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炮灰?我靠虐渣逆袭成海后》 第1章 [无cp向] 《穿成炮灰?我靠虐渣逆袭成海后》作者:皎月芽.【完结+番外】 简介: 【穿越+女扮男装+女强+无cp(有人单箭头女主)】 一朝穿越,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群穷凶极恶的海盗,一船等待救援的俘虏,几个连税都交不起的小破渔村……这是什么地狱难度的开局?! 不过没关系,有困难就踏平,有敌人就干掉,万里海疆,还怕没处浪吗? 阅读提示: 杀伐果断大女主,基建流,穿越后纵横四海,成就霸业。穿越架空,背景参考明清,不考据。 ———————————————— 贼人横行,一刀斩之; 世道离乱,挥师破之。 心有不平,利刃可断枷锁; 四海不宁,万舰可镇鲸波! 第1章 恢复意识的瞬间,程曦猛然睁开了双眼。 眩晕尚未散去,头脑昏沉,颈部灼热,前胸和腹部仿佛被重击过,肋骨间隐隐作痛,心跳急促。 她意识到自己遭到了袭击,敌人就在附近! 余光中,一只手朝她袭来,程曦本能地绷紧身体,试图侧身躲避,然而身体却像被束缚住一般,无法动弹。 下一秒,那只手狠狠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头皮撕裂般的剧痛中,程曦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他皮肤黝黑,赤着上身,头上扎着发髻,满脸胡须,鼻梁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疤。 浓重的血腥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未干的血迹清晰可见。 程曦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个亡命之徒!她的处境有危险! 尽管内心警铃大作,程曦却迅速冷静下来,控制住了身体,没有做出任何挣扎。 见她呆愣愣的,连衣襟都未整理,那男人鼻翼上的伤疤抽动了一下,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小贱人,知道爷爷的厉害了吧?!” 他得意地大笑,笑声震耳欲聋。头皮一松,程曦重重摔倒在地。男人站起身,解开裤带,狞笑道:“乖乖伺候老子,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 程曦趴在地上,迅速扫视四周。这是一间狭小的木屋,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床,没有其他人。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王疤儿看着眼前披头散发、侧身斜坐的女子,心中的邪火愈发旺盛。今天真是走运,不仅劫了一艘满载货物的船,还抓到了个女人。 幸亏他眼尖,没让这假扮男人的小贱人蒙混过去。不过,就算真是个男人,他也不介意。 他大步上前,再次抓住女子的长发,迫使她抬头:“好好伺候老子!” 在他看来,再刚烈的女人,打一顿也就老实了。反正时间充裕,不如好好享受一番。 果然,那女子没有反抗,颤巍巍地伸出了手。那双手白皙纤细,王疤儿喉头滚动,喘着粗气。 然而下一秒,只听“咔嚓”一声,一声惨叫,剧痛让他双腿一夹,浑身颤抖,栽倒在地。 要害遭受重击,疼痛让男人瞬间失去战斗力,甚至可能昏迷或窒息。 程曦等的就是这一刻。在对方倒地的瞬间,她迅速上前,把握在掌中的破布塞进歹徒的嘴里,随后飞快捡起掉在地上的腰带,在那人手腕、脚踝上缠绕数圈,一踩背心,用力反折,捆在了一起。 虽然绳子不够长,无法勒住脖子,但对于已经失去战斗力的敌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确认绳结牢固后,程曦站起身,环顾四周。 这是哪里?不,应该说,她到底怎么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白皙娇嫩的手,手指细长,掌心无茧,与她记忆中那双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截然不同。 这不是她的身体。她的虎口有茧,手背有疤,绝不可能如此娇弱。 满头的长发和低了一截的视角也让她感到不适。她自十岁起就没留过长发,更不可能凭空变矮。即便没有镜子,程曦也能确定,这绝不是她的身体。 她怎么会换了一个躯壳? 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程曦快步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外面一片漆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但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海腥味。程曦皱了皱眉,踩了踩脚下的木地板,发现那轻微的摇晃感并非来自脑震荡,而是地板确实在动。 这是一艘正在航行的船? 她没有听到发动机的声音,船身也是木质的,难道是一条风帆船?即便是沿海的渔民,也很少使用这种船了。 更何况,她昏迷前并不在海边。 作为海军特种突击队的指挥官,程曦奉命带队掩护人质救援行动。在侧翼,他们成功吸引了大部分火力,阻断了敌方的追击。然而,就在撤退的最后一刻,敌方无人机锁定了他们,一枚小型导弹击中了阵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思考。然而,即便她侥幸生还,也不该只受这么轻的伤,更不可能出现在一艘陌生的船上,面对一群说中文的敌人。 她到底是谁?现在又是在哪里?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怒骂和凄厉的哀嚎。程曦回过神,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俯身向外望去。 门外隐约有一个人影,拎着刀,百无聊赖地靠在走道上。顺着他的身影向上,还能看到火光和人声,似乎是从甲板方向传来的。上面显然还有敌人,但具体人数不明。 她尚未脱离险境。 程曦转过头,看向倒在地上的男人。 王疤儿此刻怒火中烧,疼痛让他几乎失去理智。嘴里闷吼着听不清的话语,他拼命挣扎,试图挣脱束缚。 是那贱人!是她折了他的命根子! 然而,那女子并没有理会他的怨毒目光,反而单膝跪下,手中的短刃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的肩头。 刀刃刺入后,她还转动了半圈,剧烈的疼痛让王疤儿浑身抽搐,涕泪横流。 这剧痛彻底浇灭了他心中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直到此刻,王疤儿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眼中已没有了丝毫畏惧,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她想杀他,她真的会杀他! 王疤儿颤抖得更厉害了,汗水直流,嘴里发出含糊的呜咽声。 程曦没有理会他的挣扎,手上一提,抽出了刀。鲜血溅在她的手背上,她毫不在意,只是翻转刀刃,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这刀是从地上捡的,虽然品质不佳,还有些卷刃,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俯下身,低声说道:“敢叫就杀了你。” 那声音平静得可怕,王疤儿却从中听出了平淡的杀意。他僵硬地点了点头,生怕动作太大,刀锋会割破他的喉咙。 见他服软,程曦扯出他嘴里的布团,低声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有多少人?” “还……还在海上……船坏了……只留了五六个弟兄……其他人先走了……”王疤儿结结巴巴地回答,声音颤抖。 程曦皱了皱眉:“你们是海盗?” 刚刚他们不是才打上船,杀了船主,劫了货物吗,怎会问这样的问题?莫名其妙的,王疤儿更害怕了,颤抖着点了点头。 说的是中文,驾驶的是原始的木帆船,非洲沿岸还有这样的海盗吗?不对,既然他说一部分人先走了,留下的这艘说不定是被劫持的商船。 那就更没道理了,虽然身处船舱,没法分辨船只的吨位,但是有下层货仓,还能出海,估计船也不会太小。 她继续追问:“门外有几个人?” “只……只有一个……”王疤儿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希望——门外还有他的心腹,那是个凶悍的家伙,如果能把他叫进来,说不定能杀这贱人! 然而,他的念头刚起,那块恶臭的破布又被塞回了嘴里,也不管在地上蠕动的歹徒,程曦站起身,不再理会他。 门外有人守着,长时间听不到屋里的动静,对方很可能会进来查看。程曦清楚,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硬拼是不行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扯破的长袍,和那具发育尚未完全却已显曲线的身体,突然扯了扯嘴角。 她伸手拨乱长发,微微扯开衣襟,垂下宽大的袖口,遮住手中的短刃,深吸一口气,快步向门口冲去。 “哐当”一声,门板被撞开,门外守着的汉子猛然转身,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襟大开的女子冲了出来。 那白皙的身体让汉子喉头一紧,随即露出猥琐的笑容。原来疤爷不愿在外面办事,非得拖进屋里,是怕看不住人?这不是便宜了他嘛!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拦住了女子的去路,准备将她搂入怀中。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凝固了。撞进他怀里的,不是温软的身体,而是一把冰冷的短刀。 刀锋穿过肋骨,直刺心脏。都不用第二下,那人身形一晃,就要向后倒去,然而一双手赶在了前面,自他腋下穿过,扣在了肩头,撑住了无力软倒的身体。将他拖进了屋内。 第2章 程曦只觉膝盖沉重,勉强撑住了双腿,咬牙拖着那人的尸体向屋内退去。 王疤儿躺在地上,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心中疑惑。 难道那女人出去了,为何没人阻拦?难不成还能偷偷溜走?他是被阴了,守在门外的小子可不会这么糊涂啊! 正想着,沉重的脚步声传来,程曦拖着一具尸体摔在他面前。 王疤儿也顾不得痛了,两眼瞪得宛若铜铃,见鬼一样的看向眼前,那不是看门的铁柱又是谁?怎么毫无声息的就胸前染血,两眼反白,死了个干净? 别说是个女人,就算是他,也不可能这么快杀掉个壮汉。偏偏方才那女子还哭个不停,打骂都不敢还手,怎地突然就跟换了个人似得? 程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环顾四周,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 身上抖个不停,王疤儿偷眼望去。屋中油灯昏暗,那女子的身影似随着烛火摇曳,颈子上一圈青紫的痕迹,唇色煞白,一双手还往下淌着血。 他突然生出个恐怖的念头,这真的还是人吗?莫不是他刚刚已经把人掐死了,冒出了个复仇的厉鬼? 第2章 这个念头让王疤儿浑身一颤,裤裆里甚至有隐隐的湿意。 程曦可没心思去管歹徒的想法。刚才的偷袭虽然成功了,但也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现在她感到又累又渴,全身酸痛,连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她丢下尸体,走到桌边,拿起竹筒晃了晃,听到里面有水声,立刻拔掉塞子喝了几口。水虽然不新鲜,但至少能解渴。 喝完水,程曦坐在木凳上喘了口气,再次环顾四周。 这地方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之前只是觉得有些古怪,但现在仔细一想,这屋里的陈设也太缺乏现代气息了。 别说手机、对讲机,连船员必备的书籍或收音机都没有。这可是在海上,谁能忍受与世隔绝的寂寞?照明用的不是电灯,而是微弱的油灯,装水的也是竹筒,而不是保温水壶。 还有这些人的穿着,不管是之前抓到的,还是刚刚杀掉的,都留着发髻,穿着古老的褂子和草鞋,和她所熟悉的世界格格不入。 程曦低下头,再次看了看自己身上残破的衣服。她原本以为这是条裙子,但现在看来,更像是古代男人穿的长衫。 连身体都换了,还有什么不能换?她现在到底在哪儿? 程曦咬了咬牙,重新站起来,走到海盗面前。她再次扯出他嘴里的布,直截了当地问:“现在是哪一年?” 只要和外界有联系,大多数人都会立刻回答出年份,更何况这些海盗还要抢劫、销赃,不可能完全与世隔绝。 她得先确定年份,才能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没想到,那海盗一听这话,脸色瞬间煞白,哆嗦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崇喜二年。”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公历,倒像是古代的年号。程曦心里一沉,追问道:“难道还有皇帝?国号是什么?” 王疤儿抖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这怕真是恶鬼附身了啊!不然怎么会问有没有天子?但他越害怕,越不敢不回答,赶紧说:“有,有天子,国号是大乾……” 程曦没法确定是哪个“乾”字,但她很清楚,历史上没有哪个朝代叫“大前朝”的。 这不是她的世界,甚至可能和她所知的历史也有出入。 孤身一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连身体都换了,这不就是电影、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穿越”吗?那她该怎么回去?或者说,她真的还能回去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程曦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也许她已经回不去了,挨了一枚导弹,还有多大几率能留个全尸?说白了,这已经是“死后”的世界了。 见那女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王疤儿吓得痛都感觉不到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嘴能憋住,下面却不行,不一会儿,他身下就稀稀拉拉湿了一片。 闻到臭味,程曦回过神来,看向躺在黄汤里瑟瑟发抖的男人。将来怎么办暂且不说,现在她仍然身处险境。 这是一艘被海盗占领的商船,想要脱困,得先夺回控制权。理清思路后,她再次开口:“船上还有其他人吗?” “有!”王疤儿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涕泗横流,什么都顾不上了,“我们只杀了几个,剩下的都捆在甲板上!大仙您尽管去找,千万别杀我啊!” “大仙”?程曦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这海盗是把她当成妖怪了。也是,一个原本任人欺辱的弱女子突然反杀,谁能不害怕?而她这种情况,也算是借尸还魂了吧? 她摸了摸脖子上还有些刺痛的指痕,冷冷道:“先说说甲板上的情况吧……” 不管是人是鬼,破局才是关键。 跪在甲板上,林猛双眼通红,满眼血丝,牙关咬得渗出了血。棍棒再次砸在他肩上,打得他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小子,看你还能撑多久?等到了寨里,老子一定要活剖了你,取心肝下酒!”挥棍的壮汉狞笑着。 棍棒呼啸着砸在头上,林猛再也撑不住,斜斜倒了下去。 脑子里嗡嗡作响,胸口却像火烧一样,他不甘心!这群贼子杀了他爹!等到了贼窝,连他都活不下去,怎么才能报这血海深仇?! 沉闷的踢打声再次响起,身边有人惨叫。倒在地上,林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手却拼命地抓着麻绳,只要他能挣脱…… “咦?那小娘们怎么出来了?”一旁看热闹的红脸汉子突然喊道,几个海盗齐齐望去,只见刚才被拖进船舱的女子正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来。 有人吹了个口哨嘻笑着:“不会是疤哥给送来的吧?” “疤哥怕是不行了,这么长时间,那小娘们还能走路呢!” 众人哄笑起来,红脸汉子按捺不住,走上前去:“疤哥还是不行啊!让老子先来!” 躺在地上,林猛也看到了那女子。她头发凌乱,身上有血,一手紧紧抓着衣襟,另一手按在侧腹,似乎已经走不动了。 他认得她,她穿着一身男装,和一个老汉一起登船,自称是叔侄。他其实看出了端倪,但人是父亲带上来的,他也不好多问。 后来海盗来袭,那老汉拼尽全力杀了几个贼人,但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这女子。 失去了庇护,一个弱女子怎么活下去? 看着那狼狈不堪的身影,林猛只觉得热血一下子冲上了头。他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父亲被杀,连他都活不下去了,她们又该怎么办? “贼子!有种放开我!我跟你们拼了!”林猛吼了起来,拼命蹬动双腿,想从地上站起来。 然而,迎接他的只是一记闷棍,持棍的汉子大笑道:“这是你相好?等会儿可要好好看着……” 劈头盖脸的毒打让林猛无法起身,更说不出话。然而,一声咒骂穿透了夜幕,也止住了海盗的动作。 “贱婢!” 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血红,林猛还是挣扎着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刚才还在调笑的红脸汉子捂着脖子缓缓倒了下去,另一个海盗脸色大变,朝着那白衣染血、手持利刃的女子扑了过去! 她杀了他?她竟然能杀掉那贼子? 下一刻,林猛的心猛地一缩。 刚才痛打他的海盗也持棍冲了上去,面对两个凶恶的匪徒,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敌得过?更何况还有两个海盗在掌舵,听到动静肯定也会来帮忙! 林猛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再次挣扎起来,恨不得砍断双手,挣脱束缚。 然而,他还没挣脱出来,那女子就被棍棒扫中,横飞出去,摔在他身后,混入了被俘的船员中。 “给老子闪开!”持棍的海盗大吼着冲了过来。 糟了!林猛心头一紧,想要挺身去挡。没想到手腕突然一凉,一个冷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冲上去,死死抱住他们!” 手上的绳索应声而断,林猛的眼睛瞬间红了,顾不上麻木的手脚,连滚带爬地扑上去,狠狠抱住了来人的大腿,张嘴咬了下去! “啊!”持棍的海盗没想到这一出,被咬了个正着,腿怎么也抽不出来。 跳起来的不止林猛一个人,转眼间,不知多少人挣脱了束缚。生死关头,但凡能动的人都冲了出来。 虽然受了伤,血流不止,但此刻不拼,还有活路吗?! 面对一群悍不畏死的敌人,剩下的几个海盗也有些招架不住,就算敌人赤手空拳,被抱住也不是那么容易甩开的。更要命的是,还有个防不胜防的杀神! 刚踢开抱住自己的小子,持棍的海盗就感到背心一凉,手中的棍棒掉在了地上。最勇猛的海盗尚且如此,其他人又能撑多久? 仅仅片刻,海盗们全被砍翻在地。林猛满脸是血,捡起地上的木棒,大吼一声,朝船舱冲去。 第3章 那个杀了他父亲的恶贼还在下面,他要亲手杀了他! 船员们或哭或喊,或拿着长刀劈砍那些已经倒下的海盗。 面对这群疯狂的船员,程曦没有说话,撑着膝盖缓缓坐在了甲板上。 抬头望去,风帆在头顶摇晃。那可不是她熟悉的帆,而是复古的硬帆,竹竿穿过帆布,像一张巨大的竹帘。现在帆骨折断,帆面也撕裂了一部分,看起来残破不堪。 一切都那么古怪、原始,让人不适,却有着她熟悉的味道。 这是个战场,只是和以往不同了…… “啊啊啊!!!”林猛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木棍,一下又一下砸在贼人的头上。 那张带疤的脸已经血肉模糊,红的白的溅了一地,但他心中的恨意依然无法消散。就是这个贼人!就是他杀了他爹!他要把他千刀万剐!! 不知打了多久,林猛一个踉跄,用木棍撑住地面,大口喘着气。满屋都是血,他眼中的红色渐渐退去。 看着那团烂肉般的尸体,林猛终于回过神来。是的,多亏那女子制住了他的杀父仇人,他才能报仇雪恨。 也是那女子以身为饵,杀了其他海盗,救了全船人的性命!她是他们林家村的恩人! 想到这里,林猛扔下木棍,跌跌撞撞地跑向甲板。甲板上依旧混乱,哭喊声、叫骂声比之前还要大。在疯狂的人群中,林猛一眼就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那女子正坐在船桅边,一手握刀,一手扶膝,冷冷地看着船上的一切。直到这时,林猛才看清了她的样貌。 和普通的渔家女不同,她的皮肤白皙,容貌秀美,身材也不算高,看起来像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娇弱女子。 但那双上挑的凤眼中没有丝毫女儿家的柔弱,冰冷而沉静,充满戒备,配上那一身血衣和染红的双手,竟让人感到一种心悸的压迫感。 也是,若非如此,她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杀了这么多海盗? 第3章 “先修船,别让敌人追上!”程曦果断下令。 林猛也意识到情况的紧迫性,不再迟疑,立即起身指挥众人修补船体,调整航向。 由于之前遭受袭击,船的右前侧被撞出一个缺口,幸好下方有水密隔舱,暂时不会沉没。但即便如此,也必须减轻船的负重。 来到船舱底部,程曦看了看堆积的货物,说道:“船在漏水,必须提高吃水线,这些货物得处理掉。” 林猛脸色苍白,听到这话更是难看。值钱的货物已经被海盗抢走,剩下的只是一些海货,这是他们村子最后的积蓄,谁舍得扔进海里? 然而,林猛也知道保命要紧,咬了咬牙,他扛起一个麻袋走向甲板。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不再犹豫,纷纷将货物丢进海里。大海寂静无声,重物落水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反倒是人们的抽泣声更加清晰。 其他人则忙着修补船舱的破洞,调整航向。经过一夜的拼命努力,船终于重新启航。幸运的是,海盗没有追上来。所有人都累得瘫坐在甲板上,喘着粗气。 林猛一瘸一拐地走到程曦面前,低声说道:“恩公,船遭了劫,我们只能先回村,没法送你去雷州了。” 程曦面不改色:“雷州先不去了,如果不麻烦,我能在林家村暂住几天吗?” 这一夜,程曦在抢修之余也打探了不少事情。 这艘船其实不是正规的商船,而是因为朝廷赋税太重,村里人耗尽人力物力置办的私船,专门用来偷运货物。前段时间官兵剿匪,他们不敢出海,好不容易有机会,却撞上了海盗。 如今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不如先躲起来休养一段时间,林家村似乎是个合适的地方。 林猛连忙说道:“只要恩公不嫌弃,尽管住下!” 程曦点点头:“我姓程名曦,以后不必叫我恩公,直接叫名字就行。” 林猛却坚持道:“这怎么行?救命恩人,哪能轻慢!” 见他执拗,程曦也不再坚持。林猛看了看她的脸色,劝道:“劳累了一夜,恩公先去休息吧,等靠岸了我再叫你。” 程曦确实疲惫不堪,便点头答应。 两人下了船舱,找到一间还算干净的舱房,林猛让人拿来水和干粮,又说道:“那群海盗只搬走了贵重货物,还没来得及搜船,我让人找了找,这应该是你的包裹。” 说着,他递过一个小包袱。程曦有些意外,伸手接过。包裹不重,里面似乎没什么东西,不太像是为出远门准备的。 道了声谢,她回到房间,确认没人后,立刻打开检查。包里只有三套衣物、梳洗用具和几块散碎银子。这确实不像是为出海准备的东西。程曦仔细摸了摸衣角,最终从一条腰带里摸出一个缝起来的油纸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和一封信。 她直接拆开信,扫了一眼,心中不由一叹。 这是一封“托孤信”,没有落款,写信人想把女儿“月华”托付给一个名为“子欣”的晚辈,希望对方能好好照顾她,让她此生无忧。 信纸上有些污渍,隐约还有泪痕,看得出写信人的急切和恳求。 这样一封信缝在腰带里,意义不言而喻。虽然不清楚写信人的来历,但程曦能感受到一个父亲的爱女之心。 可惜,他的女儿已经死在了海盗手中,换上了另一条孤魂。 程曦心中一阵刺痛。她也死了,如果没有意外,应该还有个烈士头衔。那个人会为她骄傲,为她悲痛吗?还是后悔让她参军,就像他以前抱怨的,“只是个丫头片子,逞什么强!” 她深吸一口气,将信重新叠好。如今她已经接管了这具身体,于情于理都该帮她找到亲人。 只是从信上看,这家人似乎遇到了麻烦。家书要小心藏好,连名字都不敢留,女儿必须女扮男装,身边还有保镖,这明显是逃命的举动,难说有什么隐情。 至于他们原本要找的人,线索已经断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程曦将钱和信贴身收好,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倒在床上。 由于船上的货物被扔掉了大半,船身摇晃得厉害,仿佛随时会被海浪卷走。 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程曦盯着紧闭的门扉许久,才将短匕塞进枕头下,闭上了眼睛。 雷州半岛毗邻合浦大港,盛产珠贝,原本是个热闹非凡的地方。然而本朝禁海后,县衙北移,百姓内迁,港口的县城荒废了下来,成了海盗和私商的聚集地。 港口附近多是亡命之徒,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没有些本事,根本不敢在此逗留。 此刻码头上,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穿藏青衣袍,腰间挂着长刀,面容冷峻,让人不敢直视。 这几天他常来码头,一站就是一天,旁边的挑夫都认出了他,忍不住低声议论。 “这人不会是官府派来的暗探吧?” “镇海大将军都被砍了头,哪个衙门还敢找我们的麻烦?” “说不定是来护送什么宝贝的!” “嘿,你别说,这人看着就是个能打的!” “就一个人,能护送什么?怕不是在等人吧?” “哈哈哈,罗陵岛都被占了,还能等到什么……” 不知是不是议论声太大,那男子突然转头看向这边,随即大步走来。 一群挑夫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那男子开口问道:“海上是不是又出了大盗?罗陵岛怎么了?” 一个挑夫壮着胆子回答:“也不是什么大盗,就是一伙强人占了罗陵岛,从番禺来的私船少了很多。” 罗陵岛是番禺附近的大岛,正好在前往合浦的必经之路上。如果被贼人占据,封锁道路,劫掠船只,确实没什么私船能躲过。 男子眉头一皱,显露出杀意:“真的没有船能过来?” 挑夫被他的气势镇住,壮着胆子回答:“船队的话还能行,小点的私船怕是真不行了。” 男子握紧了刀柄,沉默片刻后,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扔给答话的挑夫,转身离去。 挑夫接过铜板,露出喜色,随后摇了摇头。 如果真是等人,怕是等不到了。没人镇着,海上又要乱起来了。 太阳缓缓升起,海风湿潮,散入林中。一道纤细的身影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跑来。 从两步一呼两步一吸的标准呼吸法,到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大汗淋漓,只用了短短五公里,还是毫无负重的慢跑。 眼看离她借住的院落不远了,程曦停下脚步,撑住膝盖大口喘气。 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自然要开始重新训练。可惜这身体太弱,单论体能,估计也就是她初中时的水平,连逃命都嫌不够,更别说在这个危机重重的世界保护自己。 以后还得调整训练方式,先提升耐力和灵活性,再考虑力量和技巧。冷兵器也得重新练习,刺刀和匕首必须精通,弓箭也可以试试。只是不知道当年玩的复合弓和这个时代的弓有多大差异。 第4章 程曦直起腰,擦了把汗,开始慢走调整呼吸。然而越是靠近小院,她的情绪越是低落。倒不是人家照顾不周,而是这小小的渔村比她预料的还要凄惨。 那天众人下船时,哭声响彻村落。亲人枉死,财货丧尽,这场海难对林家村人造成的打击不小。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会下海贩私货?可这拼死一搏,却把他们带上了绝路。几乎肉眼可见,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愁云惨雾,别说大人,连孩子们的脸上也没有了笑容,只是麻木地晾晒渔网,处理海货。 身处这样的环境,程曦怎能轻松得起来?她轻轻叹了口气,推开院门,还未开口,一阵低声争执传入耳中。 “你才多大?!” “……妞妞还比我小两岁呢,五叔不也……” “他家是他家,咱家还能养得起你……” 像是察觉到有人进门,争吵声戛然而止,一个小姑娘从灶房跑出来,匆匆问道:“恩公回来了?可要用饭?” 她不过十一二岁,身材瘦小,黑瘦的脸上常带着木然的表情,并不算好看。 然而此刻,那张木然的脸上多了些情绪,愤怒、倔强、悲伤,连同那泛红的眼角,让她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程曦停下脚步,迟疑片刻才问道:“家里有难处吗?” 小姑娘一愣,赶忙摇头:“家里还有余粮,恩公别担心。赶紧换了衣衫,别着凉了。” 她口中的余粮,不过是些鱼干和芋头。如果不是有海鲜补充蛋白质,程曦都不敢放开锻炼。 沉默片刻,程曦说道:“我身上还有些钱,如果真遇上困难……” 林丫瞪大了眼睛,急道:“是恩公救了阿兄,救了那么多村人,我怎能拿恩公的钱?家里不缺钱的,回头还有彩礼……” 她的声音太大,引得厨房传来一声心碎的抽泣。 程曦皱起眉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谈什么彩礼?而且从林母的反应来看,似乎并不想让女儿这么早出嫁。 可她偏偏说了,带着决绝的意味,是不是这家人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一时间,程曦的心绪乱了。 在非洲时,她也见过牵着几个孩子的女童,见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赤贫人家。然而那时她身上还有任务,不可能掺和别国内政。 而现在,没有目标也没有责任,面对这些拼命挣扎的人,她又该做些什么呢? 似乎被程曦的目光刺痛了,林丫低下头:“饭好了,我去端来。” 说完,小姑娘转身回了厨房。程曦站立良久,才迈步进屋,换上干净衣衫。再看窗外,林丫已经忙忙碌碌地在桌上摆饭。 明明一日只吃两餐,却专门为她多准备一顿,汤里有野菜,桌上有鲜鱼,偶尔还会煮个鸡蛋,比林猛那个正经伤患吃得还好。他们是真心把她当恩人对待的,反倒让程曦心生不忍,想要做些什么。 只是孤身一人,她能做什么呢? 正想着,林丫突然惊喜道:“阿兄你回来了?事情怎么样了?” 只见头上裹着白布、面色青黑的林猛大步进门,劈头就问:“恩公在家吗?” 程曦挑帘出门:“出什么事了?” 林猛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些事想跟恩公谈谈。” 程曦了然,侧身让他进屋。 屋里没有椅子,林猛也没坐下的打算,犹豫片刻后开口道:“恩公,我家有门亲在王村,比林家村富裕些,不知可否请你过去暂住?” 要赶她走?不对,看林猛的神色,估计还有内情。程曦皱眉问道:“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林猛挣扎片刻,终是叹道:“不瞒恩公,县里传来消息,今年又要加税。村里没钱,可能会有些麻烦,怕扰了恩公休养……” “加的是什么税,很高吗?”程曦打断他,直指关键。 “高。” 林猛面色灰败,点头道,“之前只收鱼税和人头税,偏这两年遭灾,官老爷就说我们这些人家吃盐都是海里来的,得再交一笔盐税。若是不交,就要按贩私盐处置了。” 古代贩私盐可是要杀头的,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吏治已经败坏至此了,她来到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时代? 沉默片刻,程曦问道:“距离征税还有多久,不能再出海吗?可是没钱置办货物了?” 若只是缺钱,她手头还有一百两,说不定能帮上点忙。 走私的利润不小,只要能再走一趟,想来还是能撑过去的。但是抗税就未必了,一个不好就是杀官造反。 参过军,上过战场,程曦比旁人更清楚国家机器的恐怖。 第4章 谁料听到这话,林猛咬紧牙关:“海路不通了,一伙贼人占了罗陵岛,堵住了从番禺到合浦的要道,遇到私船就抢船劫货。要是惹怒了这帮强人,说不定还会来攻打村子,烧杀抢掠!” 程曦心头一紧,这简直是断了生路啊。 一边是贪婪的官府,另一边是凶残的海盗,夹在中间,哪条路都是死路一条。 程曦仿佛已经看到了这群人的未来:燃烧的村庄,哭喊的妇孺,至于举刀的是官还是贼,有区别吗?或许还是有的,面对海盗也许还有一线生机,面对官府可就未必了!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问道:“那帮海盗有多少人,多少船?” 林猛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回答:“估计有十来艘船,上千号人吧?不然也占不住那么大个岛。” 海上贼人众多,这也是他听来的消息。十来艘船已经足够封锁航道了,除非是大型船队,否则根本过不去。 而他们这种小船,就算交了保护费,也没有船队愿意收留。 “海盗的船上有没有抛射武器?”程曦又问。 “抛射?”林猛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只有那些称霸一方的大海盗才有炮,这伙占了罗陵岛的贼子就算抢到了炮,也不一定会用。” 看来这世界已经有热武器了,有了火炮,海战的格局也会发生巨大变化。 好在他们现在的敌人还没有掌握火器,事情就简单多了。 程曦不再遮掩,直接问道:“附近还有多少有私船的村子或个人?林家村有没有可能和他们联手?” 林猛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各村都只顾自己的船,哪那么容易拉拢?” 造一艘海船要耗尽全村的人力财力,而私船贩卖的货物又大同小异,所以有私船的村子关系都不好,不互相抢生意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合作? “你们都是贩私货的,离得又近,不论是面对海盗还是官府,立场都一样,困境也差不多。既然如此,通力合作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几条船组成船队,抵抗海盗的能力也会强一些。”程曦把话说得明白,她一个人救不了一个村子,但合作或许还有希望。 这话让林猛眼前一亮,但很快,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村老们恐怕不会答应,这次出海死了太多人,我爹没了,船也要修,要是和其他村联手,恐怕会被欺负。” 这次出海损失惨重,货物被抢和船要修还是小事,那些老练的水手没了才是最要命的。像他爹,原本是四里八乡有名的老船长,现在人没了,还有谁能撑起林家村的脸面? “如果真要出海,现在的船员肯定不行,得重新训练。我可以先带村里的青壮试试手,等有了成效,再和其他村商量。海上无论是航行还是作战,靠的都不是单打独斗,有了章法,未必会输。”程曦等的就是这句话。 之前击溃海盗时,她就发现,双方战斗都没什么技巧,更多是靠一腔血勇。海盗们敢拿刀杀人,自然能打赢村民。 所以,培养这些人的作战意识和船战经验才是关键。 对于别的,程曦没把握,但操练水手,尤其是风帆船的水手,她可是行家。 毕竟出身海军突击队,程曦对海上作战非常熟悉,还专门参加过风帆船的特种训练。那些都是几百年来积累的战斗经验,绝对可靠。 只要没有火炮参与,海战最重要的就是撞击战和接舷战,这里面的学问和技巧很多。林家村的青壮都是渔民,天生就是水手,只要好好训练,培养出一批敢打敢拼的战士并不难。 她说得轻松,林猛却听得目瞪口呆。这女子真能操练船员?这可不是普通女子该会的啊!如果只是武艺好,他还能理解,连海战都会,就有些惊世骇俗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孤身一人冲出重围,杀了那么多悍匪,之后还能好吃好睡,半点不放在心上,这本来就不是普通女子能做到的。或许真能成呢? 林猛一拍大腿:“我这就去找村老!” 反正也没活路了,管不管用,总要试试! “要和其他村联手?”听到林猛的话,几位村老皱起了眉头,其中最年长的三叔祖更是连连摇头,“能不能成先不说,咱们刚丢了一船货,你爹也不在了,没个能撑场面的人,恐怕会被人欺负。” 第5章 如果最先提议却占不到优势,岂不是任人宰割?几位村老都是经验丰富的跑海人,深知这些近邻的脾性。 都是欺软怕硬、无利不起早的主儿,要是让他们看出林家村的窘境,恐怕会趁机占尽便宜。已经这局面了,再被砍一刀,以后连翻身都难。 “再说了,能换条出路,做没本钱的买卖?”林五冷笑道。 这话戳到了痛处,七叔刚想说什么,三叔祖却先骂道:“你没见罗陵岛还有一伙贼人吗?那可是杀了你兄弟子侄的仇家,难不成还想投靠他们?” 见长辈发火,林七叔忍不住反驳:“也不是投靠,兴许能劫几条散船呢……” 不怪他这么想,跑海的,手上大多不干净。而且打劫嘛,几条小船就够了,用不着大船。 “混账!是嫌林家死人还不够吗?抢人家底,也不怕遭报应!”三叔祖气得脸都红了,咳个不停。他们林家虽然跑海,还真没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 现在这话都说出来了,眼瞅着是要害了一村人啊! 见长辈发火,林老七也不敢硬顶,只嘀咕了句:“这也不干,那也不干,难不成等死?” 见众人吵了起来,林猛赶紧说:“叔祖,现在局势就是这样。要不借钱,要不做贼,要不抗税,哪条路都得拼命。既然如此,何不先看看恩公怎么操练?如果真有用,就算不和其他村联手,咱们也能多些战力啊!” 这可是大实话,不论走哪条路,都是刀尖舔血,多几个能打的也是好事。 别的且不说,恩公那是真能打啊,面对那么多悍匪,还能只受点轻伤,比他这个七尺男儿还厉害呢。 这话让村老们交头接耳了一番。仔细想想,林猛说的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如今海上这么乱,当然要人多才好说话,组织船队才最稳妥。而且自家人知自家事,虽说都是跑私船的,也有不少血气方刚的汉子,但他们终归是渔民,不懂怎么打仗。这样下去,还不是被杀被抢的命? 几人商量了一番,三叔祖缓缓点头:“你爹原本就是船长,这位置早晚也是你来接。既然你觉得能行,就先试试吧。不过不能拖太久,得尽快定下章程,是借钱还是联络其他村,都要早早定下才行!” 如果真要组成船队一起出海,下个月就必须启程了,得赶在官差上门收税前回来,否则都是白搭。可是这么短的筹备时间,又要操练,又要和其他村商量联手,真能成事吗?大家心里都没底。 林猛也没把握,但事到临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犹豫什么?拼了! 林家村建在海边,村外就是沙滩,每天晾晒着不少渔网,还有虾干咸鱼之类的海货。这些都是储备的粮食,还能卖了赚钱,自然多多益善。然而今天,沙滩上站着的不是木架子,而是村里大大小小的青壮。 “虎子,猛子哥说的是真的吗?真有人要教咱们武艺?”少年抓着同伴的胳膊,急切地问。 这几天村里愁云惨淡,憋得他们这些年轻人一肚子火,恨不得提刀去海上杀贼。听说有人要教他们武艺,一个个都憋足了劲儿。 那叫“虎子”的比身边人都大几岁,胳膊上还缠着布带,是之前活下来的船员之一。 第一次跑海就遭了劫,受了伤,也正因此,他对海贼恨之入骨,对恩公更是视若神明。 “我教你们海战之法。” 听她开口,林虎简直傻在了原地。 这,这就是程恩公?他还以为是哪来的小子呢! 只见那人腰背挺得笔直,头发高高束成发髻,穿着长袖长裤,却把袖口、裤腿扎了起来,利落得像个练家子,哪有什么女态?这真是船上那个长发披散、手持短刀的女人吗?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骚动。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们的恩公本来就是个男的,之前是林虎他们看错了? 林猛也没让这群人继续聒噪,大声道:“以后都要叫程恩公!要是敢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个女子,老子就打断你们的腿!” 原本听程曦说要女扮男装时,林猛还有些吃不准。 这么娇弱的模样,哪能装得像? 然而等程曦换上男装,束起发,压低声音,竟然真像个少年郎。 现在连亲眼见过的人都认不出了,还怕她被旁人识破?将来林家村可是要和其他村联手的,恩公这女子身份,还是藏一藏为好。 众人惊诧,程曦却不觉得假扮男人有什么难的。她从小混在男人堆里,长大后更是参军,加入了特种部队。 那种地方可不在乎男女,上了战场全凭个人能力,早就让她养成了一身军人气质。所以就算这具身体长相清秀,身量不足,只要改改眉型,垫垫肩,裹个胸,再压低声调,依旧能像个俊俏小子。至于肤色,海边操练十天半个月,再白也能晒黑,到时就没破绽了。 既然达到了想要的效果,程曦也不废话,带着一群人操练起来。天已入秋,海边的日头依旧毒辣,晒得人汗流浃背。 跌跌撞撞在木板上跑着,林虎简直怀疑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了。他不是来习武的吗,怎么光是在木板上跑来跑去了? 然而不远处的呼喝声愈发响亮。 “跑起来!别停!再快些!快快快!跨过板子才能活命!” 那声音又急又快,让人心跳也随之加快。林虎咬紧牙关,继续努力奔跑。他当然见过这个,那些海盗就是把船靠在他们船边,搭上跳板杀过来,也正因此,他们才会死的死伤的伤,还被人捉了。只是他从没想过,这条窄窄的木板会这么难走! 正跑着,前面一人脚下一滑,摔倒在沙滩上。 林虎心头一颤,若是在船上,这人估计已经掉进海里了,打完一场都未必能爬上来。 运气不好遇到鲨鱼,命都要交代了。一想到这个,有些发软的腿立刻又绷紧了,他飞快向前跑去。 然而操练不仅仅是跑木板,还要学如何从高处跳下,如何翻过屏障,跃上甲板。整整三天,都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累得一身大汗,手脚酸软。就算是林虎这种极相信救命恩人的,也不免生出了疑虑。 直到第四天,有人忍不住了:“恩公,不是操练吗?为什么不学刀法?” 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心声了。他们不是要学会武艺,击溃海盗吗?学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是做什么? 程曦抬眼看了对方一眼:“你身高几尺?” 第5章 那少年愣了一下,脸瞬间涨得通红:“我还能长!” 这小子还不到十六岁,个头还没她高,而且看起来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头。 程曦摇了摇头:“海盗比你高,力气也比你大,光靠刀怎么赢?” 这话一出,顿时引起一阵骚动。林虎忍不住问:“那我们练这些有什么用?真碰上他们,岂不是死路一条?” 眼看大家吵成一团,程曦没有立刻回应,双手背在身后,冷冷地看着他们。 她沉稳的神情让喧闹声渐渐平息。等到大家安静下来,她才开口:“在海上遇到海盗,如果他们想抢你们的货物、劫你们的船,就必须登上你们的甲板。” “接舷战,才是海战的关键。这两天我教你们的,都是接舷战的核心。” “怎么通过跳板登上敌船,怎么从高处跳上敌船,怎么翻过舷墙爬上敌船,只有踏上甲板,战斗才算开始。你们抱怨的这些,海盗们早就熟得不能再熟,还能借此夺走你们的性命。”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他们整天抱怨的训练,竟然是海盗的常用手段? 可他们只是出海做点小生意,没打算去劫船啊? 看到他们一脸困惑,程曦不再绕弯子:“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意思是你们必须了解敌人,熟悉他们的手段,才能打败他们。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接舷战的关键,也明白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身手,那你们也该知道,敌人在踏上甲板之前,脚下是狭窄的跳板,面前是高高的舷墙,那正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候。” “只要能在敌人登船前拦住他们,就有胜算!” 这话说得太清楚了,连那些没读过书、连村子都没出过的少年们都听懂了。 有人忍不住喊道:“恩公,那我们怎么拦住敌人呢?” 程曦微微一笑,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竿:“靠这个。” “竹竿?要把他们捅下去吗?” “肯定是!跳板那么窄,一捅就中!” “这个我能行!” 大家都兴奋起来,虽然这不是他们想要的,但如果能让敌人连甲板都上不来,船不就保住了吗? 没想到程曦摇了摇头:“如果只是捅下去就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商船被劫?” 众人愣住了,是啊,如果真这么简单,别人怎么会想不到? “光让敌人落水是不够的,还得尽可能杀伤他们,减少他们的人数。真正的接舷战,敌人的数量可能是你们的几倍,同一时间会有好几个跳板搭上来,甚至他们会先用船撞你们,趁你们站不稳时直接跳上甲板。那时你们面对的是一群拿着刀的悍匪,怎么才能赢?” 第6章 这番话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平静,却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刚刚燃起的信心又消散了。 看到大家这副模样,程曦握紧竹竿,用力一抖,竹竿在空中划出一道碧影:“所以,光靠竹竿还不够。将来你们的武器上会装上钩镰,钩住敌人的脖子,割断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流血不止,落海就是死路一条。还会装上枪尖,三五成群守在舷墙边,只要有人跳过来,当头一刺,让他肠穿肚烂。” “除此之外,还要有棍子,能围住登船的敌人,还有短矛,能刺能投,直攻敌船。这些武器必须用得熟练,配合得当才能发挥最大威力。这需要吃苦,甚至可能会流血,你们愿意学吗?” “愿意!” 这一声喊得震天响,连海边的海鸥都被惊飞了。少年们个个紧握拳头,眼中闪着光。这不像刀法那样威风,但听起来可行! 甚至连他们这些整天只会撒网、摇橹的渔家子弟也能学会!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愿意?不过是吃点苦、流点血,难道比海上漂泊还难吗? 面对这焕然一新的士气,程曦微微点头。只要能吃苦,肯吃苦,还有什么兵带不出来呢? …… 沙滩上的变化很快传到了村老那里,还有那些新武器的草图。 翻看着涂满墨迹的木板,三叔祖沉吟良久,才说:“这些东西用不了多少铁,可以先做起来,不够的就用削尖的毛竹代替。” 毕竟钩镰和枪头比真正的刀省料多了,而且杆子断了还能换,很方便。 林猛用力点头,又有些忐忑地问:“叔公,那要联系其他村子了吗?” 才过了几天,离练成还远着呢,但林猛觉得,这只是时间问题。 只要有恩公在,这些人迟早会成为敢打敢拼的好汉,别说对付海盗了,就算遇到官差,说不定也能扛一扛! 既然如此,得赶紧联系其他村子了,要把人聚在一起,组成船队,还得花不少时间。 三叔祖这次没有犹豫:“先修船,修好了就去找孙二郎和李牛,约个地方详谈。” 这两位可是附近最有名的船长了。林猛挺直了背,高声应道:“我这就去办!” …… 东沟村如今愁云密布,船长李牛这两天急得吃不下饭,嘴上起了一串泡。 探子刚回来,听说今年又要加税,而且税额不小。偏偏他们的船还没法出海,哪来的钱? 好不容易等到官兵撤走,结果又冒出一伙海盗占了罗陵岛,那可是南下合浦的必经之路。这群海盗贪得无厌,见船就劫。大船、商队可能还好,但他们这些小船可就遭殃了。 光他知道的,就有五艘船被劫,其中两艘连船都被抢了,人被抓走不说,海盗还会上岸抢劫、杀人,这种匪徒最难对付。 李牛一度庆幸自己没早开船,躲过一劫。没想到官府又加税,这不是要人命吗?怎么应对?饶是他经验丰富,也想不出办法。 正发愁时,突然有人跑来,说族长找他。李牛不敢耽搁,立刻赶了过去。一进门,他急忙问:“叔,又出什么事了?” 也不怪他着急,再出事,他也扛不住啊! “不是坏事。”族长笑着摆摆手,“林家村那边来人了,说想跟咱们谈谈。” 李牛一愣,随即露出喜色:“是那个被劫的林家村?林大都死了,他们是不是想投靠咱们?” 都是跑私船的,离得又近,消息自然灵通。林家村上一辈因为借贷差点破产,全靠林大郎掌舵才缓过来,没想到这次遇上了海盗。 不仅死了人,还损失了一船货物,就算能逃回来,估计也山穷水尽了。林家没了能撑场面的人,肯定得找人投靠。 这能给他们带来一艘船,哪怕船员不多,也是一艘完整的船! 当然,想吞下不太可能,但在林家下一任掌舵人出现前,这艘船就是他们的,只要能出海,就有更多分润! 不过想到这里,李牛又有些犹豫:“可就算多了林家的船,也不能贸然出海啊。” 那帮海盗有十几条船,区区两艘船,照样难逃。 族长捋了捋胡子:“他们不止找了咱们一家,约的地方也不在林家村,而是在虾子窝。” 虾子窝在海边一处悬崖下,水深浪小,适合停船。不过地势险峻,附近没有村子,最近的是孙氏所在的阳林村。 “他们也联系了孙氏?孙二可是个闷葫芦,别是想用孙家压咱们吧?”李牛皱起了眉头。 阳林村也有船,这代掌舵的孙二郎话不多,但心里有主意。如果林家给了好处,他们可能会动心。不过有三条船的话,出海或许就可行了…… 李牛心里纠结,族长却已经开口:“正因为孙二是个明白人,你才得赶紧过去,多带些年轻力壮的,让他们看看咱们的本事!现在跑海不比以前,光服软没用,得看谁更能打、更能撑场面!” 这话说到李牛心坎上了,他拍了拍胸膛:“叔放心,我别的本事没有,打打杀杀还是行的。” 他身高七尺三,膀大腰圆,是附近几个村子有名的勇武之人。既然要靠拳头说话,那就看看谁的拳头更硬! 虽然全套练兵时间不够,但不用全套,够用就行。李牛让人回了信,约在五天后见面,然后狠狠操练了一番手下,挑了十个最壮的带去了虾子窝。 这里是孙氏的地盘,出来迎接的正是孙二郎。这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相普通,扔人堆里都找不着,偏偏成了孙氏这代的掌舵人,只比他们家稍逊一筹。 这次三家见面,李牛自然把他当成了对手,一见面就笑道:“孙二,听说你家也没发船?幸亏咱们机警,要是早发船,不就跟林家一样了?” 这话明显带着挑拨,孙二郎却只“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知道这人话少,李牛也不恼,继续旁敲侧击:“林大郎是个好样的,可惜早死。现在林家没人了,还约咱们两家,怕是有点不自量力。要是三家一起出海,肯定还是咱们说了算。” 这是试探,也是建议,如果两家能提前谈妥,林家来了只能听命。 “等人来了再说。”孙二郎只回了一句,显然不想先谈。 看这架势,孙二难道没跟林家事先联络过? 李牛摸了摸下巴,难道林家想坐地起价,哪家开价高就投哪家?哼,他可不会让林家得逞。冒着风险出海,谁愿意让出利益?既然林家势弱,就该乖乖听话才对! 第6章 两人各怀心思,回到了村子,休息了半天,终于等到了林家的人马。 这次来的只有八个人,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领队的是林猛。 李牛看到后,心里暗自嘲笑:看来林家真是没人了,连个有经验的老手都没有,怎么跟我斗? 不过,李牛表面上还是装得很严肃,对林猛说道:“阿猛,你父亲是个好汉,我一直很佩服他。现在林家遇到困难,如果需要我们帮忙,尽管开口!” 这番话听起来既真诚又豪迈,林猛听了也有些感动,但他还是牢记自己的责任,恭敬地谢过李牛后,说道:“两位叔伯,村里人再不出海就活不下去了。可是海上有海盗,单独出海太危险,所以我想找些伙伴一起出海。我们三村都有船,如果三艘船一起行动,互相也有个照应……” 林猛还没说完,李牛就皱起了眉头:“海贼那么多,三艘船又能怎样?贤侄你也遇到过海贼,难道还不明白吗?” 李牛身材高大,说话时气势十足。如果是普通人,可能会被吓到,但林猛并没有退缩,反而点头说道:“李伯父说得对,光靠我们确实不够稳妥。不过,现在有程曦恩公指点我们,情况已经不同了!” 说完,林猛向身边的少年拱了拱手,介绍道:“这位就是程曦恩公,他是我们村的救命恩人。之前我们遇到袭击,是他杀了五个海盗,救了我们。如果没有他,我们的船根本回不来,我可能也早就葬身海底了。这几天,程曦恩公一直在教我们海战的方法,有他在,对付海盗更有把握!” 李牛听了,瞪大了眼睛。他刚才也在暗中打量这个少年,觉得他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和普通渔民完全不同。 他原本以为这是个有钱的少爷,没想到竟然是林家的恩人?就凭他,能杀五个海盗? 李牛心里怀疑,但嘴上不肯认输,粗声说道:“小子,你是不是糊涂了?这么个瘦弱的孩子,能杀人?就他那小身板,恐怕连我都打不过!” 这话充满了挑衅,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一个是身材魁梧的壮汉,另一个是瘦弱的少年,谁强谁弱似乎一目了然。 林猛听了有些生气,但程曦抬手拦住了他。她淡淡地看了李牛一眼,平静地说道:“我打不过你,但可以杀了你。” 这句话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平淡,但那双黑眸中却透出一股冷冽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李牛心里一紧,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他是个老海客,见过不少海盗,这种杀气他再熟悉不过了。 第7章 更重要的是,林猛身上还带着伤,而这个程曦却毫发无损,只有脸上有些淤青。能在混战中全身而退,他到底有多厉害? 李牛虽然看起来鲁莽,但常年跑海的人哪有傻子?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失态,便不再多说,转头看向孙二郎。 孙二郎一直面无表情,盯着程曦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还有两个多月就要收粮了,官府肯定会来征税,就算现在操练,时间也未必够。程小弟,你有把握吗?” 程曦笑了笑:“半个月前,我就开始训练林家儿郎了。如果两位不信,不如拉出来比试一下?” 除了林猛和程曦,林家村还来了六个年轻人。孙二郎看了看他们,点了点头:“行。” 这话说的那叫一个不痛不痒,哪有一分气势可言?李牛立刻接话:“既然来了,我家的小子们也可以上阵比试一下!” 论战斗力,李家的年轻人是三村中最强的,他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要挫败了程曦的锐气,林猛自然会服软,事情就好办了。 可若是对方胜了呢?心念一闪,李牛咬了咬牙,若这小子真有两手,倒也不是不能坐下来谈谈。 明明是来商谈的,一见面就要打起来,两家跟来的人都有些诧异,然而林家的年轻人可是摩拳擦掌,满心火热。 虽说只跟着恩公学了十来天,但是他们自觉学到不少东西,还在船上操练过几回呢。现在终于到一显身手的时候,哪有不激动的? 程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林家的年轻人说道:“你们都没真正上过船,还算不上水手。李家和孙家的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是你们父辈的人物。所以,你们的目标不是打败他们,而是守住自己的船!” 其余林家的年轻人听着,纷纷点头表示明白。他们虽然只跟着程曦训练了十几天,但已经学到了不少东西,现在正是展示的时候。 还是林虎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抢先道:“恩公说的是,吾等定然好好守住甲板 他这边表了忠心,其他人哪肯落后,也都叫了起来。这些天拼着命的操练,就算是最愚钝的,也隐隐觉出他们学的是能传家的东西。 而且这恩公看起来有些体弱,但是从不偷懒,每每跟他们一同操练,手上也磨出了血泡,身上也摔出了淤青,竟是比他们还不怕苦。 现在谁还记得这是女子?只把她当师父看待,言听计从。 见众人的心思稍定,程曦这才放下心,配合孙二郎布置起擂台。 确定要打,李牛就来了兴趣。他既不是地主,又不是发起之人,布置哪里用的着操心?然而还是溜溜达达跟了去,并认真打量起了这个“战场”。 说是战场,其实更像是两艘船,用废弃的木头垒起高高舷墙,中间只差三尺就能越过。 这是要登舷厮杀? 李牛是个老海客了,甚至早年镇海大将军没来之前,曾跟着父兄劫过几次商船,哪能不知道其中关窍。就凭这群毛头小子,还能打败他们? 二话不说,李牛抢先道:“小子,你口气如此大,不如先让我领教领教?” 之前两人对上过一次,没真打起来,但李牛可没忘了那股子憋闷。再说了,万一先让孙二胜了,难道不成他还要再跟孙家做过一场? 面对这汉子的挑衅,程曦只淡淡道:“我和林猛不会上场,六人对战,夺下对方甲板,亦或打倒所有敌人即可获胜。” 李牛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想牵制他,让他也没有上场的借口。 不过这点狡诈心思李牛还没放在心上,哼了一声道:“六人就六人,让你们这些小子涨涨见识!” 很快,双方在临时搭建的“战场”上摆开了阵势。 李牛点了六个最能打的小伙子,还不忘低声吩咐一句:“等会开战,尔等要尽快登上敌船,不可拖延!” 既然“抢占甲板”也算作取胜,说明这群人是有安排的。他们可不能落在人后,要抢先占了先机才行! 吩咐过后,李牛就傲然的背起了手,瞧着双方人马在舷墙后站定。一声锣响,李家人率先取过跳板、木棍,叫唤着冲了上去。 两船才隔着多远?只要足够快,就能如猛虎下山一跃而至! 战斗一开始,李家的年轻人就遇到了麻烦。他们刚踏上跳板,数根长棍同时伸出木墙,把两个刚踩上跳板的人戳了下去。 李牛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就算下面只是沙,这也算出局了。真到海战时,掉下跳板可就掉下海了,很难再爬上船,哪还有再战的余力?他没想到自己带来的精锐竟然这么快就被击败了。 李氏众人也发现跳板附近防守太严,纷纷变换策略,翻舷墙的,直接跳过来,就算人数不多,也让人防不胜防。 顿时有两个突破了重围,冲上了对方甲板,然而一眨眼,四条木棍就砸了过来,那两个直接被按倒在地。 李牛的脸已经完全黑了,这才过去多久,就被人灭了个干净?他带来的可都是船上精锐,竟然连个反击的余地也没有,怎么可能?! 满心火气没处发,李牛没有吭声,一旁孙二郎却道:“能再比吗?” 程曦颔首:“可以。” 几个李家的小子被赶了出来,换上了孙家的人马。 李牛也不看那群垂头丧气的手下,反倒狠狠盯着前方的舷墙,难不成孙二有破局的办法? 然而出乎意料,孙家人没有选择动手,更没有抢占甲板的意思。两边竟然都只伸木棍挥了起来,别说伤人,连跟毛都碰不到。 李牛看得不耐烦,怒道:“这算什么?打一个时辰也分不出胜负!” 孙二没吭气,程曦却淡淡地回应:“没有远程武器的话,只能平局。” “你莫不是戏耍老子?”李牛暴跳如雷,连袖子都挽了起来。什么杀不杀人,今天他一定要揍这小白脸一顿! 但程曦又反问道:“你出海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贩……”李牛的吼声戛然而止。 李牛一愣,随即明白了程曦的意思。他们出海是为了贩运货物,只要能守住甲板,海盗就无法得逞。 见他哑然,程曦又道:“海上成群结队的贼船不多,只要三艘船组成船队,再经过操练,击退同等数量的敌船问题不大。” 海上不比陆地,疆域太广,也没有固定的航道。因而海盗们往往是分散出击,很少有大举围攻的。 李牛吞了口唾液:“只操练一番,就凭着木棍击退海盗?” 程曦解释道:“不只是木棍,钩镰、矛、标枪都要学起来,船上也要增加瞭望台,设置旗号,如此才能抵御强敌。” 她说的简单,但是话里的意思让李牛、孙二郎一阵默然,这听着都有点像官兵操练了,真能练出来? 孙二郎也点头表示赞同,问道:“这些人,你真的只训练了半个月?” 程曦点头:“接下来,我们还会在海上进行实战演练,三艘船都要参与。” 李牛和孙二郎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动摇。 或许,这个程曦真的能带领他们抵御海盗的威胁。 第7章 真是海战啊,李牛心里觉得越来越奇怪,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没问出口,孙二郎却先开口了:“你和邱大将军有什么关系吗?” 这话一出,不仅李牛,连林猛都瞪大了眼睛,只有程曦神色如常,淡定地回答:“当然没有关系,我也不敢高攀。” 