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第1章 [gl百合] 《思凡gl》作者:尼可拉斯【完结】 文案: 十八岁的居觐,被师尊要求下山去。她虽不解为何,但谨遵师命。没想到山没下完,就遇见了英雄救美的大好机会。可这一救,剑一拔,手一伸,她就把自己牵扯进一件又一件身不由己的事情里。末了,她不得不在自己、情爱、侠义还有天下之间,做个难以抉择的抉择。 武侠,he,5月24日开始更新,每天上午11:30,19万字三稿已截稿。 好久不见。 内容标签: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居觐,白藏┃配角:卢亟,王子安┃其它: 一句话简介:遍历红尘,修行的是? 立意:侠之大者,到底是为什么? 第一章 师尊让十八岁的居觐下山去。 二月底的时候师尊这么说,十八年来对师尊言听计从的居觐也就收拾了行李,准备三月初下山去。临行前,师尊给了她不知算多还是算少的盘费,也给她问话、得到交待与叮嘱的机会。十八年来,大事上她从不知不听师尊的话为何物,此刻倒还知道问个为什么——年复一年在山中生活,虽然偶尔到山下市镇去,也不过是陪师尊一道去,权当多一双手拿东西,现在怎么忽然要她一个人下山去了? 师尊说她的武功修炼至此,已是在山中能做到的极限,需要下山去遍历红尘,才能打破关隘。否则不解七情六欲,就妄图以七情六欲为诀,必然要走火入魔。 说罢将门一关,自顾自回去睡觉了。居觐奉师尊如师尊,既非父母,遑论其他,因此即便第二天一早起来想着走之前去拜别师尊、却没找到人,不免遗憾,依然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反正师尊就是要她下山去,那她就下山去。 走了一天一夜,山下气候比终南山{1}上暖和,各样花朵都比山上开得盛大绚烂。居觐自幼隐居山中,年年岁岁看着这些花,年年岁岁都一样喜欢。她喜欢谷中的桃花,喜欢院外的海棠,喜欢坡头的梨花,喜欢坡底的樱花,喜欢湖边的荷花,喜欢山脊的杜鹃,甚至喜欢山林深处青碧的松针上黄色的松花与松花粉。哪怕师尊总是说这种花瓣如何入药、那种花粉如何服用,最易得到松花粉总是风一吹就落一地、黄澄澄的有时好难打扫,她还是喜欢。有一次师尊正与她一边打扫地上松花粉一边说松花酒如何做,她问了一句,好好的,植物是植物就好了,为何非要做酒做药? 师尊愣了愣,笑道,是啊,不必。 都说立春三候{2},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蜇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于她而言,都不及春天花开那样值得期待。 甚至,除了花,还有草木呀。松、柏、樟、桦、橡、榆、槐、杨,每一个都有独特的颜色、纹理、甚至香气,甚至依附其而生的苔藓。每年下山去采购的时候,市集上总有闲人问她,小姑娘,你年纪轻轻,住在山里,不觉得闷吗?她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有人这么问,当真是不厌其烦吗?她每次都回答,不。闲人又问怎么会不闷呢?她小时候还会解释解释,可闲人们总听不明白——也许这就是他们持续问了十几年的原因——末了,她长大了,再也不解释了。 她喜欢一个人在山里走,她认得路,甚至认得出熊罴和虎狼,给它们取了名字,也从不害怕。师尊说,那么你就下山去看看吧,看看红尘俗世里是否有你害怕的东西。 要是害怕呢?她问。 那就害怕,师尊说,然后想办法。想想怎么面对的办法,想想让你不害怕的办法。当然最好的不害怕的方法就是面对。 或者,我也可以吹笛子,她想,暂时不去想,就不会害怕。竹笛的笛声是她最喜欢的声音。此刻这竹笛挂在她腰间,随着主人的步伐轻轻晃动。而它的主人正在山间小路上不疾不徐地行走,风吹起玄色布衣的衣角,掠过黑色环首剑的金环。青布包的包袱挂在肩头,被调皮的春风掀起的发丝不住地往后飞过了小巧的耳朵,额上浓眉入鬓,一双大圆明亮的眼睛与平直的嘴唇竟挂着同样的笑意。 啊,是春天!居觐感觉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表达这句话。她想做自己以往在山里最喜欢做的事:站在高处吹笛子。 四下望去,前方不远处便有一块不知何年何月被苍天之力放置在此的大石,深青似苍,光滑如镜。她三步并两步,轻盈地跳了上去,正小心解下腰间的笛子、想着要吹一个什么曲子——招得来鸟的还是招不来的呢?——就听见西北方一阵金铁交击的打斗之声。 她自幼耳力过人。隔着树林,她能听见熊喘气的声音,头顶树枝上飞鸟振翅的细小响动更是瞒不过她。此刻隔着一大片桦树林,她能听见那边数人打斗,除兵器外,还兼有拳脚。有些人的拳脚功夫相当刚硬,打在树干上时,竟有树干碎裂之声。 足尖于石上一点,风中踏树干几步,转瞬之间,笛子还在她手中,人已经挂在桦树的枝桠上。 越过树枝与层层新绿,居觐看见有五人围着一人缠斗。那五人身着青色衣服,上面似乎绣着什么大块的黑色图案。五人身量不一,所使兵器也各有不同,有人用大刀,有人用剑,有人纯靠拳脚,背上背着大锤一对。虽然是五人围攻一人,但居觐未几便看出,这五人中,只有两人是敌人的对手。其中一人身形高壮,使一根铁棍;另一人则身形瘦削,使用一对带刺卜字拐。二人互相配合,棍扫拐刺,足以使得被围攻的女子左支右绌。 恰在此刻,那高壮之人跃至半空,铁棍便如疾雨一般落下。而瘦削之人立刻左右抢攻,意欲将敌人逼入铁棍的攻击圈。 电光火石间,居觐的手本已伸向剑柄,却听得当啷啷数声巨响——那被围住的女子,将手中的九节鞭奋力一甩,在身体两侧形成两个虎虎生风、锋利无比的圆,恰到好处地将敌人的攻势化解,甚至还差一点将高壮之人的肩膀划破。 那女子身着艳丽的青莲色{3}衣服,宽袍大袖,动作起来,如蝴蝶一般。然而等到翅膀收回,居觐看见女子一脸疲惫,那丹凤眼里只有忧虑和紧张,柳叶眉间全是细汗,正顺着直鼻梁流到鼻尖、滴在丹唇与下颌上。至于紫衣上的一道红痕,并非华丽的丝带,而是不知何处来的血迹。 那五人收拾整理,业已重新将女子围住,正欲再度发动攻势——瘦削的已经将尖刺对准了女子,高壮的又将铁棍舞了起来——锵得一声,居觐的剑锋已经杀到他们头顶。 一出剑,剑锋就如柳叶一般在铁棍和拐子尖儿上掠过,以勇猛和巧劲儿将正要使出杀招的二人生生赶退了几步,使剑人轻盈地落在紫衣女子身前,剑锋依然指着那五人。她自己面无表情,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五人都戴着黑漆漆的面具,如同他们衣服上绣的黑色乌鸦一样。 那高壮者的胸膛上下起伏,显然是刚才蓄力已极,霎时被打回,气息尚来不及调节。但即便如此,这家伙依然肌肉喷张,仿佛随时可以把衣服撑破。居觐倒也不怕他,她从不怕刚硬的外家功夫。师尊常说,她的剑法聪明灵巧有余,但对利害缺乏了解判断,这导致她对付外家功夫得心应手,却对变化多端、以内功推动招式变化的内家高手缺乏应对之道。 师尊的招式还不够变化吗?十六岁的她问道。师尊大笑道,为师固然有千般变化的八剑,哪及天下千万人能施展的变化那么多呢? 瘦削者的右手往后收,她看见了。灵猴一般的男子,看上去战斗力不及高壮者,但交手当时,她凌空看见对方一边后撤一边转动两臂,以那动作判断,如果她落地之后继续攻击对方,瘦削者至少有三种以上方法对付她,甚至还不止。 当然她没有继续攻击,她希望对方也不要继续攻击,哪怕她不知道这五个人为何要围攻这个女子。眼下七人面面相觑,周围鸦雀无声,只有风过树梢的响动像无聊观众的哈欠。她想自己也许应该说点什么,毕竟逼退对方要么用剑锋上的刀兵要么用言语上的刀兵,她不能一直这样站着。 身后女子的气息听来十分不稳,似乎已经体力不支,这也容不得她继续延宕下去。可她说什么呢?她从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这样的话。要是能像师尊那样就好了,一出手,就没人敢和师尊过第二招。 突然,瘦削者的面具后传来一声呼哨,仿佛是把哨子含在口腔里发出了声音。闷,但是清晰,而且短促。声音一响,那不外如是的三人立刻步调一致地上前攻击居觐,堪比她见过的木勺村里最听话的猎犬。 一刀一剑,一对铁锤。居觐往后退了半步,右脚扎实地踏在地上,先是向右转身躲开大刀凌空的劈砍,接着挥剑一撩,持刀的立刻呼痛倒下,刀也扔了,双手捂着腹部细长的伤口。那持剑的立刻从左侧舞着密密匝匝的剑花赶上来,正与右侧专砸脑壳的铁锤打了个配合。居觐趁势往后一倒,下盘虽不动如山,上身却柔软如缎,正好把两个人都让开。她右手持剑嚓嚓两下,正刺破用铁锤者的脚踝;左手则伸出双指,以极快的速度点在持剑者的手腕上:然后足下一点,自己向后一滑,趁机又站起来,依然立在紫衣女子的正前方。 第2章 用铁锤者与持剑者各自落在一边,一个站不起来,一个举不动剑——依居觐看来,这家伙还是不要练剑得好,基本功全是错的。 高壮与瘦削的二人,武功明显比这三个喽啰高出不少。居觐以为,他们本来是想用这三个人吸引居觐的注意力,以趁机攻杀紫衣女子;没想到三人太不是自己的对手,还没来得及出手计划就彻底失败。那高壮者显然大为不满,竟然立刻舞着铁棍追上来,比刚才出手攻击紫衣女子的棍法还要密还要猛,简直叫人眼花。居觐却丝毫不退,挺剑相抗,包铜棍头密如雹,剑锋便轻如竹叶,刹那间好似织就一张坚固的蓑衣,把冰雹尽数挡在外面。 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能与自己一战的非师尊的人,她其实有点开心,即便还来不及细想这种开心到底是为什么,是好还是坏。 突然间,她听见身后女子恶狠狠地喊了一声,“受死!”接着便看见九节鞭寒光凛凛的鞭头从自己的右下窜出,与正从高壮者身后悄悄冒出来的拐子尖打个正着。鞭头犹如灵蛇,竟然顺势一扭,螺旋着就要将拐子缠住。瘦削者立刻后撤,同时伸出另一只拐子——底座啪地打开,里面竟然飞出数支暗箭,逼迫居觐和紫衣女子向后翻身躲开。 等到站定,两人早已没了踪迹,居觐似乎听到两人的脚步声远去,但轻功不错,足音太轻,无处追踪——再说,穷寇莫追,何况还不是寇呢? 她收起剑,正要去看自己下山第一次行侠仗义所救的女子,就看着那紫衣女子靠在树干上,摇摇晃晃地吐了一口血,继而便晕了过去。 白藏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宽敞干燥的洞中,而居觐坐在门口看守,地上不但生了火,还挖了火塘。多年后想来,这当然是她和居觐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她一直认为居觐救她的命时没有说话,居觐说其实说了一句“醒醒”,奈何当时她已经晕过去了。于是在她的记忆里,她此生和居觐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 然后居觐走了过来,用一个竹节给她倒了水,又给了她一块烤好的肉,“兔子”。 她后来经常以此取笑居觐,原来你是叫兔子啊。但当时来不及想,发现自己又渴又饿的她只说了一句“谢谢”,就想坐起来吃。可是身上伤口实在太疼,她自己实在不能完成这重大任务,于是居觐又费了一番功夫,用一堆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干草原木,给她垫在背后,她方才勉强坐起来。 等她吃了喝了,喘过来气,这才整理好语言道:“这位...姑娘,承蒙救命之恩,敢问姑娘芳名是?” 白藏自己也觉得可笑,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这种话不带别的目的,真正只有感谢的目的。 “居觐。山居的居,觐见的觐。”居觐伺候完她就回去扒拉火塘里的篝火了,此刻也不过转过来看了一眼,又回去关注火。外面天色已暗,那红色的火光映在居觐的脸上,影影绰绰,竟然不太真实。 “哦。”白藏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似乎是身体的疼痛阻止了她往日张口就来的世故但不油滑的好话们倾泻而出,天性又不是个动辄会张口结结“你你我我”的人。正在要陷入尴尬的时刻,居觐又转了过来,手里是另一个竹节,盛着不知什么液体——离得远了,白藏没闻见味道。 “喝了吧,这是治内伤的草药。”居觐说着把竹节递到她手中。火光下汤药只一片墨黑,白藏倒是闻出来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是最普通的治伤草药无疑。 笑话,她白藏是什么人。她就是再喜欢离家出走,她也是懂医懂药的。 “谢谢。你——”她想问居觐从何处采来的草药,转念又明白人家能找到这洞,还挖出火塘,想必是惯于野外生活的行家,“不知道居觐姑娘是哪个门派、哪位前辈的弟子?” “我?”居觐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好像对于这个问题感到新奇,歪着脑袋遣词造句一阵,“无门无派。” “无门无派?”白藏诧异道,“那你的师傅是?” “我也不知道师尊的姓名是什么,”居觐笑道,“从小我和她一块儿过活,她从未说过,就是下山去市集,也没有人知道师尊的姓名。我也不知道。” 白藏目瞪口呆,居然像个——按往日和以后的她看来——痴儿似地问道:“那你没问过?” 这下目瞪口呆的是居觐,“问过,师尊说不知道也不碍事,我就没再问了。” 看那大眼睛忽闪忽闪,白藏难得一次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属多余。 “罢了...居觐姑娘,我睡了多久了?”总算想起不多余的问题。 “两日了,头一日你一直发烧。在桦树林那儿,我见你晕倒又受伤,就先把你背到这儿来。许多年前我曾与师尊在此避雨,想不到还是如此好地方。”说着,居觐还环视一圈,仿佛对洞窟颇为满意一般,“我把你放下,检查了你身上衣服没有破口,可见并无外伤,但看样子内伤很重,于是就出去给你采药回来,挤出汁水,将就喝了。你现在醒了,看来伤势并不严重。顺便,白天出去打猎,就给你把你扔在树林边的包袱拿回来了。” 白藏顺居觐的手看去,发现自己那大红色的包袱好好地挂在石壁上,心里霎时涌起种种情绪——但最后都被更理性的小心谨慎给压了回去:“多谢!多谢!姑娘实在待我太好了,日后定当报答!”然而她看居觐的表情,似乎对这些话无动于衷,心里世故地添了愧疚,于是用右手撑地,就想起来。“我这就——” 奈何屁股还没离地,肋下霎时疼痛如锯,她又坐了回去。 居觐忙伸手扶她安顿好,“你身上的伤离能动怕是还有一段日子,先将养着吧。横竖这里很安全,没有人能找到,也没有野兽......” 野兽?她因疼痛而模糊的意识里想了想如果有野兽怎么办,之前逃进终南山时并未考虑这个问题,然而还没想到野兽除了狼还有什么,就因疼痛和虚弱,直接睡了过去。 由此,她可不能怪居觐说二人初遇时花嘴的白藏净说些不痛不痒的官话了,这时候,她已经算是认识居觐了,哪怕对居觐的认知,只停留在奇怪的名字上。 -------------------- 作者有话要说: {1}本文架构历史背景,但从地理特别是地名上将基本采用唐代地图。 {2}七十二候,出自《逸周书·时训解》 {3}实际上是一种紫色。 好久不见。 第二章 等到第二天晌午,太阳几乎照进洞里来的时候,白藏醒了。四下无人,篝火已熄,伸手过去依然能感受到热气,竹节还摆在地上,唯独不见居觐。白藏四下观察,看见墙上倒还挂着白色的兔皮——形态完整,白毛茸茸,若非见识了居觐的剑法,白藏简直要怀疑救她的是个老练的猎户。 想起那剑法,当真是精妙。当日,她挥了那一鞭将二人的杀招挡开之后,便越发没了力气;打死那三个没本事的,是没问题,可要对付那两个厉害的,她的确独木难支。那时候居觐就出现了,简直像是不知道哪里飞出来的鹰隼。那两剑看上去轻巧,实际上暗含强劲的力量,若无一番修为,绝不可能通过那两剑就把对方打退回去的、更何况是在对方招式正盛的中途。 这姑娘的剑真灵巧,白藏在脑海里描摹着居觐的招式,灵巧,有劲儿,并且几乎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敢——初生牛犊...... 她轻轻重复这四个字。从管闲事到半途遇袭,再到一路缠斗追打,一切都无从解释,被这个姑娘救了也是一样。没有师门,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自幼和师傅在一起,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会不会是某一个局的新一段?可若说这姑娘对自己有所图,能图什么?自己在这里内息紊乱动弹不得已经三天了,要有所图,除非是什么更大的阴谋,否则早就可以下手了;可若说更大的阴谋,那姑娘压根不像一个会有更大的阴谋的人,甚至不像会怀有阴谋的人。 那......? 她正在这儿没头没脑地想,那头脚步声就响起来了。那脚步声倒是很踏实,简直是毫无心机毫无想法地单纯至极的步伐。白藏转头望去,居觐进来了,左手拎着一只兔子,却不见弓箭什么的。 “你————”她克制不住好奇,开口问道,“用什么打的兔子?” 居觐见她醒了,早已露出一丝笑容;此刻更展露笑颜,然后伸出右手,“你看。” 白藏看去,竟然是一堆石子儿。 “你用石子儿打猎?” “是。”居觐笑着,把石子儿放进腰上的小口袋里。