。 “记住这种感觉,阿黎。”他嗓音低哑,“这辈子,你都别想再忘记。” 此话一出,孟悬黎惊惶望着帐幔上的鸳鸯,身子凉阴阴的,僵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他这话,是在警告她?若再逃走,他会比这次更狠辣无情? 孟悬黎心中泛起苦水,明明差一点就能离开了,被他逮到,再回东都,这辈子是不是都没有机会逃出来了? 不,绝不。 她一定还有机会离开,只不过,在离开前,得给嘉和好好盘算未来。 虽说她答应孟岫玉照顾这孩子,但自己日后离开东都,一路上少不得要颠沛流离,她不能连累这孩子。 可……将她送到哪里比较妥当? 等等。孟岫玉生母是琅琊王家女,虽说如今已经不在了,但王家那几个舅舅,也都是丰标不凡,若把嘉和送过去,想必他们会用心护着她。 但要怎么联系王家人? 正怔忡间,陆观阙褪去外袍,一身素白中衣,躺在她身侧。他沉默良久,方道:“还在想如何逃?” 孟悬黎心下冷笑,不想着离开,难道还想着跟他举案齐眉,好好过日子?虽然从前有过这样的痴心,但以后,绝对没有。 “又成哑巴了?” 陆观阙抬手放下帐幔,隔绝外面的虫鸣声,旋即掀开被褥,凝视着她的侧脸。 “没有。”孟悬黎思索片刻,低声道,“你想让我回去,也成,但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条件?活到现在,你是头一个敢对我陆观阙提条件的。”陆观阙眯着眼,语气不算太好。 孟悬黎见他不肯答应,别过脸,不作声了。 沉默良久,温热的气息包裹着她,陆观阙将她的身子侧过来,叹声道:“你且说说看。” 孟悬黎努了努嘴,抛出鱼饵:“一,你派人把嘉和送到琅琊王家,再送去一封信,让他们好好照顾这孩子。二,派人把暗香安全送回家。三,你不能再用别人的性命来威胁我。” “好。” 陆观阙答应的很干脆,反让孟悬黎生疑,问道:“当真?” 陆观阙目光沉冷,意味不明道:“若你不再逃,我自能做到。” 孟悬黎眯起眼睛,原来他仍然不相信自己会乖乖跟他回去,也罢,谁让她也不相信他能履约。 不过,若真把嘉和送到琅琊,王家那些人,应该不会将嘉和给陆观阙。还有暗香,她那么聪明,历经此事,警惕心也会更高。 “我不逃。”孟悬黎微微一笑,回视他。 陆观阙“嗯”了一声,幽幽道:“但愿如此。” 他的声音很轻,却听得她背后发凉,不禁打了个冷颤。 陆观阙似乎察觉,将手搭在她的腰腹上,温柔道:“睡吧,明日就回去。” 孟悬黎怔了怔,抬眸望向他的下颔,只觉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但究竟怪在哪里,她还不清楚。 # 六月初,夏日初至,热风撩人。 丫鬟们见两人归来,都很有眼色,行礼退下后,庭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的身影。 孟悬黎刚进棠梨居,便闻荷香溢散,整个人仿佛可以躺在荷叶上,惬意悠悠。 只不过,这院子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四面抄手游廊,中间石路,两侧种植着海棠梨花,抬眸一望,匾额上的字,似是陆观阙亲笔。 “喜欢么?”陆观阙含笑望她,温柔道,“外面日头毒,咱们先进去吧。” 孟悬黎深觉此人怪异,那晚之后,就一直对自己笑,有时候笑得让她脚心发凉,直穿颅顶。 她讪讪应付了句:“挺喜欢的。” 方踏进屋门,便听到门扉“砰”地一声被人关上,她惊讶回首,见陆观阙笑意深深:“阿黎既然回来了,又答应我不再逃,便证明给我看。” 孟悬黎追想他那晚的反常,果然怪异,他根本不相信她,他就是想圈禁自己,所以他才假意答应。 “证明什么?”她咬着唇,双手去推门,冷冷道,“你把门打开!” “打开?”陆观阙见她还是这般倔强,忽而敛起笑容,轻声如寒冰,“好不容易抓到你,怎么舍得再放你离开?” “这间屋子,如今只有我能进出。” 陆观阙去岭南之前,就吩咐人特意修整了这屋子,窗棂俱换了金木打造,门外落了重锁,专为囚她,试探她是否心甘情愿回来。 孟悬黎转身四顾,眼风一扫,发现这屋里的东西,全被换掉了,甚至连蜡烛都没有。多宝格上空空如也,连个瓷瓶都不见,生怕她拿了碎瓷片自戕。 她哑然失笑,忙搬着鼓凳,向窗子砸去。 陆观阙听了,眯起眼睛,冷沉道:“阿黎,我劝你还是少费些力气。你若乖一些,我明日便将你放出来。” “今晚,你就在里面好好想想,以后是要乖乖待在我身边,还是执意要离开。” 孟悬黎额间出汗,越想越恨,还不如在路上直接跑了算了。如今困在这里,完全跟外人联系不上。 她放下鼓凳,忽而瞥见床榻,心生一计,委屈说道:“屋子太黑,我睡觉会做噩梦。” “噩梦?”陆观阙沉默片刻,想到她从前常做噩梦,被梦魇所困,旋即说道,“今晚,我陪你。” 孟悬黎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逼出哭腔:“陆观阙,你个骗子,把我困在这里,不让我出去。嘴上说陪我,说不定到晚上就忘了。” “不会忘。” 陆观阙抬手,明明是决心将她锁在此处,试探她的心意。她这一哭,他竟有些心软,甚至,这会儿都想把她放出来。 “那你今晚定要来……”孟悬黎眯着眼,死死盯着床榻。 “好。” # 夜半时分,内室一片寂然,孟悬黎盥漱后,侧躺在床上,静候陆观阙的到来。 她指尖悄悄探入枕下,触到那支寻觅良久的金簪,簪尖被她磨得极利,到时候,就别怪她狠心了。 谁让他把她锁在这里的。 她必得让他吃些苦头才行。 不多久,门锁轻响,陆观阙推门而入,悄无声息走到内室,坐在床沿。 孟悬黎察觉他来,挤出两滴泪,淡淡道:“早知如此,我就不答应你回来,直接死在海里算了。” “还怨我?”陆观阙轻轻拍她的肩,示意她转身,“被你骗久了,我也是不得已。” 第51章 不得已?把囚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孟悬黎暗中攥紧金簪。她撑起身子,被他围困在角落,小声道:“怎么不得已?” “我都答应你回来了。”孟悬黎抬眸,对上他的眼睛,“还要我怎样?” “是真心回来的么?”陆观阙凝视着她,“若不是她们,你不会回来的。”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你现在心气浮躁,在这屋子里待几天,好好想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孟悬黎听到“做错了什么”,眼底染上一抹厉色,幽幽道:“屋里太暗,你近些。” 说着,陆观阙抚上她的双肩,就要去抱她。孟悬黎冷眼怒视,握着手中的金簪,朝着他的后背,用力刺去。 这一下,她用尽全力,簪尖没入衣裳,发出沉闷的撕裂声。 陆观阙闷哼吃痛,反手按住伤处,咬牙切齿地端详着她。血珠从指缝间渗出来,滴在被褥上,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 孟悬黎微微一笑,下颔蹭着他的颈间,低冷道:“我根本就没有错。错的人,是你。” “你不是想把我囚在这儿?我告诉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说完,她将他推倒,就要下床,陆观阙猛地将她拽回,压在身下,浑身散发着狼的气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屋子里的东西,无论大小,都是我让人亲手准备的?” “那又怎样?”孟悬黎偏着脸,胸口猛烈起 伏。 “怎样?” 陆观阙反手将簪子拔出来,扔在地上,发出脆声。他抬手褪下外袍,露出里面的护心甲。 孟悬黎瞥了一眼,忽而明白了什么。她狂乱挣扎,陆观阙摁住她的双腕,隐忍道:“今日听闻你骤然流泪,我以为你是真难过。” “甚至,我还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陆观阙哑然失笑,“穿上这护心甲时,我还竭力骗自己,你让我今晚来,是因为害怕。” “可现在……”陆观阙握住她的脖颈,悲泣道,“阿黎,你是真的想让我死啊!” 孟悬黎呼吸急促,抓住帐幔,还想往外面逃。陆观阙眼眸猩红,忽而失笑,眸底翻涌着骇浪。 他扯下帐幔上的流苏,缚住她的手腕,青丝交缠如墨浪灭顶。 他轻啮她耳畔玉珠,气息灼灼,哑声缱绻道:“你既救了我……” “便该知晓,这辈子,你都是我的药。” “我根本就不想救你!”孟悬黎的指尖划过陆观阙的背,留下一道道血痕,“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陆观阙撬开她的唇齿,将她的手腕举过头顶,褪去她的衣裳。 须臾,孟悬黎眼神涣散,疼痛和酥麻像蚂蚁一样,咬着她的身子。她不安扭动着,昏暗中,闭着眼,一幅任他摆弄的态度。 “陆观阙,你说过,你不会强迫我的。”她的声音平静的可怕。 陆观阙怔了怔,旋即松了手,给她盖上了被褥:“我说到做到,那你呢?” 孟悬黎心弦崩裂,蜷缩着,像受伤的幼兽:“我不知道,是你说我做错了……我根本就没错……错的是你……” “是你要囚禁我的……是你让我变成了这样……是你,都是你!” 声声凄厉,陆观阙心中五味杂陈,不免放低声音:“我不怪你。” “那你把我放走。”她忽而回神。 陆观阙眸色一暗,心下深觉她还在筹谋:“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但必须在我身边。” “明日我将这屋子的东西撤了,你就去廊下晒晒太阳。”陆观阙背后刺痛,强忍着安慰她,“我去包扎一下。” 陆观阙合门离去,孟悬黎闭着眼,没有回首看他。 # 次日,孟悬黎在噩梦中醒来,抬眼四顾,但见空寂辽阔,满室凄清。 她挣扎着坐起身,只觉浑身酸痛,低头看见手腕上被流苏勒出的红痕,想到昨晚种种。 她深深叹气,只觉自己想要逃出去,还要再镇定些,再费些心血。不然,就昨晚那般,只能被困在这四方天里。 陆观阙再次进来时,已是傍晚,见她神魂抽离,正在喝药,孟悬黎眼睛不动,死死盯着茶盏,一饮而尽。 “喝的什么药?这么苦?”陆观阙夺过,茶盏底残留着黑色的汤药,散发着不同寻常的苦涩气息。 孟悬黎也不抬眼,淡淡道:“安神汤而已。” 陆观阙蹙眉,深觉不对,忽而厉声,对下人吩咐道:“去请余太医!” 第35章 恨君不思君(4) 晚霞透过窗子,落在孟悬黎的余光中。她抬眼一望,发现陆观阙的眼睛像海底的礁石,随着海浪波动,只留下了执拗与强势。 陆观阙见她冷淡不语,将茶盏放下,掏出丝绢,微微俯身,给她擦拭唇角的药渍。 热息忽至,孟悬黎眼睫乱眨,别过红脸,不去看他。 陆观阙轻微一笑,落座对面:“余太医医术高明,定能治好你的梦魇。” “如今我喝什么药,世子爷都要管。”孟悬黎勾起唇角,讥讽道,“对我可真‘贴心’。” 贴心? 他是担心她生病,怕她故意隐瞒病情,所以才派人去请太医。 陆观阙以手支颐,忽而想到晨时,收到父亲在长安病故的密信。他独坐书房良久,如今脑海里全是父亲泪流满面的样子。 “我这几日总做梦,梦到你母亲还在,梦到你还没长大,咱们还是一家人。”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未能护住你母亲,恨我此后沉溺悲痛,迁怒于你,对你苛责疏离,让你孤戾成长。” “然,有一事……” 正追想着,余太医推门而入,步至内室,躬身行礼:“微臣参见世子爷,世子妃。” “起来吧。”陆观阙回神,看向炕桌上的茶盏,“你来看看这是什么药。” 余太医望了望,小心翼翼上前,观察一番,方道:“此药乃安神汤。” 陆观阙松了一口气,却见孟悬黎微微勾唇,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冷淡疏离,遂低沉道:“内子这几日常做噩梦,劳烦太医给内子看看。” 倏然,孟悬黎睁大圆眼,手指微颤,看起来有些不愿意。 陆观阙眯着眼望了望,心下有说不出的怪异,遂温和道:“阿黎,把手放上去。” 孟悬黎蹙眉,顿了顿,将手放在迎枕上。 余太医态度恳切,隔着帕子搭上去,须臾,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方道:“世子妃她……”说着,他看了一眼陆观阙。 “内子怎么了?”陆观阙眼神渐深,低声询问,“说。” 余太医面露苦色,颤巍巍道:“世子妃她体寒阴虚……也许……似乎……大概……最近服用了避子药。” 陆观阙彻底阴了脸色,瞬息间,侧首一望,死死盯着孟悬黎,见她沉默不言,便更确认了此事——她根本就不想留在他身边。 她还想逃。 陆观阙心脏抽搐,猛然站起身,顿了顿,近乎平静道:“余太医,你先出去,我与内子有话说。” “微臣告退。”余太医提着药箱,麻溜窜出去。 门扉关合,内室唯余两人。 孟悬黎见势,自知躲不过,反而平静了许多:“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陆观阙额角青筋凸起,疾步走到她身边,双臂撑在她两侧,呼吸凌乱:“哪儿来的避子药?” “自然是买来的。”孟悬黎云淡风轻,往绣枕上靠了靠。 见她如此,陆观阙气不打一处来,手指狠狠插进她的长发,阴冷道:“难怪你非要那小丫鬟,难怪你不顾自己的性命,说跳海就跳海!” “你就这么厌恶我?宁愿伤害自己的身子,也不愿怀我的骨血?是么?” 残余的苦药在孟悬黎唇齿间回荡,她努了努嘴,抬眸,眼睛亮亮的,平视看他:“对,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怀你的骨血。” 此话一落,内室死寂,像烟花升空后的余韵,梦幻又落寞。 “那药是我自己配的,暗香只是帮我递了出去,其余什么都不知道。”孟悬黎见他不语,怕他再借机伤害暗香。 陆观阙哑然失笑,心口传来刺痛,手指摩挲着她的侧脸,强忍心绪:“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你?” 孟悬黎见他眼眸猩红,偏过脸,淡淡道:“你若想要孩子,纳妾也好,再娶也好,总会有许多办法的。” “我也是如此,想生便生,不想生就不生。想和谁生,就和……” 话还没说完,陆观阙将她狠狠压在榻上,捂住她的唇:“你给我闭嘴!” 孟悬黎瞪大双眼,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陆观阙,尽管他在极力忍耐和克制,但来自他的压迫感,此时全然笼罩在她的身上。 陆观阙抵着她的额头,呼吸颤抖,近乎惊痛:“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从来都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是不是?” “你不想要孩子,你不想怀我的骨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52章 他额角渗出冷汗,眼睛发烫,声音低哑:“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自己的身子?” “你不知道痛的么 ?” 孟悬黎觉得自己的脸颊被撕成了碎花,她声音低下来,带着些艰涩:“我自然知道痛的。” “可我若告诉你,你会把我圈在这里,再不让我出去。” “我能有什么办法?” 陆观阙哑然失笑,缓慢直起身,喉间刺痛:“你说你没办法……” “你没办法就能联系外面人?你没办法就能金蝉脱壳?你没办法就能跑到岭南?” “我……”孟悬黎胸口憋闷,好似一团棉花堵在嗓间,出不来气,也说不出半句话。 陆观阙脸色异常苍白,他按着额角,踉跄转过身,往外间走。 孟悬黎垂首,细微的愧疚感油然而起,像针尖一样,轻轻刺了一下她的心。 她是不是说得有些过了?伤到他了? 可之前那些事,始作俑者都是他啊…… 正恍惚,外间忽而传来沉闷的响声。孟悬黎侧首一望,见陆观阙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心跳骤停,忙赶下榻,赤足疾步,猛然推开门,着急道:“你去找余太医,就说世子爷昏倒,让他速速来国公府。” “你去喊德叔,让他把世子爷扶到内室。” “动作轻些,别声张。” 孟悬黎跪在地上,掏出丝绢,擦拭他唇角近乎紫黑的鲜血。 她缓了一口气,尽力去避免来自心口,呼之欲出的疼痛感。 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因为她的缘故倒下,否则,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日后必定激化矛盾。 他若真出了什么事,别说走了,她连活下去都难说。 # 余太医刚离开国公府没多久,就被请了回来,进来时,见孟悬黎还是坐在那里,有些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给陆观阙把完脉,他走到孟悬黎面前,低声道:“世子爷脉象端直而长,实乃怒火攻心……” 不等余太医的话说完,孟悬黎直接打断,吩咐道:“你去给他开些黄芩、柴胡、龙胆草,还有……” “还有茯苓。”余太医接话,目光赞许,略一点头,“微臣这就去。” 孟悬黎见他离开,搬了个圈椅,挨着床沿坐下,合上了双眼。 他方才倒下去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她脑海中反复惊响。 陆观阙的父亲,也就是那位国公爷,昨日去世了。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件事。 如今知道了,似乎有些晚了,毕竟,陆观阙已经被自己气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孟悬黎深吸一口气,混乱的思绪逐渐沉淀下来。 她发现,自己从前的反抗、逃离、硬碰硬,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无论开始筹划的有多好,最后的结果都是撞得头破血流,将他逼得更加极端偏执,将自己陷入更深的困境。 她缓缓睁眼,目光落在陆观阙脸上。 此刻,他褪去了所有强势和愤怒,眉目紧皱,薄唇抿成一条线,整个人透露出令人怜爱的脆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和他硬碰硬下去,她能把他逼疯,他也能把她逼疯。 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 孟悬黎眯起眼睛,眼底晕染出冷漠。既然暂时逃不掉,既然他的执念这么深,或许,她可以利用这一切? 利用他此时的虚弱,利用他的执念,利用他心意……甚至,可以利用他对自己的那点“好”。 她恍然起身,拉上帐幔,侧躺在他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 她想给他拉被褥,却不小心掠到了他手臂上的红痕,定睛一看,十分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狼咬了。 孟悬黎眼神复杂,沉默了半响。 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眼神渐渐黯淡,依偎在了他怀里。 # 陆观阙醒来时,头痛欲裂,喉间干涩,身子仿佛刚从深海中打捞出来,沉闷,无力。 他微微一动,垂眸看到孟悬黎蜷缩在他怀里,呼吸平缓,睡得很沉。 她的手搭在他的胸膛上,姿态温顺安静,是一种有悠远梦幻的感觉。 陆观阙喉间滚动,闭了闭眼,只觉自己是在做梦。 他并未推开她,只是静静端详着她的睡颜,目光如利剑,细细挑开她身上的伪装。 热风忽至,陆观阙轻哼冷笑,她倒是学聪明了,看见自己怒火攻心,知道硬碰硬不成,就开始用软刀子了。 孟悬黎像是被他吵醒,倏地蹙眉,缓缓睁开眼。 她抬眸,对上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微颤抖,刻意担忧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说着,她抬手去探他的额头。 陆观阙猛然攥住她的手腕,声音沙哑:“阿黎,你的演技真的很差。” 她吃痛,倒吸凉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因为我才生病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发现硬的不成,想要来软的?” 陆观阙单手抚上她的脸,迫使她直视着自己:“还是趁着我生病这个机会,放松我的警惕,骗取我的信任……” “为你下一次逃走做足准备?” 他的话,组合在一起,像一副九连环,精准地让她为难,让她解不开,让她找不到出路。 思索了一瞬,孟悬黎咬着唇,苍白辩解:“我没有……” 陆观阙在暗处盯着她,目光意味不明。 忽而,他松开她,缓慢起身,披了件外袍,径直走向外间,沉声吩咐道:“德叔,把那些东西都拿进来。” 德叔应声而去,又急促而来,手里捧着紫檀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罗汉床的炕桌上。 陆观阙摆了摆手,德叔合门退下。 孟悬黎隔着轻纱帐幔,看着眼前这一切,实在是一头雾水,搞不懂陆观阙要做什么。 倏地,陆观阙坐在罗汉床上,远远盯着孟悬黎,沉声道:“过来,打开它。” 孟悬黎趿拉着鞋,走到他面前,心里油然升起不安感。她颤着手,小心打开匣子盖。 里面是她从前珍爱的诗词杂记、闲暇时绘制的小人图、看医典记下的易容册子。 甚至……还有那本她精心制作,记录了无数逃跑细则的《狸猫闯岭南》。 一笔一画,都是她的心血,都是她渴望自由的证明。 “你……你什么时候……”她声音发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从我由长安至东都时。”陆观阙语气平淡,带着些掌控感,“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能瞒的过我?” 原来是这样。 她跟着他回东都后,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这些东西。本以为是给了暗香,谁知,被他搜了去。 正想着,陆观阙俯身拿起那本册子,随意翻了两页,讥讽道:“以前,你总在桌上写来写去,我一看,书名叫《警世通言》,也就没翻过。” “谁知,这封皮撕开后,写得是什么《狸猫闯岭南》?” 陆观阙轻哼一笑:“怎么?你这小狸猫,还想闯岭南?” 孟悬黎胸口起伏,憋着气,不吭声。 陆观阙将册子扔回匣子,然后,从旁边格子上摸到一个火折子,擦亮,紫蓝的火苗跳动着,映在他的侧脸上。 “烧了它们。”他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 孟悬黎瞳孔骤缩,轻微摇了摇头:“不行……” 这可是她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就这么烧了,日后再整理,可就更浪费时间了。 “烧了。” “一本都不许留。”陆观阙将火折子递给她,目光深冷,像那火苗一样,“当着我的面,把它们烧了。” 见她不肯接,陆观阙从后面圈抱着她,蛊惑道:“阿黎不是想让我相信你?” “那就把这些东西烧了,把你想要逃离的小心思,彻底毁掉。” “不然的话……”陆观阙顿了顿,含住她的耳垂上的软肉,“你现在的温顺,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孟悬黎看着那火苗,又看向那匣子里的 旧物,手指冰凉,浑身血液倒流。 他在逼她,逼她亲手斩断从前,逼她臣服于他。 这是一场残忍的投名状。 须臾,她颤抖着,接过了那灼热的火折子。 陆观阙松开她,坐在罗汉床上,冷眼旁观,等待着她的选择。 第36章 庭院深几许(1) 火苗长出牙齿,一寸一寸咀嚼着那些娟秀字迹,最后,牙齿渐渐隐去,转为赤红。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气,橘红色的光映在孟悬黎的脸上,闪闪烁烁,明灭可见。 手心被火折子烫得发热,她却没什么感觉,只是一本接一本,将那些承载她灵魂的手札投入火焰中。 直至最后一点火星儿熄灭,满匣灰烬,一室死寂。 第53章 陆观阙始终沉默不语,抬眼望去,凝视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见她全程没有反抗,没有后悔,他脸色才阴转多云。 倏然,他起身,朝她伸出手。 孟悬黎怔了怔,旋即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陆观阙用力一握,将她拉近,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颈,迫使她看着他。 “很好。” 他嗓音低哑,却字字清晰:“小狸猫就该这般听话。” 孟悬黎垂着眼,掩盖所有情绪,轻轻“嗯”了一声。 陆观阙目光锁着她,停留了半响,试图寻找她的破绽,寻觅良久,最终只是闭了闭眼。 “这些东西,会有人来收拾。”他拉着她,绕过屏风,坐在床沿,“陪我再睡会儿。” 他身心俱疲,需要休息,更需要消化她这转变的性子。 孟悬黎依言脱掉外袍,轻手轻脚,躺在里侧,背对着他。 陆观阙不悦,转过她的身子,揽入怀中,下颔蹭了蹭她的长发。 孟悬黎咬着下唇,心中念头飞转,陆观阙与他父亲关系再不好,终究是父子,国公之丧更是天大的事。 他如今不表态,将会影响许多事。 孟悬黎斟酌着语气,出于关切,轻声问道:“国公爷的丧仪……是在东都办,还是在长安办?” 陆观阙怔了怔,缓缓垂眼,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看了她许久,久到孟悬黎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担忧。 倏然,陆观阙极淡地勾了一下唇,开口说:“怎么?” 他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疲惫和讽刺:“问得这么清楚,是想着回长安,路途遥远,或可逃离?” “还是琢磨着在东都,你更熟悉环境,更容易找到脱身的时机?” 孟悬黎心头怔愣,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他在这种时候,想的还是防备她?! 她掩去心中的慌乱和恼怒,低声道:“我没有,我只是循例问问,也好提前准备……” “此事不必你操心。”陆观阙打断她,不容置疑道,“就在长安办。”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孟悬黎的意料。 按理说,国公之丧,回归原籍东都才是正理。 留在长安,是怕路上生变?还是东都这边,有他无法掌控的危险? 陆观阙似乎看透她的疑惑,却不解释,只冷冷道:“父亲生前最后一段时日在长安静养,于此发丧,也说得过去。” 他顿了顿,方道:“你只需安分待在我身边,其余的事,不必知道,也不必过问。” 他这话里带着明显的警告,孟悬黎努了努唇,低声应道:“我明白了。” 陆观阙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脸上离开。 他叹了一口气,想到父亲的死,从前的秘事,不明的仇敌,以及身边这个时刻都想着逃离的她…… 一切都在逼着他必须更快、更狠、更算无遗策。 # 几日后,长安下起了蒙蒙细雨。 白幡低垂,青衣奏乐,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燃烧的气息。 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皆面色凝重,低声交谈。 孟悬黎一身缟素,立在灵堂一侧,依礼答谢。 她低垂着脸,看似悲泣,眼神却一直在观察周围。 陆观阙就在不远处,同样一身孝服,身姿如松,正在接待前来致哀的权贵重臣。 他神色冷峻,眼神深沉,应对交流间,滴水不漏,自有一种压迫感。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时刻,孟悬黎也能清晰感觉到,身旁有几道隐晦的视线在盯着自己。 是陆观阙安排的人。 她微微一笑,觉得自己像个棋子,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这种窒息感,无时无刻压迫着她。 怔忡间,灵堂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孟悬黎抬眸望去,只见何二公子携其夫人正缓步进入。 何二公子与陆观阙拱手致意,低声交谈了几句。 何二夫人则安静地跟在身后,容貌明丽,眉眼间尽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 孟悬黎眯起眼睛,心想这实在是个好机会。 待何二夫人上前焚香祭拜,依礼回谢时,孟悬黎微微抬眸,目光和何二夫人有了一瞬间的交汇。 她尽力让神情显得真诚且无助,轻声开口道:“何二夫人肯前来,感激不尽。” “前次在喜宴上,咱们有幸见过一面。” 何二夫人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位久闻其名的世子妃会主动和她搭话。 她躬身行礼,见孟悬黎面色苍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心中有说不出的亲近感。 何二夫人莞尔一笑:“世子妃言重了,国公爷仙逝,我等理应前来尽一份心。” “还望世子妃节哀顺变,保重身子要紧。” 声音柔和,带着吴侬软语的腔调,听起来十分悦耳。 孟悬黎见她回应友善,心中稍定,接着她的话,轻声问道:“听闻夫人祖籍金陵?” “那真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 她的话并不唐突,听起来无非就是久居北方之人对江南普遍的向往。 何二夫人答道:“正是,金陵虽不比东都繁华,但也算是清雅宜居之地。” “清雅宜居……”孟悬黎轻声附和,转而哀伤,“只可惜,如今……” 说着,她再次垂下头,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仿佛十分悲伤。 何二夫人见她如此,心下更生怜悯,只觉这位世子妃虽身份贵重,却着实拘束。 她温言道:“世子妃若得闲,或可去金陵走走,届时我必当奉陪。” 这话多半是客套,却让孟悬黎有些暗喜,她要的就是这样的话头,一个未来可能联系的话头。 “夫人厚意,悬黎心领。” 孟悬黎抬起脸,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却不再多言。 恰有新的宾客上前,何二夫人也不便久留,再次说了声“节哀”,便随侍女离开了。 孟悬黎垂下脸,指尖攥着手心。 方才她没有特别热切,只是一些寒暄,顺带提及对方家乡,表达了向往之意,一切都是正常的交流。 身旁这些人就算一五一十告诉陆观阙,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她轻轻叹气,这微弱的联系,需要她耐心等待,等待那何二夫人能主动上门。 #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谢明檀倚着软枕,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轻轻叹气。 一旁闭目养神的何如珩睁开眼,揽过她的肩,笑问:“怎么了?可是累了?” 谢明檀摇摇头:“不累,我是在想世子妃。” “孟悬黎?”何如珩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你想她做什么?” “她可是陆观阙的眼珠子,碰不得,说不得。”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觉得奇怪。”谢明檀坐直了些。 “昨日在灵堂,我见她模样甚是可怜,全然不似你说的那般……那般……”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 何如珩闻言嗤笑,轻刮了她的鼻尖:“我的傻明檀,你才见过她两面,可知道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语气略带调侃:“陆观阙那家伙,瞧着像个石头,偏偏在他那世子妃身上,栽了不止一个跟头。” “哦 ?”谢明檀着实好奇,问道,“怎么回事?” “陆观阙嘴严得很,具体缘由我也不甚清楚。” 何如珩压低了声音:“但我可知道,他好几回受伤,都和他那世子妃有关。” “有一回伤得极重,险些丢了半条命,余太医在府上住了七八日,他硬是瞒得死死的,对外只称着了风寒。” “宫里人问起,也都被挡了回去。原因嘛,就是怕深究下去,牵扯出他那位心肝宝贝。” 谢明檀惊讶掩口:“竟有此事?可我今日看她……并不像肆意妄为之人。” 她想起孟悬黎那双哀愁的眼睛:“倒像是被吓到的小雀儿。” “许是装的?”何如珩漫不经心道,“又或许是被陆观阙拘得狠了,没了脾气?” “总之,那两口子的事,你呀,少去打听为妙。”他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多想。 谢明檀沉默下来,她一直觉得眼见未必为实,但世子妃那神情并不像是装的。 若真如何如珩所说,世子爷屡次为她受伤却隐瞒,那这隐瞒背后,是极致的爱护,还是……不容外人窥探的禁锢? 世子妃的柔弱谦卑,究竟是本性?还是长期压抑的结果? 谢明檀越想越觉得,有必要再去见一见孟悬黎,至少弄清楚自己那莫名的担忧和好奇,究竟从何而来。 “夫君。” 她忽然拉住何如珩的衣袖,声音软了几分:“回京后,我想去看看世子妃,就当是说说体己话,怎么样?” 何如珩立刻摇头:“不成不成。” “他们国公府现在跟铁桶一般,别说人了,水都泼不进去。你独自上门,陆观阙寻个由头就把你打发了。” 第54章 谢明檀料到他会这样说,眨了眨眼,轻轻晃着他的胳膊:“所以呀……这不是有夫君你嘛!” “你和世子爷是同窗好友,你带我一起去,就说……就说吊唁之后,心中挂念,特来探望。” “他总不好连你的面子都不给吧?” 何如珩看着她难得撒娇的模样,心下好笑又无奈:“你呀,就是好奇心重。” “罢了罢了。” 他终是妥协,捏了捏她的脸颊:“谁让我娶了你这么个心肠软的小娘子呢?” “回京后,寻个日子,我陪你去一趟就是。” “不过说好了,只是去看看,不许多问,更不许掺合人家的事,听到没?” “知道啦!”