从孙二郎的语气和周围人的反应来看,这位“邱大将军”显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身份相当敏感。即使不认识,程曦也不能表现出来。 见她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怨愤,孙二郎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李牛也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 邱大将军可是沿海百姓闻风丧胆的人物。当年海盗猖獗,朝廷派他来剿匪,只用了三年时间就把海盗剿得干干净净,还镇压了不少豪强。 那段时间,别说他们这些跑海的人,就连商帮都不敢轻易出海。 谁能想到,这么厉害的人物,竟然因为皇帝的一道命令被灭了全族。当时他还高兴得不得了,以为好日子又来了,结果大树一倒,海盗立刻卷土重来。 他们这些私船主直到现在才明白,有人坐镇海疆是多么重要。 如果这小子真是邱大将军的子侄,李牛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有这样的人指点,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但同样,带上这么个危险人物,说不定会引来官府的围剿,那可比海盗可怕多了。 幸好,他和镇海大将军没有关系。 看到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程曦知道自己没有说错话,立刻问道:“时间不等人,两位愿意和林家村联手吗?” 孙、李二人对视了一眼,这次是李牛回答:“如果我们联手,利益怎么分?” 第8章 这才是关键问题。这姓程的不会是想插一脚,分他们的利润吧? 林家刚遭了劫,没人没钱,跟着出海还得靠他们两家。如果硬要分利润,一趟下来还能赚多少? “不用分利润,各赚各的。”这也是程曦之前和林家众人商量好的。现在想用林家来控制两家显然不现实,最关键的是尽快出海,赚钱回来。 这倒不错! 李牛眼珠一转,正想说什么,一直没开口的林猛突然说道:“我们林家不图什么,但两位叔伯既然要仰仗程恩公,还是该分她一些钱财!” “这……”李牛有些犹豫。他刚才也看到了林家那群小子的本事,按理说,如果能学些海战技巧,确实该分点利润给人家。 但话说回来,三家一起出海,海盗未必敢动手。单枪匹马的海盗肯定不敢对船队下手,而遇到两三艘海盗船,能否打赢还不好说。 这么算下来,岂不是有点亏? 他心里嘀咕,孙二郎却没犹豫:“如果能安全返航,孙家愿意分一成半作为酬劳。” 一成半看起来不多,但三家合起来就不少了。毕竟三条船的利润摆在那儿,哪有这么容易赚的!然而面对林猛直勾勾的眼神,李牛也不好说什么,只要能平安回来,就是一条生路,买命的钱还能嫌贵吗? 李牛尴尬地笑了笑:“只要程小弟尽心,我家也给一成半!” 哼,要是敢藏私,就别怪他克扣分润了! 这点小心思,程曦并不在意。她点了点头:“把人手和船都带来,尽快开始训练。” 时间不多了,得抓紧。 虽然走私利润高,但需要的人手也不少。一条能出海的单桅船,至少要十个水手才能运转,而要想阻止海盗登船,估计得二十人以上才有胜算。 这样的人数规模,对三个村子来说压力不小。毕竟他们以打鱼为生,现在正是海上鱼最肥的季节,抽调这么多青壮来训练,打鱼就只能靠老弱妇孺了。 这基本上等于赌上了全村的生计,如果不带着钱回来,估计村里人连饭都吃不上了。 然而即便如此,三位船长也没有犹豫,立刻召集人手,驾船前来。 不仅那些水手,连李牛、孙二郎都憋足了劲儿,跟着程曦一起训练。真遇上海盗,他们才是一条船的主心骨,怎么能临阵退缩? 林家村的情况则更复杂些,老船长去世,林猛接替了船长一职,得先学会如何操船,如何指挥水手。 好在他跟着父亲学了不少,又有村里几位经验丰富的老海客帮忙,虽然时间紧迫,但也不至于掉链子。 不过比起训练,程曦更在意的是其他事情。她找来林猛,直接问道:“林家村的货已经被抢了,这次出海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问题戳到了痛处,林猛苦笑道:“村里长辈说了,可以先借钱备货,到时候连本带利还上。” 这也是无奈之举,借钱备货,走一趟海,大半利润都得还债。 万一被劫,还得背上难以偿还的巨债。但不这么做,他们也实在没法备齐货物了。 这并没有出乎程曦的预料,她又问:“备齐一船货,需要多少钱?” “至少二百两。” 林猛叹了口气。之前那船货将近四百两,是全村上下的积蓄,也正因此,被海盗劫走才会伤筋动骨。 这话让程曦挑了挑眉,她也见过林家的船,虽然排水量不算大,但船舱不小,应该能装不少东西。 这样的船,跑一趟才拉几百两的货? “你们都卖些什么?”程曦忍不住问。 “最多的是棉布、烧炭、瓦坛,还有几种土矿,还有虾干、螺贝、马鲛之类的海货。”林猛如实回答。 程曦一时无语,在她印象里,古代海上最赚钱的应该是丝绸、瓷器、茶叶等,没想到这些人只是卖些杂货和海产品,跟普通渔民差别不大。 不过既然如此,她倒可以稍作安排。想了想,程曦说:“我身边有一百两银票,不如投给你们当本钱……” 她话还没说完,林猛就连连摇头:“那怎么行!我们已经麻烦恩公很多了,再拿钱,简直猪狗不如!” “这不是给你们,是借给你们的。现在我也没有营生,总不能坐吃山空,还不如投钱分润。这样,不比借商人的钱划算?” 程曦没有说谎,她现在无依无靠,光是教这些渔民,能赚的钱也有限,而且不能长久。 既然如此,不如做些实打实的买卖。 林家村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把钱给别人可能还要提心吊胆,但这次出海她是全程跟着的,不仅能参与交易,还能观察市场,为将来打算。 这话入情入理,林猛犹豫了片刻,还是叹了口气:“一百两有点少,怕是不够一船货。而且时间紧迫,估计也没法去番禺进货了,就近买的话,价格会贵很多。” 番禺是大港,私船往来,货价便宜不少。但过去采购至少要几天时间,太耽误事了。近处的商贾消息灵通,如果知道是林家村买的,说不定会坐地起价,狠宰一刀。 程曦想了想:“那你说的那些海货呢,附近村子里没有吗?” 这可是海边,虽然实行了海禁,但肯定还有不少村子像林家村一样没有内迁,这些人手里的海货应该不少。 林猛却摇头:“有是有,但适合运去合浦的东西不多,况且还要卖给商铺,哪里够走一趟海的?” 第8章 “那是往年,今年出了海盗,有没有人收货都成问题了。不如你们派人联系一下,说不定收上来的货还便宜些。” 程曦想得很明白,当海盗出现时,受害的肯定不只是一两个商人,而是一整条商路。没了经营小本生意的私船,收货的人势必也会减少。现在官府加税的消息传出,估计有不少人眼巴巴等着商家上门呢。 这可是捡漏的好时机,番禺的货再怎么便宜,也不可能比原产地还便宜吧? 林猛愣住了,怔了十几秒,他猛地一拍大腿:“恩公说得对!好多村子怕是都不敢开船了,屯货肯定不少!我这就去问问叔祖,看能不能办成这事!” 说着,他突然想起了关键,涨红着脸行了个大礼:“恩公真是我们的救星!” 正因为面前这人,他们才能活着回来,才能这么快联系到孙、李两家,才能有钱买货。 这一样样,都是救了他们的命啊!如此大恩,做牛做马都还不起了! 程曦见他这副模样,微微一笑:“你我并肩作战,同生共死,何必多礼?赶紧办正事要紧。” 这话听得林猛心头一热,用力点了点头,飞快跑了出去。 “孙二,不行就吭一声嘛,没人笑话你。”喘着粗气,李牛咧嘴笑道。 这几天各家的船都到了,人也齐了,开始跟着程曦训练。 年幼力弱的,全被安排去挥杆,每天一半时间在船上,一半时间在船下,不仅要戳刺草靶,还要学会怎么围成阵势。 身高力大的,则要学抛矛,各家都有用鱼叉的好手,抛投短矛可比刺鱼简单多了,还能直接杀伤敌船上的人,让人豪气顿生。而那些胆大手稳的,则能学些刀法,虽然招式粗糙,不能算真正的武艺,但配合持杆者,杀死登船的贼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李牛、孙二这些原本就有武艺,还掌舵操帆的,学的可就多了,样样都要懂,还得学习新冒出来的“旗语”。 这还不算完,几人每天早上还要跑几里路,简直累得舌头都要吐出来了。 李牛仗着自己体魄好,跑得满身大汗也要刺别人几句。 孙二郎理都不理,只管闷头跑步。好不容易回到村里,李牛捂着胸口,只觉气都喘不上来了,边咳边骂:“这小子不当人啊!跑什么跑,老子肺都快炸了!” 正骂着,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要是不愿意,也可以不跑。” 李牛一个激灵,赶紧转头陪笑:“程贤弟说笑了,咱们不是听你的话吗?只要能保住船,怎么练都行!” 他也不是傻子,跑了几天,已经感觉出气力增长。他可是一条船的船长,越是精力旺盛,体魄强健,越能震慑众人。 他已经不年轻了,不趁此机会好好学学,说不定哪天就要被换下来养老了。 几天相处下来,程曦也知道这货嘴碎的毛病,也不理他,直接说:“船身改造已经完成,今天要上船实战,顺便训练旗语。” 李牛和孙二郎都是一凛,也顾不得身上的汗了,李牛催道:“快快!先去看看!” 这次为了出海,三艘船都做了改装。孙家、李家的船加固了舷墙,而林家的船因为桅杆更高,在上面加了个瞭望台。 这可是谁也没想到的事,寻常海船探查航道、敌情都是站在船首船尾瞭望,哪有在桅杆上建台子的? 也正因此,两人对林家这艘船的改造更加好奇了。此刻三艘船都停在岸边,几人上了船,立刻跑到桅杆下,抬头张望。 第9章 “这么小一个台子啊?真有用吗?”李牛看着桅杆顶上的小小木台,心里好奇得要命。那地方估计只够一人立足,除了看远处也没多大用处了。 而且桅杆可不低啊,到了海上更是摇摆不定,摔下来怎么办? “这次出海,防备的就是海盗,站在最高点瞭望敌情非常重要。早一刻发现敌人,我们就能早一刻备战,取得先机。”程曦回答得理所当然。 其实在仔细观察过船只后,她就明白了中国古代的船舶为什么没有设置瞭望台的习惯了。 和西方的软帆不同,中国的海船使用的都是硬帆,帆面上横着固定一排排竹竿,使得整个帆面成为一体,可以用简单的绳索升降。 这样一来,硬帆能承受八面来风,避免了西式软帆必须随风调整、需要大量滑索装置和人力损耗的毛病。 但相对的,帆的重量会直线上升,桅杆高度就会受到限制,且只有一条直上直下的主桅杆,没有西式帆船那种阶梯式的横向桅杆,自然就不能在两根横桅之间建瞭望台了。 这么一根杆子,还要挂一个能四面转圈的大硬帆,根本没有设瞭望台的空间。 程曦研究了许久,最终才在桅杆顶部设了个小平台,人爬上去后,可以坐在平台上,用绳索固定身形,大致能保证安全。 不过这时再怎么介绍,也没实际演示来得直观。程曦没有废话,搓了搓双手,猛地抓住主桅,飞快爬了上去。 这动作吓了大家一跳,李牛已经叫了出来:“哎!程小弟不可,太危险了!” 这算什么危险?程曦没有理会他的大呼小叫,轻而易举爬到了桅杆顶部,先把固定绳拴好,这才反身坐了下来。 桅杆高度只有七米,还不够三层楼高,程曦怎么说也是在西式风帆船上操练过的人,更高的船桅也爬过,更险的绳网也攀过,就算现在体力还没完全恢复,也不会怕这点高度。 坐稳后,她望着甲板上的众人,大声道:“看我旗号!” 喊完,程曦从腰间取下了两面三角小旗,挥舞起来。想让这群渔民掌握复杂旗号是痴人说梦,但简单的示警还是可以完成的。 挥动红旗,就是前方有敌人。左右挥臂是距离较远,没有进攻举动,上下挥臂则是敌船飞速靠近,挥舞的次数则代表敌船的数量。 除此之外还有黑旗和黄旗,分别代表官船和未知商船。这样的旗语无法传达复杂信细,但是示警还是够用的。 而接到了传令,配合甲板上的进退指示旗号,三艘船就能做出快速反应。对于民间私船而言,这已经是极为先进的联络手段了。 “是敌船!三艘敌船靠近!”李牛眯着眼瞧了会儿,就兴冲冲大声叫道,“吾等瞧见了!可是三艘敌船?” 他的嗓门可是练出来的,简直声震四野。程曦坐在高高的船桅上,看着又蹦又跳,大声呼喊招手的众人,也不由露出了笑容。 时间不等人,又多操练了几天,等林家的船配齐了货物后,三艘船就齐齐扬帆,离开了海岸。 第9章 硬帆船仅有一根直立的主桅,缺乏复杂的绳索和横桅支撑,航行时桅杆顶端的摇晃尤为剧烈。 一块仅容一人坐的小板,前后无依,脚下是浩瀚的海洋和风帆,仿佛漂浮在云端。 这样的瞭望台,换作他人或许早已惊恐失色,但程曦却毫不在意,只是凝视着遥远的海岸线,陷入沉思。 在这个高度,无法看清海岸线的全貌,缺乏可靠的观星手段,也无法准确测量经纬度。出发前,程曦已详细了解了航线,知道番禺和合浦在现实中的位置。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仍在原来的世界,这条航道是否仍能如记忆中那样通往东南亚诸国,甚至穿越马六甲海峡到达印度洋。 此刻,她乘坐的是一艘单桅帆船。仅凭此,能否探索浩瀚的未知世界? 在桅杆顶端坐了整整四个小时,吹够了凉风,程曦才回到甲板,换人接替。 新任船长林猛显然有些焦虑,一见她下来便凑了过去:“我们这次绕远路,会不会再遇到海盗?” 上次林家的船遇袭,就是因为太靠近罗陵岛。 因此,这次他们改变了航线,不再沿海岸线前行,而是选择绕道避开。这样虽然风险更高,但被海盗发现的可能性也降低了。 即便如此,林猛仍无法安心。当日惨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若再遇海盗,林家村就完了! “会不会遇上海盗是未来的事,现在你要做的是稳定军心,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程曦微皱眉头,训斥道。 林猛一愣,稍稍冷静下来:“恩公说得对,是我莽撞了。” 是啊,担心又有何用?这次能做的准备都做了,而且他们有三艘船,虽不大,但也算得上“船队”了。 海盗通常不会轻易袭击船队,即便动手,也会选择更大的商队,狠狠捞一笔。他们这种小船队,没多少油水,说不定会被放过。 想到这里,林猛心里稍感放松,但对瞭望台仍极为重视。 村里选出的几个少年轮番上阵,一刻不停地观察敌情。到了第二天,只发现了几艘商船和一艘没有插旗的可疑船只,好在都没有靠近。 如此航行了三天,完全绕过罗陵岛后,船队才第一次遭遇海盗船。 随着旗号打出,三艘船上的人都紧张起来,纷纷拿起武器,守在舷墙前。 眼看那艘海盗船靠近,却始终没有进入攻击范围,跟踪了半日,不知是看出他们戒备森严,还是嫌三艘船不好下手,那群海盗最终掉头离去。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航程虽有惊无险,但比正常航程多花了四天,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三艘船顺利在码头停泊,这里并非合浦大港,而是一个私港。可能受海盗影响,港口萧条,几乎看不到几条船。 看到这冷清的码头,李牛立刻喜上眉梢:“船少了,我们的货就好卖了!” 他船上的货物都是从番禺运来的俏货,不仅有布匹还有生丝,是村里积攒的老本,现在没了竞争对手,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孙二郎没有吭声,脸上也露出喜色,跑海向来是赚钱的买卖,越是险路,赚得越多。 三家都盼着出货,没时间闲聊,各自去找熟悉的客商。林猛船上的货物简单,随便找一家鱼档卖了就行。 由于最近海盗猖獗,海货价格略有上涨,加上都是从渔村收购的,成本更低,算下来竟然赚了八成的利润。 “恩公,这趟我们没白跑啊!”轻松卖完货物,林猛兴奋得满脸通红,满心欢喜。 即便在最好的年景,他们也赚不到这么多,这次遭难还能有好收成,怎能不激动?只可惜本钱还是少了些,加上程曦占六成,他们占四成的分润,留给村中的仍旧不多。 程曦倒不觉得奇怪,如果走私都赚不来百分百的利润,还冒什么险?想了想,她道:“既然来了,就不能空船回去,想好回程带什么了吗?” 这话让林猛有些为难:“往年本钱多些,能买生漆或干鲜果子,偶尔还能弄来香料。但今年钱太少,又没了人脉,真不知选什么好……” 货物的买卖由船长负责,然而前任船长突然去世,未能交接,林猛这个新船长难免无所适从。 “先去街上逛逛吧。”程曦拍板道。 既然是私港,自然少不了交易的店铺。不过这里的铺子不同于别处,大多是仓库改建的,店家也不叫卖揽客,有些货品甚至被一两家垄断,却没人介意这种欺行霸市的行为。 大店背后都有船队、豪商甚至海盗撑腰,小店则左右逢源,滑不溜手,能在私港存活的店铺,哪个没点本事?要选出合适的货品,还真需要些眼力和经验。 由于本钱有限,经营香料、象牙、宝石的大店他们连门都没进,而檀木、鲜果因没有销售渠道,也不做考虑。 剩下的都是些土产、生漆、矿物之类的小店,林猛领着程曦一家一家地看过去。 合浦毕竟是南北通衢的要道,即便是私港,货物也琳琅满目。 常年跑海的林猛都看得眼花缭乱,不止一次觉得店里的东西不错,肯定能赚钱,但程曦却只看不说,似乎没有看上的。 逛了半天,林猛有些心虚了,劝道:“恩公,我们过两天就要返程了,不如先选一样,能赚就行……” 话未说完,程曦突然问道:“你们县里的粮价现在是多少?” 林猛一愣,赶忙道:“今年遭了灾,县里米价一石要九钱银,还未必能买到……恩公是想买粮?” 程曦微微点头:“这边的米只要五钱三一石,不到二百两就能买到三百石粮,价钱和利润都不错。” 林猛摇头:“恩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边的米价虽便宜,但番禺的也不贵。粮运过去,顶多卖到七钱左右。但这东西压舱,一船带不了多少,加上损耗根本不赚。” 第10章 同样是大港,番禺也有不少粮船,米价自然不高。千辛万苦运回去却卖不上价,岂不亏本? “谁说要卖到番禺了?区区三百石,一个县还卖不掉吗?”程曦反问。 林猛睁大眼睛:“难不成要自己卖?可是没人会做买卖啊……” 三百石不算多,但自己卖却太难。林家村都是渔民,哪有人会这个? “既然能收海货,自然也能卖粮,甚至可以用粮换别人手里的货。这样一来一回,利润就高了。”程曦解释道。 她虽没学过经济,但军事政治还是懂的。 在古代,粮食一直是硬通货,也是海贸的最大宗,而合浦紧邻的交趾国,自古以来就是产粮地,粮价有很大概率会一直保持低位。 如果长期经营,里面的赚头就大了。这不仅是钱的问题,更是影响力的问题,只要能掌握粮食的运输和贩售渠道,局面自然大大不同。 米粮不去番禺卖?林猛被程曦的主意惊呆了,但仔细一想,未必不可!即便是渔村,也要吃米,用米换海货或许比用银子买还简单些。 第10章 海货收得多了,可以直接拉去番禺贩卖,再换成棉布、杂货运到合浦,一来一回,赚得更多! 一时间,林猛脸都涨红了,激动道:“这法子好!我们得找个大粮铺……” 程曦及时打断:“店大欺客,不如找个风评好的小铺子。” 这种私港的大粮商,哪个不是几千几万石的运粮?说不定背后还有船队。 他们这三百石的买卖不但不会被看重,说不定还会引来打压,当然还是中小型的铺子更好。 林猛连连点头,立刻派人打听。 私港里的消息颇为灵通,不多时就打听到一家。是前两年才开的新店,铺面不大,但口碑不错,很多私船靠岸,都在那里补充粮食。 有了目标,还要面谈。一船粮不是小数目,自然要林猛这个船长出面。 交代了些细节,程曦跟着林猛前往那家“陆氏粮铺”。一进大门,掌柜立刻出来招呼。 听说他们要买三百石稻米,掌柜笑道:“客官来得巧,小店刚到了一批交趾新稻,小老儿做主抹个尾数,只卖五钱一石。三百石的话,一百五十两即可!” 林猛大喜,这比预料的还便宜!他看向程曦,见对方点头,才兴冲冲道:“那什么时候能交货?” 掌柜猜到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客官随时可来店里拉货。” 林猛又问:“不能送到码头吗?” 一船粮食,让他们取货有些困难,店家却有人有车,若是肯送,自然更好。 掌柜打量了两人一眼:“那就要今日交钱了。” 这就是先交钱后提货了,毕竟是第一次来这家店,即便对方口碑不错,林猛也有些迟疑,害怕一交钱就被人坑了。 一百五十两,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见他迟疑,程曦突然插嘴道:“交钱也不是不行,但要烦请掌柜立个契书。” 掌柜多看了她一眼,笑道:“小郎既然说了,鄙店自会立契。” 买卖立契书是天经地义的,然而私港不比别处,没有官府保障,要契书何用? 这里的买卖往往是钱货交易,只凭口头承诺。话虽如此,真要立契,商家也不会不给。能看懂契书的,都是会读会写的明白人,为了信誉,立个契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确定了交易,两人被请去喝茶,等掌柜在里间写契书。 林猛有些不自在,程曦却打量起这间店铺。能立刻拿出三百石粮食,它应该没有看起来这么“小”,还专门点出了“交趾稻”,难道店主跟交趾国有些来往? 只是家新店,有门路又有口碑,肯定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思绪稍稍发散,茶就喝得更慢了,一杯还没喝完,掌柜突然挑帘走了出来,对二人笑道:“让贵客久等了。鄙店东家正巧过来,听闻有贵客登门,想见上一见,不知可否?” 怎么买个米还要见店主? 林猛有些拿不定主意,转头看向程曦。程曦虽有些惊讶,但没有迟疑,干脆道:“烦劳掌柜引见。” 这间粮铺的店面并不宽敞,几步便走到了后堂。当门帘被掀开,坐在主位的男子抬起头时,程曦的脚步不由得一顿,心中泛起一丝恍惚。 无论是身姿容貌,还是衣着气度,那人都与这房间格格不入,仿佛一颗璀璨的明珠突然出现在昏暗的房间里,令人眼前一亮,心生震撼。 程曦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个多月了,见过不少人,也见识过各种古代的风物,但从未有人的存在感如此强烈,让她瞬间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迈步走进屋内。 那人见客人到来,起身微笑道:“在下姓陆名俭,是这家铺子的主人。听闻有贵客登门,特来一见。” 他的声音温和,目光清澈,对待明显是渔家打扮的两人也毫无失礼之处。 林猛从未被人如此郑重其事地招呼,一时慌了神,不知该说什么。 程曦上前一步,替他答道:“在下程曦,这是我家船长林猛,见过陆公子。” 陆俭似乎没有察觉到林猛的失态,自然而然地邀请两人入座。等茶汤奉上后,他笑着开口:“两位看着面生,可是第一次来海港?” 林猛是第一次当船长,神态自然瞒不过人,而程曦女扮男装,也不像跑海的人。 被一语道破,程曦并不在意,坦然道:“确实是初次前来。” 陆俭微微点头,又问:“那两位回程时是否会经过番禺?” 这问题有些古怪,程曦眉梢一挑:“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陆俭不再拐弯抹角:“实不相瞒,在下有急事想通知友人,但贼匪横行,断了海路。若两位能帮忙带个口信过去,并捎来回信,在下愿免除这三百石的粮钱。” 一百五十两银子,捎个信就免了?林猛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恨不得立刻答应。程曦却沉思片刻,问道:“这信可有时间限制?” “去程不能超过半月,回信最好在两月之内。”陆俭答道。 难怪他宁愿找陌生人带信,而不是选择陆路。从合浦到番禺,两月时间确实不够。 一百五十两银子虽然诱人,但往返两地需要经过海盗出没的区域,风险不小。唯一的问题是,他为何会选择他们? 程曦直接问道:“来往这条航道的船队不少,阁下为何选我们?” 陆俭微微一笑:“此事紧急,我信不过那些熟面孔。两位恰好到来,还买了一船的米,我才冒昧一问。” 这里面是否有什么利益纠葛?程曦反问:“你就不怕我们是骗子,拿了钱却不送信?” “若两位想做米粮买卖,合浦是天底下最划算的地方。若你们不愿在这里做生意了,自然可以毁约。再者,这钱也不是一次付清的,须得先压一百两,等你们送信回来再交付。”陆俭回答得干脆。 这番话既有威胁,也有利诱,但他语气平和,并不惹人厌烦。 林猛已经彻底心动了。风季尚未过去,若回程顺利,他们还有时间再跑一趟。而且这次获利颇丰,李牛和孙二郎估计也愿意再走一遭。 这样一来,他们岂不是白赚一百五十两?再加上利润…… 想到这里,林猛忍不住给程曦使眼色,程曦却不理会他,思索片刻后说道:“米钱不必免除,只要贵店能在粮价上打些折扣,这信我就帮着送了。” 这话出乎陆俭的意料,他微微挑眉:“就算给到六折,也要好几次才能赚回一百五十两吧?” 这是实话,不论按哪里的粮价,一船米都难以赚到这个数字。舍多取少,可不是聪明的做法。 程曦却坦然道:“下次就未必只买一船米了。” 这话里的含义耐人寻味。现在来私港的船队不少,只买一船米,很可能是几家联合,他只能动用一条船。如此情况下,他却有自信下次不止买一船,那就是有把握说服同伴,以后专营米粮买卖了? 第11章 陆俭自己就是开粮铺的,深知其中的门道。没有些实力,是做不动粮食贸易的,更别提如今海上还有贼寇,这种算不上“暴利”的生意,风险更大。 可这少年竟然不要明晃晃的银子,反而选了长久的生意?这胆量和见识,实在让人惊叹。 略一沉吟,陆俭笑道:“那若是贤弟带了几艘船运米,鄙人岂不要折本?” “若陆公子只送这一次信,自然不够划算。但若经常往来,多一个稳固的信使岂不更好?”程曦反问道。 这就是性价比的问题了。这次他能冒然选自己送信,那下次呢?米价打折虽说有些损失,但能培养一个商业伙伴,可就划算太多了。 生意越大,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就越牢靠,更别提这可是走私贸易,除了运粮,难道就不能运点别的吗? 第11章 深深看了眼那年轻得过分、也俊俏得过分的少年郎,陆俭笑道:“程贤弟如此胆魄,陆某倒是愿交这个朋友。今后只要是你的船,鄙店的米粮都按七折卖你,这价钱可比安氏的发船价还便宜了。” 安氏是合浦最大的粮食商号,其船队的发船价也是市面上最低的。比安氏还低,折扣可想而知。 程曦点头:“烦劳陆公子立契。”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合约了,只要陆俭署名,这契书拿到陆家的店铺都是管用的。先君子后小人,把契约放在信诺之上,这人倒是有些商人脾性。 以陆俭的目光,又岂能看不出这两人中是姓程的小子掌事,有这等头脑,掌控船队应该也只是时间问题。 微微一笑,陆俭并不废话,提笔写了起来。不多时,一式两份的契书写成,摆在了程曦面前。 那笔字端方中透着潇洒,就如其人,内容也十分利落,没有任何模棱两可的陷阱。读完,程曦道:“我不会用软笔,可否取一根鹅毛?” 他不会用毛笔,还是不想显露笔体?陆俭神色不变,只吩咐道:“把我的鹅羽笔取来。” 掌柜立刻转身出屋,不多时取了个匣子回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支造型优雅、笔尖镶金的鹅毛笔。 恐怕是沿着海路,从西方哪国传来的吧? 程曦也不客气,提笔沾了沾墨,利落地在两份文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把其中一份递还了回去。 那字居然不差,有章有法,锋芒毕露,就像专门练过的一样。 陆俭顿时打消了对方是在掩饰笔迹的念头,有些好奇这少年的来历了。见他写完想要还笔,陆俭微微一笑:“这笔放在我身边不过是个把玩的物件,还不如送给贤弟,物尽其用。” 程曦不在乎用什么笔来写字,但她在乎对方的结交之意,因而也未拒绝,道了谢便收下了。 笔不算什么稀奇东西,但从西洋来的,比寻常湖笔还要贵不少,偏偏这少年收得坦荡,并非觉得此物廉价,而是明白其价值,更明白自己的心思。 如此心性,可就让人赞叹了。 陆俭面上笑容更甚,又亲自立了卖粮的契书,与对方签过,约定明日由铺子送货到码头,书信和地址也会一并送去。 两边谈妥,钱货两清。程曦和林猛这才起身告辞。 等人走出了房门,身边管事忍不住道:“主人,把信交给那两个,会不会出纰漏?” 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这两个少年人明显是刚出海的,万一背信,可是要惹出大问题的。 “正因没有干系,才更稳妥。若他收了钱,我可能还要担心一二,如今却不必了。”陆俭淡淡道。 这私港中眼线太多,然而再怎么怀疑,也不会疑到一个进店买粮的新面孔上。而一个能提议立契书的人,必然也识字懂理,比渔夫、商贩要信守承诺。 只是这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冷静,不会被外物所惑,倒是个可交之人。 “那若是他们的船被盯上了呢?”管事仍旧不放心,多问了一句。 “从合浦出发的船,有不被盯上的吗?”陆俭反问,“这时还敢冒险出海的,想来也有些依仗。若信真送不到,再作打算即可。” 他需要的只是尽快送出消息,连回持都不重要,之所以提出两月回信,也不过是加一道保障罢了。 想起那少年锋锐的黑眸,陆俭隐隐觉得,他应该不像旁人想的那么弱,说不定两月之内就能再见。 如今他手上能用的筹码也不多了,若这少年真能冲破重围,安全回来,还能多带几条运粮的船,他就要多花点心思了。 大海上,不缺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的“豪杰”,但肯守诺的着实不多。若是可能,他倒是希望这小子能为他所用。 走出粮铺老远,林猛还有些头晕:“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咱们都有七折的米了?” 程曦神色未变:“要说动孙、李两家,此事才有利可图。” 粮食贸易讲究的是规模化,一艘船的运量远远不够。 “这还不好说!七折的米价啊,运到番禺都能赚一倍了,若是自己卖恐怕还能赚得更多!”林猛两眼放光,“等等,那好处岂不是让他们占了?” “没有他们两家,咱们的船也过不来。”程曦并不在乎分润,事实上,她想的是比利润更重要的问题。 思索片刻,程曦又叮嘱一句:“送信的事情暂时要保密,不能让外人知晓。” 林猛一怔:“孙叔他们也不能说吗?瞒着似乎不太好。” 回程还要两家一起呢,一句不提,好像有点过意不去。 “陆家是地头蛇,哪会缺人送信?偏偏选了咱们这种初来乍到的,里面应该有隐情。知道此事的越少越好,至少要离开合浦再说。”程曦看得明白,这位陆公子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害。因而在信送出前,还是低调为好。 林猛用力点头。恩公又聪明又厉害,还能写会算,只管听话就行! “什么?你们竟然买了一整船的米?!” 听到这个消息,李牛震惊不已,“你们不知道番禺的米价吗?从合浦运回去,能赚几个钱?如果本钱不够,也可以选择生漆、干果之类的抢手货啊。” 林家村的这几个小子也太不靠谱了吧?来的时候没钱,运了一船咸鱼也就算了,回去还要运米,这是生怕自己亏得不够多吗? 拼了命跑海,难道就是为了那点微薄的利润? 林猛听到这话,不乐意了,哼了一声:“谁说我们要去番禺卖米?这些米是准备拉回家卖的,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米价正高!” 秋收还要一个多月,确实是米价最高的时节。只有交趾稻一年三熟,才能打个时间差。 李牛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反应过来:“如果能就近卖,倒是个不错的买卖,就是太占仓了,一船能装的货有限。” 这也是运粮的最大问题,粮食太重,像他们这样的单桅小船装不了多少。 真正的海上运粮船都是千料巨舰,不是他们能比的。 程曦却开口道:“店家已经答应了,只要我们能赶在秋收前回程,粮食可以七折发卖。” 李牛吃了一惊:“真的?!” 七折啊!如果真能赶上,确实有利可图。而且就地发卖,价钱还能自己说了算,不必运到番禺任人宰割。 他还在琢磨,孙二郎已经开口:“如果顺风,来回用不了一个月,这事可行。” 现在是风向最好的时候,多跑一个来回也不算什么。 见孙二郎答应得这么快,李牛反而有些犹豫了:“话是这么说,但粮食好不好卖还不一定呢。我们没做过这买卖,而且满仓的话船开不快,万一遇上海盗就麻烦了。” 林猛赶紧道:“我们这不是运了一船回去吗?到时候可以先看看情况!” 他们还要再争执,程曦抬手止住了话头:“不急于一时,先返程再说。” 这句话让三位船长都冷静了下来。是啊,能不能再赚一笔,还得先过了这一关才行。 有了这个思量,众人干劲更足了,迅速整理起了货物。李牛和孙二开始催促装货,程曦也让林猛用剩下的钱换了些胡椒。 这可是南洋最热销的货物,一斤就要八两,等到了番禺,卖个十二三两不在话下。虽然赚不到翻倍,但性价比相当不错,而且分量轻,不占地方。 只是本钱太少,最终只买了五斤,小心翼翼地装了一箱,放在程曦的房间里。 第二天,陆氏按照约定把稻米运到了码头,还偷偷塞给程曦一个加了泥封火漆的小匣子。 这自然就是她要送的信件。程曦对匣子里的内容并不感兴趣,只问清楚了送信的地点,就把匣子收了起来。 到了下午,三艘船准备妥当,补足了净水和粮食,齐齐扬帆起航。 站在船头,林猛有些紧张:“回程真的会遇上贼人吗?” 在开船前,程曦已经跟众人说过了,回程的风险比来时更大,要根据三艘船的载重和战力重新安排阵形。 这话让三位船长都有些焦虑。要知道,现在他们船上带的可不只是来时的货物,还有用全部利润换来的新货。 如果被劫,那可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来时遇到过海盗,我们的船可能已经被盯上了。况且现在合浦局势不稳,风险自然更大。”程曦没有把话说死,但看看那位陆公子的态度,就知道回程不会太平。 更要早做准备,不能因为获利丰厚就放松警惕。 听到这话,林猛更加紧张了。好在有程曦压阵,孙二郎和李牛都是经验丰富的船长,三条船才能保持阵型,稳步前进。 就这么航行了两天,还没到罗陵岛的势力范围,瞭望台上就传来了警报! “红旗!是红旗!有两艘敌船!”林猛一眼就看到了旗语。 这不仅仅是两艘船的问题,而是两艘海盗船正全速向他们袭来,很快就能进入交战距离! 第12章 “鸣锣吧。”看着波涛中不断靠近的两艘大船,程曦下令道。 随着这命令,刺耳的锣声先后在三艘船上响起。 不论正在做什么,所有船员都奔出了船舱,拿起了竹矛和钩镰,或是两腿发抖,或是咬紧牙关,紧盯着靠近的敌船。 有一艘双桅船!李牛早早就看清楚了船型,只觉掌心冒汗,胸口如压了重石。 双桅船能载的船员本就更多,海盗船上又少有货物,很可能有三倍以上的兵力。按照那计策,当真能成吗? 然而心中忐忑,他嘴上仍旧高声叫着:“敌船只有两艘,我们有三艘!都给我打起精神,回去人人有赏!” 随着这振奋士气的呼号,敌船飞速接近,它的速度可比满仓的货船快多了,也没摆什么阵型,扯起风帆就撞了过来。 “避开撞角!”林猛高声大叫,舵手死命摇着尾舵,间不容发地躲开了对方的船头,两条船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响,船舷擦过船舷,狠狠撞在了一处! 只听轰隆一声,船只倾斜震颤,一条条带着铁钩的跳板甩了过来。 也是运气不好,他们对上的正是那艘双桅的大船,只见船舷处挤满了贼人,一个个挥舞刀棒,面目狰狞,尖锐的啸叫随着踩上跳板的踏踏声冲来,杀气扑面! 林猛浑身都在打颤,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这次的敌人比上次还多!父亲没能撑住,他能吗?然而有一道冰冷沉稳的声音,赶在了他前面。 “前排举镰!” 那声音压过了贼人的叫喊,压过了隆隆的心跳,也压过了胆怯和茫然。 早就被训练出条件反射的前排船员立刻举起了手中的竹竿。 跟训练时不同,所有杆头都带上了弯弯的钩镰,一半向上勾颈项,一半向下勾腿弯。血肉之躯,又岂能挡住白刃一勾? “啊!!!” 刺耳的惨叫声响起,有贼人从跳板上跌落,没入波涛。 若是没受伤,这些精通水性的海盗还有可能攀上绳索,继续抢攻,可是现在,他们只能捂住伤口,祈求血水流的慢些。 还有些根本连声音都没发出,就断了喉管。 四条跳板,两人一组就能守住,明明只要三五步就能跨过的距离,此刻却成了黄泉绝路! “别走跳板,直接翻过去!”海盗船上,贼人头目见势不对,高声叫道。 他们的船比那商船要大,完全可以一跃而下,何必死守跳板? 都是亡命徒,一丈来高的距离又算什么?立刻有赤膊的汉子纵身一跃,跳到了船上。双脚刚刚沾地,还未站稳,一道绿影就挥了过来,碧绿的竹矛正正插进了他的胸膛。 早已准备妥当的林家人已经扑了上来,给那些亡命徒致命一击! 第12章 就凭十来个毛头小子,还想挡住他们?!明明是只肥羊,突然长出了尖牙,那贼头气得两眼赤红,长刀一挥:“跟老子冲上去!杀光船上的人,货都赏给你们!” 就算折了人手,就算一时拿不下甲板,他们的兵力也是占优的!小小商船,拖也能拖死了!本就杀出了血性,又有头目带领,海盗们的吼声更大了,拼了命地往上冲。 一时间林家人节节败退,甲板竟然有被攻陷的迹象。 正在此时,一阵剧烈的撞击再次袭来,有船撞上了那巨大的海盗船!一心抢夺甲板,谁有防备?船身震动,海盗们滚了一地,还有些人直接从跳板或是船舷处跌下了海。 怎么回事?不是两条船被围,一条逃脱了吗,哪里又冒出的船? 几个海盗茫然望去,震惊地发现刚刚掉头脱离战场的那艘船又拐了回来,难不成他们是来救助同伴的? “持矛!抛!”李牛立在船头,大声吼道。 随着这一声吼,五条短矛抛了出去,都是叉鱼的好手,只一击就让数人当场毙命。 趁对方呆愣的功夫,两条跳板扔了过去,搭在了海盗船上。 李牛当先跃上跳板,冲了过去:“杀光贼子,占了这船!” 这才是他的任务。 若是敌船少,他们就要先避开战局,等敌人接舷后再前后夹击。 现在贼人的头目都跳上了林家的船,不正是反客为主的好机会吗?他们得快点才行,若是慢了,说不定林家就扛不住了! 好不容易抢上敌人的甲板,还没占据优势,自家的甲板先被人拿下了。 那群海盗一时都慌了神,有人尖声叫道:“先回去!别让人抢了船!” 听到这话,不少人都反身向回冲。这商船小,他们的船大啊!要是自家后路被断,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那头目倒是明白些,边挥刀砍杀边高声叫道:“别慌,先夺了这船再说!” 此刻他们人数还是占优的,若是转身回去,岂不两面受敌?还不如一鼓作气攻下这条船,再想怎么夺回自己的船。 然而他的吼声并没有传出去,甲板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都是海盗,平日指挥就颇为艰难了,何况这种危机关头?眼见这块骨头难啃,大家想的都是逃命,谁还肯留在船上厮杀? 然而不幸的是,李牛的手下已经一鼓作气杀了过来,横冲直撞来到了接舷的跳板前。这下可好,前后都是人,都用一样的钩镰长矛,转身想求一条生路的,反倒先送了性命。 “跑什么跑,都给老子杀啊!不想活了吗?”那头目急得浑身是汗,大吼叫骂。 他是来劫财货的,还用了双桅大船,岂能就这么败了?! 这一通乱杀,让围着他的两三个持矛者连连后退,那头目正觉得自己能杀出一条血路,谁料一股阴风自身侧袭来。 有人!他想要近身!也是身经百战,那贼头大喝一声,转身横劈,谁料来人身子一缩,竟然间不容发地躲了过去。 这么矮?是个少年人? 那头目心电急转,想要挥臂格挡,谁料对方手臂一探,一根短矛斜斜刺入,穿透了肋下软肉。只听“噗”的一声,那贼头就像被穿在了矛上的鱼儿,浑身僵直,嘴巴张合。 程曦手上一拧,猛力把矛抽了出来,鲜血泼洒而出。避开了血水,她提高了音量:“杀光甲板上的敌人!” 命令一出,几个守在跳板前的,也纷纷转身围了上来。 那些没能抢到回路的贼子顿时叫苦连天,原本就被长矛压得动弹不得,现在头目还死了,不逃等什么? 一时间,竟然有不少贼人“扑嗵嗵”跳下了海,向着仅剩的那条海盗船游去。 甲板的压力顿时小了,程曦见状立刻挑了几个还能战的,转身为李牛助阵。 此刻敌船上人也不少,一部分海盗冲了回来,协助留守的那批贼子拼死搏杀,战况略显焦灼。有了这支生力军,才算真正敲定了胜局。 这三条船打得出了真火,那边围攻孙二郎的贼船却生出了退意。 被人严防死守,死活冲不上去,眼看大船都要被人占了,现在不逃还有活路?这船上的主事人也算干脆,竟然连同伴都没等,掉头就走。 那些在波涛中挣扎的哭号,转瞬便被海浪声和欢呼声压了下去。 双手沾满鲜血,几乎握不住长矛,林猛扶着膝盖大口喘息,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然而,这次与上次不同,他们没有失败,他们活了下来!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很快,欢呼声在三艘船上回荡。 他们竟然成功占领了一艘敌船,还是一艘比自家商船更大的双桅船,这无疑是一场大胜! 听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林猛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用手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 爹,你看到了吗?我们也能战胜海盗,保护林家的船了! 李牛浑身是汗,衣服上沾满了血水,他猛地扯开褂子,狂笑道:“居然赢了!老子威风不减当年啊!” 他们到底杀了多少敌人?十个?二十个?这艘船上至少有五六十人,即便是年轻十岁,他也从未打过这样的胜仗! 这些可不是胆小的商人,而是穷凶极恶的海盗,他们竟然能杀人夺船,这不是大胜又是什么? 李牛目光一扫,看到站在船舵旁的身影,立刻大步冲了过去:“程小哥,这次我是真服了,你这法子太管用了!” 没错,对敌的阵形是程曦一手策划的。不仅有应对一大一小两艘船的策略,还有面对一条敌船、三条敌船时的应对方案。 至于三条以上的敌船,主要就是想办法逃命了,硬拼是拼不过的。 遇到敌人后,先用锣声下达指令,其他两位船长用约定好的锣声回应,这才有了林家和孙家的船留下应战,李家先逃的对策。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程曦不仅制定了应战策略,还带人硬扛下了三倍于己的兵力。 李牛不敢保证,换成是他的船还能做到如此。林家的船员大多是些年轻人,只比他们多练了半个月,竟然能这么厉害? 第13章 直到此刻,李牛才彻底服气了。如果没有林家这位恩公,他们就算出海,也未必能对付这样的强敌。 现在不但没有损失,还夺了一艘船,岂不是皆大欢喜? 面对激动的众人,程曦却冷静地摇了摇头:“敌人逃了一艘船,说不定已经回去报信了。还没到家,千万不能松懈。派人搜查船舱,三人一组,不能漏掉一个敌人。” 这份冷静让李牛回过神来。是啊,他们虽然胜了一场,但只拦下了一艘敌船,另一艘毫发无损,说不定已经回去报信了。 现在不赶紧收拾起航,难道还要留下来庆功吗? 李牛不敢耽搁,立刻安排人手搜查船舱。程曦则回到林家的船上,问林猛:“伤了多少?有人丧命吗?” “没有人死,但有四人重伤。”林猛脸色有些难看。 这四个人的确伤得很重,敌人一拥而上时,至少有十几个人冲了过来。既要守住跳板,又要围杀冲上甲板的敌人,局面一度十分紧张。 幸好程曦一直在后面,随时补刀,才稳住了局面,否则船早就被敌人夺下了。 “重伤的人在哪儿?我去看看。轻伤的也安排一下,等会儿一起包扎。”程曦二话不说,开始救治伤员。 她学过战场急救,擅长止血、正骨和包扎,对冷兵器造成的创伤非常有效。 这次林家的损失不小,重伤四人,轻伤更是人人都有,好在没有人丧命。 一群新兵能在这种烈度的战斗中活下来,已经是大幸了。而这一战后,他们也不再是懵懂无知的渔家小子,而是能上战场的士兵了,这对林家来说也是好事。 处理完伤员,孙家的船也靠了过来,程曦又通过跳板分别到孙、李两家的船上,帮忙救治伤员。 此时,俘获的船也清理干净了,又搜出了三个海盗,直接扔进了海里。 船上没什么货物,但食水充足,可能因为刚刚出海,还有些新鲜的熟肉,足够十几个人吃上几天。 既然如此,程曦与三位船长商量了一番,决定由她留在新船上,再从每艘船上抽调几个水手,先把船开起来。 有了这艘船,他们的船队就有了四艘船,其中还有一艘双桅大船,海盗没有几倍的兵力,是不敢轻易上前的。 经过这场损伤极低、收获极大的胜仗,众人对程曦言听计从。很快,一切安排妥当,船队再次起航。 不知是那艘逃走的敌船速度太慢,没能传回消息,还是海盗们觉得这根骨头太硬,没必要再派人来送死。 之后的航程中,他们再也没遇到敌人。即便有海盗船远远看到他们,也没有上前。于是,众人一路顺风顺水地绕过了最危险的罗陵岛,回到了虾子窝。 到这里就算到家了,但航行还未结束。孙家和李家的两艘船还要继续东行前往番禺,把拉回来的货物全部卖掉,而林家则要尽快卸下一船米粮,就近发卖。 当然,还要安排一些人修复抢来的大船,抹去海盗们留下的所有痕迹。 程曦二话不说,带上一箱胡椒和两个林家青年上了孙家的船,跟随他们一同前往番禺。对于这个决定,其他人也不觉得奇怪。 胡椒当然要运到番禺贩卖,这么贵重的东西,只有程小哥亲自经手才行。更何况从番禺回来后,他们还要再走一趟合浦,对于一手促成米价打折的程曦,众人也是毕恭毕敬。 虾子窝距离番禺不过两天的航程,第三天清早,船就靠了岸。与合浦不同,番禺周围有更多的岛屿,船只密布,也有不少能停船的私港。 他们抵达的就是其中之一,并非真正的番禺大港。 等船落了锚,程曦说道:“我想去番禺走一趟,看看行情。” 这个提议并不出奇,私港里鱼龙混杂,经常会压低货物价格。胡椒这种俏货,显然还是在大城中发卖更划算。 孙二郎也不矫情:“我们估计要三四天才能返航,程小哥可以自便。若有所需,我再安排两个兄弟随行。” 那场海战中,孙家的船上也有不少伤患,全靠程曦及时救治,孙二郎自然要承这份恩情。 程曦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带上林家那俩青年上了岸,租了辆驴车直奔番禺而去。 比起私港,真正的番禺城是另一番景象。官道上车水马龙,大半是运货的,也有赶路的马车。 挑夫、苦力们干瘦疲惫,面有菜色,商人们则个个身披绸缎,旁若无人地驾车而过。 即便朝廷施行海禁,朝贡船也要在番禺靠岸,更别提大大小小的海商、私船汇聚,能养出这么个港口贸易城市,真不奇怪。 交了城门钱,还额外贿赂了守门的卫兵,他们根本没有查验,直接放他们进了城。 陆俭给的地址并不偏僻,只花了半个多小时就找到了地方。程曦让林家人守在外面,自己带着那封信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杂货铺,店面不大,但货物种类齐全。程曦也不多问,直接对伙计说道:“请问杨掌柜在吗?我从合浦来,有事求见。” 听到“合浦”二字,伙计立刻警觉地打量了程曦一眼,见是个清俊少年,这才说道:“客官稍等。” 看着那匆匆离去的身影,程曦知道自己没找错地方。 片刻后,门帘再次挑起,一个青年走了过来:“我就是这里的掌柜,请问阁下是奉陆公子之命前来的吗?” 这掌柜比她想象的要年轻,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一股古怪的气息,不像是商人,反倒有些厮杀汉的锋芒。 可问题是,他也不像是当兵的,那他的身份就值得深究了。程曦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正是,陆公子托我转交一封书信。” 她把木匣递了过去。青年接过,检查了一番泥封,这才笑道:“烦劳尊驾跑这一趟,陆公子可还有别的吩咐?” “他托我带个回信。”程曦干脆地说道。 第13章 这话让姓杨的掌柜挑了挑眉,但他很快微笑颔首:“那请稍等。” 这态度让程曦察觉到,“回信”其实并不重要。难怪那位陆公子要求必须在半月内把信送到,回信却可以拖两个月之久。 不过这些与她无关,那七折的米才是她的目标。 没人奉茶,程曦在大堂里站了十来分钟,杨掌柜才走了出来,递回同样密封的木匣:“回信在此,有劳了。” 程曦面不改色地收了下来。 见她收好木匣,杨掌柜又笑道:“远道而来也不容易,若是贵客瞧上什么东西,我能做主给些折扣。” 这听起来像是客套,实则是在赶人。看来这位掌柜对信使并不放在心上。 程曦打量了周遭一圈,突然说道:“贵店收胡椒吗?” 送个信还要顺道销货,这是要把口头上的实惠吃进肚里? 杨掌柜讶然挑了挑眉,笑了出来:“小哥这性子,我东家定然喜欢。也罢,多少胡椒,拿来瞧瞧。” 这话像是亲近拉拢,却莫名有些轻佻。程曦并未理会,出门取了那箱胡椒,递到杨掌柜面前。 对方掀开盖子细细闻了闻,又尝了两颗,才说道:“倒是不差,十五两一斤如何?” 这比市价高出不少,不过才五斤,让也让不出多少,只当卖个人情了。 程曦自然也明白对方的意思,但能多赚两个,何乐不为呢?而一个杂货铺子,连胡椒这样的调料也收,经营的业务显然比她想象的还广,也不知这店的东家究竟是什么来历。 没有废话,胡椒拿去称重,七十五两纹银到手。程曦也没有多停留的意思,拱手告辞。 有了钱,她也没在城里多待。 番禺城里的东西肯定比私港的贵,犯不着在这里进货,一行人便直接出了城,打道回府。 一个来回才花了半天功夫,等程曦回到船上时,李牛都露出了讶色:“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番禺可是好地方啊,花娘那么多,不留一晚?” 没等程曦回答,孙二郎先呵呵一笑:“李兄怕是不知,长相俊俏的,并不稀罕花娘。” 李牛顿时吹胡子瞪眼:“孙二你什么意思?老子早年也俊俏得很,不知多少姑娘哭着闹着要跟老子睡呢!” 一群海上漂的大老爷们,开个黄腔还不是顺口的事儿? 当然,这也是死里逃生,又赚了大钱,两人想拉近关系。 心里明白,程曦却没有接话,而是说道:“这次我来番禺,是替粮铺的老板送信,如今信已送到,还要送个回信。” 听到这话,两人都安静了下来。李牛皱起了眉头:“你提议再走一趟,是为了送信回去?” 孙二郎则想了想才说道:“那七折的米价,难不成是这么谈下来的?” “正是。”程曦用两个字回答了两人的问题。 这下李牛可惊了:“什么信,竟然给你七折的粮价做报酬?” 这铺子的老板莫不是疯了?还是里面藏了什么阴招,等他们上当? 第14章 程曦摇了摇头:“他原本是想免去一船的粮钱,我没答应,这才改成了折价。只要是我带去的船,都可以按这个价码买粮。” 李牛一下哑了嗓。 这,这不是便宜了他们?如果直接拿钱,好处都落在了林家和这小子手里,管他是多是少,赚了再说。 可是换成折价,来多少条船才能装多少的粮,他们出船出力,自然也要分润,这就是一家赚钱和三家赚钱的区别了。 现在直言这些是送信得来的好处,简直让他不知说什么好。 孙二郎却突然说道:“会花这么大价钱,怕是那粮铺的主人也不简单,会不会惹上什么祸事?” 这一问可真是老成持重,程曦微微一笑:“出海的风险还不够大吗?罗陵岛都敢过,冒点险还是值得的。” 这话有些狂妄,但却戳在了孙二郎和李牛心底。跑海哪有不冒险的?现在可没有镇海大将军守着了,将来还不知冒出多少贼匪,多少大豪。 而想要撑起身家,钱总是少不了的,如果这条粮道能做起来,别的不说,至少他们不会被官府逼得冒死一搏了。 李牛磨了两下牙,突然说道:“等回去瞧瞧猛子那边粮卖的如何了,如果真能销出去,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他原来才是嘴最硬的那个,现在也松口了,可不就是想明白了吗。 单打独斗终究难以持久,唯有依靠乡亲朋友,才能确保生意稳妥。 孙二郎点头赞同,随即补充道:“我家的货物已经售罄,这一趟总共赚了三百八十两。之前多亏程小哥帮忙救治兄弟们,我愿意多分两成,给你七十六两。” “嘶!”李牛听到这话,不禁咂舌,这可是多出了半成啊! 虽然他们确实受益良多,但那一战也让李牛深刻认识到训练的重要性。若不是程曦的指点,他们可能早已葬身鱼腹。因此,多分半成也不为过。 想清楚得失后,李牛也拍腿道:“我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半成我也出了。我的货还没卖完,但利润至少有四百两,这八十两程贤弟就别推辞了!” 这样一来,程曦的资产一下子多出了一百五十多两,再加上林家至少六成的分成,她的本钱翻了好几倍。 然而,程曦看重的并不是钱。她思索片刻,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出海。既然多了一艘大船,我可以出资备货,你们三家负责补充船员。到时候的利润,我占四成,你们三家平分。” 李牛眼前一亮,这主意不错!那一战三家都出了力,但功劳最大的无疑是林家和程曦。因此,船怎么分都不太合适,分成三份或四份都不方便管理船员。 但现在把船划到程曦名下,由她出资备货,三家共同出人,一起分润,谁也不会抱怨。 出海自然是大船更有优势,而程曦无疑是所有人中最擅长指挥的。 让她掌管最大的船,显然比待在林家的小船上要好。 短短一句话,就把所有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连李牛这种眼高于顶的人也不禁赞叹:“还是程兄弟考虑周全!” 李牛点头同意,林猛自然站在“恩公”这边,孙二郎微笑道:“以后我们就全听程公子调遣了。” 这态度与李牛有所不同,有点听命于人的意思。 李牛没想到孙二会变得这么快,但他毕竟是十几年的老船长,岂会甘心对一个年轻人唯命是从?他哈哈一笑,装作没听懂。 大事商量妥当后,几人各自清货进货,为下次出航做准备。 程曦在私港转了很久,最终与一位不打算南下的客商谈妥,接了一船棉花和棉布,对方还承诺送货上门,省去了不少麻烦。 这笔买卖的价钱相当可观,光是预付的订金就掏空了程曦的口袋,剩下的还要等林家那边卖了货,还她分成才能补齐。 但这价钱再贵,也是捡漏。那船棉花原本是打算运往合浦的,突然冒出的海贼让船主心生退意,想赶紧出货走人。 这一船货要是运到合浦,利润翻倍不止,分到的利润更是惊人。 李牛也服气了,刚赚到手的钱还没焐热就舍得全投下去,连他都不敢这么做。 果真是艺高人胆大,有本事的人,心气也跟旁人不一样! 这样一来,重新启航的准备就差不多了,几人也不耽搁,直接载着新补的货物返航。虽然大家动作麻利,但一个往返也花了七天。 回到虾子窝,还没提大船的事,就见林猛满面红光地迎了上来:“恩公,米都卖完了!最近县里米价又涨了些,咱们卖九钱一石,大家都抢着买!还有些没钱的,直接用海货抵了,价钱比收来的还便宜!光这一船,就净赚了一倍!” 扣除海上运输的损耗,确实赚了一倍。谁能想到,区区米粮也能赚这么多钱? 程曦微笑道:“秋收还没到,赚得多也是应该的,等换了七折的米,利润还能再提一提。” 李牛忍不住与孙二郎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眼中都压不住喜色。 跑海利润虽高,但他们这些小本买卖,其实算不上暴利,能赚到七八成已经是天幸了,更多时候也就赚个五成左右。 现在米都能卖出翻倍,岂不是一条金光大道? 跟着个脑子灵醒的,果真亏不了! 林猛更是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这一来一回,次次都赚了翻倍,去时只有一百两的本钱,回来直接变成了四百两! 要知道他们可是山穷水尽,差点落草为寇,没想到平白多出了个福星。 这三百两的纯利,哪怕只分四成,也赶得上之前跑一次海的获利了,实打实地救了他们全村的性命!这还不算完呢,若是再走一趟,说不定还有更多的钱,他们也算彻底翻身了! 想到这里,林猛赶忙又道:“咱们的船货备得差不多了,就是那条大船还没备货,附近海货都被掏空了,怕是一时半会儿筹不齐。” “无妨,我已经寻了一船棉花,那船主也跟过来了,找人去搬货就行。我跟两位船长也商定了,大船由我出资备货,你们三家出人,利润我占四成,其他平分。只看林家的意思了。”程曦道。 然而听到这话,林猛赶忙摇头:“那怎么成?!人是恩公练出来的,船是按恩公的法子打下来的,现在货也是恩公备齐,怎好把便宜都给我们占了?这两成林家可不能要!” 李牛在一旁听着,简直嘴都要气歪了。你不要分润,我们还是要的啊!这么说话,让他们的脸往哪儿搁?而且打仗各家都是出了人的,也不能都说是一个人的功劳吧? 正琢磨着要如何反驳,程曦已经先开了口:“跑海可是要搏命的,哪有让人白出力的道理?这次大家都是单独备货,就不必多言了。如今局势,通力合作绝对要胜过单打独斗,咱们也算绑在一条绳上,越是心齐越能成事。” 这番话倒是把林猛劝住了,也让李牛松了口气,一旁的孙二郎却忍不住多看了程曦一眼。 他听出了话里的深意,这次不必多言,那到了合浦,合力运粮后要又如何分润呢? 而到了那个时候,又是谁说了算呢? 也许这年轻人在谈妥七折的粮价时,就想到了这个,而等到一战退敌后,已无阻碍。 将来这三家,必然是一个人说了算的。面对这结果,孙二郎并不排斥。 就如程曦所言,如今的局势,单打独斗是活不下来的,唯有并肩协力,才能不被大浪掀翻。 而这时,就需要一个厉害的主事人。 他执掌孙家的船也有数年了,从不敢肆意而为。这少年人只出海一次,就摸到了旁人没想过的路,有了旁人想不到的靠山。这样的人,是值得追随的,且越早越好! 目光从那人身上划过,孙二郎暗暗叹了口气。真可惜,最初遇到这少年的,怎么不是他们孙家呢? 既然都谈妥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卸货、装货,补充食水,安排老练的水手操持大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三家都派出了最能打的前往新船,加上程曦这个“总教官”,让这艘新船一跃成了船队中最强的战力。 也正因此,程曦又专门设计了一套以这艘大船为核心的战术,进而使它成为了船队的主心骨,也就是真正的“旗舰”。 等一切安排好,众人不再耽搁,立刻扬帆启航。想要赶在秋收前运来稻米,可要抓紧时间了。 有了这艘双桅的大船,情况果真不同了,一路上竟然没遇到任何拦路的海盗。 往往是瞭望台上刚刚示警,就又解除了警备,看来对于这群贼子而言,他们的威慑力又有了进一步的增强。 也是,之前朝廷打击贼匪,烧了不知多少双桅大船,现在还有实力开出这样的船,基本都是有点背景的,谁敢轻易去找麻烦? 正值风季,又无阻拦,船队没什么波折就返回了合浦。抵达私港后,就要谈买卖了,李牛立刻表示想跟程曦一起去见那粮铺老板。 第15章 第14章 “都要一起运粮了,咱们是不是也一起去见见那位陆公子,也好给程兄弟撑个场面。”李牛话是这么说,但心里打什么算盘大家都明白。 光让程曦带着林家人去,运粮的事情岂不全得听他们说了算了?怎么也出了一条船,李牛可不甘心就这么交权。 程曦还没开口,孙二郎先皱眉训斥道:“这事是付公子谈下来的,你插什么手?” 这话李牛不爱听,哼了一声:“若是没船,还运个什么粮?再说了,这不是碰巧遇上冤大头了吗,哪能是一个人的功劳?” 孙二郎冷冷道:“若是让你碰上,会选七折的粮价吗?更甚者,你会选择进粮铺买粮吗?” 这话让李牛一噎,有点被问住了。的确,若是让他来选,是万万不会舍弃那一百五十两银子,反倒花心思谈个七折,分润给旁人。 同样,他也不会想到运粮回去,就地发卖,赚那个差价。若不是这姓程的小子,确实碰不上这样的好事。 可是让他彻底放权,听任个少年郎差遣,李牛又不甘心。现在林家、孙家都对这小子唯命是从,他若不再强硬点,整个船队就要被人占了啊! 这幅不情不愿的模样落在程曦眼底,她思索了片刻,突然道:“两位跟去也无妨,运粮本就是三家联手,你们也该知道内情。然而谈买卖最忌内讧,一旦让人瞧出吾等心思不齐,说不定就要生变。因而你们不能擅自开口,更不能露出不满,有什么问题哪怕回来说,也万万不能在外人面前坏了船队的名头。” 这话让李牛眼前一亮:“看你说的,咱们也是做惯了生意,哪能不知轻重?只要能跟去,我定然闭紧了嘴,一个字都不乱说!” 孙二郎深知这李家掌舵人的脾性,还有些忧心,林猛却觉得问题不大:“反正到了也是恩公才能跟陆公子谈,咱们只要听着就好。” 见众人都答应了,孙二郎皱了皱眉,也不再废话。按理说大家该即刻动身,谁料程曦却先让人去了陆氏粮铺,问问他们的东家在不在铺子里。 没过多久,陆氏的掌柜跟着一起回来了,见到程曦就笑道:“未承想程小郎回来的如此快,我家主人如今不在码头,可否请您过府一叙?” “烦劳掌柜了。”程曦答得利落。她就猜到那位陆公子不会守在间小铺子里,而对方掌柜亲自来请,也给足了脸面,哪有不去的道理。 程曦答得淡定,林猛也不觉得有多奇怪,剩下两位船长可就有些吃惊了。 怎么还要登门拜访,这铺子的主人也太拿大了吧?这是做生意的样子吗? 只是人家来都来,还专门配了马车,不去也有些不妥的样子。李牛低声道:“那咱们要不要带些人过去?” “咱们是谈生意的,又不是去打架,带那么多人做什么,只四人过去即可。”程曦微微一笑,浑不在意。 见他如此有把握的样子,李牛抓了抓脑袋,也不吭气了,四人直接上了马车。 陆府的马车并不奢华,内里却是十分宽敞,还摆着食盒的小桌。 不过此刻谁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情,李牛的眼睛飘来飘去,时不时看看外面再看看众人,孙二郎则半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程曦可不管这些人,只挑开车帘辨认道路,观察来往行人。 路上人并不多,大多都灰头土脸,衣不蔽体,也有些骡车或是牛车,但是马车极少,他们坐的已经相当不错了,见到的行人都纷纷闪避。 看来这地方不富裕啊,跟番禺城简直是天壤之别。合浦毕竟不是法定的通商口岸,没了朝廷支持,所谓的港口城市也不过是个大点的渔村罢了。 而走私得来的利益,是永远没法在正经的渠道流通的,只会导致更严重的市场衰败和两极分化,富者越富,穷者越穷,就如她眼前所见。 程曦心头感叹,却也没有多言。就这么走了近一小时,马车才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当看到那粉墙黛瓦的大宅时,李牛眼都直了,吞了口唾液,小声道:“不是个粮铺主人吗,怎地宅子这么大?” 这横竖都瞧不到边的院墙,就算不是在城里,也是个豪宅了啊。 这位真的是做粮食生意的,而不是走私盐的吗? “陆公子可能有些背景,你们说话小心点。”这座宅子并没有让程曦感到意外。 实际上,她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上次见面时,她对陆俭来说只是个送信的小角色,这次却要成为长期合作的伙伴了。 能这么快在危机四伏的海上走一趟,无论从情理上还是实际上都得重视,试探和威慑也是难免的。在这个阶级分明的社会里,摆出阶级身份最能震慑人,这样的下马威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 看到这少年面不改色,一旁的掌柜心中有些惊讶,压下好奇心,他客气地带着几人进了大宅。 既然是豪宅,自然不会在装潢上吝啬,但这宅子却修得素雅,没有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反而曲径通幽,移步换景,颇有江南园林的风味。 三位船长此刻已经不敢大声喘气,连走路都有些别扭。他们欣赏不了这种风雅,但再没有铜臭味的雅致,也是用钱堆出来的。 这种深入骨髓的“贵气”,反而让他们心中忐忑,没了底气。这哪是富豪的宅子啊,不会是某个世家公子的府邸吧? 就这样一路战战兢兢地来到主院,进了厅堂,见到座上主人时,李牛简直后悔跟来了。这家主哪像个商人?分明是个贵人啊! 陆俭笑着请众人落座,让仆役奉上茶水,这才说道:“贤弟回来得这么快,倒是让我吃了一惊。” 不像其他三人畏畏缩缩的样子,程曦坦然取出了木匣:“信已送到,幸不辱命。这里是杨掌柜的回信,请陆公子查验。” 仆从立刻接过匣子,递到陆俭手边。他也不在乎有外人在场,拆了泥封扫了一眼,笑着放下:“贤弟帮了大忙,愚兄感激不尽。” “陆公子客气了。我们本来就是顺路,不过是举手之劳。”程曦坦然道。 再怎么顺路,肯定也有些波折,海盗横在中间,风险自不必说。 偏偏那少年没有一丝居功的神色,就像真的只是“举手之劳”一般。 陆俭笑了:“这份情,陆某还是要承的。