“就当是练功。” 她想了想,估摸着怎么都得用内力去打,但手上也要有点儿劲儿——顺势就把视线移向居觐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紧实,线条曼妙,那是舞剑的手,自然健康的美,却又不同于平常习武者尤其是男子的粗壮;纤柔,白皙,恰如女子,也不逊于任何人…… 第3章 白藏忽然觉得自己老毛病又要犯了,而面前的人未见得是适合的对象、时地更是统统错误,立刻转而问道:“那你是怎么打的?” 闻言,正在取兔子肉的居觐转过身来对着她,“就这样,夹在二指之间,或再用拇指捏住,想往何处打,就掷出去便是。” “用内力?” “自然,只是不大好把控,我也是练了很多年才能打得准的。起初只是打着好玩,师尊倒也没拦我,直到后来有一次用石子儿打瞎一只熊的眼睛、救了一个小孩之后,我才知道这也可以拿来打猎的。” 居觐放下麻利地处理干净的兔子,从腰后取下一条身上有黑色斑点的鱼,白藏从未见过这种鱼,“改打鱼了?” “是啊,不能老吃兔子,老吃兔子要生病{4}的。再说,这种鱼也很好吃。师尊喜欢,”居觐顿了顿,晶亮的眼睛望了一眼白藏,又躲开了,“我想你也会喜欢的。” 白藏虽然收到了那眼神,但眼下更关心“师尊”:“你师傅……你从小就和她生活在一起吗?”居觐“嗯”了一声,专注于穿鱼抹盐,并不回头,“没有亲人?” 居觐摇了摇头,“师尊说是我是山下一户人家的孤儿,还带我去看过我家的房子。说是房子,其实塌了一半。那村子也空了,都是一堆破房子。师尊说她是偶然路过此地,听见大火烧过的残垣里有婴儿的哭声,就找到了我。她曾四处打听,也没人知道那山中孤村叫什么名字,只好随意翻书,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白藏笑了:“随意翻书?取名字也这样随意?” “师尊说,名字不过给人叫的,寓意吉祥,也挡不了名字的主人作孽遭报应;听来卑贱,也不碍着真正敢为敢当的人大富大贵,不过一个名字罢了。”居觐道,没抬头,声音也谈不上抗议,只是陈述事实,专注于观察鱼烤得怎么样。 说得在理,白藏想,只是凡人一般不这么想。她身体上感觉舒服了些,就开始不着边际地思考居觐的师尊给她取名字的时候是不是在看哪朝的史书,否则为何取这样的名字?不防居觐忽然愣愣地开口问道:“你呢,你叫什么?” 白藏一愣,恍然发现这是居觐救自己以来,第一次问这个问题。照以前,她和居觐应该算有救命之恩,却至今才算是相识。 “我叫白藏。” “白——藏。”居觐轻轻重复她的名字,仿佛是在念什么成仙的咒语。 “白色的白,经藏的藏。”白藏的声音也随之变轻。 “那你……”居觐望了一眼忽然温柔的白藏,好像是被声音所吸引,好像这声音是咒语,白藏是妖精——刹那后又转过头望着火,倒像在是躲什么。 “嗯?”白藏不解,奈何不能动弹。 “你是何方人士、师承何人呢?” 白藏由是知道——哪怕暂时还不敢说确信——居觐的确对山下的红尘俗世,可谓一无所知了。 “我是太原府白家的女儿,家父白渊,家学倒不是武学,还是医家居多;若论武功,我师承无极派前任掌门何君盛,也是师傅座下的大弟子。” 居觐听完,只是“嗯”了一声。白藏以为她是无所了解,正要解释一番,又不知道如何避免吹嘘,居觐却又问了一句:“既然是前任掌门的大弟子,那你就是现任掌门咯?” 白藏一愣,没想到居觐还能抓住这一点,差点要结巴,“不、我不是,现任掌门是我师弟李毓。”又准备倒出一车话来解释为何,没想到居觐又不再问了,一心烤鱼。她看着居觐的背影,认真地想,这姑娘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亦或知道些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等她想明白,居觐转了过来,“吃鱼。”她只好又应好、又感谢、又被伺候着吃鱼。居觐不再接着问,只是说这鱼如何、因为二人在洞中遮风避雨所以不能做熏鱼要不然可以有多好吃,她便骑驴下坡,顺着居觐的话问这问那,问熏鱼的手段,使用的松柏,熏制的时间,等等。末了,当她的手上只剩下一串鱼骨时,她已有一个深刻的感悟:她再是喜欢浪迹天涯,四体虽勤、五谷虽分,上略知天文历书,下略知山川地理,也是世家小姐,始终十指不沾阳春水;而居觐,至少从现在看来,知道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善于许多自己不善于甚至压根没想过去学的东西。 两人凑巧了在这洞里,真真不知道是何种际遇。恰如—— 外面一声响雷,白藏立刻往洞外看去,见一片艳阳天,顷刻下起雨来;居觐倒面不改色也没回头看,只是淡然说了一句,“啊,这片云终于下下雨来了。”然后接过白藏手里的鱼骨串,拿去处理。 白藏忽然觉得自己过往的人生也许一直是待在洞里的{5}。 后来白藏想起来梳洗,却依然疼痛不已,居觐于是照顾她起立梳洗。她心中愧疚日增,同时觉得奇怪——何以并无外伤,移动却如此困难?又过了两日,身体渐渐好起来,便坐起打坐调息。调息结束,发现居觐正坐在一边看着她——也盘着腿,双手放在膝盖上,直挺着背,好像一只因好奇而观察人类、且无所畏惧的小兽。 就这么静静坐着不动,那双眼睛简直像漫漫星夜一样平静。 “你好些了吗?”居然开口说人话了。 “好一些,只是还是很难运气,一点点来吧。” “那天......” “嗯?” “你为何会被人追杀?那些人是谁?” 白藏长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 “哦。”居觐问完,似乎不觉得这是没用的答案,接受了就不再追问。白藏虽然谈不上疑,但也不能全信,反倒有了借此试探的心,于是解释道:“我这个人,照一般百姓说来,叫‘好管闲事’。那日我路过铁牛镇,见到有一群穿着青衣的怪人正在追杀一个带着家眷的男子,从镇子这头跑到那头。我问酒肆的老板,老板说是本镇上铁牛门的牛镇东一家子,手里还拿着他们家的传家宝,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素来不插手江湖上的冤家仇杀,但欺辱人家的妻子儿女,我就不能见死不救了。” “你和他们打起来了?” “是啊,就是这一群人。脸上戴黑面具,青衣上面绣黑乌鸦。那高的和那瘦子都在。我没把他们怎么样,那高个子当时没有出手,单是那瘦子和我过了两招,便退了。我也就走了。路过山下时,在官道路边的茶摊儿休息喝水,没想到没走几步就遇见他们俩来寻仇,而我当时——” 她猛然想起,当时自己本以为打过毫无问题,可等她想要提气运功,立刻就感到一阵剧痛,像有无数个细小的铁球堵在四肢百骸,运气仿佛先要带动着如有几百斤沉的身躯血脉。她一边打一边试图解开,但终究无力分心,只能边打边退,向山里逃——没想到越跑反而越严重,进入桦树林时,她已经强行运功到接近走火入魔。 当时要没有居觐,她的确横竖是个死。但——为什么?自己离练功的关隘还有一段距离,毕竟近来好玩,荒疏修习,怎么会突然滞涩至此? “当时?”居觐问。 “哦,我当时不知为何......”她将整个过程叙述一遍,“说起来,更像是中了毒。” “中毒?为什么会中毒?”居觐微微歪着脑袋,像是对自己此时兔子般乖巧毫无自知。 “因为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释。路边茶摊儿下毒,也不是什么难事。对方怀恨在心,跟踪报复,也不是不可能。”她的确也不是没遇见过。 但看居觐的表情,好像并不理解——对面的小兔子歪歪头,又摇摇头。 “这几天,你有回去看过吗?” “桦树林?去过。去给你拿过包袱。那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 “没有痕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连足迹都被雨洗刷没了。” 白藏只好摇头叹息。居觐问道:“你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吗?” “被人追杀?” “行侠仗义。” 居觐后来回忆,很认真地告诉白藏,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白藏笑。第一次见,就发现白藏笑得那样好看。白藏说你师尊不也经常笑吗?居觐说,师尊是师尊,你是你。 往后数日,居觐就照顾着白藏。起初她听白藏说自己如何五内块垒堵塞沉重如石、经脉之中如同灌了水银——她长这么大接触的人不多,严格说起来最熟悉的自然是师尊,师尊被市镇的百姓说成是“话多之人”,她现在觉得白藏比师尊还要话多,那些用词,那些描述,比师尊还丰富,滔滔不绝——便想要帮白藏采药煎药,没想到白藏又不肯。她虽不解,也不追问更不执着,只照顾白藏的日常起居。待好了一些,白藏才提出想出去走走,她就想搀扶白藏,没想到白藏立刻红着脸拒绝,她只好折了一根可靠的硬树枝给白藏。 两人缓步前行,在低地平缓处穿行。昨夜一阵风,吹落了不少花瓣,烂漫地铺了一地,几乎显得奢侈浪费。“慢点,”她对白藏说,白藏不解地“嗯”了一声,“当心滑。” 第4章 白藏似乎轻轻笑了,“这倒弄得我像个老妪。” 居觐想问白藏贵庚的问题几乎冲口而出,还好尚有难得的理智——包括师尊让她下山前告诉她的那些——便从师尊平日的言传身教里找了一句接话茬:“哪有这样貌美的老妪?” 她要知道这话的效果,大概就不会说了。然而她终归不知道,感觉到白藏快速地瞟了她一眼之后,她开始怀疑自己失言。可往日失言,师尊会直接告诉她,然后在往后的对话中再测试她是否学会了。刚才真的失言吗?她应该问白藏吗?还是应该—— “居少侠,”白藏忽然停步,居觐心里一惊,以为真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是真正的救命之恩。从当日在桦树林,到这些日子来在洞里,要没有你,也许我早就死了。大恩不言谢,还请你来日到太原府我家故地找我,白藏必有重谢。” 白藏说得认真,居觐听得也认真,像师尊教导过的那样,要认真看着对方的眼睛。听到这里,她觉得白藏说得都对,她唯一想说的就是她不要谢礼。 “后天,我便独自下山去,还请少侠——” “你走不动,”居觐认真道,“下不了山。就算是明天突然大大地恢复了,也不可能立刻恢复到可以一个人回去的地步。我虽然从来没有去过太原府,也知道它在终南山北边,你要么翻山,要么得到山下市镇去乘车骑马,你这样子,一个人去恐怕不行……” 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同样滔滔不绝的能力和支撑自己滔滔不绝的捷才,直说了这么多,完全不是以往的自己,难道被白藏给传染了?“你行动不便不说,”眼看要词穷了,快想啊!“那——追杀你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又是什么目的,你怎么好一个人去呢?” 她好不容易想到理由,神思回位,才发现白藏在笑着,嘴角和眼角都往上挑。后来她知道这表情就是师尊说的“风情万种”,或者“千娇百媚”。但那时候不知道,那时候只会看。 “哦,照少侠所言,倒是十分有理,只是我——”白藏还是笑着,但是把脸转过去了。居觐的理性想着怎么往下说,而感性只关注到白藏的笑容,二者合一,她的机灵从剑法转移到了说话上:“无妨,我护送你回去。” 她把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倒不是什么理性计算的结果。 白藏这下转过头来,嘴角笑容残留着,但眉眼间已是一片惊讶,“可、可是——” “我此番本是受师尊之命,下山去游历一番的。护送你也是顺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正好乐意。” 她想,这话倒说得不像自己了。是怎么说出来的?而白藏张着嘴,似乎笑也不是,叹也不是,她心中有些慌乱起来。可她从小也没见过多少次别人慌乱,自己对人更是绝少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师尊说不能慌、不能着急、不能露怯,可是…… “难道你不担心我是个坏蛋混账、杀人魔王?”白藏道,眉间还是那诧异,嘴角还是那笑。 “这和送你回家、救你性命有什么关系?” 这话冲口而出,倒是未经分毫思索。 第三天,日出之时,白藏的行动已经自如得多,两人收拾好了东西,用山泉水洗漱干净,缓缓地下山去了。路上路过了居觐当日想要吹笛的那块大石头,她忽然想对白藏说,自己吹笛子很好听,可又不知怎么地,觉得这话说不出口。 -------------------- 作者有话要说: {4}蛋白质中毒综合征,但此处显然是化用,不至于,得吃个几个月,全是兔子才行。 {5}洞穴寓言 第三章 白藏当然知道自己恐怕没办法一个人回去,也知道那些来历不明的青衣人说不定还在哪里等着自己,是不是碍着有个居觐在两说,但是万一再落单,那要宰了自己就非常容易了。 她都知道,但居觐于她而言也不能说就那么可靠。她白藏在旁人看来虽然多少是个相对于常人而言浪荡轻佻的人,但并非没有成算——此刻也不是没有更现实的考虑。她想了想,算了,退让给不得不继续心怀歉疚地让居觐陪她回去的解决办法。 幸好,居觐一直给她惊喜,无论是居觐的行,还是言。 多亏居觐的熟悉,下山的路她们走得又快又稳。日中到了山下的铁牛镇,再找之前的店家,一问才知道牛镇东一家还是被害了,一家八口无人生还,那日死也不给的传家之宝也被夺走。两人并无追查的意愿,歇过脚,便找了一架牛车往西北方去。 白藏站在路边,手里拿着被居觐精心削净的拐杖,努力装出一副不需要拐杖的样子——既不想丢人,也不想引人注意——问那牛车主人,可是去普化镇。主人说不是,只到玉山,老牛走不了这么远,“拉着粮又拉着人,走不动那么远啊!”白藏于是打趣二人并不沉,一边笑,一边就拿出碎银子给了老农。 结果走在路上,时不时地,居觐一步就跳下车去,快步跟着车走。老农在粮堆那头,看不见,更听不到居觐轻盈的脚步声。白藏见了好奇,“怎么下去了?上来啊。” “走走挺好。”居觐背着环首剑,长发用一根与其说是木簪不如说是树枝的小木棍盘在脑后,阔步走在牛车后简直是潇洒的,“再说了,我再轻,也好比几袋谷子。” 白藏忍不住笑了起来。 直走到黄昏{6},两人才到玉山镇,就地打尖休息。白藏坐了半天车,虽然有粮包依靠,依然觉得腰酸背痛。她问居觐是否觉得,居觐说不觉得,主要多在走路。 她想了想,“你今年多大了?” 从这段日子的观察看来,依居觐的性子,应该不会反感这个问题,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 “十八。”居觐取下剑放在自己的竹榻旁,又把替白藏拿的九节鞭放在她的枕边。 “十八,啊,十八。”她喃喃念道。 “怎么了?” “没什么。”居觐既然不在乎自己的年纪,自然也理解不了白藏心中发现自己比居觐大了整整十岁的感叹。难道我大了她十岁就比不上她了?虽然十八是好,可二十八也依然是壮年——我想这个干什么?可真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你不舒服吗?”居觐转过来问道。 “我?哦,没有,没有。” 那天晚上她入睡很快,毕竟整日赶路。然而半夜醒来,看见窗外月光照在侧卧在竹榻里的居觐的脸上。居觐的呼吸是如此平静,就像在洞中时一样,就像月光一样。 她用视线把居觐的轮廓描摹了一遍,带着好奇、怀疑、感叹和某种说不清楚的满足,再度沉沉睡去。 之后过玉山镇,过长流村,过牛驼村,过歪脖子沟——居觐感叹,还有这样的地名?白藏以前觉得没什么,居觐一说她倒笑了出来——整整一天半之后,越靠近普化镇,两人越是在大路上连驴车也找不到一架,只好徒步。走得慢了,便不能免于被雨水拦在半路。天空中乌云四合,白藏见居觐望天许久,便问道:“几时下?” “很快了。” “大不大?”她觉得自己简直把居觐当做能掐会算、善风角望气之术的方士。 “大。咱们赶紧找个地方避雨吧。” 未几,两人便在附近的一片残垣中找到一个尚未垮塌的庵堂{7},黑漆漆的,如同被大火烧过。居觐正想先进去看看再说,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二人没得选只好逃进去。前脚刚把整个身子挪进屋檐下,后脚大雨如注,直下成层层雨幕。 居觐犹在看雨,白藏回身想要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一抬眼就看见殿内离她不过丈余处一尊天王塑像的怒目。 “居觐,火折子在你那儿吗?” 居觐转过身来,旋即会意,从乱石堆中把残存一点蜡烛的烛台翻了出来。两人便由居觐举着烛台、在前小心开路,白藏跟在后面注意脚下,游历起这残破的佛殿来。 “这是?”一般是居觐问。 “释迦牟尼。”一般是白藏答。或者还有药师佛,还有阿弥陀佛,肩膀宽阔,端庄肃穆。又或者是龙台上的观音,骑狮的文殊,骑象的普贤,脸虽然唇上带须的男相,身姿却并侵略之气,甚至不像一般所见的平常男子,自然一股雍容之气,柔和浑圆,落落大方。 “为什么......”居觐举着烛台,站在白藏身旁,轻声自语。 白藏转过身去,“怎么?” 她也知道自己语调温柔,可谁看见那眼里映着火光的脸能不温柔? “为什么佛像都是这样子的呢?我看他们,如果说是喜,又像能立刻落下泪来;如果说是哭,又像是始终能笑。” 