谢明檀立刻笑逐颜开,抱着他,“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带我去!” 何如珩搂抱着她,摇首失笑,心里却盘算着,到时候该怎么去和陆观阙开这个口。 毕竟,去探视他那金屋藏娇的世子妃,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 七月上,蝉声透过绿荫,显得有几分慵懒。水榭临湖,微风习来,稍稍驱散了暑气。 石桌上摆着瓜果和清茶,沉香袅袅,实在是惬意。 谢明檀摇着团扇,目光落在孟悬黎身上。 孟悬黎身着浅绿纱裙,垂眼低眉,指尖捏着一颗玉棋子,却久久不落子。 “这棋盘放着也是放着,世子妃若不介意,我们下一局?”谢明檀笑着提议,试图让气氛更轻松一些。 孟悬黎抬起头,摆了摆手,细声道:“不了……” “我棋艺不佳,就不献丑了。” 她顿了顿,像是怕拂了对方的好意,又补充道:“看看湖里的鱼儿,也挺好。” 谢明檀从善如流,笑道:“也是,这大热天的,动脑子也累人。” 她顺着孟悬黎的目光看向湖面:“这锦鲤养得可真好,颜色鲜亮,看着就叫人欢喜。” “我们金陵老家的园子里,也有一池这样的锦鲤,我未出阁时,常和嫂嫂拿鱼食去喂。它们见了我们便聚过来,一点也不怕人。” 孟悬黎的目光随着鱼群而动,流露出些许向往:“真好,自由自在的。” 她的声音极轻,像是触景生情。 谢明檀眉头微微一动,抬眸看去,见孟悬黎收敛神色,垂首不语。 谢明檀心下叹息,继续说金陵的趣事:“是啊,金陵的日子比东都要闲散些。” “尤其是夏日,泛舟秦淮河上,听着曲儿,河风一吹,什么烦恼都散了。” “就连我三哥那种冷若冰霜的人,到了夏日,也会笑一笑。” 谢明檀说着,仔细看着孟悬黎的反应。 只见她听得有些出神,捏着棋子的指尖松了,眼神里全是憧憬。 但很快,便化作了苦涩。 “听着就很好……” 孟悬黎喃喃自语,旋即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打圆场:“谢娘子见多识广,真让人羡慕。”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谢明檀笑道:“世子妃若得闲,让世子爷陪你去江南走走便是。” “他如今虽然守制,但一年后,总是可以的。” 孟悬黎端起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世子爷事务繁忙,岂能因我这点心思而劳顿?” 谢明檀捕捉到她瞬间的异常,心下疑窦更深,却故作不知,反而有几分打趣。 她低声道:“我瞧着世子爷对世子妃是极上心的,那日在灵堂,他虽忙着应酬,那眼神可没少往您这边瞧。” “可能他不会表达,但心里未必不惦记。”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穿了孟悬黎伪装的平静。 她抬眼看向谢明檀,声音干涩:“谢娘子说笑了……” “世子爷他自然是极好的,是我性子闷,只会给他添麻烦。” 她越说,声音越低,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谢明檀见此,心都揪了起来。这哪里像是被夫君捧在手心呵护的模样? 这分明是长期压抑,甚至带着恐惧的表现。 谢明檀几乎可以断定,何如珩那些“陆观阙为她受伤吃苦”的话,背后定有隐情。 她正想再委婉探问几句,前院却传来了何如珩的催促声:“明檀,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告辞了。” 声音由远及近,显然是何如珩等不及,寻了过来。 孟悬黎像是受惊,立刻站起身,所有的情绪被收得干干净净,只是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些。 谢明檀心下惋惜,却也不好再问。 她起身,轻轻握了握孟悬黎的手,低声道:“今日和世子妃说话很投缘。” “您千万要保重身子,过几日,我递帖子来,请您去洛水亭赏莲,可好?” “只怕出不去。” 孟悬黎飞快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极为复杂,有感激,有期盼,但更多的是犹豫。 谢明檀咬了咬唇,下定决心,笃定说:“到时候我让何如珩去说,世子爷想必会答应的。” 孟悬黎没有应答,谢明檀心下黯然,宽慰了她几句,这才随着何如珩离开。 孟悬黎站在原地,望着他们夫妇相携离去的背影,那样亲密的感情,是她不敢奢望的东西。 转过身,孟悬黎的心坦然落了下来。 这谢娘子的心肠极好,见自己这般姿态,回去后,定会想办法再邀自己相见。 如此一来,等时机成熟,她就能借谢娘子之手,离开这东都城。 想到这,孟悬黎畅快了几分。 但一看到远处看管她的人,便不想回到那屋子去,也不想再见到陆观阙。 索性,她故作赏花,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来到紫藤花架下,扶着躺椅躺了下来。 躺椅吱呀轻响,伴随着若有若无的花香,竟有几分虚幻的安宁。 她卸下伪装的情绪,在这夏日午后的蝉鸣中,渐渐睡了过去。 # 日影西斜,余霞的金晖为后园渡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陆观阙与何如珩聊了没几句,就被皇帝喊到了宫里,如今回府,一身疲惫。 他走到棠梨居,不见孟悬黎,问了下人,只说她在后园散心,一直未归。 陆观阙眉心微蹙,脚步不觉加快, 步入后园。 后园很大,林木深深,一时不见人影。 “阿黎?”他扬声唤了一句,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 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归巢的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 陆观阙的心猛地一沉。 一种熟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恐慌,瞬间钳住了他。 她又逃了。 她竟敢在他的眼皮底下逃走。 是在何如珩夫妇来访之后…… 怒火和背叛的痛楚,轰然间,由足冲上头顶。 几乎让他眼前发黑。 他猛然转身,脸色阴沉可怕,就要厉声下令封锁府门,全城搜捕。 刹那间,他余光瞥到远方花丛深处。 那架被繁茂花枝掩住的躺椅上,一抹纤细,熟悉的身影。 他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 心口传来的刺痛感,倏然松开,带来了失重感。 他屏着呼吸,一步步走过去,拨开垂落的紫藤花穗。 只见孟悬黎缩在躺椅上,夕阳的金光洒在她身上,长睫留下浅浅的阴影,脸颊透着淡淡的粉。 她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椅边,浅青色的纱裙上还落了几片花瓣。 她睡得很沉,有一种不伪装,不设防的宁静和坦然。 他注视着她,看了很久。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撩开她鼻尖上的发丝,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一场清梦。 四周静谧,花影婆娑,孟悬黎似乎意识到炽热的目光,吸了吸鼻子。 抬眸,陆观阙蹲在椅旁,在微风中和她对视。 ----------------------- 作者有话说:今天提前发 第37章 庭院深几许(2) 孟悬黎恍惚道:“你怎么来了?” 陆观阙单手抚上她的脸,急切吻住她的唇。 这不像是一个欲望的吻,更像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确认。 他辗转流连,深入其中。 孟悬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搞得浑身僵硬,不知所措。 光天化日,虽在花丛深处,但也并非绝对隐蔽。她与他唇舌纠缠,心中涌起一种荒谬感。 她不过是睡了一会儿。 他至于这样么? 还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姿态? 陆观阙见她出神,抚摸着她的腰,吻得有些凶狠。 孟悬黎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惊恐之余,唇角溢出清液:“有人……有人……” 陆观阙的唇舌十分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脸上,双臂将她压在躺椅上,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许久,他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细密喘息。孟悬黎垂眼,抿着唇,不去看他。 第55章 “阿黎……” 陆观阙声音沙哑,近乎诱哄:“别再想那些不该想的事。只要你不再想着离开,安心待在我身边,我便像从前那般待你,好不好?” 他温热的手掌捧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摩挲着她微肿的唇瓣,眼神专注得令人心慌。 他低沉道:“你想要什么?诗词话本,奇珍玩物,珠宝首饰……” “只要你开口,我都给你寻来。” 孟悬黎眼睫毫无波动,她想起他近日丧父,处境艰难,内外压力颇大,此时此刻的言行,或许是情绪失控下的依赖。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激怒他。 于是,她轻轻吸气,像是被他的话语打动,又像是无奈妥协,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回抱住他的腰身。 她动作僵硬,带着明显的疏离和迟疑。 陆观阙身子猛地一震。 “……我什么都不要。” 她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疲惫:“就要你……别再这样吓我了。” 这话半真半假,孟悬黎自己听了,都不信。 陆观阙却因为这罕见的靠近和依赖,整颗心像是泡在了热汤中,酸胀发烫,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他深吸一口气,把她搂得更紧。 将近两个月的阴郁、疲惫、猜忌、暴戾,似乎都在这个拥抱里得到了巨大的抚慰。 他不再多言,打横将她抱起。孟悬黎低呼一声,下意识揽住他的脖子。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穿过被暮色笼罩的园子。 步入内室,他将她放在床榻上,动作十分轻柔。 陆观阙没有立时做什么,只是俯身看着她,眼睛亮亮的,像是在点数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伸手,指尖轻柔地拂过她的眉眼、脸颊,最后再次吻上她的唇。 这个吻比方才更加温柔缠绵,近乎虔诚和珍惜。 孟悬黎闭上眼,任由他亲吻,表现得异常温顺乖巧,甚至在他舌尖探入时,勉强给予他一点微弱的回应。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满足感,他似乎真的相信,她被他“驯服”了。 可她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苦涩。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做那些事? 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的法子,将她困在身边? 若没有当初的蓄谋已久,没有现在的严密监视,没有那些因她而受伤的亲人与朋友…… 或许,她真的可以试着相信他此刻流露出的,这点可怜的温柔。 可现在,她只觉得害怕。 他的温柔像恶蛇披着的仙袍,这拥抱像是禁锢前的安抚。 她愈是温顺,就愈助长他的掌控欲,他愈是满足,就愈不会放手。 她想着想着,觉得前途无望,喉间像是堵了棉花,发不出半个音。 陆观阙敏锐察觉到她的僵硬,顿了顿,看见她闭着眼睛,似乎在隐忍。 陆观阙心中翻涌的炽热,慢慢冷却下来。 沉默了片刻,他用指尖撩开她的碎发,声音低沉平缓:“先来用膳,你午膳就没吃多少。” 说着,陆观阙撑起身,仿佛方才的意乱情迷从来没有发生。 孟悬黎睁开眼,茫然看着他。 陆观阙已然起身,绕过屏风,掀开卷帘,走向外间,开始吩咐丫鬟摆饭。 他的侧影挺直,看不出任何态度,只是那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收敛了许多。 孟悬黎慢慢起身,手心一片冰凉。 # 烛火早已熄灭,窗外朦胧的月光透过帐幔,在内室洒下清辉。 两人平躺在床榻上,中间隔着微妙的距离,被褥下的身子并无触碰。 陆观阙毫无睡意,身旁传来呼吸和淡淡的幽香,像散漫星子,不断地刮着他的神经。 他身体紧绷,渴望揽她入怀,肆意亲近,汲取她的气息,来填补内心的焦灼。 但他不能。 傍晚时,她的隐忍,带着颤音的“别再吓我”,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酿成“顾忌”,牵制住了他的欲望。 最终,他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强行压下翻腾的血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确认她已熟睡,又忍不住转过了身。 朦胧月光下,她的轮廓柔和且美好,睡得似乎很惬意。 他目光幽深,小心靠近,动作轻得像做贼。倏然,他低下头,唇瓣隔着寝衣,印在上面。 这是一个极为隐秘的、带着强烈占有意味的吻。 不是情欲,而是无声的标记。 他的吃相极其优雅,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矩。唇齿轻合,缓慢吸吮,清甜的汁水在他口中溢开。 但他脸上并无丝毫波动,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睡梦中的孟悬黎似乎有所感应,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发出嘤咛,似乎要醒来。 陆观阙动作一顿,迅疾躺回原位,闭上眼,故作深睡。 孟悬黎迷迷糊糊睁开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方才,似乎,有什么温热柔软的触感? 她下意识并拢双腿,却感觉到一丝异样。她猛然清醒,脸颊在黑暗中爆红,心跳如擂。 她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口,侧首,看向身旁睡得很沉的男人。 他……他方才…… 就在此时,陆观阙仿佛被她惊醒,缓缓睁开眼,侧过头去看她。 他眼神慵懒,声音低哑,全然一幅刚睡 醒的样子:“醒了?可是渴了?” 孟悬黎面色羞窘,脚趾蜷缩,肌肤下流动着欲望。 “没……没有……” 她声音极细,想要转过身背对他,却被他长臂一伸,揽住了腰肢。 “既然醒了……” 他低下头,鼻尖对着她的鼻尖,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那做点别的?” 这一次,他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精准含着她的唇,强势掠取。 他熟练地探入她的衣裳,扯开,扔在一旁。 孟悬黎脑海一片混乱,只觉身子和梦境重合了。她推拒的手被他扣住,压在枕侧。 他的吻不再是白日的温柔试探,而是彻底占有的侵略。 或许是月色蛊惑,或许是那一下下的撩拨,或许是她在麻痹自己…… 渐渐地,她原本柔软的身子渐渐化成了水。 “别……” 她模糊开口,但陆观阙听明白了:“……我知道。” 他想,只要她在他身边,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 夜未央,帐幔浮。鬓乱肢柔掩心事,垂眸脸闷红。 # 这一日,晨光熹微,国公府中门洞开。府内仆从皆着新衣,垂首肃立在步道两侧,雅雀无声。 宣旨的内官身着绛紫色常服,手持明黄卷轴,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步伐沉稳,进入正堂。 香案早已摆好,烟雾袅袅,弥漫着龙涎香气。 陆观阙立于香案最前方,身着国公朝服,腰束玉带,身形挺拔。 他面容冷峻,看不出喜怒,比平日更有压迫感。 孟悬黎立于他身旁,同样是一身品级大妆。华服沉重,珠翠冰凉,压得她颈项酸涩。 内官站定,目光扫过堂下众人,缓缓展开手中明黄圣旨,清了清嗓子,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响彻正堂。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咨尔陆观阙,乃陆国公陆维钧之嫡长子,器识宏远,文武兼资,克孝克忠……兹特命尔袭封陆国公爵,锡之诰命。尔其永续忠贞,光耀门楣,钦哉!”[1] “臣叩谢皇恩。”陆观阙的声音沉稳有力,不见波澜。 他依礼制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双手过头,接过圣旨。 接着,内官又请出另一份诰命敕书,这是颁给孟悬黎的。 “制曰:夫德陪君子……而陆国公夫人孟氏,柔嘉成性,贞静持躬,克娴内则……兹特封尔为一品陆国公夫人。尔其袛承恩泽,钦哉!”[2] 孟悬黎的心随着那尖细的嗓音一颤,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与陆观阙方才一样,依礼跪下,垂首聆听。 每一个词落在她耳中,都像是一根无形的丝线,将她缠绕得更紧。 她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背上,有羡慕,有敬畏,或许也有审视。 “臣妇叩谢皇恩。”她的声音平稳,却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她伸出双手,诰命敕书落在她掌中,仿佛有千钧之重。 走到陆观阙身旁时,她察觉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不像是审视,更像是一种确认。 礼成。 内官脸上露出微笑,说了几句场面话。陆观阙颔首致意,语气平淡地吩咐看赏。 德叔早有准备,将红封递上,恭敬地塞与内官及其随从。 堂下的仆从直到此时,才动了起来,齐刷刷地叩首,声音整齐划一:“恭喜国公爷,恭喜国公夫人!” 声浪阵阵,冲击着孟悬黎的耳膜。她捧着那卷敕书,站在陆观阙身侧,接受着众人的朝贺。 第56章 日光从廊下照入,落在她的冠服上,金光璀璨,耀眼夺目。 可她却觉得冰冷。 这富丽堂皇的国公府,这手中沉甸甸的敕书,还有身边这愈发深沉难测的男人…… 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华丽的金笼,将她牢牢锁在了“国公夫人”的名号上。 她微微抬眸,视线越过人群,望向窗外那被高墙框柱的四角天空。 自由,似乎变得更遥不可及了。 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快要喘不过气,却只能用尽全力,维持脸上得体的微笑。 陆观阙摆了摆手,众人退下,正堂骤然安静下来。 他伸出手,握住她拿着诏书的手。她指尖冰凉,触及他温热的掌心时,微微瑟缩了一下。 陆观阙手上用力,不容置疑地牵着她,走向正堂另一侧的太师椅。他先坐下,旋即引着她坐在自己身侧。 孟悬黎被动坐下,将敕书放在桌案上。 “累了?” 陆观阙开口,声音比方才要缓和许多。他并未看她,目光落在对面屏风上,仿佛在斟酌着什么。 孟悬黎回道:“谢国公爷关心,还好。”她用了新的称呼,语气恭顺,挑不出错处。 陆观阙自是敏锐察觉她近日的“温顺”。床上不再僵硬抗拒,甚至次次回应。平日相处,也敛了所有尖刺,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般性子,像是绸缎,光滑无比,却也让人摸不清底细。 陆观阙指尖在扶手上敲了两下,随意道:“此事已了,府中诸事也渐渐步入正轨。”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何二夫人不是递了帖子,邀你去洛水亭赏莲?” “你一直拘在府里,也闷得慌,届时便去吧。” 孟悬黎心口猛地一震,手指不由攥紧。 他居然主动提这件事? 他居然允许自己出门? 他这么……放心自己? 她极力控制着语气,偏过脸,迎上他的目光。 “真的吗?” 她声音怯生生的,像是久住黑暗之人看到一丝微光。她故作不可置信,又说道:“我可以去吗?” 陆观阙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许久。 他看到她眼中的亮光,看到她因惊喜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一切的一切,都是该有的正常反应。 “嗯。” 他语气寻常,淡淡应道:“谢氏性子爽利,与她多往来也好。总是待着,于你无益。” “谢谢。” 孟悬黎垂下头,声音轻柔,眼神却黯淡下来。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绝不是因为放心自己,而是一种更隐晦,更危险的试探。 他是想看看,自己拥有自由时,会不会挣脱他亲手戴上的枷锁。 陆观阙见她微笑不语,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走吧,先把这套衣裳换下来。”他注意到她耳垂发红。 孟悬黎抬眸,点了点头,和他步入内室。 # 三日后,别苑洛水亭。 夏日炎炎,这里却因临水而清凉许多。碧叶连天,菡萏亭亭玉立,风拂过,清香徐来。 谢明檀自是热情周到,引着孟悬黎赏花品茗,说说笑笑。 孟悬黎含笑应酬着,心思却不在这里。 她自进这地方,就在不动声色地观察。 不多久,就发现了异样。 秋荷因为上次的事,直接被陆观阙赶出了国公府。他此次派来监视她的人,似乎……都太松散了。 身边的侍女脚步匆匆,仿佛另有要事。远远跟着的护卫,时不时交头接耳,竟没有紧盯她这边。 甚至,她去更衣的片刻,回廊下也无一人值守。 更让她惊讶的是,谢明檀方才与她闲谈时,无意间提到:“方才进来时,仿佛瞧见国公爷的骑马往城西去了,像是有什么急务。” 城西……与回城的方向截然相反。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为她铺路,无声地诱惑着她—— 看,机会来了。 快逃吧。 守卫松懈,陆观阙远走,此地临水,地形不复杂,若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孟悬黎心跳如擂,逃离的渴望瞬间疯长,几乎要夺去她所有的理智。 她指尖冰凉,藏在袖中微微发抖,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那回廊尽头,计算着路线和时辰。 只要她此刻借口出去透气,沿着回廊快步离开,绕过那片假山……或许就能…… 身子几乎要不受控制的地站起来。 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那,她回想到袭爵那日,陆观阙对她说的话。 太顺利了。 顺利得近乎诡异。 陆观阙此人,心思缜密,十分多疑,尤其是在她的事情上,绝不会出现如此纰漏。 或者说,这不像是纰漏,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戏台,就等着她这个主角按捺不住,登台演一出逃离的戏。 他根本就没走远。 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冷 冷注视着她,只要自己咬上钩子,之前所有的伪装都会前功尽弃,等待她的,将是比从前更惨烈的囚禁…… 寒意直冲头顶,浇灭了孟悬黎所有的渴望。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移视线,重新落在那开得正盛的莲花上。 她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这并蒂莲真难得,谢娘子快看。” “就是,我方才都没发现。”谢明檀给她递上梅子汤。 孟悬黎接过,指尖却微微颤抖。她小口啜饮,那酸甜冰凉的梅子汤滑过她的喉咙,却带不起半分惬意。 这一次,她还不能走。 她必须按捺住所有的心思,要对这一切都毫无所觉,甚至还要对观莲之事,表现出喜爱和满足。 孟悬黎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所有的冰冷和算计。 来日方长。 既然他给了她第一次出来的机会,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她必须要比以往更有耐心,更像一个被“驯服”的孟悬黎。 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放下戒心,而她,也能等到万无一失的机会。 想到这,孟悬黎脸上的笑容愈发柔和自然,甚至主动挽起谢明檀的手臂,指着另一处的莲花,轻声和她讨论花谱。 远处,某座隐蔽的水阁轩窗后,一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背影上。 过了许久,才缓缓移开。 -----------------------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参考并引用焦竑等人的《状元策》 [2]参考并引用清高宗弘历的《皇朝文献通考》 求过求过求过[求求你了] 第38章 庭院深几许(3) 当晚,微风徐来,驱散了洛水亭无声的试探。 陆观阙身着墨色常袍,坐在窗下的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珏,目光随意落在孟悬黎身上。 “今日出门赏莲,玩得可还尽兴?”他慵懒开口,听不出太多情绪。 孟悬黎正由丫鬟卸下钗环,从镜中看见他的目光,示意丫鬟停下。 她转过身,面上愉悦,轻声应道:“挺开心的,洛水亭的花开得正好,谢娘子也风趣健谈。” 她顿了顿,忽而想起什么,站起身,缓步走到陆观阙面前。在他捉摸不定的目光下,她微微倾身,伸出手,抱了他一下。 这是一个极其短暂的拥抱,却足以让陆观阙身体瞬间僵住。 他眼底闪过震惊,手中的玉珏也停了下来。 她主动亲近他? 孟悬黎顺势坐在他旁边,脸上泛起不安,语气也有些委屈:“就是……就是今日跟着我的那些人,实在是不尽心……” 陆观阙眼眸微凝,面上无波:“哦?如何不尽心?” “我站在水边看鱼时,脚下青苔滑腻,若不是我反应的快,只怕就掉进荷花池里了。” 说着,她仿佛心有余悸,下意识抚了抚心口。 “当时跟在身边的侍女也不知在想什么,反应慢得出奇,没有一个人来扶我。还有那些侍卫,远远站着,只顾着说话。” 她越说,语气越是低落,似乎有些不满。 孟悬黎抬眼看他,细声道:“国公爷,你派给我的这些人,是不是觉得我好性子,便如此敷衍了事?” “你能不能……能不能换一批更稳妥尽责的来?我有些害怕,万一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岂不是没命了?” 陆观阙神色变幻不定,盯着她,停留了半响。他没有立刻答复,而是扬声唤了今日随行的侍女进来。 那侍女战战兢兢跪下。 陆观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夫人今日在洛水亭,险些落水,你们是如何当差的?” 侍女吓得一哆嗦,伏地道:“回国公爷,夫人……今日是奴婢们失职,还请国公爷恕罪。” 她犹豫了一下,却又不得不说实话:“只是……今日出行前,德叔特意传了国公爷的话……说让奴婢们不必跟得太紧,只需远远看着即可。” 第57章 “一切,一切任由夫人心意,奴婢们不敢违逆……” 内室陷入一片死寂。 陆观阙的脸色沉静如水,将玉珏放在炕桌上,挥了挥手,让那些面如土色的丫鬟退下。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在孟悬黎身上,那眼神有一丝被戳破的尴尬,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 原来她今日的开心,并不是因为获得了片刻自由,而是真的沉浸于赏花之中。 她的抱怨和害怕,也不是察觉了他的试探,而是真的觉得下人怠慢。 忽而,陆观阙伸出手,将孟悬黎揽入怀中。 他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又缓和:“罢了。既然他们不得用,惹你受惊,我明日便换一批。” “但,若全换了,一时也寻不到那么多妥帖的人,不如先撤一半,剩下的人,若再敢怠慢,决不轻饶。” “可好?” 孟悬黎倚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鼻间全是他身上的清冽松香。 他这话,正是她想要的。撤去一半,她日后行动就能多几分空隙。 她趁势抬头,眼睛亮亮的,语气也松快许多:“谢谢。还有……我今日和谢娘子说话,觉得格外投缘,她见多识广,言谈有趣,我在东都也没什么朋友……” “日后,能不能多请她来府上说说话?” 陆观阙低眸看着怀里人,发现她今日的话格外多,还会主动提要求了。 虽然只是换人请人的小事,但和从前的针锋相对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 陆观阙心底的疑虑,在她的坦诚和依赖下,似乎消散了。 “好。” 他心情似乎也畅快了些,指尖绕起她垂落的发丝,语气难得温和:“既然你与她合得来,多来往也是无妨的。” “只不过……身边人还得跟着。” “我明白的。”孟悬黎重新将脸埋在他怀里,掩去心中的筹谋。 陆观阙拥着她,感受着怀中难得的惬意。 他唇角噙笑,自认为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网中的雀鸟,已然被驯服,再也不会逃离了。 但他不知道,怀中人心中的罗盘,早已指向了他无法想象的地方。 # 九月,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着芭蕉和青石,带来阵阵凉意。 孟悬黎与谢明檀对坐在临窗的榻上,中间小几摆着一套白瓷茶具,茶香袅袅。 雨声渐起,谢明檀侧耳听了听,笑道:“这雨下得突然,倒生趣味。” “不如我们去廊下坐坐?煮茶听雨,也是雅事一桩。” 孟悬黎含笑点头:“自然是好的。”她今日来何府,是存了心思的。 两人移步廊下,丫鬟们早已搬来矮榻、小几、红泥小炉,重新沏了热茶,又备上几样细点。 谢明檀捧着温热茶盏,望着雨幕,有些思念家乡:“这个时节,金陵的桂花应该也开了。” 孟悬黎心中一动,顺着她的话,继续道:“是啊。” “昨日我听国公爷说,谢家三爷好像要成婚了?”她问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对,三哥和王姑娘的婚事早就定下了。”谢明檀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与何如珩本该一同回去,只是……” 她压低了声音:“京郊闹起时疫 ,昨晚宫里也有了。何如珩与你家国公爷,还有好些大臣,今日都被留在宫中紧急商议应对之策,只怕这几日都脱不开身。” 时疫?宫里?难怪陆观阙今早天没亮就走了…… 孟悬黎端着茶盏的手颤了一下,茶水险些溅出来。她略微担忧道:“他们在宫中,应该不会有事吧?” “谨慎应对,应当无碍。” 谢明檀宽慰着,旋即又面露苦恼:“眼下这光景,只能我自己回去了。” 孟悬黎附和安慰着谢明檀,心思早已飞走了。 时疫和宫禁困住了陆观阙,谢明檀又一人南下,这实在是天赐良机…… 虽然有些仓促,但时机难得。 如今,只要陆观阙无暇顾及她,她便能离开这地方。 她得抓住这个机会。 又坐了片刻,雨势稍歇,孟悬黎便借雨停之由,起身告辞。 谢明檀还沉浸在不能与何如珩归家的遗憾中,也未多留,亲自送她出门。 # 回到国公府,果然不见陆观阙踪影。孟悬黎故作关心问起,德叔恭敬回话,证实了谢明檀的话。 孟悬黎步入内室,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边,铺开信纸,研磨润笔。 不能显得太过殷切,也不能毫无表示。她写下几句关切之语,询问宫中情况,让他务必注意休息,保重身子。 她字迹娟秀,语气和婉,俨然一位牵挂夫君的妻子。 然后,她吩咐德叔,立刻将这封信递到陆观阙手中。 # 宫中,临时收拾出的值房内,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草气味。 陆观阙与何如珩等人皆面带倦色,正对着京畿舆图和疫情文书低声商议。 一个小内侍悄步进来,将一封信函恭敬递给陆观阙,低声道:“国公爷,府上夫人派人送来的。” 陆观阙眉头紧蹙,这时候送来家书? 他略微颔首,走到里间,拆开信,快速扫了一遍。信上只是寻常问候,但字里行间却透露着担忧。 若是平日,他或许会多想,但此刻焦头烂额,加上她近日乖巧,他此时的心口倒是传来暖流。 何如珩见他步履匆匆,跟上来,调侃道:“哟?来信了?” “前几日,我听明檀说,嫂夫人气色心情好了不少,人也开朗了些。” 他瞧了一眼陆观阙,笑道:“要我说,你日后也别总是把人拘在府里,多出来走动走动。嫂夫人好,你也好,岂不是两全其美?” 陆观阙闻言,唇角噙笑。 是啊,她近日活泼许多,愿意和他说话了,还会关心他了。 看来,她是认清了现实,习惯了他,开始依赖他了。 想到这,陆观阙心里那点残存的疑虑,算是彻底消失了。 他提笔写下一封简短的回信,严明疫情可能蔓延,还需在宫中停留几日,让她不必担心,安心待在府中。 