这次贤弟来合浦,准备运多少米粮回去?” “大约二千石,不知铺里可有现货?”程曦问道。 这么多粮食,能装四五条船了,陆俭微微挑眉:“贤弟是打算一次运回去吗?” “不错,这次船队一共来了四条船,我那条还是双桅的,其他三位船长也随我一同来了。”这时,程曦才向陆俭介绍起众人。 互相引荐其实是见面时就应该做的,但两人都没有遵循礼仪,此刻再提,倒有些像介绍手下了。 偏偏程曦举止自然,似乎毫无察觉,这让陆俭多看了那三人一眼。然而再怎么观察,陆俭也没在三人脸上发现任何不悦,反而显得诚惶诚恐,忐忑不安。 明明是一样的衣着打扮,最年轻的那个非但没有拘谨,还能让这些跑海的汉子们马首是瞻,其中的意味值得深思。 看着那比自己还俊俏许多,称得上“貌若好女”的少年,陆俭唇边的笑容更深了些:“既然贤弟想要,我这边自然能凑齐,价钱就按每石三钱五算好了。” 五钱的七折,可不就是三钱五吗?明明是说好的事情,但听到这话,李牛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千石啊,也肯给七折?这一口气就让了三百两,对方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还真是豪气冲天啊! 孙二郎和林猛也有些动容,程曦只微微点头:“我们还要几天时间清仓,可以先签了契,等准备好了再付款提货。” 这少年还是把契书放在前面,陆俭含笑点头:“自无不可。” 有管事代劳,两份商契很快写好,陆俭提笔签押,程曦也取出了鹅毛笔签名。 看到她手里的鹅毛笔,李牛都惊了,不断朝孙二郎使眼色,眼睛里明摆着一串问号。 程小哥还识字?这笔瞧着挺贵啊,也不是毛笔,莫不是西洋来的宝贝? 当然,这番急切心思孙二郎全没看懂,只狠狠瞪了回去,让这家伙消停一点。 签了契书,事情也就谈完了,陆俭又问道:“有了米粮压舱,程贤弟还准备买些什么?说不定愚兄也能帮忙牵个线。” 这二千石米,不过七百两银,他们的船队可是有四条船,只要没有空仓,就绝不止这点本钱。 程曦道:“还没想好,我打算先看看胡椒行情。” 船都是有载重的,这两千石的粮食足够装满四条船了,剩下也只能买些轻便不占地方的东西。 别的货物程曦不会分辨,胡椒却是经常吃,也能尝出好坏。 就算没法卖出十五两的高价,总也是抢手的好货。再说了,买得多了,说不定还能便宜呢。 第16章 谁料听到这话,陆俭却讶然道:“贤弟居然打胡椒的主意,不怕惹上长鲸帮吗?” 听到“长鲸帮”三字,李牛、孙二郎和林猛三人齐齐变了脸色,程曦却没露出任何困惑或惊愕的表情,只正色问道:“小弟孤陋寡闻,还望陆兄赐教。” 见他神色,陆俭顿生好奇。像长鲸帮这样的海上大豪,别说是跑海的船长了,就算是海边小儿也该有所耳闻,听他提起,该表现得跟那三位船长一样又惊又惧才对。 偏偏这少年毫无讶色,也不畏惧,反倒认真求教。 难道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号?那他究竟来自哪里,又是如何当上一支船队的主人呢? 思绪飞快在心底掠过,陆俭面上未变,笑着解释道:“长鲸帮在海上纵横十载,是一等一的大豪,凶残成性,杀人无算。也是邱大都督到来,才把他赶去了南洋。 结果不知怎地,让他们抢下了胡椒的通路,如今合浦的大宗买卖都是其一手操控,若想染指,恐怕会被盯上。” 这就不只是海盗了,还兼任商帮,程曦微微皱眉:“胡椒可是大宗买卖,只一个匪帮就能垄断?” 这可是常用的调味料了,要多大规模的船队才能彻底把控来源? “垄断自然谈不上,亦有商队会前往南洋运货,只是他们不会在合浦停留,一般都直接东行了。”陆俭解释道。 这下程曦彻底明白了,合浦算是长鲸帮的势力范围,在这边进行胡椒贸易,都要受他掌控。买个十斤二十斤可能没人过问,但真要按“石”来进货,恐怕就要被盯上了。 这样想来,当初自己在番禺卖胡椒时,那个杨掌柜的表情就有些古怪,怕也是知道其中缘由吧。 只是林猛、李牛这等沿海小船长从未接触过香料生意,没人提点这些弯弯绕绕,她才会疏忽了。 心中明了,程曦道:“多谢陆兄提醒。那若是想买香料,选哪种更好呢?” 他竟然大大方方来问自己,陆俭唇边笑容更深:“丁香、肉豆蔻皆被番商控制,就算合浦价格也不低,安息香或是沉香倒是可以考虑。若不选香料,换成樟脑、虫胶也是不差的。” 番商?是西方商队吗?他们竟然已经控制了丁香和肉豆蔻的渠道,那么距离掌控海峡,乃至前往这边开展贸易还要多久呢? 然而思绪刚刚升起,就被程曦压了下来。这世界毕竟不是她所知的,更不清楚历史发展和地理环境,眼前的生存和发展才是关键。 轻轻吐了口气,她点头道:“小子受教了。若无陆兄指点,怕是要走些弯路。” 他这表情,不像是打算全听自己的。陆俭也不戳破,只道:“既然跑海,这些贤弟迟早也会知道,倒是我好为人师了。” 这一番客套,正事也算全部说完了,程曦起身拱手:“既然如此,吾等就不搅扰陆兄了。若是再有书信,送去码头即可。” 陆俭讶然:“怎地要走,不留下用个饭吗?” 第15章 “码头上还有一堆事情,不好耽搁,陆兄见谅。”对方设宴款待的话,程曦自己当然没问题,但身边三位船长就难说了,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见他执意要走,陆俭也起身道:“下次稻熟就要等岁末了,贤弟再来,可务必要喝上一杯才是。” 这看似热情,却也是试探。交趾稻一年三熟,正好跟两熟稻的时间错开。这一次的新稻他们没有错过,那下一次的呢? 程曦也笑了起来:“一定一定。” 有这么一大笔稻米压着,近期他们应该是不会再出海了,而且回去以后,还要应付最好的捕鱼季节和前来征税的官差,也不能让青壮都飘在海上。 下次恐怕还真要等年底了。 两句话敲定了下次交易,两人含笑道别,陆俭还亲自把人送到了院外。 等人转身告辞,陆俭并未立刻进屋,而是微眯双眼,看着那腰身挺直,步伐飒飒的背影。 他请这小子前来,原本是想称量称量对方斤两,顺便施一个下马威,未承想反被做了筏子。经此一役,跟在那小子身后的三位船长怕是唯命是从,不敢反抗了吧?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要何等出身才能如此沉稳老辣,神思敏捷?说他像个见多识广的世家子,可是偏偏其人的举止作态,身姿胆魄,皆有股兵家子的味道。 可是哪个出身将门,才貌出众的少年,会沦落到跟一群走私的渔民混在一处呢?实在是让人费解。 不过如此一来,这人就更有笼络的价值了。陆俭微微一笑,运粮简单,卖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尤其是想抛开大粮商自辟粮道。 唯有撑过这一遭,那小子才算有了成为座上宾的资格,届时计划中也可以再加一枚棋子了。 一行人出了陆家大宅,李牛这才喘了口粗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膛:“这陆家竟有这么大的排面,老子都快坐不住了!” 他一个跑海的渔民,顶多在番禺城里见到过几间豪宅,哪曾进去过?刚才坐的那椅子上都铺着绣了花的缎子,他屁股都不敢往上放,生怕污了人家的座椅。 还吃饭呢,到桌上肯定筷子都不会使了! “这陆氏恐怕不只是个粮商。”一旁孙二郎也忍不住道,“随手能拿出两千石的,岂会是简单人物?” 大粮商必然也是大地主,放在乡里起码也是当地一霸。 更别提那陆公子根本就不像是乡绅,一身贵气逼人,这等人物会只在私港开个小小粮铺吗?事出蹊跷,必然是有所图的,怎能不让人心惊? “不论他身家如何,现在手头都没有船,更没有合用的人。只这一点,就对咱们有利。”程曦答得干脆。 这话让三人都愣住了,李牛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说,可以找他做咱们的东主?” 海上的大船队,往往都靠山。需要进货的渠道,需要销货的门路,甚至需要人提供兵器钱财,用来养船养人,也唯有如此,才抵御风浪和海贼的夹攻。 他们现在不过是小打小闹,是挣一口活命钱,若真靠上了个家大业大的,岂不要改头换面? 谁料程曦却摇了摇头:“不是东家,是生意伙伴。” 这词有点拗口,但不难理解。这是不肯认主,要跟人家谈条件?那样的豪富啊,他们凭什么啊? 然而话到嘴边,就连李牛这样的性子,都忍不住吞了回去。 如果是他们三个,自然没法跟人家平起平坐,但是程曦不同啊!第一次,李牛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少年。那样的豪宅,那样的家主,他也能谈笑风生,半点不落人后。 能打能杀不奇怪,还能读能写,能说会道,面对贵人也不露怯,这到底是个什么出身?林家捡来这恩人,怕也没他们想的那么简单吧? 而一想到此处,之前所有的不忿登时烟消云散。李牛深知自己的本事,也明白遇上大事,他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 能顺利出海赚钱,已经是运道不差了,现在一个大机缘摆在那儿,难不成还要因点小心思错过吗?既然人家有能,老实听命就行了。 李牛脸上的神情变化,程曦全都看在眼里。今天的下马威,吓到的不是她,而是随行的三人。 她太年轻,又孤身一人,即便有林家撑腰,也难以服众。 赚的钱越多,这个小团队中的矛盾就会越大,将来为了利益纷争散伙都有可能。她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这支船队了,怎能坐视不理? 而现在,这三条船,三家人,因运粮被牢牢绑在了一起,又因为陆俭这个出人意料的“贵人”产生了畏惧和期盼。 那她这个能“撑得住”的,自然会成为主心骨,成为他们依靠的对象,也就有了归心的可能。 程曦并非经商出身,也没有太多的商业理念。然而作为突击队成员,又是队中少见的女性,除了救援任务,她的确参加过不少需要掩藏身份的行动,接触过各个阶层的人。 从毒枭到权贵,从富豪到军阀,研究他们的心理和行事作风,以及那些异于常人的手段。 只论处理事务,体察人心,她并不比旁人差。 如今目的已经达到,程曦微微颔首:“先回去吧,尽快卖光货物,运粮上船。等到下次回来再深谈。” 回到码头,三家开始着手清货。须知私港上向来以物易物居多,想要把四条船的货全换成白银并不简单。 还好运粮也不需要那么多本钱,那么把一批货物换成更轻便保值的东西就成了最佳选择。 东南亚的纺织原料十分匮乏,又盛产香料,除了粮食运输外,最热门的就是这两种大宗商品。 而她有一整船的棉布,用来换香料可不就恰到好处了吗? 也正因此,程曦才会向陆俭询问香料行情,谁知会得到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合浦的胡椒生意被垄断了,甚至整条贸易通道都有被掌控的可能,这可完全打破了程曦的计划。 第17章 她原本还准备把胡椒当成副业经营,毕竟这东西利润稳定,又不压舱,是粮食贸易的极好辅助,要是将来能从东南亚进货,收益肯定也不小。 一石米大致有六十公斤,才三五钱银子就能买到,一斤胡椒则卖到了八两银,其中兑换率可想有多惊人。 而且胡椒这玩意价格恒定,运到番禺至少有六七成的涨幅,就算排除现代物流和种植面积增加带来的价格浮动,也贵得离谱,其中的利润必然是个天文数字。 这么好的生意,怎能不让人心动呢?思索良久,程曦还是决定亲自去探探情况。 关乎未来发展,哪能只听别人三言两语就做决定? 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衣衫,程曦再次来到了上回买胡椒的店铺。 这家店是私港最大的香料铺,也是唯一一家贩售胡椒的店铺。程曦原来以为这家店是靠价格打压才独占了市场,现在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迈步进入大堂,跟上次一样,连个凑上来搭话的小二都没有,须发花白的掌柜更是端坐柜台后面,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愧是垄断行业的服务态度,程曦见怪不怪,走上前问道:“掌柜,店里可有胡椒?存货多吗?” 后半句口气太大,那老掌柜却不放在心上,只是慢悠悠道:“八两一斤,一船可买十斤。” 他用的计量可不是“人”,而是一条船。程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若是船多呢?能多买些吗?” “超过二十斤,每斤十二两。”老掌柜边翻账簿边答,有些漫不经心。 十二两,这放到番禺也赚不了多少啊。果真是为了避免有人大量运输,分薄自家的利润吧? 心中若有所思,程曦却皱眉道:“那若是按石卖呢?多钱一斤?” 一石可就不是个小数目了,这句话也终于让那老掌柜抬起了眼,精明锐利的目光在程曦面上一扫,他冷冷道:“若是按石,得你家主人来谈。” “若我能做主呢?”程曦装出一副不耐的神情。 “航道和全船人的性命,你也能做主?”老掌柜呵呵一笑,目露讥讽。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深了,难不成想要深入胡椒买卖,就必须听从长鲸帮的调遣?得为他们运货,听他们指挥,乃至把全船人的性命都赌上,成为海盗的一个分支? 程曦抿了抿唇,一下放低了音量:“那我买十斤胡椒。” 老掌柜冷笑一声,对小二抬了抬下巴:“给客人称十斤胡椒。” 似被他震慑了,那少年郎也不再多话,挑选了十斤胡椒,扔下银子就匆匆离去。对于这落荒而逃的家伙,老掌柜也不在意。 不打听打听就跑上门的愣头青,他一年不知能碰上多少,几千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长鲸帮的势力是一个小小船队能应付的吗? 不自量力的东西!掌柜哼了一声,舔了舔手指,继续翻看起账册。 出了门,程曦轻轻舒了口气,看来胡椒生意情况真的不容乐观。这基本上算是锁死了合浦的港口贸易,一旦有人生出大规模贩卖胡椒的念头,必然会被长鲸帮盯上。 不是被强行拉入团伙,就是被定点打击,不给活路。 面对这样强横的势力,唯有进行大宗贸易的船队,才有可能穿过封锁,从货源地低价购入商品,说不好还要跟长鲸帮达成协议,其中的水深可想而知。 果真跨国贸易里,就没有简单的角色。 叹了口气,程曦把这长期目标从脑海中划去。贪心不足蛇吞象啊,眼前的问题就已经够多了,还是别想这么远的事好了。 不过胡椒还是要买的,哪怕量少也要备一些。这东西好藏耐放,真遇到麻烦,保不住船舱里的货物,还能保不住一个小箱子?这就足够成为复起的本钱了。 至于其他香料,乃至象牙、珍珠等物,程曦是真没有经验,不好冒然涉入。探索了一番行情后,程曦还是遵循了陆俭的建议,用一船棉料分别换了樟脑和虫胶。其他三船则清空了货物,开始搬运粮食。 看着源源不断向着船上搬货的挑夫,李牛嘬了嘬牙花子:“这动静可不小啊,也不知会不会惹上麻烦。” 运粮船最大的问题就是载重大,船走的慢,遇上海盗极难逃脱。 而两千石的运量,足以让整个码头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难说里面有没有海盗的耳目。想起上次的遭遇战,李牛心里就有些发颤,若是再来几艘船,能不能打过还不好说呢。 “不论运什么,风险总是有的。咱们一路操练,当能比上次从容。”程曦答得干脆。 如果之前听到这话,李牛说不定还要嘀咕两句,然而这次,他闭上了嘴。 既然程公子都说了,听着就好,这可是生死攸关,哪能胡来? 这大老粗也许没察觉之前那场杀威棒对他的影响,程曦却把众人的反应看在了眼底。以前船队没这个条件,也没向心力,等到这次粮食销售完毕,情况应该就大大不同了。 没有更多的废话,等到两千石粮食全部装船完毕,船队再次扬帆启航。 “头儿,海上船这么多,咱们为啥要守个运粮船?就不能换个别的船队吗?”飘在海上,百无聊赖,自然有人心思活泛。 他们都是靠打劫商船为生,最肥的羊向来是运香料、象牙的,运粮的有什么赚头? “大当家下令,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船上小头目冷哼了一声,训斥道,“再说了,船队是那么好劫的吗?之前田鼠儿不就碰上硬点子了,死了四五十个,连大船都丢了。现在还敢跑海的,哪个没点本事?” 之前田鼠儿带了两条船去打劫商队,结果人没回来,还丢了条船。 那可是两桅的大船啊,大当家的气得都掀了桌,把逃回来的统统抽了一顿。 后来他也偷偷去打听了,说是那小船队只有三艘船,还都是单桅的小船,但是船上弓弩齐备,围着田鼠儿的船一通打,就把大船给占下了。 第16章 这听着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好一阵子都没人敢碰三四条船的小船队了。 结果现在东边突然出了乱子,一直经营倭岛那边的青凤帮不知怎地抽了风,转过头来要来打他们,大当家恨得直咬牙,却也得调兵遣将去防着“沈三刀”的船队,守合浦方向的人就少了,大船也不舍得给,还不如上岸劫个村子来的痛快呢。 他原本也是打算得过且过,没料到两日前突然传令,让他来拦一支船队,都是运粮船的,一艘大船三艘小船。 鬼知道头领发的什么疯,但是差事下来又不能躲,他只好带了人马过来巡海。海疆如此宽广,须得放出好几条小船搜寻,谁知道哪边能碰上呢? “让我说,咱们就该分头行事,挑些大船队,咬一两条吃下不就得了?这么等下去,连汤都没得喝了,谁知道能不能碰上那运粮的船呢?”那人不肯罢休,巴巴劝道。 这也是大实话,唯有劫来财货才能填饱肚子,有金银花销。若是能连人带船拖回去,大当家的还有旁的赏赐。 这可是除了登岸劫掠外最赚钱的买卖了,谁不想吃口肥的? 想到这里,那头儿咬了咬牙:“也罢,四五条船一队,散开了搜寻,碰上船队就围上去试试运气。” 那种几家联手,船只大小不一的船队,往往有断尾求存的习惯。 一旦遇袭,很可能扔下一两条船就跑了,他们带上四五条船,还能吃不下了? “好嘞!”“全听头儿的!”“有了钱就去睡小娘!” 一群海盗全都鼓噪了起来,不打劫他们还出什么海?当然要干一笔大的了! 原本十来条船的队伍,就地分成了三组,各自撒欢着跑去劫掠了。 那小头目倒也记得差事,亲自领了五条船守着,只盼能等来那粮队。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又在海上漂了两日,有个眼尖的叫道:“头儿,那边有船队,是不是就是咱们等的!” 一群人呼啦啦围了上来,一看就高兴起来:“有四条船不错,一大三小,吃水不浅,肯定是运粮的!” 那头目更小心些,又眯眼看了半晌,才摸了摸下巴:“还真让咱们碰上了,这可是大当家盯上的,拦下肯定有赏啊!吹号,咱们围上去!” 等的就是这话,“呜呜”的号角声立刻响彻,船队调转了方向,朝着那小小船队扑去。他们可不讲究什么阵形,一拥而上就能冲得对方四分五裂。 吃水这么深的运粮船,还能让它逃了?所有海盗就叫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比号角还要响亮,长刀乱舞,杀机四溢。 那头目也抓紧了刀,紧紧盯着商船。现在还不掉头,这让他们冲一下不就散了?呵呵,就这种小粮队,还值得大当家大张旗鼓?几条船就给他吃下了! 谁料正在此时,一阵鼓声传了过来。不知是多大的鼓,那“咚咚”声若夏日闷雷,一阵强过一阵,敲击的声音也有些古怪,时快时慢,似海上波涛,起起伏伏,连绵不绝。 第18章 随着鼓声,对面船队出现了变化,从大船领航变成了一个品字形,三条小船不远不近,围绕着那条大船展开了阵型。 那小头目心中一紧,糟了,这是有准备啊!之前阵形,还有船可能脱队,现在则成了小船做墙,大船压阵。 这要是冲过去,不论打哪条船,中间的大船都能迅速还击,而若是一条条分开打,他们又没有双桅的大船,还不是要被人揍趴? 竟然能在海上击鼓变阵,这究竟是个什么船队?不会有官兵压阵吧?难不成大当家为的不是粮船,而是船上的人?一想到这儿,那小头目寒毛都立起来了,一阵懊悔涌上心头。 他就不该分兵的,现在人都散出去抢食了,他这五条小船真能拦得住人家?两年前官军纵横海上的场景,他可还记着呢。 大炮砸出一个个水柱,巨大的船帆烧成火树,喊杀和哭号震天,就连驰骋南洋的长鲸帮都要退避三舍。 他不会是遇到了这样的硬点子吧? “停!停!别吹号了!”看着那丝毫没有退让,反而朝自己冲来的船队,那小头目赶忙拦住了吹号的,“这船队有古怪,咱们先绕开了!” 突然被叫停,号手不敢再吹,气势汹汹的冲锋顿时被撒了火儿。几条船上的掌舵人都叫了起来:“头儿,不打了吗?为啥停了?” 我停下看看不行吗?那小头目黑着脸,瞧向对方甲板。 此刻两边人马距离已经不算远了,眼神好的都能看清甲板上站着的人。 而那小头目眼中的,就是一排排紧握枪矛,立在船舷边的汉子。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些人的神情,然而那肃杀的沉默和反光的利刃,更加让人胆寒。甚至连那鼓声也变了,“咚”、“咚”、“咚”,一声一顿,就像大军前进时隆隆的脚步。 “见鬼,这群人怎么还不停,难不成真想打过来?”那头目被吓到了。这可不是大船队啊,区区四条船,还是运粮的,也敢穷追不舍? 然而想是这么想,他却没让船继续向前,而是高声叫了起来:“他们吃水深,跑不快的,咱们先撤,等聚齐了人手再说!” 说着,他亲自掌舵,飞快打了个弯儿,那条贼船像是掠过海面的海鸟似的转了方向。 并非所有人都能洞察首领的心思,但对方严密的阵形和震天的鼓声无疑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现在号角声已停,首领也已逃离,他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逃命吧!于是这群盗贼片刻不敢停留,扬起船帆,迅速逃离了现场。 “可以停止击鼓了。”程曦望着那些远去的海盗船,挥了挥手,“通知瞭望台更换旗语,恢复原队形。” 她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站在她身旁的几个人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林虎忍不住问道:“恩公,我们这是把盗贼吓退了吗?” 连船舷都没碰到,仅凭一阵鼓声就把敌人吓退了,这还是那些盘踞大岛的恶贼吗? 程曦却摇了摇头:“这些人只为钱财而来,发现没有胜算,自然会撤退。” 这些缺乏组织和纪律的海盗,从不习惯打逆风仗,遇到不利情况就逃跑是他们的常态。 吓退他们的不仅仅是鼓声,而是能随鼓声变换阵形的船队。 这已经是海军的作战模式了,他们经过无数次练习,才能做到如此有条不紊。这样的船队在面对敌人时,防御能力更强,威慑力也更大。 尽管如此,程曦并未放松警惕:“这群人来势汹汹,可能还有后手。我们的船队需要改变航向,避开他们。”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运粮船速度慢,还是小心为上。 这一命令通过旗语迅速传达下去,此刻谁还敢不听从?不仅是旗舰上的船员,就连三艘小船上的船员也迅速执行。 李牛兴奋得满脸通红:“我还从没见过被吓退的盗贼船呢!那小子果然有两下子!” “船长,回去后我们再多找些人来训练吧!”立刻有人附和。 只有亲身经历过训练的人,才知道训练有多重要。他们都是靠海谋生的,当然希望有更多能打的人。 “这是当然!”李牛大笑道,“我们可不能落后。将来大船上也要多派些得力的人手!” 有这种想法的何止一人?三艘船上的三位船长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前方的大船,那个比他们高出一头的甲板上,那个身影巍然屹立,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深深印在众人心中。 另一边,海盗船逃了很远才停下,船上众人一头雾水。 有人忍不住问道:“头儿,就这么放过那船队了?反正他们也跑不快,要不我们再集结人马打一次?” 反正运粮船速度慢,先派人跟着,等十来艘船集合到一起,上前包围,还有什么打不下来的? 这话没错,但小头目脸色阴沉,半天没有回应。 船多了就能打赢吗?万一对方船上有火器呢?而且就算能打赢,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拿下?到时候辛辛苦苦打赢了,损失太大,大当家翻脸不认账怎么办? 过了许久,他才咳嗽了一声:“谁说那就是大当家要找的粮队?普通的运粮船能有那样的气势吗?几艘船而已,不必再折腾了,我们继续找找,三四艘船的小船队,海上还不多的是吗?” 这话什么意思?他们刚才找错人了,所以才撤退的?但想想,手下们觉得有道理。谁家的运粮船能这么训练有素,像官兵一样?硬骨头谁也不想啃,就当没看见算了。 不过有个心腹想得更深,低声问道:“头儿,万一那真是大当家要的船队,我们却放过了,岂不是麻烦……” 小头目哼了一声:“沈三刀还不够大当家头痛吗?这事就别管了,大不了我们扯旗走人,上岸随便劫两把,照样不愁吃喝!” 青凤帮眼看要发疯,罗陵岛的未来如何还说不准呢。与其一条路走到黑,不如留点人手,到时候跑路也有底气! 听到这话,其他人也不再废话了。海盗船再次扬起帆,在海上游荡起来。 也许是换航道起了作用,也许是海盗们碰上了别的猎物,无暇他顾,船队一路畅通无阻,顺顺利利回到了位于虾子窝的港口。 下了船,就要处理这一堆堆的粮食了。两千石差不多有一百二十吨,就算是带壳的谷物,也不是个小数目。 “晚造也还没收,咱们得抓紧时间发卖才行!”林猛是操办上一批粮食的人,对于粮价自然一清二楚,立刻建议道。 “这么多粮,要卖到什么时候?万一拖到了稻米收割,可就要掉价了。或许可以寻个粮商,按收粮的价钱处理掉?”孙二郎迟疑道。 他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一来一回花费了太多时间,现在距离晚造收割没剩几天了,光凭自己是很难把这么多粮卖出去,找个粮商收货,反而更为稳妥。 价钱低点也无妨,反正他们的进价足够低,怎么也能赚回一倍的利润。 李牛一听就急了:“好不容易运回来,怎能折价卖了?再说了,商人奸猾,一来二去给你拖点时间,那才要折本呢!让我说就按林小弟的法子,咱们自己卖,就算新稻下来也不必慌张,米粮这东西耐存,今年又遭灾欠收,不怕没销路!” 两人意见不一,倒是让林猛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由看向了一旁站着的程曦。 怎么处理这批粮食,程曦自然也是考虑过的,钱还是次要,关键还是利润分配和重组。 扫视了三人一眼,她开口道:“既然粮是大家一起运回来的,不如先谈谈怎么分。这次本钱各家都有出一份,利润也当平分。那两成分润,我就不要了,以后卖粮得来的钱,均分为四份,你们三家一人一份,我占一份可好?” 原本每家要给伏波两成分润,现在四等分,就变成了二成半,看起来是高了半成,但这粮价也是她砍下来的,不但没占便宜,反而让了些利出来呢。 孙二郎和李牛对视了一眼,齐齐点头,林猛更是没有异议。 见众人同意,程曦才道:“如此一来,不论粮食如何卖,由谁卖,都是咱们共同获利。既然如此,不妨分工合作。阿猛和李兄分别带一批粮,在沿海各村贩售,价钱定在七钱上下,以物易物为主,尽量多换海货回来。记得,只能在沿海贩卖,不要深入内陆,更不要跟那些有乡绅富户的村落打交道。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船队运粮,万万不能透漏你们村子的消息。” 这话听得大家纷纷点头,七钱虽说比现在的市价低,但是收粮在即,也得算上粮食本身的浮动。 他们的进价低,不论是用小船海运还是用车陆运,都能留下足够的利润了。 而今年遭灾欠收,粮价未必便宜,对于不种粮的渔民来说,已经是个极为划算的价格了。 至于后面的叮嘱,更是保命之法。沿海村子还无所谓,多多少少都跟海贸走私有些牵连,往县城方向走,可就未必了。若是让官府知道他们做这种买卖,说不好会引来麻烦。 第19章 只有李牛嘀咕了一句:“那船队主人呢,要说姓程吗?” 这话多少含了些不忿,程曦平静望去:“李兄觉得不可吗?” 第17章 李牛瘪了瘪嘴,却未多言。 前前后后跑了两趟,谈了大生意,又打了大仗,如今已经没人敢质疑这位程公子。 但是服归服,连船队名号都要挂在他名下,就让人心里有点别扭了。 但是换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还能怎样? 没理会李牛那别扭神情,程曦继续道:“海货最好选腌鱼、虾干这种易于储存的干货。若是碰上欠收没钱的,也可以考虑赊欠。” 这话登时让李牛睁大了眼睛:“赊账?这不妥吧!万一欠债不还呢?好不容易赚来的钱,可不能扔到海里!” 程曦挑了挑眉:“都是海边人家,闹起匪患日子如何,你们不知吗?而且赊账又不是赊给个人,而要按照村落来谈。直接找上村长、族老,有货的直接换米换粮,没有的就预定他们明年的海货。咱们需要收购,他们需要卖出,与其让商贾两头获利,何不咱们自己来呢?一旦赊了账,以后的收货渠道也就有保障了,说不定还能交些朋友。” 李牛“嘶”了一声,他可没料到还有这样的手段。 不是卖粮赚钱嘛,怎么一晃神就变成了真正的商队了?可是偏偏他又找不到反驳的话。如果有人能送粮上门,还管收货,赊账也是预定海货,而非收取高额利息,对于那些揭不开锅的村子可是救命之恩了。 这是明晃晃的收买人心,然而钱一厘也没少赚,实在是妙啊! 孙二郎却多想了会儿才道:“那些糟了劫掠,赊不起粮的村落呢?” 这话可就问到了点上,程曦看了他一眼,笑道:“有人也行啊。男人可以搬卸货物,女人可以洗衣做饭。将来摊子大了,需要人手的地方也多,用人力换粮也无不可。” 这是要收纳人口吗?李牛有些震惊的看向程曦:“养人也是要钱粮的,现在海盗猖獗,破家者不知多少,谁养的起……” “我来养。”程曦打断了他的话,“我账上有钱,米粮也有我的份,养些人也不碍事。” 李牛只觉目瞪口呆。 这小子有钱吗?当然,稻米他占四分之一,还有一船的樟脑、虫胶,卖出去也能分上四成,加加减减,恐怕得有近千两了,养几十口人又算得了什么?!可若是手下有了人,这小子就不是单打独斗了。 虽说未必有同姓的乡人可靠,却也是一股势力啊!到那时,他们三家还不得俯首帖耳了? 可是让李牛反对,他又真说不出口。 遭了难的村子,不是为奴就是为贼,跟着程小哥还能有条出路呢。而且船队壮大,对他也是好事啊! 孙二郎则深深看了程曦一眼。 这是要收买人心了?给快饿死的人一口饭吃,该是多大的恩情?说不好这些新人会比林家人更加忠诚,更肯买命。 长此以往,聚在他身边的,说不好就是一个崭新的村落了,比他们三家还要大的村子。 这是他提议运粮时就想好的吗? 孙二郎没有反对,思索了片刻突然道:“此法可行,只是卖不了太多米粮。海边的村落人本来就少,也未必舍得买米吃。” 因为海禁,还能留在海边打鱼的村落已经不多了,人丁并不兴旺。 而那些没船跑海的,估计也没钱买米,更多是用芋头、野菜充饥,大不了多吃点鱼呗。 这样算下来,能卖出个七八百石已经不错了,想要全部售空,并不容易。 “其他的粮食最好进行加工,舂成糙米。糙米可以拿到县城贩售,米糠也能再卖一波。”程曦也是想好了对策,光是运粮、卖粮哪里够? 既然打算建立粮道,深加工也是少不了的。 这年头,米糠不但能喂牲畜,还可以拿来吃,糙米的价格更是比带壳的稻谷高上不少。乡下地方可能还不讲究,城中住的却是要吃糙米乃至精米的。 如果能把剩下的米加工后出售,不但销路能有保障,利润也能提升不少,可谓一举两得。 这话听得孙二郎直皱眉:“糙米价钱是高,但是咱们并没有人力啊。要练兵,要卖米,还要下海捕鱼,就算从外面换来奴仆,也是不够的。” 舂米是个体力活,一千石的粮食全都舂出来,怕是几十个人都不够。 而现在他们三个村子别说是男人了,女人也都要下海捕鱼,处理海货,哪来的人手?哪怕算上程曦招来的人,也未必够用。 程曦却摇了摇头:“舂米何须人力?你们三个村子都有船,想来也有老练的木匠,何不请他们出马,做出一个大水轮,利用水利带动踏碓来舂米?” 水利舂米古来有之,程曦曾在纪录片里见过类似的东西,也能画出个大概。 这几个村的木匠连船都能造出来,造个水车、连动杆,应该也是能行的。 “这是……水碓?”孙二郎怎么说也是常年跑海的,见识比一般的渔民要强多了,一听程曦的形容,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然而明白归明白,下决心却不容易,见他不吭声,李牛先嘟囔上了:“且不说这水碓做起来麻烦,咱们这儿容易遭风灾,万一给吹坏了怎么办?” “三个村子,总能选出合适的地方。而且三家共同营建这个舂米坊,也比单打独斗要省力。 咱们运粮不是一锤子买卖,所谓磨刀不费砍柴功,现在花些力气,将来的收益也更大。”程曦说的笃定。 这能成吗? 别说是孙二郎和李牛了,连林猛都迟疑起来,小声道:“此事太大,我得问过村老才行。” 的确,若真要建舂米坊,还不知要多少动用多少人,怎么可能不经过村长、族老首肯? 李牛在村中的发言权大些,关注的也是更要紧的问题:“让木匠来造,兴许能行,只是作坊不比旁的,要多久才能修好啊?” 造船需要的技巧可是所有木工里数一数二,能造船,其它也能触类旁通。 那水碓只是个大轮子,应当没有太大难度。难的是建造作坊,要盖屋,要选择水流充沛的河道修建沟渠,还要考虑到避风的问题。 这可是舂几百上千石稻米的作坊,耗费的人力物力绝不会少。 “三家合力,至少也要一个月才能完工,秋收是肯定赶不上了。”孙二郎若有所思的顿了顿,“但是下次运粮回来,却是直接能用上。” 他们只运这一次粮吗?交趾稻可是三熟的,而且跟本地稻米收割时间正好错开,这可是成千上万石的买卖。 只是把稻谷舂成糙米,价钱就能飙升,若再仔细碾磨,制成精米,还能提一提价。这可就是能传子孙的家业了,只凭粮食一样,就能让村人们富足起来。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舂米坊并不属于孙家,而是属于整个船队,他们三村人的。 孙二郎抬头,看向那身姿挺拔的少年人。只是运粮,他们三家就被绑在了一起;利润平分,更是要共同进退,不能只顾自家;而到了舂米坊建成时,这支船队就成了一体,再难分离。 这便是他的打算吗?只用这么几招,就把三家捏在一处,掌控起来。这样的心思手段,简直让人心惊。 然而孙二郎并不讨厌这些谋划,自己只看到一步的时候,对方就已经看到了三步、五步之后的事情,有这样的人领头,对于他们其实是好事。 如今的世道,想活下来都勉强,可这少年人接手后,只短短两月,三个村子就翻天覆地,还有了盼头和目标。 既然如此,还犹豫什么! “我愿担起此事,早日修成作坊。”孙二郎郑重开口。 之前分配任务时,只提了林猛和李牛,其中用意不言自明。 程公子相信自己,那么他就要担起责任。 没料到孙二郎真的应下了,李牛有些吃惊,却也不觉得奇怪。 要知道修建这个作坊,少不得三村交涉,更别提还有集结人力,盖房选址的问题,其中琐碎想想就让人头痛。 孙二郎是他们三人中最沉稳干练的,正适合搞这些麻烦事儿。 见孙二郎应下了差事,程曦也舒了口气。 搞定舂米坊,这个团队才算真正稳定下来,她也算有了立足之基。 微微颔首,程曦又道:“我船上还有樟脑和胡椒,要不要先运去番禺发卖?” 这里面还有每村两成分润呢,也不是个小数目。 谁料李牛干脆摇头:“只这么点东西,不值得专门跑一趟。等到下次启程,大家一起去了番禺进货时再卖就行了。” 这话也得到了孙二郎和林猛的支持。货不怕压,专门跑一趟还要用到人手和船,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操练几天呢。 “那你们的钱还够用吗?这批粮说不准要卖多久。”程曦还有些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 第20章 他们出海,为的就是支应官府新增的税钱。眼看收税的时间就要到了,货却一时半会儿卖不完,万一钱不够可就麻烦了。 听到这话,孙二郎微微一笑:“程公子可以放心,之前回来时,我们都留了压箱底的银子。” 这次除了卖粮,他们别的什么都没置办,为的就是攒下足够的银两。 这一来一回,赚下的钱能顶以往两年的收入,还差那点税钱吗? 林猛也用力点头:“恩公放心,钱绝对是够的,还是正事要紧。” 连林家人都这么说了,程曦便不再废话:“那大家就各司其职,尽快把摊子支起来吧。” 眼看临近立冬,就要到晚稻收割的时节了,但凡种庄稼的都紧张了起来,日日观瞧天象,恨不得直接冲进田里抢收。 今夏经历了几场风灾,早稻毁了大半,补种也不及时,这一季的收成就是保命粮了,要靠它养活一家老小,缴纳高额赋税,挣出个活路。 然而种田的尚有点盼头,海边的渔村早已叫苦连天,走投无路了。 销声匿迹两年多的海盗又冒了出来,聚岛而居,劫掠商船不说,还会打上岸来烧杀抢掠。 这一下沿海人人自危,别说商人不敢来收货,一些地方的渔民都不敢深入海中捕鱼了。辛辛苦苦得了海货,还要自己运到城里,被那些鱼档死命压价,糊口都嫌不够。 这还不算完,官府还要多收一重盐税,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若不是罗陵岛的那群贼子太过凶残,无恶不作,估计都有不少人都要生出弃村从贼的念头了。 就在这种焦头烂额的时刻,有一支商队沿着海岸悄无声息的摸了过来。 “可以用海货换粮?”听到这话,须发花白的老村长两眼瞪得跟铜铃一样,“怎么个换法?能换多少?” “虾干、干贝都是三十斤换一石米,咸鱼五十斤换一石,不过都得是好货。若有晒干的海藻也能换粮,须得看成色。”那个同样是一身渔民打扮的汉子豪爽道。 这价格不算低啊!晚稻还没下来,粮价至少要一两银一石呢,他们的海货哪能卖出这样的好的好价? 张老汉顿时心动了,赶忙道:“那诸位是怎么收货的,登门来收吗?” 那些鱼档出来的商贩最是奸猾,来收货都用自家的小斗,分量有差不说,还故意挑三拣四,拼命压价。 若是这家也用大小斗,可就麻烦了。 “我们不跟一家一户做买卖,若是想换,村里集齐了东西,搬到海边就行。”那汉子干脆道。 “这就能换?”张老汉两眼发直,一时连话都说不出了。 这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善人?他们也能有这么好的运气,不会是上门行骗的吧? “能换,不过只待今天一日。若是想换,尽快把货运来。”那汉子也不废话,转身想走。 张老汉赶忙一把拉住了人:“别!别!先别走,等半个时辰就好。吾等这就去准备!” 这可是救命稻草啊,他怎敢让人走了,赶紧请人安坐,自己跑去招呼村里的青壮收集海货。 听到消息,满村的人都激动了起来,这种时候还有海商路过?还能直接拿货换米? 有个机警的赶忙问道:“村长,他们当真是换粮的,不会是想把咱们骗到海边,一锅端了吧?” 听到这话,张老汉一愣,脱下草鞋就抽了过去:“骗个屁!你当海贼都跟你一般蠢吗?人家有兵直接就冲上岸了,难不成你还能挡住?别废话,赶紧收拾东西去!” 一通忙碌吆喝,还真整出了不少海货。 虽说他们鱼捕的少了,但是虾干和干贝并不少,晒干的海草也都带上了,万一人家看上了呢? 不过临行前,张老汉还是多了个心眼,把大担分成了小担,找了不少青壮扛着。 人多势众,万一有什么不对,也好脱险。 如此浩浩荡荡一群人,跟着那汉子到了海边。当看清楚停泊的渔船时,村人皆是目瞪口呆。 无他,船上人太多了! 一艘单桅船,甲板上竟然站了十来个人,各个都拿着长枪大刀,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这真不是海盗? 第18章 见众人一副畏惧想逃的样子,那汉子笑道:“海上不平,出来运货也要有些准备。不妨事的,把货都放下吧。” 说着,他冲船上招了招手:“有人换粮,赶紧搬货下来!” 随着一声招呼,众人抬着一捆一捆的粮草,还有斗、秤等物下了船,堆在了岸边。 随便往袋子上一戳,金灿灿的稻谷就流淌了下来。 那汉子抓了一把,递在了老村长面前:“老丈你看看这新稻,可是交趾来的。” 交趾米味道比两熟的稍差些,但是吃起来也顶饱啊!张老汉顿时笑逐颜开,连连道:“好,好!赶紧让商家称货!” 于是一边过秤,一边分稻,众人都忙碌了起来。 也是渔家出身,这些船员分辨海货的眼力可是不差,好赖都能说得一清二楚,价钱也十分公道,让村民们心服口服。 没花多长时间,大堆米粮就摆在了村人面前。 这可是新稻啊,晚稻都还没下来呢,换成钱也是老大一笔。 只可惜他们的海货还是有点少,不知交了税还能剩下多少…… 见他神色,那汉子忽然一笑:“贵村的货都不差,想来老丈也是个实诚人。这样吧,若是缺钱,可以再赊给你们一批粮,不超过今次的量。待到明年春种时,再用海货来换就行。” 竟然还能赊账! 虽说不知明年海货和米粮的价格,但是明年的事情可以明年再琢磨啊,现在能多一笔粮,就能多一份活路。 到时不论是卖还是缴,都能应付过年关了! 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张老汉颤巍巍道:“这,贵商号竟然如此大方,莫不是在戏耍小老儿?” 那人呵呵一笑:“都是海上讨生活的,我们也知打鱼艰难。好不容易得了海货,岂能都让奸商捡了便宜?以后不妨把货都留给我们,既然是朋友,也不能看着人饿死啊,赊些米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说的入情入理,又分外体贴,听的老村长泪唰的就下来了,边擦边哽咽道:“未承想小老儿也能碰上仗义之人,不知贵商号是何来历?” “都是跑海的,不值一提。不过我家船主姓程,可是个厉害人物!”说到自家船长,那人眼都亮了,一副自豪模样。 “这名听着就是个有福气的,定能长命百岁!”张老汉立刻吹捧道,又犹犹豫豫问了句,“那如何赊粮呢?可要签契书……” “我要继续南行,等五天后回程,捎上一人跟我回去立契便好。”那人爽朗笑道。 还要跟他们走?张老汉想了想,把牙一咬:“那兄弟快去快回,小老儿到时跟你们走一趟……” “村长,不可啊!”有人叫道。这群人来历不明,万一一去不回可怎么办? “有甚不可!难不成人家还能害我?”张老汉恨铁不成钢的骂了一句。 真害人的,会费力运粮换海货吗? 再说了,他都一把年纪了,就算出了事,儿孙也能照应村子,总比死个年轻人强吧? 对方笑着摇了摇头:“老丈不必担忧,回程说不定有好几个村子派人同行呢,到时一起走不就成了。” 听到这话,老村长眼前一亮。是啊,这一船米粮估计还要好几个村子才能卖完呢,想要赊粮的肯定不止他一个。 到时一起走,可不就稳妥了。 想到这里,张老汉立刻笑了起来:“对对!老朽等你们回来,可别忘了啊!” 能碰上这样的好事,肯定是祖上积德了,绝不能错过! …… “你才学过几年木工,也敢跟我顶嘴?孙家那船就不行,比起我们李家的差远了!”李家的木匠站在山坳坳里破口大骂,就算这边不是他们东沟村,也不耽误他理直气壮,声震四野。 “就你家那船,也好意思跟我面前吹!付公子给的草图都在这儿呢,你是不会看图啊?”孙家的木匠毫不示弱怼了回去。 这处山地靠近阳林村,可是他们孙家的地盘,李家那糟老头也敢在他面前大小声?! “嚯!这破玩意也敢叫图?画的乱七八糟,看不出个名堂!水碓终归是个大轮子,你不把轮子修好了,啥玩意能带的起踏碓?”李木匠更怒了,他都说了要先建轮子,先把轮子立在水渠里,能让它转起来才算是有了盼头。 现在非要先搞什么连动杆,这不是闹吗?! “光个轮子有啥好琢磨的,怎么带动踏碓才是关键,这就像造船,没龙骨光上甲板有用吗?急吼吼造轮子,将来捏不到一起怎么办?”孙木匠可不吃他着一套,这姓李的不就是仗着自己年纪大些吗?李家的船都传了三代了,你除了修修补补还会个啥! 两人吵作一团,屋里屋外的小辈都不敢拦。 第21章 船可是村子的命脉,这些造船的木匠哪家不是捧着敬着,这脾气来了,是真能骂的人满头包,村老来劝都不好使啊。 林家的木匠却不参合,自顾自的打磨着一根木棍,待磨得圆了,拿在手里转了转,在中间凿了个孔,插了个短一些的棒子,轻轻一转,那突出的短棒也跟着转了起来。 林木匠满意的点了点头,突然高声道:“就是造一根这样的横杆吧?多插几个棒槌就行。” 这话引来了两人同时回头,看向那不断转动的短棒,顿时一起哑了。 都是干木工活的,还能看不出这玩意是个什么?说到底,水碓跟踏碓没啥两样,都是靠力气踩在碓杆后方,让悬着重物的碓锤砸在稻谷上,使之脱壳。 若是在一根长长的圆木上装几个短粗的棒槌,摆在踏碓后面,等水轮带动圆木旋转,上门的棒槌自然会压在碓杆底部,让碓锤抬起,等转过去了,碓锤下落,不就能舂米了? “这,这跟程公子的图似乎有些不同啊。”孙木匠又瞅了眼那图纸,上门画的虽然潦草,但是似乎有好几个轮子,还有带子牵扯。 李木匠这时来了精神,嗤笑一声:“人家是读书人,见过的肯定是新奇玩意,光看图你能看懂?我瞧林老弟这法子就不赖,可比造龙骨简单多了。” 这话呛得孙木匠差点没噎死,李木匠已经站起身来,冲自家人招了招手:“别愣着了,赶紧修水轮!” 他那几个徒弟赶忙动了起来,孙、林两位木匠也不耽搁,带上自家人也忙了起来。 一家修水轮,一家修横杆,一家修踏碓,木屑乱飞,热火朝天。 远处,青壮们正在搭建棚子,整修水渠,眼瞅着一栋占地不小的屋棚平地而起。 …… “快快快!要被追上了!” “你行不行啊?不行我来!” “加把劲,就快到了!快快!” “嗨呀,就差一点点!” 船上两拨人,一半大笑欢呼,另一半则唉声叹气。 两个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小子,顷刻被众人围住,游得慢的,则被架在了中间。 “快!快!赶紧吃,愿赌服输!”一人兴冲冲的把青果子塞在那青年掌中。 只看那果子,青年脸就皱成了一团,只觉嘴里都冒出了酸水儿。 然而一堆人簇拥着,不吃也不行。 他咬了咬牙,胡乱扒了皮往嘴里一丢,酸味直冲脑门,老大一个人站都站不住了,直接抱头蹲在了甲板上。 “哈哈哈哈!可不能吐,吐了要再吃两个!” 随着狂笑声,不知多少巴掌拍在了他肩上,刚才生气的也不气了,个个笑的没心没肺。 “知道这青橙子的厉害了吧?回头上了船,有你吃的时候!” 这话让几个新来的目瞪口呆,有人颤巍巍问道:“为啥上船要吃这个?” “这不是程公子说的吗,出海就要吃果子,不吃要生病的。咱们这儿最多的就是橙子了,青的黄的能拉一堆,吃的人牙倒!”有个大汉笑道。 “嘿,话可不能这么说,也有好吃的果子。等到了合浦,就有甜芒了,那滋味,扒了皮就是一手的蜜啊!”另一个显然喜甜,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我觉得芭蕉更好吃……”有人不服。 “那是,你拉不出自然更爱吃蕉!” 这缺德话立刻惹得那人动怒,扑上去打成了一团。 然而再怎么闹腾,也能看出这是在玩闹。 明明不是一个村的,却能如此亲密,着实让几个新人惊讶。 瞧他们一脸傻样,有个魁梧汉子呵呵一笑:“别怕,能上大船的,都是能打能拼的,将来有程船长提点,也能成一条好汉。再说了,咱们船上吃住都是最好的,据说下次还要弄些鸡鸭吃蛋,带上母羊喝奶呢。你敢想这是出海?” 不敢!几人齐齐摇头,这还是海上的船员吗?又有果子又有蛋奶的,怕不是比财主家的都舒服了。 原本以为如今都能吃上米饭,就上咸鱼,已经是难得的好日子,哪承想大船上会如此舒服! “这吃的也太好了……”有人忍不住喃喃道。 “等操练起来,你就不会觉得好了。”另个身上有刀疤的汉子“嘿”了一声,“咱们这条船,可是练的最狠。下海游泳,上山跑步,举着竹竿挥一两个时辰,那滋味,啧啧!” “跑之前可别多喝水,小心吐了。”还有人笑着叮嘱了一句。 这也太难了,怎么听着比海上打鱼还累?然而心中忐忑,瞧见那群晒得黢黑,精瘦干练的汉子,新人们又生出了些羡慕。 这可是三个村子里最厉害的人,掌船的又是那个连船长、村老都佩服的程公子,能在这么大的船上当差,不也是幸事吗? “行了,玩够了赶紧操练起来吧,别让程公子回来训人!” 随着船副一声吆喝,众人赶紧各就各位,拎起了枪矛,呼呼喝喝练了起来。 沙滩上,一排排帐篷已经搭建起来,搬货的搬货,做饭的做饭,一派忙碌景象。 等了五天,果真等到了那条船回航,张老汉二话不说就上了船。 果真如那汉子所言,搭船的并不止他一个,而是来自四五个村子的族老、村长。可能是害怕被人探知航路,所有人都被请进了船舱,不能上甲板观瞧。 憋着没事,只能坐在房中闲聊。也是这时,张老汉才知道这群人的来历。 有些近邻就不说了,竟然还有两家之前被海盗劫过,村里的青壮死了大半,船也被毁了。 这样的人,商家也肯借他们粮食?张老汉有些不信。 这样的村子,恐怕连打鱼也不成了,都是些老弱妇孺,能顶什么用?赊了账也还不上的,还不如卖身为奴呢。 不过别家的事情,他也管不到。在舱里闷了两天,船终于到岸。 几人出得船舱,立刻被眼前景象惊到了,只见两条船正在海上打来打去,又是敲鼓又是鸣锣,看着就让人心惊胆颤。 有人哆哆嗦嗦问道:“这,这可是遇上了贼人?” 带队的汉子哈哈一笑:“寻常操练罢了,都是船主的手段。” 还能这般操练?那里面可有艘双桅的大船,而且这么多兵,如此厉害,真是寻常商队,而不是海盗吗? 被喊杀声弄的心神不宁,几人连走路都战战兢兢的,不敢随便乱看。 等到了岸上,他们被安排在了一个大帐子前等候。 没过多久,就有人过来招呼,让他们一个个挨着进帐。 张老汉被安排在了第一个,还没做好准备就被人带了进去。 这是要见船主吗?如此大的船队,怕不是个凶人,他吓得连头都不敢抬,生怕惹怒了对方。 谁料座上传来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你就是沙口村的村长?” 张老汉愣了下,抬头偷眼观瞧,这才发现坐在桌前的是个年轻小子,怕只有十五六岁,模样俊俏,一双眼黑亮有神,瞧看就是个有主意的。 莫非是船主的儿子?也不敢多想,他赶忙道:“小老儿正是沙口村的,听闻可以借粮,这才前来……” “这是赊账,须得用你们来年的海货交换。往年冬日你们能收多少海货?”那年轻人直接问道。 “冬日鱼多,海鳗、马鲛都要这时候才能捕到,肯定比这会儿收成要好。只是盐不太好弄,腌鱼会少些,鱼干则会多些。不过海贼太多,能捕多少鱼,小老儿也不敢作保……”张老汉小心翼翼道。 他当然知道,说这些可能会影响借粮,但是世道如此,不说明白了,将来打不到那么多鱼怎么办?岂不坏了村里的名声。 这老实巴交的回答,让程曦面上带出了点笑意:“既然如此,就比照这一季的渔获,赊给你们三十石粮。等到来年春种,吾等再去取货,若是货多,还能换成米粮或是银钱。” 那可是三十石粮啊!折钱也要二三十两了,而且开春同样是缺粮的时节,能在那时候收海货,对他们也是好事啊!老村长赶忙点头哈腰:“多谢少东!吾等到时一定备好海货!” 第19章 “少东”这词,让程曦挑了挑眉,却没有解释,直接提笔刷刷写了起来,写成后一吹墨迹,开口念道:“沙口村赊稻米三十石,来年开春以海货偿还,两者皆以春日价格为准。若有违约,船队可自行讨要。这样写可以吗?” “可以可以!小老儿记着了!”老村长赶忙点头,这写的没那么文邹邹的,他也能听懂。 而且竟然还是按照明年的价格来算,就不用担心明年涨跌亏本了。 “那来按个手印吧。”程曦把纸转了过来,点了点下面空白处。 纸上的字又细又尖,跟寻常墨书有点不同,更显气势,张老汉一个字也看不懂,却还是飞快的蘸了印泥,在纸上按下了几个红彤彤的指头印。 几十石的稻米对旁人可能不算什么,对他们而言却是能救命的。 第22章 这家船队肯收他们的海货,还肯借给他们粮食,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再说了,只看那少年郎的神态模样,就让人心中安定,这样的人肯定不会骗他们的! 有了签押,这张借条也就生效了。 程曦收起了纸张,对身边人吩咐道:“带这位老丈取三十石稻米。” 那护卫似的汉子立刻点头,带着张老汉出了帐篷。 外面天光正是最亮的时候,被刺的眯了眯眼,张老汉才看到了眼巴巴等着的几人,一想到村里又能多三十石米,张老汉的腰杆都挺了起来,别的村子能不能过活他不知道,他们沙口村肯定能熬过这个冬天了!心头一片欢喜,他一路小跑跟着人去领粮食了。 只看这小老儿的表情,就知道是赊来粮了!其他几个等在外面的,无不振奋起来,只盼着能早些进帐。 唯有坐在最后的二王村族老转了转眼珠,打起了旁的主意。 之前他们村遭了贼,只趁乱逃出来三十来户,青壮死了大半,女子也被抢走了不少,打鱼肯定是不成了,也不能坐等饿死啊。 身为族老,王老五原本打算先卖几个小丫头,换点钱应应急。 谁料被那群娘们死活拦着,差点没闹出乱子。死里逃生,倒让她们涨了脾气,村里又没几个汉子,也管教不住,可愁白了他的头发。 若是请来人牙子,是能强把人拉走,但是给的钱必然也会少上一截。而且现在村里还要靠那几个婆娘打鱼糊口,也不好直接用强。 正愁着要怎么办,商队就到了家门口。听说可以赊粮,他二话不说上了船。 先赊点粮,回头若真还不上,拿那些女子抵账不就成了?这样一来,又有现成的粮食,又有劳力能再干一年,怎么都是赚的。 等娃儿长大,村里的香火也就续上了。 当然,来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现在坐在帐外,看着一个个欢天喜地走出来的人,又让他心思活络了起来。 这商队看起来挺好说话的啊?不如直接把几个丫头片子卖给他们。这么多凶神恶煞的汉子,那些倒霉婆娘肯定不敢拦了,如此一来,不但能得一笔钱,还省了口舌之争,岂不划算? “王老五,到你了。”有个汉子走出了帐子,冲他叫道。 王老五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快步向帐内走去。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在瞧见屋中人时,立刻松了一半。 竟然是这样眉清目秀的小郎,瞧着就是个和善的,难怪各家都能欢天喜地的出门。他若是哭上两声,是不是也能把那些赔钱货卖个高价? 一想到此处,王老五的脸就皱成了一团,连连作揖:“这位公子,二王村前些日遭了劫,村里都没几个人活口了,求求公子给吾等一条活路吧!” 他的声音悲戚,模样惶恐,到真让人有些同情,程曦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赊账是需要还的,你们打算如何偿还?” “还!吾等肯定能还上!若是还不上,公子大可拿人来抵!”王老五答得斩钉截铁,又小心瞅了眼座上人,“就是如今太穷,养不活那么多人了。村里有几个丫头,小的五六岁,大的都有八九岁了,全是勤快能伺候人的。若是公子能买来使唤,也算救她们一命了。” 这话说的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然而神态中的试探却是遮掩不住的。 程曦的面色冷了下来,往椅背上一靠:“哦,多钱一个?” 听这公子哥的口风松动,王老五喜上眉梢:“小的三两银,大的只要八两就行。公子也别嫌贵,都是皮实的丫头,随便给口饭吃就能活,大的都能暖床了!” 八九岁的小姑娘,是能暖床的吗? 程曦的手指压在了腰侧刀柄上,轻轻摩挲:“这些丫头都没娘了吗?” 这话让王老五暗道不妙,赶紧解释道:“不过是几个蠢婆娘,打两顿就好了,不妨事的。村里遭难,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都是为了挣条活路……” 说着,他竟又呜呜的嚎了两声,摆出一副不忍模样。 “既然你村里没人,这粮就不能赊了。”回答他的,是道冷冰冰的声音。 王老五震惊的抬起了头,怎么回事,连粮都不赊了?之前几个村子不都拿到了粮吗,那南头村的也糟了劫,船都被烧了呢,不也欢天喜地的出来了?凭什么他们赊不到粮! 然而他对上的,是一双泛着寒光的黑眸,居高临下,透着杀意。 王老五只觉背上一凉,心头顿时慌了。 难不成他方才看错了?这哪是个和善之辈,只这神色,就跟海上大豪相差无几啊! 见那老汉喃喃说不出话,程曦也不愿再听他废话了:“你村里的妇人,五石米一个,有多少要多少。若是带上孩童,每个再加一石。” “这,这未免也太少了!”王老五叫了出来。就算一石米一两银,一个妇人才卖五两?人牙子都不会给这么少啊! “哦?那你可要听听不花钱的法子?”程曦单手扶刀,缓缓站起身来。 随着她的动作,两边侍立的汉子也怒目望了过来,一个个长刀出鞘,杀气腾腾。 王老五腿一软,直接跪了下来,豆大的汗珠哗哗滚落。 他,他竟然忘了,这群人是海商,不是寻常的商人。 能在这种时候出海的,会是什么样的角色?连罗陵岛的贼子都不惧,屠了他们的村子又算什么?有船又有人,还有他这个族老握在掌中,是杀是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小的糊涂!少爷仁善,给的粮足够了,小的没有怨言……不,小的感恩戴德!谢少爷恩赏!”王老五边磕头边哭,这次哭的可情真意切多了。 看着那匍匐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汉,程曦眉峰紧蹙,说不出的厌恶。 这老货从头到尾都没提村中青壮,更没提如何打鱼,如何做工,只想着拿人抵债,卖女娃赚钱。 若是让那些妇孺待在村里,还不知要遭多大的罪。既然不想要,就统统给她吧,至少让那些女人、孩子有一条活路。 “拖下去,报了人数就给他备粮。”程曦冷冷道。 帐中护卫立刻抓了人往外拖,这时王老五也不敢挣扎求饶了。 五石就五石吧,大不了多卖几个,也是一大笔钱,熬过去不就好了?少几张吃饭的嘴,村里人才能活下去啊…… 没再瞧那老货,程曦重新坐回位上,继续翻看起账本。 林家人动作不慢,沿着海岸走了一趟,一船米都卖出去了,还带回了几家有条件赊粮的村子。 其中用来年海货做抵押的占大多数,也有两家愿意提供劳力。一人两石米,来这边白干一年的杂活,包吃住,若是上船还有分红赏钱。 似南口村那种原本有船的村子,能上船的青壮就有十来个,稍加训练,就是可用的船员了。 李家那边暂时还没消息,李牛这人有点好大喜功,不会是想多卖些粮再回来吧?得派人去看看,别闹出乱子。 正想着,外面帘子一掀,就见林猛急匆匆走了进来:“恩公,大事不好了!李家那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人跌跌撞撞冲进了屋,哭着道:“程公子,我家船长被抓了!” 这是李牛的人,程曦豁然起身:“被谁抓了?” 那人一头一脸的沙土,也不知是摔的还是被打的,此刻已忍不住哭了出来:“是,是官府的衙役!” 程曦心头咯噔一声:“为何要抓他?可是跟税官起了冲突?” 就算赚了钱,赋税也不是个小数目,李牛别是头脑发热带人抗税了吧? 那人哭着摇头:“原本族老也以为是来收税的,谁料进了村就一通打砸,说我们藏匿逃犯。祠堂被人毁了,族长都被打的吐血,船长也是受不住才带人还了手的,就被一群衙役按住,一口气拖走了六个!” 程曦和林猛齐齐脸上变色,如果是抗税,乃至走私都情有可原,藏匿逃犯可就是另一码事了,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林猛急急道:“恩公,此事招惹不得啊!那毕竟是官府……” 他话没说完,那传信的李家人“咕咚”一声就跪在了程曦面前:“吾等是被冤枉的啊!船长可是我东沟村的顶梁柱,族长说了,这边的村人都听程公子差遣,只要能救出船长,多少钱吾等都能出!” 这世道,没了可靠的船长,对于一个靠跑海吃饭的村子可是灭顶之灾。 林家村那是碰上了程曦这样的救命恩人,才有了转机,而现在,东沟村遇上的是比贼人更可怕的官府,这要是没人搭救,可就真枉死在牢里!也正因此,李氏族老才派人来求救,只盼能得援手。 程曦眉头紧皱,还未开口,门外哗啦啦又冲来了一群人,个个拳头紧攥,满脸青筋。 其中领头的,正是李家船上的舵手李来,就见那汉子踏前一步,大声道:“程公子,吾等得救救阿牛哥,若是没了他,李家就垮了!” 第23章 这话就像炸了药桶,七八个李氏族人齐齐喊了起来。 “程公子,我这条命就放在这了,听你差遣!” “吾等可以攻打县城!” “对!杀了那狗官!救出牛叔!” 眼看众人的口号越来越激烈,程曦面色一沉,低声喝道:“都给我闭嘴!你们知道县城有多少官兵吗?情况不明就喊打喊杀,是想救人还是想害人!” 这番呵斥,终于压下了义愤,让那群李家人抿紧了双唇。 然而一双双眼里,仍旧透着凶狠和不甘,还有浓烈无比的杀意。 这些可都是见过血的海上男儿,连海盗都杀过,遇上不平岂肯善罢甘休? 瞧着眼前众人,林猛已经满头大汗,脊背发凉了。虽然为了贩粮,李牛带走了不少人,但是还有十来个青壮留在这边操练,连船都停在岸边呢。 这要是闹起来,怕不是所有姓李的都要冲去跟县官拼命。这要是处理不好,可是会出大乱子的啊! 程曦却神色不变,扭头对林猛道:“去请你们村老过来,还有孙二郎和孙家主事人,我有事相商。” 林猛不敢耽搁,立刻出门找人。 如今正是修建舂米坊的紧要关头,孙二郎和三村族老都守在那边,因而没花多长时间,几人就匆匆赶来。 林家来的是林猛的四叔,最是老成持重。孙家来的则是孙二郎的亲伯父,也是孙家族老之一。 至于李家,来的直接就是李木匠。他辈分足够,又是李牛的叔爷,如今听到消息哪还能坐的住! 一进门,李木匠抢先道:“阿牛可是得罪谁了?怎么被套了个藏匿逃犯的罪名?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这是大实话,李牛一个私船船长,最大的罪名难道不该是出海走私,违反了禁海令吗?逮着这么大的漏洞不抓,反倒说他藏匿逃犯,听起来就觉得不对。 被族叔这么一骂,传信的李家人赶忙辩解道:“没有得罪谁啊?船长这两月都在海上漂呢,能惹到什么人?” 一旁林四叔皱眉道:“你们不是回乡贩粮了吗?可碰到过麻烦?” “没有!”那人斩钉截铁道,“粮都卖出四百石了,还有几家想要赊账呢,怎会得罪人?” 林猛听到这话眉头大皱:“我这边才卖了二百多石,你们怎会卖的如此快?真没碰上什么事儿吗?” 第20章 两家一人分了五百石,至少要走两趟才能全都卖出去。 林家这边是连赊账的都一起算上,才买到了二百多石,李家还没带回赊账的人,直接就卖出了四百石,这动作可够快了。 那李家人有些不忿:“卖得快自然是我家船长的本事!啊,前两日倒是有个粮商想要从我们这边卖粮,价钱压的太低,没卖给他……” 听到这话,李木匠睁大了眼睛:“粮商知道是咱们村卖粮了?不是说打程曦恩公的旗号吗,他怎么找上你们的?” 那李家人一怔,面上露出了些尴尬:“我,我也不知……” 这下众人都明白过来,多半是李牛贪功,卖粮卖的有些大手大脚,下面人口风也不严,这才被人摸上了门。 李木匠恨铁不成钢的跺了跺脚:“你们怎么这么糊涂!粮商是好惹的吗?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来跟众人说说!” 孙二郎面色也不大好看:“若是如此,诬告之人多半跟那粮商有关。县城里的大粮商往往也是乡绅豪富,买通官吏并不算难。” 这就是最让人头痛的局面了,之所以选择沿海的村子卖粮,为的就是避开和粮商的正面冲突。 只要不把稻谷卖进城,两者就能暂时相安无事。而等他们的糙米产出来,不论是找人代销还是自己贩售,都不会有太直接的利益冲突。 毕竟糙米的市场和售价摆在那儿,哪怕运去番禺都是不亏的。 现在可好,第一步没迈出去就被人盯上了,如果不解决,才真是要命的麻烦。 孙家二伯长叹一声:“若真如此,恐怕就是求财了。没个几百两疏通,哪能从衙门里捞人?这是要伤筋动骨啊!” 林四叔则摇头道:“未必只是求财,从中作梗的粮商才是关键。他怕是想胁迫李家为自己运粮。” 如果只是求财,什么罪名不好,偏偏避开海禁,选一个藏匿逃犯的名头。恐怕也是那粮商眼馋低价的粮食,想打折了李家的腿,让他们为自己效力。 然而问题是,面对这样的情形,要如何处理? “此事不好办啊……”孙二伯叹道,“若是阿牛熬不过,说不定连咱们两家都要被牵连进去。我就说卖粮不靠谱,现在弄成这样,还不如随便拉点什么运到番禺卖呢。” 林四叔却摇了摇头:“说这些已经没用了,现在救不救李家才是关键。这要是不救,船队还能不能支应起来?” “咱们不是还有艘大船嘛?”孙二伯这话的意思可是相当明显了,就算没了李家,他们如今也有三条船了,也能组成船队嘛。 听到这话,李木匠还没发火,孙二郎先皱眉道:“二伯,话不是如此说的。若是咱家遇上了事儿,难不成别家也可以弃之不顾?再说船队还有李家十来号人呢,若是不救阿牛,恐怕人心要散。” 李木匠眼眶都红了:“还是贤侄明白事理。若是个个都跟你们一样,还跑个屁的海!” 林猛也道:“孙二说的是,怎么说也是并肩在海上走过一遭的,这忙该帮啊!况且林家也买米了,难不成也等人打上门来吗?” 他们这些人,终归都是跑海的,若细究起来个个都能下狱。 今天是李牛,明日就不会是他们吗? 