白藏望着菩萨的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就是慈悲。” “慈悲是这个意思吗?”居觐转过来看着她,“我从前只知道,慈悲就是怜悯他人的苦难。” “因为怜悯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所以悲哀;又因为想要指引苦难者出苦海,所以有笑颜。啊,你看那墙上?” 第5章 越过居觐的耳畔,她看见一面墙上全是镂空泥塑。她不信佛,但知道那些故事,于是从释迦牟尼的降生、出游、降魔、一直说到成道、说法、涅槃。一边还讲解上面所有的诸佛菩萨、天王力士、五百罗汉。居觐兴致勃勃地看,白藏兴致勃勃地说,末了道:“所以,众生苦,而佛陀能给他们一个解脱之道,以佛陀自己的经历作为证明” “解脱之道?”居觐说,“因为现世苦,就想求下一世不苦吗?” “是啊,”白藏望着居觐,“你不想吗?照佛陀所说,如是便能脱苦海啊。” 居觐低头笑了一下,道:“我觉得,为求解脱而修行,似乎并不是真正地在修行,只是在求解脱。佛不是要放下执着吗?求解脱不也是一种执着吗?” 白藏笑了,烛光此刻停在一个色彩已经剥离不少的飞天上,“是啊,是一种执着。但你不觉得有所执着也很快乐吗?” “我不知道,”居觐望向外面的雨,现在已经小了,“我还不知道执着是什么。” 白藏以为一个隐居在终南山里隐士的生活与言行是可以解释何为执着的,但她没问。她觉得这时候还不适合问,进一步就觉得自己的这些盘算似乎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可惜人在江湖,她也的确无法做到如此光明磊落。不是她不愿,而是她不能。如果肉身都不复存在,高尚似乎也失去了意义——至少目前如此,她还没有舍身饲虎的境界,何况虎也没有快饿死。 雨足足下了一夜,二人只好在破殿里将就了一夜。次日清晨回到官道上,再搭车往北行。今天坐着运货的大车,是往长安去的。她看居觐听说“去长安”时的表情,似有歆羡之色,以为居觐也想去。但问了之后,居觐说并不,“我只护送你回你家,你走哪里都可以。去长安也好,不去长安也罢,我没什么所谓。你要去吗?” “不,我们不用去。”她连忙说,“我们在快到商州的地方下就行了,那时候再去商州,然后从商州乘船去庐州,像我昨晚上跟你说的,去找我师叔。她也许知道怎么治我。不用着急回家,回家或许还没有能治我的人。” 居觐不疑,她心里也就宽松下来。去庐州找朱威姝不假,往年这个时候朱威姝专好去庐州喝酒,去年还约她一起,她应了,此行算是赴约。朱威姝治得了她也是对的,家里人治不了她基本是对的,但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 她就是不想回家。无论这一次离开的原因鸡毛蒜皮,亦或本质上是以前很多问题的累积,她就是不想回家,她要离开。白家多好啊,旁人会说。在她心里那是旁人才会得出的结论。她知道好,更知道那些对自己来说不够好,□□蜜糖的,谁知道谁啊。于是她再次离家,开始她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年三年的新的流浪。 她坚信她要找的一切可以在世上任何地方,就是不在家里。那必须是新的,完全属于她的崭新的东西。 如果去长安,倒没有离家更近,但离家里的铺子更近了。白家的药铺纵横天下,除了太原府的总号,长安的分号也是极大。光是伙计就有十来号人。她要是进城去,难免被谁给瞧见,再瞧见自己身体这样子,那以后的麻烦事就没玩没了了。何况长安那地方,人事杂乱,什么都有,没个清净。此刻她宁愿躲个清净,甚至为了这清净,不惜坐船到庐州去。 天下之大,她白藏却一直觉得江南更好。 货车全走官道,一路上时不时就要经过大小市镇。遇上路边赶集,这车主似乎也不着急,一边牵着马穿过人群,一边逛集。居觐这么多年和师尊只是在山下较近的几个镇子采购,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市集。她们师徒二人采购,主要采买的只是生活所需,而且镇里集上摊主所说的好东西,师尊全有更好的。居觐见得惯了,一不觉得自己需要,二也不觉得有多么好。那世界是那样小和重复,没有自然山川显得可爱。 甚至没有小老虎可爱。 但这市集不一样,这里有太多她没见过的东西。有人手里捏着面团似的东西,粗大但灵巧的手指左右一捏上下一点,就捏出各式各样的人物动物还有物件来!有人的摊上放着大量她没见过的瓜果,那白皮是什么瓜?那阵阵食物香气又是从何而来,啊,黄澄澄的是油饼?怎么那么香! 白藏还坐在车上,虽然也四下观看,但不像她那么好奇;居觐也知道,白藏早该对此习以为常,惊讶的只有自己。但白藏毕竟坐在车上,身体不适,大家正在缓缓往前走,她也不能自己跳下车去逛集,那样拖累了大家的步伐,更何况—— 她还有些害怕。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可以上去问问吗?人家会不会觉得她奇怪?别人也许未必真的觉得她怎么样,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这样觉得,自己也不是就这样觉得,可就是这不确定,让她觉得害怕。 就像曾经害怕熊,后来见惯了,甚至见证了熊的老死,也就不觉得可怕了。 一个卖发簪的摊前,有一位母亲带着一对儿女。男孩年纪尚小,只由母亲牵着手站在原地,仰望母亲与摊主讨价还价,也许并没听懂大人们在说什么。女孩则欣喜地拿起一个又一个发簪试戴,戴一个就给母亲看一个,好像巴不得插满头。母亲一边看一边笑,一边和摊主讲价。虽然是讲价,似乎摊主也因为春光而心情美好,一边还价,一边望着女孩微笑。 居觐正望着一家三口逐渐远去,似乎是父亲的男人过来了,这下不再有讲价的必要,父亲豪迈地出价把女儿喜欢的都买了下来,继而抱起小儿子,一家四口又喜笑颜开地去买油饼。 拖家带口,她见过,很多很多。快乐的,哀伤的,富有的,贫穷的,小镇市集上她也见过。但这是她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见到他们。 她是孤儿,这没错。她有师尊,这也没错。以前曾经有人问她,你师傅是不是就是你母亲?她说不是。长得不像,师尊比她厉害多了,她一点也不像师尊会有的孩子。而且她也从不觉得师尊是母亲。她长大了会回想,以前见到别人家的母亲待女儿的方式千百种,没有一种是师尊和她的样子。 市集上曾经有好事者打趣她,看着她长叹气摇摇头,没娘的孩子啊。她不觉得,她甚至抵触这种想法,也许是出于保护师尊的想法,即便不曾深究这里面的曲折。 现在忽然觉得拖家带口也挺好的。她路过此地,但不属于此地,烟火繁盛,她站在里面似乎是多余的。 有人对她说过红尘俗世的好,她只记下,并没信。有人见她不信,还一个劲儿地劝。真有那么好?她问,依旧带着抵触。师尊说,你自己去看看。 随着大车走,一直走到了近商州的名叫牧护关的小镇,商队还要往前赶路,她们就地休息,预备在镇上找个客店。镇子虽大,客店就两家,南头一个,北头一个。白藏说不如住北头这家,“顺眼。” “顺眼?”居觐问,“为什么?” “干净,清净。不惹人注目好些。” 二人要了房,由居觐上楼放了东西,又回到楼下准备吃饭。居觐坐着,还未学会抢着付账,也不会那一套在两人之间算账的复杂考量,更说不过白藏那张遇事便把“救命之恩”高高挂起的嘴,只好将点菜住店和付账的权力一概交给白藏掌握。她听见白藏点了好几个菜,好奇,就问白藏大概是多少钱。 “你难道又想——”白藏笑道。 “不不,我只是好奇。”她赶紧打断,简直怕了和白藏说钱的事。白藏甚至一度取笑她是怕了钱。 “住一晚吃两顿,三百文{8}。小镇子里,”白藏举起粗坯茶杯放在唇边,倒没有要喝的意思,“算是贵的。大概是近商州的缘故吧。” “三百文?”居觐诧异道,“这算贵的话,为什么我们搭车有时候还要给车夫散碎银子?” 白藏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那是因为这里是有所需、有所供,两厢情愿的事。但是车夫载我们一程,有所需,却不一定有所供。价钱不是买他拉我们和给牛马多吃草料黑豆的,而是买他的情愿。” 居觐眨了眨眼,“情愿竟然还可以买。” “能买就算好的啦,”白藏道,“能用铜臭解决问题,难道不比用刀枪还解决不了强?” 居觐又接着问了许多,这样的价钱,那样的价钱,白藏难得放松,乐得解释调侃,说居觐前日还在怕钱,怎么这时候就迎难而上了?居觐被调侃得脸红,正要反驳自己不是怕钱、只是出于好奇,忽然见白藏越过自己肩头的视线变了。她背对西面坐着,此时转过头去,不再晃眼的日光下,她看见好一群人走了进来。掌柜和小二忙不迭地上去招待,那群人却正眼儿也不瞧掌柜一眼,直勾勾地盯着居觐和白藏。十来号人的目光里,有怨恨,有怀疑,还有愤怒。 居觐后来知道,这种情况可以统称为,来者不善。 -------------------- 第6章 作者有话要说: {6}本文架空,交通时间一概不真实,随剧情需要更改。有些地名随便取的,或者是现行真实存在的地名。下文中出现的住店的细节、饭店的细节也一概如此。 {7}现陕西蓝田水陆庵,原为悟真寺北普陀蓝渚庵内的水陆殿。悟真寺始建于北朝,后寺毁仅存水陆殿。明代秦王朱怀卷奉水陆殿为家祠佛堂,改扩建为水陆庵。塑像三千七百余尊,是中国现存数量最多的彩塑群。——据维基百科。此处化用,即半废墟的状态和丰富的塑像同时存在。史上应不是如此。 {8}不具有任何参考价值的胡编乱造,与任何历史时期的价值都无关。 第四章 居觐作为习武之人,又受她师尊的影响,看到人的第一反应是看身材。她的理论齐全,缺乏的是实践。现下这一群人,她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为首的那个青年男子,身材魁梧,左右肩膀一样厚实,右臂的几块肌肉略略粗壮一些,一把大刀挂在腰间,可见是右手使刀、外家功夫扎实的硬汉。这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深色面皮,衣冠整齐,蓝绸衣服上是精细的万寿纹,加上一群人在后面跟着,怎么看都不是平民百姓。但他却面如土色,一脸疲惫,连发丝都挑出来几根,仿佛半个过关的伍子胥。 然而进店的时候,那男子一眼就看见了居觐和白藏,疲惫眼神里露出精光,死死盯着二人。居觐努力识别男子目光的含义,但她仅有的阅历不够她看明白男子目光中的怀疑与愤怒之下,还有一种情绪到底是什么。 在那男子背后,二十来号人多半都是这样的身材,只有三个紧跟在男子身后的中年男人不同些——精瘦,较矮,但是都带着刀——青年男子坐了,那三个再坐,之后才是后面的人四下散坐,还有人只留在外面站岗。尊卑秩序,一目了然。但居觐不免想,既然并非序齿,为首的男子必然比他的长辈还要尊贵,难道他是他们的师傅? 为首的男子依然盯着她们,同样不曾移开视线的还有那三个中年人。居觐感觉他们的眼神或是像熊熊燃烧的火,或是像冰冷锋利的钢,还有人似看非看、只不住地用眼角睨。 他们是谁?为何这样看着我们?她正要回头问白藏,就听见白藏好听的声音: “原来是王二少爷,许久不见,没想到会在此地相逢啊。” 话音未落,居觐便看见那眼神如烈火的粗壮中年人差点拍案而起、手里还握着自己的刀,而“王二少爷”用力摁住了那人。“是很久不见了。” 她听见身后的白藏此时顿了顿,发出那种张口想要说话、嘴唇已经微张却又半途收回去的细微屏息之声,“您看上去面色不太好。” “自然。” “不知您到此处所为何事?” “何事?”那王二少爷露出一丝苦笑,“大事。” “哦?”她听得出白藏似乎露出了笑容,那种独特的、轻微上扬的语调。 “前些日子,大哥被人暗害了。死在六十里外的落虎坡山林里。” 她看他的样子,那些话语就像是从撕扯仇敌的利齿牙缝里迸出来的。 “什么!”白藏惊诧道,她想白藏此刻的眉毛一定纠在一处,“大哥他——” “嘭!”刚才跃跃欲试的中年男子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白藏!你可知道——” 王二少爷又伸出手抓住那男子的手肘,冷冰冰地对着居觐和白藏说道,“大哥自颍州家中往东都去,去找子誉。过落虎坡时,路上遇轻功极高的强盗,正在行凶,随意伤人性命,便仗义出手,被强盗吸引到隐蔽无人之处,中伏而死。我们家的忠仆也几乎被残害殆尽,只有一人逃了出来,到官道上找到了还在后面的我,前来报丧。” 居觐听到这里,微微转过身体,心里倒生出不少对这王大少爷的钦佩。 “那凶手?” “凶手?哼,凶手不知所踪,轻功之高,连足迹也难找到。兄长身上的伤口,乃是后背一个菱形的戳口,和一剑穿喉。” 她又听见白藏在屏息了。 “还有,兄长的魏刀,也不知所踪。” 这话一出,沉默像灰尘一样落满了小店。居觐听见想要上菜的小二的脚步在厨房门口来来回回,犹疑畏惧。末了,是那个斜眼看人的男子开口,用略尖细的嗓音道:“白藏,高超的轻功,说起来很像你们无极派的若缺步啊。别说踏石踏木无痕,就是踏雪,也可以一步不留。至于那戳口.....” 居觐这时向后望去,见到散坐的后辈纷纷投来不忿的目光,像是有许多硕大的弓箭都拉开了,拉得很满,全都瞄准了两人的方向,而箭簇就在他们的眼睛里。这让她想起第一次遇见老虎的时候。 “袁叔!”王二少爷喝止道,“你不要说话。”然而转向她们,“白藏,你最近如何?” 白藏也苦笑了一声,“并不怎么好。我自家中出来,经过终南山时,被人伏击,也不知是什么人。现在还没好。” “哦?”王二少爷脸上的笑在居觐看来实在不怎么真切,她还听见后面有人悄悄说着“活该”,“那你身边这位是?” “在下居觐。当时路过,出手相救罢了。”她站起来拱手,看见众人的眼神在她身上游移,然后就看见了她靠在桌边的剑,尤其是王二少爷,他的眼神与自己的剑相接时,霎时灼热如刚从炉里抽出待打的铁条,然后又突然凉了下来。 “不知道少侠师从何人、是何门派?” “无门无派。” 她不喜欢重复回答这个问题,也知道下山之后这样的事恐怕是难免的。但她从未想过,这个回答此刻在这沉默的小店里,竟然可以这么响。 “门派真的很重要吗?” 入夜,两人洗漱完躺在各自的床上时,白藏听见居觐这么问道。 “是,也不是。”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未免让居觐有不恰当的认知,她只能说得模棱两可,“你觉得他们今天的反应很奇怪吗?” “也不是奇怪吧,我——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子。只是,我的确无门无派,我不知道我师尊叫什么,这是真的,为什么那群人的脸色都变了?” 白藏回想当时,也可以说是“脸色都变了”,是居觐不知内情,所以不理解。可她有必要解释吗?解释起来,是不是更加一团乱麻?但这里面她和居觐都牵扯在内,不管是不是故意有意还是无意的,嫌疑是存在的。不说,难道就不存在了? “今天.....”她从床上坐起来,盘着腿,居觐也坐了起来,两人面对面,一个睡东头的床一个睡西头那张,窗外已经看不见月亮,“是这样的。那个王二少爷,叫王子涛。是颍州王家长房的二儿子。你知道颍州王家吗?” 居觐说知道,师尊说过,是刀法世家。 “他背后那一群人,都是他家的仆人,那三个坐在他身边的,都是他那一房的老仆人。他们家但凡世代家仆,都教刀法,所以说家族也是家族,说门派也是门派。” “那他今天说的那个长兄是?” “是王家的大公子王子泠。那位公子,和他的弟弟不太一样。王子涛性子直,豪爽,重义气,也很强硬,有时候也很冲动,像牛似的。而王子泠呢,人如其名,气度宽大,温文尔雅,武功也高。江湖上多有赞誉,我想王家对他的寄望也很高吧,他父亲,他爷爷,都这样。” “所以?” “所以他现在居然被人害死了,王家一定会愤怒地追查凶手,一定要找到。” “那——” “而从王子涛和那位袁叔的描述来说,王子泠身上有两处大伤口,一个,是背后的菱形伤口,打穿胸膛,和脖子上的一剑穿喉。菱形伤口,你说像什么?” 她笑着,烛火摇曳,几乎能看见对面居觐惊讶的目光,那眼睛啊,其实不该那么亮。 “像我的鞭子的鞭头,是不是?而那剑伤......” 她忽然觉得不忍心。 居觐立刻反应过来:“所以他们怀疑是我们?可我们——” “是啊,他们是怀疑我们。轻功,步法,无极派的‘大成若缺’,都可以扣在我头上。再加上你来历不明,说自己无门无派,他们更要怀疑。” 眼看着居觐的表情变得更加疑惑,她连忙说:“但不能完全坐实就是我们。我们有嫌疑,但也不是十分大的嫌疑,所以你看,王子涛一直控制住众人,没有动手,也没有扣着我们不放,吃完饭就换了一家去住了。没事,你别担心。” “别担心”这三个字一说出口,她的心里忽然有一丝愧疚。若非和她在一块儿,也许居觐出来说自己无门无派也没什么问题,甚至压根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也许还没走这么远的路,还在终南山下的小镇子里四处游逛。虽然说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但...... 为今之计还是赶紧去庐州。 “既然如此,我大可和他们比试比试,让他们看看那行凶者的招式与我们不同,不就行了?”她听见居觐的话语,里面竟然一点怨气都没有,只是单纯的问。 第7章 哎呀,这颗心...... 于是她笑着回答道:“一来,你不知道对方的招式和我们的像不像,万一像呢?二来,王子涛身边的人,谁也不在场,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啊。” 