陆观阙将回信交给内侍的时候,心情稍稍轻松。 但他不知道,这封信,将会成为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一点慰藉。 # 时疫的消息如同阴云笼罩东都,街巷冷清,药铺门前却排起了长队。 因陆观阙多日未归,国公府的气氛也比往日更沉寂。 孟悬黎唤来管事的嬷嬷,吩咐道:“如今外面时疫盛行,虽然府门紧闭,但不可不防。” “你多派些人手,去药铺采买些防疫的药材,什么苍术、艾叶、金银花,黄柏、蓖麻油……总之,务必确保府里上下用度无虞。”她特意说了些特殊的药材。 管事嬷嬷自然应下,一两日,便将药材送入府中库房。 深夜时,孟悬黎将黄柏和蓖麻油取出,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了暗格里。 她又借赏赐之名,让丫鬟们去铺子买了几套普通丫鬟穿的粗布衣裳,藏于箱笼最底层。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她还常常向侍卫们询问宫里的消息,表现出对陆观阙挂念。 终于,在谢明檀去金陵的前一日,孟悬黎向她递去了帖子,说是得了几匹云锦,请她一同观赏,也算是为她明日饯别。 傍晚,谢明檀如约而至,两人在花厅看了会儿料子,说了些闲话。 孟悬黎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以“内室还有一匹更好的”为由,将谢明檀引入了内室。 房门一关,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孟悬黎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取而代之是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猛然转身,在谢明檀错愕的目光中,跪了下去。 谢明檀吓了一跳,慌忙要去扶她:“您……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谢娘子,我骗了你。”孟悬黎抬起头,一字一顿道,“那日在灵堂,甚至后来的见面,都是我有意让你来的。” “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所以才出此下策。”她声音低哑,眼中已盈满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 谢明檀瞪大眼睛,直接被她的绝望震住了,扶她的手僵在半空:“夫人……您……您慢慢说,到底出了何事?” “璞园走水,不是意外,而是陆观阙放的火,目的就是把我逼出来。” 孟悬黎语速极快:“陆观阙去岭南,不是陛下派他去的,而是他自己去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抓回来。” “他将我身边人尽数铲除,将我困在这院子中,日日按照他的心意,说话做事。我每日每夜都想着要离开……” 她思路清晰,简略说了自己被监视,毫无自由的处境,语气中的痛苦十分真挚。 谢明檀心惊肉跳,从前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第58章 原来她的“卑微”,对国公爷的态度,乃至对金陵的向往,都是因为这些…… “我知道你明日要回金陵,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孟悬黎抓住谢明檀的手,指尖冰凉:“还请谢娘子帮帮我,让我扮作你的丫鬟,带我出府。只要离了京城,天高海阔,我自有去处,绝不会连累谢娘子。” 谢明檀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孟悬黎,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想起孟悬黎平日的小心翼翼,想起陆观阙因她受伤的隐情,此刻才明白,那背后尽是强取豪夺与反抗。 一股侠义与同情之心油然而起。 谢明檀咬了咬牙,重重点头:“好,我帮你,快起来。”她用力将孟悬黎扶起:“时间紧迫,需得尽快准备。” 孟悬黎迅疾擦干眼泪,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药材和衣裳,快手快脚行动起来。 良久,镜中出现了一个面色微黄、貌不惊人、低眉顺眼的小丫鬟,与平日的她判若两人。 孟悬黎将准备好的银票和细软贴身藏好,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华丽又冰冷的牢笼,眼神决绝,背身而去。 谢明檀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率先打开房门。 步入廊下,她神色如常,对迎上来的丫鬟笑道:“你家夫人如今有些乏了。她嘱咐说今晚不必打扰,我等先告辞了。” 两个丫鬟匆匆来到门外,朝着内室瞥了一眼,发现确有人在床上,便点了点头,恭敬应喏。 谢明檀带着扮作丫鬟的孟悬黎,和剩余两个丫鬟,步履从容地向外走去。 每过一道门,孟悬黎的心便提起一分,又落下一次,她始终低着头,走在谢明檀身后。 终于,走到了国公府的西角门,雨水打湿了青石石阶,门外停着何府的马车。 守门的侍卫认得谢明檀,上前行礼:“二夫人这便要回去了?” “是啊。”谢明檀笑得自然,“与你家夫人说了会子话,她歇下了,我也不便打扰。今日雨大,各位辛苦了。” 侍卫目光扫过她身后那三个小丫鬟,略觉疑惑,但想着自家夫人近日常常困乏,睡得很早。且这三个小丫鬟都是何夫人的人,便也未加深究。 他侧身让开:“二夫人慢走。” 车夫放下脚凳,谢明檀率先登上马车。孟悬黎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迈出了那道困了她许久的门槛。 马车帘幔落下,车轮滚动,碾过潮湿的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渐行渐远。 孟悬黎坐在昏暗的车厢里,听着外面的雨声,浑身抑制不住轻轻颤抖。 她终于……出来了。 # 次日,窗外的雨犹如断了线的细小珍珠,零落在小内侍的肩上。 值房的灯火燃了一夜,此刻仍然亮着,小内侍悄无声息走进来,摆上清粥和几样小菜。 陆观阙与何如珩对坐用膳,皆有倦色,食不知味。长时间批阅让人心神疲惫,沉默在四周蔓延。 陆观阙忽然停下筷子,目光落在窗上,突兀开口:“何如 珩。” 何如珩抬眼,十分疑惑:“有事?” “你平日和谢氏……是如何相处的?”陆观阙问得有些生硬,似乎极其不习惯。 何如珩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旋即失笑,揉按眉心:“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舀了一勺粥,语气温和道:“我和明檀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对她好,对她家人好,对她朋友好。” 何如珩咽下粥,像是想到什么,笑了笑,语气十分轻松:“不瞒你说,我娘和她娘是手帕交,感情极好。” “我跟她嘛,小时候常常见面,后来两家人一提,我俩都觉得挺好,这婚事自然就成了。”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珍视,悄声道:“她一个姑娘,千里迢迢嫁到东都来,身边也没个旧日亲友,我若不对她好?谁对她好?” 何如珩深深叹气,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更何况,我若对她不好,别说我娘了,就她金陵那几位哥哥,怕是能立马提着剑来东都收拾我。” 他说得随意,甚至带着调侃,但字里行间,都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感情。 陆观阙听着,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何如珩的话,像一面镜子,猝不及防地暴露了自己和孟悬黎之间的扭曲关系。 他对她好吗?威胁、监视、逼迫,让她陷入恐惧中。 他对她的家人好么?他利用她长姐的女儿牵制她,让她不得不留在他身边。 他对她的朋友好么?他隔绝她和外界的一切联系,连谢明檀这点刚建立起来的交往,都掺杂着他的试探。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堵在陆观阙心口,他忽然想起孟悬黎那双时而恐惧,时而带着恨意的眼睛。 他一直以来,用这样极致的手段,将她桎梏在身边,并且以为这样就完全拥有她了。 可何如珩简单几句话,却勾勒出他从未想过的情景…… 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那个刻意忽略的人,猛然浮现在陆观阙心头。 他是不是应该把苏鹤死亡的真相告诉她?然后再告诉她,自己和苏鹤都说了什么? 解开她心中的死结,是不是就能打破他们之间的隔阂?她是不是就会爱上他? 他好想要她。 不仅仅是人在身边。 心也是。 “陆观阙,你怎么了?”何如珩见他久久不语,脸色变幻不定。 陆观阙猛然回神,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重新拿起筷子,冷沉道:“没什么,用膳吧。” 他垂下眼,盯着碗中寡淡的清粥。 他要告诉她真相,并且用这个真相,撬开她的心门。 正想得入迷,陆观阙就听到外面传来急促又惊惶的脚步声。 德叔踉跄着进入值房,甚至顾不得行礼,低声道:“国公爷,夫人她不见了!” “咔嚓”一声脆响。 陆观阙手中的木筷应声断裂,掉落在桌上。他猛然抬头,厉声道:“怎么回事?” 德叔走近,语无伦次地回禀:“老奴也不甚清楚,方才夫人院里的丫鬟来报,说何二夫人昨日傍晚来过,与夫人在内室说话……” “后来,后来何二夫人出来,说夫人歇下了,不让进去打扰。丫鬟们深觉这几日夫人睡得早,便没有多想,可今早一进去,屋内空空如也。” “……除了人,其他的都在。” 每个字都像利刃上的刺,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何二夫人?歇息?不让打扰? 真是好算计。 他方才还想着要如何对她好一些,甚至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真相。可她倒好,给了他如此决绝的一刀。 外面就这么好? 好到让她抛弃所有,也要去外面? 陆观阙低笑起来,声音里都是震怒。 他猛然起身,走到何如珩面前,攥住他的衣领,冷声道:“谢明檀是不是活腻了?竟然敢帮着她离开?” 何如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陆观阙,你冷静点!放开!这其中定然有误会,明檀她怎么会……” “误会?” 陆观阙猛然打断他,眼神疯狂而骇人:“人都不在了,你告诉我这是误会?” 他的心口疼得几乎要炸开,那种被人背叛和愚弄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理智。 陆观阙一把推开何如珩,不顾后面人的呼喊,更顾不得什么宫禁,什么陛下旨意,什么时疫紧急。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把她找回来!立刻!马上! “备马!”陆观阙如疾风般冲出值房,怒吼声吓得廊下内侍瑟瑟发抖。 何如珩又气又急,追上去:“陆观阙,你是不是疯了?宫里还有要事,陛下那边……” 陆观阙根本听不进去,他直接扯过何如珩的手臂,几乎是拖着往外走:“你跟我一起去,若她真跑了,何如珩,我告诉你,我绝对饶不了谢明檀!” “你简直不可理喻!”何如珩气得脸色发青,不得不翻身上马。 两骑快马如剑一般,直奔何府。雨冷冷打在脸上,却浇不灭陆观阙心口尖锐的刺痛。 赶到何府,得到的消息直接让陆观阙掉入冰窟——谢明檀一早便带着车马出城回金陵了。 “走了多久?”陆观阙抓住何府管家的衣领,眼神骇人。 “快……快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足够跑很远了…… 陆观阙猛然看向何如珩,眼神阴沉得能滴出血:“你看,你夫人做的好事。” 何如珩此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脸色又青又紫,像被人打了一顿:“就算明檀她……真的帮了忙,她们现在已然走远,你……” “闭嘴!”陆观阙厉声打断他,翻身上马,“去金陵,若是找不到她,何如珩,你就等着给谢明檀收尸吧。” “好好好!”何如珩被他的话惹怒,急忙跟上他,“你敢杀了她,我就杀了你!” 第59章 两人再次策马,不顾一切地冲向城门,雨水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陆观阙眼中的绝望。 # 孟悬黎为了不连累谢明檀,并没有去金陵。况且,陆观阙不是蠢人,等他知道消息后,第一个要追查的就是金陵方向。 她必须反其道而行。 在一处僻静的巷弄里,她迅速下马,走进楼阁,再次易容。 这次,她换上了一身青色男装,将发丝全部束起藏在方巾之下,脸上依旧保持着微黄的妆容,只是眉形勾勒得更英气了一些,乍一看,像个清秀文弱的年轻书生。 她换好后,牵着马,混在街上,低垂着头,尽量不惹人注意。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带来秋日的寒意。 她正思忖着该往哪个方向去,忽而听得街边茶棚里有人议论。 “刚才过去的是陆国公吧?真是好大的架势,带着何大人,马蹄子都快溅起火星子了,朝南边官道去了。” “可不是吗,瞧着脸色铁青,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这雨天疾驰,定然紧急。” 南边官道? 他们果然去追谢明檀的车队了。 孟悬黎心中先是坦然,旋即又紧张起来。 她原本打算向北,可此刻秋意渐深,北方寒冷,她身上这点单薄男装和盘缠,恐怕撑不到找到落脚点那日…… 得添点御寒的衣物和干粮才行。 幸好城中时疫不算严重,各家店铺都还正常开门。她记得顺和楼那边有成衣铺子,且人员流动大,不易被留意。 她牵着马,快步走向那里。 此地因雨天和时疫有些冷清,摊位零散,空气中混杂着潮湿和劣质脂粉气味。 她低着头,快步寻找着成衣铺子,却未察觉到,自她进入这地方,角落就有好几道目光黏在她身上。 “瞧那小子,细皮嫩肉的,虽然穿的寒酸,但那骨架,是个好货色。”一个声音响起。 “大哥好眼力,抓回去收拾收拾,肯定能买个好价钱,益州那些公子哥肯定喜欢。” 孟悬黎对此一无所知。 她很快找到一家成衣铺,匆匆买了两套厚实男装,一件半久的羊皮袄,又包了些耐放的干粮。 她将东西捆好挂在马背上,心中稍安,便快步离开这鱼龙混杂之地。 孟悬黎牵着马,刚走出巷弄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霉味的麻袋从天而降。 “唔。”她惊骇欲绝,以为是陆观阙,刚要打他,后颈便遭到一记重击。 她闷哼了一声,瞬间失去所有力气,软倒下去。 意识模糊间,好像有人把她扛起来,塞进了马车,然后就是车轮的颠簸声。 “轻点,弄伤了就不值钱了。” “放心,手上有分寸,定当好好伺候这位小哥。” “快走快走,赶紧出城。” 马车在雨中疾驰,颠簸摇晃间,孟悬黎好像又听到有人被塞了进来。 “喂!喂!这位小哥,你可别睡啊。”那男子声音尖细而有力。 第39章 负你千行泪(1) 孟悬黎昏迷了许久,倏然睁眼,眼前是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心中大惊,下意识摸索身上。男装还在,束胸的布条也在,贴身的银票和细软都没有被搜走。 她稍微松了口气,这绑匪不为财,是为何? 孟悬黎竭力从麻袋里钻出来,隐约看到对面也蜷缩着一个人影。 她屏住呼吸,小心挪过脚,压低声音:“方才是你喊我的?你是谁?” 人影动了一下,似乎也是刚醒,他带着同样的惊疑,悄声道:“我……我叫邬明,我进来时,瞧见你没了知觉,所以喊了你几声。” “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 “嗯。”孟悬黎低声应道,果然不只她一个人,“这些人是什么人?要带我们去哪里?” 那男子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有些绝望:“我听他们零星交谈……这些人怕是专做脏生意的人。” “他们常在东都附近寻觅样貌好的年轻男子,用各种手段掳走,然后再运往益州那边,专供……专供那些好男风的富贵人家享乐。” 孟悬黎浑身血液逆流。 益州?南风?娈童? 她胃里翻江倒海,神思天旋地转。她自以为躲过了陆观阙的追捕,却没想到这身男装,居然招来如此灾祸。 这简直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若她暴露女子身份,他们会不会放过自己? 孟悬黎思索了一瞬,轻微摇首。这些丧尽天良的人贩子,难道就会放过她? 恐怕只会引来更可怕的觊觎,到那时,下场比被当作娈童送到益州更可怕。 不能暴露。 绝对不能。 孟悬黎强压惊恐,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下来:“怎么……怎么会这样?” 她顺着邬明的话,开始编造来历:“我叫李宣,许州人,本是要去燕京寻亲的,谁知亲人没找到,刚买了点干粮,就被人套上了麻袋……” “邬大哥,你又是怎么……?”她清了清嗓子,是少年郎的语气。 邬明叹了口气,苦涩道:“我也差不多,我是来东都寻我朋友的,盘缠用尽,正想回钱塘,就被他们套了麻袋。” “这下可好,人没寻到,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两人在黑暗中低声交谈,同病相怜的恐惧,立刻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孟悬黎仔细听着邬明的声音,似乎并无作假,心下稍安。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孟悬黎压低声线,语气坚定,“必须想办法逃出去。” “逃?怎么逃?他们两个人,人高马大的,咱们俩也打不过他们。”邬明的声音带着迟疑。 “总有机会的。” 孟悬黎脑子飞速急转:“他们总要停下来休息、吃饭、换马。下一个驿站,或者落脚点,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邬明似乎被她的声音感染,沉默片刻,也咬牙道:“好!李……李兄弟说得对,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一把,到时候我们见机行事。” “嗯!”孟悬黎重重点头。 两人微微颤抖,在这一刻,似乎达成了逃命的同盟。 # 陆观阙和何如珩一路疾驰,终于在官道旁的简陋驿站追上了谢明檀的车队。 马蹄声如惊雷乍现,打破了驿站的沉寂。 谢明檀刚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马车,正要在棚下稍作歇息,就被这阵势吓到了。 她看着怒气冲冲的陆观阙,以及焦急无奈的何如珩,愕然道:“阿珩?国公爷?” “你们不是在宫中主持时疫之事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何如珩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阻拦,陆观阙已然翻身下马,动作因怒气而略显踉跄。 他大步流星,直接拔出腰间佩剑,抵在了谢明檀的脖颈上。 雨水顺着剑身滑落,寒意刺骨。 “孟悬黎呢?把她交出来!”陆观阙额角青筋凸起,厉声道。 谢明檀被这突如其来的剑锋吓得脸色僵白,旋即涌上一股荒谬感。 她强自镇定,冷笑道:“陆观阙,你持剑威胁朝廷命妇,还擅离宫禁职守,陛下若是知晓,你可知是何罪过?” 谢明檀目光扫过何如珩:“还有你,你怎么不拦着他?” 何如珩又急又愧,厉声劝道:“陆观阙,你把剑放下!你听明檀好好说。” “好好说?”陆观阙手腕微抖,狠声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人在哪?” 谢明檀看他这癫狂模样,心知无没法善了了。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道:“对,没错。是我帮悬黎阿姐离开的,可你仔细想想,她难道不是你逼走的么?” 谢明檀无视颈间的剑锋,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陆观阙:“这是她留给你的,你若看完还要杀我,悉听尊便。” 陆观阙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封信,手因极力克制而剧烈颤抖。 他猛地收回剑,一把夺过信笺,急忙展开。 雨水迅速打湿了信纸,墨迹有些晕开,但那清秀的字迹,他认得出。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得很远了。不必再寻我,你我之间,恩怨纠缠,早已算不清。孟岫玉之事,你心知肚明,苏鹤之死,我心怀愧疚。至于后来,你视我如笼中鸟,将我囚禁折辱……桩桩件件,我都不会原谅你。” “若你尚存一丝良心,对我还有一丝愧疚,那么,你唯一能做的,也是我最期盼你做的,便是彻底放过我。” “天高海阔,山水万重,但愿此生,永不相见。” 陆观阙脸色惨白,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高大的身躯剧烈晃了一下。 此生……永不相见? 所有的怒火与疯狂,在这一刻,似乎被这封信淹灭了。 他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溅起泥水。 陆观阙像是被黑白无常请进了地府,眼神涣散失焦,再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第60章 他攥着那封信,踉跄转过身,浑身散发着死人的气息,一步一步,麻木地走向马匹。 “陆观阙……”何如珩担心地唤了一声,想要上前。 谢明檀拉住他的手臂,对他摇了摇头,眼神复杂,低声道:“让他静静吧。” 陆观阙甚至都没有上马,只是牵着缰绳,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那背影,像化不开松烟墨,又黑又悲怆。 直至他彻底消失,何如珩才收回目光,心有余悸地看向谢明檀颈间那道细痕:“疼不疼?” 谢明檀轻轻抚过脖颈,笑了笑 :“都没破皮,疼什么?” 何如珩叹气,又看向陆观阙消失的方向:“我看他脸色极为难看,像是得了失心疯。” 谢明檀忽而回神,嘱咐道:“你们擅离职守,私自出来,实在不妥。国公爷现在这样,你快去宫里,给宫里一个交代。就说……就说……”她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何如珩抱了抱她,示意她安心,“到金陵给我来封信。” “我知道。”谢明檀深深叹气,“但愿都顺利一点……” # 傍晚,陆观阙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国公府的,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衣角不断滴落,形成了一道蜿蜒的伤痕。 他的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被抽出了神魂,只剩下一副躯壳。 德叔一直在前厅守着,见陆观阙这般失魂落魄,吓了一大跳。 他连忙上前:“国公爷,这是怎么了?脸色看着不大对,是不是感染了风寒?” 说着,他就要转身去找太医。 “不必。”陆观阙几乎只剩微弱的气音。 他猛然抓住德叔的手臂,力道大得出奇:“派人……去所有方向,去……去把她找回来……” 陆观阙的双眸因为高热而布满血丝,他盯着德叔,重复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一定要找到她。” 德叔被他这副模样吓到,颤声道:“吩咐过了,老奴早已吩咐下去了,各路人都派出去了,一有消息就会立刻回报。” “国公爷,您要顾惜自己的身子……不不,您这分明是病了。” “出去……你出去……”陆观阙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进去。 他喃喃着,缓缓松开手,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棠梨居。 德叔放心不下,一边示意小童去请太医,一边远远跟在他身后。 那院落依旧是从前的模样,甚至因为下人的精心打扫,显得格外干净……干净得没有一点人气。 陆观阙推开房门,屋内因雨天而显得格外黑,他摸索着,点燃了桌案上的蜡烛。 昏黄烛光亮起,驱散了一些寒意。 妆台上,他给她买的珠钗环佩,一件不少。衣柜里,他托人给她缝制的衣裙,挂得满满当当,一件不少。甚至,在靠窗那张小榻上,还放着她平日常看的杂书…… 她什么都没带走。 她抛弃了他,也抛弃了他给予她的一切。 她走得那样决绝,那样彻底,仿佛要将他们之间存在的痕迹都抹掉。 陆观阙极力抬眸,想到他处理公务深夜而归时,会看到内室亮着一盏小灯。孟悬黎蜷在榻上看书,听到脚步声,惊讶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美得惊心动魄…… 雨还在下,烛火摇曳,将陆观阙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他坐在椅上,手中攥着那封被泪水和雨水浸湿的信笺。 他借着烛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仿佛要将那些绝情的字句嚼碎了,咽下去,刻进骨髓里。 “不会原谅你……” “心怀愧疚……” “此生,永不相见……” 每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线,挑起他的神经,穿进他的心脏,让他陷入窒息中。 陆观阙恍然失笑。 他好恨她。 恨她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抛下他。 恨她如此狠心,一丝一毫的留恋也没有。 恨她为什么不能……不能试着爱他一点点,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也好? 但他更恨的是,她明明可以继续装下去,继续用那模样麻痹他,至少那样,她还在他身边,他也能看到她。 可现在,她连这点虚假的慰藉也收了回去,用最决绝的方式,彻底逃离他。 悲拗如同虫蚁,咀嚼着他的血痕,越咬越紧,几乎要将他吞噬。 她带着恨意走了。 这世间,于他而言,还有什么意思?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念头如同乌鸦,盘旋良久,迟迟不落。 一阵眩晕袭来,陆观阙眼前的烛光开始重叠,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几乎要从椅上栽下来。 手中的信骤然降落,黏在地面上。 陆观阙试图去捡,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下一刻,他眼前彻底一黑,身躯直接从椅上掉落,重重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 孟悬黎被反绑着手脚,寒意和恐惧让她几乎一夜未眠。 她对面的邬明似乎忧心忡忡,黑暗中,两人悄声交谈,借以驱散心中的恐慌。 孟悬黎谨守着“李宣”的身份,话语不多,多是倾听。邬明却像压抑了许久,断断续续开始讲自己的事。 “我有个朋友。”他起了一个头,语气沉重,“他本该是那天上月,享尽荣华富贵,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一夜之间,他变得卑贱如泥,甚至不得不隐姓埋名,苟延残喘。” 孟悬黎静静听着,心中微动,觉得这故事有些奇怪。 邬明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痛:“他心中积满了恨意,一心只想要报仇,他以为筹划周密,可谁知,对方的手段竟那般厉害,直接将他擒住……” 邬明忽而顿住,呼吸变得急促,有些无力感。 “然后呢?”孟悬黎有些揪心,忍不住低声追问。 黑暗中,邬明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孟悬黎以为他不会开口了。 忽然,他低声道:“然后?没有然后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但我总觉得,他还活着。” 孟悬黎心里莫名一震,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承受了许多。 “邬大哥……你朋友定会吉人天相的。”她轻声安慰道,心里不觉泛起酸楚。 这世道,可怜人何其多,人人都有自己的阴晴圆缺。相比之下,自己一心追求的自由,似乎显得奢侈了些。 “借李兄弟吉言了。”邬明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 天色渐渐泛白,微光从破旧的窗棂中透进来,驱散了厢房内的黑暗。 外面传来几句模糊的交谈声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两个人似乎换班了…… “李兄弟,我们走。”邬明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孟悬黎早已将绳索在粗糙的墙角磨得差不多了,她心领神会,用力一挣,绳索应声而松。 她迅速解开脚上的束缚,又赶紧去帮邬明。 获得自由后,两人不敢耽搁,谨慎摸到门边。邬明侧耳倾听片刻,对孟悬黎使了个颜色,猛地拉开门。 门外果然只有一个打着哈欠的人,邬明动作极快,一个手刀精准披在对方后颈,那人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两人见势,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厢房,朝着马厩的方向狂奔而去。 清晨的驿站尚且安静,大多人都未起身,他们顺利牵出两匹马,直接翻身上马。 孟悬黎一抖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扬蹄冲出了驿站后门,朝着与官道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冷风扑面而来,孟悬黎回头望了望那渐渐缩小的驿站,心中百感交集。 她逃出了人贩子的魔爪,身边多了一个不知是福还是祸的同伴,前路依旧茫茫。 # 陆观阙脑中混沌,全是破碎的画面。孟悬黎决绝离去的背影,还有那无数的雨水和泪水…… 他浑身滚烫,四肢无力,喉咙干裂得发不出声音。昏迷时,他断断续续呜咽着她的名字:“阿黎……别走……” 次日,陆观阙终于在极致的虚弱中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 头痛欲裂,德叔布满忧虑的脸在他眼前晃动。 “您终于醒了。”德叔老泪纵横。 “我……怎么了?”陆观阙耳畔轰鸣,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国公爷之前一直在宫中,加上昨日淋雨……不慎染上了时疫。” 德叔深深叹气,清了清嗓子:“昨夜你回来时就烧得厉害,太医来看过,说是急症。药在后院煎着,可您却昏睡不醒。” 时疫? 陆观阙忽而觉得天意弄人。 他可能要死了。 想到这,他没有任何恐惧,反而是一种解脱。 她走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今这样病死,似乎也好。 陆观阙艰难转动眼珠,用尽力气,气息微弱地开始交代后事:“德叔……” 第61章 “等我死后……将我葬在许州。” 德叔一愣:“许州?” “嗯……”陆观阙闭上眼,仿佛陷入了悔意,苦涩笑道,“葬在许州孟家别院的后山旁。” 一切从那地方开始,或许,也该在那里结束。 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艰难道:“在我死后,你们若找到她……便将国公府中一应田产、器物、字画古玩尽数折变,兑作银钱地契,一概过与她名下。” “这可是陆家的老宅子……”德叔震惊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暗卫出现在床前,神色有些紧张。 陆观阙像是回光返照,嘶声问道:“是不是……有她消息了?” 暗卫跪在地上,如实禀报:“回国公爷,顺和楼那边的巷弄口,有一匹马,马上有两身男装,还有一些干粮。逐一查问后,得知夫人确实去过那里。” “还有,昨日大雨,出城车辆行人皆记录在册,逐一排查后,发现一对前往益州的商队马车行迹颇为可疑。守卫盘问时,那两人神色慌张,且其中一辆马车始终紧闭,不似寻常货物……” 男装?益州?商队? 陆观阙脑中“嗡”的一声,所有的虚弱症状仿佛被急切压了下去。他猛地掀开被褥,挣扎着下床。 “国公爷!”德叔和暗卫同时惊呼。 可他哪里听得进去,满脑子都是孟悬黎可能会遇到的境遇,然而他高烧无力,脚刚沾地,便是天旋地转,重重向前栽去。 两人慌忙扑上去扶他。 余太医应声而进,搭着他的脉,脸色骇然:“国公爷,您旧伤未愈,如今又感染时疫,邪热内陷,心脉已然受损。” “若再这般不管不顾,强行折腾,只怕华佗再世,也难救了。” 陆观阙被搀扶着,眼前阵阵发黑,可双目却赤红得吓人,充满了不甘和后怕的戾气。 他知道余太医说的是实话,他也知道自己快要烧死了,快要被撕碎了。 可是……他的阿黎怎么办? 