既然都这么说,也不好再推脱。孙二伯发愁的敲了敲腿:“那要咋办呢?凑钱去赎人?跑去找那粮商,给他运粮?咱们这舂米坊都建起来了,岂不是白费了……” 没人能回答这问题,孙二郎和林猛同时转头,看向了那未发一言的身影。 面对着众人的目光,程曦沉思片刻才道:“一旦服软,就要被人任意拿捏,绝不能简简单单给钱了事。” 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是狠辣的豪绅,是钱权勾结的贪官污吏,这可比海盗可怕多了。 至少海盗还有避开的几率,还有击败的可能,而只要三个村子都在岸上,那村里的老弱妇孺就逃不过这些人的魔爪。 之前决定卖粮,程曦就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也小心谨慎的想出了避开麻烦的办法。 但是她心里也明白,再充足的准备都有失效的可能,毕竟这里是古代社会,还是不顾沿海人民死活,大肆搞海禁的朝代。 想要壮大自身,免不了会遇到阻碍。 那要如何应对呢? 沉思片刻,程曦道:“先去查查那粮商的来历、背景,以及他在官府中的门路。县衙里有多少兵,县令姓甚名谁,资历如何,也要弄个清楚。” 前两句还好,最后一句让林猛一个激灵:“恩公,你真想攻打县城?”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们还没打算杀官造反啊! 程曦摇了摇头:“咱们的人手太少,硬拼并不划算,得软硬兼施,以谈判为主。不过谈也要有技巧,要知道对方的弱点,自己的长处,也未必要靠嘴来谈。” 最后一句,隐隐有了杀气。 三位长辈都是心头一凛,林猛却握紧了双拳,他就知道恩公会有法子的! 孙二郎已经站起身来:“我这就进城探查。” 如今这紧要关头,所有人都没个头绪,唯有这少年不急不乱,行事颇有章法。 与其信别人,他还是更愿意信这少年! 程曦却抬手止住了他:“这个等会再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得跟你们谈谈。” 什么?孙二郎一怔,立刻又坐了回来。 目光扫视一周,程曦平静开口:“原本我没打算这么早就谈此事,然而箭在弦上,也不能再拖了。 如今这世道,只靠‘船队’是活不下来的,必须要有更严密的组织,更强大的力量,才能保住所有人。” 这是什么意思? 年长的三位顿时慌了神,这说法怎么听着有些吓人?若是不做商队,还能做什么? “程公子可是说,船帮?”孙二郎也变了神色,小心问道。 “船帮”其实只是个别称,能够在海上拉帮结派的,无不是大豪巨寇,靠着强横的武力来支撑商队,再靠商队来眷养贼匪,就如盘踞南洋的“长鲸帮”,或是驰骋扶桑的“青凤帮”。 这些可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强人,他们不过是群渔夫,哪有这样的本事? 程曦却摇了摇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吾等结帮只是为了保卫乡里,而非杀人越货。这世道,没个名号,人人都可欺上头来。 等到咱们出海,谁来保护家中老弱?拼着命得来的钱财,难不成是为了喂饱那些贪官污吏的?” 一声声诘问,就像重锤敲在了心底。 第24章 是啊,他们拼死赚钱,是为了让人欺凌,让人抢夺的吗?海贼尚且不能,贪官污吏们就能吗?! 随着那浮躁的心思,程曦的音量也提高了:“若只为利益联手,早晚有一日,吾等会因钱货反目成仇,分道扬镳。唯有齐心合力,如异姓兄弟般把彼此家小性命放在心上,联手拱卫乡里,方能同仇敌忾,坚不可摧!这样的船帮,你们可愿加入?” 运粮是能让船队团结,让三家共同进退,但还不够,在这个宗族、姓氏大于一切的时代,得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把众人拧在一起。 而李牛被抓,官府介入,让她看清楚了问题所在。 虽说并不同村,亦不同姓,但是他们都是海边渔户,都是靠着大海吃饭的苦命人。 他们的敌人是一致的,在乎的东西也一般无二。谁能保住他们的家人族人,谁就是他们的恩人!既然如此,何不试试另一条路呢? 帐中一片安静,似乎所有人都被这话镇住了。林四叔一脸惶恐,这样的事情,光凭个少年人能决定吗?不对,他似乎还不是个少年人,而是个女子啊! 然而下一刻,林猛“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小子愿入!” 林四叔大惊,还未来得及阻拦,就见孙二郎也起身抱拳:“这船帮,当由程公子主持。” 他比林猛还进了一步,不但要加入,还要推举程曦作为船帮之主。 孙二伯也面色大变,虽说你小子掌管孙家的船,但是这等大事,也要告知族老、村长才行吧? 李木匠此刻已经目瞪口呆,然而一想到要救的是他们李家的人,顿时也不吭气了。 见此情形,程曦站起身来:“那就请几位聚齐人手,立个高台,我有话要对大家讲。” 李家遭难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原本刚有些凝聚的人心,顿时散做一地。 李家所有人都恨不能直接冲回东沟村,林家、孙家的村民则心惊胆战,害怕自己也要被牵连。 这可不像是面对海盗,海上飘着死也只死自己一个,若是让官府拿了,父母妻儿都要遭殃啊! 如此骚动下,别说是操练了,就连舂米坊的修建都停了下来,人人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人心惶惶的时候,林猛、孙二郎,还有李家的李木匠一同站了出来,把人聚在一起。 如今三条船上的船员,加上修作坊的三村青壮,还有洗衣做饭的仆妇,二三百人黑压压站在一处,场面也不小了。几个李家人更是两眼血丝,满脸杀气,若不是被李木匠按住了,怕是早就要启航回家,大闹县府。 可是人能拦住,嘴却不能。谩骂、嘶吼、争吵一浪高过一浪,宛若拍打在山岩上的怒涛。然而最刺耳的还是那句。 “都是一同出海的,你们就不管李家死活了吗?!” 咄咄逼人,满含怨愤,甚至还隐含着苦痛和失望。听着那吼声,有人转过了脸,有人握紧了拳,还有人双眼圆睁,恨不得回骂句什么。 就在气氛绷紧,有若悬丝的一刻,鼓声响起了。 那是迎战之鼓,一锤一音,声声不绝,步步紧逼。所有上过船的,全都不自主噤了声,腰背挺直,双拳紧握,下意识的寻找敌人。 而那些没有操练过的,则被隆隆鼓声震慑,双唇紧闭,不敢再言。 被那雄浑的战鼓冲刷、涤荡,沙滩上彻底没了杂言。把鼓槌一扔,程曦迈步上台,环视一周:“尔等也听说了李家之事,李牛和其他几人,我会去救!” 一句话,如断金玉,掷地有声! 李家众人一瞬间就红了双眼,有人忍不住叫出声来:“多谢程公子!”“吾等全听程公子的!” 程曦抬手一压,压下了那些叫声:“非但是李家,林家、孙家若是有人被劫,有人被囚,只要能救,我也会拼尽全力。 大家都是乡党,是并肩作战,一同杀贼的兄弟,若连这等过命的交情都不顶用,还有谁人可信?” 这话引得更多人叫了起来:“程公子说的是!”“吾等也不怕死!为何不救?!”“今日我救人,他日亦有人救我!” 这一声声叫喊,足能令人动容。然而程曦仍是抬手,把声浪压了下来:“人要救,亦该救。然而在此之前,我还有一问。你们出海,为的什么?” 这一问,让不少人都怔住了。 他们出海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赚钱,为了缴纳那逼死人的赋税,为了父母妻儿吃饱穿暖,安稳活命。 似是听到了他们的心声,程曦颔首:“没错,你们拼死出海,是为了挣一条命。为了家人安稳,为了衣食钱粮,为了活的坦荡,面对谁都能挺直腰背,而不是给人当奴仆,被人呼来喝去,如同丧家野犬!”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整个沙滩上的呼吸都重了那么一瞬。 他们想过吗?也许是想过的,却从未想的如此清楚! 若是可以,谁想低三下四,谁想为奴为婢?有了钱,他们就能缴纳那高昂的赋税,不必举债度日。有了刀,他们就能挺起胸膛,连海上恶贼都不怕! 这才是他们出海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活着! 这一刻,没人说话,然而每个人眼中都有万语千言。 被那一双双充斥着情绪的眼凝视着,程曦轻轻松了口气。 她没有选错。 这些人并非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农民,他们生于海上,在狂风中长大,在巨浪中求活。 那宽广无垠的大海,教会了他们生而为人的道理,他们本就比其他人更懂得“自由”是什么。 而当衣食无忧后,人是需要尊严的,不被欺辱,不被漠视,不被侵犯的尊严。 这些,她愿给他们! 第21章 “如果只是船队,只是三个小小村落,没人会在乎!会有恶人在你们登船离家时,欺辱你们的父母妻儿” “也会有恶人在你们拿着钱财回家时,想尽法子强取豪夺。” “想要保住这些,保住你们的家园,需要更加响亮的名号,更有威慑的队伍。” “我们要组成一个帮派,一个如长鲸帮、青凤帮那般,让人不敢轻犯的船帮!” 程曦这话让台下嗡的一声炸了,有人高声叫道:“我们要当海贼吗?” 程曦高声反问道:“若你持了刀,就要去抢别人的村落,去欺辱别人的妻儿,那跟你痛恨的恶贼有何区别?!” 那人顿时卡壳,满脸羞惭的低下了头。 扫视那些或明悟,或茫然的面孔,程曦笑了:“这是船帮,入帮者皆为手足兄弟。可以在你登船时,与你并肩作战,生死相依。也可以在你出海时,帮你照料家人,守护乡里。” “这样的船帮,你们可肯入?” “肯!”这一刻,回答的声音整齐划一,压过了海上波涛。 有人反应的更快一些,紧接着大声问道:“程公子,吾等的帮名是什么?” 是啊,他们可有名号? 如那长鲸帮、青凤帮一般,有个叫着响亮,让人敬畏的称号? 程曦笑了,轻轻一扯,一角艳红扯出了衣袖,在猎猎海风中飘展开来:“帮名‘赤旗’!由颈上血,心头血,掌心血染就,不论是你们的,还是敌人的!赤旗不倒,吾众不灭!” 这是她曾经钟爱的旗帜的颜色,也会成为她将来执掌的旗帜的颜色。 都是不愿为奴隶的人,用这面旗为号,岂不恰到好处? 那抹赤红飘在风中,也让所有人胸中的血都烧了起来,欢呼声、大笑声、狂叫声响彻四野,仿佛要撑破这小小港湾。 站在不远处,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啸叫,李木匠、林四叔和孙二伯齐齐变了脸色。 这建帮的想法,并没有经过三村的村长、族老们首肯,可是它还需要首肯吗?三村的青壮尽数在此,而他们是认同这主意的。 哪怕它太过张狂,肆意妄为。 而一旦船帮真正成立,三村族老、乃至三位船长都不再能掌控大局,所有人都会听命于台上那人,任他驱驰。 这才多长时间?区区两月就能做到如此吗?可是哪怕心底翻腾,这三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比不过那青年。 身手胸怀、胆气魄力,样样皆不如。那把三村的命运托付于他,说不定是件好事? 然而此时此刻,没人在乎他们的想法。 程曦待欢呼声稍微落下,再次发号施令:“现在,听从你们的船长、船副、族老的命令,该操练的操练,该卖粮的卖粮,该修水碓的去修水碓。我会安排人手,设法营救李牛,汝等不可擅自行事,坏了大局。再有动摇人心,坏了帮内情谊的家伙,我必严惩不赦!” 若是在这场发言前如此说,定然会引来反驳,会有人鼓噪不忿,不愿听命。 而现在,他们是一个“船帮”了,而毫无疑问,发令者正是他们的首脑,是操练他们,号令他们的人。 众人齐齐应诺,竟然无一怨言。 第25章 几位船副赶紧上前,领着手下继续忙碌,而林猛满面通红迎了上来:“恩公……不,头儿,有你在,我们赤旗帮以后必能扬名!” 林猛已匆忙换了称呼,孙二郎却能明白这一腔的压不住急切。 就算早有准备,就算心有定念,他也仍被那番话激得热血沸腾,犹如十六七岁的少年。 只要有这位帮主在,还有什么能难倒他们?! 然而程曦一摆手:“现在还不行。唯有救出李牛,赤旗帮才能真正成为一体。” 这个帮派是三个村子组成的,少任何一个都不行。 如果无法救不出李家人,那些漂亮话都会成为空谈。 林猛、孙二郎心头齐齐一凛,这话没错。 不救出李牛,李家人就要离心,这刚刚成立的船帮说不定也要散架。 可如何去救呢? 孙二郎低声道:“难不成真要打上门去?” 这是海盗们最擅长的手段,也是沿海官吏惧怕匪帮的原因。可是凭他们的实力,能做到吗? 程曦摇头:“你们家都在这边,还是用些手腕为上。不过威也是要立的,先查清楚那粮商的来历,再做打算。” 孙二郎立刻点头:“我这就去办!” --- 孙二郎能力不差,又是地道的乡人,很快就查清了那粮商的来历。 此人姓万名铨,乃是东宁县有名的豪富,城中最大的万氏粮铺就是他的产业。 家中田亩的数量就不提了,此人还喜欢侵人田产,欺压良善,连今年的粮价都是他一手炒起来的。 据说其妻张氏还是张县丞的远房表妹,也正因此,他才能有人照拂,横行一地。 李牛也是不赶巧,卖粮时正撞上了万家的二管事回村祭祖。如今正是晚稻收割的季节,粮价是升是降,要浮动多少,都是万氏最关心的事情。 面对这支突然冒出来的粮队,怎能不上心? “也是李牛心急,没有仔细打探,才出了这种纰漏。”孙二郎叹道,“若只是卖粮也就罢了,赊账才触到了万家的痛处。今年有风灾又有匪患,沿海人家生活艰难,多半是要举债的。万家有两个钱行,利息收的极高,遇到这种时候,正是骗人田产,逼人为奴的好时机,岂能让别人坏了好事?” 听孙二郎这么说,程曦一时都有说不出话来。 土豪劣绅在她脑海中只能算是个历史形象,真碰上了,才知道对付起来有多麻烦。 想了想,她问道:“这万铨是住在城里,还是住在乡下?家里可有护院家丁?” “平日都住在城里,护院应该也是有的。前几年官兵还没扫海的时候,盗匪猖獗,他这样的大粮商哪敢独自出门?而且万氏也有专门护送粮队的人马,想要绑他恐怕有些棘手。”这才是孙二郎最头痛的,单比战力,三村联手兴许能胜,但是想抓万铨做人质,就有些难度了。那可是乡间豪强,毒辣不逊于贼寇。 程曦挑了挑眉:“谁说我要绑他了?” 孙二郎愣住了:“可是若不绑人,如何换阿牛脱身?如今李家人可都关在县衙里,难不成真要劫狱?” 程曦摇了摇头,又问道:“除了那张县丞,县令是何来历?脾性如何?任期还有几年?” 这问的可就细碎了,孙二郎却真能答出:“县令姓曹,有些贪财,据说这次加收盐税,就是他下的令。任期我是不大清楚,但是邱大将军来之前他就在任上了,估计也当了四五年的县令。” 这种穷乡僻壤,一蹲四五年,还能有什么背景?更重要的是他在匪患最厉害的时候上任,若不是能力出众,就是朝中没人。 只看那收盐税的架势,八成应该是后者了。这样的官吏,在乎什么,又惧怕什么呢? 沉思片刻,程曦又问道:“万铨可有外宿的习惯?或者那个张县丞,有没有喝花酒,逛青楼的毛病?” “只要是男子,必然会有啊。城里有座品芳阁,是数一数二的红馆,不少官吏富商都会光顾,饮酒作乐。”孙二郎道。 “那派人打听一下,这两人前往品芳阁可有规律,会不会过夜,还有楼里的布局如何。”程曦立刻道。 “难不成要在品芳阁设伏?”孙二郎眉头紧皱,“就算能捉了人,也不好往外带。这种青楼也有护院,迎来送往的人又多,恐怕……” 程曦抬手打断了他:“你想岔了。绑人并不能救出李牛,反而会让那些官吏、豪商们兴兵讨伐咱们。既然无力硬拼,就要又拉又打,分开应对。要给万铨、张县丞以威慑,也要拉拢其他官吏,乃至城中粮商。” 这可比孙二郎设想的要复杂多了。他犹豫了片刻,又小心道:“可若是让万、张两人受伤残疾,也会引来报复,要如何才能吓住他们?” 在他看来,程曦恐怕是想趁两人逛楼子时,偷偷胁持,加以恐吓。 可是青楼人多眼杂,真是喊一嗓子都能叫来人,那就真的逃不脱了。 毕竟是要亲自出马的大事,岂能马虎? 谁料程曦微微一笑:“想要吓人,何必当面?未知的恐惧,才最能震慑人心。你只管去查,查的越详细越好。” 看着那依旧自信满满的面庞,孙二郎突然松了口气,也是,海上的险关都能闯过来,这点事又怎能难住他们的当家人呢? 用力点了点头,孙二郎道:“再给我两日,定然查个清楚!” …… “老爷,李家还没人来求饶,不会是不想管这几个了吧?”大管事堆着笑,小心翼翼问道。 不论是发现有人私卖粮食,还是安排官兵前去抓人,都是二管事一手操办的。 对于这事儿,万家的大管事心底也是耿耿于怀,觉得自己被抢了风头。这要真是让二管事成了,他还能讨着好了?少不得也要私下上点眼药。 身材肥大,一脸横肉的万铨万老爷不紧不慢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子,呷了一口,才开口:“那李牛可是李家的船长,连他都不管,船不想开了?等着吧,手头有多少钱粮,迟早会吐出来的。” 听到这话,大管事也不敢挑刺了,赶紧躬身道:“老爷说的是!臭鱼佬的也敢摸米粮,不是自找没趣吗?” 万铨呵呵一笑:“他能弄来粮,本事也不算差了。好好敲打敲打,说不定能有些用处。” 大管事在心底叹了声,这李家也是好命,还能有点用处,要不然早就被衙役扒掉一层皮了。 只是三五天了也没见人来衙门疏通,会不会有人暗中作怪? 眼珠转了转,他又小心道:“不过李家这么硬气,说不准背后有人呢?老爷也当谨慎些才好,不能让臭虫咬了脚面……” 这话让万铨的肥脸沉了下来,想了想,他呵呵一笑:“也到月中了,派人去请舅兄,晚上到品芳阁喝上一杯。叫来虹儿姐,苏小莲陪席,让舅兄开心开心。” 这话的意思太明白了,就是找张县丞这个便宜大舅子敲一敲边鼓,不肯放过李家啊。大管事见状也不敢在说什么,连连成是,退了下去。 没人搅扰,万铨往椅背上一靠,立刻有丫鬟凑上来给他锤肩。享受着恰到好处的轻柔拿捏,万铨眯起了眼睛。 如能县里能给他找不痛快的人可不多了,不管李家背后站着的是谁,他都要一口气给拔了。 有张县丞给他撑腰,他还用怕谁?这条粮道,他是要定了! …… 有个穿着麻衣的小子闪进了客栈,跟坐在大堂里的孙二郎说了几句,又飞快退了出去。 孙二郎喝干净了杯中的茶水,起身上楼。这客栈不大,也没什么上房,好在地方偏僻,客人稀少,就成了赤旗帮众人的落足地。 进了屋,一见孙二郎身影,林猛飞快站了起来:“二哥,可打探出来了?” 孙二郎点了点头,低声对程曦道:“东主,那姓万的每月都要请张县丞三四次,今日就派了人去县衙。” “今晚他俩会到品芳阁?”程曦精神一振,他们已经进城两日了,为的就是这样的消息。 “应当不差,是从车夫那儿得来的消息。”孙二郎立刻道。 车夫看起来不打眼,但是对于家主的行程还是相当了解的。 而且这几天她都没让李家动作,既未求情也没喊冤,姓万的肯定要坐不住了,拉拢一下张县丞让他逼迫李家,也是可以预见的。 她立刻拿出了一张纸,铺在了桌上,指了指右上角画出的小楼:“他们晚上会歇在梅香楼?” “他们次次都订在这里,不会错的!”孙二郎看着那张称得上详尽的地图,心底忍不住赞叹。 他是派了人打听品芳阁里的布局,还有护院们巡查看守的路线,哪想程公子竟然直接画出一副地图。 地图样式虽说简单,标注却极为细致,每栋屋舍有几层几间,周遭有没有花树亭台,还有护院站岗的几处方位,一一都标在了图上。 光这一副图,去品芳阁行窃都够了! 第26章 第22章 程曦点了点头:“等他们进了馆子,一个时辰后咱们也进去,订竹青楼的雅间,最好靠近中间的庭院。先占住地方,等到入夜,再让李来带人前往。” 这就是他们定的计划,两帮人约在品芳阁商谈,包一间安静些的雅间。 先摆了酒席,叫个姑娘唱唱曲儿,等人来了就把闲杂人等赶出去,一直“谈”到凌晨,天不亮就走。 而这基本上也是海上大豪们最喜欢的流程,若是有岸上才能谈的生意,十有八九会选择在青楼里私会,只吃饭不住店。 就算老鸨、护院们见着了,也是不敢随意来打搅的。 计划当然没问题,然而孙二郎还是迟疑了一下:“自竹青楼潜入梅香楼是不难,带着东西爬楼也能办到,但是品芳阁内能随意走动的只有女子,男客都要有人陪着才行。就算天晚,这一路也可能会被人撞破,到时就麻烦了。” “无妨,弄一身仆妇衣衫就行。”程曦道。 “这,东主要扮作女子吗?”孙二郎也不知想到什么,面上略有些尴尬。 程曦却摇了摇头:“不,我原本就是女子。” 什……什么?!孙二郎简直怀疑自己听岔了,两眼发直的望了过来,入目的,是一张淡定至极的俊俏面孔,那人神色不变,就像说了什么天经地义的话一般。 孙二郎吞了口唾沫,又僵硬的扭过头,看向林猛,那小子也有些讶色,然而发现孙二郎探寻的目光后,还是认真点了点头。 这下孙二郎觉得天地都变了颜色,能杀人能打仗,能把买卖做得风生水起,还能一手拉起一个船帮,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这样的人,竟然不是个男儿?他们今日要策划的,可是比杀人还要凶狠,竟然是个女子想出来的! 饶是孙二郎平素心思缜密,行至有度,此刻也觉得快站不住了。 眼瞅着孙二郎一副三观崩裂的模样,程曦在心底叹了一声。 现在成立了船帮,这三位船长就是正儿八经的心腹了。 林猛,乃至林家族老们都知道她的性别,再瞒着其他两人就有些不妥了。 正好趁此机会把事情摆明了,也方便他们动手。 不过该推的还是要推一把,程曦干脆问道:“孙二,我可信吗?” 他……她……可信吗?孙二郎只觉脑中翻腾的东西骤然降下了温度,用力捏了捏掌心,他低声道:“头领筹谋,自是可信。” 几人来到城里,就把“头领”换成了“东主”,以避人耳目。 现在孙二郎又把称呼换回来了,其中意义不言自明。 见他镇定下来,程曦也露出了笑容:“那现在唯一的难题也解决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没有。哪怕是自问,孙二郎也找不出纰漏了。 见他不答,程曦长身而起:“既然如此,今夜就好好干上一场,让他们知道吾等的厉害!” “你这小贱蹄子,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腿儿一开的事情,偏要作怪!真是不打不老实!”正在穿衣的女子骂着骂着,突然抬腿一踹,“娘老子都不要的东西,还敢尥蹶子?你爹拿你换钱的时候,你怎么不倔啊?一头撞死得了!” 那一脚极重,跪在身前的小丫头直接扑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然而那女子嘴上仍旧不停:“老娘也是倒霉,养身子才俩月,就把我踢来竹楼,丫头也不给个机灵的!瞧你这丧气样儿,没得给我招来晦气!” 对镜扑粉,也挡不住那越骂越脏的嘴。小丫头挣扎着又爬了起来,一动不动跪在旁边,两只小手已经抓住了裙摆,攥的死紧。身上各处都在痛,她却一声都没叫出来。 龟公的打骂,护院的欺辱,被关在柴房混身污秽,连一口水都没有的日子,终于让她学会了闭嘴。 眼一闭,不都是一样过,至少当个丫头还能有顿冷饭吃。 木着一张脸,她垂头跟在那女人身后,一步一挪出了屋。 “啊呀,桃儿来了!快快!竹楼来了客,二楼西角那间,怕是大豪,你可小心伺候着。”说着,鸨母还扯了一下桃儿,让她皮紧着些。 桃儿的脸变了,楼里说“大豪”,可不是豪富的意思,而是海上来的强人。这可有两年未见过了,怎地又冒了出来? 一想到姐妹们说的那些惨事,她脸色不由有些慌乱,强撑着道:“娘,我这身子还没养好……” “屁话!人家要听曲儿,你哪么多事儿?是竹楼也不想呆了!”老鸨眼睛一瞪,顿时把桃儿一肚子话都给噎了回去。 强笑了笑,桃儿赶忙道:“娘,我这便去,这便去!” 说着,她转过身,狠狠瞪了一眼吃力捧着琵琶的小丫头。 都是这丧门星带来的祸事,等会儿要是真闹起来,老娘就拿你顶缸! 心里慌乱,可是桃儿也不敢违命,匆匆带着丫头到了客人房前。进门时,她连娇笑都不敢摆,只小心翼翼道:“客官饮宴,妾前来助兴。” 说着,她偷眼一瞧,看清了屋里的情形。只见两个汉子坐在桌前,一身黑衣,腰间跨刀,面相不算太凶,但也有些不善。 身后还站着个小厮,身量不高,脸上有个青色胎记。 没敢细看,她就飞快低下了头。这瞧着还行啊,应该不会闹出乱子吧? “随便唱些什么,喜气些就成。” 一角银子迎面砸了过来,桃儿面上一喜,赶忙捡了起来。 捏了捏,不算多,然而不陪酒就有钱拿,还是让她心中欢喜。弹曲儿嘛,还不简单。 接过琵琶,桃儿挑了个欢快的调子弹了起来,也没敢上靡靡之音,就是讨个乐呵。果真,这曲子似乎如了那两人的意,也没多说什么,他们又举筷边吃边聊,倒是跟酒楼里吃喝一般。 没工夫搭理她正好!桃儿可算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唱了起来。 谁料这一唱就是一个时辰,眼见都快二更天了,那两人也没让她停。嗓子直冒火,指甲都痛了起来,桃儿面上的笑都快撑不住了,正担心哪一句唱劈了,突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赶紧按住了弦,桃儿撑着笑脸抬头,发现来人是个身穿麻衣的大汉,脸上有疤,一身匪气压都压不住,吓得她立刻又低了头,不敢再看。 “你先出去候着!”一个人对她喝到。 桃儿赶紧收了琵琶,带着丫头匆匆躲了出去。果真是要谈事的,这要是不小心听到了,说不好会平白送命! 坐在门口,桃儿还觉得心口怦怦的,喉咙愈发干的厉害了。 她咽了口唾沫,对身边丫头道:“我去喝口水歇歇,若是客人叫了,你给我支应着!” 她可不愿在这儿待了,等会这群人谈完了,又喝上了酒,还不知会干出些什么呢!她宁肯时候被鸨母骂,也不愿丢了半条命。 这丫头不是犯贱吗?让她受着好了。 连琵琶都没带,桃儿一提裙摆,匆匆走下楼去。 那丫头拦都拦不住,只能看着人一溜烟跑了。 听着屋里渐渐低下来的声响,她把身子缩了缩,藏在了阴影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三人围坐桌边,却滴酒未沾,原本侍立在侧的小厮则取了茶水,一把擦去了脸上胎记,随后转到了屏风后,换起了衣衫。 没花多长时间,当他再转出来时,已经换上了衣裙,样式跟刚才捧琵琶的小丫头差不了多少,因着有些黑,又眉粗牙龅,更显丑陋。 孙二郎哪见过程曦这样打扮,吓得说话声都停了一拍,好在有另外两人帮衬,倒是没让屋里安静下来。 程曦也没管这三人,取过造就备好的食盒,低声道:“若是一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你们就先撤。” “头……” 林猛刚说出一个字,就被程曦按了回去:“放心,我一个人也能走脱。” 说完,也不等他们反应,程曦把那食盒往背上一捆,翻窗跃了出去。这里可是二楼,并不算低,然而那身影就似狸猫一般,悄无声息落了地,稍稍判断了一下方位,她就提着食盒低头走开了。 孙二郎这时才喘了口气,同林猛、李来交换了个眼色,又像模像样的演了起来。 此时已经是凌晨了,天早已黑透,楼里客人也大多歇下了,亮灯的窗户都没多少。 程曦走的并不快,但是缩头缩肩,看起来不怎么起眼,又有一大半路是走在院子里的,连个正眼瞧她的人都没有。 就这么一路到了梅香楼,她飞快打量了左右,身形一闪,躲在了楼后。 因是招待贵客的,梅香楼的房间比其他楼要大不少。不但有供主人玩乐的雅阁,还有护卫们待的耳室。稍稍分辨了一下方位,程曦把食盒系在了背上,用手扣住了木制的墙壁,悄然往上爬去。 经过数月锻炼,她的气力已经有了长足的进展,而这种古典的木制建筑物,有着数不清的雕花和装饰,非常便于攀爬。 第27章 只花了几分钟,她就爬上了三楼。像万铨这种大主顾,在青楼是有包间的,只要来了就不会换地方,因而也十分好找。 贴着窗户静静听了片刻,程曦挑开了窗子,一翻身钻进了屋中。 这卧房是个套间,两边屋子大小相似,中间只隔着个小小的回廊,有屏风遮挡,可供主人和客人比邻而居,很是方便“交流”。 此刻两位贵客都已经睡熟了,屋里黑灯瞎火,只剩浓浓的酒臭和腥膻。 蹲在角落,仔细听了几分钟屋中动静。程曦这才取下了食盒,一掀裙摆,把一条长布系在身前,又取了提前准备的手套带上,随后轻轻打开了盒盖。 那盒子里摆着一颗野狗的头颅,砍下的时间不长,断颈处还有些未干的血迹。再掀一层则是只公鸡,嘴牢牢缠着,翅膀和腿也绑结实了,就算搁在食盒里也发不出半点动静。 程曦一手领着狗头,一手提着公鸡,悄无声息走到了大床边。 探头看去,床上那胖子正面朝里瘫睡着,怀里还有个女子,头发披散,也睡得昏沉。 酒和色是最助眠的东西,此刻恐怕打雷也吵不醒二人。 程曦手一抬,把那狗头摆在了胖子的枕边,随后抽出腰刀,在公鸡颈子上一划,鸡血顿时溅在了那狗头上,稀里哗啦喷了一地。 血流了大半,程曦才取出了一条绳,捆在了鸡头上,走到了两屋交接的过道处,把那半死不活的鸡挂在了梁上。 鸡颈半断,血流不止,顺着抽搐的翅尖滴落,积了一滩。 程曦用戴着手套的手沾了些血,在房间的粉墙上写了起来,很快,一行血淋淋的字迹落在了墙面上。 “害我兄弟者,鸡犬不留!” 这是死亡威胁,配上死鸡死狗和满屋的鲜血,足够震慑人心。 死其实并不可怕,能让你随时随地在睡梦中丧命,才最让人胆寒。因而黑帮最喜欢用这招,就如《教父》里血淋淋的马头,或是装在快递箱里的断手。 威胁不是越残酷越有效,相反,平静中的疯狂,才最让人胆寒。 打量了一眼房中情形,程曦又悄然回到了窗边,摘下染血的手套和围裙,收进了食盒里。 这番动作,她做的十分小心,连一个手印、脚印也没留下。 退出房间时,还轻轻巧巧把窗户恢复原位。如此一来,没有认真负责,且具备刑侦经验的办案人员,这群人恐怕连她是怎么进来的都弄不清楚。 没有犹豫,程曦飞快爬下了楼,重新低头缩肩,不紧不慢沿着原路返回。 坐在阴影中,小丫头用力夹住了腿。那群“大豪”已经来了将近两个时辰,饱受惊吓,时间又久,就算滴水未沾,该来的还是挡不住。此刻她内急的厉害,憋都憋不住,几乎要尿在裙上了。 然而她不敢。 这屋里的客人显然不简单,若是弄脏了地板,惹他们发怒,怕是要被活活打死。偏偏桃儿始终不曾归来,让她连个替换的人都找不到。 似她这样的下等丫头,都是在楼下茅房解决的,然而楼上也不是没有方便的地方。 实在忍不住了,那小丫头不由自主看向了楼角,那里有间角房,专供娘子们方便。 若是放在以往,她是万万没资格去的,但是现在夜深人静,也没人瞧着,若是动作快些,应该也不是不行。 一阵挣扎,最终还是尿意占了上风,她轻轻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角房。 屋里没灯,她也不在乎,就着那点月光坐在了马桶上。 一阵水流哗哗,她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不由自主向前望去。 这间角室有窗,能斜斜望见竹青楼西侧,能瞧见她守着的那间雅阁的背向。 此刻夜深,应当什么也看不到,偏偏这一抬眼的功夫,她竟然瞧见一条人影飞快攀援而上,顺窗而入。 吓得捂住了嘴,小丫头差点没叫出声来!有人偷偷摸进了那间屋?这是要行刺,还是来了大盗?她又该怎么做呢? 正手足无措,那边屋中突然传来了杯盏摔碎的声音。 小丫头一个激灵站起身来,还没等系上腰带跑开,就听有人高声道:“来人!” 里面在叫人,而门外只剩她一个。这角房距离楼梯并不近,就算此刻推门逃了,也逃不出这层。 走投无路,她反而稳住了心神,飞快整理好衣衫,出了角房。 没人知道她看见了什么,若是没出乱子,多半是叫人打扫的,她只要装作无事便好。 然而不管心里怎么想,推开房门那一刻,小丫头还是浑身冷汗,两腿发抖。好在,屋里一切如常,只有个酒坛摔在了地上,一屋子酒气弥漫。 屋中人并不在乎来的是谁,只吩咐道:“收拾一下。” 那小丫头赶忙蹲下清理,她手脚麻利,片刻就把碎瓷叠了起来,正要抱着起身,突然瞧见一道身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是那个小厮,方才在屋里待了许久,不敢看客人,她的确多看了那小厮两眼,如今迎面一瞧,却让她心底咯噔一声. 人的胎记怎么会变?等等,那衣领上的红色斑点,难不成是血迹? 第23章 电光石火间,小丫头突然反应了过来。刚才翻窗进屋的,应该是面前这少年。他的胎记是假的,他们来品芳阁肯定有别的事情! 下一刻,一双黑眸望了过来,凝沉冰冷。小丫头立刻垂首,躲过了那视线。 她被人发现了吗? 手脚冰冷,身体都开始发颤,脑中乱哄哄响成一片。 这群人是海上的大豪,是能在品芳阁里动手的狠辣角色,她该如何…… 脚步猛地一顿,一道灵光突然冒出,他们不怕品芳阁里的人。 小丫头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人都能杀,他们还会怕那些龟公、护院吗? “怎么不走了?” 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响,小丫头浑身一颤,突然“咕咚”一声跪了下来:“我,我瞧见了……求各位好汉开恩,带我一同离开!” 一句话惊得屋里三人齐齐起身,抓住了腰侧刀把。 她瞧见了?瞧见什么了?好不容易完成了任务,怎能在最后关头出岔子?!这丫头当杀! 然而一人抬手,止住了他们。程曦缓缓低下了身,半蹲在那小丫头面前,问道:“你瞧见什么了?” “你,你从外面翻了进来。我,我方才如厕,在角房里瞧见的……只我一个,没,没有别人!”那小丫头结结巴巴,却挣扎着把话说清楚了。 这层楼还有角房?估计是供楼中女子方便的暗室,连孙二郎都没查到。 然而看到其实也就看到了,并无大碍。在计划中,就是要别人怀疑他们的身份,把事情联想到海盗身上。可是,这丫头为什么敢说出口呢? 程曦直勾勾盯着那小女孩的脸:“敢说这话,你就不怕我们杀了你吗?” 那小丫头猛地抬起了脸,下颌咬得死紧,面上肌肉都有些抽搐,她一字一顿道:“死也比呆在此处好!” 这声音其实并不大,细若蚊喃,然而其中蕴含的,却是非比一般的力量,就如她双眼中迸射出的东西。 她其实是怕死的,然而这座华美的楼宇,比死更令她恐惧。 程曦心头一颤,站起身来:“刚才那个唱曲儿的呢?” “她不肯留下,门外只有我一个,真的只有我瞧见了!”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神态的变化,那丫头膝行两步,急急说道。 发现情况不妙,孙二郎赶忙道:“东家,不可节外生枝!” 都这种时候了,再弄个小丫头带上,不是自找麻烦吗?还不如杀了她,直接走人。 林猛和李来也是面色焦急,生怕出了乱子。唯有程曦沉思片刻,才开了口:“这种时候,失踪一个,比杀一个更好。” 若是直接把人杀了,说不定会让人觉得他们是色厉内荏,反而减弱了震慑效果。 但若是失踪一个小丫头,估计费一番功夫也没人能查得清楚,甚至会对品芳阁生出猜忌,疑心他们是里应外合。 更重要的是,就算他们不杀,这小丫头能活过去吗? 富商和县丞同时遭遇死亡威胁,整个品芳阁都要受到牵连,那么守在他们门外的人,必然没啥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还不如把人救走。 “让她换上我的衣裳,充作小厮离开。林猛,大口喝酒,身上也撒些!”吩咐来得极快,林猛并没有反应过来,却毫不犹豫抓起酒壶,咕咚咚灌下不少。 程曦又转头对李来道:“你先离开,走的时候安静些,半刻后孙二和猛子再走。” 他们本就不是一道来的,分开走也不奇怪,李来点了点头,就想听命行事,却被孙二郎一把抓住,他转头焦急对程曦道:“那你怎么走?” “按照计划里的来。等会你们出了门,把马车绕到后墙,停在距离假山最近的地方。”程曦的声音平静,答得毫无滞涩。 第28章 这也是原定计划之一。 他们所在的竹青楼紧挨着池塘,而池塘一角立着座假山,紧挨着后院的风火墙。 风火墙是为了防火而建,高出院墙一截不假,但若是能爬上假山,轻轻松松就能翻越风火墙。 后面是一条僻静的巷子,有人接应,要逃出生天似乎不难。 可是为了一个小丫头行险,值得吗? 回答孙二郎的,是一双清澈明净的眼,她有自信,也觉得值得。 没再说什么,孙二郎深深吸了口气,颔首应答。 程曦立刻拉着那小丫头走进了屏风,直接吩咐道:“把外衫脱了!” 事情发展已经超出了小丫头的预料,她呆了两秒,就去扒外衣,双指哆哆嗦嗦,险些腰带都解不开。 好在她很快就镇静了下来,脱去了那件丫头穿的薄衫。 展露在程曦面前的,是一具遍布青紫的干瘦躯体,能看出明显的鞭痕和掐出来的淤青。 程曦递衣服的手顿了顿,却没说什么。 等小丫头麻利地换了衣衫,还顺手改了小厮的发型后,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轻轻让她抬起了头。 “你叫什么?” 被那双黑而亮的眼睛注视着,小丫头就像被猛兽盯上的小鼠,僵了片刻才道:“我,我叫大丫……” 这不是个正式的名字,程曦点了点头,伸手把青色的药泥涂在了她脸上:“离开时,你就搀着那个喝了酒的。不要抬头,脚步不能乱,遇到什么都不可慌张,一句话也不能说。” 那人的声音异常严厉,手上的动作却十分轻柔,药膏并没有味道,只有一股隐隐的血腥萦绕不散,从那人身上传来。 大丫不知道他刚才都干了什么,然而此刻,她不再怕他了。 很快,青斑就画好了,面对不再抖动的小丫头,程曦正色道:“这是你求来的,就要你来背负。一旦出了纰漏,不但是你,连我的同伴也会受累,因而死不能出错!”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她还背负了别人的性命,然而大丫并不觉得畏惧,反而用力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有这句话就够了,程曦把人带了出去,对李来点了点头,对方立刻转身走出了房门。 等人下了楼,程曦又把大丫塞到了林猛怀里:“你就装作喝醉了,让她搀着你。不要演得太过,她比我矮,记得弯腰把人遮住了。” 林猛没在别人面前演过戏,但是他知道喝醉的人是什么模样,立刻长臂一伸,揽住了小丫头的肩头。 没料到对方会这么重,大丫被压得双腿一弯,赶忙使出了浑身力气,把人撑住了。 这一下,半边脸都遮住了,倒是让标志性的胎记更加明显了,不细看根本看不出破绽。 程曦点了点头,又对孙二郎道:“出门时闹出点动静,给钱大方些,上了车就转到后面接我。” 孙二郎看着程曦那一身夜行用的黑色劲装,喉头都绷紧了,半晌才道:“你小心些。” “放心。”不再多说什么,程曦转身,再次顺着窗口翻了出去。 深深吸了两口气,孙二郎冲林猛扬了扬头:“走吧!” …… 这都二更天了,来讨乐子的哪个不是早就抱着女人睡下了,偏有人不消停,这个点儿了还急着出门,是不是赶着投胎啊?! 然而就心里骂声连天,鸨母脸上却不敢挂半点愠色,陪着笑道:“大爷可玩好了?那些小娘皮伺候得如何啊?” 也不管她的热情招呼,打头那样貌平平的汉子随手甩了块碎银:“可够了?” 用手一掂,鸨母就知道是十两出头,赶忙陪笑:“够了够了,谢大爷的赏!” 十两在他们家睡女人肯定是不够的,但是吃一顿饭,再让人陪着弹弹曲儿却绰绰有余。 而且这次来的人都没有闹出什么乱子,也没把姑娘折腾得不成人样,赶紧送走得了,哪还管钱多钱少啊! 外面马车已经停妥了,对方也不搭理她,带着那喝得醉醺醺的同伴,径自上了马车,一溜烟就没了影儿。 见人走了,鸨母才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倒霉催的,害的老娘还要半夜爬起来,以后可别来了!” 她可不耐烦伺候这些海上来的糙汉,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只盼能消停些时候,别又闹起匪患,她家的生意都要被牵连! 那边青楼重新关门闭户,这边马车上,却是一片肃杀。 大丫几乎是被推上车的,刚才还装作醉醺醺的汉子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扯到了角落,明晃晃的刀架在了她的颈子上。 方才绷着心神,大丫一心只惦念着那人的嘱咐,连怕都不顾了,现在被刀一架,顿时又冒出了冷汗。 她信刚才那位郎君,但是其他人真的可信吗,会不会是比品芳阁还要凶残的恶贼?她以为自己已经死里逃生,其实并没有,能救她的,只有方才那位郎君! 孙二郎可不管那丫头在想什么,低声对前面驾车的道:“绕到楼后,在靠近假山的院墙下停一停。” 车夫点了点头,马车立刻转向,朝着背街驶去。 …… 庭院里修建的池塘,水往往不会太深,但是也不会太浅,要防备的只是里面的水草和淤泥,万一被缠上了,可是难以脱身。 至于岸上的巡哨,只要用一根芦苇杆就能解决。 潜在水下,程曦就像一条游动的大鱼,轻轻巧巧分开暗流,绕过阻碍,没花多大功夫就到了假山旁。 现在已经将近三更天了,也就是凌晨一点左右,对于习惯早起早睡的古代人,正是熟睡的时候。 就算意志再怎么坚定的守夜人,此刻也要有些困倦了,更不会没事往池塘边上转。 浮出水面,程曦观察了一下四周,突然伸手抓住了嶙峋山石,直冲而上。 这块假山足够大,也足够高,几个起落,程曦就攀到了顶点,然而此处离着风火墙还有三米多的落差,单凭跳是跳不过去的。 程曦倒也不惧,飞快解开了腰间挂着的绳索。她提前准备了抓钩,这玩意可是特种部队里常用的攀爬利器。 侧耳倾听,远处传来了一阵小小的喧哗,应该是林猛他们准备出门了。趁着这动静,程曦一甩抓钩,尖爪不偏不倚抓住了墙头。 确定抓钩吃上力,她一蹬假山,飞了出去,抓着绳子双脚轻踏,转瞬就纵上了高墙。 在墙头转身,抓钩变向成了悬索,只一眨眼,双脚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程曦收好了工具,缩进了角落的阴影中。 马车拐过了弯,绕进了后方僻静的巷子,孙二郎死死盯着墙头,想要寻找那熟悉的身影。 林猛也焦灼了起来,看那小丫头的神色愈发不善。 若不是为了这丫头,恩公何必冒险? 被这气氛感染,大丫又抖了起来。 是啊,那可是品芳阁,有那么多打手、护院,一个人真能逃出来吗?若因她害了那人,她真是连死都偿还不清! 月色清幽,车中静默得如同棺椁,唯有马蹄哒哒敲在空旷的路面。 眼瞅着就要到假山附近了,墙上怎么还没有人?难不成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孙二郎握紧了腰侧长刀,两眼都快冒出了火。下一刻,一道身影突然从角落窜出,如一阵风似的飘上了他们的马车。 “走吧。” 听到那声音,三人同时松了口气,林猛更是连刀都放下了,兴奋地挥了挥拳。 大丫愣了片刻,突然捂着嘴,淌下泪来。 那郎君真的逃出来了,孤身一人就能逃出那可怖的院子!她没选错,也没有信错人! 孙二郎却被程曦那湿衣贴身的模样惊到了,手忙脚乱翻出了条披风,塞了过去:“快披上,别着凉了!” 等对方接过,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不由尴尬地咳了一声,转开了话题:“咱们下来要怎么办?还按计划行事吗?” 擦着湿发的手顿了顿,程曦突然扭头看向了大丫,眼中露出了一抹兴味:“你会梳妆打扮吗?” 被问得一愣,大丫傻傻地点了点头:“伺候过娘子们……” 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要让她伺候这位恩公的姬妾?心里不知有哪处突然生出了羞惭,大丫狼狈地垂下了头。 这样一位俊俏勇武的郎君,当然该有人倾心,有人侍奉,她方才在想什么? 程曦却没察觉那小丫头百转千回的心思,转头对孙二郎道:“天亮后去买身衣裙,配些胭脂水粉,计划说不定可以改改了。” 第24章 “啊!!快!快让人取下来!” 一声惨烈的叫声,直接把万铨吓醒了。 这是嚎哪门子丧啊?品芳阁里连点规矩都不懂了?忍着头痛,他翻了个身,不耐地睁开了眼睛。 一颗血淋淋的物事,迎面撞入了眼帘。那是颗狗头,双目圆睁,獠牙外翻,被人齐脖砍了下来,大片大片的血迹自那狰狞的狗脸上淌落,沾湿了床铺。 第29章 离得太近,万铨甚至都能闻到那狗头上传来的血腥和腐臭。 “啊!!!!”万铨惨叫起来,手脚乱舞,直接滚下了床。 哪料床下依旧是大片赤红,血流遍地,似乎有人在他房中宰了那只野狗。 喉头一滚,他吐了出来,浑身发抖,两股战战。 能在他枕边屠一条狗,杀他不也轻而易举? 对了,刚刚叫唤的是他那便宜舅兄!万铨这时才想起了张县丞是跟他同来的,就睡在对面屋中,顿时也不管身上污物,连滚带爬就想去求援。 然而刚一抬头,他就看到了悬在廊道上的那只死鸡,脑袋半垂,脖子老长,像个被挂在空中的邪物。 大片大片的血铺了一地,亦如他床边的景象。 万铨喉头发出咯咯两声,双目一翻,晕了过去。 这边,张县丞也是浑身直抖。 原本他是来吃吃喝喝,睡睡小娘的,谁料一觉醒来,屋里就变了模样,一地污血不说,梁上还吊了死鸡!这是谁干的?!张县丞又惊又怒,想要让人取下那恶心物事,谁料隔壁又传来了万铨的惨叫。 他心头一紧,也不顾得穿衣了,赶忙绕过屏风,顿时被眼前景象惊得魂飞魄散! 只见一颗狗头正正摆在枕边,污血撒了一地,他那便宜妹夫已经横躺在血泊中,生死不知。 吓得两腿都软了,张县丞扶住了门框踉跄站定,只觉头晕胸闷,喘不上气来。 偏偏这时,余光一扫,让他瞧见了一行字迹。 那是写在墙上的,银钩铁画,力破粉墙,却是以血书就。 “害我兄弟者,鸡犬不留!” 再也撑不住,张县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这到底是惹了哪路神仙啊! …… “你要梳妆打扮?”大丫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坏了。 那个带自己逃出魔窟的俊美郎君,竟然要换上钗裙,做女子打扮? “怎么?你不是会化妆吗?”程曦有些惊讶反问。 “不是,你,你并非女子啊!”大丫都有些急了,憋得满脸通红。 倒不是说他不好看,只是,只是为何要装作女子…… “谁说我不是的?”程曦笑了,也不在乎面前的小丫头,直接起身更衣。 当那人褪去外衫,开始解胸前布带时,大丫下巴都快掉了。 这,这肯定不会是男人能长的东西啊!可是女子怎能趁夜杀人?怎能凭一己之力脱逃?怎能让那几个看起来就凶悍无比的大男人听令?! 大丫只觉自己的脑瓜子都裂了,眼前金星乱冒,这,这不是在做梦吧? “快醒醒,来帮我穿衣服。”程曦可没有时间让这小丫头调整三观,这身繁琐的女装她连怎么系带子都摸不着头脑,当然要有人帮着打理才行。 被点到了名,大丫才回过神,慌里慌张凑过去帮她整理衣裙。 这条裙子是成衣铺里买的,料子不算多好,胜在颜色艳丽,穿在身上更显身形窈窕。一直到抚平衣带上的褶皱,大丫才回过了神:“你,你怎么会装作男子?” 这时再想不清楚就是傻了,她并非是今日换做女装,而是往日都做男装打扮才是。 “平常要练兵出海,换男装更方便些。”从没让人帮着穿衣服,程曦也觉得有些新奇,笑着答道。 “你们当真,当真是海上的……”大丫不知该怎么说“海盗”,磕绊得都快结巴了。 程曦接过了话茬:“算是海商吧,名唤赤旗帮。这次来城里,是因为有人被陷害入狱,前来搭救。” 大丫惊得再次抬头,入狱?他们是来劫狱的?! 虽然没说出口,但是小丫头眼里的意思可明白得很,程曦摇了摇头:“不会杀人劫狱,只是找人谈谈罢了。正是因此,才要换个行头。” 他们确实是要找人谈谈,只不过是要找的人并不简单。 原本程曦就想过要不要换成女装,但是她并不会化这个世界的妆容,强行装扮反倒达不成想要的效果。 没料到竟然能捡一个会打扮的小丫头,既然如此,自然还是换上女装更好。女人的身份本就能让人放松警惕,运用得当的话,也能让人心存忌惮。 面对危局,只要能加码,她不在乎临时做些更改。 她的神情亦如昨夜那般,看似平静,却蕴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人不由自主想要相信。 大丫用力点了点头,只觉胸中那股别别扭扭的劲儿突然就散了。 这样的人,是女子又如何?反倒更让人艳羡。 看着那小丫头两眼放光的表情,程曦笑着叮嘱了句:“不过平日里我还是男装打扮,可不能在外人面前叫我姐姐。对了,我姓程名曦,你姓什么?可还有家人?” 大丫神色一黯:“我姓何,前些日娘生了小弟,我爹就把我卖了。” 她说得平淡,但是话里的分量一点也不轻。就算养不活要卖女儿,也少有直接卖进窑子里的,那当爹的是何其狠心。 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就要被人毒打,被人欺凌,又有几个能撑得过来?她却还能拼上性命,只为一条活路。 程曦轻叹一声,摸了摸她的发顶:“以后就跟着我吧。大丫也不是个正经名字,不如换个……”想了想,她问道,“叫何灵怎么样?灵就是灵巧的意思,你是个聪明胆大的女孩儿,衬这个名字。” 大丫怔在了当场,泪“唰”的一下就出来了。名字这种东西,也是她们配叫的吗?就算是品芳阁,也只有花魁头牌有名有姓,其他都不过是个卖笑的花名罢了。 而且她还说了,那个“灵”是“灵巧”的意思,她还夸她聪明胆大。从没人夸过她,爹娘骂她是赔钱货,老鸨骂她是不知好歹的小贱人,就连桃儿都要骂一句丧门星。 可是偏偏,这个只认识她一天的人,会夸她,还给她起了个意头极好的名字! 泪流得停都停不下来,大丫——不,该叫她何灵了,捂着脸往后闪躲,她哭得太丑了,而且还流了鼻涕,不能污了那件新衣…… 一方手帕递了过来,程曦蹲下身,对那哭得泣不成声的小丫头道:“乖,别哭了,我还指着你给我梳妆呢。” 话虽有些调侃,但那双眼中满是让人安心的笑意。 何灵哽咽了一下,泪流得更凶了,却也抓住了手帕,用力擦起了脸:“要,要怎样的妆容?” 程曦偏头想了想:“化个妖艳些的如何?” 何灵:“……啊?” …… 花了些时间,张县丞才反应过来,万铨只是昏了过去,而非丧命。 又费了不少力气,他才让人把这家伙弄醒。 换了房间,换了衣裳,再也见不到满屋的血和让那人胆寒的威胁,张县丞才缓过了口气,开始怒斥这便宜妹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吃酒,怎么还有人摸上门来行刺!那狗头都摆在你枕边了,你还不知吗?就不怕人家取了你的狗头!” 万铨此刻面色蜡黄,还有些打摆子,颤巍巍道:“我,我也不知啊。这不好好的嘛,连隔壁护卫都没听到动静,谁知道是什么人干的!舅兄,舅兄啊,这明摆着是冲咱们来的,你可要好好派人查查啊!” 张县丞简直想啐他一脸。 什么叫冲咱们来的?明明是冲你来的!然而“鸡犬不留”和那满地的鲜血实在让人胆寒,张县丞还是把品芳阁的老鸨给叫了过来。 已经知道了雅间里的惨状,老鸨也吓得魂不守舍,赶忙道:“大人明鉴啊!咱们这小楼都是靠姑娘吃饭的,哪会弄这些东西!昨儿也有护院看着,也没听见动静啊!大人,大人,这真不是楼里闹出来的,说不定是什么江洋大盗……啊……”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骤变。 瞧着这贼婆娘的模样,张县丞一拍桌案:“你可是想起什么了?快快招来!” 那老鸨哆嗦了一下,才抖着道:“昨儿,昨儿是来了一伙大豪,奴瞅着像是海上来的……” 张县丞和万铨面上齐齐变色,大豪?难不成是海盗?!县里又见到海盗了?这,这些人怎会找上他们? “啊!那李家,李家不就是跑船的……”还是张县丞反应更快,拍案而起,指着万铨骂道,“是不是你小子惹的祸?怪不得啊,怪不得人家说什么‘兄弟’,可不就是你搞的鬼!你都不先查查吗,就敢胡来!” 万铨也慌了神:“舅兄,我是真没听说啊!那就是一伙渔民,哪是什么海贼?再说了,若真是贼人,县,县里也该派人去剿啊!总不能任他们嚣张跋扈,连县官也敢威胁吧?” “你懂个屁!”张县丞只恨不能一巴掌抽上那肥脸,现在镇海大将军都被杀了,谁还敢提剿匪?没看海边又哗哗的闹匪患,被攻打的村子都有好几个了。 县令如今都只想着怎么捞钱离任,谁还管这些啊! 见张县丞一副滑不溜手,想要置身事外的模样,万铨急了:“舅兄!李家那事也少不了你关照啊,若是咱们怕了,还不知有多少后患呢。这是不瞧见了他们的人吗?赶紧问个清楚,使人锁拿啊!这才一晚上,说不定能抓到呢!” 第30章 “能抓一个,能抓一窝吗?”张县丞一屁股坐在了凳上,直喘粗气,“人家都说了,‘害我兄弟者’,那是只说李家吗?你有几条命够人家夜半上门的?” 万铨只觉浑身冰冷,像是又瞧见了那断颈的狗头。 可是不拼一拼,难道等死吗?眼中泛起了血丝,万铨提高了音量:“不管怎么说,总得查一查啊!还有那李家,不是还没死人吗?说不定还有转圜的机会……” 这话倒是让张县丞精神一振,是啊,这还没死人呢!要不人家怎么只杀鸡杀狗,没有伤人?留这一线,恐怕也是能谈一谈的。 想到这里,张县丞立刻厉声道:“昨日那伙人形貌如何?是谁伺候的?什么时候走的?都给我一一说来!” 老鸨听到这话,只觉肝儿都颤了。这是不打算报官吗?强人可都摸上门了,官府不管,谁来护着他们?然而县丞都发话了,老鸨也不敢得罪,又慌忙叫人,结果昨晚伺候的桃儿就被拖了上来。 被抽了两巴掌,头发都散了,桃儿哭着喊道:“大老爷,我真的不知他们是歹人啊!而且弹了会曲儿,他们就让我下去了!” “那伙人来了几个,都说了些什么?可有人出入房间,什么时候走的?”张县丞连声问道。 桃儿脸色顿时大变,支支吾吾道:“开始只来了三个人,后来又加了一个。奴,奴没听到他们谈话,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 一听这话,老鸨就怒了,冲上去给了她一个耳光:“你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走的?难不成是逃了差事?” 来了客人都要从头伺候到尾,哪有不知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也是昨夜熬得太晚,她送客后直接就睡下了,也没问这小蹄子。 被抽得一个趔趄,桃儿捂住脸嚎道:“娘,女儿昨晚闹了肚子,也是没法子才让身边的丫头伺候着,说不定那丫头知道……” 老鸨只想把这贱人毒打一顿,然而此刻张县丞盯着,她又不好发作,只得又让人去找那小丫头。 这下可好,传回的消息居然是找不到人了。 张县丞脸一下就黑了:“怎么会找不到人?!那丫头是什么来历?” 老鸨此刻腿也软了,哆嗦着道:“就是个卖来的小丫头,刚调教好了,还没见过客。不会,不会是被人杀了吧……” 一夜过去,竟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简直比就地杀了还让人胆寒。 昨儿可是她亲自送人出门的啊,若是一个不好,说不定连她的命都没了。 卖来的?还是个新人?这到底是窑子里出了内鬼,还是那小丫头撞破了什么,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了? “让护院好好搜搜,看看能不能寻到尸首。还有那雅阁也仔细查查,看人是怎么进来的。”张县丞皱着眉头吩咐道。 万铨赶忙道:“这些护院又能看出什么,要不从衙门里调个老捕快来瞧瞧?” 牵扯到命案,还是捕快更有经验嘛,说不定能瞧出什么呢! 张县丞却恨得牙都痒了,用力一拍桌案:“叫个屁!还不嫌乱吗?再闹出大动静,看你怎么收场!” 万铨一缩脖子,也不敢多话了。张县丞定了定神:“赶紧查清楚了,我再回县衙盘问下李家人,说不定也能套出些话来。” 人肯定是不能再得罪了,但是就这么被吓住了,也有些不妥。 他还得再好好筹谋一番,把这烂摊子解决了才行。 第25章 羊师爷起了个大早,吃罢早饭,晃晃悠悠去了书房。 今日老爷并不升堂,他却不能得闲,要操心的事情着实不少。 今夏县里遭了风灾,各地收成都不好,加之朝中出了变故,官兵都被调了回去,许久没出现的海贼又冒了出来。 这下他那东翁就坐不住了,火急火燎想要疏通关节,离开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偏偏此县地贫,又打了好几年仗,底子都被掏空了,连摊派下来的赋税都收不齐,哪来的油水可捞? 也是他聪明,想出了个缴盐税的法子。 东宁县紧挨着盐场,私盐简直满地都是,这得少卖多少官盐,少收多少赋税?现在让那些打鱼的交些盐税,也不为过嘛。 反正他们是靠海吃饭的,风灾也影响不了,肯定还是能榨出些油水。 不过设想是好,操持起来却让人头痛。他这个做师爷的也少不得要劳神案牍,还得盯着那些小吏,别让他们太贪,短了东翁的进项。 坐在书房里,刚刚沏上浓茶,就有小厮进来通禀,说有人想要求见大令。 羊师爷一下就皱起眉:“哪来得不开眼的东西,不晓得大人今日闭衙吗?” 这混账东西别是收了人家的门子钱,来给他找麻烦的吧? 那小厮陪笑道:“若是寻常人,自不敢打搅师爷。但是今日来的是个女子,总要来通禀一声。” “嗯?”羊师爷诧异的挑了挑眉,“那女子是何来历?” “说是不便让旁人知晓,没告知小人,但是长相、身段着实不差。”小厮赶紧又补了句。 能让这滑头说出“不差”,恐怕是真的有些本钱,这就让人好奇了。羊师爷捋了捋山羊胡,呵呵一笑:“先带进来瞧瞧吧。” 这么多烦心事,也得找些乐子散散心嘛。 不多时,小厮就领着人走进了后堂。那果真是个身材窈窕,头戴帷帽的女子,哪怕薄纱遮面,也能瞧出样貌不差。 她身后还跟着个男子,一身奴仆打扮,手上捧着个木箱,估计是装着礼物。 见此情状,羊师爷笑着道:“竟派个女子前来,你家主人也是好心思啊。不知娘子是何来历?” 这话颇有些失礼,也不乏探究之意。就见那女子随手摘去帷帽,唇角一挑:“赤旗帮主人命妾前来拜见府尊,还望先生引见。” 那轻纱一撤,露出的是比预想中还要艳丽的面孔,柳眉纤长,凤目轻挑,一张菱唇点绛,似笑非笑,饶是羊师爷这种去惯了青楼的,都难免有一瞬失神。 然而下一刻,他猛地反应了过来,从座上弹起:“赤,赤旗帮?你家主人莫不是,莫不是海上来的?!” 就见那女子螓首微点:“是有些买卖,不足挂齿。” 羊师爷只觉腿肚子都转筋了,现在能在海上做买卖的,还能是什么人?九成九是海盗啊!而且他们还敢称“赤旗帮”,估计势力也是不小,难不成是新冒出的匪帮?可为何会派人,还是派个女子前来拜见县令? 然而不论心中如何想,此刻那张娇艳面容已经成了催命的符咒,羊师爷低头缩肩,不敢再看,结结巴巴道:“还,还请娘子稍待,我这就去请县尊!” 说罢,他一溜烟跑走了,只留下两人待在堂中。 那女子也不介怀,自顾自作坐了下来,倒是身后男子绷紧了肩背,略略有些紧张。 孙二郎没法不紧张,这里可是县衙,只要县官一声令下,能轻而易举调来十数个衙役,把他们团团围住。 然而坐在前面的程曦却浑不在意,似乎她真是个不通世事,连一县之主也不放在心上的小妇人一般。 可她不是个后宅妇,而是个能提刀杀人,掌控船帮的豪杰,又怎会不知来此间的险处? 偏偏,她不在乎。不是盲目自大,也不是一腔血勇,而是能够重改谋划,以女子之身赴险的胆气和从容。 就如她现在的神情一般,气定神闲,不慌不乱。 孙二郎不知他们的计策能不能成功,可是此时此刻,他强令自己镇静下来。 这种时候可不容出错,得听令行事。 此刻,曹县令才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小妾的肚皮美则美矣,却也有些伤身,让他大早上就喝起了滋补的汤水。 这还没喝完呢,就见羊师爷一溜烟的跑了进来。 “东翁,不好了啊!有人找上门了!” 听到那语无伦次的话,曹县令皱了皱眉:“师爷慢些说,什么不好了?又是谁找上门了?” “是个女子!据说是赤旗帮主人派来的,说要见东翁你啊!”羊师爷额上汗都下来了,才终于把舌头捋顺了。 “噗!”曹县令嘴里的汤水都喷了出来,边咳边道:“谁?赤旗帮又是什么东西?!” “是海上来的!”羊师爷答得言简意赅。 曹县令脸都白了:“那你来找我干什么?赶紧去找县尉啊!让他带人来抓……” 羊师爷一把抓住了恩主的手臂:“大人不可啊,人家登门拜访,你却把人家的爱妾给抓了,还不惹出大乱?再说了,抓一个女子有什么用处!” 被人抓住这么一晃,才把魂儿晃回了躯壳,曹县令哆嗦着道:“那,那怎么办?” “当然要东翁你亲自去见见来客,听她想要做些什么!”羊师爷此刻也缓过劲了,赶紧支招。 曹县令大摇其头:“不行,不行,这太行险了!我也是一县之尊,岂能立于危墙?” 第31章 羊师爷赶紧道:“他们就来了两个人,一个女子一个奴仆,又能翻出什么浪来?东翁要是不放心,自然也可以带些心腹过去嘛!” 听到这话,曹县令才定了定神:“真的只有两个?” “真的只有两个!”羊师爷说完,还怕他临阵退缩,赶紧又补了句,“我瞧着他们还带了礼,应当是有事相求啊!” 海上大豪跟他这个七品小官有什么好求的?然而念头一转,曹县令又觉不对,跟海盗勾结的官吏还少吗?别说是县官,就是那些领兵都尉、千总,跟贼人们暗通款曲的也不少啊!他就是倒霉碰上了邱晟带兵剿匪,这才没占到一点便宜,净被折腾了。 说不定这位新出现的大豪,有跟他攀交情的打算呢? 心头顿时又生出了火热,曹县令咳了一声:“那,那就过去瞧瞧?对了,不能带衙役,要带家丁才行!” 羊师爷这才大喘了一口粗气,他这东翁也没蠢到家,知道事情得遮掩着来。 不过在他看来,会派女子前来,多半也还是有意结好的,见见也没毛病。 下定决心,曹县令赶紧梳洗更衣,又寻了四个膀大腰圆的亲信家丁,这才赶往客厅。然而一进屋,曹县令就呆立当场。 这海盗派来的女子,竟有如此容貌?一个“到枕松”的风流髻,哪怕连簪钗皆无,亦有股天然媚态,配上那眉眼身段,简直让人骨酥。 这么要紧的事情,羊师爷竟然都没跟他提上一句! 瞧见一大群人进门,女子施施然起身,行了个礼:“妾见过府尊。” 那不是女子的万福,而是男子的拱手礼。 偏偏她妆容娇艳,这么坦坦荡荡一礼,竟生些飒爽不羁的味道。 曹县令都呆住了,还是羊师爷见事不秒,赶紧抢着道:“此乃本县县尊曹大人,尔等免礼吧。” 曹县令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道:“夫人快快请坐。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程曦微微一笑:“贱妾之名不足挂齿,吾家主人姓程,程门立雪的程。” 曹县令“咕咚”咽了口唾沫,顿时把旖旎心思抛在了脑后。这可是匪帮头领的女人,哪是好沾的? 好歹回过了神,曹县令干咳了一声道:“不知夫人登门,有何贵干?” 他也瞧见那个捧着木箱的仆从了,看来还真有可能是有事相求啊。甭管这“赤旗帮”是何来历,只要不是找他的麻烦就行。 谁料正想着,对面女子突然变了脸色:“吾家主人想来问问县尊,为何要锁拿我赤旗帮帮众?” “嘎!”曹县令喉中发出一声怪音,慌乱的看向羊师爷。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捉拿过赤旗帮的人了? 羊师爷也慌了,眼睛一通乱眨,陪着小心道:“这,这是不是有些误会?东宁不过小县,又岂敢胡乱行事?” 程曦冷冷一笑:“那李家六人是因何入狱的?不知县尊要捉的又是哪家逃犯啊?” 曹县令还是一脸茫然,羊师爷却已经反应了过来。 李家?难不成是张县丞通过气,刚抓进来的东沟村那伙人?要命了,这群人还真是匪帮出来的啊! 额上汗都下来了,羊师爷赶忙附耳道:“东翁,此事乃是张县丞操办的……” 这话不用说全,曹县令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肯定是张县丞又吃了哪家的好处,帮忙办的烂事。 可是他胆子怎么就这么大,连匪帮的人也敢抓?! 也不管颜面了,曹县令赶忙道:“恐怕有那里误会了,不如唤张县丞回来问问……” 程曦唇角一挑:“这倒不必了,已经有人去问候过张县丞,想来他也知道轻重了。” “问问”和“问候”可是截然不同的意思。曹县令只觉背上寒毛都立了起来,那娇艳红唇也显不出美了,反倒像是嘶嘶作响的蛇芯,从里到外都沾着剧毒。 两人不答,程曦先开了口:“既然是误会,还请府尊放了李家兄弟,以免生出什么龃龉。” “这……”曹县令又纠结了,他心里肯定是怕的,但是派个女人过来,就把人放了,岂不是失了他的颜面? 程曦见状轻轻一摆手,孙二郎立刻上前一步,把手中木箱放在了桌上。 程曦打开了箱盖,把箱子转向上首:“听闻府尊即将离任,这是吾家主人备的程仪,都是些土产,还请府尊笑纳。 当然,若是府尊一意邀功,吾家主人也不介意进城一晤。 只是到时,就要苦了城中百姓了。” 看向那箱子,曹县令腿又有些抖了。那哪里是土产,明明是满满一箱子的胡椒啊!瞧着恐怕有十斤,这要是运到京城,起码也值二百两!而若是不答应,“进城一晤”什么的,他可吃不消啊! 见自家东翁不好正面回答,羊师爷赶忙解围:“夫人这就见外了,若真是会误了,自然要还夫人一个公道。大人也是爱民如子,哪会冤枉良善?” 这随意加税的狗官是不是爱民如子先不讨论,那明摆着走私还牵扯匪帮的李家人是不是良善也暂且不提,这话倒是说的四平八稳,里里外外都保住了面子。 程曦这才笑道:“那便多谢大人了。” 这时候曹县令也反应了过来,赶忙笑道:“都是小事,都是小事。羊师爷啊,你就陪夫人去牢房走一遭,瞧瞧案子审得如何了。没事就赶紧放人,别让夫人久等!” 羊师爷连忙躬身:“有劳夫人移步。” 程曦从容起身,含笑还礼:“府尊深明大义,我家主人定然记得这份情谊。” 她连“恩情”都没用,可是曹县令又哪里在乎呢?