居觐没有回话,她趁机道:“别想了,江湖上这样的事多了去了,王子涛刚刚死了亲哥哥,王家死了大公子,他们有气,是正常的。我们无须理会,赶紧去庐州才是。” 深夜。 白藏数着更夫敲击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已经是三更了。居觐想必已经睡熟,她却睡不着。她想着今天王子涛的话语与神色。她知道王子涛并没有多怀疑自己,犯不着。王子涛虽然不喜欢自己,但对自己有所了解,应该知道自己不可能对王家人、特别是王子泠不利。毕竟当初,在和人家的妹妹纠缠不清的时候,只有王子泠保持了放任的态度、站在支持王子安的幸福的角度去考虑,而其他人,都巴不得把白藏碎尸万段。 是居觐还不了解这些人情世故,所以没看出来,那时自己试图缓和气氛,问王子涛他妹妹子安何在、最近如何时,王子涛的怒气显然更遏制不住,甚至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来,说什么王子安近来在颍州家中安心修炼,心无旁骛,进展神速。她不好再说什么,转而请王子涛节哀,并且把致哀的意思一并带给王家上下,要是王子安来了,还请代为向王子安问候。王子涛点头,说那是自然。不过嘴上承认,心里大概并不那么认为,行动上更不会那么做。 居觐大概并没感受到那时候王子涛的神色才是极度直白的反感,就像当初只差啐自己一口一样。 但这没什么,当时率先放弃的人不是自己,也不是被逼迫的王子安,而是那个抵抗了一切压力的王子安。 咱们不合适,你说,你是不断迁徙的鸟,而我是一只猫头鹰。 夜深了,人的思绪容易流向漫漫情思,失去白日里已然疲倦的理性。她忽然想,如果说今天那几位叔叔把种种线索都事无巨细地告诉王子安,还说遇见了自己,王子安会怀疑自己吗? 你会吗? 两人在牧护关休息了两日,第三日方遇见一辆大车去商州。这两日里虽然都在镇上活动,却再不见王家人的身影。一问,才知道王家一早就往东都去了。白藏犹在思考去东都为何,居觐问为什么想这个——别无它意,她只是好奇白藏会如何思考一件自己压根不会去思考的事情——白藏却只笑笑,“是,没什么好想的,不想了。” 大车走得快,两人未及把肚子吃下去的红豆粥消化干净,黄昏时分就到了。次日清晨被不知谁家蒸的馒头的香味给叫醒,下楼一看,晨雾依稀,居觐发现这市镇竟然如此之大。她以前所习惯的镇子,无非一里见方,东市西坊,邻居们连彼此灶上灶灰的痕迹都认得出。站在主街上,南北东西一望,一眼尽收。而眼前这商州,就往北一看,那十字路口就有五六个! 她能把惊叹之声压制在喉咙里,却不能抑制心中的向往。白藏还在左顾右盼地寻找香味的来源,她双脚踏实、膝盖一弯,轻轻跃上人家房檐,举目望去,竟发现这城方圆十里有余!屋舍、田地、五层的佛塔、正拆下门板露出二楼栏杆的酒楼、高大粗壮的桂花树——好大的地方!里面该有多少的人,多少的事,多少的新奇,多少的从未见过的东西!天亮了,人们醒了,除了更夫,百工百技都会出现在街面上,他们的脚步,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气息,他们自己—— 她察觉不到脸上浮现了笑意,脑海里只剩下兴奋。直到白藏也出现在房顶上,递给她两个包在荷叶里蘸了些芝麻酱的馒头,她才反应过来,“哦!嗯,我……” 白藏只是笑笑,并不说话,两人就这么站在房顶上吃起早饭来。 “刚才看什么呢?”待得两人下来了,白藏方才问道。 “看商州城大。” “大吗,你觉得?” “我觉得大,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她声音低下去,感到难为情。难道这就是师尊让她下山来的目的吗?看到的大的地方,新的地方,然后感到难为情? “商州是挺大的,”白藏说,居觐仿佛感受到刚才白藏转过来看她的短短一瞥,“不过东都和长安更大。” 她本来想问“那该有多大”,但自觉是蠢话,去揣测是方圆二十里还是三十里似乎也很蠢,于是不再说话。 “有机会,我带你去东都看看。东都好玩的东西可多了,西域来的都有。” 她听见白藏用欢快的语调说着,然后似乎还想说“西域你”三个字,但是被咽回去了,更没有后面的“可知道”。 她其实想说,西域我知道。 “不过嘛,现在带你去买衣服。” 这下她猛地一转头,看见的是白藏一张笑脸,那双眼角上翘顾盼生姿的眼睛也正望着她,“什么?” “是啊,给你买衣服。你以前都是怎么穿衣服的,你师尊给你做的吗?” “是……” 白藏倒没有上下打量她,想必平时打量得也够了,“那改日见到你师尊,我一定要请教请教她老人家,武功精妙剑法高超也就罢了,何以连做衣服也这样好的手艺?” 居觐不知如何回答,脑海里想起的是师尊用长剑把挂在院子里的布匹裁开的样子。 “我说要给你买衣服,是因为见你就这么几套,怕旅途上磨坏了。商州是交通要道,南来北往旅多,又不是东都长安,东西好而不贵,不买白不买。再说了,我身上这些也要换一换。走吧,就在前边儿拐角!” 居觐要是知道白藏往日都是漫使钱财的主儿,此时应该说一句“你也知道好而不贵的好处了”;可是她一来不知道,二来白藏此刻自然地挽住了她的左臂,她大脑一时空白,只能傻愣愣地跟着走了。 直到进了绸缎庄、见了琳琅满目的七彩绫罗、被白藏拉着选这选那,她都不太清楚到底在发生什么。白藏自己选了秋香和藕荷,尤其要用后者来做一件和她身上的这件一模一样的,说天热了,浅些的颜色凉快;又给居觐选了花青与竹月,还要选荷茎绿和萱草黄,哪知道居觐这时候回过神来,说自己还是要玄色的。 白藏愣了愣。她见白藏微张的嘴,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没想到下一句白藏竟然转过来对喜不自胜的伙计说:“玄色,烟栗,黛色,灯草灰,百草霜,还有绀青,全都来!” 伙计笑得见牙不见眼,居觐这才想起来说:“这么多!如何穿得过来!” 白藏拿起柜台上的长木尺,挑起一块绀青的布料,道:“好不好看?” 居觐生来不会撒谎,“好看。” “那就行了。你师尊让你下山来游历红尘,这就是红尘!” 第五章 出得店门去——白藏又加了不少价钱,让店里以最快的速度给做出来——居觐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说道:“以前,师尊用剑裁布。” “什么??”这下换白藏惊讶了,“当真??” “是。”居觐说,心里回想着那画面,“师尊像你一样,喜欢绸缎,喜欢很亮的颜色。我记得她以前和我说,她喜欢那些夜里在月光下走还能被月光照得看出颜色的布料。” “可是用剑如何裁呢?”白藏望着她,眼神似有温度。 “她用竹竿支个架,把布料挂在院子里,然后挥舞佩剑就行了。” 白藏两眼望天想了想,“行也是行,就是想着……怎么说都很费事啊。” “师尊说她是懒。有一次,我问她,师尊,这是什么新的招式吗?她说不是,就是懒。” “也是。舞剑裁出来的布能做得这么好,你师尊实在不是凡人。” 白藏说着说着笑起来,居觐觉得那声音好听极了。她享受这好听,她就是说出来逗白藏笑的。照她自己看来,问那个问题的自己和觉得商州城大的自己没什么差别。但白藏的笑不一样。那笑声不一样。 两人出了绸缎庄,白藏显然心情不错,拉着她逛这逛那,一逛就是大半个上午,直到日中,两人才在一个茶摊儿歇脚。 居觐从来不知道还能这么逛,不过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城市,也觉得好玩、值得。眼下端着寡淡的茶水,她忽然想到点正紧事:“不过……” “嗯?” “往下……咱们是去码头吗?” 白藏似乎没有察觉她言语里的迟疑,“是。但是早上那会儿码头太忙,估计没人理会咱们。现在休息一阵再去,他们多半干完了上午的活儿,就有时间了。码头不大可能一到就有船能走,咱们可以等到衣服都做好,同时去置办些路上要用的东西,我再写一封信到家里去。咱们就可以走了。” 居觐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有点头和跟着走的份儿。从茶摊儿往码头走,一路的房子倒不如早上逛的市场那般漂亮。低矮的泥坯砖,突兀的木梁椽子,她却对这环境生出一种熟悉和亲切来——这不就是她熟悉的那些小镇的样子吗?这甚至是师尊带她去看的、捡到还是婴儿的她的那间破屋的样子。 第8章 “啊……”她不自觉地发出感叹之声。 “嗯?”白藏这下倒是及时发现了,“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很熟悉,这地方,就像以前我常见到的地方。” “常见到的地方?你以前住这样的房子吗?”白藏没有停下来,脚步却放缓了。 “没有,我以前……”她想形容得准确点,却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词,甚至怀疑自己形容的东西白藏从未见过——她是这样希望白藏能明白,她希求、渴望她的明白——眼前就出现了一幢现成的例子。 “我以前住这样的房子,和它差不多的。” 白藏笑了,“是吗?那可是好地方啊。毕竟,用青石打的砖盖的仓库最保险了。”接着也不理她的疑惑,拉着她的手从仓库旁走过,一直来到码头上。 也许是仓库真的太牢靠,也许是这一排建筑都很厚实,走过来居觐差一点被闹哄哄的码头吵得啥也听不见:有人在高声吆喝问现在可有箩夫,有人生怕对方听不见、便以更高的调门回答,有人在低声咒骂船户乱扔的垃圾又丢在了自家的地盘上,有人在啰里啰唆地和仓库主人讲价,还有好几群人都在吵架,吵的是什么一人一份的凭据核验不上、怀疑是走错了货、片刻后又发现要找的原来是另一个人。 就在她不知道应该看哪个方向听哪个声音时,回头躲避不及,差点被一个巨大的包袱撞在脑门上。她猛地向后一倒,不及看到前面的白藏,满眼只有黝黑精壮的箩夫,全是汗的脸上是疑惑而嫌弃的表情——你挡什么道? 她连忙道歉走开,虽然言语谦卑,身法却很好,右脚一点,身体一转,左脚一踏,整个人已经轻松地从不过五寸宽的码头边缘转了过去,连衣角都没碰到箩夫的包裹。 箩夫不曾回头看,倒是她回头看了看箩夫的脊背和肌肉,在一片嘈杂中听见箩夫吐口水的声音。这是她熟悉而陌生的人,熟悉的是躯壳,陌生的,也许是里面住的魂魄。 “怎么了?”白藏问。 她连忙转身赶上去。 白藏在码头上问了好几户船家,一要人家南下,二要人家情愿带人,三还要近期就走。大部分的船家都五大三粗的,她虽然不介意——她早和这样的人相处惯了,等到上船喝不上两次酒赌不了两次双陆这种人就得跪着叫她师傅——但怕腌臜了居觐。她是个□□湖,人家还是个年轻姑娘啊。 末了找到的那个船家,三天后出发{9},中途再换客船。她们趁机购置好了必需品,取了衣服,写了信——白藏一点儿也不想告诉居觐这是写信去从家里号上预支盘费的信,即便这是她用得毫无犹豫的特权——这才登船出发。 一上船,立刻有同船乘客眼见发现了居觐的兵器,上来拱手问候。白藏见那汉子相貌堂堂,面相看来不是什么居心叵测之徒,就将二人身份据实相告。那汉子对她有所耳闻,当然更知道太原白家的名声,“当年还多谢白大小姐家的药,危急时刻,一丸药救了在下的命啊!” “兄台这是说什么,治病救人、医家本分罢了。”白藏把拱手鞠躬的汉子扶起来,一道坐在船头闲话;渐渐发现这汉子气度宽广,也随之放松下来,“兄台此去何处?” “到汴州寻友人。近期江湖上有些乱,尤其是关中到东都,实在不宜久呆,我准备与朋友汇合之后,再往南去一些,至少到徐州去。” “有些乱?发生了什么事吗?” “白大小姐竟然不知道?” “我——实不相瞒,我刚下山,一路走的都是山路,对关中一带的事,还未有听闻。” 那汉子也不追问,“最近若论关中最大的事,莫过于崆峒派几乎举派南下,现在听说在东都一带活动。” “崆峒派?”白藏道,心中思索,眉头也随之皱起,“还是举派南下,难道掌门落灵子都出来了?为什么?” “落灵子和他的弟子们全都出来了,分散为数队,但都在关中。虽然避免了声势浩大,但人家发现一见到弟子后面居然就是掌门,再想想他们那个坏脾气,能不害怕吗?若有人问,他们就说,我们是南下来游历的!” “南下游历,谁信!难道别人还不知道他们下山都是有时候的?哪有这么多人一道下来的?” “正是此理了!再者说,江湖上谁不知道崆峒派是当今国舅爷关家的狗?好好地不在关家的陇右故地看家护院,跑到关中来干什么?南下游历?谁没和这群道士打过点交道?他们一向自诩崆峒山上风光绝佳人间仙境,怎么现在有空下山看看了?” “何况他们之前所谓的下山游历都是下山来寻衅报仇的。”她说,身体随之往前倾,“有传说他们到底为何下山来吗?” “传什么的都有,在下以为最可靠的,就是业书丢了的猜测。” “啊?”她一惊,眼珠子转了转,“那倒是,要真是无相业书丢了,自然举派下山寻找。可这要是找,难道还找广武子?” 那汉子摇摇头,“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广文子早都化灰投胎去了,谁知道广武子还在不在?再说,广文子当年去世时,也不见广武子上山重夺掌门之位,何必这么多年之后突然想起来去偷业书?” “说是这么个道理,但会不会是广武子的弟子呢?毕竟,”她两手一摊,“不是传说广文广武两位的弟子没有一人参透了无相业书吗?” “谁知道呢?”汉子耸耸肩,笑起来,“白大小姐你应该比在下清楚,那群道士,身上几两功夫不知道,嘴上向来自诩天下无敌。要在落灵子嘴里,少林的空性大师也打不过他。只要一日没有在众目睽睽底下输了,他就一日不会承认!在下多年前曾有一番奇遇,撞见神鼋岛的卢天园。神鼋岛的功夫实在邪门,跟抓不到的泥鳅一样。那卢家姑姑和落灵子过招,还没几招落灵子就显不出优势来了,二人大可打个平手。卢天园当时不欲再打,免得叫落灵子出乖露丑,伤了和气,那落灵子还不服,又不敢打,说出什么‘今日就让你三分’、什么‘君子不与女子’争之类的话来,叫人哭笑不得!我看在场众人,除了他自己的弟子,没有人不暗中取笑的!” “此事我有所耳闻,就是不知道这落灵子的脾气近年来可有改变?” 汉子笑起来,“白大小姐,这世上比顽固的家伙更可恶的是什么?”白藏摇头,汉子道,“自然是顽固的老家伙了!他落灵子本事长了多少没人知道,脾气可是越来越大,如今也混成了江湖上的前辈,怎么会改?他的脾气就是他的胡子,好看不好看见仁见智,他自己是一定要养着它的!” 两人一道大笑起来,白藏继续道:“不过说起来,从当年师兄弟二人决裂的结果来看,广文子一支虽然持有业书,却应该恰恰是内功不行的一支。” 汉子不解,问何以见得,“崆峒派立派以来,掌门之位只传大弟子,这是规矩。既然有此明文规矩,想必师兄弟们也不会争抢,掌门自然会专注教导大弟子,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除非,徒弟里另外有人,强到了与大师兄平分秋色的地步。” “哦——”汉子了然,“所以依白大小姐所言,广武子既然能出逃,无论原因为何,实力必不在广文子之下?” “我觉得是。而且你看,他出走,却并未带走无相业书。也许是带不走——” “也许是不需要。” 两人相视一笑,白藏又问:“兄台可知崆峒派近日还往何处去?” “这就不知道了,他们自不肯说真实的目的,若是找业书,也不会希望别人知道他们去哪里找的。” “这可等同于没头苍蝇,一点线索也没有啊。” “嗨,不关咱的事,那群臭道士!白大小姐来日若是遇见,绕着走便是!” 天色向晚,船到一处小码头靠岸过夜,汉子与船家去岸上采购,白藏与居觐留在船上看家。两人对着被夕阳映红的河水,一人望东,一人望西。忽然白藏听居觐问道:“难道江湖上,都是这样的事吗?” “哪样的事,崆峒派那样的?” “嗯,就是师兄弟不和…这样的事。” 她转过身去看着居觐,居觐也乖巧地转过来,二人面对着面,“是。还不少。你想听什么的?” 居觐与她一路走来,时常问些问题。她看得出,居觐对于女儿家的小玩意的好奇多半是快乐不掩藏的,对于官府、律令则没有什么好奇,对于江湖上与她相似的习武者的好奇则是犹豫的,为什么?她不知道。但她喜欢回答居觐的问题,她甚至发现居觐在这一问一答中日渐变得更加大方了,懂了,明白了,就知道怎么应对了。 好像第一次用剑的剑法天才一样。 “人一多,就有每个人不同的利益和想法,就会有争执。”和居觐解释,不同于和别人聊天,她总是考虑到居觐未必有相似的背景,也许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接近于一张白纸。“有的利益是有你就不能有我、独一份的东西。于是要争夺。争着争着就变成争锋相对了,就会分裂。除了崆峒派,这江湖上出了名的师兄弟闹分家闹出走的多着呢,比较有名的还有东都一带龙门派。” 第9章 “龙门派?” “对,龙门派,就在龙门山上伊水边,那片石窟,古代传下来的。有机会我们去看看。龙门派长居于龙门山,算是东都一带的大势力。他们奉开凿石窟的鲜卑皇室为圣,名字里都带个‘元’字作为纪念。本代掌门叫——” 她想了想那嘴上长了个硕大的痦子、留两撇鲇鱼似的胡子的男人的名字。竟然一时想不起来。装作君子实则强盗的人的名字竟然想不起来,装作强盗实则君子的人的名字她倒记得清清楚楚,也许她的记忆力比她本人要正直得多。 “叫韩元水,他还有个哥哥,叫韩元喜。两人有个师弟,叫岳元彬。多年前据说是这两兄弟合力排挤岳元彬,是嫁祸陷害,还是武力逼迫,众说纷纭,没人知道,导致岳元彬出走,离开了龙门派,从此不知所踪。那韩元水由此做了掌门,一直做到如今。” 她没见过岳元彬,只听人说过此人相貌堂堂,现如今想来,人也许的确是相由心生{10}的。 “那他和他的哥哥就没有矛盾?”居觐立刻问道。她笑了,此刻又如此机灵啦?假以时日,啊,假以时日居觐会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外人还不知道。也许有吧。但凡武林门派,若能立足江湖,必然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或武功绝技,或神兵利器。处理不好,这些东西总是要引起斗争的。” “没有例外?” “例外,也有吧。比如说……比如说咱们之前遇到的王家。”她调整自己的姿势,改为盘腿,又转转方向,不想居觐老盯着火红的夕阳看坏了眼睛,“王家老爷子,就是王子涛的爷爷,叫王正。王正从他的父亲王权那里继承来了一把宝刀,王权是个铸造师傅,一生功夫铸成此刀,就取名叫王刀,凭借自己的自己发明王家刀法和这把王刀,开创了他王家的事业。他还没死的时候,王正在刀法上就青出于蓝了,于是他把王刀重新熔了,一分为二,重铸了两把刀,一把留给自己,另一把给儿子。给自己的叫‘大刀’,传说因为刀身宽阔所以叫这个。给儿子的叫‘长刀’,顾名思义,刀身狭长。然而等到王权快死的时候,王正已经有个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个个都学了一手好刀法,怎么办?” 她两手一摊,肩膀一耸,望着居觐的眼睛。 “于是这父子俩又想了个办法,把大刀给熔了,变成又另寻上好材料,重铸了三把刀,取三家分晋的故事,以魏、赵、韩取名,分给三个孙子。” 居觐恍然大悟道:“所以那日在牧护关,王子涛说的魏刀——” “对,就是这里的。王家一再把自家的宝物分裂再分裂,保证每个继承人都有。现如今我想是不能再分了,三房就三把刀,三把刀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吧,再不会分了。再说了……” “嗯?”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好的做法,不势均力敌都不能等于不争,何况势均力敌的时候呢。” “那——”居觐似乎在思考下一个问题,而她期待着,不甘寂寞地期待着。 “你们无极派呢?” 居觐问得天真无邪,她哈哈大笑,虽然实在没有想到居觐会问这个:“我们?我们师兄弟之间没有这个问题。为什么?因为无极派的武学太复杂了太多了,玉册上的内功,人人可以读,人人可以练,你要练得出来,算你的本事。别的功夫,一生能专精一两样,已经算是不错。” 居觐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不斗,就是要东西多。” 这话说出来,就好像大石头砸进江水里,让白藏一时无言以对,而居觐继续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11}’,可什么是寡、什么是不均?照你说的,也许有很多人心中没有人之不均,只有我之多寡。人有我无不行,我有人无反倒可以?” 白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居觐的眼神清澈,但说的话,却实实在在地像是尖锐锋利的冰。 -------------------- 作者有话要说: {9}一般来说,“漕船的形状是圆短体阔,船底平浅,缺少窗户,载重量大”,多为短途使用。能一直“睡”那个船的只能是粮袋,人多了就不行。 {10}“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其实不能单纯解释为皮相,更应该是本相。我觉得解释为皮相是很世俗的理解。但现实中来观察,我等肉眼凡胎只能看到皮相,觉得也很在理,有的人是什么人都在那点面皮上和言行上展现了。 {11}《论语·季氏第十六篇》:“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第六章 两人乘船又转船,赶上丰水,一路走得又快又顺。这日已经是坐在大上许多的客船上。居觐镇日在船头呆着,或坐或立,两岸风光怎么都看不够。大小市镇,官道驿站,纤夫苦力,渔船扁舟,还有山林、飞鸟、走兽,她什么都想看,什么都喜欢看。白藏也陪着她,她问那是什么,白藏就告诉她是什么;再看到差不多的,她又问是不是之前的什么,白藏回答,她再问区别与联系,白藏依旧答:于她而言是大千世界,于白藏而言也许就不是了——至少她现在看得出来,白藏觉得挺无聊的。 是啊,对于白藏来说,马都是马,就是马而已。她也不是赵高,犯不着指鹿为马,才觉得马有意思。 但她不愿意看见白藏百无聊赖的样子。从前她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百无聊赖,她知道别人觉得无聊无趣的场景中有太多她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小时候,师尊天天要她能在各种情况下都怡然自得,结果渐渐长大后师尊开始觉得她的性子太平淡好静,开始要她下山来。她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就问,难道师尊觉得我这样不好吗? 不是,师尊说,但你这不是真的平静。 那什么是真的平静? 真的平静——她望着不断被船头划开的水,耳边回荡着师尊的声音——就像江水,鸭子划水,游鱼游水,不过一时留下波纹,过后自然合上,自然向东流去。 “人生固长恨,水固长东。”她喃喃念着,自觉一点儿也不像师尊说这话的语气。 白藏听见了,抬起头来看着她,“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她只好笑笑。不知为何,看见白藏的眼睛与笑意反而让她感到一阵心疼——她不明白,但是想做点什么,继而想起了腰间的笛子。 是啊,自从终南山中救下白藏,就再也没吹过笛子。她现在就可以吹,她现在不是为了自己而已,不是为了自己的畅快不是因为自己的心情,她是...... “我想——” 手还没有伸过去,船头方向就传来一阵吵闹人声。在平静的河道上显得异常喧哗。白藏的目光被吸引,她也随之转过头去,手悄悄从靠近笛子的位置上收回来,缓缓地回握成拳,心里那种隐约不明的痛感萦绕不散。 “臭不要脸的狗东西,给我滚出去{12}!!!”声音从一艘正向上游驶来的客船船舱里传来。这客船相当大,雕饰也十分华丽,罗帐紫绡,金粉银苏,舱口还立着一对大红烛,说是结婚用的船也有人信。可里面不断传出女子的叫骂之声,嘶哑而泼辣,全然不像有喜事的样子。 “滚!!!”伴随着又一声大喊,一个满脑袋横七竖八地插着好几样精致的金钗与步摇、脸上固有浓厚胭脂金粉却盖不住疲惫的女子走出船舱,怀里正抱着一个半开的结实木箱往船头走去。而她身边有个高她一头英俊男子,湖蓝的直裰与女子的朱砂长裙秋香窄袖衫活脱脱一对儿——两人的头发就更一对了,全是乱的。 “惜惜!惜惜!!” “给我滚开!你这天杀的含鸟猢狲!!厚颜无耻的直娘贼!!我把你这昧了良心的脏东西,我把你这——” 说着,这杏眼圆睁柳眉已折的女子,挣脱男子的拉扯,站在船头打开木箱就往河水里倒,呼呼啦啦,里面尽是珠宝头面。金叶银枝铜盘,扑通扑通全喂了滚滚江水。男子站在一旁,只看得又羞又气,满面通红,又不敢上去阻拦。待得一箱倒完,女子把箱子一掷,回身就要往船舱里走。男子立刻跳到船舱前拦住去路。 “惜惜!不能了!我、我、我再也不会了,你饶了我吧!惜惜!” “饶了你?!”女子怒道,“好哇,你还有脸让我饶了你!!你倒是说说,你这桩桩件件,我从何饶恕起?!” “惜惜!我、我只是、我是一时糊涂,我猪油蒙了心,我——” “啪!”女子甩手便是一个耳光,声音响亮得几乎在河面上回荡,“呸!!猪油蒙了心!!你哪儿用得着猪油哇,你就是一头猪!你个王八蛋,你哄我赎身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和那田有仪商量着把我折变卖了,做价万两白银,又是怎么说的?!好你个翟歆仁翟大少爷!!花天酒地一掷千金,你哄得赵干娘笑得眼褶子腚沟子里的陈年老油都淌出来,你哄得老娘为了当你的正房自掏腰包填了你的五千两白银的窟窿!!还没到汴州,你就把老娘又给卖了,里外里你挣好一笔雪花银啊!你读书人世家子做得好生意!!” 第10章 见过往船只上的人都看着,男子自觉无地自容,羞愧地低下头去;女子趁机就要把他推开,又要进舱去,男子看上去好大个子,竟然不能抵挡,一下跌坐在地。 等着男子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哭喊着“惜惜”,女子又走了出来,怀里抱着更大的箱子,往外拿一件扔一件,叮叮咚咚,落水的不是翡翠玉镯,就是珍珠项链,碧玉如天青,圆润如葡萄。男子见状更是害怕,眼里几乎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立刻抱住女子的腿,如丧考妣的哭喊起来。 “滚!你这下作黄子混账东西!”女子不为所动,站在原地,扔得更是洒脱大气,“老娘今天就要把你这藏起来的家私一并扔了!你打得如意算盘,借钱买,借钱逛窑子,借窑子娘儿们还债,再把窑子里的娘儿们转手卖!你算计得,老娘就扔得!你哭什么哭?!你们读书人,天地君亲师,窑子娘儿们你也哭得跪得?!老娘你哭得跪得卖得,你那天地君亲师也卖得?!狗娘养的乌龟王八!!” 东西扔完,女子又是狠狠一巴掌,把男子扇倒在地。那男子约莫是被打蒙了,捂着脸流着泪,望着江水,大约刚刚想起刚才落水的珍珠项链价值几何,又扑到船边要去捞,便没有看见女子从舱里出来,手里正拿着一个小匣。 此刻江面上也就唯独那男子没有注视着那木匣。 “翟歆仁,”女子正色道,“我段惜惜跟了你,本是爱你的文采,爱你的学识,从来没图过什么名分,也不想你以为我是图什么名分。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待我。看来知人知面不知心,披羊皮的有狼,披人皮的也有禽兽。” 说这话时,女子显得如此凄楚动人。可那男子还是没看,只望着江水。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13}’。可你连人也不是!今天,我就叫你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无价宝!” 那匣子打开,竟不是刚才那样的珍宝,甚至连银两也不是,而是一沓文书。女子伸手一拿,盒子一扔,唰唰就撕起来。男子见了水面上的纸屑,立刻吓得话都不会说了,翻过身去,又是想抢,又打不过,又站不起来,又哭不出声,只像团烂泥似的附在女子腿上,想要伸手去抓那沓纸。 “房契地契,功名中举,现在统统作废!统统作废!和这江水一道流回扬州去吧!” 碎片如落叶飘落,男子两眼直愣,跪在船边想要捞取纸片。 “你以为世上无价宝是金银财宝,是美女骏马,是功名利禄?翟歆仁,老娘告诉你,是人的品行德性!你连人都不会做,还做什么官!” 说罢,女子一脚踹在男子的屁股上,男子应声落水,成为最后一样落水的“东西”。然而巧就巧在,他一落水一扑腾,恰被另一艘路过的货船船尾的套索挂住,这下好了,淹是淹不死,但任他呼救,也没有人去把他捞上来。 居觐看完了整个过程,正不知道是要笑还是不笑,别人都在笑,可是她不太明白到底哪里好笑——回过头一看白藏,白藏也在笑。 于是她也笑了。 然而这样精彩的事在滔滔运河上也不是天天都能见的。到庐州之前的日子,又回归了平淡。可这客船的船东是个碎嘴,每到一处就要说,居觐本来不喜欢论人短长,师尊不让她论;奈何实在被吵得不行,这天终于到了庐州,下得船来,白藏还在伸懒腰,她就没头没尾地问:“这样的事到底有什么好议论的?” 白藏问明是什么事之后,道:“那你觉得,为什么有人喜欢听你说你打老虎的事情?” “因为他们没打过?” “对,这种事情也一样。看人笑话,啧啧称奇,反正不是自己倒霉,是又好玩又安全,就像听你讲你打老虎,反正自己不需要真的打,就只有刺激,没有危险。” “可这种事有什么危险的?” 白藏哈哈大笑,“是,一点儿也不危险。毕竟咱们谁也不是王八蛋,不怕被人一脚踢到水里去!” 居觐犹在思考,脑海中仿佛有某处关节如经脉一般不曾打通。不过说到经脉关节,乘船来的路上,她曾问过白藏现在的感觉。白藏说没有之前那样滞涩,大概是天天打坐调息有所帮助,“但是,就像在仓库里推箱子,一个一个的,推到一边固然有了活动的空间,但箱子还是在,不是完全的空仓库。我还是发挥不出自己十成的实力。” 居觐立刻拍胸脯说不怕,她可以。白藏闻言又笑起来。居觐问白藏笑什么——她想知道到底什么好笑,然后下次或许可以说一样的话,逗白藏笑——白藏却只是摆手。 好像那之后白藏又注意观察她表情,她假装自己没发现。 出得码头之后,居觐一边跟着走,一边四处打量,一边问白藏,怎么找呢?白藏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说实话:“一家酒店一家酒店地找,所有喝酒的地方都可能有她。” “喝酒的地方?只到喝酒的地方去找就可以了?” “是啊。”白藏说的很是没有底气。倒不是她没有找到朱威姝的底气,而是怕...... 怕她自己。更怕居觐。 两人在船上坐了数日,虽然称不上蜷缩,但实在缺乏行走。此番下得船来,好久没有运动的双腿走得是自如轻快。从码头起,一路往庐州城最热闹的地方问去,不到半日走了七八家酒家。居觐一路跟着她,学会了白藏的形容,在她走神的时候,会代她和店家沟通——走神? 走神啊,她总算知道为什么朱威姝一个劲儿地要她来庐州一道喝酒了,才不过七八家,已经如此得香!她好久没有喝酒了,不止是在终南山遇险,而是离家的时候,甚至还在家的时候——怎么算也有两个月了。 两个月滴酒不沾!之前天天打坐运功,最好不喝;之前只是和居觐在一块儿赶路,也没空喝——但现在她的酒虫在蠢蠢欲动,甚至在翻江倒海了。她一闻见酒香,思绪就要偏移。话头从“店家最近你可否见过一个中年女子”变成“店家你这酒......”,不行。 她自己觉得不行。 “店家。”两人找到第九家,正好落座吃饭,歇一歇脚。春日将尽,天气渐渐热了,日头也毒,本来居觐说还可以走,还问她能不能坚持,她说能但非要拉着居觐停下来休息,说不能累着她,晒坏了怎么办。其实呢?“你这酒真香!可是自家酿的?一定是多放了饭!” 掌柜听见了,满脸褶子叠成大大的笑容,“这位客官好鼻子!我家这酒啊,只要每年......冬天又要储藏在......”对方滔滔不绝起来,白藏固认真听,却还要分出点点心思用余光观察身边的居觐——她在看什么?她在听吗? “客官要不要来一碗?” 往常她肯定会说“何止一碗,给我来一坛”,然后在晌午的酒肆里就展现自己的海量,往往还能因此招来几个同样好酒的陌生人,要么较劲拼酒,要么一道海喝;她总是获胜,大部分人没她能喝。她总是为此出名,因为海量,也因为自己酒后的豪言壮语甚至出口成章的骈俪与五言;甚至朋友们路过市镇,找她容易,只要听说哪家酒肆里有个女子喝倒了七八个大男人就行。 可现在...... “好,就一碗吧。”她说,顺势问道,“店家,你近些日子来,可有遇到一个女子,也是这般喜欢喝酒的?也是这般进来就能闻到酒香的?” 她大可以把它当做借口了。 掌柜的想了想,“不瞒您说,半年了,您是第一个进我的店喝酒的姑娘。” 过了会儿,酒上来了,她望着那橙黄带红、简直像夕阳一样令人沉醉的液体,鼻子里已经全是糯米精华的芬芳香气,口舌生津仿佛已经尝到了醇厚的滋味。如果只喝一碗,那么就要细细品味,毕竟只能喝一碗。 她当然知道要是有第二碗,就会有第三第四第五六七□□,幸好这是个小店,不是城中的大酒楼,没上成套的酒器,不然一壶一壶的,她是绝不可能停下的。 “你不喝?”居觐问,一边研究着桌面上的菜。小二贴心,把下酒好菜都放在她面前,但现在这贴心就跟贴刀子一样。 “喝是自然要喝的...” 这时候她觉得叔父对自己的强制管教还是有道理的,她得戒酒,至少少喝。 “喝酒到底有什么趣味呢?”居觐又开始端详她面前的这碗酒了。 “你没喝过?”她道,这倒比喝酒更吸引她的注意了。 “喝过,不多。师尊希望酿些别的酒,比如掺桂花的桃花的,有一段时间她很喜欢,也让我一块儿喝。” “你喝了吗?”白藏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带着她喝!和她一起喝! “我喝了几杯,也就觉得...”居觐低下头,白藏望着居觐的鼻梁,心里居然有余裕生出一点怜惜来,“我也就觉得甜,其余并不觉得有什么。” “那从来没有喝醉过?”转念她觉得这问题也是个蠢问题。 “没有,后来师尊自己也不喝了。我问她为什么要喝酒,又为什么不喝。她说——” 第11章 “说什么?” “喝是因为想喝醉,不喝是因为世上值得沉醉的事情还很多。” 白藏长长地叹一口气,“你师尊真是妙人。” “可我从来不知道喝醉是什么滋味,这话我还是不明白。”居觐道,语气颇像个小孩子。白藏望着她,心里另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你别带着她喝酒,你别弄脏了她白纸一样的心。 雪地一样的心。 于是她说:“罢了,不喝也好。若非有海量,喝酒还是挺危险的。” “这么说,你有海量咯?”居觐说这话一点儿不像逗趣,就是个真实的问题。她总是被这样的真诚给逗笑,“是啊,我有海量。但只是海量。” “只是海量?”居觐疑惑道,“那你师叔呢?” “她,她酒量深不见底!要不我们这样找她呢?