益州那么远,她会不会死在路上…… ----------------------- 作者有话说:先发,晚点捉虫 第40章 负你千行泪(2) 两日后,陆观阙拿着辞呈,拖着病体,去了御书房。 皇帝看着跪下的陆观阙,气得几乎笑出声,他指尖点着辞呈,冷声道:“陆观阙,你再说一遍,你要辞官?” “你知道这几日朝堂上下是怎么议论你的?” “说你为了一个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置朝廷法度于不顾,擅离职守,如今更是连朝廷重任都要一并抛弃?!” 陆观阙重重咳了一阵,苍白的脸上因为高热,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他抬起头,尽力平静道:“陛下,臣并非意气用事。” “臣身染时疫,已无力处理公务,留在其位也是尸位素餐,还请陛下准奏。” “时疫?”皇帝冷笑,目光锐利刮过他的脸,“朕看你是得了失心疯!” “太医署是做什么的?难道治不好你的病?需要你拖着病体亲自去寻人?陆观阙,你扪心自问,你如今这般模样,究竟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你那点私情!” 御书房陷入死寂,立在门外的内侍大气不敢出。 陆观阙沉默着,再次叩首,声音嘶哑却清晰:“臣心意已决,恳请陛下成全。” “你!” 皇帝猛地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极了。他这个表弟,自幼也没这么死心眼,如今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荒唐至此? 朝堂上关于陆观阙“不堪大用”“沉溺私情”“有负皇恩”的议论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皇帝看着他那执拗身影,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厉声道:“好,好得很。” “陆观阙,既然你想要自毁前程,朕也不拦着你。辞呈,朕准了。爵位,朕给你留着。但朝中一切职务,即刻解除!你什么时候脑子清醒了,什么时候再滚回来见朕!” 皇帝忽而想到什么,顿了顿,低声道:“对了,孟氏出身低微,还如此恃宠而骄,不知悔改。倒不如再给你物色一位贤淑知礼的新夫人,你看如何?” 这是近乎羞辱的敲打和警告。 但对陆观阙而言,他压根没听到后面的话,或者说,他听见了,却全然不在意。 他只是在听到“准了”二字时,身体松懈了一些,再次叩首:“谢……谢陛下恩准。” 陆观阙艰难站起身,因高烧和虚弱略微晃动,旋即稳住身形,不再多看皇帝一眼,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皇帝见他不表态,又这般离开,气得将御案上的镇纸全部扫落在地,碎裂声惊得内侍们跪倒一片。 “混账东西!”皇帝低声怒骂,眼底却闪过一丝担忧。他这个表弟,怕是真的要被折腾死了。 国公府外,马车已经备好,车内铺了厚厚的软垫。德叔红着眼眶,带着一群精心挑选的护卫在此等候。 他看见陆观阙回来,忙迎上去:“国公爷……” “出发。”陆观阙没有多余的话,直接吩咐道。 他在护卫的搀扶下登上马车,身体滚烫,呼吸急促,一坐下,就闭上了眼。 “您的药。”德叔将药碗递给他。 陆观阙睁开眼,掀开车帘,接过药碗,看也不看那黑褐色的药汁,仰头一饮而尽。 旋即,他又拿起水囊,猛灌了几口,压下心中翻涌的呕意。 “用最快的速度,去益州。”他哑声命令,声音癫狂又平静,“沿途所有线索,一一排查,不得有误。” “是!”车外的护卫齐声应道,声音肃杀。 马车朝着益州方向疾驰而去,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急促的滚动声。 陆观阙靠在车壁上,额角渗出冷汗,胸口剧烈起伏。时冷时热的感觉侵袭着他,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徘徊,但他的念头只有—— 他要找到她。 拼上这条命,他也要找到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绝不允许她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 十日后,寒风萧瑟,秋意更深。 雨声敲打着驿站的马厩,邬明勒住马,看向一旁的孟悬黎,眼神复杂:“李兄弟,此地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了。” “你当真要去燕京?” 孟悬黎点了点头,轻松道:“是,燕京繁华,机会也多些。邬大哥你呢?真的决定要回钱塘了?” “是啊。”邬明望向南方,眼中带着忧虑和期盼,“总要回去看看,也希望,能打听到我朋友的消息。” 他收回目光,郑重地对着孟悬黎抱拳:“李兄弟,一路保重!他日若有缘,再相见。” “保重,邬大哥,后会有期。”孟悬黎也抱拳回礼。 两人在驿站口分别,一个向北,一个向南,马蹄声消散在苍茫的秋色里。 孟悬黎深吸一口气,继续策马,向着燕京方向前行。 孤身上路,虽寂寞,却也有前所未有的自由与畅快。 半月后,燕京。 北地寒风凛冽,孟悬黎风尘仆仆抵达了这座北方重镇。她行事小心,寻了处僻静的客栈落脚。 她本想着还继续穿男装,但一想到东都丢失的马、干粮、男装,就觉得可能会暴露。 所以,她落脚后,第一件事便是换回女装,洗去所有易容的痕迹,恢复原本的容貌,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坚韧和警惕。 孟悬黎耗费多日,多方比较,打 算寻一处合适的宅院安顿,可她没想到,这找房子的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 不过两日,牙人便兴冲冲地来回话,说找到一处极好的宅子,那位置清净,格局方正,最关键的是租金比同类宅院低廉不少。 孟悬黎去看时,果然十分满意,小院干净整洁,甚至还种着些梅花,透出雅致。 “李娘子好运道,这宅子的主人举家南迁,急于出手,这才便宜了许多。”牙人笑着说。 孟悬黎点了点头,心中掠过一丝疑惑,觉得太过顺利,但转念一想,陆观阙远在东都,此刻怕是因她逃离而震怒,亦或是被困在宫中处理时疫之事,不可能有余力将手伸到这遥远的燕京。 更何况,他就算找,也是先去金陵,再去益州,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来燕京。 定是自己多心了。 孟悬黎笑了笑,痛快地付了定金,搬了进去。 然而,搬进去当晚,她便做起了噩梦。 梦中,依旧是国公府。 她拼命逃跑,可怎么也跑不出那无尽的游廊,身后,陆观阙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越来越近,无论她怎么哀求哭喊,他都无动于衷,最后扼住了她的脖颈…… “啊!” 孟悬黎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心跳狂乱不止,喉咙仿佛真的被他掐住了…… 月色入户,屋内一片死寂。 第62章 她坐在床上,弯曲双腿,抱紧双膝,缓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又是这个梦,即使逃了出来,他的阴影依旧罩在她身上,不可放过她。 孟悬黎叹气,掀开被褥,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必须要做点什么,让自己忙碌起来,让自己忘掉他,开始新的生活。 孟悬黎略通医术,虽不精湛,但处理些寻常风寒还是可以的。从前在府上的时候,她翻看过不少医典,后来……后来因为他的病,为了不当寡妇,更是研习过。 想到这,孟悬黎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当初实在天真,竟真的相信陆观阙有病,还那么…… 罢了罢了,不再想从前的事。 她得去医馆找个活儿干。 一来可以谋生,二来还能继续研习医术,三来,忙碌起来,或许就能摆脱那些噩梦。 天刚蒙蒙亮,孟悬黎打定主意,便仔细收拾打扮,换上一身素净利落的棉布衣裙,推门走了出去。 孟悬黎循着打听来的地址,找到了一处门面不算阔气,但收拾得极为干净的医馆——广德堂。 黑底金字的招牌略显陈旧,却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医馆内皆是女子,有仔细研磨药材的少女,也有年纪稍长的妇人在按方抓药,虽然忙碌,却井然有序。 孟悬黎站在门口,一个正在擦拭柜台的小姑娘抬起头,对着她,友善一笑:“这位娘子,是来看诊还是抓药?” 孟悬黎定了定神,走上前,轻声道:“我听说,馆里需要人手帮忙。请问,贵馆掌事的女先生可在?” 小姑娘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衣着朴素,举止得体,便点头道:“先生在后堂看诊,娘子稍后,我去通传一声。” 不多时,小姑娘引着孟悬黎穿过前堂,来到一间安静的后室。室内药香甚重,书架上堆满了医书,案几上摊着脉案和药方。 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女子坐在案后,身着青灰色衣裙,未施粉黛,眼神温和而敏锐。 这便是广德堂的主人,陈月眠先生。 “先生,便是这位娘子想寻个差事。”小姑娘说完便退了出去。 孟悬黎上前,依礼微微屈膝:“李萱见过陈先生。”她用了化名。 陈月眠放下手中的笔,平和看着孟悬黎,细细端详,须臾方道:“李娘子不必多礼,坐吧。听说你想寻个差事,可是懂些医药之理?” 孟悬黎依言坐下,不卑不亢:“略通一二。” “家中原本……原本也有长辈行医,自幼耳濡目染,认得些药材,也读过几本医书。后来家道中落,流落至此,想寻个安身立命的营生。不求坐诊,只求能在馆中做些抓药的杂活,便心满意足。” 她言辞恳切,半真半假地掩饰着自己的来历。 陈月眠静静听着,并未直接表态,而是随手从小药柜里取出几味药材,放在孟悬黎面前的案几上:“既如此,娘子可认得这几位药?” “若是认得,能否说说其性味功效?” 孟悬黎定睛看去,见是黄芪、当归、茯苓、以及一味旋覆花。她心中稍定,这些皆是常用药材,她自是认得。 孟悬黎伸出指尖,捻起黄芪片,仔细看了看色泽,又凑近轻嗅,方从容道:“此乃黄芪,切片色泽微黄,质地绵韧,气味微甜。性温,味甘,归脾、肺经。功在补气固表,排脓,敛疮生肌,是补气诸药之最。”[1] 接着,她又依次拿起其他药材,一一说出,条理清晰,并无错漏。 陈月眠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能准确说出这几味药的用法禁忌,已非寻常略通药理之人。 她又问了几个问题,诸如“风寒感冒初起常用何方?”“妇人血虚腹痛该用何药?” 孟悬黎皆谨慎作答,引用的方子并不稀奇,中规中矩,药性搭配也都说得通。 陈月眠问完,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点着脉案,似是在斟酌。 事关病家安危,广德堂女子虽多,但用人还需谨慎。 良久,她抬眼,温和审视着孟悬黎:“李娘子确是懂药之人,不过……我这儿抓药捣磨的活计不轻松,工钱也没那么丰厚,还需极度的细心耐心,抓错一分药,可能就是人命关天。” “你可想清楚了?” 孟悬黎心中坦然下来,郑重道:“李萱明白,定当恪尽职守,细心谨慎。” 陈月眠见她态度恳切,眼神清澈,又知晓药性,便微微颔首:“也罢,你先留下来试试。每月工钱暂定二两银子,管一顿午膳。” “先从辨认药材,学习使用小秤开始,跟着刘婆婆她们学着抓药。能做么?” 孟悬黎扬起笑容,躬身行礼:“能做的,多谢先生收留,我会用心学的,绝不辜负先生。” “嗯。”陈月眠淡淡应了一声,指了指外面,“去找刘婆婆吧,她会安排你的,记住,在这里,病者安危是第一位。” “谨记先生教诲。”孟悬黎压下激动,再次行礼,离开了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一种久违的踏实感。 或许,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 与此同时,陆观阙靠在驿站的破旧板壁上,剧烈地咳嗽着。他的脸像灶台下的冷灰,死气沉沉,毫无人气。 一个风尘仆仆的护卫单膝跪地,低声禀报:“属下一路追查,那车队头目交代,他们确实绑了两人,一高一矮,模样清秀俊俏。原本是要运往益州的,但行至半途,那两人不知如何挣脱了绳索,在天亮前偷马跑了……” “他们也曾追赶,但那两人分头行动,一个往北,一个往南,最终未能追上……” “往北?往南?”陆观阙喃喃重复着,声音像秋日的落叶,飘飘拂拂。 他闭上眼,强忍着眩晕,焦急思索。 往南是金陵,是谢明檀的家乡,也是孟悬黎曾有兴趣的地方。往北是苦寒之地,人烟稀少…… 倏然,陆观阙睁开眼,冷沉道:“不对……她定然往北走了。” 护卫十分不解。 陆观阙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分析,像是在说服自己:“她知道我肯定会南下,知道我会跟着去益州……她那么聪明,定会反其道而行。南边太容易想到了,北边……北边才出乎意料,更不易被找到……” 是的,一定是这样。 她总这样。 一次次出乎他的意料。 一次次挣脱他的控制。 “即刻派人探查往北的官道、驿站。”陆观阙急切命令道,“所有……所有北上的年轻男女,尤其是形单影只的,一个都不许放过。” “是!”护卫领命,匆匆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陆观阙几乎是靠着药力和意志力在强撑。 他被安置于马车内,一路向北,颠簸和寒冷让他的病情反复加重,陷入昏沉。 但每当有新消息传来时,他总会强行清醒过来。 终于,在进入北方地界后不久,模糊的线索聚拢而来。 “国公爷 ,有个驿站的伙计说,约莫一月前,曾有模样清秀的小书生独自骑马路过,买了些干粮,问了去燕京的路。” “燕京……”陆观阙恍然睁眼,低哑道,“是她,她从前扮过男装。” “改道,去燕京。” 话落,陆观阙就忍不住咳嗽,咳得像树枝散架,枯落在地。 # 当马车驶入燕京城门时,陆观阙已经虚弱得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瘫软在厚厚的狐裘中,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浑身滚烫。 “国公爷,到燕京了,您得先去看大夫才行。”德叔掀开车帘,声音都在抖。他真怕陆观阙撑不到找到孟悬黎那一天。 陆观阙艰难抬眼,扫了一眼外面的街景。他这幅样子,别说找人,恐怕明日就要断气。 “去……去找个医馆,要快些……”他费力挤出几个字。 德叔连忙吩咐车夫去寻找最近的医馆,同时让人赶紧先寻一处安静的院落,然后买下,已备安置。 陆观阙闭着眼,仿佛能感受到孟悬黎的存在,她……在过着没有他的生活。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马车终于停在了医馆前,德叔和护卫手忙脚乱地将他抬下马车,疾步冲进医馆。 “大夫!人命关天!”德叔的声音响彻前堂。 他们选择的这家医馆,恰好离孟悬黎所在的广德堂,仅隔了三条街巷。 -----------------------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药相关的全部引用《神农本草经》 提前发,晚点捉虫。 第41章 负你千行泪(3) 坐堂的老大夫一看,神色骤变,急忙起身,招了招手:“快,快把人抬到里间榻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陆观阙安置在榻上,老大夫上前,先是探了探他额间的温度,接着屏息凝神,仔细为他诊脉。 第63章 脉象混乱,急促无力,像雾像雨,又像风。 窗外风吹进来,老大夫脸色愈加沉重。德叔立在一旁,焦急等待,手心直冒冷汗。 良久,老大夫缓缓收手,叹了口气,沉声道:“这位公子的病,实在是凶险。” “外感风寒,邪毒入里,高热不退,这已是极重。更吓人的是,他忧思过度,悲愤交加,已经损伤了心脉。” 老大夫顿了顿,摇首接着道:“老夫直言,这公子即使能熬过去,日后也会元气大伤,留下后患。” “我们老爷就这一个孩子,若他不在了,我怎么跟我们老爷交代。”德叔看着陆观阙,几乎伤心欲绝。 “哎……日后要是精心调养,不再动气伤神,大悲大怒,也许是会好受些。” “真的?”德叔悲切道。 “自然是真的。”老大夫面色严峻,“不过……若他还是和现在这般,恐怕会吐血不止,到那时,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德叔听得心胆俱裂,连连点头:“是,我都记下来了,还望先生能救救我家公子,他千里迢迢来此,实在是不容易。” “医者父母心,老夫定会尽力。” 老大夫走到案边,提笔欲开方,忽然顿住,面露难色:“只是,治疗此症还需几味药引,如老山参须,安宫牛黄丸……” “恰巧老夫馆中这几味药前几日用尽了,新货还没送到……” 德叔着急道:“这该如何是好?我家公子这病等不及啊。” 老大夫沉吟片刻,方道:“莫急。” “隔三条街,有一家‘广德堂’,那是燕京有名的老字号,药材最是全乎,做堂的陈大夫也是极善的人。我这就派个小药徒快跑一趟,去广德堂借调几味药材应急,必不会耽误了病情。” “那就有劳大夫了。”德叔不认得什么医馆,只求保住陆观阙的命。 老大夫点了点头,立刻唤来一个机灵小药徒,仔细交代了所需药材的名称和分量。 他叮嘱道:“快去广德堂,找陈大夫或刘管事,就说咱们这有个病人急用。” “知道了师傅!”小药徒答应一声,接过药方,跑得比兔子还快。 广德堂弥漫着药香,孟悬黎正低着头,小心用秤称量一份茯苓。 这时,一个小药徒风风火火窜进来,眼睛滴溜溜地转,像是在找什么人。 “陈大夫和刘婆婆在么?”小药徒的声音很清脆。 孟悬黎抬起头,见是生面孔,温声道:“刘婆婆去后库清点药材了,陈大夫在后堂看诊。” “小兄弟有什么事?是要抓药?还是要看诊?”她如今对馆内事务逐渐熟悉。 小药徒不见刘婆婆和陈大夫,又见孟悬黎穿着药徒的衣裳,将怀中的药方递过去。 他小声道:“这位姐姐,我是前面医馆的,师傅让我急借几味药,我们医馆刚来了个急症病人,等着救命的。” 孟悬黎接过药方,一边看一边问:“急症?什么病症如此急?” 她注意到方子上有什么老山参须,这都是应对危重病症的药材。 小药徒年纪小,藏不住话,压低声音道:“可不得了。” “是个东都来的公子哥,可人还没进我们医馆的门槛,直接就晕死过去了。脸色白得吓人,我师傅说是忧思过甚,心脉受损,实在是凶险。” 东都?公子哥?心脉受损? 孟悬黎的手指猛然一紧,不祥的预感,如黑云压城。 她强作镇定,好奇追问:“东都来的?那人长什么模样?年纪多大?身边可还跟着什么人?” 小药徒歪着头,想了想:“模样嘛……就算病成那样,也长得极为俊俏,就是脸色太吓人了。年纪大约二十出头,我说不准。” “至于跟着的人,有好几个,其中有个老爷爷眼睛都快哭肿了。” 俊俏?二十出头?身边有个老爷爷? 孟悬黎瞳孔骤缩,手一软,刚称好的茯苓“啪”地一声,撒落一地。 “啊呀!”小药徒吓了一跳,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没事吧?” 孟悬黎心口狂跳,慌忙弯腰,去捡散落的茯苓。旋即,她压着声音,故作镇定:“没事,手滑了一下。” 孟悬黎缓慢直起身,不敢看小药徒的眼神。 她低着头,迅速走到药柜前,一边按照药方取药,一边解释道:“就是方才想起来,东都前些日子不是闹时疫么?” “听说很凶险,死了不少人,没想到还会有人赶到燕京……真是……” 她顿了顿,干巴巴道:“真是不容易。” 小药徒也点头,恍然道:“难怪那个人病得那么重,原来是这样。” 孟悬黎不再多问,手脚麻利地将药材包好,递给小药徒:“快拿去吧,别耽误了病情。” “哎好,谢谢姐姐。”小药徒接过药包,感激一笑,急忙转身,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孟悬黎僵立在原地,背靠着冰冷药柜,只觉心口传来深刻的记忆。 他来了。 他居然来了。 还病得那么重。 是因为她么? 这想法如流星,一闪而过,旋即被孟悬黎压下。 不,不能再心软。 他是陆观阙,他惯会骗她的,他惯会扮温柔装可怜的。 这是他的苦肉计。 可…… 可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他因为自己而死,她岂不是 多了项罪名? 孟悬黎捂着头,逼迫自己不去想,他来不来,他死不死,关她什么事? 他杀别人的时候,那么干脆利落,如今快要病死,这是他的报应才对。 那她呢?要不要再逃? 可她能逃到哪里?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她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若再逃离,只怕前途更加艰难。 况且,她孤身一人,这些银票又能支撑多久? 孟悬黎呼出一口气,忽然不想离开,想再骗骗他。她可以先躲几天,说不定过几日,他就走了。 打定主意,孟悬黎理了理思绪,走向陈月眠看诊的堂屋。 陈月眠刚送走一位病人,正在净手。见孟悬黎进来,神色和平常有些不同,她温声道:“李娘子,有事?” 孟悬黎垂下眼睫,略带歉意道:“陈先生,乡下老家忽而有些急事,需要……需要回乡处理一趟。我想向您告假七日,可以么?” “七日?”陈月眠有些惊讶,抬眼端详着她。 她记得这位李娘子是孤身一人来燕京投亲,亲人已逝,这来广德堂没多久,怎么要回乡? 陈月眠心下虽有疑虑,但见她似有难言之隐,也不便多问,沉吟道:“馆中近日事务不少……罢了,你既然有事,也不好耽搁。” “七日之后,务必准时回来。” “多谢陈先生体谅。”孟悬黎连忙躬身行礼,心下稍安,“我处理完事情,定然尽快回来。” 请好了假,孟悬黎片刻不敢多留,立刻离开广德堂。但她并未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了杂货铺,买了些头巾和烈性药水。 傍晚,孟悬黎回到她租住的小院,紧闭门窗。 她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咬着牙,用干净的棉布蘸了蘸那药水,小心均匀地涂抹在自己的嘴唇和脸颊上。 不过片刻,火辣辣的刺痛猛然袭来,她看着镜子,发现原本的唇形变得又红又肿,脸颊也起了细密小疹子。 孟悬黎带上头巾,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这样的容貌,就算直接站在陆观阙面前,他也认不出她。 但愿他的病能拖住他,但愿他的人不会来到这里,但愿七日后,他就离开了。 # 几日昏沉,陆观阙缓缓睁开眼,入目便是德叔担忧的脸。 他身子残留着高热退去后的无力,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德叔见他醒来,扑到床榻旁,哽咽道:“国……公子,您可算醒了。老大夫说了,您这次伤了根本,以后不能再大悲大怒了。” “否则,否则您的命就……”后面的话,德叔没敢继续说下去,只一味地抹眼泪。 陆观阙眼神空洞,直愣愣看着顶棚,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他记得,从前的时候,孟悬黎躺在床上,常常像这样盯着帐幔看,像在看风筝,充满着希望与绝望。 那时候,她是不是已经想着离开了…… 正怔忡,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那个去广德堂借药的小药徒端着一碗新煎的药,走了进来。 他面带笑容,说道:“公子,该喝药了。” 德叔连忙接过药碗,小心吹了吹,递给陆观阙。 陆观阙漠然看了一眼,本想要拒绝,但心中那点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找到她的执念,让他撑起身子,接过了药碗。 苦涩药汁入口,陆观阙蹙了蹙眉头,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小药徒在旁边看着,咂舌道:“良药苦口,公子喝了,说不定过几日就好了。况且,这方子里的几味主药,还是从广德堂借来的,药效最好。” 第64章 广德堂? 陆观阙眼底闪过波动,他记得昏迷前,似乎听到了这几个字。 小药徒见他面色不似方才那么白,想是好了一些,便打开话匣子,笑道:“上次您病得凶险,馆里急缺几味药,就是我跑去广德堂借的,当时她们管事的刘婆婆不在,是一个姐姐给我抓的药。” 姐姐?帮忙抓药? 陆观阙闭了闭眼,心口传来刺痛,是生病的余韵。 他记得,孟悬黎曾经因为他的病,看过一段时间医书,似乎很通医理…… 那女子,会不会是她? 陆观阙恍然回首,看向小药徒,嘶哑问道:“那女子,长什么模样?” 小药徒没想到他会有兴趣,想了想,悄声道:“就……就挺好看的,反正我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子。” “诶?”小药徒忽而想到什么,眨眨眼,“公子,您怎么和那个姐姐问一样的话?她当时也问我,你长什么样子……” 她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那她必定是在猜自己是谁…… 能这么猜测的,燕京地界,唯有她。 他将药碗递给德叔,掀开被褥,吩咐道:“多谢你,你先出去吧。” 小药徒摸了摸头,端着药碗离开了这里。 陆观阙从不是冒进的人,对任何事都有极强的耐心,就连最初替嫁之事,他也是胸有成竹,尽在掌握之中。 可现在,他手心冒冷汗,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被她折磨得支离破碎。一旦听到她的消息,他如同惊弓之鸟一样,猛然惊醒,开始狂乱追捕。 想到这,陆观阙不禁失笑,倏然,他看向德叔,不容置疑道:“德叔,你立刻去广德堂附近打听……切记,不可惊动任何人,一旦有她的消息,立刻回来报我。” 德叔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躬身:“是,老奴这就去。” 德叔匆匆而去,陆观阙只觉舒畅,深深叹了口气,重新躺下来,眼眸亮得惊人。 他终于……要找到她了。 这次回去,他要换个法子,绝不让她逃走了。 绝不。 # 接连六日闭门不出,街市没有任何搜查的动静。 屋内,孟悬黎看着镜中的自己,嘴唇红肿,脸颊微干,虽然看着吓人,但其实就快好了。 盐粮已尽,她得出门采买。 孟悬黎深吸一口气,带上长帷帽,正要推门而出,院门却被人“叩叩叩”敲响了。 她的心猛地一提,警惕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问道:“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李娘子,是我,刘婆婆。” 广德堂的刘婆婆?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孟悬黎心中惊疑不定,但听声音无误,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院门。 刘婆婆挎着个小篮子,笑眯眯的,看到孟悬黎脸时,笑容骤然僵住。 她吓了一大跳:“天爷……李娘子,你这脸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孟悬黎微微一笑,含糊道:“劳婆婆关心。” “前几日去了乡下老家,许是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花粉,回来就成这样了,实在是没法见人。”她刻意将声音放低。 刘婆婆闻言,仔细看了看,见这“过敏”又急又凶,啧啧叹道:“可怜见的,这得多难受啊。” “回头我给陈先生说说,让她给你开些清热解毒的方子擦擦,可别留下什么疤才好。” “多谢婆婆。”孟悬黎低声感谢,只想快点打发她走,“婆婆今日来,是……?” 刘婆婆这才想到正事,脸上又堆起笑容。 她细细端详着孟悬黎,尽管隔着面纱看不太清全貌,但她记得这李娘子模样极其标志,性子也沉静温婉。 她凑近,热切道:“李娘子,我今日来,是有件好事想着你。” 孟悬黎蹙眉,不知她在买什么关子。 刘婆婆继续道:“你孤身一人在燕京,无亲无故的,虽说在医馆有份工,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想着给你说门好亲事,日后也有个依靠,你说是不是?” 说亲? 孟悬黎惊讶,这才安稳下来没多久,若是说亲,只怕会惹来许多麻烦…… 孟悬黎咬着唇,抬眸一望,见刘婆婆真心实意,满是关怀,忽而想到在广德堂时,刘婆婆很是照顾自己,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 须臾,她勉强一笑,温声道 :“婆婆好意,李萱心领。” “只是,我母亲早逝,父亲也在去年亡故,按礼,还需守孝三年,期间实在是不宜谈婚论嫁……” 她爹是否活着,于她而言,没什么太大区别,此刻不过是搪塞一下。 可谁知,刘婆婆不但没有失望,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她摆摆手:“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 “守孝是应当的,婆婆我也不是那等不懂礼数的人。咱们先定下亲事,等三年孝期满了,再正式成婚。” 不等孟悬黎找借口,刘婆婆忽然转身,朝巷口招了招手,提高声音喊道:“练哥儿,快过来,站那么远做什么!” 孟悬黎心中一惊,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衣,模样斯文,面带几分羞涩的年轻书生。 刘婆婆一把拉过他,推到孟悬黎面前,脸上笑开了花:“李娘子,你看,这就是我那儿子,叫刘练。” “早几年中了秀才,如今正刻苦攻读,准备明年下场的,性子最是谦和。” 她又转头对儿子道:“练哥儿,这就是我常常给你提起的李娘子。” 刘练慌忙作辑,不敢看孟悬黎,温和道:“在下刘练,见过李娘子。” 孟悬黎整个人完全定住,隔着面纱,都能感觉到尴尬和棘手。 难怪刘婆婆对自己那么好,原来她打得是这个主意,还……还直接把她儿子带来了? 刘婆婆看着眼前这两人,越看越满意,笑道:“你们俩先说说话,我去西市买条鲜鱼,再割块肉,晚上给你们做好吃的。” 说完,不等两人反应,她挎着篮子,转身就走了。 孟悬黎看着眼前谦恭有礼的刘练,无奈说了句:“那……那你先进来吧。” 刘练紧张关上门,随着她的脚步,来到院中。 孟悬黎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将茶推到他面前:“刘公子喝点茶吧。”声音透过面纱,有些沉闷。 刘练接过茶盏,温声道:“多谢李娘子。” 须臾,他试图打破沉默,说道:“李娘子平日都喜欢做些什么?” 孟悬黎心不在焉,随口应付道:“没什么,就是看看书,侍弄侍弄花草。” 刘练似乎找到了共同话题,鼓起勇气,看向她:“我也差不多……其实,其实我之前去广德堂替家母取药时,曾见过娘子几次。”说完,他耳根都红透了。 孟悬黎眼底闪过惊讶,旋即又淡淡道:“是么?我没什么印象。”她现在只盼刘婆婆赶紧回来,结束这场荒唐的相看。 气氛再次冷了下来。 孟悬黎如坐针毡,打算找点事避开这尴尬。她站起身,轻声道:“这茶有些粗陋,我去屋里取些好的来。” 说着,她便转身往屋门走去。 然而,她心神杂乱,加上昨日身上不舒服,竟没留意门槛。 脚尖绊住的瞬间,孟悬黎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就要往前面摔去。 “小心!”刘练惊呼起身,恰好扶住孟悬黎的手臂。 两人手忙脚乱间,孟悬黎的帷帽被碰掉,面纱滑落,露出她那红肿未消的脸。 刘练乍见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孟悬黎咬着唇,脚踝疼得钻心,根本站不稳。她扶着刘练的手臂,小声道:“脚崴了,还请刘公子扶我一把……” “是,是得先坐下。”刘练顾不得惊讶,连忙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将她引到椅上。 整个过程,两人身形靠得很近,在外人看来,难免有些亲密。 孟悬黎刚坐在椅上,院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两人都以为是刘婆婆回来,同时松了口气,下意识往门口看去。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刘婆婆那张带笑的脸。 一个黑影堵在门口,逆着日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那身影微微晃动,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恐怖气息。 院内一片死寂。 倏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敲碎了所有寂静。 “阿黎,找到你了。” ----------------------- 作者有话说:先发,晚点捉虫,打算明天开始,早上七点更新。 第42章 负你千行泪(4) 待看清来人面容,孟悬黎的唇角不由搐了一下,身子也冻上了一层霜。 陆观阙一步步踏入小院,两人四目相对那一刻,孟悬黎漠然垂眸,下意识松开了刘练的手臂。 刘练被这突如起来的变故弄懵了,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孟悬黎很怕那个人。 第65章 他抬眸一望,对着面色惨白如鬼的不速之客,凛然问道:“你是谁!” 陆观阙的目光冷极了,先是死死盯着孟悬黎的手,然后扫过她红肿未消的脸,最后落在她的脚踝上。 倏然,他微微一笑,低沉道:“我是谁?”他的眼神一直在孟悬黎身上。 “我来找我的妻子。” “你说我是谁?” 陆观阙步履从容,刮了一眼刘练,似乎要把他给掐死。 “妻子?” “不……不是……” 刘练虽然害怕,但看孟悬黎面无人色的样子,还是鼓起勇气挡在她身前,维持着读书人的气节。 他说道:“这位公子,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李娘子她怎么会是您的妻子?您不能这样凭空污人清白的。” “我认错人?”陆观阙瞪着他,压低嗓音,“德叔!” “把他扔出去。” “是!”德叔应声,朝着身后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你们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陆观阙轻哼,微笑道:“再敢靠近她一寸,我就打断你的腿。” “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陆观阙半敛眼眸,看向刘练。 刘练惊慌失措,想要挣脱,可他毕竟是个文弱书生,毫无反抗之力,直接被人架住胳膊,拖了出去。 他一边挣扎,一边还不忘回头喊:“李娘子你别怕,我这就去报官,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刘练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了院门外,院中只剩下两人,和那幽幽的寂静。 他拖着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身子,不顾大夫的警告,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找到这里。 刚进门,就看到她紧紧抓住那人的手臂,神情紧张,似是亲密无间。 那一刻,什么心脉受损,什么吐血身亡,他全然不在乎,心口全是撕裂的剧痛。 他原以为自己垂危之际,那点关于“坦诚”,“要对她好”的念头能换来什么不同。 看来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她压根都没在乎过他,她也从来没有爱过他。 陆观阙蹙着眉,闭了闭眼。 他以后不再奢求她的真心。 他只要她的人。 只要她在他眼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这就够了。 至于,她是恨他还是怨他,也都无所谓了。 须臾,陆观阙压着怒气,缓缓走近,蹲在孟悬黎身前,端详着她的脸。红肿的唇瓣,苍白的脸颊,还有几颗可爱的小点。 陆观阙摇了摇头,忽而意识到,自己得换个法子,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逼迫她,拘着她了。 不然,她回去后,还是想着离开,就像这触目惊心的面容,虽然是假的,但一出现,就会让他心痛。 两人始终都没有对视,沉默了许久,陆观阙握住她的手,近乎缱绻的语调:“这些日子,阿黎想过我么?” 孟悬黎避开他窒息的目光,挤出一句话:“国公爷何必明知故问?” 陆观阙知道她会这样说,也知道她很会气自己,但他只想从她的情绪里,确认她的存在。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脚踝上,眸色渐深。倏然,他伸出双臂,小心却强势地将她从椅子上打横抱起来。 孟悬黎猝不及防,狠狠推他,陆观阙强撑着身子,哑声道:“脚那么疼,还要动么?” 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的后背,他的话在她耳畔回响,孟悬黎咬着唇,停 下了挣扎。 陆观阙走到院中另一张靠椅上坐下,将她放在自己腿上,双臂圈抱,是一个掌控的姿势。 孟悬黎浑身紧绷,眼睫颤抖,十分抗拒。 陆观阙下颔蹭着她的颈间,须臾方道:“为了离开我,千里迢迢跑到燕京,还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阿黎,你不痛么?” 孟悬黎听他这语气不像是生病,反而平静了许多:“只要能离开你,痛一点,疼一点,又何妨?” 话外之音,陆观阙听明白了:“和我在一起,你就那么痛?” “没错。”孟悬黎一鼓作气,“从前和你在国公府的每一天,都让我无比恶心。” “是么?”陆观阙靠着她,叹了口气,“可我不觉得痛,也不觉得恶心。” “这是为什么呢?” 孟悬黎别开脸,咬着牙,审判道:“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 “嗯,我确实不知道。”陆观阙挑起她的发丝,吻了吻,“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 孟悬黎本来要挣脱他,可他这样一说,她想到前些日子听到的话,平静道:“你病了,有些神志不清了。” 从前的陆观阙不会问她这种无聊,甚至有些空泛的问题。 “我是病了。”陆观阙见她要走,握着她的腰,“需要你来医,才能好。”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阿黎,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骗了你,恨我困着你。” “但有些话,我若不说,你会恨错一辈子。” 孟悬黎的身子僵了一下。 “孟岫玉……”陆观阙垂眸,单手抚上她的脸,“她生前,我是见过她,但那些话,无非就是警告她不再讥讽你,其他没有了。” 孟悬黎恍然抬眸,眯起眼睛,试图寻找他说谎的痕迹,可她搜寻许久,都没有找到。 陆观阙对上她打量的目光,继续道:“还有苏鹤。” 听到这个名字,孟悬黎闭了闭眼,呼吸略带急促。 “苏鹤是苏子胥。”陆观阙的声音很平静。 孟悬黎睁大双眼,摇了摇头:“这……苏鹤怎么会是苏子胥?这不可能……” 陆观阙苦涩一笑,他早知道她是这样的反应。 “当年你救了我,我病好之后,就开始去许州找你。第一次去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找了半天也没打听到。就要回东都时,有个人告诉我,他说他认识你,还说你们是朋友。” “我听信了他的话,刚到他家,就被他绑了起来,接着,他放了一把火,要把我烧死。” 陆观阙压着疲惫,继续道:“还好我反应快,反手将他拖回来,将他困在了屋里。” “他命大,没有死。后来为了报复我,先是找上你,伤害你,接着又是在我面前故意挑衅。” 陆观阙锋芒收敛,一字一句道:“苏鹤死之前,我见过他,后来,我把他放走,是想看看你对他,还有没有心意。” “谁知,那日在顺和楼,他借机挑衅,不仅抱你,还要杀你……我才不得不放出那一箭。” 杀? 难怪她第一次见苏子胥,就将他认成了苏鹤,还有后来,苏子胥像空气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原来他就是苏鹤,而他接近自己,目的就是为了威胁陆观阙…… 原来是这样。 孟悬黎思索了片刻,问道:“那你说说,苏鹤为什么要杀你?他从前并不认识你。” 陆观阙思及父亲临终所托,换了个说法:“高阳王余孽曾去过许州,他也许就是当年杀我之人的孩子。” 难怪。 难怪苏舅舅一直都说苏鹤从小没了母亲,原来是这样…… 孟悬黎怔愣片刻,旋即微微一笑:“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可以原谅你?” “没有。”陆观阙轻叹,“我说这些,只是想解开你的心结。” 他的语气近乎卑微:“你心中的死结,可解开了半分?” “你愿意再信我一次么?” 孟悬黎脑子里一片嗡鸣,理智告诉她,陆观阙现在完全没必要骗她,这些解释都合乎情理。 她该信他么? 孟悬黎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像漩涡,稍微不注意,就会掉进去,再也出不来。 这种被掌控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孟悬黎乍然苏醒。 心结解开如何?信了又如何? 他都是那个高高在上,强势专断,视她为专属的陆观阙。他今日能这般细心解释,不过就是想换个法子,让她屈服顺从罢了。 思及此,孟悬黎猛然推开他,颤着身子扶向另一只靠椅。 她眼神坚定而冰冷,讥诮道:“心结解没解开,是我的事。至于相信你?” “相信你之后呢?跟你回去?回到那牢笼中?继续做你的笼中雀?等着你不知何时再翻脸,再次将我囚禁?” “陆观阙,你可别忘了,是你亲自把我锁屋里的,是你亲自把我囚禁起来的,更是你亲自派人监视我的。” “我的那些痛,你为什么不提呢?嗯?” 他抬眸,看孟悬黎眼眸含水,神情愠怒,顿了顿,和缓道:“我知道,即使我说了这些,也抹杀不了我对你做的混账事。” “圈禁你是真,监视你也是真,这些,我都认。” “但现在,我后悔了。” 见她沉默不语,陆观阙叹气,坐在离她近的椅子上,猛然伸手,握住她那只扭伤的脚踝。 “唔……”孟悬黎猝不及防,痛得几乎出声。 第66章 她咬着唇,竭力想要缩回脚,却被他的手牢牢握住。 陆观阙将她的腿抬起,放在自己的膝上,解开她的鞋袜,双手微热,按上她的脚踝关节。 “很痛么?”他的动作很轻。 孟悬黎疼得眼前发黑,指甲深深抠着椅子扶手,骨节泛白,身子抑制不住接近他。 “陆观阙,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她死死咬着牙,不肯求饶,更不肯在他面前示弱半分:“你放开我!” 见她这副倔强隐忍,宁死不屈的模样,陆观阙只觉胸腔那股邪火燃烧得更加猛烈,几乎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 陆观阙脸色骤冷,想到现下最重要的事,是回东都,至于怎么回去,他可以依着她的性子,也可以用些非常手段,最后究竟怎么做,还得看她是什么态度。 他盯着她,须臾和缓道:“安分些,一会儿就好。” 孟悬黎闭着眼,脚踝在他掌心来回揉按,快把她悬着的心给揉化了。 “啊!” 一声惊呼,孟悬黎几乎晕过去,还好是崴了一下,若日日如此,只怕走不成路了。 陆观阙松开她的脚踝,问了句:“家里有金疮药么?” 孟悬黎疼得滴落清泪,眨了眨眼,哽咽道:“床边桌案上,第二个小抽屉。” 不多久,陆观阙拿着药膏出来,抿了一下,涂抹在她的脚踝处。冰凉入骨,孟悬黎坦然舒了口气。 “脸上的伤,以后不要再弄了。”陆观阙注视着她,根本无法避免来自伤痛的冲击。 孟悬黎本以为她会排斥他,然而当他服侍她的时候,她心情略微顺畅,继续反驳道:“若你不来,我也不会这样。况且,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能管得了我?” 陆观阙眯起眼睛,骤然起身,将她按在躺椅后背,脸颊逼近她,缓慢道:“我是你的夫君,怎么管不了你?嗯?” “怎么?还想着那个家伙?” 孟悬黎本来就没太相信他,见他这样看着她,她更不会相信他了。 “我想谁,跟国公爷没关系。”孟悬黎之前写过一封和离书。 陆观阙居高临下,捏着她的下颔,她微微张口,他想吻她的唇。 未近唇面,孟悬黎睁大双眼,抬手扇他:“陆观阙,你见我,就是为了做这个?” 巴掌声很响,陆观阙身子一僵,旋即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道:“留在我身边吧,随便你变成什么样,只要不离开我。” “杀了我也可以。” 孟悬黎双眸隐隐发热,像烟花升空后,落下的热灰。陆观阙注视着她,眼神近乎哀求。 她垂眸,抿着唇:“杀了你,我背上一条命,不值。” “那你想怎么办?” 孟悬黎咽了咽,抬眸看着他,冰冷且坚定道:“你离开我,从我的世界中彻底消失。” “……快了。” 他离开她的视线,背过身,淡淡道:“大夫说,我这身子撑不过七年,快的话,两三 年,也许就没了。到那时,你就如愿了。” 孟悬黎沉默了一瞬:“如愿可以,还请你不要死在我面前。” 陆观阙呼吸一滞,缓慢转过身,不可置信道:“你就一点也不心疼我?你就一点也不在乎我?孟悬黎,我在你眼中,什么都不是,对么?” 孟悬黎被他的眼神灼伤,偏过脸,去看另一个方向:“我曾经,心疼过你,在乎过你,但你不相信,就像我现在不相信你一样。” “无论怎么解释,都是作茧自缚。” 话音刚落,孟悬黎收回腿,颤颤巍巍站起来,转身,决意离去。 陆观阙上前,从后面抱着她。 亭午时分,日光透闪,落在他们身上,像两条河流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层层叠叠的粼光。 陆观阙抱紧,哑声道:“我相信,我相信你的在乎。” 第43章 行行重行行(1) 脚踝变得又冰又热,逆着血流,爬上孟悬黎的小腿。她其实走不回屋里,停下脚步,是自愿,也是被迫。 陆观阙的脸颊贴着她的耳垂,热息喷洒在她的颈间,他重复道:“不是作茧自缚,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好吗?” 孟悬黎耸肩,向后推搡,陆观阙力度很大,孟悬黎抵抗不过,仰头一望,日光刺进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合上。 须臾,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不会了。” “以后都不会了。” 孟悬黎闭着眼,觉得自己面对陆观阙,就像面对发顶刺痛的光。可以带着长帷帽,可以沉默感受,却不能直视,不然,就会目眦欲裂。 她从前相信过他,也曾在乎过他,可他照样专横跋扈,试图掌控自己。 那段日子,她不想回忆起来,更不想延续下去。 孟悬黎想清楚之后,长舒一口气,低声道:“我有些站不住。” 陆观阙脸色青白,听了她这话,笑道:“好。” 说着,他小心扶着她的腰,手臂揽过她的腿,将她稳稳抱起来。 孟悬黎靠着他的胸膛,思索着一会儿该怎么让他走。 屋子虽旧,但孟悬黎平日常清扫,日光照进来,显得格外干净整洁。 陆观阙将她放在椅上,搬来一个板凳,让她的腿放在上面,尽量舒服一些。 孟悬黎端详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停下来,坐在自己对面,她缓缓开口:“陆观阙,我曾经相信过你,也骗过你,相反,你也是如此。” “我们之间,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你真为我好,就保重身子,回东都去,再也不要来找我。” 孟悬黎一直没看他,顿了顿,倒了盏粗茶,喝了一口,以手支颐,看向窗子。 她淡淡道:“你也看到了,我离开谁,都能过得很好。” 陆观阙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从未离开。但她说这句话时,他垂下了眼。 “可我离开你,过得不好。”他喉间哽涩。 “是吗?”孟悬黎微微一笑,“那你还有力气打断别人的腿?” 说到这,她哑然失笑:“也是,对国公爷来说,只要你想,又有什么不能呢?不过是人命而已。” 陆观阙眼眸渐深,盯着她,缓慢道:“只要我想……” “我想你跟我回去,能吗?” 孟悬黎单手执起茶盏,朝他泼去,茶水不烫,但足够让陆观阙清醒:“别做梦了。” 水珠和茶叶顺着他的额角和发丝滴落在桌上,洇出深痕,像他的心,忽而暗淡了。 “我们不能好好说话吗?”陆观阙抬手,拭去额角的茶叶。 孟悬黎一愣,没想到他居然不躲,但她并不为此而感到惭愧:“自然可以,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做不到好好说话。” “和离书在你书房的多宝格上。”她特意提醒道。 陆观阙脸色渐沉:“所以呢?你以为一张和离书,就能断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孟悬黎撩开手上的水珠,眯起眼睛,审判道:“和离书是象征,象征着我们已经分开。外人若知道,也都会往这个方向想。” “但对我来说,不仅仅是象征,还有……我现在对你,并无情意。” 她用帕子擦了擦手,缓慢道:“你回去吧。” 陆观阙沉默了片刻,倏然起身,走到她身边,抬手握住她的下颔,凝视着她的眼睛:“我来的时候就在想……” “这次回去后,要不要换个法子,对你好,弥补你,让你爱我一点点。” “可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 陆观阙俯身,朝她面颊吹了一口气,幽幽道:“阿黎,我说过,这辈子你都是我的药。” “所以……” “你被我抓到,就别想再逃了。” 孟悬黎瞪大双眼,鼻腔一酸,摇了摇头:“你错了,我有腿有脚,有手有脑,哪里都可以去。” “等等,你从进门到现在,都是装的?” 陆观阙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被你发现了。” 孟悬黎双手抵着他,凄然一笑:“你就不怕,我直接杀了你?” “不怕。”陆观阙将她的发丝勾到耳后,微微笑,“死在你手里,我甘之如饴。” “况且,最多也只有七年。” “七年后,天高海阔,任你遨游。” 孟悬黎的眼睛里除了惶恐,还有哀伤。明明是晴日,可她的身子却那么冷,即使消磨了一些误解,但陆观阙再次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还是会浑身僵硬。 陆观阙垂眸,去寻她的唇,孟悬黎偏过脸,怦然打碎茶盏,握住瓷片,抵上陆观阙的脖颈。 陆观阙的眼神很冷淡,像冬日结成冰的湖面,平滑,锋利。他引诱她:“来吧,现在杀了我,你就能彻底摆脱我。” “近一点,这里更容易一刀毙命。”他握住她的手腕,将瓷片离血管更近。 孟悬黎的话停在喉间,手也停在他的手中。她摇了摇头,发现他们无法改变自身的性格,无法迁就彼此,更无法相融在一起。 第67章 一个在天堂,另一个就在地狱。 一个在夏日,另一个就在冬日。 她和他是两个极端。 孟悬黎眼睛泛红,却没有落泪。陆观阙见她迟迟不动手,牵出一抹笑意,将瓷片夺走,顺势将她抱在怀里。 “死是最容易的事。”她哽咽道,“你明知我下不去手,还故意将选择放在我手里。” “你是想借此事,把我逼回去。” 陆观阙抚摸着她单薄的脊背,平缓道:“回去后,我给你做几个册子,过一天,你就撕一张,什么时候撕完了,什么时候,你就能走了。” “好吗?” 孟悬黎声线低平:“撕完了,你死了,我就能走了,是吗?” “是。” 孟悬黎未发一语,脑海中都是他死去的预想,和他病态的过去。 她明白,她若不答应,陆观阙会一直像这样,用血淋淋的行为,一次一次逼迫她,让她不得不反抗,不得不挣扎,不得不成为他那样的人。 到头来,是两败俱伤。 与其这样搏斗,不如数着日子,等他彻底死去。如此一来,她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也不会成为别人口中的人。她安心离开,也能安心生活。 风吹进来,孟悬黎有些冷了,她哆嗦了一下,陆观阙单手将她抱起来,放在床榻边。 孟悬黎的脸上还有药水留下的“伤痕”,陆观阙蹙眉,寻了个干净的棉布,浸水后,拧了半干。 他一边给她擦拭,一边箍住她的腰:“从哪里寻来的药水?这伤痕看起来,和真的一样。” 孟悬黎并不抗拒,她闭着眼睛,微微扬脸:“街上。” “改日我也去买一些,涂抹涂抹,让你心疼我。”陆观阙低敛眉目,她原本的面容渐渐显露。 明明可以很快,他却擦拭了一万年,指尖如泉眼,流经每一处肌肤,都让她泛起波动。 最后,孟悬黎蹙眉,睁眼看他:“看够了吗?” 陆观阙将棉布放在一旁,双手捧着她的下颔,眼眸细细描绘她的轮廓 :“不够。” “看一辈子,都看不够。” “不是一辈子,是七年,最快也只有三年。”孟悬黎漠然纠正,忽而想到什么,“我不住国公府。” “那我们搬到璞园,还住澄居。” 陆观阙呼吸间都是她的气息,他贪婪深吸一口:“至于其他的,都依你。” 孟悬黎摇头,她只是不想再梦到他在国公府凶神恶煞的样子,她怕她回去,会没完没了的想到从前那些事。 澄居,会好一些。 外面传来敲门声,孟悬黎猜不透是谁,声音涩滞,看着陆观阙:“你去把门打开。” 陆观阙指尖刮了一下她的下颔,拂袖起身,打开门后,入眼便是刘练,和他身后穿着官服的人。 刘练退下台阶,对着衙门的人躬身行礼,指了指陆观阙:“大人,这就是那个污人清白的人。” 陆观阙盯着门外这群人,眼神似乎能将他们刺穿:“污人清白?” 说着,他意味不明笑了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似乎警告过这位公子,别再来找她。” “没想到你这般不知好歹,还真报了官。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再……” “等等。” 孟悬黎听见外面的话,颤微走出来,陆观阙回首,有些不悦:“你出来做什么?” 孟悬黎没理他,对着门外人,淡声道:“刘公子,多谢你为我着想,还请来了各位大人。但他不是旁人,他是……” 孟悬黎顿了顿,平平叙述:“他是我在乡下认识的朋友,如今精神失常,神志不清,有些记不得人了,所以他才说出那般打诨的话。” “还望各位多多体谅。” 刘练歪着头,看了看陆观阙,发现他双眸猩红,几乎能滴出血。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摆了摆手,离开了这里。 刘练却不肯离开,抢步上前,俯在孟悬黎耳边,细声道:“李姑娘,你可别上他的当,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还有,他还威胁我呢,说要打断我的腿。” 立在旁边的陆观阙一直在隐忍,完全没料到刘练这家伙居然敢舔着脸凑上来。 孟悬黎居然还不拒绝,就这么认真听他说话。 好啊,能听别人说这么多,却听不得自己说半句。 陆观阙死死盯着刘练的脸,见他离孟悬黎如此之近,脸颊羞涩泛红,果真是好样的,那就再红一些罢。 下一刻,陆观阙拉开孟悬黎,猛地上前,握住刘练的衣领,拳头直接朝他侧脸砸去:“你敢离她这么近?是嫌命长?” 刘练瞪大双眸,怔愣片刻,才发觉自己的唇角出了血。他恍然看着陆观阙,结巴道:“你……你居然敢打人?!” “有问题?”说着,陆观阙就要给他第二拳。 孟悬黎显然被吓到了,慌忙回神,拽着他的手臂,颤声道:“陆观阙……我求你,我求你不要再这样伤害无辜了。”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陆观阙目睹别人死亡时,只有沉默与隐忍的痛。但现在,他居然会头皮发麻,不知所措。就像行走在刀尖上,会有血,会有泪,也会战战兢兢。 在遇到孟悬黎之后,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他活着的理由,是他毕生不可多得的欢乐,更是他苦苦求来的唯一。 后来,他得到了她,看她喜怒哀乐,看她视野里都是他。他知道,她喜欢这样的他,他继续扮上温柔面,他们就能过一辈子。 可他没料到,她发现了真正的他,那个恶劣,不堪的他。 那一次,她刺伤他的背,逃到屋里,不肯出来。他十分愤怒,逼她出来,然而她装失忆,打算再离开。可他清楚,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怎么瞒他,她都令他着迷,魔怔。 再后来,她费力逃到岭南,他怒火攻心,满脑子都是把她抓回来,回来后呢?她还是不肯跟他交心,不肯对他说只字片语,更不肯待在他身边。 而现在,她逃到燕京,居然为了一个路边的陌生人,苦苦哀求他,哀求他放过他。 凭什么? 凭什么陌生人能有,他却不能有? 凭什么人人都能得到她的怜惜,他却没有? 他那么爱她,她为什么不舍得给他爱?那怕一点点也好。 他忽然想杀了她,如果不能,至少让她一直在他身边,这样,她就永远是他的。 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是他的。 须臾,陆观阙松开刘练,平静对他说:“你滚吧。” 刘练猛然落地,抬眸扫了两人一眼,再傻,此刻也意识到了两人真正的关系。他拉了拉衣领,急慌慌离开了。 陆观阙握着她的手腕,狠狠往下拽,孟悬黎吃痛,忍不住要骂,可还没张口,陆观阙直接将她腾空抱起,关上了门。 他将她压在门后,吻住她的唇,滑进去,和她猛烈纠缠。 温度升高,孟悬黎几乎窒息,舌尖脸颊全是热的,眼睛蒙上一层粉雾,让她看不清陆观阙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 旋即,孟悬黎被他抱回庭院躺椅上。 这样的感觉很遥远,似是陌生,似是熟络。她吸了口气,简单解释:“我不想带着愧疚活下去。” 陆观阙问:“愧疚?” 孟悬黎从前就因为苏鹤的死而愧疚不已,即使后来知道真相,也没有减轻太多。方才陆观阙想要重蹈覆辙,她不得不出言祈求他,祈求他不要再让她愧疚,不要再让她因负罪,而戴上无形的枷锁。 陆观阙抬起她的脸,拇指摩挲着她的唇珠,平淡道:“不用愧疚。” 他宣判她无罪,同时,又给她套上了另一个枷锁。 陆观阙将她放在腿上,孟悬黎僵着身子,垂在两侧。他单手揽过她的腰,热息吐露,细密吻她的唇。 孟悬黎闭着眼,本以为会因为方才的事而变得苦涩郁闷,可他的吻具有引诱意味,一步一步,让她戴上枷锁,渴望着自由,同时又表达着挣扎。[1] 须臾,她的发丝飘起,如春日山花烂漫时,风儿轻轻一吹,散落星野。陆观阙给予她支点,距离归一,慢慢地,嵌合释放。 -----------------------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引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p332 【一些话】 写这一章的时候,一直在循环播放《bluedragon》这首曲子。 男主的病,女主的决绝与悲悯,其实早有预兆。两个人目前的关系,更像一个病房的两个病人,同时望着天花板,想着美好,向往着自由。 但他们对美好与自由,定义不太一样。 在女主眼中,离开男主,找到自己,是美好,是自由。 在男主眼中,找到女主,靠近女主,是美好,是自由。 所以,他们采取的方式也不一样。 女主会挣扎,会沉默,会坚持。 第68章 男主会迷失,会扭曲,会癫狂。 还有就是,女主目前不会原谅男主,就像不能接受男主骨子里的恶劣与阴暗一样。(目前,身体是两个人情感的连接点,如果没有这一点,可能一走一死了。) 感谢各位小天使来看,会继续日更。 第44章 行行重行行(2) 孟悬黎素白衣衫散开,雪体透粉,眉目紧蹙。 从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说话,只静静浮动着,仿佛在雨中,又仿佛在泪中。 日影西斜,庭院染上一层胭脂色的迷雾。孟悬黎闭着眼,前身靠在他颈侧,感受着后背的凉意,呼吸轻缓:“陆观阙,放我下来吧。” 他们的心在世俗意义上离得很近,可孟悬黎却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即使现下紧密相连,互相纠缠。 “还不够。”陆观阙低敛眉目,问她,“不睁开眼,是在怕什么?” 孟悬黎拉开一段距离,缓缓睁眼,垂眸看向红润流丽处:“我没怕。” 陆观阙单指挑起她的下颔,忍着吸吮,低沉道:“你眼里应该是我,而不是它。” 说着,他蛮横用力,孟悬黎眼眸发烫,险些滴落泪花。她咬着唇,死死盯着陆观阙,就是不肯发出一丝声响。 倏然,陆观阙力道微妙,抵着她的额头,浮现一层细密的薄汗:“既然不舒服,为什么不说话?” “嗯?” 孟悬黎指尖抓着他的后背,留下一些红痕,她呼吸如雾,拆穿他:“你……是故意的。” 陆观阙呼吸间全是她的气息,吻了吻她的脸颊,洋洋洒洒道:“上次在岭南,我说过,记住这种感觉。” 孟悬黎记忆错乱,强忍着波涛,低哑道:“所以,你这么快,又这么慢……就是要在我身上的每一处……折磨我,让我一次又一次……感受你。” “真聪明。” 陆观阙似是欣悦,啄吻了一下她的唇角,旋即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刻都不想分开。 水声喧嚣,孟悬黎鬓发松乱,双白浮动,红唇晶莹,汪汪泪眼。她下意识搂住他,尖牙抵在他的肩上,小心张口,狠狠咬住,持续良久。 “咬死你算了。” 陆观阙感受着来自她的痛,同时又感受着自身的痛。双重疼痛落在他身上,微妙转化为了快感。 他穿梭着,迷茫着,终于在最后,抓住了她。 孟悬黎惶恐,察觉他要做什么,松开牙齿,颤声道:“你出去……陆观阙,你不能……你不能这样……” 陆观阙握住她抖动的肩颈,让她沉下去,平静道:“有我的孩子不好么?” “生下来就是锦衣纨绔,富贵风流,一辈子衣食无忧,受享我们对她的爱。”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却毫无情感波动,孟悬黎与他对视,清晰看到了他的真面目。 她瞋怒凝视,用力抬手,扇向他的脸颊,留下的红痕,比在肩上的牙印还要惨烈百倍。 “你卑鄙!你从前说过,不会留在里面的。” 陆观阙见她还要扇,握住她的腰,将她抬高,侧坐在自己另一条腿上。 他单手拦住她的腹部,另一只手在她的后背摆弄,不多久,陆观阙战栗闷哼,热息喷洒在她右颈肩,隐忍叹气。 孟悬黎怔愣一瞬,发觉后背爆发的岩浆,顺着她的脊骨,缓缓流淌,一路向下。 须臾,陆观阙用洁净帕子擦了擦,低平一声:“我说过的话,我会做到。你呢?从前说再也不会离开我?能做到吗?” 孟悬黎脑海里都是方才的流丽与浊白,陆观阙的话传来,像崩裂的琴弦,“铮”地一声,将她拉回僵局。 她直接模糊答案:“能吧。” 陆观阙见她脊背微抖,扯来衣裳,包裹着她的上半身。他沉缓,却带有惬意:“好,我相信你。” “若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他威胁她。 孟悬黎忽而想到什么,侧首瞪着他:“你根本就没想留在里面,你是故意吓我,让我不得不答应你请求。” 陆观阙被说中心思,沉默不语。孟悬黎扯了扯唇,觉得事已至此,还是先收拾一番,不然这脑袋混沌,身子也混沌。 实在是得不偿失。 她淡淡道:“我要沐浴。” 陆观阙肩颈和后背,都是她留下的痕迹。他简单擦拭,单手抱起她,走进屋内,放在榻上。 须臾,陆观阙打来热水,关上门窗,服侍她沐浴。孟悬黎坐在水中,闭着眼,呼吸平缓,朦胧中,渐渐睡去了。 傍晚时分,孟悬黎缓缓睁眼,恍惚间,看见雕花拔步床和藏青色的帐幔。她半敛眼眸,打算再睡一会儿,却猛然想到,这不是她的屋子。 孟悬黎腾地一声坐起来,发觉这被褥厚实柔软,自己身上的衣裳也被人换了。她惶恐摇了摇头,掀开被褥,急忙走下床。 刚落地,脚踝上的痛一触即发。 “啊!” 她被自己绊倒,身形蜷缩,看起来十分狼狈。正要撑着身子站起来,她听到沉稳的脚步声和门响声。 陆观阙进来,见她伏在地上,一眼便猜到了她的心思。 他蹲下身子,将她抱起来,拍了拍她的衣裳,说道:“紧张什么?又没人监视你。” 孟悬黎偏过脸:“那可未必,国公爷从前连太阳都不让我见,回去后指不定要怎么折磨我。” 陆观阙不回她的话,转而坐在太师椅上,圈抱着她:“折磨你?” “难道不是你折磨我吗。” 孟悬黎闻到一股药味和血味,蹙了蹙眉,微微笑道:“我折磨你?” “好,既然你这么说,回去后,我就好好折磨你,折磨你的命数,等你命数殆尽,我也能早些离开。” 陆观阙凝视着她的眼睛,一言不发。 孟悬黎被他盯着,浑身生刺,须臾,她推了推,陆观阙将她放在椅上,淡淡道:“你的东西我派人去搬了,后日我们便回去。” 孟悬黎轻微摇头,不大情愿:“我这边还有事要处理,七日后再回去。” 陆观阙转过身,双手撑在她上方,居高临下,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再得寸进尺,现在就回去。” 孟悬黎整个人收紧,抱着双膝,追想起第一次被逼迫的场景。她当时见了魏渊一面,被他生硬绑着手腕和脚踝,回到府中,他蛮横无理,也是这么对她的。 后来,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多,多到她不得不隐藏、反驳、挣扎。可现在,她只淡淡回了句:“随便你。” 陆观阙轻抚她的发丝,触感柔滑,是他亲自清洗的余韵。他知道她听到这样的话,会不高兴,可他没办法,他只有这样,才能时刻拥有她。 孟悬黎缓缓抬起脸,透过窗棂,看见庭院的树叶随风凋落。唯有一棵银杏树,金灿灿的,像太阳一样,悬在那里。 “燕京的秋日,比东都好看。” 她向来嗜爱富有生命力的事物,但唯独在季节上,十分钟爱秋日。也许是因为“草木摇落而变衰”,也许是因为“我言秋日胜春朝”。 总之,谜底在她心,她却做不出选择。 陆观阙见她这样呆坐着,已经习以为常,他凑上前,说了句:“我抱你出去看看?” 孟悬黎对上他的眼,看到了疲惫与干涩,四目相对,她面无表情伸出双臂,陆观阙搂抱着她,感受着来自她内心的矛盾。 # 次日,孟悬黎独自来到广德堂。刘婆婆看她进来,少了份殷勤,多了份拘谨:“李……孟娘子,昨日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也是……” 孟悬黎并不放在心上:“刘婆婆的心意,我知道,但我有难言之隐,实在是不好言说。还望婆婆别怪罪。” “不怪罪不怪罪,我家练哥儿昨日回去后,说您是国公……” 见刘婆婆还想继续说,孟悬黎笑了笑,两人看了眼对方,心知肚明地结束了这场谈话。 孟悬黎缓步穿过前堂,来到后室。室内并无旁人,陈先生坐在案后,照例在写药方。 察觉孟悬黎来了,陈月眠并没有抬头,问道:“我听刘婆婆说,昨日你家出了些事。” 孟悬黎上前,躬身行礼:“是。” 陈月眠停下手中的笔,抬眸一望,须臾方道:“先坐。待会儿你回去,把这药方拿走,平日抹些,气色也会好些。” 孟悬黎看见她桌案上的字,低声道:“晚辈不是有意欺瞒先生的。” “决定要回去了?” 陈月眠从刘婆婆那里得知,李萱本名是孟悬黎,是东都陆国公的夫人,不知是什么原因,来到燕京,惹得国公爷也追了过来。 “是。” 她迟疑片刻,朝陈月眠看去:“晚辈受先生垂怜,这才能留在广德堂,如今离去,实属背信弃义,晚辈对不住先生的一片好心。” 陈月眠笑了笑,叹道:“既然决定回去,便回去吧。”说着,她从小药柜里取出白色小瓶,放在孟悬黎面前的案几上。 第69章 “这东西你拿着,日后会用到。” 孟悬黎怔了一瞬,伸出手:“这是什么?”说着,她打开看了看,发现只是几颗黑褐色的药丸。 陈月眠静静端详 着她,拂袖起身:“等时机成熟,你就知道了。” “先生……”孟悬黎若有所思道,“我今日来找您,除了和您告别,还想要些避子药。” 陈月眠站在光影里:“随我来吧。” “先生不惊讶?”孟悬黎倒是惊讶她的反应。 “你的性子,我也是了解的。没什么大事,你会千里迢迢跑到燕京?”陈月眠没有问她具体原因。 