这种瘟神,赶紧送走才好啊! 不过临到头上,他又想起一事,小心翼翼问道:“还要烦劳夫人带一句话,我这东宁县地贫人穷,能不能请贵主人稍稍抬抬手,换个地方就食?” 他正想转任呢,突然冒出海盗,还攻打了村落,这事也不好跟上面交代啊。若是能跟赤旗帮达成协议,让这群海盗转而袭击别县,他不也能落点政绩? 程曦闻言挑了挑眉:“府尊哪里的话?动手的可不是赤旗帮,我们都是本分生意人。不过最近贼子阻了商道,还频频上岸袭扰,吾等也不会坐视不理。” 这不是一帮人?听口气,还要火并?曹县令立刻打住了话头,堆笑道:“贵帮果真仁义,本官钦佩啊!” 该说的都说了,该收的也都收了,客客气气把两人送出门,曹县令这才用袍袖擦了擦额上汗水。 亏得他果断,直接送走了这俩灾星,在东宁任职四五载,他可比旁人更清楚这些海盗的狠辣。那真是破家灭户,杀官夺城,就没有不敢做的。 当年有邱晟在这里镇着,他还勉强能过几天安稳日子。 现在邱晟都死了,他又逞什么强呢?早早走人才是啊! 只是那该死的张县丞,竟然给他惹出如此大的祸事!他倒要看看这厮捞了多少好处,才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 第26章 阴暗的牢房里,李牛趴在草垫上,双目紧闭,头脑发昏,虚汗一阵一阵,混着鲜血打湿了稻草。 每天一次笞挞,就算再强健的汉子都熬不过,可李牛不肯张口,甚至连个“冤”字都不曾喊过。 他没有私藏逃犯,但是私贩了不少货物,一样犯了朝廷禁令。 是他莽撞大意,害了村人,就绝不能再从他嘴里透露出船队的消息,不能再害了其他两村! 在那浑浑噩噩中,李牛都说不清楚,自己胸中究竟是愤怒多些,还是懊悔多些。 他们明明已经脱离了困境,甚至有了粮道和即将建成的作坊,谁料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 他对不起村人,对不起一起被抓的兄弟,对不起船上的同伴,也对不起那个把他们拉出泥潭的少年。 若是可以,李牛恨不能找出陷害他的贼子,与他同归于尽!可惜,如今他只能趴在草垫上,紧闭双目,紧咬牙关。 村里绝不能乱,绝不能因他浪费钱财。 他这样的人死便死了,只要那少年还在,李家就不至于陷入绝境。 程曦绝不会坐视不管的,他应能像撑起林家一般,也撑起整个李家,自己却连声谢都来不及说了。 喉头滚动,如吞下了苦酒。李牛没再强撑,指望着能再次陷入黑蒙,人事不知。 偏偏这时,牢门外传来了声响。 “对对,李家人就在这里!” 那是牢头的声音,李牛浑身都绷紧了,绷得背上伤口渗出血来。 是害他的人来了吗?若是能离得近些,他定能一口咬死那人! 也不知是不是神佛听到了他的心声,锁链一阵“哗啦”作响,牢门当真被人打开了。 李牛拼命睁开了眼,想趁着昏暗的天光瞧准方位,来个出其不意,却不料先听到了一个声音。 “阿牛,别乱动,这就带你出去。” 李牛一下就僵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竟是孙二!他怎么来了?难不成要救他们出去?就算有了死志,绝处逢生,谁能克制得住?李牛强撑着身子想要爬起来,却被孙二郎一把按住了,附耳道:“是公子安排的,你老实趴着。” 第32章 孙二郎嘴里的“公子”还会是谁?这下,心头最后一点担忧也散了个干净,李牛跌回了草垫上,双目赤红,忍不住淌下泪来。 他闯了这么大的祸,程公子也未放弃他们,这等大恩若是不报,他还算是个人吗? 见李牛肩头抖动,孙二郎也是一长叹,没再多话,让牢头帮着往外搬人。 明明是张县丞送进来的,现在却要府尊身边的羊师爷亲自来捞人,这里面的水可就太深了,几个牢头连个屁也不敢放,小心翼翼把那几人搬上了大车。 孙二郎上车前,还扔给了羊师爷一块碎银,换来了点头哈腰,热情恭送。他也没搭理,直接上车走人。 此刻程曦也在车中,不过已经带上了帷帽,瞧不清楚脸色了。 孙二郎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李牛他们没事,不过真要直接出城?万一有人跟着呢?” 也不怪他多心,这次实在是太顺了,他哪能想到县太爷这样的大人物也会被话唬住。这要是派一队人马跟上,他们岂不是麻烦了? “直接回东沟村,先去李家那边。”程曦随意道。 孙二郎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反正李家已经暴露了,回东沟村自然是最稳妥的,之后随便上个船,还能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不过其实这些也不重要了,他们赤旗帮的名号已经打了出来,被官府察觉是迟早得事情,唯一值得庆幸的可能就是镇海大将军刚死,朝廷没功夫剿匪吧。 想到这里,孙二郎点了点头,坐在了一边。马车飞驰,又行进了一段路,他终于还是憋不住问道:“东家,你就不怕那县令翻脸吗?” 前来县城这两天,可以说每一步都险之又险。 夜探品芳阁也就罢了,直入县衙,跟县令要人,可就是另一码事了。“破家知府,灭门县令”,一县之主是能随意摆弄的吗?而程曦之前对东宁县毫无了解,也没见过县令,怎能猜出他的反应,且全身而退? “曹县令已经在东宁待了五载,这么个老油子,哪会不知海盗的厉害?若是男装,可能还有一两分危险,毕竟抓了帮主的子侄、副手,多少也能构成点威胁。但是一个海盗的姬妾……”程曦冷冷一笑,“只要不傻,都不会轻易动手。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当年东宁县是实实在在闹过匪患的,在船上时,她也没少听那些船员唠嗑。 杀官造反,攻打州郡,闹得百姓内迁,朝廷还派来了大军。 这样的恶贼谁能不怕?更重要的是,现在是海防的真空期,镇守海疆的大将军都被天子卸磨杀驴了,谁还敢管海上的事情? 非但不敢管,说不定还要欺上瞒下,掩盖贼人出没的迹象。要不然功臣一死,海上就乱,这不是打天子的脸吗? 种种相加,对付一个贪财惜命的昏官足够了,加上一个女儿身的掩护,更能把安全系数提到最高点。 说到底,县令也不过是个基层官僚,且县衙只有二十来个衙役,这就相当于一个只能调用二三十人警力的小县长,还不是本县出身,没有宗族背景。 平时鱼肉乡里,欺压良善也就罢了,真遇上兵匪,那肯定是避之不及的。 孙二郎可没想到,一个女子的身份,竟然还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然而仔细想想,一般人还真会被唬住,那可是见到县官也不胆怯的女人啊,背后站着的人,又该是何等人物? 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说的攻打贼子,也是吓唬他们的?” 如今的赤旗帮,根本无力讨伐罗陵岛那群海盗。 这么说是不是虚张声势,用来震慑县官的? 谁料程曦却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迟早要有一战。” 孙二郎闻言一怔,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他们真要跟那群贼匪交战了?能赢吗? 然而看到薄纱下平静的面容,他又嘘了口气。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他操心,关注眼前就好。 …… 在品芳阁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张县丞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不敢在青楼多待,他洗漱一番就去了衙门,李家人还关在牢里呢,怎么也要再问个清楚才行。 结果到了衙门,还没坐定,一脸山羊胡的羊师爷就摸上门来,冷笑道:“张县丞,大人有请。” 张县丞心里“咯噔”一声,今天不是上衙的日子啊,曹县令怎会起的如此早,还要羊师爷来堵门?觉着有些不妙,他陪笑道:“师爷可知道是什么事情?可否通融一声,我心里也好有个底儿。”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碎银,讨好的塞了过去。 有钱拿,勉强让羊师爷的脸色好看了些,掂了掂银子,他冷哼一声:“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也敢乱往牢里塞人?行了,赶紧走吧。” 难道真是李家的事儿?张县丞暗道不妙,赶紧跟着往书房去了。 等到了书房,见到一脸阴沉的县尊大人,张县丞心头怦怦,强撑着堆笑:“大人找下官来,可是有事吩咐?” 曹县令冷哼一声:“看你做的好事!现在海边是何情形你不知道吗?还敢乱抓人,什么罪名都往上套。 藏匿逃犯?难不成藏的是邱大将军的亲眷?” 听到“邱大将军”几字,张县丞差点没吓跪,赶忙辩解:“是下官糊涂,听信了旁人谗言。等会下官就去查实,若真没犯案,这就放人……” “人本官已经放了。”曹县令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张县丞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已经放了?这是不但找了县令,还使了通神手段啊!那他们昨晚为何还要杀鸡杀狗放话威胁?等等,不会是真动了杀机吧?张县丞额上的汗都出来了,也不敢擦,颤巍巍道:“大人英明,下官自愧不如。” 这屁话是曹县令要听的吗?他板起了脸:“本官可指着明年迁升呢,结果可好,下面人正事儿不干,添乱倒是起劲儿。张廉啊,你说说,本官待你如何?” 张县丞低头哈腰:“大人对下官多有照拂,恩重如山!” 曹县令呵呵一笑:“既然你也知道,本官就不多言了。今年县里亏空的厉害,还请县丞多多操心,把账给平了。” 这当然不是让张县丞做账的意思,而是让他想办法,让人把吃进去的给吐出来。衙门里上上下下多少张嘴啊,这窟窿哪是好补的?然而把柄被人捏住了,他也不敢推脱,只苦哈哈道:“下官遵命……” 又好好敲打了一番这不省心的家伙,曹县令才把人放走了。其实他也没多大损失不是?还白收了一箱胡椒,承了人情,倒也因祸得福了嘛。 曹县令心情大好,张县丞却面如锅底。这简直是无妄之灾啊,就那点好处,不但让贼人惦记,还被县令训斥。 而且连县令都能买通,他得罪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通邪火,自然要找人发作才行,于是中午前来打探消息的万铨,就被喷了个狗血淋头。 “光想着抢人家的生意,不想想海上闹得厉害,人家是怎么运粮过来的?”张县丞边骂边拍桌,恨不能直接抽这便宜妹婿两个大耳刮子。 万铨都被骂懵了。 早上被吓得昏了过去,他一上午都心悸的厉害,也是坐不住才来探探口风,谁料之前还颇显城府的便宜舅兄这就翻了脸。 “这,这李家不过有几百石的粮食,还只卖给海边的穷户,我以为……” 万铨忍不住解释,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县丞骂了回去:“你见过有这样做买卖的吗?说不好人家就是为了拉拢那些愚民呢?这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若是说别的,万铨可能还不放在心上,这话却让他心头一突。是啊,这真不像是做买卖的样子,有钱不赚不是傻吗?难不成人家真的大有来头? 心里顿时又慌了起来,万铨赶紧道:“那,那咱们把人放了?” “还用得着我?县尊就直接把人给放了!”张县丞啐了他一脸唾沫。 万铨这下肝儿都颤了,这是跟县太爷都有交情?李家这跑海的渔户啥时候也有这通天的本事了?急得声音都发颤了,万铨哆哆嗦嗦问道:“那,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得让县尊息怒才行,你先准备些钱粮,到时候我帮着说些好话,把人哄住了。”张县丞这才图穷匕见。让他来填账是不可能的,总得罪魁祸首掏钱才是。 一听这话,万铨两眼都要发黑了。 连个实数都没说,要准备多少才能让县尊老爷息怒?而且光是县太爷息怒也不够啊,他还被人威胁,要鸡犬不留呢! “那李家……真不派点兵过去?这等贼匪,万一生出歹心,岂不要害人性命?”万铨还不死心,巴巴说道。 张县丞这次是真跳起来了,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以为县里有多少兵?县尊如今都不敢跟上面报匪患,难不成还要请卫所的人马过来?你是成心想跟我过不去是吧?!” 第33章 万铨眼前一黑,直接扑倒在了张县丞脚下:“舅兄啊,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人家都要我一家老小的性命了,总得求个活路吧?” “你这是求活路?你这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啊!想求饶还不简单?送钱道歉,跪下来跟人磕头,装孙子不会吗?”张县丞骂道。 “这,这要是求饶,不漏了身份吗……”万铨喃喃道。他害李家可是背后使坏的,哪能冲在前面? “人家狗头都放在你枕边了,还猜不出是谁使的坏吗?是不是想等县尊动怒,判你个私通贼寇,抄没家产!”张县丞简直恨铁不成钢,这时候还瞻前顾后,你夺人田产时的魄力呢? 私通贼寇可是死全家的重罪,万铨吓得泪都飙出来了:“舅兄,舅兄你可不能不管小弟啊!” “滚滚滚!再嚎我就让衙役把你叉出去了!” 骂骂咧咧和哭声纠缠在一起,闹个不休。 第27章 “娘,娘,我们可是回不去家了?”一个尺高的小丫头瑟缩在母亲怀中,语带哭腔。 那做娘的双眼赤红,却还是摸了摸女儿的发顶:“不怕,下了船咱们就有热饭吃了。” 当初贼人进村时,是她男人拼了性命,才换了她们母女二人逃过一劫。 谁料贼人走了,族老竟然说要卖掉女娃,换钱养活村里老幼。 没了丈夫,若再没了女儿,她还怎么活?披头散发的撒泼大闹,她抢回了女儿,同其他几个有闺女的妇人住在了一起。 她可以拼命捕鱼,可以起早贪黑的赶海,只要能给她家囡囡留一条活路,累死也心甘情愿! 谁料那千刀杀的王五还是把她们卖了,不止是她闺女,还有她自己。 瞧着那群面色阴冷,人高马大的汉子,王氏简直都绝望了。 这伙人是船上下来的,难不成是要拿她做船妓?她家小囡怎么办,是不是也要被糟蹋了? 上船前,她不知多少次起了死念,可惜被人看着,也舍不下女儿。 谁料等上了船,那些汉子却没动她,而是把她和其他几个妇人一起关在船舱中,还给了食水充饥,粪桶解手。 几口冷饭,就让王氏硬撑了下来。也许跟那王五说的一般,这群人真是海客,是买她们当婢子用的,只要乖顺些,还能有口饭吃。 凭着这一点盼头,她们熬过了没有天光,不知晨昏的漫长时间。 好不容易靠了岸,在船员的呼喝下,王氏紧紧抱着女儿走下了船。预想中的管事并没出现,来接她们的,是个黑黑瘦瘦的小丫头。 “我叫林静,你们跟我来。”那丫头年纪不大,话也不多,撂下这话转身就走。 一群妇人都惊住了,赶紧跟上。一直走了老远,才来到一处像是营地的地方。 虽然都是草棚子,没几间像样的屋舍,可的的确确住着不少妇人,都在忙自己手上的活儿,也没瞧见男人的影子。 看到这群人,正在门口择菜的婆子站起身,快步走了过来:“这是程公子新买的人?喔呦,娃娃不少啊!” 听到这话,不止是王氏,其他妇人也都赶紧揽住了自家闺女。 那婆子见状哈哈笑道:“别怕别怕,咱们赤旗帮可不是坏人,来这儿都是干活的。丫头也能搭把手,太小的还有人帮着照料,不怕耽搁事儿。” 娃儿还有人照料?几个妇人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喜色,她们的闺女才两三岁大,能干什么?之前被卖的时候,几人都哭得不行,觉得孩子是养不活了,这峰回路转的,谁能不开心? 王氏却有些紧张,她家小囡只有五岁,不上不下的,让干活也干不了什么,人家怕也不会帮着带,这可如何是好? 正愁着,那婆子已经开了口:“你们谁会裁衣?手要巧些的。” 这是要分工了?王氏一惊,赶忙举起了手:“我会!囡囡身上的袄就是我做的!” 那婆子有些惊讶,低头瞅了瞅小丫头身上的衣衫,笑着点了点头:“手艺不差,算你一个。还有吗?” 剩下那群人里,又有两个犹犹豫豫举起了手。实在是裁衣这事儿,没两把刷子也不敢接,万一给裁坏了,废了东家的布料,岂不要挨打? 那婆子也不觉得奇怪,颔首道:“行吧,就你们三个了,去后院找何丫头,她会给你们分派活计。” 王氏心头一紧,小声问道:“我能带囡囡过去吗?” 她之所以举手,一是确实会裁衣,她可是村里有名的巧手媳妇,并不发怵。 另一则也是觉得这活儿轻省,都是坐在屋里,能照看女儿。 那婆子瞅了眼抓着娘亲衣裳的小丫头,笑了笑:“没事,带上吧。” 那眼神,就跟看自家孙女儿一样,让王氏的眼一下就热了,赶忙低头道谢,朝着后院走去。 到了院里,就见不少女子忙忙碌碌的翻检布匹,晾晒衣物。 杆上挂着的全是灰黑的麻料,看起来就十分结实耐脏。 几人也不知找谁,还是王氏胆子大些,问了一句:“敢问何姑娘在吗?” “在在在!”随着应声,就见个小丫头快步走了出来,瞧见几人便道,“可是新来的?手上功夫如何?” 没料到还真是个十一二岁的“丫头”,王氏愣了一下才道:“寻常的衣裳都会做,有布样子也能照着缝。” “行嘞,赶紧进屋,活儿不少呢。”瞧她说的自信,何灵干脆道。她来就是为了盯这批衣裳,自然是干活的人越多越好。 几人不敢怠慢,急急跟进了屋,里面果真有不少女子在埋头干活。 用的料子就是那种灰黑的麻布,款式瞧着都是一个样式,长袖长裤的,一看就是男子穿的。 “就干这个?”王氏有些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活儿瞧着也不麻烦啊! “嗯,就这个。倒不麻烦,就是量多,得赶着点来。每日天明就得上工,天黑才能歇息。 早晚各一顿干饭,有菜有鱼,中间还能喝一回粥。”何灵嘴皮子很快,劈里啪啦一口气就说完了。 王氏听得嘴巴都张开了,半晌后两眼一酸,突然就蹲下身,抱着闺女哭了起来。 这一声嚎,惹得不少人都看了过来,目光中不乏好奇和探究。 何灵却像是猜到了什么,眉眼一下就放柔了,轻声道:“有程公子在,你们都有饭吃,有衣穿,不会被人欺凌。若是将来瞧中了船上的汉子,再找一个也不难。” 女人家在世,求得不就是吃饭穿衣,嫁个能够依靠的汉子吗?王氏的泪淌地更凶了,止都止不住。 她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算完了,说不定还会连累女儿,哪里能想到竟然被卖到了这么好的主家手里。 一日三餐啊!还有两顿是干饭,就算在家她也没尝过啊! 被突然大哭起来的娘亲吓到了,小丫头紧紧抓住了王氏的手臂,急急问道:“娘!娘!可是有人欺负你?咱们能走吗?” 王氏喉中发出了“咯”的一声,像是哭到打嗝,也像是没能成型的笑声,她死死抱住了怀里的女儿,摇头道:“不走了,咱们就在这儿好好干活,咱们都不用走了!” 那又哭又笑的声音,搅得人心都痛了起来,何灵深深吸了口,用力拍了怕手:“成了,都赶紧干活,别耽搁了!” 一群女子又都低下了头,裁布的裁布,缝衣的缝衣,可是有不少人唇边绽出了微小的笑容。 …… “这么快就做完了?”程曦拿起桌上那身衣物,诧异问道。 何灵用力点了点头:“两百套都做成了,夏天的短褂能还要再等几天。” 这也太快了,程曦挑了挑眉:“这么赶,没把人累坏了?” 这任务布置下去还没几天呢,而且会裁衣的才有多少人,人力怎么可能足够?不会是这丫头贪功冒进了吧? 何灵立刻道:“哪会!我都按是公子吩咐的,每天给她们吃好睡好,让人帮着照料孩子,这些仆妇们感恩,自然肯卖力干活。还要那‘分工’,我把分布料、裁样子的活派给了那些粗笨的婆子,手巧的则负责缝纫,速度自然就快了!” 何灵可没有忘记程曦的教导,到了营里便琢磨要让人好好干活。 不能打骂,一天两顿干饭,中间还能加餐,这简直比品芳阁里的大丫头还舒坦。 原本何灵心底还直犯嘀咕,公子对这些仆妇未免也太宽宏了,但真施行起来,她才发现这样做的好处。 现在船队别的没有,就是粮食多,鱼多,女子又能吃掉多少?每日吃饱了,身上有力气,又不用操心照顾孩子,精神更足,而且生怕自己做的不好被赶出去,结果人人都拼了命。 一群女子聚在一起,没有偷奸耍滑,也不闲扯家常,真是闷头从早干到晚,偏偏没一个抱怨的。 非但如此,那些买来的妇人还都感恩戴德,直说每日吃的饱饱,晚上再接回孩儿,什么苦都能忘得一干二净,这世间不会再有人如此待她们了。 第34章 也是直到此时,何灵才明白了程曦那句话的意思。“要把人当成是人,他们才可能为你卖命。”把人当作畜生的,何灵见过不知多少,那些达官贵人,老鸨龟奴,哪个不是吃人肉喝人血的东西。就算是至亲骨肉,同命夫妻,也可能翻脸不认人,把你卖了换钱。这世道,就不曾把她们当成人看。 唯有她家公子,不同于其他人。 也正因此,何灵在妇人营里一遍又一遍的提起她家公子,提起这位赤旗帮真正的主人。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让她们活得像个人的是谁。 要让她们一同感恩,念着程公子的好。要让她们的儿女,让她们的子孙都记住这份恩情! 那两百套快得出奇的成衣,足能看出众人为之付出的汗水,看着何灵那双亮晶晶的眼,程曦笑道:“好姑娘,我果真没选错人。” 一个毫无管理经验的小丫头,能管住十几个比自己年长的人,还保质保量的让她们超前完成任务。 这样的丫头,如果懂得更多,会读会写呢?而这个小小的船帮,又有多少人像这小丫头一般,是被耽搁的可塑之才呢? 是该为他们找个更合适的老师了。而招募知识分子,也就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需要更大的势力,更多的人马。 程曦站起身来,脱去了身上的外衫。长长的布带仍旧裹在胸前,只露出一截韧而细的腰肢,肤色已经晒成了麦色,似泛着蜜一般的光泽。 没料到她会脱衣,何灵第一反应竟然是涨红了脸,错开眼睛偷偷观瞧。 下一刻,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她家“公子”啊,她这个伺候在犯什么傻?!然而此刻再想服侍,却已经来不及了。 程曦把那件粗麻衣套在了身上,料子黑中泛灰,最是耐脏,血溅上去也不会太过显眼,然而低调的外衫配的是一条色泽艳丽的红色腰带,对比极其鲜明,就像把一道火焰扎在了腰间。 边整理袖口,程曦边转头问道:“这么穿精神吗?” 那其实就是平头百姓穿的短褂,可是穿在程曦身上,却不知怎地带出了让人侧目的干练和飒爽。 何灵用力点着小脑袋,恨不得把头都点掉了。 见她那小模样,程曦失笑:“行了,去叫三位船长过来吧,我有事吩咐。” 也是时候,让赤旗帮凝聚力量,成为一个真正的团体了。 当日,二百套衣裳就发了下去,船员和前来操练的青壮人人都有,每人两套,可以换着穿。 都是渔民出身,这些汉子何曾正儿八经做过衣裳?拿到新衣,个个都喜笑颜开,兴奋不已,连最老成持重的,也忍不住直接穿在了身上。 这身衣服是程曦改良过的,有点类似作战服,袖口和裤腿都有收束,但是上衣和裤腰颇为宽大,什么身材的都能套进去,只要扎上腰带,系上绑腿护腕,就是劲装一套。 在送来前,所有衣裳都经过妇人们的浆洗捣衣,服帖挺括,穿在身上极为舒适。 灰黑的面料,红色的腰带,沉稳又不乏鲜亮,再把袖口裤腿一绑,精气神简直扑面而来。 一群被太阳晒得黢黑的大老粗,竟然也能显出几分英武了! 因而当船长们吩咐他们换了新衣,在沙滩上集合时,没有一个耽误事的。 百来号人,个个挺胸收腹,目光炯炯,只恨不能让自己更显眼些。 站在台上,程曦也是一身同样的新衣,目光在每个人面上扫过,她缓缓开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入了赤旗帮,就得立下些规矩,让你们知道何事当做,何事决不可为。” 这话让众人一阵骚动,都是村里出来的,哪个族里没点规矩?现在族老、船长都要听帮主的,那帮主订些规矩,也是理所应当嘛! 见众人如此表现,程曦高高抬起了右手,竖起了第一根手指:“第一,吾等并非打家劫舍的海贼,自岸上来,也要回岸上去,岂能肆意作恶?未经帮主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攻打岸上村落,违者格杀勿论! 第28章 “格杀勿论”四字,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摒住了呼吸,然而却没人反对。 他们的确不是海贼,只是想挣一条活路的渔民罢了。 大多数人也没有杀官造反的打算,若是能不劫掠,自然还是不劫为好。 若说三个村子来的还只是心底认同,那些外村来的苦力已是双目赤红,流下泪来。 他们的家园因贼寇而毁,他们的亲人因贼寇而亡,谁能不恨?而赤旗帮,跟那些恶贼绝不相同!他们不会作恶,反而会收留如自己一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人,重新给他们立足之地。 只凭这一道禁令,就足以让他们投效卖命,死心塌地了! 程曦没有等众人反应,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不可淫人妻女,不可强占妇人,违者杀无赦!人生在世,谁没有姊妹妻女,没有娘亲生养?丧尽天良者,必遭被鬼神共罚,我赤旗帮绝不能容!” 这条可就有些出人预料了,然而人群中却爆出了一声吼:“欺负弱女子的,也敢说自己是个爷们儿?!” 人群顿时哄笑,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程曦也笑了,高声叫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顶天立地,是个汉子,自有女子倾心!” 她身量其实并不高,瞧着也不健硕,反而长着一张让人侧目的俊俏脸蛋。 然而此刻听到那句“大丈夫何患无妻?”不少人心中都一片火热。 是啊,帮主这般年轻,就能杀人,能练兵,能开粮道,能建船帮,还能救出深陷牢狱的李家船长。 有志不在年高,他们又岂能被人看低?女人嘛,只要有了钱,窑子里要多少有多少,何必欺负良家呢? 当然,也有一些人暗自咋舌,心底隐隐生出遗憾。 赤旗帮如此厉害,他们也偷偷升起过念头,想着早晚有一日能攻打县府,分富人的钱粮,或是劫掠村庄,肆意享用女子。 恶念一起,真是心痒难耐,然而还没等他们真去尝试,禁令就摆在了面前。 那是“格杀勿论”,是“杀无赦”。 而说出这两条的,是能连杀数人,能让县令退避,能一手救下两个村子的强人。 若违背了他立下的禁令,还有活路吗?一下子,所有念头都被压住,再也不敢翻起。 待那笑叫声稍稍低了些,程曦才竖起了第三根手指:“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今后帮中会建立公库,每条船都分出一到两成归于库中。若是击溃海盗,夺了船只,所获也要全部上缴,八分入库,二分平分,任何人不得私藏战获。而这公库,就是用来赏人的,英勇杀敌者赏!悍不畏死者赏!立下大功者赏!若有因战重伤身亡的,也会从公库中取来钱粮,让伤残者衣食无忧,让战死者家小无患。为船帮效死者,汝父母妻儿自有人养!任何擅动公库者,皆当杀!” 这话让所有人都静了,谁能料到,帮主还能分出钱财,给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帮众?就算在村子里,也多的是身死之后被侵占家产,逼死妻儿的,可是帮主告诉他们,他会让伤者衣食无忧,也会养活死者的家小,让他们死而无憾…… 下一瞬,整个沙滩都沸腾了,不知多少人欢呼起来。 这船帮来的突然,主事的又是个少年郎,就算被一时鼓动,热血上涌,也总有暗自懊悔的。 被官府盯上,会不会闹出麻烦?若真成了贼子,会不会连累家人?正因为并非一无所有,才容易让人心生动摇,后悔踏上了这条道路。 然而没有什么路,能比程帮主指出的更好了。他们不会为贼,不会丧尽天良,也不会被人用过就弃之不顾。 程帮主自大牢里救出了李家那几人,轻而易举,甚至能让使坏的员外老爷登门致歉。 那他当然就能救其他人,能够让加入这个帮派的人无忧无虑,不用惧怕官府,不用惧怕贼寇,甚至连死都不用怕! 这三个杀无赦,又何尝不是保他们,保沿海所有村落、妇孺的性命?! 在那漫天的欢呼声中,酒坛摆在了程曦面前,她手持短刃,在掌心一划,淅沥血水滴落坛中。 不止是她,身边的孙二郎、林猛、李牛三人也伸手割血,混入酒中。 “今日我程曦在此立誓,不弃兄弟,不伤无辜,不违禁令。若有背誓,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程曦倒酒入碗,一饮而尽。“啪”的一声,瓷碗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一声,也似砸在了众人心间。三位船长也是同样发誓,同样饮酒,同样抛碗,不过誓言的第一句换作了“愿听帮主号令”! 那一句极为坚定,极为响亮,也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当最后一只酒碗摔碎时,沙滩上众人也喊了起来。 “愿听帮主号令,不弃兄弟,不伤无辜,不违禁令。若有背誓,死无葬身之地!” 第35章 那声音浩浩荡荡,带着威严肃穆,也含着坚定果决。 原本还轻飘飘的“赤旗帮”,在这一刻凝成了一体。他们都是歃血为盟的兄弟,都对着天地神佛许下誓言,还有什么可犹豫,可退缩的? 只要他们的帮主在前,他们就绝不后退! 李牛只觉得浑身都在发颤,他的伤还没好,才勉强能够下地,此刻却觉得马上就能提刀上阵! 待到盟誓完毕,众人带着喧闹和欢喜散去,他第一个凑到了程曦身边,急急道:“头领,我等是否要发兵攻打罗陵岛了?” 这是他从孙二郎那边听来的,但是跟孙二不同,他不觉得打海盗有什么难的,只要有程帮主带着,那群贼人吓也给吓跑了! 程曦瞧了他一眼:“怎么,伤刚好就忘了痛了?” 李牛一怔,立刻站直了身体:“我只听头领命令,头领说打就打!” 这姿态,倒是让程曦笑了:“打是要打,但不是现在,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你们要从队里挑选一批脑子活泛的人,我来教他们陆上的攻防战法。 学成后放他们回村,训练村人,让三个村子都有自保之力。” 孙二郎一惊:“难不成是防备官府?” 他们也算被官府知晓了,若是船队出海,村子还真不一定能挡住官兵。 “不止是官府,还有海盗。赤旗帮成立的消息,不久后就会传遍海疆,到时还不知会引来什么人。”程曦肃然道。 三位船长神色齐齐一变,林猛忍不住道:“难怪要打罗陵岛,那群贼人肯定不会放过吾等!” 他原本不觉得能打败那群恶贼,但是现在想想,哪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这是能不能安稳活命的问题啊!罗陵岛距离他们太近了,一个经商的船帮还不知能引来多少人垂涎。一旦消息传出,贼寇来袭,可比官兵打来还要糟糕! 孙二郎也是色变:“难不成要用村子诱敌?” 海贼人多,他们人少,这可能是唯一能击败对方的法子了。 但真用村子诱敌,他们的家人妻小可就危险了。刚刚发过誓,岂能如此施为? 程曦摇了摇头:“在自家地盘打仗是最不智的事情,而且想要击溃海盗,还需要钱财和人手。” 罗陵岛可是有十几条船上千号人,他们才四条船百来号人,拿什么拼?可是话虽如此,钱和人是那么好弄的吗? 李牛问出了大家的心声:“头儿,咱们从哪里弄人弄钱?” 程曦把底牌扔了出来:“若是有更多人手,更多船只,说不定能跟陆公子谈谈条件。” 众人一凛,那个卖给他们粮食的陆公子? “他手上没船,却有海贸的心思,只要咱们够强,不难引他上钩。”程曦解释道。 “那人和船从哪儿来?”林猛忍不住追问。就算他们能用粮食换来一些劳力,船也不是好搞的。 更别说现在还成立了船帮,恐怕更会让一些心生畏惧,避之不及。 程曦微微一笑:“想要招人,就要立威立德。如今在沿海赊账、收货,其实已经为咱们立了德,剩下的不过是捏一捏软柿子,让人瞧瞧咱们的威风罢了。” 赊账也能立德?这是他早就想好的吗?可是软柿子又是谁呢? 面对众人困惑又渴盼的眼神,程曦不再卖关子了:“晚稻已经收割,也到了官府收税的时候。今年加收的盐税,想来也让不少村子苦不堪言。若能带他们抗税,这些人会不会站在咱们这边呢?” 三位船长齐齐失色,李牛惊叫道:“头儿你要抗税?” “为何不抗?今年税官可去了你们东沟村?”程曦反问。 李牛顿时哑然,还真没去!可能是怕他们跟海盗有勾结,这次竟然连个税官也没上门。 可是一个村不交也就算了,岂能村村都不交? “若都抗税,岂不是也让官府盯上了?”孙二郎忍不住道。 “鱼税是朝廷收的赋税,可以缴纳。盐税却是曹县令私自摊派的,只因他补不齐朝廷赋税,才擅自加征。吾等不交,他又能如何,带兵来收缴吗?”程曦冷冷一笑。原本她也没这想法,但是见过县令之后,这念头自然而然就生了出来。 面对贪生怕死的昏官,当然可以捏上一捏。 见众人尤有疑虑,程曦又道:“这只是其一,不交盐税的村子越多,县官就越摸不清咱们赤旗帮的底细,越对海边局势心惊。水浑起来,咱们自然就安全了。如此不但震慑了官府,也能使别附近村落知晓赤旗帮的名头,明白咱们并非歹徒,而是可以替他们做主的强人。如此一来,还怕没人投靠?” 这可行吗?孙二郎也是亲眼见过那狗官的,此刻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 倒是林猛有些犹豫:“可若是收不齐赋税,县官要拿人开刀呢?” 这可不是一村两村的事情了,联合数村抗税,那税收缺口可不是一星半点啊!县官万一被逼急了怎么办? “让咱们多交,那肯定就是有人少交了。一县之主,没能治理之能,还不知道怎么欺软怕硬,横征暴敛吗?”程曦唇角一挑,“只是以前他肆意鱼肉的百姓从了贼,不好对付了,那转过头来对付不是贼的乡绅、富商不就行了?” 这也行?!李牛简直目瞪口呆,然而万员外送来的三百两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只要关乎性命,这群人当真是能屈能伸。 孙二郎则深深吸了口气,拱手道:“头领吩咐,吾等自当从命!” 他们喝过血酒,也把自己的命,以及全村人的命压在这位帮主身上,自然要唯命是从,办好对方交代的差事。 而这份信心,有何止是他有。 果不其然,李牛和林猛也齐齐拱手:“但凭头领吩咐!” 这不只是他们三人的回答,也是三村人的答案。 背负这些,就等于背负了成百上千条性命。 程曦能保证她的决策万无一失吗?其实是不能的。然而此时此刻,这却是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出路。 这片海岸太狭窄了,背后是腐败的朝廷,面前是凶恶的贼人,而且村子还在盐场旁边,一不小心是真能引来官兵的。 这种四战之地怎能立足?还是要尽快铺开局面,让那赤色的旗帜在一方海域扬起。 而这,是需要用命来拼的。歃血时留下的浅浅刀口已经结痂,程曦轻轻一揉,抬头道:“去选人手吧,越快越好。” 每到收税的时节,都是“总催”们最忙碌的时候。所谓“总催”,就是给县太爷跑腿的催税官,一人掌管十来个村子,专门负责挨家挨户征税。 这可是个吃香的活儿,富户想要逃税,少不得给他们一些打赏,穷户想要逃过牢狱之灾,也要看他们的脸色。 当然难处肯定也是有的,万一收不齐税,他们也要挨些鞭子,不过比起所获利润,还是让人趋之若鹜。 身为一个“总催”,张有德的运道可不怎么好。他是张县丞的族侄,原本负责催收县西南十二村的赋税,这边靠着盐场更近,多多少少都有些余财,收税颇为轻松。 谁料今年县太爷突然发了疯,要向渔民加一重盐税,还要的相当不少。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县尊老爷怕完不成上面摊派的税额,临时想法子凑钱。 可是这么高的税,人家能不能掏出来真不好说啊。 偏偏今年又冒出了海盗,上岸袭扰不说,听说还杀了不少人,万一引起民愤,他这个“总催”岂不坐蜡了? 第29章 张有德也是个谨慎的,前思后想,专门去请了两个衙役跟着,加上数名仆从,几位帮闲,一行十来人浩浩荡荡奔赴乡下。 这么多人,还有官差,一般的村子瞧见都是不敢惹的,他再威逼利诱几句,还能敲不出税款? 心头大定,张有德也就按照以往的习惯,先去了小王村。 这边距离盐场最近,家家户户都有腌鱼,收他们点盐税,又算得了什么? “今年的税,想来村长也知晓了吧?每户除了鱼税外,还要再缴一两的盐税。”瞥了眼村长的脸色,张有德赶忙又道,“这数就是听起来多,现在城里的粮价一石还要七钱五呢,你们这税钱加起来才值多少米?况且今年还不用交兵饷,已经是朝廷开恩,县尊大人体恤了。” 说着张有德还似模似样的冲天拱了拱手,以示恩德。 小王村的村长此时已经是面色铁青,海边人家,拼死拼活干一年,也未必能赚到十两银,这一口气就在原本的税钱上加一两,还谈什么恩德?! 然而看看张有德背后站着的衙役,他勉强压住了怒火:“张总催,若只收鱼税,我等绝不推脱。但是这盐税,实在没个道理。我们海边人家,哪还用买盐?海里捞上来的鱼晒一晒,都能晒出盐花。若是朝廷派兵剿匪,交些兵饷也就认了,现在海贼频出,还平白交盐税,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第36章 嚯!这还挺硬气啊,张有德面色一变:“你难不成想要抗税?不知这次上官有令,拖欠盐税的,皆做贩私盐的处置吗?” 他一板脸,后面两个衙役也横眉立目,握住了腰刀。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差,是能拿人下狱的,更别提还有外面的奴仆和打手呢,若是这小小村长敢说个“不”字,他当场就能把人按住了! 然而设想中的服软求饶并没有出现,那村长竟然拍桌站了起来:“若真逼得吾等走投无路,贩私盐又如何?说不定还能跟着强人吃香喝辣,混个肚圆呢!” 这话顿时把张有德吓出了一声白毛汗,他不由坐正了身子:“老哥,老哥莫置气,咱们不过是交个税嘛,万事好商量的。” 这要是当场把人逼反了,他可逃不出村子,人家连衙役都不怕了,还能怕自己? 谁料他服软,那村长却依旧横眉以对:“话就搁在这儿了,鱼税,村里不会拖欠。但是盐税这等荒唐事,老夫万万不能答应!谁知这税是从何而来,要是奸人私设,吾等闹到省城也要讨个明白!” 这税是从何而来,张有德还能不清楚吗?看这架势,不止要鱼死网破,这群人还想上省城告状呢。 真惹出越级喊冤的事情,他有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啊。 摆出干笑,张有德连连道:“不至于,不至于。既然让我做这个总催,也不好让乡里为难。要不就先把鱼税交了,这盐税我再去衙门问问,看看县尊老爷的意思?” 这是彻底服了软,村长闻言才缓缓落座:“既然总催也说了,如今粮价都要七钱五,我这边正好弄了些稻谷,不如就充作鱼税交上去吧。村里八十二户,一斗也不会短你的。” “啊?这不大妥当吧!”张有德懵了,你们这些臭打鱼的哪来的粮食?而且市价是七钱五,收粮可不是这价啊,真这么用粮换钱,他要如何跟上官交代? 见他不答应,那村长又沉下了脸:“怎么,总催不乐意吗?” 张有德咽了咽唾沫:“不是,咱村里也没地,向来都是收银子的,哪有改成粮食的道理?” “这粮也是我们用银子换来的!”村长哼了一声,“若是总催不答应,运到城里卖了不也一样。” 这谁来运啊?怎么卖啊?张有德简直苦不堪言,只朝身后的衙役使眼色,谁料那两人就跟瞎了一样,双目望天,就不看他。 这下可把张有德委屈坏了,我花钱是请这种门神的吗?偏偏祠堂内外还站了不少青壮,个个神色不善,真闹起来,他恐怕都走不出院门! 纠结了半天,张有德终是认了怂:“此事从未操办过,价钱还要再议。先劳烦你们把粮运到县衙吧,这么多粮食,我也搬不动啊。” 在这里,他是斗不过一村之长的,但是到了城里,谁“占理”就是另一说了,大不了到城里再算帐呗! 那村长竟然也没反对,只是仔仔细细跟他对了一下账目,说好了运多少粮过去。这才客客气气把人送出了村。 一顿饭都没捞上,还闹了一肚子气,张有德忍不住冲那俩衙役发起火来:“我请二位来,可不是当摆设的!这些刁民如此嚣张,你们也不管管?”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小声道:“张总催还不知道吗?最近海边可不太平,据说新出了个匪帮,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村长都说要跟着强人了,谁知道有啥背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还是保命要紧。” 张有德听得目瞪口呆,浑身一紧。竟然还有这事?他怎么不知道!这不是见鬼了吗,他的税区可有大半在沿海,一不小心惹到了强人怎么办?然而现在想退已经来不及了,要不还是找他那族叔问问,总好过闷头乱撞啊! 小王村的祠堂中,有人忧心忡忡:“村长,咱们运粮过去,会不会被官府扣押啊?都逃了盐税,鱼税也少交了这么多,县太爷岂能放过咱们?” 那村长却哼了一声:“人家赤旗帮都来打了招呼,说是盐税都不交的,这可不是咱们一村的事情,人多还怕官老爷翻脸吗?现在贼寇这么多,这盐税若是交了,老本都要折光,还不如跟着赤旗帮混口饭吃呢。” 之前赤旗帮派人来的时候,他还有些担忧,生怕对方只是空口白牙骗他们的。 但后来派人去其他村子问了问,还真有不少村子跟赤旗帮有来往,用海货换了稻米。 这下村长可坐不住了,赶紧也跟着些稻米,算是跟赤旗帮搭上了线。 能弄来这么多粮,还能串联各村抗税,这本事能小了?跟着走总没错的! 况且他也听人说了,盐税只本县独有,旁的地方都没有收,怕是县衙里有人使坏。 既然如此,谁还肯干亏本买卖?真惹急了,他们就真投赤旗帮去,那群狗官还能怎么着他们吗? 有如此想法的,何止是小王村一个村落。 随着赤旗帮往来各村,这消息也渐渐传了开去。鱼税是朝廷收的,交就交了,这盐税却是谁也不肯被拿。 若真被冤枉成贩私盐的,他们就铤而走险贩上一把,海边可是有强人的! 而这风波,也以极快的速度传到了县府。 原本美滋滋喝着茶的曹县令听到张县丞的汇报,两眼一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怎么可能?一群刁民,连本官的话都不听了?!” 张县丞此刻脸色也是黑中泛绿,干巴巴道:“羊师爷这加税的主意,怕不是有些疏漏。如今海边本就不太平,这盐税一加,那些渔民岂不要造反了?那些打鱼的可跟泥腿子们不同,压的太过,就要生乱啊。” 张县丞也知道这主意是羊师爷出的,既然有人可以担责任,还怕什么,直接说就是了。 曹县令把茶盏往桌上一摔:“岂有此理!若是他们都抗税,本官这税额要如何完成?县衙里的差役都是摆设吗?” 张县丞见状,叹了口气:“大人可是忘了,还有个匪帮盘踞在侧呢。” 张县丞可是打听过了,那害的自己挨骂又吓掉半条命的贼人,来自一个名为“赤旗帮”的匪帮,李家所在的东沟村就是一个据点。 有了东沟村,其他村子不会投诚吗?说不定沿海十几个村落,都被人家收买了呢!毕竟李牛被抓就是因为贩粮,而那些抗税的村落,几乎一半都用粮食来代替鱼税,这里面没点猫腻,谁信啊? 一想到那只吊在梁上的死鸡,张县丞就啥想法都没了。 打不过还不能躲吗?人家还能给你交个鱼税,就已经是留了情面,不愿撕破脸了。 给你脸还不要吗? 曹县令是真没想到这个,一下被问的愣住了,半晌才道:“这,这真有……呃,有人撑腰?” 张县丞重重点头:“不会错的!” 曹县令顿时陷入了苦恼:“若真如此,赋税要怎么办?我也不求多,只要能凑个七成就行啊!” 收齐全部税款是不用想的,但是七成总该有的,要不他的升迁美梦就泡汤了!这盐税的法子破灭了,他要怎么填这么大的窟窿? 张县丞咳了一声:“县里不是还有富户嘛。如今海贼猖獗,说不定要为害乡里,总要各家出点钱财,买个平安不是?大人你想啊,那些穷汉身上才能榨出多少油水,富户只要指头缝里漏些,应当就能填上亏空。反正都是分派,何不省点心呢?” 向富户要钱省心吗?若是放在往常,那肯定是做梦。 但是现在这局面,宰几个富户说不定还真是省心的法子。 毕竟那些乡绅、富商,也并非谁都有朝中有人,或是养着上百家丁,总有些可以拿捏的嘛。 曹县令顿时捻须点头:“县丞此言有理啊,这就操办起来吧,可不能短了赋税。” 只要不是他自个倒霉就行。反正这破地方他也不想待了,得罪人的事情干干也无妨嘛。 最近的风向,总觉得有些不对啊。看着面前账本,王财很是头痛,他也是开粮铺的,虽说比不上万家粮铺,却也是传了两代的家业了,而且收粮、卖粮用秤公道,在县里口碑很是不错。 只是万家势大,他们这种小粮商经常会遭到打压,必须跟着对方一起涨跌。 为了求存,少些利也就少些吧,王财也都咬牙忍了,偏偏今年闹出了幺蛾子。 万家似乎惹上了不该惹的人,之前还亲戚相称的张县丞,最近都开始闭门谢客。明明倒了霉,万家却又肯不声张,连强买强卖的事情都少了。 万铨那狗东西能变了性子?反正王财是不信的,肯定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 然而万铨不闹腾了,他这边也不好受。 今年县里收成本就不好,大粮商还死命压低收粮价格,那些签了高利贷的农户没有余粮发卖,其他有粮的也不打算卖了,准备留着自己吃用。 现今市面上要五、六钱银子才能收到一石稻谷,这要是放在店里卖,还能有多少利润? 如今除了万铨这等拥有田亩的大粮商,其他的中小粮商日子都不好过了。 第37章 要是从外县进货,光是路费就是一大笔,万一再遇上个山匪海贼的,更是要折了老本。回头再被大粮商挤兑一下,恐怕要直接关门大吉了。 头发都快愁白了,王财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谁料这日突然有人登门,说是来谈生意的。 王财诧异的看着面前那五大三粗,一点也不像是商人,反倒像个海上男儿的汉子,小心翼翼道:“李兄能弄来粮食?不知有多少石,作价几何?” 李牛开门见山道:“我手上的都是糙米,一石九钱银,也得有个千石吧。” 王财瞪大了双眼:“九钱银!这,这是不是太贵了?” 现在可是刚刚收镰,粮价最低的时候,就算糙米的价格高些,也不至于卖这么贵吧?这人怎么收粮? 李牛呵呵一笑:“现在糙米每石都卖到一两二了,九钱又算得了什么?若是你肯接,吾等可以直接送货过来,不用你费神押运,而且不用结现,一月一结即可。” 听到这话,王财的眼睛都亮了。若是收粮,他要耗费工夫舂米,压上不少成本,而到外地卖粮,则需人押运,风险和花销也不小。 现在对方说不用立刻结款,这不等于送钱上门吗?米粮倒一下手,就能净赚三分利,哪来这么好的事情! 然而就算心动,王财还是追问了一句:“这价格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县里终归是万家的地盘,若我大量进货,说不定会被打压,那时小店可扛不住啊。” 这是推心置腹的话了,然而对面那莽汉子挑了挑眉:“若是别人,可能还要怕那万家,我却是不怕的。若有人寻来,你便说是跟李家联手,看他敢放一个屁!” 这大剌剌的模样,让王财心底一惊,思量片刻后小心道:“想来李兄也是个有背景的人物,又为何会找上鄙店?” 李牛也不藏着掖着:“我们程帮主说了,要找些信得过的粮商合作,你家铺子在县里名声不错,就想先问问你的意思。要是你不敢接,我们再找别人便是。” 第30章 他的话有些含混,意思倒是十分明白。他是怕了,不太敢接这单买卖了。 就算不知道内情,王财也隐约知道万家出事,是因为碰了铁板。 现在再看这人的模样,这块铁板会不会是海上来的大豪呢?除了这些海客,又有谁能一出手就是上千石的糙米。 他这样的小店,何德何能跟人家谈买卖啊! 这番小心谨慎,却让李牛笑了出来,把手往桌上一拍,他道:“我家东主想在此地铺开粮道,要寻个老实可靠的掌柜。那些乡绅,豪商只会欺行霸市,盘剥良善,自然还是要选王掌柜这等买卖公道的生意人才好。” 这豪迈放言,让王财大惊:“我这小铺怕是担不起……” “王掌柜就不想掌控此地粮价,让百姓皆能受益吗?”李牛反问。 他当然是愿的!若不是心存那么一份善念,他又何必只做买卖,不去放贷?王家从未用过大小斗,也没在青黄不接时把粮食卖到天价。 然而他祖辈传下的规矩,如今却已经不合时宜,几乎要让铺子倒闭。 现在突然冒出一人,问他愿不愿让掌控粮价,使人受益,王财怎会一点也不心动? 可是心动又能值几个铜板,他要面对可不止是万家这一个对手,跟大豪做买卖,万一官府来查呢?他会不会因此受累,害了家人?又会不会卷入争斗,平白没了性命? 见他迟疑,李牛呵呵一笑:“只要曹县令还在,吾等就能保你平安。” 王财猛然抬头,睁大了双眼。这,这是连县尊都买通了? “王掌柜不必担心,吾等也不会立刻下手,搅动一方安宁。至少在明年夏收前,都还有反悔的机会,只要你心存疑虑,吾等就会立刻走人,绝不叨扰。但若是王掌柜能接下这生意,今后就未必只守着东宁一地了。”李牛收起了那副混不吝的凶相,肃然开口,竟然还真显出了几分赤诚。 看着面前这人,王财心底摇摆的厉害。 这番话,他辨不出真假,然而机会却实打实摆在面前。如果真成了海上大豪的生意伙伴,那得到的可不止是些许银钱。 现在朝廷也没有扫海的意思了,说不定以后东宁会成什么样子,有这么一个能通官府的靠山,兴许也有好处呢? 思来想去,王财最终还是一咬牙:“既然李兄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力试上一试。不过小店仓库不大,怕是一下装不了那么多粮食……” 李牛大手一挥:“无妨,我先拉几百石过来。等到下月结款,再运其他便好。” 舂米坊刚刚建好,那一千石稻谷还没全部舂完呢,让他全拉过来也不可能啊。 粮食可是长久的买卖,而且生意越大,影响越大。 如果真能铺成一条粮道,又岂止是个小粮商的格局?心潮起伏,王财站起身来,长长一揖:“那小店以后就要仰仗李兄了。” 李牛摆了摆手:“我也是听东主吩咐,等买卖做起来,王掌柜也就是自己人了。” 王财又是一阵激动,连番称谢,还要摆宴请客。李牛却没有留下用饭,只交代了收货时间,就出了店门。 站在街上,被刺目的阳光一照,李牛微微眯了眯眼,然而胸中畅快,却是挡也挡不住。 当初他躺在大牢里,不止一次想要生吃了害他的贼子。后来出了狱,知道背后使坏的是谁,却也只能收下赔礼,轻巧把人放过。 李牛原以为这仇只能忍了,谁料却峰回路转,突然凭借粮食砍下一刀。 只要他们能占住粮道,控制粮价涨跌,那么万家必然会受到影响。 赤旗帮的米可是交趾来的,东宁本地又哪有那么便宜的米粮,姓万的又要拿什么跟他们争?这可是实打实的夺人钱财,跟断人生路。可是万铨敢跳出来叫唤吗?若真敢,可就由不得他了。 这些怕也是帮主提前想好的,他们的大业,又何惧一个小小粮商?李牛胸中又燃起一股冲天的豪情,回身上车,往村中赶去。 …… 万铨如今可是焦头烂额,满腹心事。 这天杀的赤旗帮,竟然已经势大到能公然抗税了,不说县官,就是他那便宜舅兄也开始跟他撇清关系,还想要让他多掏钱财,补赋税的窟窿。 他不过就是折腾了几个渔民,怎么就折腾出这么多事呢?! 眼瞅着是躲不过一刀了,万铨不免开始惦记粮价的问题。 今年粮食欠收,那些泥腿子还要还债交税,流通在市面上的新米其实不多,他一人就掌控了东宁县大半的存粮,定什么价钱,还不是他说了算嘛。 而且只要他改了价,城中大小粮商都要照着改,到时抬上来米价,也好稍稍弥补一下亏损。 谁料他这边刚挂出新价,就有别的粮铺改做了低价,一石米才作价一两二钱银,这不是拆他的台吗? 万铨顿时大怒,派人去查,谁料没过多久,就见大管事一脸虚汗的跑了回来:“老爷,大事不好了!那王家铺子新进的米,听说是从李家来的!” 万铨一惊:“李家,哪个李家?东沟村哪个吗?” 大管事连连点头:“正是那家啊!这,这里面怕是水深啊!” 万铨胖脸煞白,一下握紧了拳头:“他们这是要逼死我吗?钱都赔了,还不肯放过,真当我万某人好欺负吗?!” 这怒骂吓得大管事双膝一软,直接抓住万铨的手臂跪了下来:“老爷,老爷不可莽撞啊!咱们只是本分人家,哪能斗得过这群恶贼?舅爷如今都不管那群贼子了,咱们还是当避一避啊!” 这声泪俱下的劝阻,顿时把万铨心头的那点勇气给扑灭了。 他能在东宁作威作福凭的是什么?还不是张县丞这个靠山!现在从县尊到他那便宜舅兄都装作眼瞎了,连那群贼子抗税都不敢管,他一个小小粮商又能怎么办呢? 要知道,万家别的不多,就是田多。这玩意带都带不走,一旦被人打上门,那真是赤地一片,哭都来不及。 而且他的家丁护院才有多少,其中又有几个敢拼死护主的?一想到自己才八岁的宝贝儿子,万铨就忍不住淌下两行热泪:“我怎么这么傻呢?当初竟然信了那混账,去招惹李家。现在可如何是好……” 见东家哭的伤心,那大管事赶忙劝道:“老爷也别忧心,我瞧着那王家的定价也不是太低,一两二就一两二吧,也能赚些银子不是?大不了咱们就跟着王家定价,也不挤兑人家,不就能躲过去了?” 那他还怎么掌控行市? 然而事到如今,万铨也是真没法子了,只能哭哭啼啼含泪忍下。 也不知李家究竟运来了多少粮食,等他买完,总能熬过去吧? 一艘单桅船沿着海岸缓缓前行,这段航路礁石嶙峋,暗潮汹涌,前方更是崖壁高耸,看着就不像是个港口。 站在船首,青年皱起了眉头:“爹,咱们真要去投那赤旗帮?突然冒出的船帮,谁知打的什么主意?若是势大欺人,咱们怕是要吃亏啊!” 第38章 那年长者摇了摇头:“东宁的事,你也听说了。这赤旗帮让十数村免了盐税,又贩粮收海货,名声颇为不差。如今海贼作乱,咱们有船也没法出行,还是得投靠一支船队才行。” “可赤旗帮不是船队,是个匪帮啊!”那青年急了,“若是裹挟了咱们的船,说不定会干出些什么!” “夺了船只,洗劫村子?”那年长者摇了摇头,“若是这样的匪帮,岂会有人帮它说话。” 那青年顿时哑然,是啊,这赤旗帮风头正劲,连他们这种不在东宁的人,都听说了不少故事。 其中抗税之举更是让人心弛神往,连官府摊派下来的苛捐杂税也能一力顶回去,说不定有多大势力呢。 一想到这里,青年急躁的心就稍稍平复了些,想了想,他又道:“不过咱们此去还是要小心些,跟着他们走一次合浦无妨,却不能轻易入帮。若是受了牵连,被官府缉拿可就糟了。” 这话听着有理,实则上不了台面。 现在海边是什么局势?镇海大将军都被杀了满门,还有几个敢带兵剿的?这赤旗帮正是瞅准了机会,才敢威胁县府,光这份心思,就不是简单人物。 反正这年头单独出海是越来越靠不住了,总不能只跑番禺卖海鲜吧?想要靠海吃饭,就必须找人投靠,除了这赤旗帮,一时还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父子两人各怀心思,倒是都安静了下来,正巧船也顺风,不多时就绕过了险滩,瞧见了山崖后的景象。 看到前面景象,那青年猛地睁大了双眼,这里还真有个港口!不是那种大港,而是只有一条木码头的私港,六条海船泊在前方,还有无数小船在码头来回忙碌,似乎在装卸货物。 “竟有这么多船……”那青年喃喃出声。光是单桅船也不算什么,竟然还有一艘鹤立鸡群的双桅大船,而且每艘船上都插着红旗,看起来气势非凡。 那老者舒了口气,低声道:“等会儿你别乱说话,一切都有我来。” 亲爹的话怎能不听?也是被这场面镇住了,那青年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船还没到码头,就被几艘小船拦住。问过了话,父子俩被请下了船。那青年还有点不甘愿,想要多带几人,他爹却挥手拦住了:“你就一条船,能打得过人家吗?跑都不跑不了,何不做的大方些。” 于是他们父子俩一个随从也没带,就这么上了岸。 当看清楚岸上情形时,两人心底更是一惊。虽说目所能及只有帐篷,草屋,显然是个刚刚建起的临时营寨,但是营地里的人精气神瞧着就不俗。 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灰黑衣裳,腰缠红布,举止干练,远处还有不少挥刀舞矛的,正练的热火朝天,瞧着都觉得杀气凛然。 这些人还练武啊?那青年看的眼热,却也不敢耽误正事,只撇了两眼,就跟着父亲进了大帐。 然而人进来了,脑子却还没转过来,还想着能统帅这么群汉子的该是何等人物,那引路人就对二人说,坐在主位的少年郎就是赤旗帮帮主。 青年整个人都懵了,张口就想说什么,他爹眼疾手快拉住了人,赶忙向上座行礼:“我乃阳下县二钟村人,名叫钟平,这是犬子钟大亮,参见帮主。” 那俊俏的少年郎微微颔首:“钟船长带船前来,可是想随吾等一起出航?” 钟平赶紧道:“正是,吾等早早就备了货物,想去合浦,却苦于海上贼人太多,不知帮主能否开恩,容吾等随行,份子钱好商量的。” “自备货物的话,需支付货款的两成,且海上须得听从指挥,不可脱队,亦不能乱了阵型。若是回程愿替吾等运货,还能再给你们六十两作为报酬。”程曦干脆道。 钟平还没答话,钟大亮先吸了一口凉气,还能倒找他们钱?他们一船货物也不过值三百来两,两成差不多是六十两,回程帮他们运货,也能得六十两?!就算对方货多,他们也可以进些金贵轻便的随船带回啊,这样不就能把花出去的钱全都补上了? 钟大亮想的是能赚多少,钟平却沉吟片刻,突然问道:“那若是来回都由贵帮备货呢?” 这就是出船出人,帮着跑腿了。一般来说风险更小,赚的也会少些。 谁料对面那少年郎摇了摇头:“不入帮者,不能如此。” 钟平一下住了嘴,连入帮是什么待遇都没追问,钟大亮却紧张起来,忙叫道:“爹,不可啊……” 这群人说着好听,还不知要做什么买卖呢。若是因为点钱财就上钩,岂不要遭?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站在那少年帮主身后的男人扶住上前一步,厉声道:“赤旗帮也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那人身量不高,却极是精干,瞧着就像个护卫一般。 如今猛然变脸,更是杀气四溢,尤为凶狠。钟大亮被吓住了,后半截话直接吞回了肚里,钟平则连忙躬身致歉:“小儿无知,并非想冒犯贵帮。帮主仁义,我等愿意随行,敢问何日动身?” “我会命人陪你回去拉货,备齐食水后直接来此处,之后还要操练几日,以免海上生乱。”程曦淡淡道。 有人监视看管,也不告知他出航的时间,这些钟平都不觉得奇怪,毕竟是跑海的大事,哪能让他们轻易知晓出航的时间,走漏风声?真正让他吃惊的,是那句“操练”,难不成赤旗帮还真有海上行船的操练法?勉强控制住了神色,钟平拜谢道:“那就有劳帮主了。” 这就算谈完了,钟平扯着儿子行了礼,匆匆离开了大帐。出了门,钟大亮才低声道:“爹,他们这样安排,就是想逼人入帮啊,咱们可不能上当!” “荒唐,这是逼迫吗?”钟平斥了一句,“你不想想,咱们只是随行,都要专门来操练几日,若是正儿八经的帮众,又要学些什么?那些穿着黑衫的汉子,都是谁教导的武艺?” 钟大亮愣了愣:“等等,这些人都是赤旗帮操练的?这,这不是匪帮吗?” 寻常帮派,哪有这般练兵的?不都是力大的带着力小的,一拥而上拼个你死我活吗?他还真没见过这等古怪的匪帮。 “若非有些能耐,哪能搅动一县之地?”钟平叹了口气,“阿亮,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这么下去,为父怎么敢把船交到你手中?海上行船,是要避开风浪暗礁,然则跑海最忌讳的却是胆小怕事,遇事就躲又能有什么出息?还不如回家打鱼算了。” 这话不可谓不重,也臊得钟大亮面红耳赤,他强撑着道:“也是那帮主太过年轻……” “他瞧着还没你大,却能统领这么些人,拉起一个大帮。” 钟大亮这次是彻底哑嗓了,许久才喃喃道:“那爹你是打算……” 钟平摆了摆手:“等走完这遭再说。” 他们连对方的底细都没探明,岂能轻而易举的投献身家性命?还是要走完这一趟,才好决断。 第31章 钟氏父子带着满腹心事走了,帐内,林猛也老大不高兴的抱怨道:“头儿,这些开私船的未免也太拿大了。咱们都让了这么多利,还敢挑三拣四,若是遇到贼人,怕也是一团散沙。” 程曦挑了挑眉:“这次去合浦,说不定遇不上敌人了。” 林猛一怔:“那罗陵岛……” “孙二那边传来了消息,罗陵岛和青凤帮开战了,遇上大船队,多半是没空搭理的。”程曦直接扔出了自己刚听到的消息。 “青凤帮?”林猛一惊,“沈三刀那厮不是专跑倭国吗?怎么又来打罗陵了?难不成他们想占南洋的航线?若是遇上他们,咱们可更头痛啊!” 怎么说也是跑海的,林猛也听说过青凤帮的名号。 沈三刀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海上大豪,绝非罗陵岛那群软脚虾能比的。 现在他们也来搅局,难不成赤旗帮还要跟他们对上? 程曦微微一笑:“既然罗陵岛能撑这么久,多半对方也没用全力。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不是咱们该关心的,还是该想想怎么借力打力。只有跟陆家搭上线,击溃罗陵岛才有希望。” 他们的船队如今最缺的是什么?是人,还是船?其实都不是,他们最缺的是养兵的钱。没有钱,就没有兵器盔甲,没有粮草医药,更别提火器了。 而有了钱,这些都能想法子弄到。因此展现实力,说动那位陆公子才是当务之急。 这些随队的小船,也就成了必要的一环。给对方六十两,基本能冲掉对方需要缴纳的“保护费”,很少有人能拒绝这份诱惑。运一船粮食,保守估计能赚一百两,就算给出六十两,也还有四十两入账,等于不用出人出船就平白得利,并不存在亏损。而这些帮着运粮的小船,放在外人眼里,就成了船队扩大的明证。 第一次是一船粮,第二次是四船,第三次若是变成了七八条船,陆俭还会对这急速膨胀的船队视若无睹吗? 这才是真正的“空手套白狼”。 第39章 当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的抗税卖粮,招募新船时,只有程曦清楚赤旗帮如今的空虚。所有的动作都是威慑和恐吓,并非他们自身的实力。而想补足这块短板,与陆家结盟势在必行。 如今在东宁县的造势已经到位,也到了新一季交趾稻收割的季节。是时候重新启航,会一会那位“老朋友”了。 虽说有两千斤的稻米,然而一半换了海货,一半还未结款,船队正经能动用的钱仍旧不多,需要处理掉之前那批樟脑和虫胶才有钱置办货物。 程曦走不开身,就让孙二郎押船去了番禺,全权负责交易事宜。选定运往合浦的新货,则定了生丝和棉料。 这也是程曦和孙二郎、李牛这两位经验老道的船长商量得出的结果。 东南沿海奇缺纺织原料,不论是丝还是棉,只要运到合浦,立刻就会被人抢购一空,销往交趾、勃固、暹罗等国。而且这两样商品在番禺都能找到大商号合作,只要不遇上灾年,都能保证进货渠道。 而利润更高的绸缎、瓷器、茶叶,往往会直接运往南洋,甚至穿过海峡运往西方,在合浦的销路未必能有保证,且这些东西太贵,还不是他们能涉足的。 不过若是将来船队做大,倒也可以考虑铁器、盐等大宗商品,暂时保住纺织品原料这条线,也够他们吃了。 孙二郎是个贩私货的老手了,又有充足的人脉,没花多长时间,就把事情处理的妥妥当当。当大船载着丝、棉回到港口时,就到了启航的时间。 此刻虾子窝已经聚集了八艘船,四艘属于赤旗帮,四艘来自远近村落。 这是程曦目前能压制住的随行船数,一旦搭伙的商船超过了赤旗帮本身的船只数量,就很难保证安全了。 毕竟是在海上,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在遇敌时胆怯脱队,或是心生歹念,反客为主害了船队。 也正因此,这次行船使用了跟之前不同的阵列,孙二郎和林猛驾船在前开路,中间是旗舰压阵,李牛驾船护卫,那四艘小船则跟在最后。万一遇敌,也不至于被这群生手搅乱阵型。 然而说起来是为了安全,却也不仅仅只考虑到安全。这次航行依旧是一次“武装游行”,且震慑的并不只有海盗。 “爹,你都看了大半天了,也没啥事,不如去船里歇歇?”钟大亮有些担心的劝道。他爹如今也不年轻了,腰又不好,在冬日的海风里站这么久,可是会伤身的。 钟平却摇了摇头:“我再看会儿。你也别傻站着,瞧瞧人家是怎么行船的。” 钟大亮十分纳闷的抬头往去,只见前面四艘船两前两后,走的平稳,跟一个时辰前基本没有变化。这有啥好看的? 看出儿子一头雾水,钟平叹了口气:“你再看看咱们这四艘船。” 钟大亮扭头左右一看,顿时发现了差别。 行了半日,原本还并肩而行的四条船,如今已经有前有后,拉开了老大的距离。 别说队形了,能保持不掉队就已经不错了。跟前面始终不变的船队,简直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们是故意走成这样的?没敌人啊!”钟大亮惊讶坏了。 海上这么大,何必非得走成这样呢?再说了,水流、风速都难以掌控,想要航行的这么整齐,还不知要花费多大的气力,他们的船员就不休息了吗? 