她这人好静,不惹人注目,除了喜欢喝酒之外,别无其他惹人注目之处。她就喜欢往这儿一坐,要上酒,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喝,直到喝舒服为止。有时候甚至能把人家店里的酒喝光。但是因为她除了喝酒别的不干,甚至不和别人搭话,所以从不因酒误事。这样才算是安全的喝酒,不然......” 她摇摇头,似乎表示了对因酒误事的不屑。或者也是对自己曾经干的事的惭愧。 “哦。”居觐做恍然大悟状。白藏正要见好就收,居觐又问:“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喜欢喝酒呢?” “因为...就像你师尊说的,求醉。” “师尊说山野自然,也足沉醉,那种感觉我倒多少能体会,并不觉得是什么不好的事啊。” “可喝酒会让人放浪形骸,比如——”她环顾四周,果然在酒店另一头发现三个大汉,喝得醉醺醺的,“那样,喝多了,吵吵闹闹,不像个样子。” 居觐转过头去看,白藏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在乎她转过来会说什么。 “可是他们的样子很快活啊。”居觐说,“酒醉纵情,要是不害人,有什么好说道的?譬如虎,不害我,我亦不害之。他们喝醉了会打人吗?” 白藏想说会。还想说,但我不会。 -------------------- 作者有话要说: {12}本文中的骂人话会写的比较现代。 {13}鱼玄机遗言。 第七章 三日后,两人走遍庐州的大小酒坊酒肆酒店,没有一个人见过朱威姝。就算是见过上了年纪的女子饮酒的,也只是见到别的贵妇或拖家带口的夫人,没有朱威姝那样海量又安静的人。白藏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朱威姝不在此地。 至于在哪里,那就更没人知道了。 不在对她的影响并不大,她想,功力恢复尚可,至少已经不是要死要活。只要没有之前那样的人追杀自己,自己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总有一天打通关隘的;就算打不通,她凭自己的所知也能判断,这不过是中毒导致的滞涩,回家,吃药,她会好的。好不了的部分,是她修炼太一神功不到的部分。 武功不到那么高,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可以永远不到那么高,她从来不追逐什么武林第一。她现在要担心的唯一的问题是居觐。居觐跟了她这么远,只是为了保护她,一路护送保她安全。现在好了,目的还是无法达成,还带着人家白走了这么远的路。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居觐,对不起还是次要的——她白藏被人说对之不起、实际上是否如此两说的人也有好些个——可她在乎居觐的想法,在乎居觐的喜怒。 居然会在乎——夜里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半夜醒来,望着窗外的月亮——为什么? 那天和居觐喝酒,说到最后那碗酒还是放在桌上,她已经不觉香气如魔;倒是居觐劝她喝,甚至问她要不要多喝点。她那时竟然觉得惊喜。当然,道理她都懂,这些道理和那些居觐也许还不明白的道理已经有许多人说过,说得她都烦了不想在乎了,可她竟然会被居觐的理解惊喜。难道? 往日她遇见这样的欣喜乃至惊喜之事,夜里在心里反复地想,也无非想出一些心满意足,想出一些人心不足,想出一些似是而非,想出一些胸有成竹,从来没有想出过愧疚和不安。她从来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不安,最多追溯到年少时和王子安在一处的时候。而那时候的不安,甚至没有现在这样强烈。难道真是上了年岁有了阅历,反倒畏首畏尾起来? 可首尾都不见,现在又担心些什么呢?从前都是有了什么,才有了与“什么”有关的这些那些,现在“什么”都还没有,除非———— 不不,不能有那些除非。不需要有,没必要有,根本无关——她对自己说——你已经二十有八,犯不着,不应该。行走江湖,招惹是非——别人这么说她,她也这么嘲弄自己——或者按居觐也许也在做的那样,行侠仗义,十几年了她什么都做过,就是没有这样过。 她招蜂引蝶吗?也许吧。她不曾觉得。她也没有主动这样做过。她的心是宝贵的,和她的不羁旷达与一掷千金完全不同。何况居觐也许并非如此,不想如此,没必要如此。 那样好的人也许...... 她从不认为自己坏,但似乎多少受到别人的影响,也不曾觉得自己多好。她觉得好的人不多,非常好的人寥寥,却觉得认识刚两个月的居觐可以算非常好。白日她和居觐说,恐怕无法在扬州找到朱威姝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她是真心不好意思。居觐却说不碍事,“我本来就是下山来见见世面,时间很多,又不知道去哪里,跟着你是正好。” 并没有说出什么“倒是我该谢谢你”的话来,反而显得真诚实在。她还不懂那些人情世故,白藏想,妄谈圆滑,如清风一般。换做别人,她早就该怀疑此人别有所图,从一开始在山洞里时她也这么怀疑过,到牧护关之前她还怀疑着,现在竟然渐渐不想了。她想自己再是一眼看不穿什么藏在谁背后的阴谋,也能看得出谁有赤子之心,谁没有,谁是谁不是。 她能但她不在乎,就像居觐的不在乎。 想到这里,她翻个身,从平躺改为侧卧,望着对面的居觐。 算了。 真的就算了? 次日,二人准备去白家在庐州有往来的药铺看看有没有信来。连日劳累,这天便睡个懒觉,白藏直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发现室内昏暗,居觐正靠在窗沿儿上。从那姑娘的鼻梁眼角越过去,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一片黑暗。 “下雨了?”她问,“昨个儿还好好的。” “嗯,像是要下了。早上突然起的云。由东往西,可能很大。” 她看见居觐脸上竟然有喜色,懒洋洋地问:“你喜欢下雨?” 未等回答,轰隆一声,大雨如注。她看见居觐笑了,“是啊,我喜欢下雨,喜欢潮湿。” 她也笑了笑,说不好自己在为哪一部分高兴,“是啊,下雨好。但是,咱们要出门,这么大的雨,可得等一等了。” 哪知道居觐竟然立刻从桌上的食盒里翻出两个烧饼,“吃不吃?” 她笑出声来,“合着你早就准备好了,等着大雨下一阵?” 哪知道被她言中,大雨过完下小雨,淅淅沥沥没个完,两人找店家借了伞,便准备去药铺。从住处到那药铺,大路一条小路一条,大路上已经全是稀泥水洼,二人遂撑着伞走小路。前无人,后无人,白墙上点点青苔,安静极了。 但她听见脚步声,很轻但踏得扎实,用前脚掌甚至是脚尖在走的步子。是个练家子,轻功还很不错。但在这仅容二人错身的小巷里,后面有人急匆匆地赶过来,始终叫人起疑。 她瞟了一眼居觐,居觐似乎没什么反应。居觐耳力之好乃是她近年所见最强之人,她都听见了,居觐肯定也听见了,甚至更详细——路过一个十字路口,脚步声转向了右边的岔路。走远了,但没消失。 两人依然往前走着,不紧不慢。她迟疑着要不要去拿背后的九节鞭,因为前面还有一个十字路口。 脚步声又从右边传回来了,近了,越来越近,甚至走得很快。 就在她们走到路口的当刻,一个头戴斗笠身着蓑衣的身影从右边跳出,霎时挡在二人中间。体高身壮的,像铁门似的堵住去路。 但白藏作出的反应不是甩出兵器,而是阻止居觐拔剑。居觐速度太快,她甚至来不及摁住剑柄,只能勉强拉住居觐的小臂。“别!” 居觐愣愣地望着她。 而眼前的人抬头看了一眼白藏,眉清目秀正是她熟悉的样子。 “承瀛拜见师叔!” 居觐那握剑的手缓缓撒了劲儿。 “原来师伯是找师叔祖,来晚了一步啊!” 黄昏时分,雨势已收。居白二人果然是被人劫了,一劫就劫到庐州最好的酒楼来,那“劫匪”姓骆名承瀛,乃是白藏师弟、现任掌门李毓的大弟子。居觐望着骆承瀛细眉毛深眼窝,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举手投足都显得亲切——或者是因为他是白藏的师侄,就觉得亲切?她难以分辨自己的情绪,面对着满桌子菜和两个把酒言欢的人,她也被气氛传染,不想去想。 第12章 其实她从小绝少和除了师尊以外的人吃饭,这使得她惯于孤独,也欣于与人作伴。毕竟,他们都笑着。 “怎么,你还遇见她啦?”白藏道,手里已经端着一个白瓷酒杯,双颊肌肤微微酡红,声音里的笑意都满溢出来。 “就一眼。”骆承瀛把那个“一”字拖得无比之长,“师叔祖不太认得我,我认得师叔祖,我知道她那个脾气,不爱招摇,我就见着了和她对一眼,点个头,我就走了。说不定师叔祖都没把我认出来。” 居觐扶着下巴望着他,看他像个少年。 “你就胡说,师叔当年还抱过你,你忘了?她夸你好看呢,说你长大了必然要祸害谁家的姑娘——” “师伯!这话说得分明不是我,是你——” 白藏伸手就打,居觐好奇地望着两人闹,想插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骆承瀛一边躲白藏的打,一边把酒杯举了起来,“这边还没有感谢居少侠,在下先干为敬了!”说着便要喝,被白藏一把夺下,“你要喝你自己喝,人家不会喝酒,你别逼人家。” 骆承瀛的手还在半空,望望白藏,又望望居觐,“啊,不会喝酒?” 居觐看他样子可爱,抢在白藏解释之前,自己倒满——有些把握不好,洒了出来——然后举起酒杯,“无妨,也不是不会喝。来!” 她就在白藏惊讶的“啊”和骆承瀛豪爽的“来来来”之间,把五年来的第一杯酒给喝了下去。醇酒入喉,竟无一丝辛辣,如绸缎一般轻轻滚落五脏;呼一口气,闻见的尽是甘甜芬芳。再睁开眼,看见白藏期待的表情。 “好不好喝?”问得那样轻柔。 骆承瀛犹在说着什么“怎么会不好喝”之类的话,她答:“好喝,甘甜。” 然后就看见白藏的眼神轻敛收回,温柔得像月光一样。如果说人喝了酒就是这样,她愿意喝酒,多多喝酒。 “听师伯这么一说,当日真是千钧一发!”骆承瀛双眼依然注视着居觐,但没有再给她斟酒,看也不看地只倒满自己和白藏的酒杯,“我虽不是师伯的亲传弟子,但也是师伯的后辈,多年来也承蒙师叔照顾,这厢代师叔拜谢居少侠——” 说着,骆承瀛做个拱手,接着手就往腰间伸去。居觐想起刚才看见骆承瀛纹饰典雅的钱袋子就挂在腰上,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但明白是明白,作出反应是作出反应。她好像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 从前她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因为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她所想要的,触手可及,无需他人施舍。 “不,不用了。”她平静地说。 “少侠这是说什么话,”骆承瀛的两只手都已经伸下去了,似乎正在解开复杂的带扣,“虽说行走江湖,靠朋友仗义气,但是没有钱财——” “不,”她将右手一举,横在空中的小臂是个全然拒绝的姿势,“我从不想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才是我的本心。救——”她看了一眼白藏,在朦胧如雾的笑意里还看到了别的什么,但来不及分辨,“你师伯,是自愿的事,并无所图。既无所图,你要以钱财谢我的话,那我便是受了我本不曾想要的东西。未因之立功行事,受之不当。” 骆承瀛又眨巴眨巴眼,看上去比刚才听到她不喝酒还要茫然。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是否还有什么话能让骆承瀛放弃这个主意。她简直觉得自己惧怕骆承瀛可能会掏出来的钱财,不只是因为“受之不当”,更是因为那是一种结论,就像美好皎洁的月亮终归会落下山去、夜晚会由此结束一样。她不要那个结论,她想要一个漫长的夜晚,越长越好。 恰在此刻,白藏伸出手来——那修长手指在半空微微摇晃,在居觐看来简直像开满花朵的树枝——劈在二人中间,然后在虚空中轻轻扇了骆承瀛一巴掌,“闭嘴吧你。什么时候你都可以代我谢人了。我看你是酒喝得还不够!来,喝酒!” 骆承瀛的脸上露出笑容,一顿“是是是”、“好好好”,便举杯与白藏碰杯。居觐一放松,才发现自己刚才连腰背上的肌肉都绷起来,好像准备与人打架一般。 二人放下酒杯,骆承瀛道:“这么说师伯竟然是被人追杀,追杀师叔的人还跟踪师叔,一早下了毒,想想也真是奇。” “奇?”白藏道,“你觉得哪儿奇?因为那么小的事情追杀我吗?” “是啊。谁不知道师伯向来都是这个性子,有什么稀奇的?除非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白藏笑着摇头,“这也不是我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而且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打算?你知道吗?最近的异常?”骆承瀛摇头。“你看,所以我不打算再调查什么,没头没尾,不知所踪。我也力不从心。” “这可不像你啊,师伯。”骆承瀛笑道。 “是不像我,但......” 居觐见白藏低下头去,目光不受控地随着白藏的额头移动,也掉下去。不是你了吗?你不开心吗?力不从心,可还有我啊...... “罢了,说这些干什么,你这臭小子,不在崀山呆着,跑到这儿干什么?” “师傅让我下来取些东西,很麻烦,得先从庐州和人接洽,才知道往下去哪儿,很是曲折。” “找什么东西?”骆承瀛左右看看,遂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白藏点了点头,思忖片刻,笑道:“就算真是,只是找来又怎么样?供着?” “师傅没说,我下山来之前也不知道。出来这些日子发现,原来师傅这样想有道理,就像非要绕这么大个弯子来找东西一样,都是没办法。乱。” “乱?怎么个乱法?” 骆承瀛再度斟满酒杯,“师伯有所不知,最近关中可乱着呢。从去年年底,渐渐兴起一群匪盗,匪首传说叫周寿,横行无忌,除了朝廷的官军,谁都敢劫!可就是朝廷,也抓不住他们,几乎来无影去无踪。” “天子脚下,还能有这等事!不过这匪盗之事,和江湖事能有什么关系?”白藏道,“啊,你是不是又要说李毓那一套,什么‘天下所有事都是江湖事’?” 骆承瀛只好笑笑,“师伯且想,何等劫匪可以连上至官军下至关中各路豪杰都抓不住?哪里有值钱的货物过,就连押运的人都不知道的,他们知道;怎么走除了头头之外没人知道的商队,他们知道;无论请何方豪杰都打不过,连个小喽啰都抓不住——这不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是什么?” “你要这么说,没人找过龙门派?按理,关中虽然不是他们的地盘,但就近而言,属他们是最厉害的啊。” “师伯难道就没想到,一则龙门派自己未必能洗清干系——万一去了也抓不到,反而越搅越混——二来,还有好一批人怀疑是龙门派的岳元彬呢。” 白藏大笑,“那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的,没有人怀疑别的门派吗?”便说到路上听说的崆峒派南下之事。 “那伙臭道士,谁在乎他们?”骆承瀛道,“他们恨不得去管别人的事,别人已经烦透了,谁还想理他们?这伙臭道士要是能破案,不消一个月,必然被宣扬得天下皆知!”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居觐想了想,决定努力控制自己,来日要是真的见到崆峒派,不要管人家叫臭道士。不过,她也好奇,到底什么样子才是“臭道士”。 “除此以外,就没有人怀疑别的门派?”白藏道。 “有啊,传什么的都有。有的人说是神鼋岛的卢家把爪子伸到了关中,要照我看,这爪子未免太长,但的确有人在别处见到了他们家的大小姐。” “这也太捕风捉影,难道还不准人家出来玩玩?再说,谁都知道,卢家真正管事的还是卢天赐和卢天园。这样都能猜,怎么不猜是苗疆之人、是远在西域的天山派呢?”两人又笑起来。 “不过,说到这个,”白藏继续道,“我们刚下山的时候,遇见王子涛......”遂把王子泠被人谋害之事道来。骆承瀛听完,仔细想了想,“这么说,北方的确不太平。许许多多的事情前后发生,难说有关系还是没关系,还是尽快离开较好。天知道往下还会有什么事?毕竟最近,不止这些事......” 不等居觐想明白此中逻辑,骆承瀛正色道:“师伯,我往下便要往苏州、歙州一带去,然后就回崀山,师叔可愿与我一道?”接着便转过来问居觐想不想一道去崀山,说什么风景绝佳,安静避世云云。 居觐想想那里等于白藏的故地,心里当然有所向往,而且如果去找白藏的师弟,是否就能够帮助白藏化解内伤呢?要是这样——— “不了,你回去吧。”白藏道,“他也未必能帮我太多。要找,我还是的找你那爱喝酒的师叔祖。” 骆承瀛点点头,忽然眼神一亮:“师伯,为何不考虑找三师叔祖?” “三师叔祖”,这称呼听上去很怪异。白藏闻言摇头,“董师叔十年不见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再说,我和他也不太亲,甚至也谈不上熟悉。找你师傅没用,找他找不到,如果再找不到朱师叔,我还不如回家去。