孟悬黎躬身行礼:“深谢先生。” 燕京的秋日和煦温暖,风吹起孟悬黎的裙角,她随光影转了一圈。想到以后可能不会再来这里,她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来到了玉河边。 这里没有码头,没有洗衣妇,河水缓慢流淌,孟悬黎坐在旁边,将几个药瓶藏在了袖口里。 陆观阙找到她时,她的背影落寞孤寂,和河对岸的枯叶,融为了一体。 他身影高直,缓缓走近,小心蹲下,将披风披在她身上。孟悬黎没有回首,也没有挣扎,心照不宣中,她知道是他。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陆观阙握着她的手,淡淡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孟悬黎应了一声:“嗯。” “想留下?”他坐在她旁边,深深凝视着她。 孟悬黎简单解释:“留下,不留下,都是一样的结果。” 话外之音,陆观阙听明白了:“和我回去,也是一样的结果?” 孟悬黎侧首看他,发现连秋光都偏爱他,映在他的侧脸上,有一种神仪明秀的美。 她视线得到满足,点了点头,反而轻松道:“对。” 陆观阙凑近她,在琥珀光中,抚上她的脸颊:“什么结果?” 孟悬黎挣开他的控制,偏过脸,继续看湖面上涟漪,扬起微笑:“自然是你死我亡的结果呀。” 陆观阙想起两年前中秋宴上,她的脸也是这么明亮。 不同的是,她当时显露出明亮,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但现在,她显露出明亮,是无可奈何,强颜欢笑。 他其实不在意这种明亮是否虚假,只要她在他身边,就算是假的,他也不会难过。 陆观阙揽过她的肩,有纵容的意思:“阿黎错了,只有我亡才对。” 孟悬黎视线昏茫,不露声色。 # 回东都这一路,陆观阙高烧几次,孟悬黎漠然看着他,很想说他是自作自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始终没说出口。 几日后,马车稳稳停在璞园门外,陆观阙握住孟悬黎的手,微蹙着眉,深吸一口气:“有件事需要我去处理,你在家别乱跑。” 孟悬黎很想笑,也很想问是什么事,但出于疲惫,她“嗯”了一声,在丫鬟的搀扶下,撑伞走进了璞园。 雨水倾泻如瀑布,陆观阙望着孟悬黎模糊的背影,回忆她今日穿的是胭脂色袄裙,外罩雪色斗篷,面容皎白,很是安静。 不知注视了多久,陆观阙摇了摇头,心烦意乱吩咐道:“去宫里。” 皇宫湿冷,雨珠顺着琉璃瓦,滴滴答答地坠落。陆观阙撑着伞,穿过宫道,来到御书房。 皇帝正执朱笔批红,闻得脚步声,抬眸一望,见是陆观阙,将笔放在笔山上。 他起身,威严说道:“朕料到你今日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陆观阙拂袖而跪,恭敬行礼:“赐婚之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自孟悬黎离开后,他满心都在她身上,完全没想到皇帝为了他在朝堂上的名声,居然对外称孟悬黎已死,还说自己远赴燕京,是为悼念孟悬黎。 甚至……还给他指了一桩婚事。 这简直是不可理喻。 皇帝加重语气:“郑老将军为国鞠躬尽瘁,膝下唯有一个女儿郑婉若。郑小姐从小就喜欢你,当年得知你成婚,差点哭伤了眼睛。” “如今,朕对外宣称孟氏已死,不仅堵住了朝堂悠悠之口,还能成全郑小姐的心愿,甚至,郑家对你日后的仕途,也是有所助益。” “岂不是两全其美?” 陆观阙伏在地面,额角青筋凸起,态度却平和:“当日执意离宫,是臣做得不对。但后来种种,臣已尽力弥补。” “陛下如今给臣指婚,连个招呼都不打,这究竟是为臣考虑,还是为朝堂之争考虑!” 皇帝摩挲着玉扳指,眯起眼睛,低沉道:“观阙,你是朕的亲表弟,也是朝廷肱骨之臣,如今你为了一个女人,是要忤逆背叛朕吗?” 他走到陆观阙面前,定了定,说道:“百姓们盼得是郑老将军平定边患,不是看你儿女私情的。郑老将军心若不安,于你我,于朝堂,于社稷,皆无益处。” 陆观阙胸口剧烈跳动,眼眸含着水。倏地,他猛然起身,反手按住剑柄,剑鞘纹路硌着他掌心,剑身狠狠抵着他脖颈。 陆观阙咬着牙,冷言道:“我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不是让你们作践的!” 皇帝身子晃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陆观阙会有自刎意图,他慌张道:“你把剑放下来,咱们有事好好说。” 陆观阙手臂无知无觉,心口却传来灼烧感:“若陛下非要用臣的身份去联络新旧大臣之情谊,那从今日起,我陆观阙,就不再是长公主的儿子,也不再是……” 话还没说完,陆观阙喉间涌上热血,喷洒而出。 他恍惚仰首,重重倒在地面,听见皇帝和宫人们的惊呼声,恰似那日她诀别时,对他说的那句——此生永不相见。 他是不是,没机会见到她了? 可他,才刚把她找回来。 泪滑落在眼尾,他有些放心不下她。 #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色如墨,孟悬黎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迟迟睡不着。她吸了吸鼻子,披了件外袍,赤足走在地上,点燃炕几上的烛火。 闷红的微光映在她的侧脸,远远看去,似乎有了温暖的来源。她缓了缓,转身坐在罗汉榻上,倒了一盏茶。 须臾,热意入喉,她的身子渐渐回暖,即使手脚还有些冰凉,也足以安心入睡了。 孟悬黎放下茶盏,吹灭烛火。黑暗的瞬间,外面传来错综复杂的脚步声,孟悬黎下意识攥着手心,趁着幽微光影,扭头看向窗子。 几个黑影在动,悄悄地,将一个人抬进了书房。 孟悬黎心念微动,似乎意识到什么,连忙穿戴好,撑着伞,迎着潮湿的雨,疾步走到书房。 陆观阙就这样静静躺在榻上,面容有一种虚幻感,她放下伞,直愣愣走到他床边,朝身边人问道:“他病得这么重吗?” ----------------------- 作者有话说:写这章,背景音乐是《石径》 求过求过求过[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45章 行行重行行(3) 德叔没说话,对周围的侍卫使了使眼色,待众人离开,他才开口:“夫人不必忧心,太医已经诊过了,说……” 他犹豫了一下:“说世子爷没什么大碍,就是因为近日舟车劳顿,累着了。” 孟悬黎在床榻边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其实她知道,德叔没说实话,陆观阙也有事瞒着自己。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忽而很想喊醒他,问问他做了什么,怎么会弄成这幅样子。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 她终究什么都没问。 因为在她心里,他这样的行为,无非就是在博取她的同情。 她来看他,也只是出于“国公夫人”这个身份,若没有这个身份,她断断不会来看他。 “德叔,”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有些过分冷淡,“照顾好国公爷。” 德叔头垂得很低,恭敬地回道:“是,夫人放心。” 孟悬黎偏过脸,不再去看榻上的人。她转身出门,裙角拂过门槛,沾上了秋夜潮湿的寒气。 她沿着回廊走,步子 很快,直到走进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才稍稍喘过一口气。 庭院的雨声和榻上的景象都被她隔绝在外。他们现在的相处方式,就像这扇门。打开,可以接纳对方,关闭,可以拒绝对方。 但命运总是这么捉弄人,当她打开时,他总不在门外,反之亦然。 内室没有点灯,黑沉沉的,像幽暗的海底。 孟悬黎也没心思点,叹了口气,摸索着走到床边,脱下外袍,躺在了床上。 被褥凉阴阴地压着她,激得她身子蜷缩,幽微颤抖。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可眼前飘拂的,全是陆观阙。 他颈侧的红痕,他发干的嘴唇,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像雾气一样,萦绕在她脑海中。 孟悬黎翻了个身,脸朝着纱幔,黑暗里,耳朵变得格外灵敏。庭院雨打芭蕉的声音,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石阶上的声音,甚至,还有自己心口跳跃的声音。 第70章 孟悬黎掀开内心一角,这些声音汇拢在一起,扭曲后,变成了陆观阙沉重的呼吸声。 她心烦意乱,扯过被褥,蒙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他。然而,那一幕并没有消失,反而更清晰了。 她试着去想一些其他的事,比如广德堂里没有整理完的药材,比如陈先生给的药瓶应该藏在哪里更稳妥。但思绪像落叶,转了一圈,又顽固归根了。 夜渐渐深了,雨也小了。 孟悬黎不知道是怎么睡去的,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睡。只是耳边的声音和脑海中的影子渐渐消失了,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让她误以为自己睡去了。 # 次日,孟悬黎醒得很晚,日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光影,浮尘在光影里闪烁。 她坐起身,头脑昏沉,还残留着昨夜的光怪陆离。梳洗时,孟悬黎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国公爷可醒了?” 丫鬟低头整理她的衣裳,轻声回话:“回夫人,还没呢。德叔说国公爷夜里睡得不安稳,反反复复发热,至今未醒。” 孟悬黎拿着梳子,顿了顿,没再问下去。收拾妥当后,她觉得有些不妥,便打算去书房看一眼。 她穿过抄手游廊,接近书房院门时,忽而看见翠竹林旁边,两个洒扫的小丫鬟凑到一处,神色兴奋,声音极低,似乎在讨论什么。 孟悬黎并不打算理会,但一句“赐婚”,却让她停下了脚步。她侧首,下意识隐在廊柱后,屏息凝神。 “此事千真万确,外面现在都说咱们夫人死在了燕京,陛下要把郑老将军的女儿指给国公爷。” “怪不得国公爷前些日子拖着病出门了,可……我们夫人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为什么还要指婚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德叔说,让咱们闭紧嘴巴,别瞎打听,所以……” “还是先干活吧。” 言语本身朝向孟悬黎,言语背后的深意裹着她的心。她贴着微凉的廊柱,只觉身子变得好轻,像生命一样,不能承受任何重量。 孟悬黎微微叹气,发觉自己以现在的身份,应该愤怒,应该悲伤,甚至痛苦。可奇怪的是,惊讶后,涌上心头的不是这些,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轻松。 轻松到,她觉得这样“死去”,也挺好的。起码,她不用再担心日后该怎么离开了。 孟悬黎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转身往回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稳,再没有一丝迟疑。 秋日晴空,澄居旁边的银杏树叶簌簌而飞。孟悬黎微微仰脸,看向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脱下了沉重的华服。 # 傍晚时分,陆观阙躺在床榻上,缓缓睁开了眼。 “陛下,国公爷醒了。”立在一侧的小内官忽而喊道。 皇帝起身,懊悔说道:“你可算是醒了,要是再不醒,朕心难安。” 陆观阙掀开被褥,不顾阻拦,跪在地上,恭敬行礼:“赐婚之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昨日看见他晕倒,差点吓出心悸。后来得知他当日离宫染上时疫,心脉受损,这才明白其中缘由。 皇帝深深叹气,说了句:“一定要这样吗?” “是。”陆观阙眼神清明,声音锐利。 皇帝将他扶起来,无奈道:“朝堂纷争多,如今若是直接拒绝郑老将军的请求,实属不妥。” “不如这样,朕退一步,你也退一步。朕明日重新拟个诏书,复你官职,对外宣称,就说当日孟氏在燕京赏玩,不慎感染时疫,你忧心妻子,这才擅离宫禁职守,千里迢迢赶到燕京。” “如今孟氏病好,你和她一起回东都了。如此一来,你不仅能继续留在朝廷,你那心肝肉还是你的夫人。” “只不过……这三个月,你得和郑小姐逢场作戏,一直等郑老将军回来,再说取消婚约的事。” 陆观阙伏在地面,毋庸置疑道:“恕臣不能答应。。” 皇帝蹙眉,有些不悦:“陆观阙,朕已经退让这么多了,甚至,也不让你娶郑小姐了。你倒好,连逢场作戏都不愿意?” 他见陆观阙沉默不语,威严道:“你不愿意也得愿意,就当是为了朕,为了朝廷,装也要给我装下去。等郑老将军得胜回朝,朕不会再说你一个字。” 皇帝拂袖起身,丢下一句话:“朕让余太医留下了,日后由他照顾你的病,别动不动就气晕了,跟小时候一样。” “臣……恭送陛下。”陆观阙见他离开,缓缓起身,坐在了罗汉榻上。 他缓了缓,问德叔:“她来过没?” 德叔立在一侧,如实说道:“昨晚上,夫人来过一次,后来就……没来了。” 陆观阙端着药,猛灌一口,旋即叹息道:“没心肝的。” “去告诉她,我醒了,今晚要在澄居住。” 德叔有些懵:“可您才刚醒没多久,这身子能扛得住吗?” 陆观阙瞪了他一眼,阴沉道:“怎么扛不住?” “老奴说错话了,扛得住,扛得住。”德叔撇了撇嘴,将药碗端了出去。 陆观阙闭了闭眼,换了身衣裳,离开了书房。 # 傍晚时分,金黄的霞光铺满庭院,孟悬黎在窗边看书,心境也好了许多。得知陆观阙醒了,她放下书,打算去看他一眼。 刚打开门,陆观阙背对着绚丽,朦胧注视着她。孟悬黎抿唇,发觉他脸色比昨晚好了些,但唇上还是没什么血色。 “你刚醒,就……”孟悬黎率先开口,“先进来吧。” 陆观阙轻微抬手,握着她的手腕,低哑道:“要去找我?” 孟悬黎点了点头,简单解释:“我只是觉得,去看望你,是我要做的。但以后,应该不需要我做了。” “什么意思?”陆观阙蹙眉。 孟悬黎别开他的手,关上门,缓缓走到内室,坐在罗汉榻上。她手指摩挲着书籍,冷淡说道:“赐婚的事,我知道了。” 陆观阙眼眸微亮,声线低平:“然后呢?” “然后……你迎娶郑小姐,我保持死人的身份。”孟悬黎侧首相望,发现陆观阙的眼睛里透出近乎残忍的情绪。 陆观阙错开她的视线,忽而意识到,他为她做的一切,不管是去燕京将她找回来,还是和皇帝对峙,都像个笑话。 “迎娶?死人?” 陆观阙压着一层怒意,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下颔,逼她看着他:“你宁愿做一个死人,也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孟悬黎身前全是他的暴戾气息,她蹙了蹙眉,不解道:“我……这又不是我让你娶的?你怪我做什么?” 陆观阙眼尾浮现红血丝,显然是被她的话气恼了。他看她眼睛里充满迷茫,不知所措,冷声道:“我自然要怪你……” 陆观阙鼻腔酸胀,鬼使神差地想要激怒她:“等郑姑娘嫁过来,她为正室,你为妾室,如何?” 孟悬黎出奇的安静,淡淡道:“外面不是都说我死了?国公爷还说什么妾室不妾室的。” “况且,是不是妾室,对你我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此话刚落,陆观阙捧着她的双颊,重重吻住她,孟悬黎睁大双眸,费力推他,反而被他禁锢地更紧。她被他的怒意激起波动,直接含着他的舌尖咬了上去。 陆观阙并不撤离,将她放倒在榻上,互相撕咬了半个时辰。 孟悬黎的唇舌又疼又麻,仿佛被火烤了一般,轰轰烈烈,哪里都是 烫的。她急切踢他,陆观阙握住她的脚,向前弯曲,将她围困在罗汉榻上。 秋日的黄昏落下后,天空呈现出浓青色。两个人凝视着对方,呼吸交缠,仿佛谁一动,就会输掉这场战役。 僵持了许久,陆观阙最终松开了她的腿,冷着脸,脱下自己的外袍,露出素白中衣。 孟悬黎呼吸得以平缓,趁着他松衣的间隙,她悄然起身,想要逃离。陆观阙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直接将她扛起来,放在床榻上。 “陆观阙,凭什么?” “凭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明明没有说错。” 陆观阙按着她的双肩,居高临下看着她,幽幽道:“没有凭什么,阿黎,是你心里没有我的。” 话音刚落,陆观阙抬手将帐幔散下来,光影被隔绝,陌生的幽暗中,孟悬黎似乎感受到来自他心里的痛。 层层叠叠的衣裳被他轻柔解开,孟悬黎闭着眼,心如细水:“既然我说什么,都无法让你满意,那你来吧。” 陆观阙目光深澈,注视着她毫无波澜的神情。他小心俯身,抓住她的脚腕,低头为她润湿:“说你是我的。” 孟悬黎仰躺着,身子酥麻,头冒金星,仿佛到了天宫幻境,上下左右,都是白茫茫的。 她咬着唇,一边抗拒他,一边需要他:“我不是……” 陆观阙舌尖含着她的唇,很有耐心地一圈又一圈打转,孟悬黎唇边红肿,溢出清液,她不得不叫道:“我……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放过我,陆观阙……” 第71章 陆观阙像是没听见,待她身子渐渐虚软,他下颔和唇角都是水,来到她耳畔,吻了吻:“我身上都是你的味道。” “舒服吗?” 孟悬黎浑身虚软,肌肤生香,她透过一口气,和他拉开距离,轻描淡写:“舒服。” 陆观阙眉头紧锁,很不喜欢她这样随意的态度:“重新说。” 孟悬黎似乎摸到了什么,猛然抬眸,怔愣道:“很舒服。” ----------------------- 作者有话说:第一次这么卡文……哎……写了将近一万,发出来不到五千[爆哭]明天争取多发点[捂脸笑哭] 第46章 行行重行行(4) 陆观阙抚摸她的脸,一路向下,流连在她身上。察觉到异样,他呼出热气,包裹着她的手,闷哼道:“我还不舒服。” 孟悬黎手心滚烫,像是握住了泉眼,无声地冒出温热泉水。 她侧身贴着陆观阙,凝视着他发红的眼睛,说道:“你给我的册子,我已经撕掉两张了。” 言外之意,陆观阙心知肚明,她在倒数他死亡的日子。 “嗯。” 陆观阙低眸看着她,她粉面微垂,肩颈红润,眼睛亮亮的,像剥了壳的荔枝。 他忽而意识到,孟悬黎从这次回来后,除了方才因为他的挑衅咬了几口,其他时候,她都很沉默。就连开口说话,也都是疏离毫不在乎的语气。 不能这样。 他不能让她这样下去,他要让她有波动,让她有感受,让她咬上来。 陆观阙喉间哽涩,哑声问道:“喜欢前面,还是后面?” 掌心传来狰狞的触感,孟悬黎的手松了一下。陆观阙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压在枕上:“不说话,那就都试试。” 孟悬黎面对着他,恍然明白此话背后的深意。她对这些事情并不陌生,即使是知道真相后,她的身体也残留着对他的欲望。 可方才陆观阙说都试试,她的心却平静如冰面,深觉他们之间唯一剩下的,只有这两具矛盾的身体。 无关情爱,无关欲望,他们只是在进行男女之间最平常的事。就像喝水一样,他需要,她也需要。 陆观阙撑在她上方,力道微妙,缓缓而入。孟悬黎偏过脸,浸在枕上,染上一层霞光:“陆观阙,太慢了……” 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像在燕京那一次,他里里外外折磨着她,让她被迫去感受他的存在。 她不想感受他的存在,也不想跟着他的意愿走。 她想要的,即使上面的人不是他,她也可以继续做下去。 陆观阙吻了吻她的唇,隐忍道:“不喜欢,为什么不告诉我?” 孟悬黎眼睛蒙上一层雾气,却始终能看到他手臂上的红痕,虽然结疤,有了时间的痕迹,但还是很怖人。 她呼吸急促:“告诉你,有用吗?” 陆观阙停下,松开她的双手,翻过她的身子,重新覆上。孟悬黎两眼失焦,脸埋在枕面,视觉陷入黑暗,听觉和触觉却显得格外清晰。 她知道,他在生气,气自己不愿意承认他,也气自己不愿意感受他。 陆观阙稳住她的腰,节奏十分慢。孟悬黎想打断这如细水长流的接触,她竭力撑起身子,陆观阙阻止,并阴沉道:“好好受着。” 孟悬黎被压回,觉得自己变得好轻,轻的只能感受到来自陆观阙的压力。他的手揉着她的唇,握着她的柔软,水声作响,孟悬黎出了一层细汗。 她偏过头,含着清液,咬住他的手指关节。陆观阙吃痛,俯身贴在她的后背,掰过她的脸,从背后吻她。 孟悬黎耳垂红透,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明显,她不自知地起伏,虚幻道:“陆观阙,我要看着你。” 陆观阙吮着她的唇,十分有耐心,似乎不想让她看着他。他低敛眉目,颤抖着,加重了力道。 孟悬黎眼神凝滞,只觉自己化作了浪花,来势汹汹,奔流到海不复回。 她彻底没了气力,陆观阙松开她,将她翻过来,温柔而强势地留在她身体里。 孟悬黎意识到那是什么,没有像从前那样反驳他,只是疲惫笑了一下。因为她明白,对于陆观阙而言,有些话只是说说,并不会认真履行。 如果说,她之前十分在乎他的承诺,那从这一刻开始,她不会再在乎了,就像她以后是一定要走的。 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孟悬黎昏沉闭上眼,被他揽在怀里,渐渐睡去了。 天蒙蒙亮,晨光透进来,在地面拉起浅淡的光影。孟悬黎害光,蹙着眉,缓缓睁开了眼。 床榻上只有她自己,她掀开被褥,发现衣裳被人换过,她默不作声,趿拉着鞋,坐在妆镜前。 镜中的女子,蛾眉疏淡,杏眼点点,唇瓣润红,香肌如雪,怎么看,都像是被贬谪至人间的仙娥。 唯独颈侧那些突兀的吻痕。 小丫鬟敲了敲门,捧着茶盏进来,见孟悬黎不动声色坐在那里,低声道:“夫人,国公爷说,等你醒了,去前厅一趟。” 前厅? 孟悬黎侧首,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我知道了。” 说着,她缓缓起身,走到屏风另一侧,吩咐道:“天气有些凉了,帮我寻个厚点的斗篷。” 小丫鬟应声而去,孟悬黎趁她不注意,小心翻出药瓶,倒在手上,含了几颗避子药。 梳妆后,孟悬黎来到前厅,见来人众多,陆观阙依旧是清淡温润模样。她有些猜不透缘由,微微颔首,步至陆观阙身旁。 陆观阙伸手虚揽着她的腰:“挑几个喜欢的,留在身边伺候你。” 孟悬黎抬眼看他,深觉历经昨晚之事,他要重蹈覆辙,和从前那样监视她。 耳边充斥着行礼声,她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看向那些姑娘们,随手一指:“就你吧。” 陆观阙直勾勾看着她,颈侧上有一层细粉,细粉下有他的痕迹。见她利落坐在椅上,陆观阙摆了摆手,众人退下,前厅只剩两人。 孟悬黎想起谢明檀,说道:“ 过几日,我想去何府。”她接过陆观阙递来的茶。 陆观阙坐在旁边,喝了一口:“以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告知我。” 孟悬黎蹙眉,分明派人看着她,现下又说什么不用告诉他。她默不作声,懒得去猜他的用意了:“多谢。” 陆观阙将手伸到她面前,孟悬黎怔了一瞬,将手放上去。陆观阙握住她,语调平静:“阿黎,忘掉过去,我们重新开始。” 孟悬黎沉思片刻,状若无意地“嗯”了一声。 其实她很明白,陆观阙说这话,是出于愧疚,或者说,是出于男人喜新厌旧的本质。 若是两个人,那这新,指的就是新人。若是一个人,那这新就是现在的她。 很明显,陆观阙喜欢现在的她,讨厌从前的她。 可他不知道,她现在之所以这样对他,是伤透了心,麻木了情感,只剩离开的欲望。 破镜难圆,他们回不去了。 # 十月初,东都的雪下得很慢。孟悬黎和谢明檀对坐在榻上,小几上放着丝线和剪子。 谢明檀在绣虎头帽,率先开口:“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孟悬黎以手支颐,看着她:“我也没想到。” “不后悔吗?”谢明檀回京时得知他们的事,着实吓了一跳,如今看孟悬黎这般淡定,深觉其中不简单。 孟悬黎叹了一口气,将剪子递给她:“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有些漫不经心。 谢明檀接过,将丝线剪断,放在小几上:“这样也好,你不必四处躲藏,历经磨难,他也不会发疯似的找你。只待他病逝,你再安心离开。” “不过……”谢明檀侧首,望着她,“你总闷着自己,也不是个事,我见你人瘦了一圈,是他待你不好吗?” “好与不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今日能出来和你说说话,就很好了。”孟悬黎笑了一下。 谢明檀抿唇,笑起来:“还说呢,我在金陵的时候,一边担心你,一边担心我三哥。” 孟悬黎蹙眉,问道:“谢三爷?不是要娶亲了?” 谢明檀挥了挥手,让小丫鬟退了出去。内室只剩两人,她悄悄道:“家里出了点事,三哥和王姑娘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孟悬黎见她神色犹豫,思及是家事,也不好再问下去,换了个话茬:“我看你回来后,气色好了不少,想必这孩子是个听话的。” “才多大呀,能看出来么?”谢明檀将虎头帽放在小几上,说道,“今日雪不大,要不咱们出去喝香茶吧。” 孟悬黎含笑点头:“日后若被我说准了,你得请客才行。”说着,她下榻,就要扶谢明檀。 谢明檀低眸,拍了拍她的手:“不用这么紧张,才两个多月。日子还早,请客有的是时候。” 雪花飘落,日光晴朗。两人乘着马车来到丹青楼。 第72章 孟悬黎捧着热茶,站在窗边,忽而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心安了。茶香缭绕,弥散了她的注意力。 谢明檀见她若有所思,对着她的背影,问道:“悬黎,你和他成婚也有两年多了,至今没有孩子,是为什么?” 孟悬黎转过身,摇了摇头:“我不想。” 她叹道:“……在我看来,孩子的降生,应该是幸福的。但我对他……就别提什么幸福和孩子了。” 谢明檀思虑片刻,点了点头,小声道:“需要我帮你弄些避子药吗?” 孟悬黎抬眸一望,觉得谢明檀跟自己想的一样,笑了笑:“不用,我有。” 她缓缓走近,坐在椅上。谢明檀肚子响了,尴尬道:“这会子有些饿了,咱们上些菜吧。” 说罢,孟悬黎起身开门,对外招了招手,眼风一扫楼下,看到一个熟悉的侧影。 池座满客,光影昏黄,戏台热闹。陆观阙身着玄色衣袍,外罩鸦青大氅,整个人高直挺立,旁边还站着一个身穿银朱色袄裙的温婉女子。 伙计不闻她吩咐,躬身递过食牌:“娘子这是要?” 孟悬黎收回目光,顿了顿,怔愣道:“拨霞供。” “清汤格放些醍醐,红汤格别放太多蜀椒。肉要现片,菜要嫩心……再使个手脚麻利的行菜在屏风候着。” “得嘞,这就去。” 伙计离开,孟悬黎见楼下人影也消失了,关上门,若无其事坐回了椅上。 谢明檀给她递茶,孟悬黎接过,茶水平静无波,倒影着她的眼睛,有了些波动。 她掀开内心一角,发觉这些波动似乎早已出现,只是她没注意罢了。那晚他说要娶的郑姑娘,应该就是方才那一位。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谢明檀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没……没想什么,就是觉得这拨霞供很适合冬日吃。” 孟悬黎捧着茶,猛地喝了一口,放下茶盏,外面的伙计正巧推门而入。 “二位娘子,请慢用。” 汤雾氤氲间,孟悬黎忽而凝视着桌案上的酒,问道:“这是什么酒?” 行菜笑了笑:“羊羔酒,喝了最是暖和。” 话音刚落,孟悬黎就要抬手倒一盏,谢明檀蹙眉,阻拦道:“我记得你酒量不好,还是别喝了。” 孟悬黎顿了顿,旋即放下:“也是,想要身子热,没必要喝酒,喝些热汤也好。” 谢明檀点了点头,露出笑容:“我也许久没喝了。” 茶余饭后,天色渐渐深了,雪也下大了。 在下楼时,孟悬黎远远地看见陆观阙和郑姑娘从厢房出来,谢明檀沿着孟悬黎的视线看去,睁大双眼,旋即又落在孟悬黎脸上。 见她双眸清亮,神思淡定,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谢明檀手心出汗,挽起她的胳膊,小声说道:“当心台阶。” 孟悬黎露出笑容:“我看你比我更要当心。”说着,她扶着谢明檀,垂眸看着两人的裙裾。 一步一步,走到台阶下,孟悬黎说了句:“我知道赐婚的事,明檀,不用那么惊讶。” 其实她大可以粉饰,但还是表明了态度。 谢明檀咬着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尴尬看了看楼外的雪,深深叹气:“我是怕你,怕你心里不好受。” 两人坐上马车,孟悬黎想了想,说道:“没有不好受。对我来说,这是个好事。说不定日后,我能日日去你家找你。” “到时候你别嫌我烦才好。” 谢明檀握住她的手,深深叹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哪里会嫌烦呢?” 两人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回到璞园时,孟悬黎不见陆观阙,心想他还没回来,便自顾自回了澄居。洗漱一番后,孟悬黎还是手脚冰凉,便唤丫鬟替她打了热水,打算泡完脚再睡。 夜风吹响窗子,孟悬黎坐在床沿边,双足被温热包裹,想起从前在许州的时候,祖母给她洗完脚后,会给自己讲话本子,有时候听得入迷,她一晚上没睡,都在想后来的结局。 正想着,门被打开,陆观阙进来挥了挥手,两个小丫鬟退了出去。 孟悬黎透过屏风,深深看着他,沉默不语。 陆观阙掀开珠帘,走到她面前,缓慢蹲下,握住她的脚。脚心被他手掌包裹,热意如藤蔓一般,顺着小腿,爬满她全身。 孟悬黎身子一动不动,说道:“快洗好了。” “嗯。”陆观阙按揉着她的脚心和脚趾,语调平淡,“今日去丹青楼了?” 孟悬黎没出声,点了点头。 陆观阙见洗得差不多了,拿起旁边干净的布巾,为她擦拭。他的力道不大,却有足够的掌控意味。 孟悬黎悄然收回脚,挪移躺在床上,拉起被褥,侧过身子。 “你去把水倒了吧。” 陆观阙看着她的背 影,眼神复杂,语气隐忍:“好。” 烛火熄灭后,陆观阙躺在她身旁,见她长发微动,显然没睡着。 他缓慢转过身,将脸埋在她后颈的长发里,环抱着她:“你看见了,对不对?” 孟悬黎怔了一瞬,承认道:“对。” 她怔愣不是因为看到的景象,而是,她没想到陆观阙会看到她。 “不生气吗?”陆观阙低沉问道。 孟悬黎面朝黑暗,眨了眨眼,只觉莫名其妙:“你之前不是说过要娶郑姑娘了?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不会娶她。”陆观阙在她耳边喷洒热息。 孟悬黎发痒:“那是你的事。” 陆观阙听她这样无所谓,脸色骤深,加重手上的力道:“我和别的女子走在一起,你不生气?” 孟悬黎蹙眉,嗓子有些干:“不生气。” 听她直白表述,陆观阙终于忍不住说:“阿黎,你就不能骗骗我?” “我不能。”她从前说过谎话,但现在,她不想再有模糊的感觉了。 “你非要这么气我吗?”陆观阙冷笑道。 孟悬黎趁他松懈,转过身子,语调平缓:“我气你?” “是我想要回来的吗?是我抓着你不放的吗?是我让你娶她的吗?是我让你和她出门的吗?” “不是,都不是。”孟悬黎声线低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你。” “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不想见到你,我不想和你回来,我不爱你。” “是你自作自受,非要将我困在你身边。你该生你自己的气才对。” 她的语速极快,不认真听,可能以为她在控诉。相反的,她在叙述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 陆观阙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你说我自作自受,可你知不知道……” “我有多恨你。” “恨你总是轻易离开,恨你总是对我不管不顾,更恨你面对我的痛苦,毫无反应!” “若这世上没有你就好了,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杀你……”陆观阙圈抱着她,声音越来越颤抖,眼睛越来越湿润,烫得孟悬黎哑然失声。 她从来没想过眼泪会有什么意义,也没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她却觉得,自己像一粒钻石,被他的眼泪和爱意侵蚀了。 窗外又飘起了雪,莹莹白光透进来,像细碎的泪珠。孟悬黎本想要他起来,别抱着她。 可他却抬起头,将她身子放平,覆在她身上,双手握住她的脖颈,声音涩滞:“让我试试。” “看能不能杀了你。” 两人注视对方,对彼此而言,像烈日骄阳,同时产生了刺痛。 ----------------------- 作者有话说:本章可搭配古巨基和周深的《泪桥》 求过求过[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47章 行行重行行(5) 孟悬黎不是没见过陆观阙这样的神情,她感受着来自他掌心的烫,有那么一瞬间,居然希望他把自己掐死。 可他的手停顿在她的脖颈,迟迟没有做出选择。 她沉静看着他,握住他的手腕,平平叙述:“不是说要杀了我?动手吧。” “你以为我不敢吗?”陆观阙像是被击中,坠入悬崖,情绪有些悲伤。 孟悬黎微微绽笑:“你敢的话,为什么不动手?” “我跟你回来的原因,我清楚,你更清楚。如果你想确定我对你是否在乎,是否爱慕,我明确告诉你——” “没有。”她声音略高。 “至于你是否再娶,这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唯一的目的,就是等你好好死掉,然后离开。” “陆观阙,我明白你的本性,你也明白。你可以问问你自己,你走到现在,这一切是你想要的吗?” 陆观阙哽了一下,像在黑暗中找不到火的飞蛾,有一种迷失感。