钟平骂了一句:“那是你没见识!朝廷的官船出行时,也是要列阵的。船少还瞧不出,等到船多了,那真是遮天蔽日,看着就令人生畏。若是平日不练,怎能摆出这样的阵型?咱们练了好几天,也不过学会了听鼓声聚拢,听锣声散开,这赤旗帮的船,怕是还有不少压箱底的本事。” 钟平是见过官兵出海的,当年镇海大将军最善海战,那船阵可是让沿海贼寇都闻风丧胆。如今再看这样的船阵,怎能不让他心惊。 钟大亮关注的却是别的:“等等,爹你说这是朝廷的练兵法?” 他爹立刻一眼瞪过去:“这也是能乱说的?!” 钟大亮一个激灵,赶紧闭上了嘴。 是啊,这是他能乱说的?赤旗帮是个船帮,跟官兵又能扯上什么关系?然而一想到岸上那些操练的汉子,钟大亮心头就犯了嘀咕。 如果赤旗帮里真有能人呢?毕竟镇海大将军刚死,说不定有多少手下出逃。若有这一层根底,他还真有些动心呢,毕竟官府里出来的,肯定跟寻常海贼不一样吧? 钟平却不管儿子怎么想,吩咐道:“你也留下好好看看,学点本事。唉,平日行船都能这样,难怪才四条船就敢出海。真不知遇到海贼,他们会如何应对啊……” 这老汉不过是随口一说,谁料船队还真就遇上了贼人,还不止一波。 刚开始是三两成群的小船,探头探头瞧上几眼,就飞快溜走。之后则是大批的船队,多的时候都有十来艘了。 眼瞅着旗舰上的瞭望旗上下翻飞,还有阵阵鼓声传来,所有人都吓的魂不附体。 旗舰上也显得颇为紧张,面对对峙的船队,林虎只觉喉咙发紧:“头领,瞧着那旗,可能是青凤帮的人马啊!” 怎么罗陵岛的没碰上,反倒碰上了青凤帮的!他们这边瞧着船多,实际能战的只有四艘,要真跟青凤帮对上了,恐怕都不够人家啃的。 程曦盯着对面船阵,许久后才摇了摇头:“他不是冲咱们来的,很可能只是偶遇。” 林虎急道:“偶遇也未必不会开战啊,咱们才几艘船?!” 青凤帮那是跟倭国做买卖的,最是彪悍,两浙海上那些“倭寇”,倒有一半是青凤帮的人马。也是当年镇海大将军在,他们才退居琉球,现在怎么又往南海来了? 程曦的目光扫了过来:“若是你有任务在身,会轻易跟人开战吗?” 林虎被问的一愣,程曦没等他反应,就下令道:“船队摆燕剪阵,直接绕过他们。” 所谓“燕剪阵”,是程曦以古代阵法命名的一种阵型,全队呈斜列前进,三艘护卫舰在外,旗舰在内,四艘商船再后尾随。并非进攻阵型,而是一个防御性的撤退阵型。 “这不把露出软肋了,对面可有十二艘船……”林虎心都绷紧了,只怕命令一下,反倒引来猛攻。 程曦却摇了摇头:“若是青凤帮真有传说中那么强,就不会攻击。” 怎么强了反而不会进攻? 林虎简直摸不透头领的心思,然而命令下达,谁也不敢违抗。 旗舰上立刻改了旗号,鼓声也重新响起,整支船队就当着对方的面重新布阵,缓缓绕路而行。 这一幕,也落在了对面人眼中。其中最大的双桅舰上,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挑了挑眉:“这船队胆子不小啊,斜列退走,难不成还有火炮?” 两边距离有些远了,不太能看清楚船上的配置,但是敢把腹背露出来,没点底气怎么能行? 他身边有人问道:“头目,要不要追上去试试?” “试个屁!咱们来是干什么的?”那大汉哼了一声,“都先停船,让对方先走。这些人训练有素,身份怕是不简单,咱们是去打罗陵岛的,别没事找事!” 话虽这么说,但真碰上小船对,吃一口肥的也没啥关系。然而偷嘴的,谁会去啃硬骨头啊?真要是惹出乱子,还不被东家生吞活剥了! 于是一群海盗动都没动,就这么看着那船队跑远了。 “真,真没追上来?”钟大亮亲自操舵,这时已经汗出湿衣。不住回头张望,发现那群海盗真没有追来的意思。这,这就逃过一劫了? 钟平此刻也是额上见汗,深深看了那旗舰一眼。那年轻俊俏的帮主,究竟长了个什么样的胆子,面对那么多海盗,也敢大摇大摆退走?只是因为船队有阵法吗,还是有什么别的依仗? 这一刻,就算是这位沉稳干练的老船长,也不免动摇了心神。若赤旗帮真这么厉害,他就得认真考虑投效的问题。只有趁着对方势力不显,赶紧投身,才能获得巨利。将来若是赤旗帮能变成青凤帮,乃至长鲸帮的那样的大帮,他们这些小船主可就要鸡犬升天了! 而有这念头的,又何止是钟平一人! 不过这些小船长再怎么激动,也没有影响旗舰的运作。 程曦已经命令船队恢复之前的阵型,继续前进。那个燕剪阵对于别的海盗可能没有用处,但是对于大概率掌握了火器的匪帮而言,就是故布迷阵了。 要真不管不顾打过来,她都要怀疑这青凤帮名不副实了。 好在,她并没有选错。 兴许是罗陵岛的贼人被青凤帮牵制了,之后的航程中,再没遇上过大型船队,一行人顺顺当当来到了合浦私港。 能够安平下船,四位船长都喜形于色,赶紧下船卖自家货物去了。程曦则把三位属下招来,分配了任务:“二郎和阿牛留着港口卖货,顺便盯着点那几个船长,猛子随我去寻陆公子。” 第40章 李牛赶紧道:“头儿,我们不用一起去吗?也好给你撑个场子!” 程曦看他一眼:“你敢跟陆公子坐在一起用饭吗?” 李牛愣了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是真不敢啊!那样的贵公子,别说吃饭了,他连屁也不敢放一个,生怕遭人耻笑。 见他不吭气了,程曦笑道:“我身后站一个人还算撑场子,站三个人就是拆台了。况且这么多船,也要有人看着点,不能光让二郎一个忙活。” 听到这话,李牛总算老实了。有孙二郎坐镇,也不怕闹出什么乱子。程曦不再多话,直接命人送上拜帖,带着林猛前往陆府。 还是那栋豪宅,也还是那位翩翩佳公子,只是再次相见,两人的态度皆有了不同。 “新稻刚下,就有贵客登门,贤弟当真是位信人。”陆俭亲自迎出了门,笑得一派真诚,就像是见到了远道而来的好友。 程曦也笑道:“承蒙陆兄抬爱,小弟才能把摊子铺开。这新一季的稻米,岂能错过?” 这随意姿态,让陆俭唇边笑容更甚:“今日愚兄可是备了宴,不知贤弟可否赏脸小酌几杯?” 后面站着的林猛听得心惊,头领果真没猜错,这陆公子还真是见面就要请人吃饭! 程曦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陆兄盛情,岂敢推却?” 这一问一答恰到好处,称得上宾主相得,陆俭看都没看背后站着的林猛,带着唯一的贵客,迈入院中。 第32章 宴席摆在了花厅中,和之前的客厅不同,这里的房屋结构更加雅致,三面都是镶了明瓦的大窗,正面无门无墙,只挂纱帐,能瞧见不远处婀娜绽放的玉兰花树。 馥郁的花香代替了熏香,甜而不腻,让人心醉。 更加醉人的,还有醇酒美人。 并没有用常见的大圆桌,陆俭居然用了分餐式的食案,有美婢侍候,歌舞佐餐,只是进到屋中,便觉春意盎然,寒气尽消。 林猛只觉腿都不会迈了,头也不敢抬,直愣愣杵在一旁。 程曦却不怎么在意,直接脱了鞋,盘腿坐在了案前的锦榻上。 这坐姿,当然不合礼仪,偏偏她做起干脆利落,反倒让人觉得潇洒。 陆俭也不见怪,同样侧坐在了位上,往凭几上一靠,别有一番闲逸风流。 “合浦地偏,实在没什么好酒。这瑞露绵软,不知贤弟可还喜欢?”一上来,陆俭就举杯敬酒。 程曦并不知道这具身体的酒量,但是闻一闻,就知道杯中的是米酒,因而也不在乎,直接一口喝尽。 温过的米酒,果真入口绵软,蜜香四溢,让人神清。 她坦言道:“小弟并不善饮,这酒倒是对胃口。” 一个跑海的,还是少年人,能大大方方说出自己“不善饮”,可是难得的旷达。陆俭笑道:“世人皆爱香雪露、蓬莱春,喜黄酒浓香,白酒甘冽,我却独爱甜酒,不想遇到了知音。今日天暖,正合饮酒赏花,贤弟切莫拘谨。” 主人如此体贴,客人怎能扫兴?两人都没提交易的事情,就这么喝酒吃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宴是好宴,端上桌的都是佳肴,遇到难得的食材,陆俭还会聊上几句,问问客人喜好。 除了这些,也不免谈起些趣闻。 似陆俭这般的人物,自然不会讲那些低俗无趣的笑话,而是自闲聊引出轶事奇闻。 什么南海巨蚌里开出的杯口大小的珍珠,几丈高别无杂色的珊瑚树,南洋来的莹白牙雕……身处海港,可不就这种故事最为吸引人?偶尔还会夹杂两句江东风物,亦有一番雅趣。 陆俭的口才实在太好,什么故事到他嘴里都能有滋有味,引人入胜,连林猛这个打酱油的都听的入了神。 当然,他也不是时时都在说话,待到乐起时,两人也会停下来交谈,看那美姬折腰挥袖,舞姿翩跹。 一曲作罢,陆俭笑道:“我还是更爱清曲,杂剧虽说精妙,却耽于情爱了。贤弟可有爱看的曲目?若有想看的,亦可招人来演。” 他说的自自然然,程曦也答的干干脆脆:“粗鄙之人,就爱舞刀弄槍,哪里懂这些?我瞧着这舞就挺好。” 陆俭失笑,点了点那舞姬:“娇娘,还不谢过公子。” 那女子果真娇娇怯怯行礼,一双妙目似含秋水,看的林猛眼睛都直了,程曦只是笑笑,让她免礼。 她并不在乎酒桌上谈些什么,看些什么,却在乎话里的深意。 这些漫无边际的闲谈,看似只是在助兴,实则却是在套话摸底。 一个人的偏好和习惯,是能看出人生经历的,特别是在古代这种地域性更为鲜明的时代。 极端点说,爱吃哪种菜,爱喝什么酒,都能瞧出一个人出生的地域,而见闻和品味,甚至能展现一个人的出身地位。那些关于海货的奇闻,真只是助兴吗?恐怕更多是在试探她对于海贸的了解,以及观察她是否会为财货所动吧。 当然,陆俭在套话的同时,也显露了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只可惜程曦并不是正经的本土人士,也没有足够分辨的阅历,因而不曾接话,也从未深究。 毕竟他们要谈的东西,不是简单两句套话就能搞定的,迟早要深入下去,展现彼此底牌。 看着那始终神色淡然,找不出任何破绽的少年,陆俭也在心底暗叹。 一个人想要隐藏出身,其实并不容易。言行举止,见识喜好都能露出马脚。可是面前这人,是他从未见过的类型。他能轻易感觉到对方出身不凡,却始终无法判断他来自何方,身家如何。 一个吃穿上没有偏好,对享乐不感兴趣,财富无法动摇心智,甚至连女色都能视若无睹的人,要怎么找出破绽,寻到根底? 陆俭让舞姬们退下,这才举杯轻笑:“酒这东西,果真还是要跟知交共饮。陆某不才,也算有些阅历,却不曾见过贤弟这样的人物。” 当日那个被他称作“船长”的人,如今已经心甘情愿站在了他身后。原本只能掌控一条小船,如今的却有个中型船队。 有如此能力手腕,还用在乎他的出身吗? 这是要进入正题了?也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也摸过了一遍底了,当然要谈谈正经事。程曦微微一笑:“也是运气使然,若没有陆公子低价卖粮给我,何来小弟今日?” 这听起来像是吹捧,却也未尝没有深意。陆俭同样笑着问道:“那贤弟这次准备运多少粮回去?” 身为地头蛇,他会不知道自己船队扩张的事情?然而程曦还是诚恳道:“至少要三千石才够。” 一口气比之前多要了一千石,还是“才够”,这就证明他已经有了销售的渠道。才两个月,粮道就已经铺好了吗?换句话说,他已经搞定了当地豪强,甚至利用这些发展出了自己的势力。 饶是陆俭,也不由情真意切的叹了一声:“这点小打小闹,倒是让贤弟屈才了。” 程曦举杯轻啜:“我这样的年纪,又能有多大作为?是陆兄抬举了。” 陆俭却笑道:“贤弟胆气手段,治军都足够了。既是龙蛇,何必屈居鱼塘?” 见对方扔出了鱼饵,程曦这才放下酒杯,似笑非笑:“想要做龙做蛇,也得能翻出风浪。可惜如今海上浪大,冒然出头,怕不是要翻了船。” 这是以退为进,还是待价而沽?陆俭并不在乎,他随意挥了挥手,屋中伺候的婢子、小厮全都退了下去,等到四下无人,他才开口:“时无英雄,方使竖子成名。陆某既然交了贤弟这样的朋友,又岂能让明珠蒙尘?实不相瞒,愚兄正巧也有些难事,若能得你相助,何愁事情不成?” 遣退下人,要谈得肯定是大事,程曦却未曾让林猛退下,而是直接道:“陆兄的事,若是小弟能帮,自然不会推脱。敢问是何事?” “是罗陵岛。” 这句话简直是石破惊天,别说林猛倒抽了一口凉气,就连程曦神色都微微一滞。他们本就是为罗陵岛而来,谁承想竟然会是陆俭先提出来。 见两人面露讶色,陆俭微微一笑:“愚兄知道,贤弟的船队并不怕那群海贼,但是有个岛屿横亘海上,总有些麻烦。正巧此岛对我有碍,若能与贤弟联手,定能将此祸患拔除。” 听到这话,林猛眼睛就是一亮,他们来找陆俭,为的正是消灭那群贼子。现在还没出口,对方就找上门了,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然而程曦却沉思片刻,突然问道:“敢问陆兄跟罗陵岛究竟有何仇怨?” 她不能不多问一句,如果没猜错,陆俭手头并没有海上力量,就算有也应该不强,否则最初也不会托她送信。 如果没有海运业务,为何要跟一群海盗过不去呢?还要将之视作“难处”,这未免有些不合理了。 这话问的直白,陆俭却并不在意:“这群罗陵岛的贼人,乃是由陆氏本家资助,专为阻我去路的。” 第41章 这答案可出乎了程曦的预料,想了想,她突然问道:“之前那封信,是送给青凤帮的?” 陆俭也曾想过对方会问什么,这么大的事儿,总要打听虚实,搞清楚内情。 然而他并没有问,反而直切要害。这一刻,陆俭心中都生出了些钦佩,坦然道:“不错,那封信正是给青凤帮帮主沈凤的,求他相助,铲除罗陵岛的祸害。” 果真!程曦之前就觉得奇怪,她送信的那家杂货店不像正经做生意的,那杨掌柜更是气质古怪。 若它是青凤帮在番禺的据点,事情就能解释了。 也是那次送信之后,罗陵岛附近海域的海盗开始减少,多半是那时青凤帮就已经开始动作,牵制了对方的注意力吧?也正因此,他们才能顺顺利利走这几遭,连一仗也没打过。 程曦并非不在意陆家内斗的原因,毕竟涉及长久合作,必须搞清楚其中内情,才能评估风险。 但是目前有一点更为重要,她皱眉道:“来时我曾偶遇青凤帮的船队,一口气出动十几艘船,怕是能围杀罗陵岛的贼寇。既然大局已定,陆兄又何必寻我呢?”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不论青凤帮拖延了这么久为的是什么,此刻他们都做好了剿灭罗陵岛的准备,而且不出意料的话,应该很快就能动手。 那陆俭为何还要邀她联手?只是想培养她这支力量的话,完全可以抛开罗陵岛,给钱给资源,何必多此一举? 陆俭微微一笑:“既然贤弟已经猜到,愚兄也不隐瞒了。青凤帮势大,亦有凌人之态,若无依仗,怕是会被其窥得软肋,咬上一口。陆某只是想脱开困境,并没有海上争雄之心,自然要找个帮手。” 他的话极为得体,也带着极强的煽动力。有豪富支持,能称霸一方,哪个野心家能不心动? 程曦却挑了挑眉:“好一招驱狼吞虎。” 话说的再好听,也无法掩盖其中的风险。不但要涉入陆家内斗,还要跟青凤帮产生利益纠葛,而越是深陷泥潭,就越无法离开陆俭的资助,还有比这更可靠的“帮手”吗? 陆俭笑了,真心实意的:“若能为虎狼,谁愿作羔羊?” 他为什么会提出邀请?正因这少年的船队扩张的太快了!都是一群渔民,还想靠卖粮为生,这里面该有多少风险,又有多少隐患?然而就算如此,这少年还是干脆利落的做了,说他没有野心,有人会信吗? 只要有野心,事情就好办了。 果然,对面那人也笑了,黑亮的眸中多了些兴味:“那还请陆兄讲一讲事情原委,好叫小弟知晓,这块肉能不能下嘴。” 一个人要如何在心思缜密,行事老辣的同时,做到坦荡豪迈呢?无怪乎只短短三四个月,就能让少年打出一片天地。这样的人,合该在海上打拼,陆上的陈腐污糟,恐会扼制了他的手脚。 心中叹服,陆俭开口道:“我父乃是江东陆氏大宗之后,当年出任州郡,来到岭南。此地荒僻,又多有匪患,为了平定地方,父亲便娶了本地最大的豪强之女,也就是我母亲。有此助力,父亲很快得以晋升,母亲随其上任,而我则被留在了江东老宅。” 陆俭的话语顿了顿,唇边露出了讥讽:“那时我上面只有一个庶出的兄长,父亲又屡屡迁升,在族内站稳了脚步。 若是不出意外,他将成为下任族长,而我便是继嗣之人。 可惜在我五岁那年,父亲以‘不贤’之名休了母亲,续娶了南阳陈氏之女。这位继母没过多久就生出了儿子,便是我那三弟。”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用继续了,连程曦都能猜出后面的狗血故事。一个是前妻留下的累赘,一个是继任生下的心肝,不闹出兄弟阋墙才怪呢。而且这还涉及到一个大宗族的族长之位,没出人命都算是轻的了。 对面少年目露了然,却没有任何同情或是探究,饶是陆俭早就不在乎这些,心中也不免微微起伏。 定了定神,他接着道:“我十五岁离家,回到了母亲身边,用了五年时间打通了交趾的粮道。陆氏耕读起家,乃是江东最大的地主,本也有经营粮食买卖,大宅中的那些人,怎能不想法防备?也是这几年邱大将军坐镇南疆,两边才没甚瓜葛。待邱大将军身故,还没等我安排停当,罗陵岛就被人占了,三番四次杀人夺船,封了我北上的去路。” “所以你才想要联络青凤帮?”程曦回想当时情形,这人恐怕是偷偷前往码头的,也是想尽快找到一个能传递消息的人,才被误入粮铺的她捡了便宜。然而只这些线索还不够,程曦又问道,“青凤帮因何相助?陆兄又想做些什么?” 依旧是问在了最关键的地方,陆俭笑了:“青凤帮想要的是糖,糖乃倭国的大宗买卖,不巧青凤帮进货的路子断了,自然要找个替代。我手里恰巧有蔗园,也能从交趾弄来红糖,他们自然心动。至于我想做什么……”他的脸色微微沉了些,“陆氏本就长于商贸,我那继母如今想掌控陆氏商行,我岂能置之不理。争家主之位,也是需要钱财助力的,若是我反过来夺了罗陵岛,不知那些人还能不能得偿所愿?” 这才是真正的掀桌子啊。 断了亲爹的银根,让他无法成为下一任家主,那他的继母再怎么心思百出,也没法为自己的儿子谋个家主的位置了。 成不了家主,这些年来的辛苦经营,岂不是白费? 直到这一刻,程曦才算真正看清了陆俭。 以他的聪明才智,留在陆家会没有出头之日吗?偏偏他选择了离开。 隐忍数年,只为让对方万劫不复。这其中的狠辣和决断,着实让人侧目。 第33章 难怪这位佳公子,会选择开辟海路。 见程曦神色凝重,陆俭忽地一笑:“若贤弟肯助我一臂之力,等夺下罗陵岛,此处便交由贤弟管辖,钱财武器都好说,只要能护住我北上的去路即可。” 这可是极重的诱惑了,占据一处海上要道,背后还有一个财力雄厚,能力出众的大商人支持,对于任何有野心的船队主人都是难以抗拒的。 程曦却不为所动:“陆兄家事,小弟不便过问。只是如今罗陵岛大势已定,我这几条船,恐怕难以占下此岛吧?若是陆兄还有安排,何不先告知小弟?” 陆俭想要助力,并不奇怪,但是找上她就有些奇怪了。 青凤帮都派了十几艘船,难不成还能让功劳给她吗?若是没法攻坚,等青凤帮占了罗陵岛,难道还能再吐出来?那么奖赏的罗陵岛,就是个空头支票了。 如果陆俭真想拉拢她,扶持她,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陆俭闻言,抚掌大笑:“还是贤弟知我!其实这次能邀来青凤帮大军,愚兄也是做了安排的。过几日,趁两方对峙,我要亲自去一趟罗陵岛,与那匪首交涉,名为招抚,实为里应外合。若是能一举拿下贼酋,何愁此岛不下?” 程曦凤目猛地一缩,这人可比她想的还要疯啊!恐怕是青凤帮一直拖延,他才使出了这样的招数,既能让青凤帮下定决心发兵,又能在决战时刻保住点优势,不至于让青凤帮吃干抹净。 陆俭手中肯定也是有人马的,但若是有了自己这支生力军,夺岛时岂不更有把握了? 而这些,是他提前就算计好了的! 自己在算计陆俭,陆俭又何尝不是在算计自己?算她会在新稻收获时,再次来到合浦;算她能保有船队,能铺设粮道;也算她野心勃勃,想要一举铲除罗陵岛的贼寇,为自己扫清航路。这一环环,若是算错了一处,他就要孤身登岛,赌上性命。 而他并未算错。 程曦也笑了起来,抚膝而笑:“陆兄有此胆量,小弟岂能不奉陪?” 那可是亲入险地,同他一起搏条生路。偏偏那少年笑得畅快,毫无畏惧神色。 就算没有这番博弈,这些算计,他依旧是个可交之人。 然而说定了,陆俭却还要多问一句:“既然贤弟应下,这次运粮怕是要迟了,不知你手下人可有怨言?” 既然要登岛,势必要征用他们的船只,而且程曦这个领头的多半也要跟去。万一他的船队只是临时组建,可是会出大问题的。陆俭这一问既是提醒,也是试探。 程曦却笑道:“这个陆兄不必担心,我近日建了个船帮,名曰‘赤旗帮’。手下那几条船都是可用之人,不会误事。” 这可比陆俭想的还要惊人,他原本以为这些船大多是临时拼凑的,只为从他这里捞些好处。谁料对方连船帮都建起来了,难怪这次只带了一个船长来,还能乖乖侍立在侧,充作护卫。 陆俭忍不住叹道:“贤弟心思手段,当真让愚兄钦佩。若是如此,留下两条船送我登岛即可。” 程曦略一思索便道:“既然如此,最好还是让船队一同启航,等到了罗陵岛附近,再分出两艘登陆。其他船要尽快回航,以免溃兵在岸上生乱。” 第42章 这不但考虑到了航行安全,还把溃兵也算在其中。 罗陵岛若真是陷落了,恐怕要逃出不少贼人,沿海都要受到影响。 他既然成立了船帮,开辟了粮道,必然也有岸上基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 陆俭答得干脆:“自无不可,贤弟可需要备些什么?” “我船上多用枪矛,还需五十副藤甲,五十把刀,若是有引火用的火油,也许备上些。”程曦答得干脆,这可是登陆作战,有甲胄和没甲胄的区别太大了。 至于五十之数,其实也没多要,两艘船怎么也要安排四十人,想来这位金主也不会有意见。 果真,陆俭颔首:“这些东西,还有行船用的食水,三日内我会准备齐全,等青凤帮传来消息,吾等立时就要起航。对了,这次可还要带稻谷?” “先买一千五百石吧,待收拾了罗陵岛再说其他。”程曦可是清楚得很,武器可以让对方提供,但是粮食最好还是算作买卖。若连这点便宜也要占,说不好将来粮道归谁了。 他的言下之意,陆俭自然也能听明白,笑道:“这个不难,也会尽快运上船的。” 至此,两人就算商谈妥当,程曦站起身:“事情紧迫,小弟要先回去安排一番,待后日再来寻陆兄。” 陆俭也站起了身,笑道:“有了贤弟相助,愚兄心中大定。只盼此次能一展手脚,冲破壁障。” 这是在说他自己,也是在说程曦,两人面对的局面如出一辙,做出的选择又是何其相似。陆俭原本以为,这世间只有自己一个异类,却没料到,今日又见到了一位。 程曦也笑了:“承陆兄吉言。” 她是带着预谋而来,得到的却是比料想中更好的结果。 这位陆公子也展露出了真容,那是一张跟谦谦君子截然相反的面孔,充满了野心和狠戾,但是程曦并不讨厌这张脸。 在这世界,阴谋诡计当然有用,但是最终依靠的仍旧是心智和勇气,而这两点,面前之人一样也不缺。 这相视一笑,却也有了几分默契。陆俭亲自送贵客出门,两人并肩而行,他是宽袍大袖,对方却是窄袖束腰,明明风格迥异,却让他觉出一股久违的快意。 待走到门口,陆俭忍不住道:“愚兄表字明德,贤弟以后可直呼我表字。” 程曦挑了挑眉,古代似乎只有关系到了,才会互称表字,这位陆公子是在示好啊。她便从善如流道:“我尚无表字,不过家中行一。” 按排行叫也是标准的古代叫法,就是她有点说不出口“大郎”这个词,总觉得怪怪的。至于表字,还是别折腾了,她可想不出什么表字。 只有读书人和官宦人家才会起表字,他说的“尚无表字”,那就是将来会取,只是年纪尚幼?看着那比自己矮上一头,连手脚都细细长长,尚未长开的少年,陆俭笑着拱手道:“那我就静候贤弟佳音了。” 程曦同样拱手做别,转身而去。 等上了车,林猛才从恍惚中回过神,压低声音问道:“头领,咱们真要去打罗陵岛吗?” 那场对谈他从头听到了尾,依旧没搞清楚怎么从谈天说地蹦到攻打罗陵岛上了,而且听着还要跟陆公子一起登岛,这可跟原计划不一样啊! 程曦扬了扬眉:“打啊,为何不打?” “那可是罗陵岛啊!”林猛有些急了,“就算青凤帮调走了人马,岛上肯定也有几百号人呢,咱们怎么打得过?” 他们看着是有八条船,其实真正操练过的人手,只有四条船上的八十来人,剩下那四条船都是摆设啊。 程曦笑了:“打仗靠的从不是人多人少,而是射马擒王。罗陵岛这样的匪帮,头目又能有多少?况且陆公子也不傻,既然敢亲自上阵,肯定跟青凤帮有了协议。咱们不过是跟着打个顺风仗罢了,这可比原计划简单多了。” 林猛听得眼睛越睁越大,他哪能想到还有这样的手段?程曦说的如此,还说得如此轻松,肯定是有把握的。 连对上海盗船都不怕,还能怕这个?林猛赶忙道:“不是说带两艘船吗?头领,带我去吧!” “先回去再说。”程曦干脆道,要处理的事情还不少呢,得见到人再说。 等回到码头,招来两位船长,把今日谈的事情说了个清楚,李牛立刻来了精神:“头领觉得能行,咱们就上!不过是群海贼,怕个什么!” 这虽然跟之前说的不一样,但是听头领的准没错。 可那是算无遗策,连县衙都敢闯的狠人,还怕区区海盗? 孙二郎则沉思片刻,开口道:“若真按头领所言,那四艘船恐怕有些麻烦,得先让他们听令才行。” 怎么登岛,怎么打仗先不说,他们船队里还有四艘并非赤旗帮的船呢,要是行动起来出了乱子,可会坏大事的。 程曦颔首:“我会找他们谈谈。至于你们,猛子和阿牛随我登岛,二郎带剩下的船只回航,记得回去之后立刻组织人手,协防乡里。不但是三村,其他村子最好也通知一声。真打起来,会有大批海贼溃散,说不定流窜到哪里。” 战场上,溃兵向来是最让人头痛的问题,何况是溃败的贼寇。她已经在东宁县安置了粮道,建立了基地,哪能随便任人毁了。 孙二郎立刻道:“属下明白!” 当初留在村中的那些人,如今可要派上用场了,况且还有两艘船跟着回去,人手应当是够用的。 只是如此一来,那四艘船的问题就更愁人了,孙二郎是真想不出法子,要怎么让那四艘船听令了。 回航毕竟经过战区,若是这群人心思不定,万一遇上海盗,甚至只是溃逃的贼兵,都容易惹出麻烦。 不过这些,并不是他需要考虑的。吩咐过后,程曦便让孙二郎叫来了那四位船长。没有任何遮挡,她开门见山道:“赤旗帮要同青凤帮一起攻打罗陵岛,这次回航可能有些风险。” 孙二郎都差点露出讶色了,这么正大光明地说出来,不怕把人吓跑吗? 果真,那四位船长里立刻有人叫道:“那我的船能不能晚些再走?” 程曦坦率道:“当然可以,缴纳的钱还能退你一半。不过吾等不会回程接人了,打下罗陵岛,会有流寇侵扰岸上村落,须得派人回防。” 这句话顿时让那位船长脸色难看起来,这是钱的问题吗?他就是不敢自己来,才交了钱跟船队走的。 现在脱队的话,难不成要自己开回去?那还能回得去吗? 有人更能抓住重点:“等等,会有流寇袭扰村落?程帮主,你能确定此事吗?” “能。罗陵岛必然会被吾等占下,但是海疆太大,无法拦下所有船只,肯定会有流寇,而且人数估计不少。”程曦断然道。 “那必须回去啊!得让村里人有所防备才行!”对方立刻急了。一个村子才能养起一条船,船上皆是乡里,谁能光顾着躲险就抛弃家中老小? “那回去的风险大吗?”又有人问道。 “风险肯定是有的,但是两边交战,未必会有多少人把主意打在商船上。只要紧紧跟着赤旗帮的船,听人号令,还是有保障的。”程曦答得干脆。 “哪还等什么啊?吾等要跟帮主返航!”几人都叫了起来。 一直站在一边,若有所思的钟平此刻却开了口:“敢问程帮主,吾等可否加入赤旗帮?” 这话一出,身边几位船长都是一怔,怎么突然就提这个?程曦却露出了笑容:“加入赤旗帮,须得歃血为盟,不可反出,不可违背帮规,不可忤逆帮主。” 这要求不可不谓不严,而且只提条件,没有承诺。谁料钟平还是点了点头:“我这一船人,都愿入帮!” 果真还是有聪明人的啊。 程曦在心底暗赞,方才那番话,最重要的是风险吗?是流寇吗?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是他们要跟青凤帮联手攻打罗陵岛了,而且势必会打下。 那么不论谁占上风,罗陵岛是必然会易手的,以后前往合浦的航路,肯定也是他们说了算。青凤帮经营的是倭国路线,多从两浙、闽州前往倭岛,那罗陵岛最后的主人会是谁呢? 这是明摆着的“赢家”,而且有很可能会越做越大,现在投诚岂不是最好的机会?程曦原以为自己还要提点两句,这群人才会反应过来,没料到有人直接就开了口。 这一问一答,顿时让其他三位船长紧张了起来,而略一思索,也有人明白了这事的关键所在,立刻也跟着道:“吾等随船一路走来,深知帮主仁义,也愿投效!” 虽说之前跟青凤帮相遇时,那有条不紊的退走,可能只是盟友之间的默契,但是船队的格局摆在那里,的确值得信赖。 再说,都到了合浦才跟他们说可能会打仗,谁知道这赤旗帮打得什么主意呢?当然还是顺着来更好! 有一有二,还怕没人跟上吗? 四位船长竟然一致要求入帮,程曦略一沉吟:“既然如此,等回去了,派几个人前往你们的村子,先把防御练起来吧,以免海贼侵扰。等占了罗陵岛,再商量分配问题,还有以后的航道安排。” 第43章 这是战利品也有他们的一份了?几位船长哪想到还有如此好处,顿时把担忧抛在脑后,个个喜出望外。 第34章 程曦又转头对孙二郎道:“二郎你随他们去各自船上,说说入帮的禁令。若船员皆无异议,便与几位船长歃血盟誓,一路返程,他们皆听你节制。” 这是放权,也是部署,孙二郎胸中一热,抱拳道:“头领放心,交给属下即可!” 他心底的难题,到了帮主手里,却是三两句话的事情。 又拉又打,恩威并施,转眼就让这群人心甘情愿投了赤旗帮。 当初他曾在三村盟誓的大会上见过此等壮举,放在这几位船长身上,竟也如此简单。有人天生就是做头领的,哪怕只是个女子! 安排好了四艘船上的事务,程曦又找来了林猛和李牛,吩咐其他事宜。 这次要运回去一千五百石的粮草,可以装在那回航的六艘船上,每艘船都要控制负重,不能满载,以免航速太慢。 林猛和李牛的两艘船,则不装货物,每船增员至二十人,配备相应的兵器和食水。剩下十套兵刃铠甲则让孙二郎拉回去,在防守战中也是能起大用处的。 还有火油的抛掷也需要人手,这个倒是不算麻烦,由短矛手兼任即可。 等将来有了火药和火器,还要在船员里增加训练项目。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眼下还是攻占罗陵岛更为重要。 陆家的货物很快也送来了,不知是不是害怕码头有敌人眼线,所有的装备都是跟粮食一起送上船的。 配的刀暂且不提,送来的甲胄却非藤甲,而是皮甲。 那送货的陆家人解释道:“家主说了,藤甲虽然不怕水,但是易燃,恐怕不利于船战。这皮甲都是犀皮的,水火不侵,分量也不重,想来比藤甲更为合宜。” 程曦挑了挑眉,合宜不合宜不重要,她好像听说过,犀牛皮做出来的皮甲比铁甲都贵,陆俭果真肯下本啊,而且背后的势力应当不小,连这种管制物品都能轻松到手。 既然人家送了,程曦也就大方收了,让船上人都披了甲。当然,这些皮甲其实并没有配头盔,只有胸背两块,可以像褂子一样穿在身上,前面再多出一截护裆的裙甲,实打实的简易版配置。 但是有甲和没甲,在战场上就是生或死的区别了,这情仍是要领的。 花费了两天功夫,把船队上下打点完毕,程曦这才带着林猛和李牛回到了陆府。 重新见到程曦,陆俭讶然挑眉:“贤弟怎么没穿甲?可是皮甲不太合身?” 跟着程曦的两个汉子都批了甲,同样的灰黑衣衫,加上黝黑皮甲,更显英武。偏偏程曦不着甲胄,还是那副寻常打扮。 程曦笑道:“既然明德兄要深入险境,身边自然要有人护着。你看我可能胜任?” 陆俭还未回答,他身后站着的汉子却眉头大皱,上前一步:“家主,护卫还是交给吾等更好,这小子年幼体弱,怎能但此大任?” 这话听得林、李二人都是大怒,陆俭也斥道:“此乃赤旗帮帮主,与我兄弟相称,不可无礼!” 那人显然是陆俭亲信,犹自不甘:“事关重大,身份又抵什么用?家主,不可莽撞啊!” “既然兄台觉得不妥,可要与我比上一比?” 一个清朗声音,从身边传来。那人转头看向说话者,面上不由露出嘲讽:“小子,你真想跟我较量?” 也不怪他会这么说,在场几人中,就这少年身量最矮,身形最瘦。就算要比,也该是后面那虬须壮汉上阵才对吧? 谁料那少年竟然点了点头:“当真。” 陆三丁心头的火一下就窜了上来,把拳头握得噶嘣嘣响,怒道:“那我倒要讨教几招!” 执掌着陆府的家兵,陆三丁是真上过阵,杀过敌的。 若不是敢打敢杀,怎能护住交趾那边的粮道?这次前往罗陵岛,他也做了万全的准备,谁料突然冒出了个船帮。一群打鱼贩私货的,就算有船,也不过是当当船夫,做个瞭阵罢了。 哪知家主竟然一口气赠了五十副皮甲!那可是犀牛皮的啊,一件起码要二十两,全是自交趾运来的,连府里都没多少人能穿,就这么送了人。 加上腰刀、火油等物,花销之大,再养个百人小队都够了!就算是为了跟青凤帮争锋,也不必如此吧? 心中本来就憋着火,但是家主都吩咐了,陆三丁也就听了。 谁料这群开船居然还得寸进尺,想要贴身保护家主,饶是陆三丁也忍不住要站出来劝上一句。 怎么说也是深入虎穴,哪能自以为是?关乎家主性命,他岂能看这群人胡来! 现在这领头的小子出来挑衅,到让他找着了机会。若是能把他揍翻了,应该能把这伙人的气焰打压下去! 瞧着情况不对,李牛有些急了,不由出声道:“帮主,换让我来吧!” 这陆府的人显然是个练家子,哪能让帮主亲自上? 程曦却冲他一摆手:“没事,就是较量两招。” 这种事情她见得多了。两队人马临时捏在一起,总会发生这种谁也不服谁的情况,特别是遇上她这种女性领队,别说当兵的,就连武警也敢上来挑刺。解决起来也简单,不服打一顿就好。 若是刚来时,她可能还没有留手的余暇。现在都来了四个月,力量依旧不足,但是速度总归是有了,倒也可以下场练练手了。 这姿态,顿时让李牛想起自己当初挑衅时的情景,不由背心一凉,有些同情的看向那陆家的护院。帮主不会是想杀鸡儆猴吧?这要真杀了,会不会闹崩了? 见那小子如此漫不经心,陆三丁更气,板着张脸道:“你善使什么兵器,只管说!” 程曦却摇了摇头:“我手重,用兵刃不好收手,都用短棍就行。” 这口气,简直让人憋不住火!陆三丁把牙咬的咯吱吱响,恨声道:“那就领教了!” 一旁站着的陆俭挑了挑眉,神色之中也多了几分好奇。 会送那么贵重的甲胄,本就是为了拉拢人,而不安抚手下,何尝没有称量赤旗帮的意思?毕竟是临时组建的帮派,他是信任程曦的能力,但是其手下人马的实力究竟如何,却不好说。 就算没这一出,他也会想办法让两边人接触一下,只是连陆俭都没想到,程曦竟然会亲自出手,那两个手下也不阻拦。这是本事过硬,还是御下太严? 不过事已至此,瞧一瞧程曦的本事也不错,陆俭笑道:“既然贤弟有雅兴,切磋一下也无妨,点到为止便好。” 这话看似是对程曦说的,实际却是在叮嘱陆三丁。 听到这话,陆三丁心里更憋闷了,那小子可是家主的贵客,肯定不能照着要害打,但是切磋嘛,擦着碰着还不是正常?要是他技艺不精,伤了胳膊腿的,也不能怪自己不是? 想到这里,陆三丁便来了斗志,待空出了场子,接过短棒后,他也不嫌冷,把外衫一扯,只着短褂,手中棒子舞的虎虎生风,更衬得一身腱子肉威猛虬结,凶气毕露! 然而对面那少年压根没把他的做派放在眼里,只是接了棍子,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模样瞧着不像要比武,倒像是文人取乐,准备蹴鞠投壶。 小贼好胆!陆三丁在心中怒骂一声,也不顾家主的吩咐了,直接持棍冲了上去! 短棍横扫,带起一阵劲风,直冲对方肩头砸去!这一下要是砸实了,说不定要筋断骨折,然而陆三丁哪还管那么多?可惜棍头落下,砸了个空,被那小子轻轻躲过。陆三丁那肯罢休,反手一撩,再打胸口……又被躲过了。棍势不停,猛然直刺……还是不中! 陆三丁只觉眼都红了,这小子是泥鳅变的吗?滑不溜手,只会闪躲,这还比个什么?也是这短棒太短,若是兵器能长一分或是短一寸,哪容他如此逃脱? 然而话都撂下了,可不能失了脸面。 陆三丁也是有家传本事的,兼有一身血勇,根本不带退的,反而步步紧逼,只盼能拉近距离,狠狠来上一下。 抱着此等心思,只花了七八招,两人便隔着不到一臂,只消挥棍,就能把人击倒! 短棍高高举起,重重挥下,风驰电掣的一击,仍旧落在了空处。但见眼前人影一晃,一股剧痛骤然升起,直钻肋下。 陆三丁暗叫不好,他架势拉的太开,被人偷袭了! 然而念头只是一起,他就觉腿下一绊,颈间一紧,轰隆一声砸倒在地。 脑中嗡嗡,眼前发黑,脖颈更是被扼的无法呼吸,这时陆三丁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地上,那根短棍正压在咽喉处。如果那不是棍,而是一把短刀,他现在还有命在吗? 冷汗“唰”的一声就下来了,陆三丁嘴巴大张,一时竟然说不出话。那扼着他脖颈的短棍却撤了回来,就见那少年利落起身,微微一笑:“承让了。” 第44章 这是“承让”吗?陆三丁张开的嘴巴没能合上,更无法理解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然而腹侧的剧痛,脑后的闷痛,颈间的勒痛,却明摆着提醒着他,他已经败了,一败涂地。这到底是什么身法?又是用在哪里的?饶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八尺汉子,此刻也生出了惶恐。 程曦却不觉有什么了不起的。 现代搏击术,特别是突击队里用的搏击术,都是糅杂各家之长,千锤百炼得出的杀人术。 身为一名女性,程曦仰仗的从来就不是体能,而是技术,如何更有效,更精准发挥的实战技术。 除了技术,当然还要用些心力战术,故意激怒对手,让其丧失冷静,轻视自己,顺手拿下还不是理所应当的? 这一下当真是兔起鹘落,几个围观的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那大汉已经被掀翻在地,爬都爬不起来了。 陆俭也是难得的怔了怔,才叹了一声:“贤弟真是好本事!” 陆三丁可是他的家兵统领,战力自然不俗,谁料还不敌对方一合之力。也难怪他那几个手下拦都不拦啊。 程曦笑着放下了短棒:“都是些家传的本事,让明德兄见笑了。”说完,她还扭头对陆三丁问了句,“这位朋友,我这身手可够当个贴身护卫?” 陆三丁此刻正呲牙咧嘴,撑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刚才戳的那一下,简直跟戳坏了哪处脏器似的,痛的他浑身冷汗,连气都喘不匀了。听到对方发问,他简直无地自容,吭哧了半天才道:“是小的莽撞了,帮主勿怪。” 是啊,人家再怎么瞧着年轻,也是一个匪帮的帮主,会是寻常人物吗?若真有这样身手,护在家主身边他们也更放心啊。怎么也是陆府的家兵,此刻陆三丁也不敢置气了,技不如人,听话便好。 只要低头服软,其他就好说了,程曦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我就扮作小厮跟在明德兄身边,等到了岛上也好近身护卫。” 陆俭笑道:“那便麻烦大郎了。” 这称呼叫一个小厮倒是正好,让程曦也忍不住失笑。 下马威和引荐都有了,之后就该是正儿八经的战术讨论了。 待进屋坐定后,陆俭先道:“我跟罗陵岛的匪首已经约好了时间,这月十五登岛。如今青凤帮那边也来了消息,这几天先拖住敌船,待到满月,沈凤会亲率人马攻打罗陵岛。” 看来青凤帮也分兵了,难怪陆俭敢只身犯险。程曦想了想问道:“既然贼人约在了十五相见,想必是觉得月明时更安全些。明德兄可是想先由咱们动手,方便青凤帮的人马登岸?” 陆俭道:“正有此意。月光太亮,海上行船不易遮蔽,需要咱们先引开贼人视线。我原打算多带些酒肉,款待码头上的贼众,趁深夜酒酣时生乱。不知贤弟有何计划?” “设宴的法子不错,但还不够,或许可以命几人潜入岛上,伺机放火。 那时咱们距离匪首应该不远,以火起为号,从中突围,搅乱战局。 一旦没人指挥,这群海盗就会方寸大乱,到时候说不定不用青凤帮,就能控制岛上局面。”程曦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这话口气也太大了,陆三丁忍不住道:“听说岛上有五百多人呢,咱们才有几个,如此会不会太险?可不是人人都以一当十的!” 他是相信这小子能打十个,但是其他人能吗?这不是拿家主的性命冒险吗? 程曦挑眉:“你听说过‘营啸’吗?既然能登岛商谈,罗陵岛上的贼子多半已经无力支撑了。都是海贼,本就没什么规矩,夜里有听到杀喊声,吓都能吓跑一半。一旦乱起,神仙都管不住的,这种时候杀人就如同杀鸡,根本不是人数多寡的问题。” 这话听得陆三丁背后一阵发凉,还能这样打仗?他原以为设伏就已经是相当厉害的战术了,夜战这种事儿真是想都没想过。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这群贼子究竟是约你商谈,还是想把你骗上岛,用你项上人头来换个富贵。”程曦换了个话题,正色对陆俭道。 陆俭一哂:“他们只为求财,就有商谈的余地。鄙人旁的不行,口舌之利还是有的。” 这就跟古代说客一样,敢仗着一条舌头出入敌营,面见国君。若论胆色,他可真是一点也不逊于人。 程曦笑了:“那吾等小命,就看明德兄的了。” 这话说的陆俭也笑了起来:“哪里哪里,我这条小命,还须得大郎护着才是。” 谈笑间,事情就大致说定。第二日一早,陆俭带着十五个陆家私兵上了船,八条船浩浩荡荡驶出了海港。 第35章 “这几天明德兄就住此间吧,地方狭小,也不知你能不能住得惯。”程曦带着陆俭下了船舱,指明了住处。 因为他们乘坐的是林家的船,船舱里只有四间能住人的仓房,各个都狭小的可以,像陆俭那样的身高,连腰都直不起来。 陆俭笑道:“贤弟这是小瞧我了,之前在交趾时,蚱蜢船我都睡过,跟着商队摸爬滚打十几天也是常事。有间屋住,还有什么嫌弃的?” 程曦挑了挑眉,还真是被他那锦衣玉食的模样迷惑了。 也是,一个十五岁就离家打拼的人,又有什么苦不能吃? 既然不挑住处,程曦就换了话题:“我就住在隔壁,有什么事喊我就行。航程上不用担心,七日左右就能到罗陵岛附近,不会延误登岛时间。想吃什么可以提前说,我让人准备。” 这可真是宾至如归啊,陆俭叹笑:“这些都是小事,贤弟自去忙,不必管我。” 毕竟是出海,身为赤旗帮的首领,程曦又岂能得闲?他怎么说也是坐过船的,这些琐事就不必麻烦人家了。 程曦也不跟他客气:“那行,我先去安排操练。要是舱里待的闷,就上甲板逛逛。” 虽说战术有了大体安排,但是袭扰战和攻坚战都还要细细谋划,想出面临不同情况的应对方法。 这些事都要她亲历亲为,还要盯着船队,看孙二郎是否能指挥好旗舰,一堆事儿等着呢,哪有闲工夫陪客。 又交代两句,程曦就出了船舱。陆俭则命人稍稍打理了房间,就叫来了陆三丁问话。 “这船队,你瞧着如何?”虽说有意开辟海路,但是陆俭对于船队并不是很了解,也没坐过几次海船,自然要听听手下的意见。 “家主,这船队真是刚建起来的?看着不像啊!”陆三丁早就憋了一肚子话,赶紧答道,“我瞧着船上诸人全都训练有素,分工井然,根本没有寻常渔船的杂乱。船尾还有一处放着竹矛、刀盾等物,显然是用惯了的,恐怕这些船员也都能上阵厮杀。这还不算完,每艘船上还都有旗手,有鼓号手,时不时就能瞧见大船上有人摇旗传讯。那大船的桅杆上,还有一处类似望塔的小台,应当是预警用的。这手段可不是一般人会的啊!” 陆三丁不过是个家兵头领,并没有率领大军的经验,但是他也知道迎战时传讯的重要性。 能想出操练的办法,而且让几艘船都学会,这又是怎样的能耐?若说是一个积年的船帮能如此,他还能信。 但是一个新成立的船队就能如此,可就让人惊诧莫名了。 听陆三丁仔仔细细说完,陆俭缓缓颔首:“能出强兵,必有名将。程帮主怕是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厉害。这段时间你就听他调令,切不可莽撞妄为。还有……”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等回去后,查一查邱大将军可有出逃的子侄?” 之前那场较量,让陆俭确定了一件事:程曦乃是将门出身。 风度、气质兴许能迷惑旁人,但是手上的功夫是不能作假的。 那种一击杀敌的身法,放在任何一家都该是不传之秘,是能在战场上杀敌立功的本事。而陆三丁提起的旗语、鼓号,更是军阵中常用的手法。 只有世代领军的将门,才能教出这么一个如此精才绝艳的少年人。 出身将门,会水战,善用兵,才思敏捷,有勇有谋,这样一个人,为何会沦落海上,成为一个船帮的主人呢? 陆三丁眼睛一下瞪得老大:“家主,你是说……” 陆俭面色平静:“也许是我猜错了。” 邱大将军可是被灭了满门,如果真有出色子侄,岂能容他逃脱?而且那人的性情也有些对不上,哪个有血海深仇的少年,会如此洒脱? 陆三丁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可若是猜对了,那不就是朝廷钦犯……” 陆俭呵的一声笑了出来:“你以为吾等又是在做什么?” 陆三丁愣了下,突然羞惭的低下了头。 他们可是跨国建立了粮道,如今还跟两个匪帮勾结,想要称霸一方,经营海路。这放在皇帝老儿面前,又跟钦犯有什么区别?人家邱大将军好歹还是冤死的,他们可真是被吊死都不怨啊! 陆俭挥了挥手:“就是查查,不要声张。不论是还是不是,程帮主都是吾等盟友,是须得拉拢之人,不可轻慢。” 第45章 当然,如果程曦真跟邱大将军有什么牵扯,对他而言也不是坏事。 镇海大将军的身份太特殊了,即被朝廷忌惮,也被海盗痛恨。 如果传出风声,说不定连赤旗帮都要面临存亡危机。这是一条软肋,也是一道绳索,可以缚住那神骏的龙马,任他驱驰。 毕竟飘零海上,也需要一个靠山不是?陆俭唇角微勾,露出笑意。 …… 船舱里没放货物,就算站了十来个人,摆上了大桌,也不觉得拥挤。 不过那张大桌上摆的并非酒肉吃食,而是一个沙堆起来的岛屿,上面还插了几支小小的旗帜。 “这是战前最后一次复盘,任何人有异议,都要立刻提出来。若是没有问题,就照计划行事。”站在沙盘前,程曦肃然说到。 经过六天航行,船队已经来到了预定海域,孙二郎刚刚受命,带着旗舰和剩下的船返航。 而他们则要准备转向,不出意外的话,明早就能抵达罗陵岛。 时间不早不晚,正好是十五月圆,也就是预定的时间。因而这次的战前会议,就相当重要了。 再怎么新奇的沙盘,看上几天也就没了新鲜感。众人齐齐应诺,只等帮主发号施令。 程曦扫视众人一圈,把目光重新放回沙盘:“罗陵岛主要的工事都建在港口,咱们这种外人入内,多半也会到港停靠。陆公子会以运酒为由,让船只尽量停在靠前的位置,但是敌人很有可能会严密防备。岛上的布防,岗哨都不明,敌人数目也只能大体推断,因而不能以攻坚为主,要以扰敌为重。” 这也是这场大战的战术核心。他们之中没人去过罗陵岛,如今沙盘上的一切情况,都是从陆家人口中得到。 然而口口相传,准确率有多少真不好说,再考虑到海盗营地的复杂性,攻坚战基本不做考虑,战术需要更加灵活性,并且以扰敌为主。 “阿牛,你带队留在码头。如果我们的船被隔离,就用酒水买通看守,趁其疏于防备,带人自水下靠近贼船聚集处,用火油引燃船只,在码头引起骚动。如果我们的船未被隔离,直接设宴款待贼人,待酒酣时结阵突围。所有矛手都要携火油罐,尽量扩大火势,让码头陷入混乱。”程曦吩咐道。 这些安排都听过无数遍了,李牛用力点头:“帮主放心,阵法吾等都练得熟了,不会出错。” 今次他们用的是一种新阵势,虽说是陆上战法,但跟船上的战法区别也不算很大。因而只花了几天功夫,众人就已经练的熟了,不会犯怵。 程曦又叮嘱了一句:“记住了,你们的目标并非攻坚,而是引发混乱。所有人都要高喊‘青凤帮打来了’‘大当家上船逃了’之类的言语,务必要搅乱军心,如果能让贼人抢着登船逃离就更好了。” 这也是在码头动手的最大优势,海盗们很少有拼死的决心,见风使舵才是他们保命的老本行。 如果码头乱了起来,趁乱开船逃走的贼人,不会是个小数目。 说完,程曦又转头对林猛道:“猛子,你带十人跟我们一起上岸,装作是陆府家兵。等码头闹起来,听我指令行事。” 林猛立刻应道:“全听头领吩咐!” 交代完自家手下,程曦这才转头对陆俭道:“明德兄,你确定上岸时,贼寇不会拦下卫队?” 陆俭沉声道:“他们不敢拦的,我都深入险地了,若是还不让带护卫,说不好直接就要谈崩。哪怕是诱敌,也会让我先带兵上岸。毕竟敌众我寡,只二十人不足为虑。” 这也是他们商量好的,带十个陆府家兵,再带十个赤旗帮的船员,一共二十人组成卫队。这个数量不多不少,既不会对海盗们产生威胁,也能稳住陆俭这个来客,有很大概率能够通行。 程曦追问:“那进帐时呢,可会有人搜身?” 这次陆俭沉吟了片刻,还是摇头:“又不是中军大帐,多半没这讲究。只是估计没法带太多人入内。” “如此便好。”程曦颔首,“还请明德兄佩剑,为我遮掩。如果帐内遇险,也有应对手段。” 主人都佩剑了,谁还会管一个小厮带没带兵器?到时注意力都会被陆俭吸引,她也就好行动了。 陆三丁闻言立刻提起了心神:“不是说等到夜半睡下后再动手吗,怎么大帐里还会出问题?” “谁也没法确定到时会发生什么,自然要多做几重防备。”程曦坦然道。 这话噎的陆三丁哑然,陆俭却笑了笑:“我虽没什么武艺,挥两下剑还是可以的,就按贤弟说得来。” 这才是程曦需要的态度,她继续道:“虽说跟青凤帮约好了进攻时间,但是对方何时会到,会从什么方向攻来都不清楚。咱们要做的就是引起骚动,搅浑了水。如果能趁势引起营啸,就想法杀掉贼酋,直接夺下罗陵岛。如果不能,就护住陆公子,保证全身而退。因而登岛众人,都要听我指挥,不可莽撞行事。” 这样的战术策划,其实也跟没有差不多。 若是放在当年,程曦这个领队指挥可是要挨处分的。但是现在这种冷兵器时代,通讯、敌情勘察、火力支援都没得指望,临阵发挥就是唯一的选择了。 程曦依仗的,正是船上这四十个经过她一手调教,已经会使简单阵法的船员。若是只有陆家人,她反而要头痛一番。 而这些简单至极的战术,放在众人眼中却跟传说中的“兵法”没甚两样了,哪怕是陆俭本人,也要赞一句程曦的“庙算”之能。 所有人都清楚了自己的职责,纷纷开始行动。船员们大半都脱下了皮甲,换上破旧衣衫,林猛那些手下则改了陆府家兵的装束,大坛的酒被搬到了甲板上,准备到岸时运下船。 就连陆俭本人,也换了衣衫,佩了宝剑。 本就是贵公子模样,如今佩剑,未见锐气,倒是更显洒脱,颇有些名士风范。 站在这个花架子身边,改作青衣小厮模样的程曦,就愈发不起眼了。 陆俭有些讶然的打量了程曦几眼:“大郎怎么换一件衣衫,连样貌都改了?” 就见那凤目剑眉变成了吊梢眼八字眉,原本的姿容顿时丢了八分,再加上微躬的腰背,略黑的肤色,活脱脱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模样,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程曦微微一笑:“家主说笑了,小的可不就是这副长相吗?” 这么快就入戏了?那狡黠的笑容,让陆俭也笑了起来:“那就不好叫大郎了,改称阿程如何?” “可是前程的程?小的多谢家主。”程曦弯了弯腰,原本就被宽大衣衫衬得瘦小的身形,顿时又矮了几分。 陆俭闻言哈哈大笑。 在笑声中,两艘船再次扬帆,向着那海盗盘踞的小岛驶去。 这日子没法过了! 枯坐屋中,王驴儿只觉心头烦躁,脑子眼都一跳一跳的发痛。 现在岛上情形实在让人愁闷,大当家畏首畏尾,二当家喊打喊杀,他这个三当家真是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然而青凤帮的威逼就在眼前,光是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只盼这次的密谈能有点用处吧。 正发着愁,突然有人进来禀告:“王头领,陆家的船到了!” 王驴儿“嗖”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定了定神才沉声道:“我去看看!” 身为头领之一,他当然知道给船给钱,让他们在罗陵岛立足的是江东陆家,也知道那位三少爷想干的是什么。 但是耐不住对头厉害,能找来青凤帮啊!现在人到了,肯定还是要先见见再说。 反正二哥已经派出去了,现在岛上就他和大哥,有啥事情也好私下处理。 带着人急匆匆到了港口,就见两艘船缓缓驶了过来。 毕竟陆家来岛上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王驴儿也不敢让船停在显眼的地方,专门找了个偏僻的地段,不过因为所选的位置太偏,连码头都没有,离得老远就要停船,得靠岸上派小船去接。 当然,这样麻烦归麻烦,还是挺稳妥的,万一姓陆的有什么后手,估计也使不出来。 王驴儿自觉做的妥当,就背着手等小船回来。谁料船到了,从上面跳下来的是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领头那个见面就道:“我家家主说要运东西下来,还请多派几条船。” 王驴儿的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岛上东西齐全,陆二公子何必这么麻烦?” 那汉子冷哼一声:“好酒你们可有?那可是家主为了议和专门带来的。” 听到这话,王驴儿咕咚一声咽下了口水。好酒确实难得,陆家能给钱给粮给兵器,却不怎么给酒,他们最近又跟青凤帮干上了,来钱都少了,酒更是稀罕。 海上男儿,有几个不爱酒的?人家大老远带来了,哪还有不接的道理? “再派几条船,跟着一起去接人!”王驴儿立刻吩咐道。 于是一条小船变了四条,来来回回运起了。因酒坛不小,船又飘在海上,上下都要使力才能接住,因而一船也只能载四个人两坛酒,运了好几趟,才在岸边堆起了一排酒坛,也多出了十来个陆府的家丁。 第46章 第36章 眼瞅着那些佩刀的家丁变多,王驴儿这才反应过来,高声道:“人可不能再添了!快让陆公子下来!” 最初下来的那管事的瞥了他一眼:“怎地,难道要让我家公子孤身赴会?” 这话王驴儿肯定不能说啊,哼了一声,他道:“就算你们全船人都下来,在岛上又能顶什么用?这不是怕人多嘴杂,坏了正事!” 陆三丁也没有反驳,人下来的也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吧。 见他没再废话,王驴儿也松了口气,又看向海上,只见最后一条小船也晃晃悠悠靠了岸。 当看清船上那人模样时,王驴儿不由在心底倒抽了口凉气,这就是传说中的陆二公子?模样当真不俗啊! 就算不知道“自惭形秽”的意思,他也能感觉到面对“贵人”时的慌张和拘谨,因而当陆俭真正迈步下船,来到他面前时,王驴儿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可是陆二公子?我是岛上的三当家王快刀,大当家在营中恭候。”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的大名,而是用了匪号。那位公子哥微笑颔首:“烦请王头领引路。” 那态度和笑容都让王驴儿放松了些,赶紧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些陆家奴仆闻言也抬起了酒坛,准备跟上。谁料不知是路面不平,还是手上不稳,后面竟然传来“哐当”一声,一个酒坛应声而碎,酒液洒了一地。 那公子哥微微顿足,有些不满的回头,见主人不悦,管事赶忙呵斥道:“都抬稳些!走路看着点!” 一群家丁慌忙应是,岸边的海盗却被那肆意的酒香勾的喉头翻滚,一肚子馋虫都冒了出来。 王驴儿也连咽了几口唾沫,这才道:“陆二公子这边请……” 要赶紧回去才行!这么好的酒,今晚设宴时应当也能尝尝滋味吧? 有了三当家的急切,这队人走的极快,不多时便拐进了头领们居住的寨子。 也不知这寨子是何时修好的,居然有模有样,不但有木质的围栏,还盖了两栋望楼,可以居高临下拱卫寨门。 陆公子走在前面,跟那王头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身后跟着的小厮则悄然抬起了头,细细打量寨中情形。 这种营寨,应该是把住所、仓库,乃至武器库都放在了一起,是海岛的核心所在。 比起人心惶惶、防备粗疏的港口,这地方的防备就强多了,甚至可以说,只要防守者有足够的士气和毅力,坚守个十天半个月都不成问题。 好在,他们要做的并非是攻城略地,而是从内突破。 程曦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从码头到寨门的距离,到寨前站岗的人数,再到寨内设置的一个个岗哨、游哨,还有基础的建筑布局,把所有内容都记在了心底。 前方身影突然一停,程曦立刻垂下了头,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甚至有点胆怯的小厮。 “这便是议事堂了,闲杂人等不可入内,下人们恐怕要在外面等等了。”站在了一个大木屋前,王驴儿开口道。 借着抬酒坛子多带几个人也不是不行,但是密议就不能这么干了。 万一出了岔子,他也没法跟大哥交代啊。 原本他还以为那位陆公子会说些什么,谁料对方只是微微一笑:“三丁、阿猛,你二人随我入内,其他人等在外面就好。” 只带两个应该还好,王驴儿顿时松了口气,带着人走进了屋中。 见到陆俭等人进门,上首坐着的大汉起身拱手:“二公子果真胆色过人,姜某佩服。” 这就是罗陵岛的大当家,陆氏招来的贼首了。 陆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微微一笑:“大当家能得三弟重用,想来也是个人物。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说着“幸甚”,他却没有拱手作揖。 不过这姿态姜大当家也不觉得奇怪,毕竟自己劫了这位二公子的船队,把他新建的航道一手毁了个干净,对方有好脸色才怪呢。 哈哈一笑,姜大当家道:“既然来了就是客,二公子请上座。” 陆俭也不客气,摘掉了腰间佩剑,递给小厮,直接落座。 跟着的两个护卫亦步亦趋,立在身后,瞧着也有几分气势。 到了别人家还敢摆谱,不愧是江东陆氏嫡出的少爷。 姜大当家只当没看到,也坐回了位上,开口便道:“如今海上局势也不必我多说,还请二公子高抬贵手,让青凤帮收敛一二。” 陆俭挑了挑眉:“陆某千里迢迢来到贵地,想听的可不是这个。大当家何不拿出点诚意?” 姜大当家哼了一声:“二公子说笑了,咱们明人也不说暗话,这阖岛上下,都是三公子出的钱,给的船,还派了人来监看。咱们也是收钱办事的,哪能轻轻松松就不干了?说到底,这事在你们兄弟内斗,不在吾等啊。” 陆俭笑了:“罗陵岛这等的风水宝地,只要占了就能吃喝不尽。三弟给的那点钱,又怎比得上劫掠船只来的划算?大当家还是要想清楚,是拿陆氏的钱划算,还是占岛为王来的痛快。” “占岛为王”几个字,可是搔中了姜大当家的痒处,他故作沉吟道:“姜某在此经营半载,又岂会没点牵挂?只是陆家势大,哪是吾等能对付的。而且海上的买卖,二公子也是知道的,饥一顿饱一顿不说,还要担心官兵扫海。若断了陆家的钱粮,又有谁能保住吾等?” 这是不愿放弃陆家那边的资助了?陆俭也沉下了脸:“那大当家意欲何为?” 姜大当家呵呵一笑:“南洋广大,哪里不能打出一片天地,二公子又何必北上呢?若是不经过我这小岛,又哪里会生出事端?” 陆俭握住了椅子扶手:“大当家难不成忘了,我才是陆氏嫡长!” 这话的意思可就深了,姜大当家咳了一声:“二公子勿怪,我绝无掺和陆家家事的打算。只是二公子一意孤行,我也难办啊!陆家毕竟势大,我还有妻子儿女在人手中,总不能不管不顾吧?” 如果他真的在乎,就不会请自己登岛了。 陆俭冷冷一笑:“家眷的命和自己的命哪个重要,想来大当家还是能分清的。这岛让给青凤帮,对我而言也不是不行。” 姜大当家脸色都变了:“二公子可是想威胁我?!” “谈不上威胁,青凤帮的船队近在咫尺,不过是一念之差罢了。”陆俭的神色又放缓了下来,“当然,若是能跟大当家谈妥,我也不愿让青凤帮占了便宜。你能为三弟效命,自然也能转投在我名下。” 听到这话,姜大当家心中暗叹,这位二公子果真还是展露出了真实目的。 若不是想要收服他,又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亲自登岛呢? 手指在桌上敲了一敲,姜大当家缓缓道:“二公子这番好意,姜某心领了。可是二公子也知陆家的势力如何,光是船队就不是吾等能招架的。就算没了姜某,将来也未必不会没有其他人前来生乱,到时还不是麻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岂会毫无准备?若大当家执意拦在我和三弟之间,恐怕要受到牵累。”陆俭收敛了面上表情,淡淡道。 这事儿姜大当家已经察觉了,也正因此才愁的茶饭不思。 谁能想到这个被赶出府的家伙,还能有这样的手段,连青凤帮都能寻来。 迟疑许久,姜大当家还是叹了口气:“事关重大,也不是姜某一人就能决断的。恐怕要请二公子多留两日,容我仔细思量。” 听到这话,陆俭倒也不恼,微微颔首:“大当家尽可自便,鄙人不急。” 他说话如此有底气,反倒让人感觉心惊。 毕竟是孤身入龙潭啊,得有多大的胆量,多大的成算,才有如此气定神闲?不愿被对方压制,姜大当家呵呵笑了起来:“既然是贵客,自当好酒好肉的招待,来人,备酒宴!” 说罢,他还故意转头对陆俭道:“听闻二公子还带了酒来,姜某先替岛上兄弟谢过了!” 他也没想到陆俭会带酒来,但是这些酒,他才不会用在酒宴上呢。 万一这位陆二公子是想用酒收买人心呢?亦或者酒中下了什么药,想坏他们的大事呢?这些酒还是先存起来,等到人走了再做处置为好。 这人的心思果真比那个三当家细致多了,陆俭颔首:“那鄙人就叨扰了。” 说着,他的视线悄然望向身侧,就见那抱剑的小厮依旧垂头肃立,就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毫不起眼。 陆俭唇边浮起了一抹轻笑,宴无好宴,只是不知最后吃亏的会是谁了。 一群海盗设宴,还能是什么样?不外乎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鱼虾管够。 姜大当家也是个敞亮的,不但给陆二公子带来的两名心腹安排了座位,还给外面的护卫们也摆了席面。 放开吃喝,绝不含糊! 当然,岛上可没那么多酒,多半是掺了水的,喝起来有点寡淡。 第47章 只是可惜送来的好酒没法立刻就尝,馋的王驴儿都抱怨了几声,姜大当家仍旧不为所动。 酒私下喝可以,拿着客人的酒来待客,瞧着像是矮了一头,他才拉不下脸呢。 然而这贴心安排却没讨来好,护卫们并不喝酒,屋内那位陆公子更是摆出一副让人牙痛的派头,拿个木筷子都跟使象牙箸似的,菜几乎没动,还得小厮伺候着倒酒,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主人呢。 实在是瞧着不顺眼,待到酒过三巡,姜大当家装出醉酒模样,笑着问道:“二公子真不怕来了岛上遇险吗?这要是碰上我那二弟,说不定直接就取了你的项上人头呢。” 陆俭微微一笑:“我这脑袋留在颈上,指不定还能当个摇钱树,摇来些钱财。若是丢了,谁还会给花费心思,让你们占据这样的要道?姜大当家又不是蠢人,我何必忧心?” 这话风轻云淡,却也直白无比。 姜大当家脸都黑了,呵呵干笑两声:“还是二公子通透,来来来,喝酒!” 陆俭举杯饮尽,再放下酒盏时,身侧小厮上前一步,替他斟酒。 目光低垂,陆俭看向那人,对方趁这机会微微点了点头,再次退了下去。 陆俭收回目光,继续不紧不慢的喝起酒来。 说是开怀畅饮,却有不知多少双眼睛盯在陆俭等人身上,偏偏有一个人,像是隐身了一般没人注意。 程曦端着酒壶,打量着屋内那些频频举杯的海盗,观察他们的表情和肢体语言。 有人防备,有人期盼,有人厌恶,有人根本就不关心。那姓姜的匪首眼神闪烁,还在犹豫,但是并无鱼死网破的打算。 这样一群人,心会齐吗? 这个海岛,恐怕不像大当家表现出的那么安稳。 强敌在侧,暗流压都压不住,就像一个火药桶,只等着一根火柴罢了。 既然如此,他们自然可以选一个更稳妥的方案。 虽说没有女子助兴,也没有太好的酒水,宴会还是从中午开到了傍晚,直到陆俭这个主宾退场才算勉强结束。 一行人被安排在了个小院中,四下没啥屋舍,门口还有守卫,显然是防备他们惹出乱子的。不过这地界偏僻,对于程曦等人而言再好不过。 进了院子,程曦就对林虎道:“家主吩咐,去船上取些铺盖被褥来。” 她的音量不低,外面看守也能听的一清二楚,林虎会意,带人匆匆而去。 这是照原计划行动的暗号,以免出现突发情况,两方无法配合。 不过现在并没有这顾虑,陆俭果真如他所言,能掌控住谈话节奏,让贼首心有忌惮。这样配合她的观察和布局,应该不会出现问题。 又低声吩咐了院中护卫几句,她才进了屋。 陆俭此刻已经斜倚在床头,正用巾帕擦脸。再怎么寡淡的酒,喝一下午也不轻松,更何况深入险地,提心吊胆,有疲惫感并不奇怪。 然而当他放下巾子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有神。见程曦进屋,陆家立刻低声道:“已经派人取被褥了?” 程曦颔首:“不会耽搁的。劳累一天,可让护卫轮番休息一个时辰。” 行动安排在半夜,没有准确的计时器,也没法预知码头的情况,因此只能大约订在月上枝头时。 队员必须保持充足的体力,轮番休息两个小时,比一直绷着要好。 陆俭闻言立刻道:“三丁,传话下去,轮替值夜。” 陆三丁听命离去,陆俭又道:“你可要歇一歇?” 程曦摇头:“我还要等人回来。