你不用担心我,你自己回去就好,我在庐州休养休养,近来赶路也太累了。” 第13章 居觐听到这话简直长舒一口气,浑身肌肉甚至心脏都放松下来。 然而白藏立刻转头看着她,温柔的笑意中春风一样的声音在说:“居觐,你说这样可好?” 第八章 骆承瀛不日离开,两人继续在庐州城里休养。按信上所说,白藏在药铺领了一笔银子作为开销,另一笔让她到扬州自家药号去领,但要等上数日才到。白藏想了想,对居觐说,不如我们在庐州逛逛再去,横竖很近,不用去的太早。 “扬州人太多,倒不如庐州清静些,天气又好,咱们去踏青好吗?” 就是十余年之后,她也抵抗不了白藏用“好吗”提出的问题。 两人先在城内逛了逛,酽茶萝卜干,步摇发簪子,白藏还带着居觐去买了些保养兵器的油。次日才租了马车,趁着晴天,缓缓往逍遥津去。 居觐小时候承蒙师尊教诲,虽不谙人情世故,历史上的故事倒熟得很。一路上和白藏驾着车,没玩没了地聊着张辽与孙权的故事。“看来你是很喜欢张文远的故事。” 白藏懒洋洋地靠在车上,将帘子统统收了起来,不住地四下打量。而居觐坐在前面赶车,偶尔回头看一眼白藏,看到了又很快地转回去,“兵法我不太懂,但张辽敢以身犯险,以主将之身入死地,救援下属,杀出重围,挫敌军之锋锐,勇敢,武功,都叫人不得不佩服!” “孤身犯险能获胜,也是少见的事。张辽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然,值得钦佩。不过想想张辽止啼的典故,总觉得好笑。” “好笑?” “堂堂大男人的威名,把小孩吓哭,当然是勇武的表现,但是一想,在哭闹的小孩子面前说将军的名字,就好像将军立刻站在了小孩身前一样,有大材小用之趣味。不过,你既然这么喜欢张辽,张辽告关羽的事你怎么看?” “我......”居觐手里的鞭子晃了晃,一时整理不出语言。白藏善解人意地追问道:“换成你,你会做吗?” “我——我会吧,背叛朋友似乎是不仗义的行为,但是......” “但是为了曹操,你就会?” “是,如果是曹公那样的人,我会的。” “因为曹操是你的主公?” “不,因为曹操是能让天下太平的人。” “哦——原来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不追究这里面的后见之明。 听出白藏言语里的戏谑——和师尊的还不太一样——居觐轻轻笑了一声,白藏听见了,道:“你笑什么呢?” “我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 “我笑自己,虽然说的确是要为国为民,可是......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为国为民的,就像你问曹公,我也只是知道...却不能说一定一定地相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机会去实践侠义,像是——”她望着放在身边的环首剑,“练了这一身的剑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派上用场。” 春光是美好的,春光也可以让人烦恼——丰满的生命力无处可去,又担心迟早会逐流水不复返。白藏似乎体会到她自己可能也不明白的烦恼,立刻转而和她聊剑法,聊武功。两人就这么聊着看着,在逍遥津玩了半日,下午才回城去。 走到半路,迎面就看见一群短衣汉子追着一个老妇。老妇一路紧赶慢赶地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短衣汉子们一边骂人一边用石子儿扔,简直像在村头驱赶丧家之犬。居觐见了,霎时一阵热血从心头涌上来,本已远离阳光渐渐清凉的身躯又开始发热,心跳加快—— 啪!一颗石子儿打在老妇的后脑勺,老妇往前倒去;短衣汉子们趁势围上来。 “叫你跑!腌臜泼妇!叫你跑!打死——” “你”字尚未出口,眼看着一块大石头就要脱离人手、砸向老妇,居觐从马车上轻轻跃起,嘭的一声用剑鞘打在为首汉子的额头,打得那汉子倒退了好几步、幸好有自己的兄弟扶住才不曾摔倒——这下眼冒金星、石头也掉了,只看见一个修长人影站在地上,正把老妇扶起来。 “你、你是哪里来的杂碎!竟敢碍老子的事!”汉子说着便啐了一口,然后带着身后的流氓们上来就要打。他们喊得凶——在居觐看来——但一个都不能打,她刚往前迈了一步,靠后的几个人里就有两个想要退缩;她于是不假思索地用起师尊最初教她的那套步法,在一群浑身臭汗的男人中间如燕子穿梭于树林般轻盈地闪转腾挪,以剑做杖,一人只打一下,大腿,小腿,膝盖,手肘,手腕,肋下:不过转瞬,流氓们纷纷倒下,哎哟声此起彼伏。 她缓缓走回惊讶的老妇身边,对着流氓们喊了一声“滚”;流氓们还有要骂的,她捡起一粒石子儿,给那带头骂人的开了个窍。然后转过身看着那老妇,没太注意老妇脸上浓艳的脂粉,好声道:“老婆婆,你可有受伤,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白藏对这老妇没啥好感,因为她知道,年纪一把,背着小包袱出来逃命,还是被一群除了下流话别的不会说的流氓追,还化着半浓的劣质的妆,不是人牙子就是媒婆,或者既是牙婆也是媒婆,反正只是对这些人而言只是一种捎带手的生意。但是居觐要救人,她没必要拦着。何况如果救人还分善恶,要去思考善恶,那就不是行侠仗义了。 两人把这自称姓吕的婆子送回她的住处,下得车来,果然在脏兮兮的黑色大门前看见另一个打扮相似、年纪相仿的婆子,经介绍得知是吕婆子义结金兰的姐妹,唤做楚三姐。两个老妇见了面,先是打量四下可有人跟来,接着便互相安慰、要把居白二人让进屋里去。白藏本意送完了就走,但居觐却问她,那群人会不会再来?她只好留下。 楚三姐把二人请进屋里,正拿出茶碗要倒茶,吕婆子又进来要陪坐谢救命之恩,白藏忽然开口问道:“今日那些下流汉子,为何要追着你打?” 她没说“闯了什么祸”,也没说是“造了什么孽”,虽然直觉不是闯祸,就是造孽。 “这、这、哎呀!”吕婆子叹一口气,双手往膝盖上一拍,微微驼背的身躯一折,就在小凳子上坐了下来,行云流水,显然是久经练习的动作,“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样啊!我们苦老婆子,替人说个媒、挣口饭吃!这天下姻缘这么复杂,我们哪能打包票呢!可有的人,就是那新娘子头发丝少一根,也要说我们媒人的不是!” “这么说,你是说错媒了?”白藏道,笑盈盈地接过楚三姐给的茶,放在一边一口都不动,依旧望着吕婆子。 “这位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们两个老婆子,在这庐州城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哩!我们保媒拉纤,城东到城西,城南到城北,没有我们不知道的!都是知根知底!张家少爷的好,李家小姐的俏......” 总是白藏说东,吕婆子就辩西,一直避重就轻。白藏说到后来简直佩服得不行,这不愧是说媒的嘴,天花乱坠,不把人绕进去不算完。但吕婆子不说实话,她也不想多问。她不傻,看得出来一个住在城边破落院子的媒婆绝不会为大户人家说正经的媒,但她本无必要追问。十年了,她学会不要刨根问底,至少在与自己无关的时候。她们救了这个婆子的命,也许就够—— 突然,居觐先是猛地坐直了身体,继而屋外嘭的一声巨响,像是门板被人踹飞了;接着便是一阵吵嚷和楚三姐惊呼尖叫。吕婆子闻声立刻跑了出去。居觐也跳了起来,手里还握着剑。她于是走到居觐前面,伸出手摇了摇,拉着居觐先等在屋里。 “吕婆子!你还敢回来!”听声音不像是早前那开了窍的流氓,“你做的好事!我们老爷今天要拔你的皮!” 她听见有拔刀的声音,那居觐必然也听见了——果然握着剑就冲了出去。她只好跟上,顺手把九节鞭藏在背后。 满地是泥的小院里,站了二十几个手握狼牙短棍的短衣汉子,但那带头的男人倒是用墨绿色绸缎把自己浑圆的身体包了个整齐。手握砍刀的他满脸胡子,油腻的汗正从额头流到衣服上,“好哇,吕婆子!竟然还敢□□!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吕婆子正跪在地上想要求饶,见二人出来,立刻转而跪向居觐,头如捣蒜求居觐救命。 居觐动也不动,正色道:“这婆子所犯何事,你们要取她性命?”白藏听来,这声音与平日里和自己说的话腔调并无不同,甚至平实得无聊,但带着凛然之气,显得那站得直挺挺的居觐像一棵桦树。 “所犯何事?呸!”胖子道,“你问问她,做个牙婆,岂有骗卖骗买的道理?!她把那梅老汉的女儿梅秀娟卖给我们家老爷做小,跟那短命的贱人说是嫁给我家少爷做大,跟我家老爷说是买,还没告诉那出远门的梅老汉!那日去抬,那贱人听说是给老爷做小,轿子里就闹得天翻地覆!我家老爷还没进洞房,她就上了吊!何等的不吉利!坏了老爷家的风水,她个吕婆子收了我家老爷的钱,就想跑!今日我不叫你死在我手上,我就不姓胡!今天收拾完你,明天我再去收拾那梅老汉!还敢去衙门告状,就叫你们知道衙门是谁家开的!” 第14章 说话间就要砍上来,居觐一步跨在吕婆子前面挡住,用剑柄轻轻一碰,胖子便向后跌去。众人一扶,胖子站住了,更加怒不可遏,带领众人簇拥上来围攻。 嗖!一根纤细的铁索凌空飞出,险些划破胖子的脸皮。那铁索像是有意志一般,哗啦一声,向后一包一拉,十余人应声倒地。 白藏手腕一抖,铁索又回到手中,原是她的九节鞭。 “还不快走?”她道,声音在笑脸也在笑,就是听上去怎么都像要杀人。她以前尝试过很多种方法,最后还是觉得这样说话最有用。有的人适合凶狠,有的人适合笑里藏刀,有的人——比如这时候的她和这群人——适合一边笑一边磨刀。 短衣汉子们畏畏缩缩地爬起来,望望白藏,又望望为首的胖子,不知该如何是好。白藏懒理那腌臜肥猪,反倒看向居觐——居觐的手刚才已经握住剑柄,随时准备拔剑,那双清亮的眼睛,此时已经眯了起来,紧紧盯着地上的胖子。 她不想居觐拔剑,既不能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用为了这样的人。 哪知道胖子还挺灵活,估摸着确实有点儿劲儿——他假装扶着膝盖站起,双手一摁两膝一跃,向居觐扑来——看样子曾是军汉,练过摔跤。 但胖子转瞬之间又站了起来,竟是被剑柄打在下巴上打正的——他没反应过来,呆愣愣地立在哪里,任由自己身上的衣服分成两半,油腻腻的肥肉展露在众人面前。 居觐的眼睛不再眯着,但还是死死盯着那胖子。 “走吧。”白藏对居觐说,“我们去找那资老爷。” 居觐看看她,没说话、她觉得那眼神像挨了打受了伤的小兔子,“我知道你想去。” 两人离开两个婆子的家,让两个婆子快滚——那吕婆子还抱着居觐的腿号泣,说什么这事儿本来不是这样的,那梅秀娟痴心妄想想去做大,自己是为了她好把她送过去的做小的,不然以她自己那出身怎么都不可能嫁进去,做大做小都是痴人说梦——白藏看不下去,把吕婆子踹开了。 居觐当然没有垂头丧气,至少看上去不是。她自觉是能够看透不设防的居觐的想法的——但她担心居觐的心。担心一个人的心,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想想十年前自己像居觐这样大的时候谁在乎自己的心呢?甚至不被在乎。因为不被在乎而受了很多伤害。所以,现在想要在乎别人的心,居觐的心。 一路往回走,归还马车,结算押金,她一路都在左右试探居觐。一会儿说居觐当时真是好剑法,快而准,下手程度也拿捏得好;一会儿说那群流氓也是活该,不过这样的流氓很常见:居觐只是笑笑,并未答话。她只好说,“刚才那肥猪说,还要去找那可怜女子的父母。” 其实她想管这档事,猜居觐也会想,但是如果居觐已经觉得今天的遭遇太恶心了呢?即便实际上不能算最恶心,但也许是居觐遇到过的最恶心的。如果居觐觉得恶心然后不想去面对,她愿意帮助居觐不面对。有时候行侠仗义是好的,有时候置身事外是好的。大部分时候,白藏自己总是行侠仗义,自然也受过置身其中的苦,知道置身事外的好,即便到现在为止她都不清楚二者的界限应该在哪里,但她已经不是一腔热血地要大家和自己一道的年纪了。 居觐闻言停下脚步,转过来问道:“你想去吗?” 白藏刹那间想了许多个回答,最后选择了这个:“你呢?” “以前师尊跟我说,万事万物都有法度。”居觐举起手里的剑,似乎在仔细审视剑鞘的木纹,“野兽,草木,人与人的之间的善恶爱憎是非,都有法度。不能越过这个法度。所以,我知道我不能因为救了那牙婆,看她可怜,就一直维护她,尤其在知道了她的所为之后,毕竟她是有错的;也不能纵容那群流氓打死牙婆,那也是错的,但是那买人的老爷......” “所以,”白藏接着道,“那买人的老爷要是还要作恶,还要去找可怜的女子的父母,也是错的,也是越过法度的。走吧,我陪你去。总不能坐视不理,让可怜的父母受罪。我们去看看,万一呢?我们在根儿上断了他的念头。” 算了,天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就是她白藏,这种事从来都不是深思熟虑的。有血就会燃烧,也许是喝酒喝多了、也许是天然就易燃的缘故。她知道居觐想去的,从握着剑的手指就看出来了。 居觐点了点头。 她心里忽然就没有了许多束缚,许多许多,难得的畅快。 第九章 白藏没猜错,居觐的确是想去的,也的确觉得难受,这种痛苦恰如怀揣毒蛇的农夫。听到胖子的话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在烧,想要拔剑,却不知道应该刺谁,而且明白谁都不应该刺。这一点让她更沮丧。 但她始终记得“法度”二字,记得师尊说的似乎有些简略直白的是非曲直判断之法,知道胖子不该死,甚至不该受伤。把他打得站直了晾在那里是她唯一的报复心。 她没有主动提出去找那据牙婆说姓资、在城里数一数二的老爷,是因为她第一害怕耽误白藏去扬州的时间,二来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干什么。去找那老爷质问?打上门去?师尊又在问她了,这样能解决问题吗?难道你每天打一头狍子扔给挨饿的老虎,它们就能在山里幸存下去? 她觉得自己空有一身武艺,武功不能帮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武功高手和行侠仗义之间的距离原来她从未看清。 于是在白藏说去之后,她笑了,欣于有志一同,继而开始支支吾吾地解释自己的困惑。白藏说你这想法都多余,“你上去找他讲理?这种人大部分不会讲理。咱们必须小心行事,从意向不到之处扳倒他。” “意想不到的地方?什么是——” 白藏恰走在她身前,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她后来回想,那当然不是她行侠仗义的起点,也不是她和白藏的起点。但也许就是在那一刻,她看到白藏的笑容里多出来的东西,并且对那种东西有了一些认知。 她开始认得那样东西,并且开始喜欢上它。即便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那样东西。 白藏带着她先去打听了资家的宅子在哪里;找到之后又去附近绕了一圈,末了在资家侧门对面的饭馆歇脚吃饭。天色将晚,她问白藏准备怎么样,以前是怎么做的。白藏笑道:“要么,看看门口管得严还是松。松,大可混进去;严,那就翻进去。” “翻进去?” “是啊,做梁上君子可有意思了。别人偷东西,我偷别人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说罢自然笑起来,眉眼弯弯,居觐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这世上可以同时存在三个月牙。 说话间,资家门外就来了数人。看穿着打扮,来人大约与几个守门的差不多。但来者勾着腰,一路见了什么人都称“爷”,说一声点一下头。守门的见了他们,摆摆手让他们不要上前,立在原地等待。来者便立在阶下,也没打算直起腰来。 “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白藏在她耳边道。 约一炷香工夫,一个被称为“管家”的人出来了。来者见到“管家”,一脸愁容才稍加舒展,出声问候不住。那“管家”则站在阶梯上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叫来者闲话少说,钱带了没有。来者说带了,“管家”的口气才稍稍放软,让身边跟着的小厮拿了来者的包袱收走——这个弯腰的便打发了,守门的还一路叫着快滚。 然而后面上来那个,也陪着笑脸,却说没带钱,是来求“宽限”。“管家”一听,口气立刻变了,不但破口大骂,还上前几步扇了人家一巴掌;打完不算,还揪着来者的耳朵,贴上去且说且骂。末了才一脚踹在来者肋下,打发了去。 等到“管家”离去,一切归于沉寂,她把听到的东西转述给白藏。两相核对,白藏只听见吵嚷的部分,没听见“管家”贴着人家耳朵说的部分。她说自己也只听了些大概,“是数字。什么‘一日几厘’、‘如今又滚了几番’云云。” 白藏问她具体是多少可有听清,她说了个大概。白藏眨眨眼随便算算,诧异道:“好家伙,这花账放的!” “花账?” 白藏于是给她解释,解释完道:“可见这资老爷的宅子是怎么盖起来的了。放花账按理是犯法的事,我们不如去偷了他们的账本,往官府一送,看官府如何处置。” 