他松开她的脖颈,恍然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一直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让她爱他,可她不会。 他爱到现在,变得一无所有。 第73章 孟悬黎拇指摩挲着他手臂上的疤痕,缓慢说道:“这个地方,其实就是最好的解释。” 陆观阙对上她锐利的眼神,鼻腔酸胀,感到疼痛和抽离,他抬手,覆上她的眼睛,并试图扔掉一些遥远的执念。 他的答案停在喉咙,隐叹一声:“睡吧。” 孟悬黎长睫扑闪着他的掌心,须臾,眼前的黑暗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他离开的脚步声。 孟悬黎缓缓坐起身,看着屏风后那道模糊的门,觉得自己应该早点把这话告诉他,即使他心里清楚。 # 从澄居出来,陆观阙独自坐在书房,桌案上铺着一幅画,画上的女子像月亮一样,亘古不变,悬在幽紫天幕上。 他凝视良久,深觉自己从前不会感到抽离和迷茫,即使母亲离世,父亲离开,他也不曾有这样的感觉。 陆观阙少时随名师习画,师傅说年少人爱锦绣文章,年长方知“淡”字最难得。当时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如今看来,他这幅画的色彩过于繁丽,就像他对孟悬黎的感情,浓烈得让她有了怖意。 陆观阙大多时候没有注意到这些感觉,他初心并不想伤害她,也明确自己要对她好。可走到今天,他才发觉,自己像陷入沼泽一样,变得面目可憎,浑身泥泞。 甚至,他在陷落的过程中,紧握着孟悬黎的手,试图让她和自己一起沦陷。 他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连累她。 陆观阙缓慢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撕裂画作,走到烛火旁,悄声点燃。 霎时,火焰与灰烬皆升腾。[1] 他轻轻开口:“以后,我不会再逼你了。” 此时德叔进来,面露尴尬:“国公爷,这是郑姑娘派人送来的。” 陆观阙抬眸,看向澄居的方向:“你拆开,看完告诉我。” 德叔小心拆开帖子,看了一遍:“说是明日要来府上,亲自看望您。” “明日?”陆观阙蹙眉,“看望我?” 德叔立在一侧,将帖子递给他:“说来也怪,明明国公爷今日把话和郑姑娘说清楚了,她怎么还要来?” “明知山有虎,却往虎山行……”陆观阙接过帖子,思虑片刻,低沉道,“她来,恐怕不是来找我的。” “明日你留在府上,看着她。” “是。” # 微风吹过,午后冬阳倾洒在后园。孟悬黎用过饭后,只觉心闷,打算去后园的亭子吹吹风。 廊下小丫鬟见她出来,忙上前,恭敬道:“如今天气凉,夫人得多加件衣裳才是。” 孟悬黎本没在意,定睛一看,觉得眼前的面孔有些熟悉:“你是昨日来的?” “是。奴婢是夫人挑来的。”说着,她进屋给孟悬黎拿了件斗篷。 孟悬黎颔首,抬眸看向澄净天空,叹了一口气:“日后你在我身边……就叫扶摇吧。” 扶摇不大懂,虽疑惑但应下:“奴婢知道了。” “我选了你,你以后就是我的人,明白吗?”孟悬黎注视着她。 扶摇咬唇,想起昨日去前厅,本以为选不上,谁知道,夫人挑中了她。 她知道夫人是随手一指,但对她来说,却解决了当前的难题。她听过秋荷的事,不敢有歪心思,只想着能细心照顾夫人,月钱多一些,日子会好过一些。 “奴婢明白,日后定会谨慎行事。”说着,她扶着孟悬黎走向后园。 孟悬黎缓和心绪,边走边说:“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不喜欢被人监视,他若问你,你知道怎么说就行。” 扶摇惊讶,小心抬眼,看向孟悬黎的侧脸。发现她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神情安静,竟无一丝波动。 孟悬黎坐在亭中的石凳上,微微一笑,说道:“你去忙吧,我自己坐一会儿。” 扶摇还没退下,月洞门处便走来一个小丫鬟,行至孟悬黎身前,恭敬行礼:“夫人,郑小姐往这边来了,说要见您。” “见我?” 孟悬黎以手支颐,思索片刻,淡淡道:“那去请吧。” 待小丫鬟走后,孟悬黎侧首看向扶摇,问道:“会功夫?” “是。” 孟悬黎颔首,招了招手,附耳对扶摇说了几句话。 郑婉若走进后园时,远远一望,孟悬黎扭头,正巧对上她的视线,觉得这郑小姐倒是有意思。 孟悬黎没有起身,支着下颔,语调平静:“听下人说,郑小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郑婉若仿佛没想到她会这么淡定,自己有些慌意:“是有事要说。”话落,她坐在孟悬黎对面。 孟悬黎点点头:“四下无人,郑小姐不妨直说。” 郑婉若幼时去宫里,不小心打碎了太后的玉环,以为自己要被父亲收拾一 顿,是陆观阙路过,顺手救了她。也就是那次,她心心念念长大后要嫁给陆观阙。 可后来,她得知他要履行婚约迎娶孟家那个姑娘,又得知那个姑娘死在了燕京,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良机。 谁知,皇帝又对外说那姑娘没死,陆观阙也对她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娶她,之所以见她,就是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 她只觉自己像个笑话,被皇帝和陆观阙耍得团团转,但这一切的源头,总的来说,是眼前这个孟悬黎。 郑婉若心里淤积着闷气,虽然她知道这样做不对,但她面对陆观阙和孟悬黎时,她还是会率先选择陆观阙,抛弃旁人。 “我可以帮你离开,我保证,陆观阙这辈子都不会找到你。”郑婉若的声音很笃定。 孟悬黎猛地抬眸,定定看着她:“你知道我的事?” “不仅知道。”郑婉若再次对上她的视线,“还烂熟于心。” 孟悬黎眯起眼睛,深觉此女不简单,她顿了顿,重复道:“你说你要帮我离开,还说对我的事烂熟于心……” “你是想要这个位置?” 郑婉若摇了摇头,旋即又点了点头:“对也不对。” “我想要的,是你离开,而他,身心只有我。” 孟悬黎眼睫闪烁,实在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愿意接近陆观阙。她再三询问:“你确定,你能帮我离开?你要和陆观阙在一起?” “确定,以及肯定。”郑婉若露出笑容,她有这个能力。 孟悬黎见她如此,本来还有些想阻止郑婉若疯狂的行为,可自己都身陷囹圄,就别提操心别人了。 她倒了两盏茶,一盏递到郑婉若面前:“陆观阙可不是好骗的人,说说你的想法。” “我爹远在边疆,我娘走的早,家里唯有我自己,我来时就已经想好了,过些日子我约你出门,表面上是出门祈福,实际上是你假死,然后暂住我家。” “陆观阙不会想到我会帮你,更不会想到你会藏在我家。” “等我爹回京,我再一哭二闹三上吊,求着我爹去宫里。陛下念我爹从前和如今的功劳,必定答应会这桩婚事。到时候,我如愿嫁给他,也会给你个新身份,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怎么样?” 孟悬黎有选择的余地,她可以等七年,也可以搏一把,等三个月他们成婚后,她就离开。 只不过,她实在想不明白,郑婉若为何要这么帮自己,即使郑婉若喜欢陆观阙,也不至于这么冒险。 孟悬黎喝了一口茶,问道:“郑小姐说了这么多,那你的条件呢?” 郑婉若笑容天真灿烂,有一种刺痛的美好。她拍了拍手,称赞道:“说实话,我来之前,以为你是个软柿子,三言两语便能打发。” “可现在,我倒觉得,若没有陆观阙,我们也许会成为朋友。” 孟悬黎将目光落在远处,笑道:“我们现在就可以是朋友。” 郑婉若蹙眉,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你……你不喜欢他?” “喜不喜欢,都不妨碍两个女子做朋友。”孟悬黎点了点头,“况且,我确实不喜欢他。” 郑婉若仿佛听到了什么精彩的话本子,直接上前,握住孟悬黎的手,感激道:“如此说来,那就更好办了。” 孟悬黎摸不准头脑,怔愣了一瞬,再次问道:“所以……郑小姐的条件是?” 郑婉若坐在石凳上,眼睛亮亮的:“我要你告诉我,关于你的喜好,吃穿住用,生平经历,还有你和他之间的一切。” 孟悬黎听明白了,郑小姐是想照着她的模样,成为她,然后留在陆观阙身边。 她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样对自己来说也不错,三个月一到,郑小姐如愿,她也能彻底离开东都的是是非非。 孟悬黎应了一声:“只不过,这些事太多太杂,我没办法和你一次说完。况且,这园子里还有陆观阙的人。” “无妨,我日日来府上,若有机会,你便讲与我听,若没机会,就当我逛园子。如何?” 孟悬黎松开她的手,微微颔首,开始简单直叙她的生平和他们之间的事,但她有意避开了自己对陆观阙从前的感情。 第74章 郑婉若听着孟悬黎小时候的事,听得神思恍惚,趴在石桌上,有些昏昏欲睡。 孟悬黎说到祖母,正在兴头上,半天不听回应,转身发现郑婉若闭上了眼。 她静静注视着她,良久,对远处的扶摇招了招手,细声道:“方才周围没有人吧?” “德叔来过,但被我挡了回去。”扶摇如实说道。 孟悬黎颔首,摸了摸她的刘海:“去把郑小姐的丫鬟喊过来。” “是。” # 当日深夜,陆观阙问道:“今日郑小姐来,都做了什么?” “在府里转了一圈,不见国公爷,就去后园了。” 德叔停顿了一下:“正巧夫人也在后园,我站的远,看不大清,后来问夫人身边的小丫鬟,她说夫人和郑姑娘两个人不对付,没说几句,两人便不说话了。” “还说,郑小姐直接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后来,夫人理都没理,直接回屋了。” 陆观阙侧首,语气平静:“两人不对付……她也不理旁人?” 陆观阙微微抿唇:“她今晚兴致如何?” 德叔想了想:“夫人跟平常一样,用完饭看了会书,就睡了。” “只不过……我听小丫鬟说,夫人近日手脚冰凉,晚上总要泡完脚才能睡着。” “许是冬日凉。”陆观阙吩咐道,“明日你让余太医给她诊诊脉,再开些方子,好好养养身子。” 说罢,陆观阙从书房出来,看到远处一片黑暗,穿过连廊,立在澄居门前。 天色灰黑,霜气乍起,陆观阙迟迟没有推门,并不是他不敢推,而是他不能。此时此刻的他,能确定自己的存在,却不能确定她的存在。 下一步该怎么对她,他需要深思熟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让她害怕了。 # 醒来之后,孟悬黎收到王家舅舅的来信,说嘉和近日学会自己吃饭了,但经常弄得满身都是,丫鬟们在旁边总是忍俊不禁地帮她收拾。 孟悬黎提笔回信,说东都一切都好,日后会去琅琊看看嘉和,多谢舅舅们对嘉和的照顾。信交给扶摇,孟悬黎靠在锦缎靠背上,深深舒了一口气。 现在,终于有一件让她高兴的事了。 前些日子,她的注意力一直在自己身上,很少过问嘉和,还有她那隐隐约约的父亲,如今看来,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还不错。 天色澄净,日光柔和,余太医敲了敲门,孟悬黎侧首一望:“余太医?您怎么来了?” 余太医步至外间,躬身行礼:“今早国公爷说,夫人身子不适,特让臣来看看。” 孟悬黎想到近日确实如此,没拒绝:“也不知怎么了,入夜总是出冷汗,手脚冰凉冰凉的。” 余太医搭上脉,小心看了看四周,见没有杂人,悄声道:“夫人还在用避子药?” 孟悬黎抿唇,眼底闪过一丝尴尬,回道:“是。” “女子以血为本,气血充盈,则身体暖熙,容颜焕发。”余太医叹了口气,“此药终究不是养生之道,长时间服用,于身体有损。” “余太医的意思是,以后不能再吃了……”孟悬黎很是犹豫。 余太医点了头:“正是。若夫人长期服用,会过度消耗气血,以后到了冬日,手脚愈发冰凉。” “还望夫人慎重思虑。” 孟悬黎叹了一口气,似是妥协:“还望余太医帮我隐瞒此事,我……” “臣知道怎么和国公爷说,臣这就去开个方子来。”余太医颔首。 孟悬黎很感激:“谢谢。” 余太医收拾好东西,致意离室。 此时扶摇回来:“夫人,信已交到了递铺,方才我回来时,正巧在门外碰到了郑小姐。” 孟悬黎 点了点头,不问后来的事:“把小几上的东西拾到拾到,趁着天好,去晒晒太阳。” 须臾,两人走到池塘边,孟悬黎见水面清亮,便寻了秋千坐下。她看着水中的鱼,莫名想起郑婉若说喜欢陆观阙。 孟悬黎不刻意去猜测背后的原因,但听到这样浓烈的感情时,还是觉得,自己从前对他的感情,显得有些微乎其微。 孟悬黎叹了口气,深觉恨的对面是爱,她现在没有爱,自然没有恨,她和他之间,只剩下空白与寻常。 她缓缓抬眼,发觉不能在背后想太多,因为……入目便是陆观阙和郑婉若身影。 昏黄光影,微风游荡。两人在池塘对岸走着,保持一定的距离,四周都是丫鬟和小厮。 也许是她的目光过于坦白而不避讳,陆观阙似乎察觉了,动作顿了顿,停在原地,朝她的方向看来。 孟悬黎知道陆观阙在破坏这出戏,也知道郑小姐在拼尽全力挽救这出戏。 她微微一笑,偏过脸,对立在一旁的扶摇说:“回去吧。” 扶摇纳闷,脱口而出:“夫人刚出来没多久,秋千还没玩,就要回去?” 孟悬黎承认,有些戏,可以听,但不能亲眼看,即使她知道是假的,也知道戏台上每个角色的结局。如若不然,就会在脑海中,一遍一遍上演,直至视线模糊。 “有些冷了,不玩了。” 正要起身,陆观阙却走了过来。他不像方才那么冷淡,反而有些担忧:“余太医怎么说?” 孟悬黎扫视一眼:“没什么,就是天气转凉,多注意饮食就好。” 孟悬黎见他身后的郑婉若走来,起身行礼,不言不语。 陆观阙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她今日戴的是珍珠耳坠,随风微动,有清脆的响声。 他对她这对耳坠,印象极深,这是她当年在中秋宴上,惊慌失措间,戴的那一对。 从前,他命人将她的东西全部换掉,唯独这对耳坠还留着,一来是她喜欢,二来是他觉得有意义。 可现在,她戴着耳坠,他们之间却显得毫无意义。 郑婉若走到陆观阙身侧,仰视着他:“孟悬黎的耳坠挺漂亮的。” 陆观阙避开她的视线,并试图寻找孟悬黎方才的视线:“你喜欢,可以去买。” 郑婉若并不认可这个答案:“我要你给我买。” “我不会。”陆观阙声线低平,“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他强调。 “你会。你肯定会。”郑婉若的话,更多时候,都像是对自己说的。 她本就是爱玩的性子,直接坐在秋千上,陆观阙转过身,脸色骤深:“起来。” 郑婉若双眸仰视着他,微笑道:“我就坐。” 陆观阙后退几步,招了招手,对德叔说道:“把这秋千的绳子砍了,重新再扎一个。” 郑婉若今日来,是要和陆观阙说祈福的事,如今他明显把她当空气,她也就没说这事的心情了。她白了一眼,起身离开。 秋千的绳子被彻底砍断,陆观阙吩咐了几句,待安排好一切,他走到澄居门口,敲了敲门。 -----------------------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参考鲁迅《死火》 全文共四卷 第48章 长跪问故妻(1) 孟悬黎在看书,听到外面的声音,手顿了一下。扶摇立在一旁,对着孟悬黎急慌眨眼,似乎在寻问是否要开门。 孟悬黎以手支颐,盯着书上的“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面无表情。[1] “阿黎。” 回京后,她第一次见他,他就是这样称呼她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这样喊她,或喜或悲,或怒或哀,但这一声,他的声音极轻,轻得像毫无生息的水。 半响,陆观阙未闻人声,犹豫又紧张的手推开了门。他缓步来到外间,见孟悬黎盯着书页,神情专注,仿佛屏障了一切。 小丫鬟扶摇很有眼色,向两人行礼后,便关门退下了。 陆观阙坐在罗汉榻另一侧,手臂搭在引枕上,指尖不由颤抖。 孟悬黎没有抬眼,翻开正看的这一页,随意问道:“有事?” “以后不要偷偷吃避子药了,对你身体不好。”他知道余太医没对他说实话,也知道孟悬黎有意瞒他。 孟悬黎微怔一瞬,盯着书上的字,毫无愧疚:“你怎么知道?” “燕京玉河边,我看到了你的袖口。”陆观阙语气低缓,平视着面前的女子。 孟悬黎始终没有抬眼看他,两个耳坠却像她的眼睛,闪闪烁烁,在无声审判着他。 “我知道你不想怀孩子,也知道我曾经伤害过你,但今日之后,你若不愿,我定不会强求于你。” “只求你别再伤害自己了。” 他想好好爱她,想好好弥补她,即使她不爱他,他也要她高兴一些,平安一些,不要再像这样若无其事,冷淡无波了。 “我明白,我之前做的那些事,让你窒息。我对不起你。所以我……我想全力对你好,最起码,让你不再害怕。” 须臾,陆观阙起身,单膝跪在她身前,仰视着她的侧脸,发现她依旧在看书,眼神平静,呼吸沉缓,就连一寸余光也不肯分给他。 第75章 “阿黎,你看看我,好不好?” 他伸手,抓住她裙裾一角。从前相处的时候,和她亲吻牵手搂抱,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现在,他唯一能握住的,却只有这一寸裙角,甚至,这寸裙角也被她登时拉了回去。 孟悬黎不语,如果他没说这番话,她也许把他当空气,可如今说了,她把他当披着仙袍的恶兽,说不定下一刻,他就要恢复本性。 “不好。” 她看到书上的“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忽而想起陆观阙曾和她讲过这个故事。 杜十娘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就像他们之间,万种恩情,化作流水……[2] 孟悬黎将书合上,似是感慨:“十娘这般真挚之情,李甲终究是辜负。就像我从前,不被你相信,不被你珍惜,如今,你又何必这般委曲求全呢?” 千古男子无非就是这般,在手心,在身旁时,有恃无恐,毫不在意。等失去,等离开时,偏又巴巴凑上来,说什么恩,说什么情,不过都是流水罢了。 伤害就是伤害,任何欢乐都不能粉饰曾经的伤害。它们之间,不是反之亦然。 “我不觉得委屈,我只想……在我活着的时候,让你高兴一些,平安一些。”陆观阙看她偏过脸,看向窗子,是在回避。 他心里一直紧张,小心询问:“可以吗?” 孟悬黎隔窗远望,发现天色渐渐暗淡,月亮悬在天上,片刻之后,它躲在黑色云层中,庭院出现滴滴答答的声音。 她猜,月亮应该哭了。 “其实,你不在我眼前,我就很开心了。”她收回目光,将视线放低,对上他湿润的眼睛。 无论是他想象中的她,还是真实的她,陆观阙没有见过孟悬黎这样的表情。这种充斥着棱角和近乎神性的凝视,足以啄伤他的命门。[3] 两人一跪一坐,一低一高,孟悬黎看久了,有些眩晕,她向靠背靠去,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卷帘上。 其实她没必要和他说这么多,只需保持平常的对话即可,可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海潮过后,留在沙滩上的小石子 ,一不留神,就硌住了她的脚心。 “那……那我日后尽量不让你看到我,阿黎,让我重新爱你,好不好?” 不好。 一点都不好。 孟悬黎从记忆里找到关于爱的话,他曾对她说“我心悦你”,那时的她,对他说“我不会离开你”,但现在,他能说出同样的话,她却不能再回应。 窗外在下冷雨,雷声突至,孟悬黎不由微颤了一下,旋即稳定心神。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神情期盼,线条冷隽,像一幅白描画,几乎没有色彩的烘托。 她心生异念,将左脚放在他的肩膀上,顿了顿,用尽全力踢了一下:“滚开。”语气近乎冷漠。 孟悬黎收回腿,趿拉着鞋,步至门后,喊了声扶摇。扶摇应声,提着木桶进来。她绕过屏风,走向内室,开始泡脚。 陆观阙跌在地上,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模糊。 尽管孟悬黎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陆观阙也不想滚开。依循过往的对话,陆观阙明确知道,孟悬黎态度没有改变,是很正常的。 换句话说,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有机会爱她,照顾她,全力弥补她,即使她不愿意见到他。 模糊视野中的孟悬黎似乎躺在了床上,陆观阙拂去灰烬,立起身子,离开了澄居。 # “国公爷,郑小姐走的时候说,让您明日去顺和楼陪她听戏。”德叔立在门外,惯用一种难言的语气。 陆观阙边走边回:“不去。” “郑小姐还说,若您不去,那就让夫人去,总得有个人陪她。”德叔低着头,没敢看他。 陆观阙本想拒绝,但一想到孟悬黎爱看戏,便停顿了一下:“让阿黎去……” 他推开书房的门,又想到两人不对付,不咸不淡道:“明日你去问问阿黎,若她愿意去,那就去,若不愿意,直接回绝郑家那个。” “是。” 德叔立在桌案一旁,看陆观阙执笔要写东西,好奇道:“国公爷这是……?” “这是要给孟大人写信?”他惊讶。 陆观阙铺开纸,蘸了蘸墨,一气呵成:“德叔,我后悔了。” “不管是她的亲人,还是她的朋友,甚至魏渊那厮,我都不该威胁他们。” “我不能再让她怕我了。” 德叔愣了愣,旋即说道:“国公爷这是想通了?” “嗯。”陆观阙又拿一张信笺,开始给魏渊写,“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趁着我现在身子没倒下,尽力弥补吧。” 德叔恍神,感觉自己从来都没认识过陆观阙。他眼中的陆观阙,自小得天独厚,应有尽有,即便是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依旧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如今却因孟悬黎,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副心卑姿态。 德叔深深叹气:“国公爷千万别这么说,余太医说,只要好好保重身子,不大喜大悲,是会好的。” “况且,夫人也不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只要国公爷不再做那等骇人的事,说不准,夫人就原谅您了。” 陆观阙的手顿了一下,旋即摇头:“德叔,你不了解她。她……” “是我把她伤得太重了。” 德叔垂首研磨,不由点了点头。陆观阙无奈一笑,继续写:“等这些写完,你派人分别送到许州、岭南、燕京、金陵。” “务必要交到他们的手上。” “是。”德叔应下。 陆观阙写完后,已经是寅时。他躺在床榻上,紧锁眉目,似乎梦到了从前。 # 这一日,暮色初合,顺和楼前的红灯笼已然点亮。孟悬黎还未进门,便闻到了脂粉气和糕点甜香气。 “夫人,郑小姐派人来说,她在二楼等咱们。”扶摇抽了抽鼻子,扶着孟悬黎走进去。 孟悬黎颔首,她答应去顺和楼,表面上是看戏,实则是要找郑婉若对线,言明往事和离开之事。 今日顺和楼唱的是白蛇娘娘和许宣的故事,孟悬黎提裙上楼,深觉倒是应景。 二楼最好的位置垂着珠帘,帘后闪过一点流光,应该是郑婉若。孟悬黎掀帘而入,落座于离台子稍近的位置。 “从前只看过话本子,没想到着布景一搭,倒有几分仙气。”郑婉若出门在外,行为举止很是温婉端庄。 孟悬黎抬眸望向戏台,抿唇:“郑小姐今日是来看戏的?” 两人的目光始终没有交汇,像两条分明的丝绦。 须臾,跑堂的堂倌端来食盘,郑婉若招手,要了荔枝软酪。 她尝了一口,回道:“是也不是。” “想看的戏,还没开始演。不想看的,已经上演了。”郑婉若挥了挥手,四周的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她继续说:“上次你说你幼时的事,把我听我困了。” “这次,我想听,你和他之间的事。” 孟悬黎眼神凝滞一瞬,旋即侧首,对上郑婉若的眼睛:“我和他之间,没什么事。” 郑婉若不信:“你越这样说,就是越有事。” “让我来猜一猜。” 她忽而起身,关上门,雅间瞬时陷入灰暗。孟悬黎视线微微抬高,眯起眼睛:“郑姑娘对此事,烂熟于心,何故来再问我?” “我要你亲自说。” 郑婉若语调低平,但唇角一直带着笑。她虽然烂熟于心,但都是些表面工夫,并不细致。 她要让孟悬黎亲口说,说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在她的认知里,陆观阙连耳坠这么小的物件,都能盯着看半天。所以,只有知道他们之间的细节,她才能引起陆观阙的兴趣。 孟悬黎压根就不想回忆,但想到郑婉若答应会帮她离开,便叹了口气,淡淡道:“我记性不好,忘了许多。不如这样,你来问,我来答。” 郑婉若走上前,双臂撑在孟悬黎座椅的扶手上,目光俯视着她:“你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孟悬黎略微蹙眉,有意避开许州的事:“前年夏日。” 郑婉若单指抬起她的脸,让她直视着自己:“你当日的衣裳,是什么颜色?” 这哪里能记得起来?孟悬黎不假思索:“不知道。” “你再好好想想。” 孟悬黎看她是不到黄河不死心,随便说了个:“月白色。” 郑婉若点了点头,继续道:“你平日做什么,他会笑?” 孟悬黎简直想死,偏过她炽热的眼神,应付道:“看书。” “看书?”郑婉若对这个答案有些怀疑,再次询问,“你们……他喜欢吻你哪里?” 孟悬黎的话停在喉间,一时不知要怎么说。 “喂!”郑婉若见她呆滞,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不说话了?” 第76章 “嘴唇。”孟悬黎闭了闭眼,极力避开这些问题。 “除了嘴唇,还有哪里?”郑婉若似是好奇,“他吻你,一次能吻多久?你们在床上的时候,他喜欢前面还是后面?” 孟悬黎被问住,猛地站起来,不可置信指着郑婉若:“你……你……我不想回答这些。” “你有兴趣,以后和他多试试,就……就知道了。” 郑婉若点点头:“也是,反正我不在意这些。” 孟悬黎重新坐在椅上,喝了盏茶,定了定神:“郑小姐问完了吧?” “没有。”郑婉若的声音略高,“我听他平日都喊你阿黎,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跟我名字比较像的。” 孟悬黎揉了揉太阳穴,不想再回答。 “罢了。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郑婉若落座原位,喝了一口茶,平静道,“他为什么喜欢你?” 孟悬黎蹙眉,有些烦:“你想着知道,你去问他。” 郑婉若感到无力,用尽软酪,模糊道:“我要是问他能问出来,我何必来问你。” “他跟我在一起,连句废话都不愿意说,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剩下的话,郑婉若不大想说,她怕自己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算了,说说你怎么离开吧。” 孟悬黎漠然,说道:“该准备的东西,我这两个月会准备好,除夕之日,一团和气,出门祈福是理所应当的。” “陆观阙不会拒绝,也不会怀疑。只不过,郑小姐需要准备好不在场的理由。” 郑婉若吃太多软酪,嗓子有些不舒服。 她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笃定道:“放心,我那日称病。我身边的人会去帮你。” “好。”孟悬黎微微一笑,“这两个月,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她是不想再被这样问了。 郑婉若 看着孟悬黎的表情,恍然想起昨日在池塘边看到的那一幕。 当时,她的焦点在陆观阙身上,陆观阙的焦点却在孟悬黎身上,孟悬黎离开后,陆观阙的手悬在半空,停留了许久。 郑婉若点了点头:“好,到时候我联系你。我有些疲惫,先回去了。外面这出戏还没结束,你随意。” 孟悬黎念及天色幽暗,和她简单道别后,也回府了。 陆观阙在前厅与何如珩议事,结束后,左等右等,等不到孟悬黎回来。本想要去找,可她不想看到自己,他便派德叔去寻,见孟悬黎平安回来,他才稍稍安心。 孟悬黎沿着连廊走,正巧碰上陆观阙。他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孟悬黎眼底毫无涟漪,淡淡道:“在这说吧。” “这里人多,不能说。” 陆观阙朝她伸手,孟悬黎怔了怔,念及周围下人,不好驳了陆观阙的面子。她将手虚空搭在他的衣袖上,两人一起走进澄居。 陆观阙关上门,来到内室,将东西递给孟悬黎。 孟悬黎睁大双眸,这是当时陆观阙逼她烧掉的册子,她惊讶道:“这不是……已经化作灰烬了?” 陆观阙嘴唇动了动,单膝跪在她身前:“我知道,这是你珍爱的东西,从前我把它毁了,如今……我翻阅书籍,凭着印象,誊写了出来。” 孟悬黎像被流星锤砸到,猛然扔开册子,不由往后退:“你这样做,是要干什么?你故意刺激我……还想逼我吗?” 陆观阙看着她慌张的动作,心中有说不出的恨意。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他恨他从前的恶劣,也恨他从前的强迫。 是他,让她变成了这样。 他的罪太深。 陆观阙小心起身,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双手:“阿黎,我不是要刺激你,也不是要逼你。” “我是想弥补你。这上面我着意添了许多画,日后你若去岭南,不会迷路,也不会轻易遇上流寇。” 手心手背皆是滚烫,孟悬黎垂眸,看着他手背上的青筋,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不用这样。” “从前的事,我都忘了。” “你当时那么痛,怎么会忘?”陆观阙抬手,悬在她的发顶。他呼吸紧张,声音极轻,怕说的话再伤害到她。 孟悬黎松开他的手,恍然间看到他手腕上的伤痕,她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他的手腕怎么有伤痕? 陆观阙另一只手虚空覆在她眼前,轻声道:“阿黎,没什么。” 孟悬黎抿唇:“册子我会留下。”她长睫扑闪,眼神却是冷的:“你没必要伤害你自己。” 陆观阙心中滞闷。 她还是看到了。 -----------------------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2]引用冯梦龙的《警世通言》 [3]比喻参考融合阿基琉斯的死和普罗米修斯的伤 【简单说说男女主的名字来源】 孟悬黎:“悬黎”是战国梁国时期的夜明珠,和当时的“和氏璧”齐名。女主曾经生活的许州一带,是战国梁国的所在地。很有意思的是,开始我很纠结女主的姓氏,挑了几个,都不太满意。后来想到红楼梦顽石下凡的场景,然后就定下了女主的姓氏。“孟”和“梦”同音,谓之:明珠游人间,只当梦一场。所以前面有两个章节,提到了这个意象。当然,在小说里,只是梦。女主做的那些梦,其实像一面镜子,预兆着未来,同时也能打碎,改变未来。 陆观阙:观是欣赏和审视,阙是“宫殿”和“陵墓”的意思,同时还同“缺”,缺失的意思。至于陆,随便起的。这个名字其实就是男主一生的写照。 ps:其实每个角色的名字,都和角色本身息息相关。以后有时间,会一个一个说。 第49章 长跪问故妻(2) 闪电突至,一道白光铺照在两人身上。陆观阙的手悬在孟悬黎眼前,他只能看到她的半张脸。孟悬黎眼前黑暗,耳边只剩沉闷的雷声。 她保持沉默,但不喜欢这样的沉默:“很晚了,你出去吧。” 她后退几步,手腕垂在身侧,淡然转身。几乎是同时,陆观阙紧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背影。 “当日那场火,合该烧在我身上才对。我做这些,不是想让你同情,而是想在身上留下印记,告诫自己,以后做什么事,都要问你愿不愿意。” 孟悬黎面无表情,微动手腕,避开他的拉扯:“告诫?那你痛吗?” 陆观阙撩开外袍,露出衣袖,手臂上有一圈腐烂的暗红色。整个伤口肿胀发亮,刺进了孟悬黎的眼睛。 在孟悬黎眼里,陆观阙的身和心,无时无刻,都表达着强势与蛮横,即使曾伪装过柔和,也是本性难移。 她盯着他的伤痕,没有怔愣,反而说道:“你有多痛?”她伸手,用指甲按压边缘结痂的部分,加重力道。 是突兀的疤痕,也是突兀的陆观阙。 陆观阙面色无波,没有一丝因疼痛而产生的挣扎。他明白,她是在鉴别自己是否痛苦。 当日他把画烧掉后,见烛火明亮,便用火苗去烧手臂上她曾留下的痛苦。 火苗跳跃,痛苦燃烧,不过片刻,便转化为暗红色的眼泪,不断地从咬痕边缘渗出来,成为脓水。 “没有你痛。”陆观阙被她掐得牙齿打颤,声音隐忍,绕到她身前。 他对上她的眼睛,想起很久之前,他深夜发高烧,她就在旁边,神情担忧,眼睛含泪:“睡吧,我陪你。” 在陆观阙的认知里,类似孟悬黎这样的关心,是普渡众生,他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但现在,他从她眼睛里,看到了近乎残忍的情绪。 这种残忍,不是双手执剑,直接刺进对方的心脏。而是坦然直视,用眼睛告诉对方——你痛的还不够。 孟悬黎出于碰到伤痕就要去疗愈的原则,避开他隐忍的目光,转身走到妆台旁,抽出小屉,拿出药瓶。 她把药瓶打开,递给陆观阙:“这药,去伤痕最好。” 陆观阙没有接,反而轻握住她的手腕:“那你的伤痕呢?” “我能帮你去掉吗?”他在请求。 孟悬黎敛眸,收回手,抿了一下白色药膏,拉过他的手,涂抹在他的手臂上:“我会自愈,不需要别人帮助。” 她的语气很平淡,眼神从始至终都在那片伤痕上,没有和他对视。 陆观阙低眸,见她长发垂落在他手臂两侧,药膏涂抹在手臂上,有些微凉。 他在她要收手时,覆上她的左手,握住药瓶:“你能医我,我也能医你。” 孟悬黎觉得他会错意了,简单解释道:“假如你不是陆观阙,你是旁人,我也会这么做。” “我知道,你对任何人,都不会见死不救。”陆观阙抿唇,放慢速度,“但……阿黎,给我一次机会。尽管我在你眼中微不足道,但我想试试,我想让你好起来。” “你这样做,是想得到什么?”孟悬黎凝视着他,手背传来他的热度。 第77章 陆观阙喉间涩滞,恍然想到,她平日最爱穿胭脂雪色的衣裳,活泼柔和,坚韧明媚。