无妨,你先睡会儿,等安排妥当我再喊你。” 这时候谁有心睡觉?然而陆俭还是点了点头。现在不是添乱的时候,哪怕闭目养神,也比瞎操心要强。 程曦不再多言,走到一边桌旁,取了纸写写画画起来。陆俭看着那略显瘦削的背影,长长舒了口气,闭目躺在了床上。 …… 虽说酒寡淡的要命,多喝些还是会有醉意,身为三当家的心腹,张小五摇摇晃晃走到了偏院,冲坐在火堆前的汉子叫道:“严兄弟,当家的说了,今日有贵客前来,晚上得留意些。” 那汉子拿着根羊腿,正用腰刀剔肉。听到这话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 这回答颇让人不爽,然而张小五也不敢废话,气哼哼骂了一句,转头就走。 这姓严的脾气就是古怪,明明一身本事,却不上船,也不上岸,整天就呆在寨子里,给当家的看门护院。 平日没事就爱往女营跑,光看不睡,简直病的不轻。 张小五也曾听人提起过,这家伙的婆娘糟了难,他来岛上就是为了找婆娘的。 但是这话张小五是不信的,那么条汉子,婆娘没了再找一个不就完了?这年月,女子跑丢了,就算还活着,也不知道被糟蹋成啥样了,还惦记啥啊! 不过再怎么腹诽,他也不敢当面跟姓严的说这些。 那人本事是真的厉害,连大当家都高看他一眼,很是敬重。好酒好肉养着不说,还打了包票,说他不论在女营看上了什么人,都能带走。 这样的人物,张小五哪能惹得起啊!话带到算完,他可是要去睡了。 第37章 片刻人就走没了影儿,院中又剩下了那汉子一人。 慢条斯理吃干净了羊腿上的肉,他把腿骨往火堆里一扔,砸出的一片火星。把腰刀一收,严远站起身来,漆黑的瞳仁看向远处还在喧闹的大院。 这罗陵岛已经待得够久了,如果还找不到人,他就要想想别的法子了。 只盼他要找的人,并非遇上了海盗,而是流落到哪个村子了。这几个月,他在海盗营中见的已经够多了,绝不想他要找的人也经历那些。 深深吐了口气,严远迈步出了院门,踏着夜色巡视起来。 ……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守在偏僻的港口处,两个海盗骂骂咧咧,浑身都不舒坦。 被派来海边吹风也就算了,偏偏还有一股勾人的酒香萦绕不散。 之前有人毛手毛脚砸了一坛酒,还是天杀的好酒!那味儿全都浸在了沙里,香的让人恨不得趴下来舔舔。 这些日子青凤帮来袭,他们已经许久没开荤了,哪受得了这个! 远处小船晃晃悠悠飘了回来,两个汉子背着包裹走了下来。其中一个笑道:“烦劳几位老哥了,这儿有些酒肉,大冷的天,各位也暖暖身。” 说着,他递上了一大坛的酒,还有只荷叶包着的烧鸡,浓郁的酒香肉香扑鼻而来,几个海盗顿时淌下了口水。 “唉哟!这怎么使得?两位有心了!”说着使不得,上手的速度却一点不慢。一个海盗迫不及待接过酒坛,拍开泥封,深深闻了一口。 “对对!就是这个味儿!”那海盗大喜,这味道跟他们闻了老半天的酒味一模一样啊!多亏这群人毛病多,非要回船上取铺盖,要不他们怎么能捞到这样的好处?! 那汉子哈哈一笑:“老哥喜欢便好,你们只管吃,小弟先回去复命了。” 按照道理,他们该检查一下从船上取来的东西,然而好酒好肉摆在面前,谁还能记得起来啊?有人已经抱着酒坛咕咚咚喝了起来,就连带他们来的贼人也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行行,赶紧回吧。知道路吗?我就不送了。” 那俩汉子对视一眼,背着包裹快步往回走去。等到了寨门前,其中一个手腕一翻,摸出了几个竹筒子,随手扔在了暗处。 看门的几人正聊得欢呢,自然也没瞧见。 等人来叫门,才懒洋洋开了,打量了一下两人,就挥手放行。 其中一个还小声嘀咕道:“老子就没见过睡觉还要用自家被褥的,毛病……” 另一个哈哈大笑:“公子哥儿嘛,不都细皮嫩肉,说不定挨不得粗布呢?” “那是,说不定还要抱个细皮嫩肉的小娘才能睡得着。”又有人挤眉弄眼道。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两个陆府家丁就跟没听到一样,被人引着乖乖回到了那偏僻小院。 等到闭了院门,林虎才长长舒了口气,快步走进了屋中。 “头儿,东西取来了!”他低声道。 “打开吧。”程曦把桌上东西一扫,腾出了地方。 林虎不敢怠慢,立刻把两个大包放在桌上,解开绳索。 里面的确是被褥,绸缎做面,丝绵做里,拿着就轻飘飘的,然而展开后,一股奇怪的味道就传了出来,有些刺鼻。 若是让制烟花的老匠人来闻,一下就能辨别出硝石的味道。不过此刻这些焰硝已经全被丝绵吸了进去。 程曦满意的点点头:“把被褥分了,一会儿用它来引火。” 以现在的条件,肯定造不出硝化棉之类的爆炸物,但是硝石易燃,是良好的引火材料。想要在寨中制造混乱,少不了它可不行。 当然,还有其他的准备。 第48章 林虎又打开了另一个包裹:“头儿,你的甲也带来了!” 护卫们都在衣服下面披了甲,唯独程曦和陆俭只穿了常服。 程曦转头向床上看去,只见陆俭已经翻身坐起,用手搓了搓脸:“准备好了?” “该穿甲了。”程曦说着,取了一副甲披在身上。 林猛赶紧上前一步,帮他系绳。 陆三丁则拿着另一幅甲,递给了陆俭。 不多时,两人都披挂完毕。 明明是一样的甲,穿在程曦身上却像是穿了条长褂。看着那犀皮制成的甲胄,陆俭笑了起来:“我这样打扮,也不过是个花架子,全靠贤弟了。” 紧了紧皮质的护腕,程曦也笑了:“明德兄放心,还轮不到你出手呢。” 从怀中取出新画的地形图,她跟林猛、陆三丁几人交代了起来。 天渐渐黑了下来,满月慢悠悠浮出海面,朝着天顶爬去。 岸上,几个得了酒肉的海盗已经唱起了渔歌,大呼小叫,显然是喝高了,哪有心思关注其他? 远处的单桅船上,几道身影悄无声息的跳入海中,向着另一边船舶林立的码头游去。本就熟悉水性,身上还挂着鼓鼓的皮橐子,一旦气息不续,就凑上去深吸一口,立刻又能游出老远。 几人连头都没露,就这么潜行了几里,抵达了目的地。 众人分散开来,各自寻找没人的小船。 大晚上,空船还不多得是?轻轻悄悄攀上船,从防水的牛皮袋子里取出陶罐,倒出火油。火石轻轻一擦,“轰”的一声,熊熊烈火燃了起来。 不只是一条船,而是接连好几条,引得码头上一片惊呼! 远远听到了声音,几个喝到半醉的贼人茫然站起了身。有人问道:“那边怎地了?可是失火了?” “嗝!说不定是有人喝醉了……”另一人傻乎乎答道。 “胡说什么呢,这酒可就咱们能喝着!”抱着酒坛的汉子用力举起坛子,凑在嘴边一阵乱摇,“等等,怎地没了?刚刚不还有一口呢?” “嗨!就这点儿,一口就没了。”偷喝的先叫起屈。 “要是能再来点儿就好了……”一个海盗醉眼朦胧望向陆家那两条船。这姓陆的少爷就是大方,若能再给点…… 思绪突然一顿,他眨了眨眼,海里飘的是什么? 几条舢板尤若离弦之箭,飞快朝着岸边驶来。 还没等这醉鬼反应过来,小船就靠了岸,披着皮甲的汉子们一跃而下,挥舞着长刀,竹矛,向他们扑来。 只花了几息,守在岸边的海盗们就成了饱死鬼、醉死鬼,躺在了血泊之中。李牛一甩长刀,高声道:“走吧,让他们尝尝咱们的厉害!” 满月已经爬上树梢,就算是喧闹的海盗营寨,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大半人都陷入了沉眠,在路上晃荡的巡哨也哈欠连天,个别看门的干脆睡过去了,哪有半点戒备的意思? 偏僻的客居小院内也是悄无声息,然而月光下,却有一群人披甲持矛,手按腰刀。 吃饱了饭,也早早睡过一轮,此刻所有人都神采奕奕,信心满满。 他们清楚了自己的任务,也不惧数倍于己的敌人,只紧紧盯着前方那道身影,等待着命令。 程曦也站在原地,闭目倾听。 没有计时器的情况下,如何配合友军协同攻击,才是真正的难题。 好在,她早就安排了后手。 只是几个呼吸,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鞭炮的爆鸣声,响而脆,划破夜空。 在竹子里装满硝石,能发出响亮的声音,这也是“爆竹”的由来。虽说没什么杀伤力,作为传讯工具还是绰绰有余的。 程曦骤然抬头,手中长刀一挥:“动手!” 随着干脆利落的两字,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院门被猛地拉开,正在打哈欠的看守双眼圆睁被一刀撂倒,别说示警了,连惊呼声都没能发出。 几人快步迈过了尸体,向着不远处的房屋奔去。 火石一擦,裹着火棉的木棍就烧了起来,往房顶一掷,只眨眼功夫就浓烟滚滚,火光遍地。 装满硝石的竹筒再次炸开,声震四野,听得人心惶惶。 随后跟着一声惨嚎:“青凤帮打来了!” 这一嗓子简直石破天惊,让本就发现起火,生出混乱的寨子炸了锅。 有些人衣裳都不穿就冲出了屋子,还有拿着刀,提着剑的,生怕敌人已经到了自家门口。 “寨子被攻破了吗?”不少人叫出了声,那些没喊出来的也在心中大吼。 回答他们的,是从寨门口狼狈奔回的守卫。 “不好了!码头起火了!青凤帮已经打来了!” 又一声巨响遥遥传来。 等等,这不会是炮吧?难不成青凤帮真的开始攻岛了?现在逃还来得及吗?都是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的,还有不少人喝了一下午的酒,此刻正晕头胀脑呢。 突然遇到敌人来袭,能反应过来的真没几个。 有人掉头就跑,也有人原地踯躅,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直到有个声音越来越大,越喊越急。 “大当家的跑了!大当家坐船跑了!” 大乱之时,谁还能分辨消息真假?彻底被击溃了心理防线,越来越多人四散而逃,只盼能快些逃离寨子,抢一条船,挣条生路! 此刻,主院里也聚起了不少人。 刚刚乱起的时候,姜大当家就被惊醒了,赶忙召集手下,先护住了院子,再派人出去打探。 不一会儿,就有人灰头土脸的跑了进来:“头儿,不好了!码头烧起来了,听说是青凤帮的人马!要不要先撤?” 姜大当家闻言大惊:“青凤帮不是被拦在海上吗,怎么突然夜半来袭?等等,不会是那陆二公子搞的鬼吧?他是个内应?!” 一下想到了不妙处,姜大当家脸都白了,急匆匆道:“快派人去别院拿人!严远在哪里?让他带队去抓!” 下面立刻有人道:“头领之前不是吩咐了,严兄弟去巡夜了……” 姜大当家骂出了声,然而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换了个人过去。 现在寨子里这么乱,还不知来了多少敌人,又有多少内应想要对他不利,须得探明了情况再做打算。 心中正慌乱不堪,突然听到了外面一声又一声的喊叫,说什么“大当家已经逃了”。 平白被扣上了临阵脱逃的罪名,气的姜大当家直拍桌案:“这是谁在搅乱人心?王三弟,你带些人出去,见到乱喊的就给我砍了!再命人去找各位头目,让他们来主院见我!” 小头目们也能管四五条船呢,若是这时候逃了,才是真正伤筋动骨,还要先把人聚拢了再说。 而且人多了,也好想法子突围啊。现在他身边就二十来号人,哪敢随便乱闯? 王驴儿此刻也不顾上偷喝酒的头痛了,慌忙带人冲了出去。 …… 情况有些不对。 严远眉头紧皱,打量着寨中的乱象。 几处起火点其实隔得不远,且都是普通住宅,并没有涉及仓库。那震天的炸响也不是真正的炮声,反倒有些像是爆竹。更别说那乱七八糟,意有所指的叫喊。 不管青凤帮是不是真打来了,码头是不是真沦陷了,寨子里其实还是安全的,只是有小股贼人袭扰罢了。 不过放在毫无训练的海盗营中,夜袭的恐慌顿时被放大了数倍,已经有了炸营的先兆。 若是那姓姜的有胆色,带队出来聚拢兵马,清理乱象,多半还是能守住营寨的。 不过,那贼首有这胆量吗? 严远的眉头渐渐舒展,是时候离开了。 两帮贼匪乱战,与他何干?既然在岛上找不到人,就该沿着海岸再找一找。平日寻不到机会,现在趁乱走了岂不干净?就是得找个靠得住的船长才行,别躲开了乱局,反倒在海上遭了难。 略一思索几个小头目的脾性,他调转了方向,朝着另一侧快步走去。 此刻寨里乱的厉害,街上净是闷头乱跑的,有些连兵器都没带,也不知跑出来是想干吗。 严远并未选择逆流而上,而是顺着大队走了一段,立刻避到小道,继续前行。 谁料才拐过两个院落,一幕突然撞进眼帘。 就见两人正把燃起的火把掷入院中,一旁还有四处张望的瞭哨。 这是撞上了敌人了! 严远猛地握紧了刀柄,下一刻,那三人已经发现了他,齐齐冲了上来! 第38章 程曦此刻正带着小队快速驱赶乱兵。 遇到持刀的,就摆阵围杀,对那些自顾不暇,只想逃命的,则稍稍逼迫他们转向,朝着寨门狂奔。 只要人还留在寨中,就有被收拢的可能。但是一旦冲破寨门,逃向码头,就成了彻底溃败,再也没有还击的余力。 好在那贼首跟自己想的一样,并没有出来主持大局的气魄,对付这些散兵游勇,她带着的小队就足够了。 第49章 正杀的兴起,一声尖锐的竹笛声突然传入耳中。 程曦立刻止住了脚步,叫道:“这边来!” 他们的队伍分成了三波,其中陆家私兵有六人跑去放火,四人留下保护陆俭这个家主,程曦则带领林家人则居中策应。 三者始终保持距离,一旦有人遇到强敌就会吹起竹哨,由程曦赶去救援。 现在有人吹了哨,程曦自然不会怠慢,立刻朝声音传来的巷子奔去。 她事先已经提醒过,放火要找偏僻些的院落,遇到数量众多的敌人就装作流寇大喊大叫,这边地方偏僻,多半没有大队人马,是遇上了小队的精锐?陆家这些私兵可都是上过战场的,能让他们求救的精锐,想来也不能小觑。 思绪电转,程曦已经一马当先,率先跨过了院墙。 就见暗巷中,两人倒伏于地,生死不知,还有一个正在刀锋下苦苦挣扎。 而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 是个强手! 程曦刀刃一扬,冲了上去! 不妙啊! 当那伙人吹起竹哨时,严远就觉坏事。 这是在招呼同伴,虽说潜入寨子的人应该不多,但是一拥而上的话,他也招架不来。 得尽快脱身了! 利用对于地形的熟悉,严远边走边退,把人诱到了窄巷,三下五除二拆破了他们的阵型,一击得手就要退走,谁料只这么点儿功夫,就有人赶了过来,挥刀而上。 好胆量! 黑灯瞎火的,严远看不清楚来人样貌,但是他的身量却比自己矮上一截。 只孤身一人,看到三名同伴倒地还敢冲上来,可不就是胆量惊人? 不过严远手上并未留力,一刀横劈砍向来人。 这一刀的力道足以让人虎口崩裂,乃至斩断敌人手中的兵刃,让他招架不住。 谁料对方并未招架,闪身躲过,游鱼也似反刺一刀! 好身法! 严远一下就提起了心神,刀刃调转挡住了对方攻势。 看来这人不是莽撞而为,还是有些依仗的。若是让他拖住了自己,岂不要陷入险境?严远一下就认真了起来,刀风如飞,直逼要害。 若比快,他也不输旁人! 天色太暗,两人其实都看不太清对方的动作,只靠战场本能。 窄巷之中,刀影翻飞,寒光凛凛,一时竟然打了个不相上下。 这是程曦到这个世界后,遇上的第一个厉害人物,真正的战场宿将。招式没有花哨,不留破绽,而且力大手狠,让她连取巧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一对一,再打上几分钟,她恐怕就要落败了,好在,她不是一个人。 打着打着,就见那人脚步一顿,骤然后退,这是不敌要逃? 打出了真火,严远哪容对方脱战,立刻一个箭步冲来,挥刀横扫!那人躲避不及,险之又险猛一低头,束发的布巾被刀风扫中。 没了包裹,一头乌发顿时披散,遮住了半边脸庞。 视线被挡,不正是动手的时机?严远举刀便要再砍,谁料这时,点燃的屋舍突然腾起了一片火光,照亮了四周。 那一瞬,严远看清了对方的面孔。 眼仁骤然一缩,一道银光已经冲自己刺来。 长刀挡住了刀刃,然而下一刻,严远浑身一抖,突然撤步后退,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小姐恕罪,是属下来迟了……” 变故来得太突然,程曦险些没能收住手,刀锋间不容发贴上了对方脖颈。 然而那男子动也没动,腰背挺得笔直,一双拳头却攥得死紧,还有些微微发颤。 此刻就算持刀,也未必能拿得稳了。 他不是装的。 行动前,程曦已经卸去那副小厮装扮,恢复了原本面容。 就算修饰了眉形,眼睛和面部轮廓也不会变的。 也就是说,如果当初见过这具身体的原主,认出来并不奇怪。 然而她跟原主的身手截然不同,气质也是迥异,对方却还能认定她是自家小姐。 难道原主出生在一个女子学武也不出奇的家庭,而这人只认得原主,并无深层的接触?他是什么身份,跟原主又有什么关系? 并未撤刀,程曦低声喝问:“你是谁?在哪里见过我?” 那人答的飞快:“属下名叫严远,原在军门帐下效力,曾在府上见过小……公子。” 似是察觉了程曦的装扮,这次他没叫出“小姐”,而是改称了“公子”,光论反应就不慢。 还有“军门”一词,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武官的尊称,而且官职很是不低,起码也得是个将军,难道是原主的亲生父亲? 见她不答,严远赶忙补了句:“忠伯护公子出逃时,曾去信寻我,让我在雷州接应。哪料突然冒出海贼,我等了数日没等到人,这才来到岛上……” 正说话间,后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严远立刻闭嘴,垂头不语。 这警惕性不低啊,而且他说了“忠伯”和“雷州”,正好能对上她知道的信息。 原来那位军门之前还做了别的安排……瞬间想起了那封沾着泪痕的信,程曦握刀的手都微微一紧。 “头领!” 林猛和其他林家人终于赶了过来,见到这一站一跪,还有三人负伤躺倒的情形,林猛毫不迟疑拔刀想砍。 程曦伸手给拦住了:“别动手,可能是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这不都伤了三个吗?林猛愣住了,程曦却吩咐道:“先看看伤者情况。” 林猛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往后跑去。 严远此时才从那个“头领”的称呼中回过神,不由低声道:“我没下死手……” 林猛也叫了起来:“没死,两个昏了,一个重伤。” 这确实是没下死手,程曦看了严远一眼,开口道:“你先起来。” 严远也知道这时候没法交谈,弃刀起身,林猛警惕的看了过来:“头领,要不要先绑了?” 严远闻言直接伸出两手,准备束手就擒。 实在是不凑巧,他怎能想到前来攻打罗陵岛的,会是他要找的人。现在伤了对方手下,也是难辞其咎。 程曦却摇了摇头:“把刀给他,现在需要战力。” 如果严远有异心,刚才那一跪就能让他丧命。 而且这人眼中的惊喜和愧疚藏都藏不住,显然是真心庆幸能遇见她。已经折了三个人,哪能再放弃如此强大的战力。 严远可没料到这个,不但不绑,还给他武器,这是信了他的身份?然而没等他反应过来,程曦就道:“你来岛上多长时间了?可熟悉地形?” 严远这才回神,立刻道:“已经三个多月了,平日在寨中巡逻,内外地形都很熟悉。” 看来是一走散后就想法子到了罗陵岛,这人为了找原主还真花了不少心思。 程曦想了想,又问道:“姜大当家可还在主院?他会率众突围吗?” 这次严远犹豫了一下:“敢问公子带了多少人?” 他连“属下”这个自称都省了,程曦挑眉:“外面二十人,里面也是二十。” 严远一惊,原来里外都是佯攻,这胆子也太大了! 严远赶忙道:“若是如此,还是让贼首突围更好。他现在身边可用的人不多,只要乱象不停,就会遁走。现在寨里大半战力都在海上对峙,得先收拢人马才敢回来。” “他收不了的,青凤帮的确要攻岛,只是会晚些。吾等要先扰乱局势,夺些战功。”程曦几句话就把战略目标说清楚了。 这其中蕴含的东西,更是让严远惊奇。 这可是标标准准的突袭了,而且用兵之大胆,行事之果断,连他这个久经沙场之人都自愧不如。 然而这些放在她身上,却意外的合衬,那毕竟是军门的独女啊,用兵诡奇不正是军门的招牌吗?只要学成三分,打这么一个海盗营寨又算得了什么? 一股混合着激昂和悲愤的情绪冲上心头,严远毫不迟疑道:“若是公子想杀姓姜的,只需除了他手下那几个小头目,没人策应,姜大恐怕立刻会从密道出逃。到时候只要稍加拦截,定能留下此人!” “你能找到那几个头目吗?”程曦追问。 她已经猜到了严远的打算,这人反水的事情还没人知道,用他来刺杀简直再轻松不过。 “公子放心,交给我几个人,定能把他们杀个干净!”严远爽快应答。 “带路吧,一起过去。”程曦飞快做出决断,转头对林猛道,“把伤员送到后方,交给陆公子照看。” 林猛哪能想到情况会如此发展,刚刚不还是敌人吗,怎么转眼就成了同伴?等等,难道头领跟着汉子相识?看看地上倒伏的三个陆家人,又看看那昂然而立,看起来就不好对付的男子,林猛顿时想到了之前拼死保护头领的那个老汉。 像是明白了什么,他不再多问,匆忙叫来两人,吩咐了下去。 第50章 林家人听令,严远却不行,迟疑了一下道,他忍不住道:“公子,此去乃是行险,你还是留在这里……” 程曦眉峰一蹙,三两下把散开的头发扎了起来,反问道:“刚刚打的还不够?” 够,太够了! 三人围攻也不能怎么样他,这十来岁的女孩儿却能跟他打得有来有往,不相上下。 只是连严远也没想到,军门居然会教小姐武艺,还能练的如此好!是因为只有独女,不愿让家学失传吗? 不过现在也没时间想这个了,严远深深吸了口气:“那还请公子听我指挥……” 程曦却道:“这些人都学了阵法,不用你操心,你只管指路和袭杀即可。” 就算在军中,也没人把他当个陷阵的猛将用啊。 然而严远无奈的发现,自己还真派不上用场。不论是制定的计划,还是实施突袭,都是人家一手安排的,而且做的极是精彩。 自己一上来就要指挥权,不是临阵夺权吗?放到战场上,都够一个不敬上官的大罪了。 这可是军门的女儿,不可不敬!犹豫片刻,严远终是点头:“全听公子安排。” 可算服帖了! 程曦也悄然松了口气。 严远是她来古代后见到的最有战斗天赋的人,而且曾经当过兵,思维敏捷,能跟上她的战术思路。这样的人,在战场上是很容易越权的,尤其他还知道自己是个女子,更容易产生轻视,进而想要掌控局面。 也亏得他对原主的父亲忠心耿耿,有一重身份上的压制。否则她都要把人重新绑起来,放弃战功,选择内部的稳定了。 瞬间扫平障碍,把阻力变成了助力,程曦不再迟疑,让严远在前带路,她则带着八个林家人,结成两个小阵,朝着人多的主道冲去。 …… 王驴儿觉得自己霉运当头,是逢了煞星。 好不容易把人接来,结果是青凤帮的内应;辛辛苦苦骗到酒喝,谁料半夜就闹起了大乱;想要往大哥身边凑一凑,没想到被派出来搜寻敌人。现在他头是痛的,腰是酸的,腿是软的,还要在街上找出乱喊的家伙,简直是苦不堪言。 心气儿不顺,砍人自然就砍的利落。 别说是那些喊“大当家逃了”的,就是叫唤“青凤帮来袭”的混账,他都砍了几个。不过好处就是,这条街上的人明显少了,那群没胆的鼠辈见事不妙都绕了道,让他省了些力气。 也不知去喊人的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赶紧聚齐了好撤啊! 正发着愁,就见街对面出现了一张熟面孔,他大喜叫道:“严兄弟,你回来了!外面情况如何?” 严远显然也看到了他,立刻带着小队向这边跑来,到了近前,他开口便问:“大当家何在?可招唤头目们了?” 这人倒是聪明,王驴儿笑道:“大当家还在主院呢,已经派人去喊各位头目了,估计等会陆续回到。对了,你这是……” 他的话并没有问完,颈间只觉一凉,偌大头颅便飞上了天,圆睁的眼中尤有不可置信。 这一下来的太快太突然,谁也没反应过来,严远就已经挥刀砍杀起来,边砍边叫:“杀了当家的,能用人头换功劳!” 他冲的太近,挥刀就是横扫一片,三当家的心腹、亲信都惨遭牵连,剩下的则被严远带来的小兵们围住一通乱打。 那些人有使矛的,有使刀的,进退有度,杀人就跟切菜砍瓜一样,谁能顶得住啊! 不少人见事不秒,立刻做鸟兽散,还有几个有心的,居然琢磨起了严远话里的意思。 是啊,青凤帮都打来了,这群当家的还乱杀一气,根本不顾兄弟们的死活。 要是能像严兄弟这般临阵反水,是不是也能赚几颗脑袋,拿到青凤帮那边邀功? 当然,大当家他们肯定是杀不了的,但是小头目未必不行啊?几人竟然鬼鬼祟祟凑到了一起,向着另一边摸去。 站在阵列中,程曦看着那大杀四方的身影,心底也是暗叹。 这人反应真是太快了,而且能直指重点。“用人头换功劳”这说法,简直是在火上浇油,在骆驼背上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本就乱的不行,再被贪欲一煽动,立刻能成为自相残杀,人尽敌国的可怕局面。到时候大当家还有可信之人吗?一招破敌也不过如此了。 严远在砍翻几个人后,也不自觉向后望去,入眼的却是一副配合默契的步卒战法。 刀盾手在前,槍手在侧,后方还有抛掷短矛的射手。 敌人若是离得近了,攻击盾牌时,会被侧翼的方长槍直刺;若躲避刺杀,刀手又会撤盾劈砍;即便离得远了,还有抛矛的紧随其后。这套阵法,放在海盗窝里简直是大材小用,若是多添几个人,就算战场也能去得啊! 想当年,军门也曾研究过阵势,但是后来改作大船海战,倒是没这样精细的小阵了。 如今瞧见这番变化,怎能不让他又惊又喜。 眼见敌人杀的差不多了,严远快步走了过去,低声道:“公子,下来可要直接去主院?” 程曦摇头:“不是说还有头目要过来吗?故技重施即可。主院不必打,等他们出逃。” 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再对主力进行伏击才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这跟自己想法一般无二的命令,严远笑了出来,拱手道:“谨尊命!” 第39章 一刻钟够干什么的? 姜大当家心急火燎命人收拾细软,娇妻美妾是带不成了,兵器盔甲倒是可以多带些。 等会儿那些手下们来了,发些金银甲胄,先把人心拢住,到时出海也更有把握。 外面乱叫的声音都离得远了,姜大当家还以为王驴儿带去的兵起了作用。 谁料没过多大会儿,竟然有人跑了进来,叫道:“大当家不好了!三当家被严远杀了,说是要拿人头换功劳……” “什么?!”姜大当家拍案而起,只觉天旋地转。 严远竟然也反了?!这人平日一点野心也没有啊,只在岛上混日子,竟然也能杀了王驴儿!那其他人会不会想杀他呢?这些堆在院中的财宝还用分吗?砍了他的脑袋不都全到手了! “去找陆公子的人呢?”姜大当家急急问道。 “没回来……” “去寻头目的人呢?”姜大当家又问。 “也没消息……” “走!赶紧从小道撤了!”姜大当家二话不说,拍案做了决断。 这简直是没活路了,人越多越危险,还不如干脆带着心腹走了算了。 二十来人虽然不多,但是驾一条船也够用了。等到寻到了海上飘着的船队,再跟陆家那位三公子哭诉一番,总能翻身重来。 现在还是保命要紧啊! 有了大当家一句话,一群人立刻行动了起来,背着大包小包,匆匆朝着密道赶去。 这边并非通向码头,而是连通岛另一侧的私港,只要到了港口,就能登上准备好食水的船,逃离海岛。 这也算是大当家的保命要道了,除了心腹无人知晓。 一群人走的飞快,不多时就把寨子抛在了身后。 没了那些喊啥声,爆鸣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只消再走上片刻,就能登船了! 谁料这时,一支长矛凭空而来,直插入了前方的沙土中,矛尖入土,矛杆震颤,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 姜大当家脸色煞白,看着走前方走出的男子,怒喝道:“严远,老子待你不薄,为何要在此拦我?!” “对不住,严某只是混口饭吃,现在大当家靠不住了,自然要另寻良木。”严远笑了起来,一双眼却凶光凛凛,杀机毕现。 “给我杀了他们!冲上船去!”姜大当家怒吼道。 严远却挑了挑眉:“诸位兄弟若是想逃,只管向前,严某绝不阻拦,但是大当家必须留下。” 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他要得只是功劳,而非钱财。 听到这话,不少人眼睛都亮了,他们谁身上不是背着大包小包的,里面有多少细软啊!这要是走脱了,不全归自己了? 姜大当家则脸色铁青,怒斥道:“别听他胡说!他们人少,咱们一口气就能冲过去!” 一边是声嘶力竭,一边是气定神闲,是效死还是发财活命,其实不难选择。 第一人挪动了脚步,姜大当家哪能让他脱队,立刻抽刀砍了过去,传来了一声惨叫。 然而叫声还没停歇,几个人同时死死抱住了怀里的包裹,发足狂奔! 姜大当家脸一下就绿了,然而事到如今,哪还有补救的余地?眼看着海盗阵中大乱,严远活动了一下手腕,提着刀冲了上来。而他身后,一排刀槍闪着迫人寒光。 …… 杵着长刀,李牛气喘吁吁,伸手抹了把额头,结果抹下了血比汗还多。 这可不是他流的,而是刚才拼杀时溅在脸上的。 第51章 他们从码头杀到寨门口,又一路杀了回来,不知抛了多少油罐,点了多少爆竹筒子。有拦路的,有识破他们谋划的,也遇上发了疯夺路而逃的,都被他率领的小队杀了个干净。 这么惨烈的一场大仗,他手下才伤了四个,还都是轻伤,身上这皮甲还真是管用啊! 现在,看着四处火起的棚屋,大门敞开的营寨,还有海面上那下馄饨一样数不清楚的大小船只,李牛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头领交代的,这就算完了吧?带着二十人冲来杀去,搅得数百人狼狈而逃,这他娘的也太爽了! 正盯着海面瞎乐,李牛突然抬头挺身:“等等,海上那是什么?” 身边几人闻言也都望了过去,一个个露出讶色。有人答道:“应该小船?怎地这么多?” 就见密密麻麻的舢板从海上飘了过来,那可是只能乘四五人的小船,平素都是在海边打鱼,或是在码头搬运货物,怎么可能出现在靠近海岛的海面上? 愣了一下,李牛眼神一变:“是青凤帮的人马!快去通知头领!” 这些船肯定不是单独出海的,而是由大船载着,来到附近才下海集结。 除了青凤帮,没人能做到了。 只是他也没想到,青凤帮会来的这么快!若是之前,还能成为助力,现在不就是捡果子吃了吗?得尽快让头领知晓才好! 毫不迟疑,李牛带队转了向,朝着寨中奔去。 …… 严远弯腰抓起那凌乱发顶,把砍下的人头提了起来。 没花多大功夫,姜大当家就已枭首,这颗脑袋可是还有用处的。 “公子,贼酋授首,寨里只剩下一群没头苍蝇,咱们要杀回去吗?”这一战打的酣畅,也让严远对指挥他的人生出了信赖,故而没有自作主张,反倒选择了开口询问。 程曦摇了摇头:“青凤帮迟早会打来,现在重要的是岛上的物资,咱们都要先占下来。” 严远闻言就知道了她的打算,此战的首功他们已经拿下,下来就是分战果了。 青凤帮可是大帮,想从虎口夺食,就要提前准备才好。 “我知道岛上库房所在,时间仓促,姓姜的恐怕只能收拢些金银珠宝,大件的箱笼、布匹、钱货肯定还在库中,可以带兵先守着。”迟疑了一下,严远又低声补了句,“寨中还有女营,里面都是贼人掳掠来的女子,是不是也派些人过去?” 若是换了别人,严远肯定不会多提这一句。 他们人手本就少,哪还有兵力去管那些女子?但是眼前的就是个女子,说不定会救一救呢?这三个月他都呆在岛上,也见过女营的惨状。一想到他家小姐可能会沦入此等境地,就让严远寝食难安,难免多出了恻隐之心。 程曦看了他一眼,目露赞许:“可以,还有武器库,也要想法子护住。” 见她这么干脆的应下,严远心中竟然也生出了些欢喜。 他家小姐不止有霹雳手段,也有菩萨心肠,真的肖似其父啊! 几人不再耽搁,飞快赶回了营寨。现在他们人手严重不足,得跟码头上的人马汇合,才能分出兵力保护几处要害。 谁知还没等程曦派人去找李牛,就见一大群人匆匆寻了过来。 见到头领,李牛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赶忙道:“头儿,青凤帮打来了!坐小船来的,瞧着也有几十条,得有上百人啊!” 竟然会选了小船?这是为登陆战准备啊!此刻岛上大局已定,两者也要从盟友变成抢战果的对手了,他们岂能把吃进嘴里的肉再吐出来? 程曦立刻道:“你们三人各领一支八人小队,阿牛守仓库,猛子守兵器库,严远守女营。若是遇到青凤帮的人,就说自己是赤旗帮的,乃是陆公子请来的援手,让他们找陆公子和帮主去。若是不听,可以交手,别闹出人命就好。” 李牛和林猛立刻点头,严远却十分诧异。 她不是陆公子的人吗?赤旗帮又是什么?难道那“头领”是称呼帮主,而非护卫首领的? 见严远目露讶色,程曦也不解释:“其他等回来再说,把人头给我。” 严远立刻交上了贼酋的头颅,程曦也不嫌弃,直接挂在了腰间。 这时,李牛才发现队里多出了个陌生面孔,这人是谁?怎么跟帮主很熟的样子? 然而没人替他解惑,程曦挥了挥手,几人不敢耽搁,飞快听命行事。 程曦则带上剩下的六人,回头去找陆俭。分账的时候到了,自然要寻这个“金主”才行。 …… 看着寨中那仍在熊熊燃烧的屋舍,听着或远或近的惨呼,陆俭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场梦。 程曦领去的不是只有十人吗,怎么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就算他提前知道谋划,也有心想要大闹一场,依旧没料到会有如此战果! 这手腕心思,若是给她几百上千号人,又会折腾出什么局面? 正感慨着,就见远处一行人匆匆而来,为首的正是他所想之人。 不过跟平日不同,那少年身上溅了血水,腰间挂着人头,连手握的长刀都污渍斑斑,让那张过分俊美的脸上沾染上了煞气,如同一尊玉面修罗。 这一刻,就连陆俭都被他的气魄所夺,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对面那人却未停步,快步走了上来:“明德兄,幸不辱命,吾等取了姜大的人头,三当家和几个小头目也都授首。” 说着,她解下腰间头颅递了上来,陆三丁哪敢让家主去接,赶忙双手捧过,仔细一瞧,目中也有了震撼之色,还真是那姓姜的脑袋,这人是怎么办到的啊?! 陆俭却已笑了出来:“我自诩本事过人,临阵也能劝降敌人,未承想还是输给了贤弟。这一仗,当真痛快!” 这坦荡的笑容,倒是让他显出了几分洒脱。 程曦把目光挪到了陆俭身后,果真见到几个缩头缩脑的海盗,难不成是姜大当家派来抓他的人吗?她可只给陆俭留了六个护卫,这群都是十来个了,他竟然也没吹哨,直接说降了敌人。 程曦也笑了出来:“明德兄这张嘴,便胜千军万马。下来怕是得依仗这本事了,青凤帮已然攻岛,估计有百来人,还望明德兄替吾等多保下些战果。” 陆俭神色一肃:“这么快就来了?恐怕他们也是早就埋伏在侧,见事不秒才提前出手。贤弟只管放心,这岛是咱们打下来的,自然也要咱们占住!” 程曦满意颔首:“明德兄说的是,我已经派人去守仓库和女营了。为杀姜大,不知跑了多少人,带走了多少财宝,若是连这些都舍了,小弟真是无言面对那些搏命的兄弟。” 她动作真够快的,这可不止是告知自己,更是划定了战利品的归属。 打生打死,为的可不就是钱财吗?陆俭哈哈一笑:“贤弟放心,这岛上财物不但要保住,还得弄几条船才是。要不岂不白来一趟?” 如今展现了实力,赤旗帮和这位少年帮主对他的意义可就大了!为了这个必然会强大起来的盟友,跟青凤帮掰一掰腕子也是值得的。 几句话就把调子定下了,两人立刻转道主院。 因为程曦和严远一通操作,主院附近可以说尸骸遍地,但是院里还算干净,周围也没着火,用来待客最好不过。 进了院子,陆俭便吩咐道:“去请青凤帮的头目,就说我在这边恭候大驾。” 他并不清楚青凤帮这次突袭是哪个头目带队,但是不论是谁,都有谈一谈的可能。 若是能拖上两日,等待程曦他们吞下了此岛更好。到时候就算是沈凤来了,恐怕也不好抢肉吃了。 那家丁很快就出了门,陆俭又命人清理箱笼,取来清水。 见客自然不好太过狼狈,他至少要打理一下门面。更衣之前,陆俭还不忘多问一句:“贤弟可要换身衣裳?” 程曦摇头:“洗把脸就成,有点血气反而更好。” 也是,她可是赤旗帮帮主,此刻是得沾些煞气。 陆俭也不多劝,自顾更衣,程曦则视而不见的洗了把脸,只把血渍给弄干净了。 两人刚刚收拾停当,院外就传来了一声爽朗笑声:“陆兄可真是好手段,差点就没我青凤帮的事儿了!” 随着笑声,一个身材高大,着青色锦衣的男子迈步而入。 陆俭心头一惊,立刻拱手笑道:“原来是沈帮主亲至,陆某失礼了。” 听到这话,程曦面上都不由露出了些讶色。 这就是人称“沈三刀”的青凤帮帮主?跟她想的可大不一样啊! 也不怪程曦惊讶,实在是面前这人长相太过出挑,剑眉星目,腰细腿长,一身锦衣比陆俭刚换的还要花哨,简直像是把“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八个字写在了脸上。 然而这身看着就很贵的行头,也没让他多出几分贵气,反而有了种莫名的江湖气,就算身后跟了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也不觉得违和。 第52章 这样一个人,跟陆俭这个十足的世家子站在一起,当真是文雅的愈显文雅,放浪的越发放浪。 那被称作“沈帮主”的男子哈哈一笑:“别来这些虚词,你我兄弟还用客套吗?对了,那传闻中的赤旗帮主人何在?” 看来他已经打听过岛上情形了,陆俭微微一笑,替他介绍道:“这位便是赤旗帮帮主程曦,程贤弟,此乃青凤帮帮主沈凤。” 沈凤闻言也露出讶色,上下打量程曦一眼,抚掌笑道:“未承想这位朋友如此年轻,倒叫我心生倾慕了。” 第40章 倾慕? 这词用的太过轻佻,让程曦的眉梢忍不住一挑,拱手道:“在下也久闻沈帮主大名,果真见面胜似闻名。” 这话说的四平八稳,还隐隐有点挑衅的味道,惹得沈凤又笑了起来:“想我好不容易弄了个船阵奇袭,如今却嫌船小,都拦不住那些逃走的肥羊。程兄弟这以一敌十的胆气,我可大不如啊。” 这人瞧着轻佻,但夸起人来很是真心诚意,倒是显出了几分坦荡。 不过话里的意思也明白,他很可能已经搞清楚了赤旗帮带来的兵力,才会把重音放在“胆气”一词上。 程曦笑了笑:“也是陆兄相邀,前来助拳,当不得沈兄如此夸赞。” 话题顿时又拉回了陆俭身上,沈凤偏头,看了眼桌上摆着的人头,啧啧两声:“这姜大也算个人物,谁料死的如此窝囊。陆兄,这次你忧心尽去,可以安睡了。” 罗陵岛的海贼究竟因何而来,三人心里都清楚,陆俭笑了笑:“只要我那三弟不死心,总还是惹出麻烦。不过能占住罗陵岛也是好事,将来沈兄的船队经过,也能有个补给的地方。” 这就是要占岛了,沈凤似笑非笑道:“陆兄这便有些偏心了,我们青凤帮大老远跑来,难不成是给人做嫁的?” 明明是句玩笑话,然而一个海上大豪如此放言,还是气氛紧张了起来。 更别提他身后还站着十来个横眉立目,手按腰刀的大汉,似乎一个谈不拢就要发作。 陆三丁心中都打起了鼓,他们人数是真不够啊,这要是翻脸可怎么办? 陆俭闻言却只是笑了笑:“沈兄有了新糖,又能吃下残兵,怎能说是白跑呢?” 这话说的轻飘飘,但是有一点没说错,他们约定的本来就是糖,只要陆俭肯履行承诺,青凤帮就挑不出毛病。 而且因为不想折损人手,沈凤硬生生拖了数个月时间,要不是陆俭以身犯险,哪来的罗陵岛大捷?说白了就是吃了碗里还想看锅里,贪心罢了。 沈凤眨了眨眼,突然嘿嘿一笑:“陆二你果真是好心思啊,小恩小惠就让人给你拼命。程小弟你可别上当,这岛又岂是好守的?说不定改日就有人打了回来,还有陆家那个三公子,也是不省心呢。” 这是又改挑拨了?程曦看了沈凤一眼,突然反问:“沈兄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若有小弟能帮的,只管开口。” 这天外飞仙的一句,却让沈凤面上一滞。他有麻烦吗?确实是有的。 若不是出了麻烦,怎么会连糖都断了,要大老远跑来跟陆俭结盟?又怎么会推三阻四,不愿在攻打罗陵岛这事上消耗太大?说到底,青凤帮肯定也是遇上了麻烦,只是没有表露在外罢了。 没料到着小子竟然如此精明,沈凤不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陆二你这识人的眼光倒是不差啊。” 陆俭哪会不知他们已经过了一招,笑道:“若非如此,又岂能结交沈兄?” 好听的话谁不爱听,沈凤再次大笑:“我可说不过你俩!咱们也别绕弯子了,我这一趟出力不少,总得拿些东西犒劳兄弟们吧?” 威逼利诱不成,这人就换了一副面孔,干脆爽利,颇显豪迈。 而且变脸的功夫还是其次,不论露出那副面孔,这人身上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魅力,绝不让人生厌。 陆俭笑了笑:“我这次运来了十来坛好酒,不如请弟兄们一醉方休?” 这还真是“犒劳”,沈凤笑骂:“你这奸商贼不厚道!” 陆俭摊手:“这岛上还能剩下什么?能卷的都被卷走了,还不如追着那些逃兵吃个饱呢。码头上的船,想拉也拉走几条吧,不过大头还是在船队那边,这点芝麻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说的入情入理,只是一场袭扰,又能拦下多少人?都是炸营跑掉的,细软能卷的肯定都卷走了啊。 而且罗陵岛的船队还在海上飘着呢,不杀个回马枪还等什么? 然而沈凤岂能甘心,又转头看向程曦:“程小弟,我瞧着库房前都有人站岗,想来里面好东西也不少。我也不多要,四六分成可好?” 他都没说谁四谁六,但是在场任何人都不会误会。 程曦却轻轻摇了摇头:“这点东西对沈兄而言不过是顿美餐,对我而言却是救命的粮草。若想要俘虏船只,自可去取,这些是没法相让的。” 救命的东西,谁肯轻易让出?若是强要,恐怕会撕破脸。 岛上这点东西虽然诱人,却也比不过贩卖蔗糖的利润。对方已经划出道道,认或不认,也就是一句话了。 沈凤却未动怒,反倒笑道:“贤弟此时就开始哭穷,将来我的船队到了,岂不是连顿饭都不混来?” “沈兄玩笑了,将来船队到来,小弟定然好款待,尽地主之谊。”程曦也没想到,对方会退的如此干脆。这就是海上大豪的本色吗?拿得起放得下,当取则取,当抛则抛,根本不带犹豫的。 这便是谈妥了,陆俭微微一笑:“我那酒可是现在就能喝,这次大胜,可得好好摆场庆功宴。” 沈凤咂了咂嘴:“陆兄心意我领了,酒直接带走便好。海上还飘着肥羊呢,哪有心情吃酒啊。” 这是要撤了?陆俭有些惊讶:“兄弟们辛苦一晚,何不休息两日再走?” 沈凤呵呵一笑:“还说收拾残兵呢,我不在,如何收拾?自然要早早归去。” 陆俭心中“咯噔”一声,他留沈凤真是为了设宴犒劳吗?当然不是!罗陵岛虽然打下来了,但是他们只有四五十人,如何能掌控岛屿。 而且流窜出去的海盗太多了,指不定会有多少掉头打回来。留青凤帮,就是为了让他们帮着坐镇,等平定了岛上局势再走。 而沈凤的打算就更简单了,想要多吃多占,也得有那本事!没有青凤帮剔骨挑刺,就看看这顿大鱼大肉会不会噎死你吧。 吃不下就来求饶,哪有光占便宜的道理? 心思用在了一处,两人的目光自然也都落在了程曦身上,就见那少年平静颔首:“改日有机会,定要与沈兄喝上一杯。” 他并不在乎青凤帮的以退为进,而是选择生吞下这块硬骨头。 沈凤这次是真露出讶色了,再次仔细打量起这位赤旗帮帮主。 明明是少年身量,瞧着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却没有分毫少年人的莽撞。 相反,他气度沉稳,心思敏捷,就算一身血衣,也不会被血蒙了双眼。而且,胆子大的要命!也是,若不大胆,又岂能做出四十人破一岛,手刃敌酋的壮举? 这般出彩的少年郎,怎能不让人喜欢? 心中有所想,眼中就带出了笑,沈凤笑的一双柳叶眼都弯了起来,上前一步,揽住了程曦的手臂:“一杯岂够?当与贤弟一醉方休,抵足而眠才是!” 都是练家子出身,哪能轻易让别人近身?然而沈凤这动作自然而然,丝毫没有滞涩,那双笑眼更是光华绽放,魅力四射,简直如同放电。 程曦都愣了一下,突然生出警觉,这人不会是看穿她的伪装了吧?身后陆俭却咳了一声:“沈兄莫不是忘了陆某?若是饮酒,也得算我一个。” 沈凤大笑,放开了程曦,又去拍陆俭:“陆兄可要多备些好酒,到时候咱们兄弟一起喝个痛快!” 不论之前气氛如何,如何明枪暗箭,都被这番笑谈盖了过去。 沈凤行事的确干脆,大剌剌让人搬了酒坛子,就挥手道别,简直来去如风。 等人走了,陆俭才咳了一声:“沈凤乃是闽人,有些爱俏的脾性,若是不喜,贤弟躲着些就好。” 程曦难得的呆了呆,这才反应过来。 看来这位沈帮主并未瞧出端倪,只是食谱广泛罢了。 出身海军,程曦对这些事情还真不陌生,毕竟在海上飘荡几个月,身边真是什么事儿都有,古道热肠又算得了什么,英国佬还喜欢在船上养羊呢。 把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挥散,程曦咳了一声:“多谢明德兄提点。” 这档子事提一句也就罢了,陆俭又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贤弟真能收拾岛上局面?如今咱们人数太少,并不安全啊。” “我自有法子收拢人心,明德兄不必担心。劳累一日,你先歇息吧,我还要看看岛上情形。”程曦哪会不知陆俭的顾虑,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她是绝不会让青凤帮留下来帮忙的。 第53章 见他如此笃定,陆俭也不再多言,亲自把人送出了门。 看着那一如往日般笔挺的背影,陆俭松了口气,回到屋中,坐下歇了一会儿,他对陆三丁道:“之前负伤的那三人呢?” 陆三丁赶忙道:“都在后院修养,两个昏过去的如今还好,就是那重伤的有些危险,不知能不能熬过来。” 陆俭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去船上取些药,先好生照料着。若是能恢复神智,我有话要问他。” 陆三丁立刻应是,心里却泛起了嘀咕。看来家主对于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刀客还是很在意的啊,也是,那样厉害的人物,怎么突然就投到了程帮主名下呢? …… 大乱刚过,岛上没逃出去的人还有不少,青凤帮的人果然没有客气,裹挟了一大堆挤在码头,跪地求饶的人上船。 当然,沈凤既然让步,也不会把事情做的太绝,还是留下了几艘大船,权当交个朋友了。 不过就算他们动作再快,码头上还是要乱上一段时间。 程曦只去看了两眼就转身离开,现在寨子里的事情一大堆,得先解决了再说。 没有去库房或是武器库,程曦先到了女营,见到严远便问道:“情况如何?” 严远正色道:“方才乱了会儿,不过此刻有人守着,倒是安静了下来。” 程曦轻呼了口气,又问道:“除了女营,寨子里可有关押奴仆的地方?这群贼寇应该劫了不少船和人吧?” “有是有,人数也不少,不过这些人比寻常海贼更难收拢,估计派不上什么用场。”严远实话实说。若是有胆气的,直接就加入贼寇,一起烧杀抢掠了。还在做奴仆的,不是体弱胆小,就是脾气倔强,又能顶什么用处? “先去看看再说。”程曦让严远带路,只他们两个走在前面,命几个护卫远远跟着。 见此形状,严远便知道对方想跟他谈谈,犹豫了一下问道:“青凤帮那边如何了?” “没抢到东西,直接撤了。”程曦答的干脆。 严远的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这岛上乱象可不是能轻易收拾的,难不成是因为这个,小姐才把主意打到了奴仆身上? 他忍不住又问:“那赤旗帮究竟是……” “我建的船帮,如今已经有了八条船,开辟了粮道,下一步就是经营罗陵岛了。”程曦的语气依旧平淡。 这答案简直让严远怀疑自己听错了!小姐出逃不是才几个月吗,怎么就拉起了这般的势力?而且还成立了船帮,难不成是要做海盗吗?若真如此,她怎么对得起军门的在天之灵…… 正满腹纠结,前面的身影突然一顿,转过头来:“你说识得我,可知道我的名姓?” 严远怔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会突然问这个,然而仔细想想却也不觉得奇怪。 既然是受她父亲所托,又岂能不知根底?以她的身份,再怎么谨慎都不为怪,何况是面对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 只是并肩作战,并不能让他洗脱嫌疑。 “恕属下无礼,小姐闺名乃是月华……”顿了顿,严远把声音压的更低了些,说出了那个姓氏,“邱月华。” 她要的就是这个! 那封托孤信中,只有原主的名字,却隐去了姓氏,写信人也未曾署名,她根本没法判断这位月华小姐是何来历。 而严远的到来,让这个问题变得尖锐了起来,必须尽快搞清楚原主的出身才行。 现在,答案出来了,那位月华小姐姓“邱”。 饶是程曦,在听到这个字时,也不免轻轻吸了口气。 她不知道这个大乾朝到底有多少姓邱的将军,但是在海边,只有一个。 都督四省,只花三年时间就荡平贼寇,逼得几大匪帮退避出逃,名满天下,最终却被天子灭了满门的镇海大将军! 第41章 这一刻,所有线索都汇聚在了一起。 原主为何要女扮男装逃走?因为邱家要被灭门了,邱大将军想要救出自己唯一的爱女。 严远为何会舍弃一切,只为寻一个弱女子?因为他曾在邱大将军麾下效命,是个能见到其家眷的亲信。 他为什么不会怀疑自己的身手能力?邱大将军的爱女,会些武艺兵法又算得了什么? 当初孙二郎就曾问过程曦,跟邱大将军有何牵连。 那时她一口否认,谁料阴差阳错,这具身体竟然是邱大将军的爱女! 那么问题来了,她能告诉严远实情吗?能阐明自己并非是月华小姐,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孤魂吗? 当然不行。 就算是程曦,也没法把话说出口。 不知花了多大代价,牺牲了多少条人命才得以出逃的邱小姐,早就死在了贼人手中;威名赫赫的邱大将军蒙冤族灭,却连最后的骨血也没保住。 更要紧的是,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严远会不会反目?好不容易打下的罗陵岛还能守住吗?加入赤旗帮的数个村子,又要如何求存? 既然不能实话实说,那继承了这具身体,她又该做些什么呢? 沉默了良久,程曦缓缓开口:“父亲曾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去寻子欣,隐姓埋名,求个一生无忧。” 严远的眼睛猛地亮了:“徐将军如今正在滇省,属下可送小姐前往!” 那个“子欣”,应该就是军门曾经提拔过的小将徐显荣。 此人虽说仕途不显,却是个守诺的正人君子,把小姐交托给他,也未尝不是个好归处。 严远真是巴不得立刻听从军门的遗志,把小姐送出贼窝,换一个能够安身的环境。 谁料面前的女子摇了摇头:“那我父亲的冤屈又要谁来洗刷,遗志又要谁来完成?” 严远猛地闭上了嘴,双拳紧攥。 邱大将军是冤死的,世人皆知,满朝文武却无一人相救,更无人敢说上一句。 权臣当道,世族祸国,那御座上的昏君只是听信了几句谗言,就狠心残杀忠良,何人能为军门伸冤?! 他当然是恨的,恨的直接弃官出奔,想要跑去救人。 然而身单力孤,如何能救?最后还是忠伯给他去信,想请他一起护送小姐出逃,严远才到了雷州。 又辗转数百里,奔赴罗陵岛,只为那一丝渺茫希望。 他做不了更多了,只能拼死护住军门最后的骨血。然而现在小姐告诉他,她还想做的更多。 那一刻,严远说不出是羞惭还是怨愤,是忧心还是愧疚。 许久后,他咬紧了牙关,低声道:“小姐只是女子,不该背负这些。” “若我能,就该背负。”程曦的眉眼舒展开来,也吐出了心底郁结。 她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在被世事推动,不停歇的奔波操劳,为了身边人挣一条出路。 然而她心中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可以作为目标的推动力。 这里没有她要守卫的祖国,没有她要保卫的人民。 但是这里确实有需要保护的人,有需要洗刷的冤屈,有需要继承的宏远。既然接收了这具身体,又何妨背负些责任呢? 严远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仍旧固执的摇了摇头:“那也不该为贼,军门一生清誉……” “一生清誉,也换不回一家老小的性命。”程曦打断了他,“而且我不是贼,赤旗帮也不会成为匪帮。父亲想要守护海疆,想要让海边的百姓安居,这世道,这朝廷却不允许。既然如此,我就重新找出一条出路!” 这番话简直太干脆,太果决,也太让人无法辩驳了。 天子如此昏聩,朝廷如此败坏,如何完成军门的遗志,为他昭雪平反?可是聚众纵啸,搅乱海疆,又跟反贼有何区别? 严远只觉脑中乱的厉害,连话语都结巴起来:“邱氏满门忠烈……” 程曦笑了,笑得讥讽:“我不是忠臣良将,我是个女子。” 千万种劝诫都被堵在了喉间,噎的严远吐不出话来。 若她是个男儿,自己也许二话不说就听令行事,只盼能为军门报仇雪恨。 可是她偏偏是女子,严远怎能不纠结,不犹豫,不想劝上一劝?然而现在,这理由又被摔回在了脸上。 一个女子,跟她讲道理有用吗?可是不讲,难不成还能违命?再怎么说,她也是军门的遗孤啊…… 眼看严远一脸错乱,程曦也不管他,直接道:“以后别再叫那个名字了,我现在名叫程曦,晨曦的曦。赤旗帮中只有几人知道我是女子,也别露了口风。” 严远听到这个新名字,突然就僵住了,过了许久,他缓缓道:“军门曾说过,惟愿晨曦破晓,海晏河清,天下安宁。” “晨曦破晓”,又何尝不是军门的夙愿,是他未尽的遗志呢? 这话说的轻而缓,却让程曦心头狠狠一颤,想起来那个给她起名的人。 他曾炫耀过,这名字取得好,日出之初的曦光,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名字,盼着她也能晨曦般明亮,前程似锦。 第54章 他也曾怒骂过,不该取这么个名字,让她不像个女儿家,太争强好胜,太自不量力。 然而现在,一句“晨曦破晓”,将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合在了一起。也跨越了时间和空间,让这个属于她的名字,有了全新的意义。 一抹笑浮上了唇角,程曦迈开了脚步:“走吧。” 而这一次,严远没有开口,就这么紧紧跟在了她身后。 …… 奴仆住的院子在寨子最西角,并未被火势波及。而且因为乱起是在夜间,奴仆们缺衣少食,多有雀盲症,哪敢趁夜出逃?再说了,这是海上岛屿,逃又能逃到哪里?大多数人都蜷在草棚里瑟瑟发抖,胆大的也不过出来看看,只盼别闹到这边,给他们留条活路。 谁料只闹腾了半宿,外面就渐渐安静了下来,这是打完了?青凤帮的人胜了吗?会有人来处置他们吗?正惊疑不定,院门突然被人打开了,众人被赶出棚屋,聚在了院中。 此刻天刚蒙蒙亮,一宿没睡着,又担惊受怕,所有人都畏畏缩缩,低头弯腰,生怕触怒了新主人。 目光在这群骨瘦如柴,被困贼窝的可怜人面上扫过,程曦高声道:“如今罗陵岛经易主,归我赤旗帮所有。尔等估计都是被劫来的,若是想走,过几日我可派船送你们上岸。” 这话一出,别说下面的奴仆们大哗,就是严远都变了面色。 不是来劝降的吗,怎么一上来就要放人? 有个双手被捆在背后,一脸鞭痕的汉子急切地问出了口:“这位头目,你说的可当真?真能放我等归家?” “赤旗帮并不是匪帮,亦有帮规约束,不得攻打岸上村落,不得劫掠妇人,自然也不会逼迫良人为奴。”程曦平静答道,“不过岛上还得几天才能安顿好,你们得再等等。离岛之前若肯参与灭火,清理街道,多做些杂务,还能有一日两顿的干饭。” 这下所有人都沸腾了,这小哥看起来年少,但是气度摆在那儿,身后还跟着能几个持刀的大汉,显然也是有身份的。 若真能如此,干些活算什么?之前被那些贼人抓来,不也要被打骂使唤,连饭都吃不饱吗? 见众人欢呼,程曦又把脸一板:“但是丑化说在前面,若是敢趁乱闹事,有一个杀一个!别的我不会,杀人却是顺手,若敢添乱,别怪我刀快!” 这几句话说的杀气腾腾,顿时让场面又安静了下来。 这下众人才想起来,这位俊俏的小郎是那个“赤旗帮”的人,就算没出院子,他们也听了一夜的杀喊声,现在面熟的当家的、头目一个都没出现,不会是被杀光了吧?这赤旗帮到底来了多少人,又有多厉害? 见众人噤若寒蝉,程曦才缓缓颔首:“等会儿五人一组,听严头目分派任务。” 说完,她作势就要走,突然又有人叫道:“这位头目,若是不想归家呢?可否留在岛上。” 说话的是个面容悲苦的男子,瞧着弯腰驼背,满脸皱纹,不好分辨年龄,但他说出这话也没什么出奇。 这些年民不聊生,就算回去乡里也未必能有口饭吃。年纪大些的,村子被攻破的,早就没了家人的,只要能活下去,谁在乎身在何方呢? 程曦看了他一眼,语气淡然:“只要勤恳干活,留下也无妨。若是干的好了,还能盟誓入帮,上船帮工。” 那问话的没吭气,刚刚被绑着手的汉子又叫了起来:“你不是说赤旗帮不是匪帮吗?怎么还要上船!” 程曦挑眉:“若是海上经商不赚钱,贼寇为何要劫商船?若是能护住自家船队,又何必浪费时间去抢别人?” 两句反问,让院中都静了下来。那汉子也闭上了嘴,不再吭气。 他其实是个苦力,在船上混口饭吃,也是运气不好,碰上了贼兵不说,还让人抓了回来。亏得这些日贼人需要人手,没直接杀了他,想要打骂服帖了再用。 结果他还没服软,那些贼人们倒是死了个干净。 如果真如这少年所言,赤旗帮只是海上商队,他是不是也能重新登船,做个不杀人的力工呢? 程曦却没工夫管他们如何想,转身对严远道:“这些人就交给你了,先灭火,遇到没法扑灭的就拆屋隔离,控制火势。清理街道时,记得把尸首都叠到一起,运到码头,我还有用。” 严远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来的目的就是用这些奴仆,自己想的是如何威逼利诱,小姐却用轻轻巧巧一句话,让他们全都俯首听命。 她给了他们自由。 一句送回岸上,说的轻巧,却让多少人心中生出了盼头。有了盼头,自然就会信给他们盼头的人。 这决定,也许会平白损失一批人力,却能在极短时间内收拢人心,控制岛上局面。 而当火灭了,寨里寨外清扫干净,秩序也会随之恢复。甚至可能会留下一批人,成为赤旗帮忠心耿耿的帮众。 有这等手段,难怪短短时间就能拉起帮派,她若是个男子……然而这次,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 是男是女已不重要,只要能洗刷军门的冤屈,他就愿肝脑涂地,为之效死! 而严远相信小姐——不,是程曦帮主,有这个决心和能力。 心念一定,他便垂下了头:“属下遵命。” 整整一日精神紧绷,又熬了大半宿,陆俭也是撑不住先去睡了,等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暗道不好,陆俭翻身坐起,叫道:“三丁,外面情形如何了!” 陆三丁赶忙进了屋:“家主放心,火已经灭了,街上也清理干净了,还备了饭菜。” 陆俭一怔:“都是赤旗帮的人做的?” 不应该啊,程曦会能不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吗?岛上说不定还有多少躲起来的贼寇,码头肯定也需要打理,还有那几个库房得好好守着。 灭火也就罢了,哪有清扫街道的时间? “不是,脏活都是岛上奴仆做的,饭菜是女营那边备的,连码头都有人打理。赤旗帮的人只管搜寻逃匿的贼人,半天功夫就找出了百来个……”陆三丁说话得声音越来越低,实在是他也想不到,那位程帮主竟然如此能干! 收服了岛上奴工仆妇也就罢了,怎么连贼人们都不闹腾?三十几个人绕了两圈,就把躲藏的人都揪了出来,这省了多大麻烦啊!他难不成会术法,谁见了都要俯首帖耳,听命行事? 陆俭立刻道:“带我去看看。” 他之前是和衣而睡的,外衫难免有些发皱,也不顾换件体面些的衣裳,陆俭快步走到了院外。 果真,目所能及处,火都熄了,连一点黑烟都不剩,街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也被搬了个干净,地上甚至还撒了点水,连血迹都洗去大半。远处烧毁的院落里,还能隐隐看到有人在搬东西,一派井然有序的模样。 那小子不让青凤帮留下,果真是心有成算啊。 明明睡下前,岛上还是狼烟四起,乱成一团,醒来竟然就成了模样,瞧着比当初海盗在时还整齐些呢。 好不容易回过了神,陆俭问道:“程帮主呢?” “在码头,家主可要去瞧瞧?”陆三丁赶紧问道。 陆俭连回答都省了,大步朝码头走去。 第42章 这一路上,看到的东西就更多了。 修好了的寨门,圈起来的牛羊家畜,带着一串俘虏前行的赤旗帮精锐,还有那些搬运东西的奴仆。果真收拾的又快又好,简直不像是刚刚占下的地盘。 然而等到了码头,陆俭脚下一顿,突然举手掩住了口鼻。 不是他喜洁,而是面前的景色实在让人心惊。 一艘烧焦了大半的船上,叠起了一座尸山,瞧着都有两三人高,怕不是有百来具。 哪怕隔着几百米,都能闻到血腥和恶臭。饶是见过死人,也亲自在修罗场里走了一遭,陆俭也没见到过此等景象,只觉得空荡荡的胃里一阵翻腾,险些没吐了出来。 “咦?明德兄你醒了,可吃饭了吗?”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陆俭转过头,两眼中都是控诉,这是提“吃饭”的时候吗? 似乎读出了他眼里的含义,程曦笑了:“其实只是看着吓人,底下垫了不少柴火,没那么多尸首的,让你受惊了。” 被小自己好几岁的少年调侃,陆俭再怎么难受也要把场子撑起来。 缓缓放下了手,他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把贼寇余党都找出来了,怎么这么快?” “让人提着大小头目、两个当家的脑袋吆喝一圈,投降不杀,顽抗必死,这群人自然就出来了。罗陵岛毕竟是个海岛,想要独自一人活下来才是痴心妄想。”程曦答的轻松。 这也是跟陆地上剿匪最大的不同,那些流寇往山窝窝里一躲,不把山翻遍了肯定是找不着的。 但是岛上地方才多大,谁也不敢轻易往未开发的林子里跑,没了淡水、粮食照样是个死。就算夺了小船,造出木筏,也未必能安然穿过大海,回到岸上。 第55章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只要是上过船,出过海的,其实都相当习惯于服从命令。 毕竟风浪无情,若是不听船长的话,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还要连累旁人。 能在昨晚逃出去,或是被青凤帮抓走的,多半有些能耐,身边肯定也有帮手。而第一时间没跟上大队伍,缩头缩脑藏起来的,九成九都是杂鱼。听到头领都死光了,哪还有不投降的道理? 没想到答案这么简单,陆俭愣了愣,突然道:“那摆出这样的阵仗,是想杀鸡儆猴吗?” 这是想树立威信,降伏人心?那群乖乖忙碌的仆从们也是这么来的? “算是劝降吧。他们人是降了,心思却还不定。想要让人归心,就要使些手段。”程曦似乎不愿详谈,只随意答道。 听他这么说,有些话倒是不好问了,陆俭笑了笑:“原本还以为贤弟只是想赶走青凤帮,没想到真有成算,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程曦微微一笑:“想掌控此岛,还得费一番功夫,急不得。倒是有些东西得提前准备了,还要明德兄想想法子。” “什么东西?”陆俭问道。 “发弹用的炮药。”程曦给出了答案。 之前程曦检查了一遍岛上的库房,居然找到了几门炮。 口径不大,都是前膛炮,瞧着也有些年头了,不知还能不能用,偏偏库里一点弹药都没有。关于这个,严远也跟她解释过了,岛上没人会用炮,配套的药料早早就制成抛投弹了,想要弄来新的估计得走些门路。 不过之前陆氏能弄来,想来陆俭应当也能。 陆俭面上显出讶色:“怎么,你还会用炮?” 这东西可是实实在在的杀器,就算是青凤帮也只有几条大船上配了,难不成他学过怎么用火炮? 程曦坦然道:“不会,但是可以学。有炮放着不用才是可惜,这玩意迟早能派上大用场。” 虽说不清楚这个时代火炮的发展程度,但是有了热兵器,战争模式就必然会发生变化。 程曦不是炮兵出身,更没有摸过这种老掉牙的前膛炮,不会并不可怕,束之高阁,不闻不问才是自断生路。 闻言,陆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合浦也有卫所,我看能不能给你寻个制炮药的老药料。” 既然对方有这心思,何不卖个人情呢?反正卫所早就败坏,弄出来个人,恐怕比弄出些东西出来还简单。 程曦大喜:“有人自然更好!若是有会制弓弩的,也弄来两个!” 如果只是送火药过来,数量和质量就都掌握在陆俭手里。 但送匠人过来,事情就不一样了,不但能自己掌控军需资源,还能进一步推进武器改良。 程曦可是比别人更清楚,改良需要的永远都是技术型人才,而古代从来不缺人才,缺的只是创新的动力罢了。 陆俭失笑:“贤弟倒是不客气。也罢,等我回返合浦,就着手操办。” “那明德兄什么时候启程?”程曦立刻追问。 陆俭一怔:“我倒是想走,但现在岛上缺人,走不开吧?” 陆俭当然希望尽快返回合浦主持大局,但是他们现在一共才两艘船,哪怕只带走一艘,也要少一半的人手啊,不怕出事吗? 程曦笑道:“我正要派人回去换防,明德兄可随船先走,不耽误事的。” 怎么可能不耽误事,他就这么有把握控制岛上局面吗?还是说……转头看了眼那艘堆满尸体的船,陆俭缓缓道:“看来贤弟是想用降兵了,我可得瞧瞧贤弟的手段。” 岛上局势危如累卵,以陆俭的性格能放心才有鬼了,程曦倒也不怕他看:“今天下午就能准备妥当,明德兄何不先用个饭,再来观瞧?” 看着对方那清亮的眼眸,陆俭笑着拱了拱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一晚上担惊受怕,拼了命的又躲又藏,好不容逃过了青凤帮的魔爪,没想到又来了个赤旗帮,把他们全给抓了出来。 饿了两顿,一宿没睡,那群降兵全都面有土色,东倒西歪。若不是有绳子捆着,有人牵着,恐怕现在站都站不住了。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更让人两腿发颤的,是面前那条大船。 那是条单桅船,被火烧的半毁,本就瞧着瘆人,如今甲板上更是叠满了尸体,垒出丈高,惨白的四肢密密匝匝挤成一团,血腥味隔着老远都闻见,简直让人魂飞魄散!有些人吓得尿了裤子,也有人吐的脸色发青,他们哪能想到,只一晚上就死了这么多人! 然而谁也不敢喧哗,更不敢瞧那些披着甲,持着矛的黑衣汉子。他们腰间扎的红带,不会是用人血染的吧? 在这片沉闷又惊恐的寂静中,有人登上了高台。 那是个极俊俏的少年,身量不高,看着也不怎么凶悍,偏偏他面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搁了一排的首级。 “都给我抬起头,仔细看着!”程曦冷冷看着台下人,高声道。 随着呵斥,那些俘虏或快或慢的抬起来头,看清了那人,还有他身前的首级,身后的尸船。 “这些人,都是我们的昨夜里杀的。不论是大小头目,还是敢还手的贼子,全都杀了个干净。”程曦冰冷的目光在他们面上扫过,“你们倒是聪明,没出头送死,也没负隅顽抗,如今才能好好站着。若是不想死,就听清楚我下来要说的话。” 有了尸首堆出来的威赫,谁还敢小瞧这少年?别说是那些降兵,就连跟来的奴仆们也都战战兢兢,不敢大声喘气。 “这岛,被我们赤旗帮夺下了,将来也会作为一处据点。若有在岛上生事的,杀无赦!有不听号令的,杀无赦!有勾结外人的,杀无赦!”程曦微微一挑唇角,“而且你们的脑袋可没资格摆在桌上,我会把它们悬在寨门上,挂在船头前,让所有人都看个清楚!” 三个杀无赦,还有一句杀气四溢的话,让那群降兵更是两股战战。 谁料说完这些,台上少年突然话锋一转:“当然,若是有吃苦耐劳,听话守规矩的,未尝不能加入我赤旗帮。只要入帮,就是生死兄弟,登船有分润,杀贼有赏钱。若是能夺了贼船,船上财货还有三成能分到船员手中。只要能遵守帮规,哪怕身死都人帮你料理后事,照顾家小。” 这话一出,被吓得肝颤的降兵们都是一怔,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后,有人眼中泛出了火花。 这,这听起来似乎比原来那群头目们说的还好啊!打下了船,一人才能分多少钱?三成财货又该是多少?照顾家小之类的话,更是听都没听过! 这已经不是打一棒给一个枣儿的事了,而是死里逃生,又突然有了盼头。 别说那些降兵,就连之前打算走人的奴仆们都目瞪口呆,心动了起来。这年月,谁不巴望着能安稳度日,飘在海上的,又有哪个不是苦出身?若是有人保他们衣食保暖,身后妻儿,别说苦了,连死他们都不怕! 见到那些人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程曦再次开口:“原本让你们上船,逼你们作恶的人都已经死了。你们曾做过什么,心思如何,我也一概不问。只盼尔等今后能守规矩,做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汉子!” 说罢,她挥了挥手,一旁站着的护卫立刻举起了号角,呜呜吹了起来。 随着号声,两艘船扬起了帆,扯着那条破船缓缓向海中航去。待到了无遮无拦的水深处,船突然停了下来,牵引的绳索断开,大火腾起。 那火焰是如此的猛烈,顷刻就吞没了船上的尸堆,在滚滚浓烟中,载着死人的船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倾覆垮塌,转瞬就被大海吞吃入腹中。 那一刻,天地浩大,碧海无垠,就像擦去了所有污垢,淹没了所有怨恨。 不知怎地,码头上竟然有人哭了出来,渐渐地,又有人叫喊出声。 满是恐惧的死寂被彻底打破,带着嘶吼和泪声,一点点焕发出了生机。 僵立在原地,陆俭的双眼许久都没法从那片海面上挪开。 他曾试想过对方会选什么样的说辞,会如何恐吓威逼,让人屈服。然而他没料到这个,没料到这么一把烧在人心头的火。 若是连他都震撼无言,那些降兵们呢? 缓缓扭过头,陆俭发现不知何时,降兵和奴仆都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 他们或是茫然失措,或是激愤莫名,或是双目含泪,感激涕零。所有人都跪在了那少年面前,因为他们相信,他能给他们的,他愿给他们的,和那些贼寇绝不一样。一言赐人生,一言判人死,若连生死都能掌握,还有什么是控制不了的呢? 这一刻,陆俭前所未有的觉出,自己没法降伏这少年了。 他的能力太出众,心思太机敏,更可怕的是那掌控人心的本事,只是一番话,就让这百来个降兵死心塌地,甘愿效命。 要知道从一穷二白到建立船帮,那小子只花了四个月时间。如今手上多了个海岛,称霸一方又需要多久呢? 第56章 而等赤旗帮的势力扩张,再也不受制于人的时候,他还能用其击溃自己的敌人吗?一个跟青凤帮一样强大的,不受制于人的帮派,可不是陆俭想要的。 得尽快想出个办法了。 陆俭心中思绪万千,程曦却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出奇的。 劝降说白了就是击溃人的心理防线,海盗大部分都愚昧迷信、相信威权、崇尚力量,因而只要对这群疲劳过度,饥寒交迫,还饱受惊吓的降兵施加死亡威慑,很轻易就能击垮他们。 当人垮掉,陷入了绝望后,一旦有什么能抓住,就绝不会放手。那条熊熊燃烧的尸船,会印在他们脑海里,亦如对自己的敬畏。 而他们身边的仆从却正好相反,那群人都是真正的受害者,不知多少人因海盗们家破人亡。 当看到那艘尸船烧起时,他们不会感到恐惧,相反会升起大仇得报的快意。而当这情绪爆发时,产生的感染力自然能影响身边的降兵,让他们生出同样的感激乃至愧疚。 人是需要同理心的,有了同理心,才能感同身受,才能明白自己是一个人,而非禽兽。 当麻木褪去,尊严和荣誉感升起时,人才有了“弃恶向善”的可能。烧掉的船,何止是烧掉了尸体,也斩断了过往的罪孽和仇怨,让这群人有了期待和追求。 当然,这还不算完,还需要进行操练,培养他们的服从性和纪律性。 降兵毕竟都是上过贼船,烧杀抢掠过的贼寇,一旦从恐惧和仪式感中脱离出来,劣根性估计就要冒头,到时候还是要杀几个以儆效尤,才能彻底收服人心。 不过这些都交给严远就好,他带过兵,练兵的训练模式自古都大同小异,稍微提点两句就能行。 给严远使了个眼色,让他带人下去,程曦转身来到了陆俭面前:“明德兄,这下可放心了?” 陆俭压下心头烦乱,叹笑道:“果真是我杞人忧天啊,有这样的手腕,何愁降兵不服?” 程曦笑笑:“那明日就能开船了,你们恐怕得先绕一圈,回岸上换了船再南下。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海上估计要太平一段时间,只一艘船应当也能顺利返航。” 十五个家兵,再有十五个水手,这么一船人放在海上,就算遇到海盗船,轻易也是不会输的。 何况罗陵岛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逃兵们十有八九会选择往岸上跑,谁敢在这时候乱碰商船啊? 陆俭既然敢来罗陵岛,就不会怕单独回程。 然而略略想了想,他开口道:“等回了合浦,可以让船留两日,到时候我把匠人找来,再带些粮草禽畜,也可以补一补岛上空虚。” 这就算是报酬了,也不让程曦的船空跑一趟。 第43章 程曦干脆应下:“那就先谢谢明德兄了。” 程曦也发现了,陆俭的态度正在逐渐转变,倒不是说明面上的,而是一些细节的改变。 比如说思虑越来越周全,有些需求不用提,他就能想在前面。 这就跟“有求必应”又有区别,加强了情感投资,还都是不动声色,潜移默化的,就像他们的关系在一步步加深,才有了更多的体贴和默契。 不过对于这些,程曦并不在意。 陆俭这人表现在再怎么温文,其思维都是极其功利化的,而且擅长隐忍,一般人根本不清楚他心底在想什么。 与其结盟不会吃亏,交心却很难,保持个君子之交,互惠互利就好。毕竟她的粮道还要靠陆俭,而对方的海路也需要她来扶持,两人没有切实的利益冲突,能保持关系稳定就好。 说着,她又叫来了李牛吩咐了两句。李牛早就知道自己的任务了,麻溜点头,又赶忙道:“头儿,我带兵也不差呢,到时别忘了给我留些人啊!” 如今李牛已经算是帮派元老了,自然要升为头目,掌管更多的船。 明明是收服降兵的关键时候,偏要他带船回去换防,严远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反倒成了教头。就跟吃了一筐酸橙一样,差点没把李牛的牙给酸倒了,真是羡慕嫉妒,不一而足。 程曦笑骂一句:“不派你派谁?赶紧滚回去,好好守着村子,换二郎过来打理。” 孙二郎是个进攻不足守成有余的,一时防备海贼侵袭还行,但是不如李牛那样能打能杀,震慑敌人。 而岛上进入了发展期,更需要孙二郎这个心细的前来主持事务。 李牛也就是抱怨一句,并没有抗命的意思,听到帮主这么重视自己,又乐呵了起来。 陆俭却看出了这个“老人”对“新人”的嫉妒,那个新收的刀客究竟是什么来路,怎么如此得程曦得重视?马上就要离开了,这事还是提前弄清楚更好。 既然观礼已经结束,陆俭不再逗留,告辞返回了寨里。进了小院,他就问道:“那重伤的情况如何了?” 陆三丁叹了口气:“还是不太好,刚醒过来,人还是浑浑噩噩的,有些气弱。” 陆俭想了想,还是道:“带我去看看。 伤者安排在了小院的后宅,之前昏迷的两人已经能下地了,这个重伤的依旧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陆俭让陆三丁守在门外,独自一人走到了床边,温声道:“可好些了?明日就能离岛了,上岸后我定延请名医给你治病。” 没想到家主会亲自来,还说要请名医给他看病,那家兵感动的呜咽出声,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陆俭一把按住了:“你现在伤重,切莫乱动。对了,你还记得之前遇袭时的情形吗?” 那人是真伤得不轻,躺在床上喘了半天,才挤出声音:“是个……厉害……刀客……吾等挡,挡不住……吹了哨,程,程帮主赶来……” 一句话磕磕绊绊说了半晌,却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陆俭皱了皱眉,三人如何被袭,又如何被救,他早就从赤旗帮和自己人嘴里听过几遍了。 唯一缺失的,只有程曦收服严远的过程。若他没有看错,严远绝非普通刀客,战力不弱,能力更是出众,一来就被程曦引为左膀右臂。 可是这样的人,怎么轻轻松松就投了赤旗帮呢?程曦这样谨慎的性子,又怎么可能随便让个外人担任要职? 一切都太古怪了,唯一可能知道其中秘辛的,只有眼前这人。 想了想,陆俭再次开口:“程帮主是如何击败那人的,你可有瞧见?” 那人艰难的摇了摇头:“小的……躺,躺在地上……没,没能……” “那声音呢?你可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陆俭追问。 “小的,痛,痛的很……没,没听清……”几句话已经让那伤者精疲力竭,嘴张合了半天,却没说出话,显然难以为继。 陆俭心头大感失望,看来这人当时就已经重伤,躺倒在地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难怪程曦那么干脆就把人给他送回来了,而非杀了灭口。 叹了口气,陆俭起身道:“也罢,你好好养病,若是想起什么,可以让人找我。” 说完他就想走,谁料身体还没转过来,就听床上又传来一阵迷茫而微弱的呢喃:“有,有谁,说了,说了……小姐?” 陆俭骤然止住了脚步,转身追问:“是谁说的?可还说了什么?” 然而这次,得到的只有思若游丝的喘息。 立在床边,陆俭皱眉沉思。本该是生死仇敌,见面却提及了“小姐”,不论说的是谁,应该都是两人的旧相识。这么说来,严远是不是也认识程曦,甚至跟他有从属关系?如此有本事的刀客,为何会流落在贼窝,难不成是为了保护什么人?他们口中的“小姐”,会不会就是程曦沦落在外的亲眷姊妹? 难怪会派严远看守女营,难怪程曦会说是个“误会”。 一时间,陆俭只觉豁然开朗,然而心头的好奇却也更甚。 程曦究竟是何出身?连一个“小姐”身边都有这么厉害的刀客守着,他的来历会简单吗?可是这般的来历,又怎会孤身一人在海上打拼呢?陆俭可以确信,程曦一直带在身边的几人都是不折不扣的渔民,他身边不应该也有几个似严远一般的厉害人物才对吗? 真是知道的越多,越是摸不清底细。回去之后,须得仔细查一查了! “头领,那些降兵已经带去休息了,今晚只给粥水,明日一早就拉出去站队。”安排好降兵,严远就回来禀报。 这也是他跟程曦商量好的,先把人饿几顿,再死命操练一番,就能挑出刺头和心思不定的。 能管教的就再熬一熬,不能的直接杀鸡儆猴,那些太弱的也换下来干杂役,剩下就是可用之才了。之后该操练操练,该提拔提拔,很快就能充实战力,等到孙二郎带着人回来,营地大体也能正常运行了。 程曦颔首:“最开始不用太复杂,就照我说的练站队,等筛选完了再正式操练。” 严远立刻点头。 练水兵和练步兵的操练是截然不同的,但是站队却是基础中的基础,尤其是程曦说的挺直腰板干站着的法子,真是又苦又累又没意思。 第57章 但凡能撑住的,都是合格的兵种,对于刚刚被震慑的降兵而言,可不是最好的法子吗? 然而这因势利导的手段还不算什么,真正让严远震撼的,还是那场“劝降”本身。 杀几个人容易,叠出一座尸山来,还能让人顶礼膜拜,是一般人能想到的吗?就算是严远带兵多年,经历过无数战事,自问也没有这等手段。 而小姐没带过兵,哪怕军门私下里教导再多,她也不过是个闺阁女子,几个月前根本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得是怎样的天赋,才能有这等老辣的手段?又该是如何的过往,才能磨练出如此刚强的心性?有时候,严远都不敢细想这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在钦佩之余,也难免生出了些懊恼和悔恨。若是他能早点接到人,事情会不会变得不同? 不过之前没做到的,现在必须想在前面了。飞快看了眼周围,严远突然压低了声音:“头领,当日属下不慎说错了话,那三个陆家私兵终归是隐患,要不要提前除去?” 骤然相见,他一时心神失守,在外人面前叫出了“小姐”。万一被在场三人听到,绝对会生出祸患!那些人可是陆家的私兵,而那个陆俭,他总觉得瞧不顺眼,太过虚伪,就算结盟也不能尽信。这样的秘密,岂能被人探知? 谁料程曦却摇了摇头:“不必多事。” 严远顿时急了:“就算那姓陆的猜不出头领的身份,也不能让他知道你是个女子啊!” 女子的身份,始终是个软肋。当初小姐说赤旗帮里有人知道,他就觉得不妙了,这种能动摇军心的大事,就该死死守着,怎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 “可我本就是个女子,就算能让旁人误以为是少年,又能瞒多久呢?”程曦反问。 刚见面也就罢了,三五年后还是这副少年人模样,没有喉结,长不出胡须,迟早会让人生疑的。 这可不是木兰从军的中原腹地,而是天气炎热的南海,有些事情藏都不好藏。何况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碰上了极端局面,必须利用女子的身份才能脱险,林家村有不少人都知道内情,可以说本来就是个难以守住的秘密。把所有希望压在这上面,才是不智。 严远哪想到她会如此回答,忍不住道:“若是小姐的身份被人知晓,说不定有多少人会心生歹念,别说是陆俭了,恐怕连手下都要夺权!这可是关乎性命……” 程曦抬手止住了他:“这些我都知道,然而就算我是个男人,别人就不会生出贪欲和野心了吗?御人之道在手腕和方法,也在如何笼络人心。况且我要为父亲洗去冤屈,终有一日要把身世昭告天下。” 她竟然有这样的打算!严远胸中突然生出了一股酸楚。 这是为父报仇,岂能不表明身份?世人皆知邱大将军唯有独女,并没有儿子啊。 然而沉默良久,他还是缓缓道:“能瞒,还是要瞒得久些。小姐兴许不知,世人是如何看女子的……” 刚见面时,他何尝没有生出过轻视,没有产生过疑虑。 自己尚且如此,其他人呢?恐怕会更加恶毒,更加凶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又岂是谁都能承受的? 程曦却笑了,笑容平静:“我知道,我也不曾怕过。”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军队本就是男人的天下,特种兵更是禁地中的禁地,以一个女性的身份踏足,面对的恶意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哪怕是以她“像个男孩”而自豪的父亲,在得知她入选海军陆战队后也态度大变。 他们都觉得她不该,不能,是争抢好胜,不自量力。就连她自己,也生过为什么不是男人的念头。 可是后来,她想明白了,她不是男人,天生就不是。 然而有些东西,并非是用性别决定的。若连自己没法接受自己,又要靠什么来击败那些成见和阻碍呢? 她是个女人,前世是,今生也是。只要是她选的,是她想要的,遍地荆棘又如何? 见严远神色,程曦难得放缓了神色,又补了句:“再说了,那三人也未必听到了你的话。以陆俭的脾性,跑去斩草除根反倒会让他生疑,还不如放着不管更好。” 本就是两可的事情,一动手岂不是坐实了?其实程曦也不觉得能瞒多久,连孙二郎都曾怀疑她跟邱大将军有关系,陆俭会不起疑吗?再加上突然冒出来的严远,猜到真相不过是时间问题。 与其操心这些,还不如闷头发展,完善制度建设,培养出一批彻底忠于自己的手下。大海本就是个秩序崩坏,道德失序的世界,在这里唯一管用的就是实力。 有了实力,就有说话的资本。 脱离于体制外的女山匪、女海盗,远比挣扎在体制内的女官、女将军要多,正是这道理。 这份坦荡,以及其后的缜密,让严远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他深知自己输给了这个小姑娘,不论是心念还是意志。许久后,他缓缓颔首:“都听头领安排。” 他能做的,也只有拼尽全力护上一把。就算满世皆敌,他也会站在小姐身后,绝不退开半步! …… 第二天一早,陆俭就站在了码头,与程曦拱手做别:“下此再来,贤弟这岛气象恐怕要大有不同了。” 他这番话说的发自肺腑,颇有些感慨之意,程曦也笑道:“下此相见,明德兄的船队应当也成气候了,我可要好生招待一番。对了,这岛上还不知能种些什么,要是明德兄发现了什么西洋来的种子,可别忘了派人送些来。” 居然还讨要种子,陆俭失笑:“贤弟可真是什么都不漏下。” “养这么一大家子人,当然要多想想法子嘛。”程曦笑道。 这话听起来像是拉拢,其实却并非玩笑。土豆、番薯、玉米、辣椒、西红柿这些作物,可都是因大航海时代才得以引进的。虽说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航海水平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但是找找看总没有错。 如果提前引进种植,可是金山一座。 陆俭自然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随意道:“我会留心的,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派人来寻我即可。如果陆家使什么手段,也还望贤弟告知一声。” 程曦正色道:“明德兄放心,只要罗陵岛还在我手中,就不会让他们妄为。” 这才是两人盟约的关键,如今自然也要重申。 陆俭对于程曦的信誉还是相当放心的,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登船启程。 站在船头,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陆俭心中轻轻一叹。 这人比他想的还要能沉得住气啊,竟然提都没提那三个伤者。 仅凭听来的只言片语,陆俭就知道那晚程曦和严远谈了些私密,若是谨慎些的,当场就该把人杀了,就算不好动手,事后也该故作歉意的问上一声,引得自己提高警惕,甚至亲手把人除掉,好让他安心。 第44章 可是程曦并没有如此,把人送了回来,一句也不过问,似乎真只是个误会罢了。 这是坦荡过人,还是信任自己,不怕机密被他探知呢?然而不论是哪种情况,都衬得自己像是个卑劣小人了。 陆俭自嘲的笑了笑,若是比气魄肚量,他还真是自愧不如。 就算拼了命离开陆家,他还是个陆家子,骨子里就带了虚伪卑劣,又哪里比得上那坦荡荡的将门虎子?不过该抓在手里的,他依旧不会放开,若无那些手段伎俩,又如何能有今日的他呢? 转身回了船舱,陆俭招来了陆三丁,低声吩咐道:“派人去打探打探李家人的口风,看能问出些什么。” 来时他是跟程曦同船的,自然不好乱打听。 但是这次回程,坐的可就是李家的船了,李牛瞧着就是个藏不住话的,岂能不趁机探探虚实? 陆三丁会意,立刻带着几个心腹上了甲板。都是并肩杀过敌的,又是大胜归来,攀个交情,闲扯几句还不是理所应当吗? 然而费尽心思的套了两天的话,最后也没套出什么。 陆三丁颇为无奈的回禀:“家主,李家人很是狡狯,从不说他们是如何认识程帮主的,也不说帮中规矩,只是吹嘘帮主大方,给赏给的痛快,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连怎么救的都不肯多谈。” 那李牛瞧着是个粗率的,口风却意外的紧,连带下面管的严严实实,哪怕他们是盟友,也没表现的太过亲近,这可是大大出乎了陆三丁的预料。 倒是他想的简单了,陆俭沉吟道:“那就先不别打听了。李牛这等心腹,怕是早就受了嘱托,程帮主还是有些御人术的。等回程换船时,再作计较吧。” 试探两句也就罢了,继续纠缠恐怕会惹得李牛生疑,到时候告到程曦那边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打探来的消息还是有些惊人,船上的李家人几乎人人拿到了赏赐,虽说只是几匹布,但其中意义非凡啊。看来程曦当初说的人人有赏并非虚言,只要能做到赏罚分明,何愁手下不拼死效命? 第58章 心中思绪万千,船却不会停下,转天就到了岸边。 还没等靠岸,远远瞧见了黑烟,李牛两眼圆睁,怒吼道:“是贼子上岸了,快些,咱们冲过!” 看着眼前忙成一片的甲板,陆俭微微皱起了眉头。没有那少年压阵,这群人真能挡住海贼的袭扰吗?赤旗帮的大营如今又是何情形呢? 那日在罗陵岛附近分道后,只花了两天工夫,船队就回到了虾子窝大营。 孙二郎吩咐所有船只卸货,开始安排布防。 这次要防御的,可不只有大营一处,而是整个东宁县海岸。孙二郎先派人逐村通知了那些赊贷米粮的村落,就说罗陵岛生乱,可能会有贼寇袭扰沿海。 这倒不是他故意要制造恐慌,而是程曦定下的策略。 一旦罗陵岛事毕,肯定会有大批海盗出逃,他们没钱没粮,必须尽快上岸掠取一定数量的钱财,再想法子安顿。东宁县距离罗陵岛实在太近了,很容易成为他们的攻击目标。这些赊贷米粮,抗拒盐税的村子,实质上已经算是赤旗帮在东宁的基本盘,岂能让别人祸祸了? 在通知各村的同时,还有大量渔船来到近海,监视敌情。他们一方面是瞭哨,另一方面也能诱敌。 一旦发现小规模的海盗,就想法把他们引到虾子窝附近。要知道虾子窝可是有私港的,营帐众多,营盘看起来并不坚固,还囤积了大量的物资,不正是最好的肥羊吗? 本就是求财的,面对这样的诱饵,海盗们哪能忍得住?他们猜不到的是,这看起来“虚弱”的大营其实长着獠牙,只要来犯的人不多,很轻松就能被扑灭。 如此一来,不但能减少流寇对于沿岸的袭扰,同时也能尽可能的歼灭敌人有生力量,打出赤旗帮的威风。 这是在官府都是摆设,自己实力又不够充足的情况下,能想出的最好法子了。 孙二郎别的可能不行,但是办起事来绝对一丝不苟。 到第三天,大营已做完了所有准备,当晚就有贼人逼近了海岸,只有一艘单桅船和两艘小渔船。巡哨的小船没有犹豫,立刻把这股贼寇引到了虾子窝的大营前。 响亮的锣声在营中回荡,孙二郎扶着刀对兵士们道:“帮主让吾等守卫大营,就是把赤旗帮的根基交予吾等。若是不想被贼人夺了粮草财货,甚至家中女眷,就必须拼死一搏,杀光敌人!只要杀敌,全队皆能记功,别把他们看成人,只当赏钱即可!” 这话激得下面帮众齐声高呼,在刺耳的示警声中,营门大开,三十人鱼贯而出,列阵在前。 此刻那群贼子已经停在了码头,一群持刀的海盗或是跳上码头,或是涉水登岸,贪婪的瞧着面前营寨。 那小头目高高举起了手上大刀:“兄弟们,这可是头肥羊!冲进去抢了金银女子,咱们再回海上逍遥!” 都是趁乱逃出来的,在海上飘了两天,胸中的畏惧早已化为怒火,谁不想出口恶气?听到头目这话,贼人们个个都像是发了疯一样冲了起来。 那寨子外只扎了条篱笆,瞧着就是守不住的,难怪里面的人都要出来防御。瞧瞧他们拿的都是什么,连枝杈都没砍干净的长长树枝,打鱼用的鱼叉,前面还有举着门板的,这有什么可怕的?胸中恶念疯涨,他们啸叫着扑了上去。 下一刻,这群人就像是撞在了巨岩上的小小浪花,被结结实实挡了下来。 带叶子的长枝一旦挥舞,就是绿影一片,砍又砍不完,挨又挨不得,还没等人招架住,跟着的长枪就是当胸一下!好不容易躲开了树枝,想从侧面围住,三叉的鱼叉就架住了兵刃,没别的了,还是当胸一枪。 这还不算完,后面居然还有投短矛的,又狠又准,一下就能扎得人透心凉。 那小头目都被打懵了,这他娘的不是个私港吗,怎么如此厉害?别是官兵假扮的吧?不对,官兵都不可能有着本事啊,他难不成遇到邱大将军还魂了? 眼瞅着手下一个照面就倒了一半,那人扛不住了,仓皇叫道:“先撤!咱们先回船上去!” 然而此刻,哪还有船可回?在双方激战时,埋伏在附近的水手已经潜到了贼船边上,悄无声息的攀了上去。 这伙海盗拼了命攻打营寨,船上还能留几个?三下五除二就给搞定了,几人也不停留,直接扬帆就开出了港。 等到那头目带着人掉头逃窜时,才发现码头空荡荡的,别说单桅船了,连小渔船都没了!而他们背后,已经响起了鼓声,随着战鼓隆隆,三个毫发无伤的小队,举着手里的兵器围了上来…… 站在望楼上,孙二郎呼出了口气。这阵法用起来简直比船上还要厉害啊,阵型可收可放,攻击有近有远,若是再来两个持弓弩的,还不知能打出怎样的场面呢。 难怪帮主让他们勤练不休,一刻也不能懈怠。有了这样的强兵守着,莫说是三四十个贼人了,就是来上百个,也是能守住的啊! 孙二郎还在盘算,下面兵士已经欢呼了起来。 都是海边渔民,谁不恨这些烧杀抢掠的贼子?更别说曾遭过难的帮众,就差给这群贼子戳成马蜂窝了。 这次真的一个活口都没留,哪怕投降也没用。等到外面再也没有能喘气的敌人后,营门大开,杂役们跑了出来,搬尸体的搬尸体,捡兵器的捡兵器。孙二郎也下了望塔,来到这群得胜而归的兵士面前。 “孙头儿,我刚刚可是杀了三个!” “李六你别瞎叫唤,要是没我在前面挡着,哪有你的功劳?” “哈哈哈老哥莫急啊,咱们这不是一队的嘛,功劳肯定也有你的……” 有人邀功,有人炫耀,还有人大笑不止。三十对四十五,一人未伤,敌人全灭,谁又能按捺的住呢? 孙二郎也笑了,提高了声音道:“尔等都是好样的,没有辜负帮主的期盼,皆有赏!” 众人立刻欢呼起来。 孙二郎却压了压手:“不过别高兴的太早,还不知有多少贼人在海上飘着呢,只胜一场又算得了什么?不可懈怠,不可马虎,等帮主得胜而归,才是咱们赤旗帮扬眉吐气的时候。” 这话顿时让那群兵士安静了下来,突然有人举起了手中长矛:“赤旗帮万胜!” 这一声,像是勾动了心底压抑了许久的东西,所有人都举起兵刃大吼起来:“赤旗帮万胜!赤旗帮万胜!” 听着这一声声嘹亮的叫声,瞧着这一张张坚定的面孔,孙二郎高高也举起了长刀:“赤旗帮万胜!” 一场大胜,一日欢腾,然而到了第二天,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这次来的竟然是三艘船,也不是瞭哨大意,实在是对方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引都引不开,直奔虾子窝而来。 “这便是传闻中的赤旗帮?”船头上,一个黑脸壮汉问道。 身边那弓着腰的老者赶忙道:“正是!老儿之前来过,他们可有钱了,有不少村子都拿了他们的米粮呢!若是头领能占下来,肯定也能称霸一方。” 这马屁拍的不怎么样,却让那大汉呵呵笑了起来。 他是前天才从罗陵岛逃出来的,没被青凤帮拦住,还带了三条船,怎么说都是一支不差的队伍了。就是走的匆忙,急需补充物资,这才选了处村落来打。 谁料对方竟然直接就降了,还说知道一个运粮的船帮,就在沿岸。他们曾经卖过女子,知道那地方。 这岂不是又有女人,又有钱粮?对于稳定人心可是太管用了,那匪首二话不说,把那唯唯诺诺的老头抓上了船,沿着海岸摸了过来,结果只花了一天半,就找到了地方。 两眼放光瞧着远处的大营,那头领舔了舔唇:“若是能打下来,少不得你的好处。” 王老五赶忙躬身,其实他也没指望多要,只要能保住村子,再捞点钱,把卖出去的女人拿回来就行。 赤旗帮欺人太甚啊,现在碰上更强的,还不是要倒霉。啧啧,这世道就是如此,也别怪旁人了。 三艘船,还是逃难挤上了不少人的三艘海盗船,自然给孙二郎等人带来了压力。原本安排的小队全部压上不说,还添了一支预备队,在寨内死守。 毕竟敌人太多的话,有可能会避开正面队伍,直接攻打寨子,倒时没人防守,可就糟糕了。 “坚持住!只要敌人损兵太多,就会逃窜,不可能恋战的!咱们只要守住,就能等帮主得胜归来!都给我顶住了!” 鼓气的口号一遍遍喊着,恶战却依旧是恶战,看着下面四面开花的战场,饶是孙二郎也背心发凉,一手是汗。 到底要不要派人偷袭贼船?要是船被抢了,这群海盗会不会自觉没了退路,杀的更凶?可是若不抢船,敌人的攻势又实在太猛,他也不确定能不能坚持下来。 该怎么选?若是帮主在就好了! “船长!远处又来了一条船!”身边有人叫出了声。 孙二郎一惊,连忙抬头看去,真有一艘船张了满帆,风驰电掣向岸上冲来。不好!要是再添一波敌兵,他们可就危险了! 第59章 然而下一刻,孙二郎一怔,突然攥住栏杆,差点把身体探出了台子外面。 “不对,不是敌人!”孙二郎两眼赤红,叫了出来,“是咱们的船!帮主夺下罗陵岛了!!” 若是败了,一定是两艘船一起回来,或者一艘都不见。 现在只回来一艘,不正说明帮主已经拿下了罗陵岛,甚至都有余暇分兵了! 孙二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放声叫道:“兄弟们,咱们的船回来了,罗陵岛已经夺下,赤旗帮胜了!” 放声大叫的,从一人变成了两人,再变成三人,四人,无数人……他们齐声高呼,声震于野。 “罗陵岛惨败,赤旗帮万胜!” 远处督战的海盗头子被惊住了,这群人怎么知道罗陵岛惨败的事情?难不成赤旗帮也有掺和那晚的大战? 然而由不得他多想了,前方的营寨,身后的战船,同时响起了鼓声,两边声响一般无二,让人胆寒。 一瞬间就记起了那晚岛上的惨剧,别说是头领了,下面海盗们都慌了神,难不成背后也有敌人,是要断他们的后路?船若真被抢了,他们可怎么活? 这下可炸了锅,原本来杀的兴起的贼寇个个转身,没了命的往码头跑去,攻势顿时不复存在。而所有经受过训练的赤旗帮人都知道,这叫“溃败”,此刻不用严守阵势,杀上去就行! 另一阵更猛烈,更兴奋的杀喊声响了起来! 第45章 站在船头,陆俭失态的抓住了舷板,只觉一阵心悸。 之前李牛说要冲杀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要抢滩登岸,谁料那莽汉竟然直接驾船撞向了贼船。 下来就是战鼓雷动,接舷夺船,不只是李牛带人杀了上去,连海里也冒出人来,争抢着攻打另外两艘船。 这一举动,顿时引发了岸上的溃败,让人捏一把冷汗的攻防战转眼变做一边倒的屠杀。 那群贼子拼了命的往回赶,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船缓缓掉头,竟有不少人直接跳了海,想要游上船。 可是本来就受了伤,又是鏖战狂奔,早已力尽,哪怕是善水的海盗,也有不少游着游着就没了影子。 高声呼救的,凄惨悲鸣的,还有那些拼死顽抗的,短短滩涂,成了个血海修罗场。 陆俭是见过打仗的,那天趁夜突袭,更是曾面对过十倍于己的敌人。 然而真要说惨烈,却远远比不上今日的场面。 这可不是趁乱突袭,炸营扰敌,而是面对面的殊死搏杀。 以少胜多听起来简单,看着却让人心头巨震,难以自持。 赤旗帮竟然有此战力?这真是个由渔民组成,只建立了数月的船帮吗? 眼看大局已定,孙二郎这次倒是没下死手,在几个贼人头目相继阵亡,海盗们被杀破了胆后,就开始收拢降兵,让人大喊缴械不杀。 实在是敌人太多,万一逼得他们狗急跳墙,说不定反倒要折损人手。 而一旦跪地求饶,事情就简单了,一根麻绳就能扯起一串,是杀是饶都能从容处置。 等他搞定了降兵,之前离岸的船也开了回来。 李牛第一个跳下船,直接就找到了孙二郎,劈头就骂:“二郎你犹豫个什么?人都埋伏好了,还不赶紧夺船,扰乱敌人士气!等着人家消耗你的兵力吗?!” 孙二郎面上有些愧疚:“是我想岔了,害怕夺了船,逼得他们拼命。” “那就放走一艘啊,有了活路,贼人岂不是更乱?”李牛相当不屑的教训道。 孙二郎此刻也是想明白了,是他束手束脚延误了战局,险些惹出祸事。 若是李牛不来,虽说也能守住营寨,但是伤亡总是免不了的。 叹了口气,他问道:“是帮主派你回来的?” “嘿嘿,还是头儿精明,让我来换防。以后说不定还有多少贼匪呢,还是留我更靠得住些!”李牛得意洋洋道。 这话孙二郎是真没法反驳,李牛本就比他敢打敢拼,且跟帮主配合最多,很是学到了些本事。 缓缓颔首,孙二郎道:“那大营就拜托你了,还有这次敌人来的蹊跷,并非是瞭哨引来的,也得搞清楚了才好。” 李牛闻言一凛:“是得打听清楚了!” 都是刚从罗陵岛溃败的贼人,如何能知道他们的大营所在?肯定是有人透漏了风声啊,不找出来除掉,才是大麻烦呢。 正说着,陆俭带着家兵走了过来,李牛立刻打住了话头,对孙二郎介绍道:“二郎,这位陆公子你也认识,帮主说要送他回合浦。” 孙二郎点头:“这个好说,还请陆公子在营中休养一日,明天就能启程。” 只是两天,他们就缴获了四艘单桅船,抽一艘送人是绰绰有余的。 陆俭笑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两位头目不必心急,等处理完手头事务,再送我归家就行。” 这话说的客客气气,八面玲珑。孙二郎却深深看了陆俭一眼,果断摇头:“既然是帮主吩咐,岂能怠慢?陆公子不必担心,既然阿牛回来了,自然就有了人手。” 陆俭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那就拜托孙头目了。” 来了贵客,也就不方便在外面逗留了,孙、李二人陪着陆俭进了营寨,好生把客人和跟着的家兵都安排在了一处大帐中。 别的不说,位置是足够的偏,相当的僻静,好吃好喝安排上不说,还命人送了浴桶,可以让贵客解乏歇息。 面对着宾至如归的款待,陆俭还能说什么?微笑谢过便是。 等人都走了,陆三丁有些发愁:“家主,这些人是对咱们有戒心啊。如此严密看守,如何打探消息?” 陆俭神色却十分平静:“不急于一时。赤旗帮的根基在东宁县,只要派人详查,总会查出些端倪。咱们跟程曦帮主是友非敌,还是不要伤了和气。” 听到这话,陆三丁微微松了口气,又问道:“那死在船上的伤患呢?还要送下来安葬吗?” 之前重伤的那个,终究还是没有挨过海上跋涉,直接殒命了。原本他们是打算借着安葬此人的名头来打探消息的,现在倒是不好开口了。 陆俭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不必了,等再次开船,直接海葬即可。” 既然程曦都不问这三人的死活,他专门把重伤者已死的消息放出来,岂不是有了试探的嫌疑? 事已至此,还不如大大方方只当无事发生,免得惹人耻笑。 既然有了定夺,陆俭也不折腾了,自去洗漱用饭,就像个寻常客人一般住了下来。 另一边大帐中,李牛哼了一声:“我瞧着那姓陆的也没安好心!在船上时,就有陆家人想要打探帮主的事情,都让我给糊弄过去了。二郎就不该让他进大营,直接睡船上得了!” 孙二郎挑眉道:“既然是帮主安排,自然是有深意的,否则干吗还让你把人捎回来,直接等我们回到罗陵岛,再让人送他不就得了?” 李牛怔了怔:“也是啊,这是要显露咱们的实力?哎呀,那这一仗打的巧了,我看那群陆家人都老实了呢。” 这次可是实打实的以少胜多,光是人都杀了一半,还俘获了三条船,可不是打出了威风吗? “知道就好,人我会看住的,不会惹出麻烦。”孙二郎道。 说起来也是那陆公子大意了,李牛看着莽撞,其实很是奸猾,加之曾因嘴巴不牢吃过大亏,如今可是御下最严的一位船长,想从他嘴里套话才是痴心妄想。 帮主让李牛送人,也未尝没有反向试探的意思吧?不过现在这群人已不足为虑,好好派人看着就行,还是搞清楚敌人因何而来更重要。 孙二郎对下面兵士道:“派人去审讯俘虏,看他们是如何得知大营所在的?” …… 之前那群凶神恶煞的海盗们大举进攻时,王老五还庆幸自己选对了人,应该能捞到好处。 谁料打着打着,突然又从后面冒出了一条船,直接杀将过来。 王老五当时就觉得不妙,也不敢在甲板上瞎看了,赶紧藏回了舱里。 结果战战兢兢躲了半日,还没等他想好是趁乱逃了好,还是再等等看谁赢谁输好,就被人拽了出来。 瞧见那人一身的黑衣还系着红腰带,王老五的腰都软了,哭着道:“各位好汉,我也是被贼人掳来的,亏得你们杀了贼人,救了小老儿一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人劈头问道:“你可是王老五?” 嗯,他在找自己?难不成赤旗帮的人已经知道了贼人是他引来的?王老五浑身都哆嗦了起来,刚想说不是。 谁料对方已经冷笑道:“若不是,杀了就行!” 王老五一下就跪了:“好汉!好汉!小老儿正是王老五,是二王村的族老,也曾跟咱们赤旗帮有过交情,有话好说啊!” 见拿对了人,那人二话不说,把人捆了就走。 这次可没那么轻松了,王老五头上挂绳,两手捆得死紧,就跟条狗似的跌跌撞撞被牵进了大帐,一头惯在了两位船长面前。 第60章 李牛早就黑了脸,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你就是王老五?贼子好胆,竟然敢引海盗前来!” 王老五痛哭流涕:“头领冤枉啊,小老儿也是被人强拉来的,若是不从,一村老幼都要被屠,小老儿也没法子啊!” 李牛刀都出了鞘:“那群人能灭你村落,我赤旗帮就不能吗?!” 王老五吓得两腿一软,直接就尿了黄汤。孙二郎皱了皱眉:“先拖出砍了。” 这样的人,当然是不能留的,然而怎么处理后事,却让人发愁。 见那惨叫连连的老东西被拖了出去,李牛仍旧恨意难平:“一个族老都出来卖人的村子,能是什么好地方?给老子三十人,踏平了二王村!” 这年头,活不下去要买儿卖女的人不少,但是村中族老亲自主持,还一口气卖许多的,却着实罕见。 身为村中长者,不想着怎么让村人活下去,反倒把主意打到那些孤儿寡母身上,简直让人不齿! 然而这话却没引来复合,相反孙二郎眉头一皱,怒喝道:“李牛,你忘了帮规吗?!” 李牛一怔,汗突然就下来了。 他当然记得帮规,第一条就是未经帮主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攻打岸上村落,违者格杀勿论!那句“格杀勿论”中隐藏的杀机,他还牢牢记在心底呢。 赶忙退后一步,李牛躬身道:“老弟说的是,是兄弟我犯了糊涂,多谢提点。” 见他回了神,孙二郎这才道:“那罪魁杀就杀了,二王村要如何处置,还要看帮主的意思。还有这些俘虏,放在大营也不是个事儿,恐怕也要帮主处置。” 李牛缓过了劲,赶忙道:“降兵就带回岛上吧,你都不知道,之前帮主收服降兵时有多厉害!尸体都摞在船上,一把火烧个干净,那场面……啧啧,连我都觉得心惊啊!” 这吹捧没头没尾的,实在听不出啥名堂,孙二郎皱了皱眉:“帮主真的说不用带兵过去?” “不用,就是要人。修船的,盖房的,打鱼的,种地的,还有治病的大夫。对了,女营里的也要带去些,不过帮主说了,全凭自愿,不可用强。”李牛赶忙道。 这是要整治罗陵岛了吗?孙二郎也品出了些味道,点了点头:“其他我会想法子从三村抽调,就是女营有些麻烦,不知有多少女子肯去岛上?” “怕什么,有帮主在呢!”李牛倒是相当自信,“去问问不就好了!” …… “什么?公子打下了罗陵岛,还让吾等过去?”何灵听到传话一下就蹦了起来,“赶紧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一旁的婆子赶紧抓住了人:“傻丫头,那可是岛上!谁知道让咱们过去是干什么呢?到了岛上,逃都没处逃的!” 何灵哼了一声:“逃什么?真到了要逃的时候,逃出去又能如何?遇上恶人,逃到天边都没用!这天底下,只有公子能对吾等好,看看那帮规,看看你们怀里的娃娃,还想不明白吗?!” 这话让不少人都怔住了,是啊,天底下还能有比帮主更好的人吗?只让她们做活,不必给人暖床,孩子还能相互照看。 每天都吃得饱饱的,没人打骂羞辱,就算在娘家、婆家也未必能有这样的好日子啊。 而且真要大乱,在岸上就能逃吗?逃到别处就能活吗?说不定还是要被卖了,要被欺辱,要被当作牲口一般使唤。 一个二王村来的女子沉默了片刻,突然道:“我也跟去好了。” 她可还带着闺女呢! 这话就像滴入了池中的水,让人心中也掀起了涟漪。 “去就去吧,能吃饱饭就行。” “我家那死鬼也在岛上呢,得跟去瞧瞧!” “就是,反正有帮主在呢,总比落在别人手里好!” 瞧着越来越多的女子开口,何灵脸上的笑容也大了起来。 可不是这道理吗?只要对人好,就有人知道你的好!公子真是没说错呢! 待到第二日,陆俭等人上船时,码头已经备好了两条准备启航的船。 陆俭看了眼另一条船,问道:“这是去罗陵岛的,已经准备好了?” “正是,咱们还能同行一段路呢。帮主召唤,当然要早早去了!”那船长开开心心道。他原本是孙家船上的船副,如今能升任船长,正是高兴的时候呢。 这可真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啊。 自己当年回乡经商,是花了多长时间,多少心思,才能做到如此呢?陆俭看了看那船,又看了看还在有条不紊运转着的大营,笑了起来:“如此更好。” 程曦想让他看到的,他已经看到了。 有这么一位盟友,还用担心什么呢? 第46章 “这岛可真够大的。”站在山顶,看着下面被浓绿覆盖的地表,程曦轻轻呼出了口气。 这几天,她一直在勘察岛上环境。 罗陵岛面积相当不小,海盗们那可以容纳一两千人的寨子,其实也只占了小小一角,还有大片未曾开发的密林和山地。 这座岛地形并不平坦,东高西低,有山有河,面积恐怕都有三线城市一个区那么大了。 不过地形相当适合防御,唯有一个深水港和一个长滩可以登陆,其他都是陡峭的悬崖,船舶根本没法停靠,可谓易守难攻。 如果在山区再开辟出一个避难所,就算真遇上了大军压境,也能内撤避险。 不过这样的工事修筑起来就麻烦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搞定的。 想了想,程曦问道:“你看这岛能住多少人?” 严远想了想道:“五六千人应当还是可以自给自足的,不过头领真要在此大兴土木?” “为什么不呢?这可是个绝佳的藏身处。”程曦笑了。 有港口,距海岸线较远,不会轻易遇上官兵。岛上植被茂盛,意味着淡水资源十分丰富,还有地势差,可以在山上设置岗哨,监控附近海域。 更重要的是这个岛位置实在是太好了,想要从番禺、泉州这样的大港前往南洋诸国,很有可能途径此岛。 而想从安南、合浦前往番禺,这里也是必经之地。 难怪陆家会资助海盗占据此岛,论战略眼光当真是没话说。 严远却皱了皱眉:“此岛易守难攻不假,但是朝廷若真发兵,也难逃脱啊。毕竟只是个海岛,不是长远之地。” 这话也没错,当初邱大将军可是把沿海的岛屿给筛了一遍,不知杀了多少贼寇。 如果再遇上一个这样的名将,还真不好走脱。可是,还会有这样的将领吗? 程曦嘲讽一笑:“朝中又有谁在乎海疆归属?再说了,狡兔尚且有三窟呢,若不在海外设岛,东宁的大营便会不稳。” 严远闻言默然,是啊,如果朝廷真有人在乎海边的情形,又怎会轻易害了大将军,使得海上再生贼寇?而在岛上盘踞,的确能跟岸上的大营呼应,让官兵不敢轻易动手,达到相互拱卫的效果。 然而想了想,严远还是开口:“想要在岛上经营,也是需要钱财的。只靠经商,岂不被那陆公子所制?可若是不经商,难不成还要劫掠商船?” 建立一个能容纳四五千人的大城,需要的可不是一点点人力物力了。 如今岛上的库房还能有支撑些时日,终归不是长远之计。 可是现在赤旗帮仅有的产业就是粮道,极其依赖陆俭这个大粮商。将来对方也会开辟海上运粮的商队,那时候他们就被动了。而除了经商外,海上最来钱的还是劫掠。 程曦却摇了摇头:“谁说只能劫掠商船?” 严远一愣:“不劫商船,难道还要劫掠岸上?” 这可是犯大忌了啊,不是说赤旗帮不攻打岸上村落的吗? “当然是劫掠海盗啊。”程曦没让他再猜,直接给出了答案。 世上还有比黑吃黑更赚的吗?况且她想的是整治海疆,就必须打击其他海盗。等到自己的势力足够大了,就是代替官府收税,守护一方了。 历史上的大海盗,除了兼任海商之外,还具备维持秩序的职能。虽说路有点偏,但是这种秩序和安宁,应当也是邱大将军的心愿吧? 严远都呆住了,他哪能想到程曦竟然有这样的野心!可是打击海盗这个答案,对他而言却难以抗拒的。 当年军门做的不就是如此吗?如今朝廷没法治理海疆,还不如交给小姐更好! 只呆了一瞬,他就用力颔首:“若头领有此心思,属下必竭力相助!” 程曦笑了笑,随口问道:“你知道那些船帮内部的职司称呼吗?如今赤旗帮也要扩建,还是要先定下来才行。” 她是习惯了大副二副,舰队长之类的叫法,但是海盗们肯定不是这么叫的啊。 严远是邱大将军手下的兵,应该也知道些这方面的事情吧? 果不其然,严远立刻道:“船帮的大盗首……咳,大头领,一般被称作当家人、大老板或是大东家。下面分大股小股,掌十数艘船不等,也称旗主,然后才是领三四条船的大小头目。船上有掌舵的舵工,掌甲板的火长,掌财货的账房,剩下就是负责升降帆、划桨、抛锚的船工了。” 第61章 听到“大老板”这叫法,程曦险些失笑,想了想,她还是道:“那就叫东家好了,将来上岸了也不会叫错。下面设置几个旗主,每人负责一旗,旗帜就用鸟兽区别。同时在每条船上设置副职,协助船长处理各项事宜,一旦船长负伤身亡,大副可以顶替其位,主持船只。将来如果扩充新船,这些大副也可以晋升为新船长。” 这就有点像官兵中的副将了啊,严远暗自感叹,点头称是。 又看了眼远处银白的长滩,程曦吩咐一句:“之前密道直通的那片海滩,以后也要建屋设防,不能只做备用码头了。” 严远怔了怔:“那地方滩涂极长,礁石又多,船只未必能攻上岸。” 程曦挑了挑眉:“大船不行,小船难道还不行吗?若是再遇上青凤帮那样的打法,估计撑不了半个时辰就要沦陷了。”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然而海上又有几个能跟青凤帮一样疯,几十条小船就敢渡海攻岛? 应下之后,严远忍不住道:“那青凤帮,东家还当远着点才好,尤其是帮主沈凤!” 程曦挑眉:“沈凤我也见过,有什么需要防备的地方?” 严远可没想到那晚沈凤也到了,还跟程曦见了面,顿时紧张了起来:“沈凤其人鄙下无耻,举止更是不堪,绝不能被其所骗……” 程曦伸手打住:“等等,这人在你嘴里怎地变了个样?我听说沈凤有‘沈三刀’之称,是个杀人无数的恶徒啊。” 他这说法简直跟对方是个登徒子,会拐走自家小姐一样。 好歹人家也是个海上大豪啊,这防备的方向是不是有点偏? 严远没料到程曦连那人的匪号都听说了,憋了半天才低声道:“杀人无算倒是谈不上,青凤帮其实有急公好义的名头,很是得百姓称颂,因此军门当年才没追的太狠。这些年青凤帮壮大,也少不了他在其中斡旋。” 程曦听了,不由失笑:“倒是个有趣的人物。” 当日那场暗地里的较量,已经让她见识了他的厉害,其魅力果真非凡,是个能轻松就让人生出好感的人物。 对于自制力低下的人而言,恐怕确实难以招架吧? 不过越是这样的人,情商越是高明,算是个标准的机会主义者。 也就是说,不论自己是男是女,在他眼里应该都差不多,反倒比一些大男子主义爆棚的人好交流了。 没想到自己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程曦反倒一副兴趣盎然地模样,严远都急了:“小姐,不可被这贼子蒙蔽啊!” 程曦挑了挑眉:“怎么,怕我被勾搭走了?” 他当然是怕的,但是这么明明白白说出来,反倒让人没法接口,严远一时张口结舌。 程曦却沉下了脸:“大仇未报,岂能惦念儿女私情?是敌是友须看能否为我所用,不必理会其他。” 她现在局面何其凶险,走错一步就要赔上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哪有心思考虑这些风花雪月?因为观感生出厌恶或者偏好,才是最不智的选择。 这话说的平淡,却让严远心头一紧。 若是他没记错,小姐今年已有十七了,放在别家说不定已经嫁做人妇,现在却一身男装,在海上拼杀。 军门爱小姐有若掌珠,若是见到今日情形,又该如何做想呢? 心中五味杂陈,严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程曦却咦了声:“有船回来了。” 严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确实有一艘船徐徐驶来,船上悬着的红旗依稀可见。 是赤旗帮的船回来了! 几人立刻下山,朝着码头赶去。当来到码头时,船已经靠岸,一个小小身影当先跳了下来,一溜小跑冲上前来。 “公子!”要不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何灵说不定都扑到人怀里了。好险才在程曦面前站住了脚,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脸上的傻笑。 瞧着那张红扑扑满是兴奋的小脸,程曦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怎么来得这么快?” “公子说要女子,肯定是有要紧事的!吾等当然要快些来了!”何灵斩钉截铁道。 这话其实没有错,会让她们前来,就是为了安抚岛上的女子。 攻占罗陵岛已有数日了,她始终未曾开女营的门,也不曾放任何一个男子入内,只是让那些女子帮着做饭。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还是得找些人,告知她们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必再担惊受怕。 可受过严重暴力伤害的女人,对于男性会怀有恐惧,这个任务还是交给何灵这些女子更好。 “嗯,是有要事,回头我再跟你交代。”程曦吩咐一句,就转过头,看向走上前来行礼的新任船长,笑道,“李来,这次换你驾船了?” 李来立刻低头:“这段时间有两拨贼人攻打大营,缴获了四艘新船。小子得帮主提点,船长信赖,掌了一艘。” 李来原本就是李牛的心腹,当初进城救人时,他也是一个主力,能力相当出众。 对于这决定,程曦没什么异议,只道:“大营情况如何,可有伤亡?” “帮主教的阵势太厉害了,贼人皆不能敌,只有几个轻伤,没人战死!”李来立刻兴奋起来,“两次共杀敌八十二人,还抓了六十多个降兵,船长都命我带来了!” 程曦对于这战果并不吃惊,她教给这些人的可是大名鼎鼎的“鸳鸯阵”,这种战损比1:100的冷兵器世代最强阵法,别说是面对海贼了,就是装备更强的倭寇也只有被按在地上摩擦的份儿。 只要指挥得当,大营的安全性还是很高的。 然而胜负不奇怪,降兵的数量就有些奇怪了。程曦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多敌人,不是要你们控制诱敌数量了吗?” 李来知道帮主误会了,赶忙道:“并非是四船齐来的,之前一批是瞭哨引来的,但是后面三艘船百来人却是有人指路。两位头目已经抓出了元凶,正是之前卖过女子的二王村族老!那群海盗摸上了二王村,他们竟然卖了大营,想要陷吾等于死地!还请帮主指点,要如何对付这群恩将仇报的东西?!” 程曦尚未回答,跟在后面的严远心中就是“咯噔”一声,糟了! 位于东宁县的赤旗帮大营,他也曾听程曦说起过,更知道他们在东宁赊米收货的举动。 这当然是邀买人心,但是也会让一些村子不知敬畏,生出歹念。 就如这反叛的二王村,都已经威胁到大营存亡了,不杀的人头滚滚,如何能解帮众的心头之恨?可若真动手,之前的施恩就成了笑话,沿海诸村不会感念恩情,只会又惊又惧,生怕自己成为另一个二王村。 这种畏惧暂时可能会对赤旗帮有用,但是长久下去,以沿海为基业的谋划肯定会落空,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遭到反噬。 小姐果真还是想的太简单了,也许该早日放弃岸上大营,把几个村落搬到岛上。 只是作为核心的三村未必人人都肯入帮,到时进一步分裂,也是麻烦。 念头电转,严远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法,不由更急。程曦却沉思片刻,突然道:“那带路的族老呢?” 李来一愣,赶忙道:“孙头目已经杀了此獠,把人头悬在了营中。” 难道那人不该杀?可是不杀如何能服众? 李来有些惶恐,不知程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程曦却已经扭头对何灵道:“阿灵,女营里也有来自二王村的,你可听过村中情形?” 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到,何灵怔了怔,立刻答道:“听说过!这村子有几户势大,把持着村长之位。一旦村里有事,就用宗祠欺压别家,买儿卖女还是轻的,改嫁寡妇,盘剥渔获都是常有的事儿。如今遭了难,愈发不是个东西,据说卖人得来的钱都吞了大半呢!” 第47章 何灵的嘴皮子利索,飞快就讲明白的二王村的局势。 严远心头一动,这似乎可以做些文章啊!没等他想清楚,程曦已经开口:“这次可有二王村的女子前来?” 何灵用力点头:“有!公子,可要我找人来详细问问?” “不急,这事等会儿再办。”程曦拦住了跃跃欲试的小丫头,转头看向李来,“那些降兵可还在舱里?” “在,路上没死几个!”李来虽然不知道帮主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见他神色,就觉得这事不算什么,立刻放下了忐忑,说起了正事。 两天航程就能死上几个,看来这群俘虏的状态堪忧啊。 也是,小小船舱里塞了不少女子、船员,再放六十几号降兵,跟运奴船也没啥区别了,倒是个立威的好时候。 程曦转过头来:“阿远,把之前那群降兵带来,依计行事。” 怎么整治降兵,是早就商量好的,只是“阿远”这称呼让严远怔了怔。 当年军门不正是这么叫他吗?然而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没有表字,旁人想表示亲近,也只能这么叫了。 第62章 收敛住心思,严远拱手应命。 …… “这日子没法过了!”狭窄的棚屋中,有个人轻声骂道,“我瞧着赤旗帮的人也没把咱们当人看。什么操练站队,就是折磨人的!还是怕给咱们造反。” 这些天他们过得可是苦不堪言,每天就是往太阳下一站,不让乱动,还得挺胸收腹,站直了才行。 往往一站就是大半天,稍微动弹一下,就有人抽打喝骂。 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就是!那姓严的也不是个东西,我瞧着他才是内应,要不头领们怎么会稀里糊涂死了个干净?当初看他装模做样,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立刻有人附和,一同骂了起来。 有人却变了口风:“让我说,先装个样。等到拿到了兵刃,咱们再寻个时间夺船跑了,这么多人,能个个都心甘?到时候拉点人,上岸转一圈,再劫两条商船,不又是痛痛快快的逍遥日子?” “哥哥说的在理啊,就是咱们得小心点,别让他们瞧出了破绽……” 几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外面突然有人叫道:“都给我出来,东家要看你们操练!” 在这种贼窝说“东家”,指的是谁还用问吗? 不管心里怎么想,这群人都瞬间记起了那燃烧的尸船,没有片刻迟疑,所有人都连滚带爬跑了出来,立在了院中。 严远双手背负,冷冷看着这群汉子:“操练了这么久,你们也该知道规矩了。今日东家校阅,是要点兵的,何人能登船,何人只能当杂役,就看尔等表现了。” 居然这么快就练完了? 几个人立刻露出了喜意,偷偷用眼神交流起来。 只要好好表现,能登船了,还找不到逃跑的机会?等离了岛,可不就天高任鸟飞,谁能奈何他们! 各有各的心思,一群人挺胸叠肚,气势昂扬,跟着严远来到了码头。 然而当看清楚了码头景象时,所有人都是心头一凉。 怎么回事?怎么跪着这么多人?等等,那几个不是前些日趁乱逃出去的吗,竟然被抓回来了?这赤旗帮难不成手眼通了天吗? 所有的心气儿,这一刻都被杀了个干净,那高台上的身影,再次落在了眼中。 仍旧是如此俊美,仍旧是如此冰冷,只是瞧着,就让人双腿打颤,连大气也不敢喘。 似乎那双眼能看透他们心中所想,一旦发现有人不敬,就能让他们人头落地,尸骨无存。 之前密谋的几人已经怕到了极点,连头都不敢抬,只盼着能熬过这一遭。 然而求遍了满天神佛也没有用,那姓严的已经望了过来,冷冰冰叫道:“张狗儿,柳蛋儿,王小,三柱……” 他的点名还没结束,其中一个就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嚎道:“头领!头领我就是跟他们吹几句牛啊,没有作乱的意思,都是张狗儿这贼子心存不轨……” 张狗儿见事不秒,则大叫起来:“他们根本就没留咱们的打算,跑啊!赶紧夺船跑了!” 说着,他作势就要逃,哪料一把刀来的更快,当头劈下,血水哗的淌了一地。 严远连刀都没收,朝众人一指:“没掺和此事的,站着别动!” 若是几天前,张狗儿那一声可能真就引得降兵大乱,一哄而散了。 然而今天,除了极少数吓得坐倒在地,或是跪下求饶的,其他人都直挺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操练时抽在身上的荆条,让他们知道了听从命令的必要,而那群跪在高台边的海盗,则让他们知道逃跑没用处。 这些天虽说整日操练,但是他们吃的还算饱,也没人随意打骂,偶尔的抽打也是让他们站的直点,别偷懒耍滑。 因此就算有怨言,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跟张狗儿一样心存怨愤,密谋不轨。 大太阳下站个把时辰又算得了什么?能苦的过海上打鱼的日子吗?那些赤旗帮的人虽说严厉,却不像原来的头目一样随便打骂,更不会跟官老爷似的抢他们的血汗钱。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熬不过去的? 因此看着十几个人被那群如虎似狼的赤旗帮人拖出去,看着一个个求饶嚎哭的家伙被砍掉了脑袋,那些人也都没有动弹。 就在血流了满地,所有人都瑟瑟发抖时,站在高台上的人开了口:“这几日操练中,亦有几人能吃苦,能听令,全都升为队长,每人领十人小队。” 说着,他开始一一点名,那些被叫到名字的,都诧异的抬起了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然而当严远一个个把人叫出来,让他们站在自己身后时,一股欣喜直冲头顶。 帮主果真没骗他们!赤旗帮也不是要杀他们,真是在练兵,想要提拔可靠之人! 若是领了小队,是不是有朝一日也能登船,也能入帮,也能像那些汉子一般腰扎红带,从里到外透着股神气? 而台上之人,替他们解开了心底疑问。 程曦提高了音量,大声道:“这七位队长和七十降兵,自今日起转为预备队,只要勤练不懈,就可入我赤旗帮,在船上听用。剩下诸人转为杂役,若是勤恳做事,亦有入帮机会。我赤旗帮只要勇武之人,可信之人,不要奸猾鼠辈,尔等当牢记于心!” 这话若是方才说的,可能还有人阳奉阴违,但是现在十几个脑袋还滚在地上,谁不知他话里的分量?更重要的是,只要能吃得苦,好好听令,是真能被重用的啊!不必阿谀奉承,投人所好,只凭汗水就能换来的重用,能出人头地,谁还怕吃苦啊? 一直沉默畏惧,甚至还有些动摇的降兵队伍再次缓缓挺直了腰板。 没人知道该怎么欢呼,也没人敢于随便开口,但是他们的眼中,的的确确燃起了希望。 而这一场实打实的“下马威”,也落在了那群刚刚被俘的海盗眼里。 之前被俘,被抓上船,被送回了罗陵岛,他们还以为要没了活路,谁料看到的却是这么个场面。 若是不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们是不是也能活命? 又是逃难,又是乱战,又是被抓,连番几次的死里逃生又陷入死地,现在重新看到了希望,谁能不心生狂喜? 都是听命行事,都是被人驱驰,他们其实也不在乎指挥的是谁,用的是什么法子。只要能有条生路,能活命就行! 看着两边同时变了心气的降兵队伍,李来暗自感叹,船长果真说的不错啊,只有帮主才能这般轻松的收服人心。 连降兵都能制服,二王村那点儿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严远则看的更多,一旦经过这一遭磨练,出来的可都是能上阵的士兵,而非只能靠钱,靠女人才能笼络的贼寇了。 有了这样一支打磨出来的强军,平常的海盗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姐之前说的,果真不是空想,而是实打实的谋划。 若是再能平定沿海,扫除外患,还有何处去不得呢?也许有朝一日,赤旗帮壮大到无人能轻视,朝廷也会派人招抚吧?到时是不是就能为军门正名,为他雪恨了? 在船上窝了两天,就算好几个相熟的女子一起挤在屋里,王氏也觉得提心吊胆,生怕遇上贼人或是海难,更别说外面货舱里还关了那么多降兵,简直睡都睡不安稳。 好不容易靠了岸,她刚松了口气,就被何灵找了上来。 “帮主要寻我问话?”听到这话,王氏是真吓了一跳,脸色都有些发白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什么?何姑娘别是找错人了吧?” 何灵赶忙道:“帮主就是想问问二王村的事情,阿姐是二王村人,心思又清明,才来找你问话。” “可是……可是……”王氏结结巴巴半天,也没把这句话说完。她不过是个被卖的妇人,又知道些什么呢? 何灵见状笑道:“阿姐可是忘了,帮规里不让欺辱女子那条,都是帮主定的呢!咱们能有今日,也全是帮主的恩德,这样的人怎会可怕?再说帮主可俊了,不像那些大老粗,让人生厌!” 王氏听前两句还想点头,听到最后一句简直哭笑不得,这时候还谈什么俊不俊啊?这小丫头瞧着精明,也有犯傻的时候。 然而不得不承认,这番话让她心底的畏惧少了些,想了想,王氏还是小心问道:“那敢问何姑娘,帮主是想问些什么呢?” “唉,阿姐不知啊,二王村竟然有人想引贼寇攻打大营,说是要把你们抢回去呢。这才惹得帮主震怒,想要打听清楚,好好处置一番!”何灵面露怒色,恨恨说道。 王氏一怔,脸“唰”的一下就白了:“可是王老五那狗东西?!他卖了吾等还不甘心,还想再祸害旁人!妹妹,快带我去见帮主,我定把村中那些污糟说个明白!” 何灵要的就是这句,立刻带了王氏前往议事厅。 然而等到了地方,瞧见那群杀气腾腾的护卫,王氏不免又生出了畏惧,头也不敢抬,颤巍巍走进了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