可如今,她素净无妆,唇色很浅,从燕京回来后,变得越来越苍白安静。 唯一那点色彩,似乎也被抽离了。 “我想得到你曾经的痛苦。”陆观阙声音低哑,不知是怎么说出这几个字 的。 “我想,如果我的疼痛和眼泪可以让你开心些,那我宁愿每日自伤,流泪,直到你好起来。” 孟悬黎反应了一会儿,思忖他这样做,不过就是想让自己原谅他,进而接受他,不再离开他。很早之前,她就见识过了。 但不同的是,他这次的话,像微弱的火焰,居然点燃了积雪的稻草。 她似乎,可以,借着这个时机做点什么。 孟悬黎低眸,将他的手挪走,平静说道:“既然你想,那就做吧。” 陆观阙重复道:“我可以吗?” 孟悬黎点点头,抬手将发带解开,满头青丝垂落,她把发带递给陆观阙:“从明日开始,待在幽室里,半个月后再出来。” 半个月看不到太阳,他死不了,她也能把离开的东西准备齐全。 “好。”陆观阙应允很快。 孟悬黎怔了一瞬,旋即说道:“你出去吧。” 话音刚落,陆观阙将地面上的册子捡起来,擦了擦,递给她:“我在前面画了只小狸猫。” 孟悬黎接过,深深看了一眼,没翻开。她将册子放在桌案上,自顾自出门喊扶摇打些水来。 陆观阙抿唇,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稍稍松了一点。虽然她还是不想理他,但起码,她命令他了。 他甘之如饴。 陆观阙走出澄居,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缓步走到幽室。这地方从孟悬黎发现之后,他很少来这里。 他掀开帘子,彻底浸泡在黑暗里。因为紧绷和疲惫,他躺在凉阴阴的木床上,不自觉地合上了双目。 梦里。 孟悬黎十分主动,跨坐在他腰上,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微微扬脸:“陆观阙,我好爱你,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他怔愣片刻,抚摸她的脸,注视着她灵动的眼睛。四周雪白一片,像是躺在雪窝里,耳边充斥着细腻又温柔的雪落声。 陆观阙就要吻她,孟悬黎忽地笑起来,声音有些诡谲:“陆观阙,你好傻,我从来都不会爱你。” 说罢,她掏出匕首,将刀尖横亘在他们中间。 陆观阙猛地惊醒,冷汗涔涔,浸透中衣。他起身,踉跄走出幽室,背靠着木门,不由心慌受惊。 他几乎不会做梦,今晚做这样的梦,是在预兆什么?或者说,孟悬黎在梦中拿的那把匕首,刀尖对准的人,究竟是他,还是她自己? 陆观阙喝了一盏冷茶,强稳心神,坐在窗前,目光透过雨雾,落在远处的澄居上。 以他对孟悬黎的了解,她现在应该是睡着了,有可能会把被褥踢开,醒的时候,小腿会很凉。 陆观阙轻揉额角,走到书房,提笔写下告假书。 皇帝看到的时候,虽有疑惑,但没多问,便只让陆观阙保重好身子,日后有件大事需要他去做。 # 醒来时,孟悬黎的小腿裸露在外,冰凉冰凉的。她撑起身子,掀开被褥,寻了件厚衣裳穿戴整齐。 听闻今日递铺有信来,孟悬黎简单吃过饭就出门了。 她戴着长帷帽,独自沿着巷子,走向巷口斜对面的递铺。这里门口停着几辆独轮车,两个穿着褐衣的铺兵在卸货,一名书吏在看交接文书。 孟悬黎在门口等了等,待那书吏走后,她才走上去。老铺兵在写东西,没抬头:“姓名,住处,取件还是寄件?” “劳烦差官,东都西城榆林巷,李宅,岭南薛暗香的信件,请问到了吗?” 孟悬黎回来后,就一直在盘算日后去哪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去岭南寻暗香比较合适。可她的信才递去没多久,这边便有了消息。 老铺兵抬头,看了看孟悬黎,放下笔,转身走向后面的木格子。他的手指在格子上划过,抽出登记薄,翻了几页,又核对了一下捆好的信函。 “岭南……薛暗香……”他喃喃道,手指点了点薄子,“哦,有了。是今早随驿马到的。” 他说着,从那叠信里抽出信函,递给孟悬黎:“娘子拿好,莫要丢了。” “多谢差官。”孟悬黎双手接过。 信拿在手里,能感到份量不轻,暗香定是写了许多话。 澄居寂静,孟悬黎若无其事走进去,掩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雕花木门,舒了口气。 孟悬黎拿出那封信,用剪子小心剪开,展开信纸,映入眼帘的,是清秀小楷。 “见字如面,娘子安好。一别半载,岭南凉风已起,不知东都如何?暗香一切安好,寻得一份驿馆杂役的活计,虽清苦,倒也安稳,娘子勿念。” “只是……暗香心中深觉不安,有些话,思来想去,还是要告诉娘子。” “月前,国公府派人送来信笺和银钱,实在突兀,但上面字字句句皆是娘子的口吻,暗香人微言轻,难辨真伪,便收下了。” “若日后东都有变故,娘子无处可去时,可速来岭南寻我。万望珍重,盼再聚之日。” 信纸的最后,一行小字,写着详细地址。信笺滑落,孟悬黎有些怔愣。 她并没有以国公府的名号往岭南送过什么信笺和银钱,敢这样做的人,只有陆观阙。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想到这里,孟悬黎倏地起身,捡起信笺,推门而出。她忆起昨晚的话,猜测陆观阙此时应该在幽室,便毫不犹豫来到了这里。 孟悬黎进来的时候,陆观阙被绑在旧太师椅上,垂着头,似是昏迷,双手被紧紧捆住,双脚也分别绑在椅腿上。 他听到动静,语气惊讶,声音喑哑:“阿黎……你怎么来了?” 孟悬黎见过许多残忍的场面,但从未见过这样的陆观阙。灯火昏暗,他微敞的领口处,裸露的胸膛上,有几处红痕,正在流血。 孟悬黎僵在原地,对峙着他灰暗的眼神。幽室空气稀薄,此时剩下两人浅薄的呼吸声。 她闭了闭眼,逼迫自己不去看他,她只是在和他的意识进行交流而已。对面那个人究竟是何模样,都不影响他身上所承载的罪过。 孟悬黎缓步走到他面前,尽力抬起手,将信笺放在旁边的桌案上:“你给暗香寄信和银钱?是要用她来威胁我?” “对吗?” 声音很平淡,没有质问的意思。 今早,陆观阙让德叔把他死绑在椅上。起初,德叔不忍心,他便脱掉外袍,冷着身子,以刀相逼。最后,德叔无奈,只好依着他的意思,虐待般,恶劣般,将他绑在椅上。 很奇怪,他以为自己要在这黑暗中待上半个月,压根没想过孟悬黎会找过来。所以,在她进来时,他毫无防备的,剖白般的暴露在她眼前。 无论是身,还是心,那一刻的他,似乎被她怜爱了。 “我没有要威胁你。”他轻声说,“我只是想……对你身边的人都好一些,弥补我从前对你的伤害。” 孟悬黎眼神凝滞,仿佛被他的血痕所吸引了:“你没必要这样做,也没必要将血淋淋的你展现在我眼前,我对你的感情,早就已经没了。” “况且,你这样做,反而让我觉得,我在对你施暴。”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颈侧、手臂、胸膛。她掀开内心一角,深觉他身上都是她挣扎后,留下的残垣断壁,即使他有错。 “不是施暴。”陆观阙苦笑,“阿黎,这是我应得的。” 孟悬黎绕到他身后,看到他背后左上部位,像一个黑色漩涡,含着她和他从前的血泪。孟悬黎蹙眉,微微蹲下身,沉默不语。 她目光冷峻,抬起手,将他手腕上的绳子解开,目光下移,又将他脚腕处的绳子松开。 须臾,她站起来,微微俯身,双手撑着太师椅两侧,盯着陆观阙的眼睛:“你应得的……可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 说着,孟悬黎抬起一只腿,脚放在太师椅上,远远看去,姿势宛若一个驯兽师。 她居高临下,浑身冷芒,单 手抬起陆观阙的脸,锐利的眼神细细描摹着他的伤痕:“特别想让我原谅你?是吗?” 陆观阙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可以。”孟悬黎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两人呼吸交缠,“不过,要比我更痛,更惨烈才行。” 话音刚落,孟悬黎面无表情,捡起一根绳索,缠绕在陆观阙的脖颈,一端绑在太师椅的靠背上,一端由她拽着。 她抬起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缓缓地,指甲嵌入他下颔的青筋,低哑道:“准备好了吗?” 陆观阙双眸仰视着她,像是在看从前的自己。他没有说话,也许是没有力气说,也许是他无语凝噎。 第78章 孟悬黎讨厌沉默,尤其是陆观阙的沉默:“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陆观阙眼底漫上苦涩,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句话有这么伤人,如今孟悬黎将他从前的行为加注在他身上,他才明白,原来当时的她。 那么痛。 “阿黎……你那时恨透了我,对吗?”陆观阙喉结滚动,声音窒息,需要她的应答。 孟悬黎没有回答,用尽全力,死死拽着绳子。疼痛忽而有了形状,他细密的长睫上,扑闪之间,分割出了光亮与黑暗。 黑暗下的陆观阙,皮肤死白,额角青筋凸起,活像绿色的琉璃瓦,噼里啪啦,挣脱皮肤,碎了一地。 光亮下的陆观阙,隐忍着一层层翻山倒海的痛苦,近乎窒息。 无论怎么看,在此刻,他成为了痛苦的具体化。 陆观阙不是没有挣扎,而是在挣扎前,选择了承受。他握着孟悬黎的手腕,让她少费一些力去勒自己。 长长的绳子像一把尖刀,挑开他的喉咙,窒息他的话语,放干他的鲜血,然后将他的灵魂抽离,只剩下一具僵硬的尸体。 孟悬黎目光具有穿透性,发觉她再用力一息,他就能去彻底死去。 顿了一瞬,她鼻腔和喉咙发酸,手缓缓松力,轻声道:“我原谅你了。” 声音方落,孟悬黎放下腿,脚心冷得让她有些站不住。她撑着扶手,紧蹙眉目,身体中沉寂的痛苦,传来复苏的声响。 她闭了闭眼,直起上身,远离了陆观阙近乎死亡的身体。 空气渐厚,陆观阙全身脱力,恍然睁眼,喘息之间,发觉上方的视线消失,面颊上多了湿润滚烫的液体。 ----------------------- 作者有话说:此原谅非彼原谅。 第50章 长跪问故妻(3) 孟悬黎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袄裙,上面沾染了陆观阙血和狰狞,远远看去,有些像雪里盛开的梅花。 她小心关上澄居的门,褪去袄裙,沐浴后躺在床上。帐幔微动,如同她的心,随着时间,渐淡安静下来。 孟悬黎曾经目睹过孟岫玉死在她面前的惨状,也目睹过祖母离世后的悲凉。 红的血,白的幡,黑的眼睛,无声的叹息,无一不让她悲拗发颤。 然而在这之后,她都能重新面对生活。就像树叶落在泥土中,慢慢被腐蚀,逐渐成为养分。 当年救下陆观阙后,孟悬黎并没有什么印象。回京后,她也只把他当做素未谋面的姐夫,无奈阴差阳错,她答应嫁给他。 起初,她担心他活不久,自己会变成寡妇,再度无处可去。后来,他的病渐渐痊愈,她也对他敞开心扉。在那个雪日,他们从宫里回来,相拥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被上天偏爱的。 然而,她发现了真相,发现了他的恶劣,强势,以及不堪。那晚,他不让她走,她感到惊惶,他便放了一把火,生生要把她逼出来。 岭南之时,她抛下所有,慌忙逃离,拼着命也要挣脱他的掌控。他寻来后,却无声无息地唤醒了她身体和内心的记忆。她残存着对他的信任,答应和他回来。 燕京之时,她心悲决绝,谋划得当,以为自己终于逃出生天,没想到,他带着原始的兽性,再次肆意寻来。她的身体和内心僵硬冰冷,逐渐失忆。她不悲不痛,没有感觉地和他回来。 孟悬黎并不想对他施暴,也不想让他因她而死。可他却执意获得原谅和救赎,像醉酒一样,一边麻痹自我,一边释放内心沉重的痛苦。 于是,她将自己的痛苦投射在他身上,看他是否能承受得住,然而就在他濒临死亡的时候,她的疼痛却逐渐复苏,在最后,侵袭全身上下。 她不得不找个台阶,说了句“我原谅你了”。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那样说了,他还要执意获得痛苦? 凭什么她不爱他了,他还能复苏她的痛苦? 凭什么她要因为他,流下眼泪? 孟悬黎翻了个身,闭上双目。她明确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开始就在沼泽里的,她是被他强硬拉进去的。 如今,她挣扎出来,浑身洁净,毫无淤泥,内心却沾染了痛苦。 如何抛开这一层细密的痛苦? 她忽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在离开前,把陆观阙拉出来,让他恢复正常的状态,自己内心的痛苦,是不是就会完全消失? 可他的身子比她重,执念比她深,她可以拉动他吗?孟悬黎拉了拉被褥,觉得如果拉不动,她也要拽着他的手,在离开前,试一试。 # 陆观阙在孟悬黎离开后,瘫在椅上,因为疼痛而失魂落魄。他闭着眼,散发着死人的气息。 德叔缓缓接近他,陆观阙似乎察觉了目光,蹙了蹙眉,声音嘶哑:“出去。” “国公爷……您这是何必呢?” 德叔立在一旁,有苦说不出。他亲眼看着孟悬黎进去又出来,便猜到发生了什么。尽管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进来那一瞬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陆观阙仰着头,细白脖颈处,有千丝万缕的血痕,血痕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冷艳,远远看去,陆观阙像从地狱中爬出的鬼,浑身凄凄,腥味生香。 “有很多次,她都可以把我杀掉……”陆观阙半敛眼眸,奄奄一息,“可她没有。” “她心里是有我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还有,她流泪了。”陆观阙始终没有敢动,他怕脸上那点湿润,是假的,“你看。” 陆观阙对孟悬黎的了解,比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在他们亲密无间的时候,她说过心悦他,可他不相信,不相信她对真实的他,也这样说。 所以在方才那几滴眼泪中,他恍然明白了,原来她对他的爱,一直残存在海底深处。如果他没有足够的疼痛,就不足以看清她对自己那点微乎其微的爱。 想到这里,陆观阙强忍疼痛,扯出一个笑容。她不会再冷淡了,不会再对自己置之不问了,也不会伤害她自己了。 尽管她说了原谅,可陆观阙心里清楚,离真正的原谅,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剩下的路,走向她的路,一步步走完。 德叔看陆观阙露出笑意,觉得他精神有些不正常了,担忧问道:“国公爷,我去喊余太医来给您看看吧?” “若一直这样,可能这半个月都撑不下去。” 陆观阙没有否认,他要活下去,他要活到她真正原谅他的那一天:“去吧。” “是。” # 虽然从那日后,两人没有见过面,但是孟悬黎却常收到陆观阙在幽室写的陈情书,上面都是他自己罗列的罪行,并批注了相关惩罚。 当孟悬黎看到关于魏渊那份时,有片刻的恍惚。在她的认知里,这两人向来不对付,如今陆观阙却愿意低头向他请罪,甚至还遍请名医,帮他治好了腿伤。 孟悬黎将陈情书放在旁边的炕几上,目光落在那本岭南册子上,这本册子被她一直放在这里,从未动过。 孟悬黎想到陆观阙明日就要出来,咬着唇,拿起来翻了翻。上面画了许多小狸猫,标记了许多去岭南的官道,甚至还有当地常说的方言。 她知道,他费 心了。 须臾,她将册子、银钱、衣裳、药物一并藏在了箱底,只待郑婉若的丫鬟借机来取。 # 这一日,孟悬黎午后闲来无事,便让人搬了躺椅,裹着软毯,在廊下赏雪。 谢明檀进来时,见她如此模样,说道:“这东都,也就你这么有闲心了。” 孟悬黎撑起身子,疑惑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昨夜边关急报,说边关的新主亲自上阵,攻克了我朝两座城池。皇上连夜召见朝臣,说是要让国公爷领兵去援救郑老将军他们。” “什么?” 孟悬黎想到他前两日才出来,身子也才刚好,如今去边疆,岂不是去送命? “你没听错?”她重复道。 谢明檀坐在她旁边,叹了口气:“我今日来找你,就是要把这事告知你。说不定,他们过几日就走了。” 孟悬黎盯着眼前的雪花,淡淡道:“我知道了。” “悬黎,悬黎阿姐。”谢明檀握住她的手,“国公爷的身子,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陛下让他去,我担心,也没什么用。”她闭了闭眼,“你怀着孕,日后就别乱走动了。” 谢明檀知道孟悬黎对陆观阙还有心结,也不强留,回道:“我知道,我这不是怕你……怕你担心。” “担心如何,不担心又如何。”孟悬黎起身,看了谢明檀一眼,深深叹气,“明檀,谢谢你把这件事告诉我。” “你先回去吧。”离开东都的事,孟悬黎没告诉她。 谢明檀知道他们有隔阂和矛盾,但她却觉得,他们之间,应该还有挽回的余地。 第79章 见孟悬黎这般,谢明檀也不好再劝,叮嘱道:“好,你若有事,及时派人去何府通知我一声。” 孟悬黎点点头,谢明檀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傍晚时,孟悬黎见书房迟迟没人回来,便派扶摇去打听宫里的事。扶摇还没出门,陆观阙就进来了。 他关上门,深吸一口气,走到孟悬黎身前。孟悬黎放下书,抬眸对上他的眼神。 这一眼,是两人从幽室之后,第一次对视。 窗外雪花簌簌落下,微黄的光影落在孟悬黎的发丝上,从前那些冰山般的疼痛似乎在分崩离析。 “有件事要给你说。”陆观阙率先开口。 孟悬黎知道是什么事,回道:“你必须要去吗?” 陆观阙“嗯”了一声:“你担心我吗?” “没什么担心的。陛下让你去,你去就是。”孟悬黎避开他深邃的眼神,将目光放在香炉上,“只不过,你这一去,就赶不上和郑小姐的婚事了。” 陆观阙轻声说:“早和你说过,那是假的。”他拂袖坐在她对面,试图接上她的视线。 孟悬黎避开,索性垂眸,不看任何地方:“你什么时候走?” “七日后。” 孟悬黎默然,眼神凝滞,想到了死尸成山的场景:“战场刀枪无眼,你好好保重。” 话音落下,久久无回响。 孟悬黎趿拉着鞋,发丝垂落,转身离去。 几乎是同时,陆观阙抓握住她的手腕,慢慢靠近她的后背:“有你这句话,我一定好好活着。” 孟悬黎无波无澜:“嗯。” “之前你说,你原谅我了。但我觉得,感情上的伤害,你还有没有原谅。” 陆观阙想抱她,但还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很久以前,冬日的时候,我们第一次相遇,你在雪地里救了我。后来,我们成婚,也是在冬日,互相拥抱,你说你心悦我。” “我当时下意识不相信,因为我不相信你会爱我这么恶劣不堪的人,不相信你会把爱只给我,不相信你会真的爱我,更不相信,你会丢下旧情,而选择我……” 虽然这些事早已过去,但一提到,陆观阙就像是笼中的困兽,隐藏在黑影下,蜷缩着身体,不肯让同类看到他内心最深的疼痛。 孟悬黎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的颤抖。她掀开内心一角,忽而记起,从前只要提到苏鹤,陆观阙就会变得异常沉默。 “我没有。”孟悬黎转过身,凝视着他虚无缥缈的眼神,“我没有爱过别人。” 陆观阙眼睛酸涩,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 孟悬黎微微往后退,突然明白,她的痛苦之所以复苏,不是因为他的伤害,而是因为——她以为自己放下了,其实没有放下。 那她要怎么做,才能放下他?这个问题太过古老和复杂,任凭她把话本子看了个遍,经历了无数次心动和心碎,也找不出答案。 倒不如选择忘记,忘记他是谁,忘记他的模样,忘记他的存在。 她要离开。 离开能解决这一切的问题。 孟悬黎抿唇:“都不重要了……” “对不起。”陆观阙走到她身前,伸手揽过她,“对不起,阿黎。” 孟悬黎没有躲他,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抱着,耳畔萦绕着他一声声的愧疚和道歉。 # 陆观阙离开那日,孟悬黎站在城楼上,远远看着他的背影,雪花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她忘记了。 待回到澄居时,郑婉若意料之中地出现了。孟悬黎解开斗篷,挂在一旁:“郑小姐来的好快。” 郑婉若肤色细白,和孟悬黎的对比起来,多了些娇蛮的滋润。她微微蹙眉,吩咐了两句,内室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陛下不赐婚了,你知道吗?” 郑婉若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要拿着剑找上陆观阙,她知道,这绝对是陆观阙向皇帝提出的。 但想了一瞬,她却觉得,这事情还有转机。 毕竟,陆观阙如今不在,她完全可以用孟悬黎的命去威胁他,到时候,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只要能嫁给他,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愿意豁出去。 孟悬黎吸了吸鼻子,坐在罗汉榻另一侧,喝了盏香茶:“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都是郑小姐的事,跟我没关系。” “你倒是个明白人。”郑婉若也喝了一口,“不过,如此一来,我就不能帮你离开了。” 孟悬黎淡淡道:“没关系,他已去前线,我明日就能离开。” “离开?”郑婉若眯起眼睛,凝视了她好一会儿,“不行,你不能离开,你若离开,他还是会找你,还是会破坏这一切。” 孟悬黎抬眸,对上她意味不明的眼神:“你什么意思?” 郑婉若微微一笑,站起来,走到她身前:“若是在这期间,你神不知鬼不觉死了,那就好了。” “待陆观阙和我爹得胜而归时,陛下绝对会促成我和他的婚事。” “这样一来,日后这宅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他,也只能是我的。” “岂不是两全其美?” 孟悬黎睁大双眸,摇了摇头:“你疯了吗?” “疯?也许吧。”郑婉若丝毫不愧疚,“其实我早该杀了你,然后顺利嫁进来。” “你就不怕遭报应?” “我郑婉若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郑婉若单指抬起她的下颔,“对了,我们注定不是朋友。” “因为,你撒谎了。” 孟悬黎偏过脸,拒绝她这样的凝视:“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但……你想要他,你就拿走。用我的命去威胁他,算什么?” 孟悬黎不了解郑婉若,所以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冲动的行为。但她很了解陆观阙,她知道,若她死了,陆观阙必定不会放过郑婉若。 到时候只怕要腥 风血雨。 “你怎么知道我要用你的命去威胁他?” 郑婉若见识过孟悬黎的聪明,笑眯眯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快,最起码,要等他回来才行。” 孟悬黎低眸,试探方位后,拔出簪子,抵在郑婉若脖颈处:“我劝郑小姐不要动,否则,就不是我死了。” 郑婉若有些气急败坏,忍着怒气:“我真是小瞧你了,没想到你居然敢这样对我。” “把我放开!” 孟悬黎不急不慌,一手拽着她的长发,一手掌握她的命门:“自然是要把郑小姐放开的。” “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郑婉若脸色阴冷,语气弱下来。 “我走之前,最好不要杀我。不然到时候,就覆水难收了。”孟悬黎的声音很低。 郑婉若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旋即应下:“好,我答应你,至少在他回来之前,我不会动你。” 孟悬黎推了她一下,将簪子重新戴好,抿了一口茶,缓缓道:“你走吧。” 其实郑婉若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但见她如此态度,瞪了一眼,便急匆匆离开了。 孟悬黎叹气,看到炕几上放着一个新册子,随便翻了翻,翻到中间某一页,出现了一句话—— 阿黎,我知道你会离开,但请你等等我,等我回去,我亲自送你。 好不好? 陆观阙的字迹笔翰如流,但这几个字,却十分雅正。像是忍着血泪,下定决心的话。 窗外一片雪白,看久了会有些眩晕,孟悬黎敛眸,轻轻将册子合上。 # 上元节,灯火阑珊,热闹祥和。大军班师回朝,东都连着下了几日瑞雪。陆观阙急忙从宫里出来,在璞园前翻身下马。 他抬眸一望,见门外未挂彩灯,心中倏地升起不好的预感。德叔上前扣门,一声,两声,声声敲在他的心头上。 “夫人呢?”他低哑问道。 陆观阙见开门的丫鬟眼神躲闪,不等她开口,直接推开门,踉跄冲入内院。 游廊空荡,澄居虚掩,他缓缓推开门,一股梅香扑面而来。 陆观阙走进去,发现妆台上的东西整齐俱在,只是她常戴的珍珠耳坠不见了。侧过身子,又发现他临行前留下的册子,原封不动,边缘微卷,像是被指尖摩挲过。 小丫鬟似乎很镇静,低声开口:“夫人月前便带着扶摇离开了。” 陆观阙恍然失神,想起她去燕京的时候,也是这般悄无声息,说走就走。 他以为她看到册子,会等他回来,会让他送送她 可她,还是走了。 “去找。”陆观阙喉间涌上腥甜,强忍情绪,“无论她在哪里,我都要见她最后一面。” 语音刚落,陆观阙不顾疲惫,策马闯入城内流光之中。 上元节的夜晚,人流如织,凤箫声动。那些盛装的人,戴着面具,笑意盈盈,每个人都像她,却又不是她。 第80章 灯影模糊了陆观阙的双眼,雪花簌簌而落,浸湿了他的衣衫。 他知道她已经不在东都,可他还是要出去找她,去她曾去过的地方找她。 丹青楼、顺和楼、五芳斋……希望一次次出现,又一次次落空。 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明白,她是真的走了。 她对他,没有一点感情了。 心力交瘁间,陆观阙拖着疲惫的身子,踉跄走到璞园的后园。这里四周冷清,积雪未扫,此时此刻,唯有他这个失魂人。 陆观阙面色冷寒,耳垂泛红,活像灶灰中的残存的火苗,迟早要灭。 他冻得胸腔生疼,头脑发胀,正要回屋,却蓦地怔住。 一团雪,“啪”地一声,打在陆观阙旁边的梅枝上,碎雪簌簌落在了他身上。 他愕然扭头。 梅林深处,月光和雪光重叠处,立着一个身影。那女子身着胭脂雪色的袄裙,披着暗纹斗篷,青丝垂落,远远望着他。 她眼眸发亮,把他打量了一遍,问道:“打赢了?” 陆观阙僵在原地,喉间堵塞,点点头,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 第51章 长跪问故妻(4) 孟悬黎垂眼,似乎想要错开他的注视。陆观阙猛然醒神,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她身旁,热气呼出:“不冷吗?” 孟悬黎盯着自己的手背,发现上面的雪花因为她的热意,在渐淡融化。她微微一笑:“玩得久了,就忘记冷了。” 陆观阙掌心包住她的双手,凝视着她,眼里翻涌着呼之欲出的泪意。 良久,他避开了那个问题,喉间涩滞:“外面冷,我陪你进去。” 孟悬黎同样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和陆观阙并肩走向澄居。 月色渐渐朦胧,风裹挟着雪,吹向陆观阙脸颊,就像石子扔向湖水,水波纹颤抖后,留下了平静。 他不想破坏这种失而复得的平静,即使很短暂,他也不想破坏。 两人走进澄居,孟悬黎抖了抖雪,解开斗篷,挂在旁边。陆观阙本想和她的挂在一起,但想到衣袍上都是死亡的气息,便没有挂。 他凝视着她,沉默片刻,说道:“我去沐浴。” 孟悬黎坐在罗汉榻上,听到他的声音,回道:“你去吧。” “我在这里等你。” 陆观阙一顿:“好。” 门被关上,孟悬黎稍稍松气,扫一眼册子,想到那日犹豫不决的自己。 她本是要走的,但看到陆观阙那样的话,内心生了妄念。 她想过让他死,想过让他痛不欲生。但是,从幽室出来后,她却发现,她并不能让他死,也不能让他痛不欲生。 因为,她和他内心的痛苦交缠在一起,一方刺痛,另一方就会如雨后春笋般,节节升高。 伤人伤己,实在是得不偿失。 如果说从前的她是一块玉石,那现在,这块玉石似乎有了人性。她可以看清自己的真实想法,反之,她也可以看清陆观阙的。 她想等他回来,想见他平安无恙,再安心离开…… 良久,陆观阙推门而入,看她出神,心里轻叹一声。他缓慢近前,坐在罗汉榻上,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孟悬黎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快。喉间是暖流,眼前是热气,对面是他。 许是沐浴的缘故,陆观阙线条冷隽,乌发湿润,水珠滴落在他颈间,像雨后的露珠,滴答辗转,有一种说不出的柔情。 陆观阙微哑开口:“为什么不走?” 孟悬黎淡笑道:“早晚都是要走的。”她解释:“只不过,这几日雪下的大,不好走。” “嗯。”陆观阙状似随意,却一直看着她的神情,“那……等开春再走,到时候我亲自送你。” 他也解释:“那时候雪就化了。” 孟悬黎犹豫了一瞬,旋即点点头。她注意到窗外的月光,沉静道:“不早了,你去睡吧。”说罢,她起身离开。 几乎是同时,陆观阙抓握住她的手,语气有些低落:“还早,可能我还……” 即使头脑清醒,心情平淡,毫无情绪,孟悬黎还是选择停下了脚步。 沉默片刻,她缓慢转身,发觉他领口微敞处,都是红痕。目光下移,虽有衣衫遮拦,也能看出来,他在战场上受了很多伤。 孟悬黎微挣他的手心,低缓地说:“我去拿金疮药。” 窗外悬月撒雪光,内室映烛散红光,勾勾绕绕成鹊桥,红白交替是仙乡。 孟悬黎绕过鹊桥屏风,走到陆观阙身前,见他闭着眼,皱着眉,似乎疲惫又疼痛。 她轻叹,微微俯身,指尖扯开他的领口。 陆观阙察觉她的气息,恍然睁眼,对上她眼睛的同时,发现她也在看他。那双明亮又澄澈的眼睛里,此时此刻,似乎都是他。 孟悬黎率先撇开他的眼神,目光下移,淡淡道:“把中衣脱了。” 陆观阙看着她,伸手去解衣衫:“好。” 待中衣脱掉,露出胸膛和肩膀时,孟悬黎倒吸凉气,脱口而出:“怎么会……” 怎么会有这么多伤痕。 她轻愣了一下,旋即躲过他的注视。她虽然心有预料,但还是被眼前的惨烈给吓到了。 陆观阙肌肤很白,刀疤和枪痕,倒像暗红色的藤蔓,在幽白月色下,纵横交错,密密层层。 “去战场,哪有不受伤的?”他似乎没有感觉。 孟悬黎咬着唇,没有说话。她动作极其缓慢,指腹沿着伤痕边缘,将药膏一点点晕开。 陆观阙低眸,目光落在她轻颤的眼睫上。其实,他并不想对她袒露这样沉痛的情绪,可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在任何时候看到伤痛,不管是谁,她都会选择帮助。 孟悬黎细腻的呼吸掠过他的肌肤,如微风吹过湖水,颤动了许多水波纹。然而他明白,颤抖后,便是持久的平静。 良久,孟悬黎涂好了药,指尖悬在那里,并没有直接离开。 陆观阙看着她悬着的手,忽而很想将她拉近怀里,然而,他并没有动。 时间慢慢流逝,烛芯“噼啪”一 声,轻轻爆了。 孟悬黎倏地回神,收回手,站起身,整理好药瓶,转身而去。 “好了。”她的声音很低,“外面雪大,国公爷留下睡吧。” 陆观阙怔愣一瞬,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心口像搬开了硬石,渐渐回流。 熄灭灯火后,帐幔内一片寂静。孟悬黎和他隔得很远,躺在最里侧,闭着眼,静悄悄地睡去了。 陆观阙则不然,深夜倏地发起高烧。在梦中,他看见孟悬黎冷漠扔开他的手,对他说: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陆观阙,是我不要你! 他在一片混沌中,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她纤薄的背影时,才发觉只是梦。 陆观阙喉间涩滞,闭了闭眼,掀开被褥,俯身在她侧脸上轻吻了一下。他披了件外袍,踉跄离开了澄居。 东都的雪停了,冷风吹碎,雪粒映着月光,透亮清晰。陆观阙面沉如水,发现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他—— 春日一旦来临,她和冬日必定会离开。 # 雪后初晴,郑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着郑婉若的温婉面容。她端坐在椅上,手里把玩着珠串,一言不发。 郑老将军负手而立,声音沉缓:“陆观阙之事,到此为止。” 不闻郑婉若声音,郑老将军反问道:“你如今这般,难道要我觍着这张老脸,再去御前求陛下赐婚?” 郑婉若垂眸,拧着珠子,声线平稳:“爹爹说的什么话,女儿早就放下他了。” “放下他?” 郑老将军转身,目光锐利:“你当我是老眼昏花?还是痴呆黄老?纪家那个孩子,论家世,论人品,论相貌,哪一点配不上你?” 郑婉若眼眸渐深,不冷不热道:“纪长庚自然是好的,可这东都城里,好的郎君,又何止他一个?” “婉若,你是我唯一的女儿,爹爹只愿你顺遂一生。” 郑老将军走近,语气放缓,劝道:“陆观阙是良人,但不是你的良配。他对他那夫人的感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何必要执意于他呢?” 郑婉若听到“感情”二字时,几乎想把珠串扯断。她抬眸,眼神幽深:“孟悬黎曾经答应过我,她说要彻底离开东都,彻底离开陆观阙。” 郑老将军怔了一瞬,旋即叹息:“说不定,那是人家的气话。” “是她食言了!”郑婉若声音陡然升高,“她不但没有走,还让陆观阙对她更死心塌地了。” “凭什么?”郑婉若心中憋闷,“我的门第,样貌,性情,处处比她要好,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郑老将军拂袖,厉声道:“执念太深,便是心魔。婉若,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郑婉若深吸一口气,恢复最初的平静:“爹爹教训的是。是女儿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