居觐不疑有他,两人便等到天黑,趁看门人换岗,轻易就从最难发现的拐角处跳上了资家的房顶。上来一看,才觉得这资家的宅子实在是大。前宅后院,小桥流水,东西厢房,客堂下房,马厩仓库,居觐从黑暗中依轮廓目测,恐怕有两三里见方。 两人脚步极轻,连踩瓦片的声音都听不见。楼下人来人往,往外去;她们俩在屋梁上,趁着月光尚未降临,一路往里去。此处一踮,那里一跳,猫儿照旧酣睡,她们已到了近大宅正中的堂屋上。堂屋高,从梁上可看见四方,两人就地小心趴下。 第15章 “要是要找账本,怕是得找那个管家——” 她说,白藏在一旁点头,竟然从兜里掏出稍早买的橘子,“来吃。” “吃?” “且等呢。”白藏剥起橘子来,“得等他自己冒出来,再等夜深。” 她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立刻起身,“你等我。”说罢就飞了出去。独留下白藏一个人呆在哪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在空中不过点了两步,就来到刚才的偏门外,挂在一棵树上。趁着阴影中看不清人形,她粗着嗓子学早前那人的声音喊起来,大人啊,大人哟,我来还钱了—— 等守门人出来,她就假称自己因为早前被踹了一脚现下走不动路,请管家大人出来。守门人竟然真的上当,果然又是一番繁琐的通传、骂骂咧咧的赶路和滴落在地上的油汗。等到管家出来,又不见人了,遂将守门人打了一巴掌,自顾自赶回去。 这管家哪知道,房顶上有个轻捷如豹的居觐在跟着他。 等回到白藏身边,白藏问她去哪儿干嘛了,她一一道来,白藏笑起来,“你这机灵!就是下面那一间?” “是。”她正沉浸在立功的快乐中,不妨天性中的怜悯叫她转念一想,开始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害了无辜的借款人。 “不怕,”白藏说,“今夜我们想办法斩草除根就是。” 可多谢这管家虽然狗仗人势,到底是个恪尽职守的人。临睡前查了一遍账本。两人等到夜深人静,轻身落地,木门一撬,账本一拿,又□□离去——除了房梁上的橘子皮,别无一点痕迹留下。 待得到了衙门,普通的衙差们更不是她们的对手。除了翻进大门,两人几乎是大摇大摆走进去的。二人路上讨论,应该怎么处理。白藏说怕官老爷光看见了就收藏起来不处理了,应该敲鼓,把所有人的吵醒,闹得众目睽睽才好。 “收藏起来不处理?”她问,“这几日听街上行人还称颂此人呢。” “天下不知道的事多了,说不定。咱们还是闹吧。” 于是她们把厚厚的账册扔在衙门天井,然后跑到击鼓处,咚咚咚咚就敲起来。果然,整个衙门都被闹醒。老爷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地走出来,早有值班的衙役递上发现的账册。老爷正揉着眼睛翻看,同样不甚清醒的师爷也来了,见到账册,登时变了脸色,嘱咐剩下的衙役都回去睡觉。然后拉着老爷便往后堂来。 人家穿过道,她们俩走房梁,居觐简直觉得自己是有灵异的猫。 “大人,此事咱们不能管。”师爷把老爷往桌边一按,冷茶一倒,将账册往桌上一放,“这是资家的东西!” “你怎知——” “大人,你刚来未久,不知道其中的底细。这庐州一带,最大的地主是最守规矩的许家不假,最大的债主却是这资家。东山门一出,外面的农户十家有九家欠债,九家里总有个四五家是欠他资家的钱。如此多的账,按日子却全都是今年的,只有资家有这么多了!” “可放债也不能放成这样!”老爷道,“本府刚才不过粗略看看,一日三厘,还算是低的!一个月翻出去——简直是目无王法!” “大人,”两人在屋顶上揭开了瓦,从上往下看去,只看见师爷摆了摆手,把茶杯递给老爷,“你难道还没想到这资家的底细?你想想,庐州这样的地方,这么大的家族,还敢放债,大人履新上任时,只派管家来送礼、并不亲自来拜,你说他家是何来历?” 那老爷捋着胡子想了想,“难道是资刺史!” “正是!”师爷道,“这府中的资老爷,正是资刺史的亲弟弟!” “可他家不是扬州人吗?” “当日资刺史于庐州发迹,举家迁了过来。大人,你且想想,”师爷贴近了老爷的耳朵道,“一则,一直传言资刺史即将高升,朝廷铨叙的日子也快到了,想必高升一事指日可待,这算远的;二则,资家老太太不日就要过寿,如果现在——” “什么?!”那老爷听见“过寿”二字,霎时怒目圆睁,“你为何不提醒本府!这、这、这也幸亏是今夜之事,是夜里出的,要是白日,衙门里有其他人看见了,哪还得了!” “老爷不用担心,资家未曾上门,我们也不好上去拜寿送礼,此其一;资刺史为官虽称不上清廉,家人也小有不法,但资刺史最在乎官声,若是我们贸然去送礼拜寿,反而会惹其不快。如今这事,恰是天赐良机。大人只要把这账册收了,权当无事发生,就算给资家一个天大的面子了。” “你若说面子......”那老爷依旧捋着胡子。而屋外,月亮很高了,居白二人从瓦片洞上移开,各自躺在屋顶上,望着一缕一缕的流云从月亮旁快速划过。 打过二更,居觐和白藏在悄悄把账册烧了之后,离开了官府。那老爷准备将账册妥善收藏,等到数日后老太太过寿时再送回去。这样可谓一边讨了好,一边又作为一种要挟,简直是两全其美的事。居白二人自然不会让他美梦成真,只消取个烛台,将账册往空地一扔,一盏茶的功夫,安安静静的衙门里就多出一片灰烬。白藏还有意留了一张不烧,证明是账册。 “吓死这狗官。”居觐听白藏这么说,一点也不觉得放松。 她不是没想过可能会这样,也知道自己可能不能免于气馁,没想到自己现在的情绪是不忿。师爷是这样的师爷,知府是这样的知府,似乎没什么稀奇的,甚至照白藏说的,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但她就恨老爷最后还要说什么他为官做宰本是为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没想到还会遇见这种事——这已经够恶心人了——那师爷却说“大人如要涤荡天下,先要活过这一关”,要那老爷继续往上爬,直爬得高了,才能做治理风俗的事情。 呸!自私自利!把自己的利益看得比是非曲直重要,比惩恶扬善重要,这样的人从根儿上就坏了,还谈什么往上爬?难道坏掉了的人当了更大的官就会变好?同流合污就是第一步的失败。 然而就像师傅一直对她说的,你这么想没错,但世上的事多半不是这样。所以你必须下山去。为什么不一样她就得下山来?下山来之后呢?师傅让她检验检验自己想的事情、以为自己能做的事情是否能做吗?那现在呢?她以为自己可以靠一身武艺行侠仗义,做真正的大侠、张文远曹孟德一样的大英雄,现在呢?她连个放债的老爷都收拾不了,连个只顾自己的狗官也收拾不了。 她一边与白藏并肩而行,一边举起手看手里的剑,看那剑鞘的木纹是如此的蜿蜒无规则,耳边响起小时候自己说的话——我想做大英雄! 师尊笑了,你读的英雄故事太多了,能不能做大英雄大侠客不说,你先把自己的关过了再说。那过了自己的关呢?师尊道,那世上的关还多着呢!你一个一个去过,也许真有一天,能成为大英雄、大侠客。 小时候的她听完这话,觉得似乎做大英雄也不难,过关就跟学会一招一招的剑法一样不难。现在想想呢?也正如师傅教的剑法,会与通是两回事。 当然也许到那个时候——师尊后来低声说的话这时候分外清晰——你就不想做大英雄了,大英雄不见得是大侠,当大英雄有时候代价还很大。 为什么大英雄不见得是大侠,她问...... “嘭!”暗处传来一声响,吓了居觐一跳,转头一看,立刻反应过来是白藏用手里的石子儿砸坏了路边没人要的破陶罐撒气。“狗官!” 借着月色,白藏的五官像是戴上了朦胧面纱一般,以美丽的五官做出咬牙切齿的愤怒表情。不知为何,居觐发现自己看见白藏也愤怒竟然感到了惊喜——既不是同仇敌忾,也不是激怒对方的得意——她的字典又变薄了,只好这样问:“你怎么了?” “我不过——嗨,虽然说早预料到可能会这样,但还是气那狗官,视而不见,为了自己的官位不惜枉法,也就罢了,还要给自己找出一套借口来!什么‘致君尧舜上’,他也配!我看等他真到了那时候,世道、风俗,怕不是更要败坏!不做君子,也就罢了,真小人也不能做,偏要做个伪君子!最最可恨的就是,他打心眼儿里还觉得自己就是个君子!” 居觐听了,正觉畅快,白藏继续道:“不过你把那账册烧了,真是解气!打得好算盘,我偏不让你得逞!真好!” 两人就这么在半夜的路上走着,豪气干云,心里早已攥紧了拳头。“可是,”她想起来,“那资老爷如此也不过没有收账的依据,以后还是会去放债的,我们要怎么才能让他再不这样了呢?” 两人走路轻,说话声音也不大,把恰在此时转过街角出现的更夫吓了一大跳,跌倒在地,灯笼滚落,立刻烧起来,“谁!谁在哪儿!” 正好一阵风过,把白藏的紫色裙摆吹了起来,更夫叫了起来——想必是个胆小的更夫——“是人是鬼!” 第16章 “对了,”她转过来望着白藏,“鬼!” 更夫固吓得屁滚尿流,白藏笑起来,“对,你是鬼,机灵鬼!” 第十章 资老太太今年七十九了,一辈子生了七个子女,五个长大成人,两女三男,老二最有出息,做了大官,带旺了全家。老二有筹划,让老大看家,让老五老六要么嫁个好人、要么嫁的人换个好地方,各有各的安排,她也没有过问,除了老七。她不过是普通的吃斋念佛的老太太,是宠爱自己的小儿子的母亲,于是她和二儿子说,要把小儿子带在身边。后来,二儿子离开庐州之后,小儿子到庐州来陪着她,直到如今,已经十余年了。 十余年了,她一心吃斋念佛。每年的大小佛诞佛节,没有一个错过的。每年施粥放米,家里没有不做的。近些年来,她身体渐渐差了,也就不再亲自出面;出门去庙里的事,也渐渐不能了。老七体谅母亲,在家里造了佛堂,让母亲在家就可以礼佛。由此她越发虔诚,礼佛的功课,一日也没有断过。她相信自己这么多年积德做善事,不为自己求,但为子女,一定可保全家人平平安安。 但今年这个生日她过得很不愉快,非常不愉快。先是家里花园池塘中的荷花和池鱼一夜之间全都死了,池水也一片血红,本来以为是沉了尸——向晚疏浚,果然有什么东西漂浮上来,婢女们吓得四散奔逃,最后发现只是死猪——后竟查不出是为什么;这事儿没完,家里亲戚们提前送来的贺礼、一早被供上以示尊重,一会儿莫名调换了位置,一会儿干脆不见、几个时辰后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比如前年资家堂侄所赠的大琉璃碗,竟然能变成了茅厕外的净手盆,而净手的瓷盆却出现在厨房里,里面装着一堆血淋淋的猪下水;若说这些怪事离资老太太还算遥远,那么昨天晚上的事,资老太太就再也无法装作不知道了——天晚将歇,她掀开被子,看见的不止是她睡惯了的粉缎褥子,还是有个干干净净的玉盘,是去年有人送给二儿子的礼物,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二十一个新鲜鱼头,个个都睁着眼睛望着她。 “这老太太没有吓晕过去,已是念佛之功啦。”白藏说,两人这会儿在资家后面外的茶摊儿上休息。她见居觐有些着急,便出声安抚,说老太太竟然能叫出来,哭着骂,看来还是经得住的,“再说了,请郎中来瞧,那郎中出来的时候还笑呵呵的,可见没什么事。你别担心。” “要通过恐吓这么一个老太太来达到目的,我实在觉得羞愧。”居觐道,“毕竟她只是一个老妇人。” “可别,千万别,”白藏对居觐摇摇手,“养不教父之过,这老太太吃斋念佛,却从来不关心别人的疾苦,指不定是不是还娇惯自己的小儿子。要我说,这礼佛一点儿也不虔诚,一点儿也不善,到底是消业障还是造孽呢?” 居觐听完想了想,认可地点了点头。她最喜欢居觐的乖巧,有一种言传身教的满足,便接着道:“往下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不也不打算吓唬老太太了吗?下一步我们该装神弄鬼,吓唬这资老爷了。东西可都备好了?” 居觐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一株柳树,“准备好了。” “你有把握学得像?” “有把握,”居觐笑了,笑得相当灿烂,“我从来都学得很像。” 夜深了,白藏一个人穿着黑衣走进资家花园。虽然近来一直有人巡逻,但那近两人高的太湖石,一向没人去看。她稍稍转身,轻易藏进太湖石中。算了算时间,居觐应该到了。只要稍等片刻,就可以—— 果然,一阵阵嘶哑难听的乌鸦叫响了起来。但与其说是单纯的有一只乌鸦在叫,更像是整个府邸被某一只巨大的乌鸦叼在嘴边:整个资府无处不能听到这声音,就是酣睡之人,也必然被吵醒。 她一边满意于居觐这特殊本领的效果,一边感叹,这孩子果然是练武的奇才,这般内力,以她的年纪来看,可谓深厚,既不逊于此刻的自己,想必也不逊于其他青年高手。 渐渐地众人果然都被吵醒,走出屋来;管家正大声喊叫,命令男仆们去寻找声音的来源。然而仆人们都畏畏缩缩,不敢行动,谁知道这又是什么妖怪?万一非我等人力能抗的呢?有人喊,有人应,就是没人动,乌鸦还在叫着,她似乎听到女眷和孩童的哭喊,还有中年男子的咒骂与争吵。 就在此时,乌鸦的叫声以凄厉的呼喊结束,不知内情的人们都吓得一哆嗦。白藏这时转身走出太湖石,脚下踏起无极派的若缺步,霎时身影飘忽无形,就往周围人身边去。伴随着居觐时而模仿冤死女子、时而恰如愤恨老农的怪异喊叫,她用在水里浸了一夜冰凉凉的石头,从每个人的后颈划过。按理除了发凉的触感,别无其他,可是接连发生怪事的宅子里,半夜还有不知何处来的乌鸦叫,人多半会把自己往某个的方向吓唬,就像那个更夫。现在,白藏蹭一下摸一下,他们都以为是冤魂的手臂。哪怕有反应快的不敢相信的回身一抓,也抓不住她的头发丝。 居觐依旧凄厉的叫喊着,内容虽然无非白藏教她的那些,但她自己依然编出许多花花来,什么当日你叫我欠了多少钱、后来又叫我还多少钱,我爹爹还不上你就逼死了我云云,白藏几乎得忍着笑才能让滞涩的内息畅通无阻。 末了,越喊越吓人,直说出什么要阖府陪葬的话来,白藏顺势拉出在池塘里泡着的九节鞭,甩出半截挥得呼呼作响,吓得胆小者几乎号泣起来。此时,她看见两个中年男子从堂屋中走出,二人犹在争执。有管事者上前,称一个二老爷,称一个七老爷。前者不住地打骂后者:“都是你做的好事!” “这鬼说的话,如何信的!” “若是惊吓到母亲——” “你也好意思说!二哥当了大官,什么都不管!你收的银钱,几时给过家里!倒要我来捐输给你,去贿赂给——” 两兄弟还未吵完,传来老妇的哭声,兄弟二人方又进去。 居觐想必也听见了,而且心软了,伴随一声惨叫,一切结束了。 她和居觐约定,以惨叫为结束。也和居觐约定,要去看看这个资老爷是否悔改。上房,揭瓦,偷看偷听,在老太太跟前,兄弟二人都说从此以后好好做人,看来用猪血在门上写的字还是管用的。然而走出门去,她们却听见那兄弟二人说算起账来。算了大约放了多少、别人欠了多少之后,那做刺史的哥哥说,尽快收回,以后少放些,顶好是不放,或者让人家用土地来还,千万不要因为要债搞出人命。弟弟说好,但抗议哥哥拿的太多。 “你懂什么!官场上行走,岂能不要钱?” 弟弟回到自己的住处,居白二人也站在了他的厢房屋顶。听见他在下面嘟囔。 白藏摇了摇头,看着居觐,居觐也摇头。 白藏于是把食指放在耳朵上,轻轻一划,然后看着居觐。 居觐想了一会儿。在这段时间里,白藏很耐心地等待着。 让她自己想通,让她自己明白,让她自己情愿。 居觐点头。 于是伴随着一声惨叫,资老爷没了自己的左边耳朵。这回用来在墙上写字的血,真是他的血了。 “君岂有第三耳?”血淋淋的字还是挺吓人的。 去扬州的快船上,她问居觐,为什么会答应那样做,“我想了想,还是觉得这样才有用。连母亲的交待都可以不顾,出来就反悔的人,恐怕不会悔改,除非给他点苦头——就像野兽。” 她点点头,“是啊,就像野兽。”抬眼遇见居觐询问的眼神,她解释道,“我以为你会觉得残忍。所以……” “割掉他的耳朵,感觉像是施刑。”两人坐在船头,她盘着腿,而居觐抱着双膝。 “是挺像的。古时候不也有劓刑和黥面,这些做法,都像是一种——”一时找不到词汇,她举起双手,在空中挥舞,像是努力要抓住漂浮着的正确答案,“像是一种标记,看到了,就知道你犯过罪。一个人又不能永远挡着脸。” “所以你觉得用这个来惩罚资老爷是最有效的?” “是啊,不止是惩罚,还有警示,让他每天照镜子都想起自己做过的事,让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出了什么事。人的嘴是停不下来的,一旦有谈资,就会像珍馐美食的香味一样一直传播下去,哪怕本质上是臭的事情。所以,这样迟早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因为放债,招惹恶鬼上门索命,丢了一只耳朵。这样——”她长长地叹一口气,“也许也不是让一个人悔改的最好办法,但是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了。” 有时候行侠仗义并不是总能成功,有的事情太复杂了我们做不了那么好,你明白吗? “这样挺好的,尽力了。”居觐说,转过头看了一眼船头的方向,白藏一度以为她是失望了,转过去只是为了掩藏,没想到转瞬间居觐又转回来,眼神清澈地说道:“我只是……有时候我会担心伤害无关的人。就像我打一只单独的猛兽和一只带着幼崽的猛兽,下手不一样,总有怜悯之心。我总担心我会伤害到无关的人,于是我总是在犹豫,在担心,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否正确。我总想要保证我的行为就像我的剑,只对着它的目标,不会伤害无关的人。” 第17章 这时候居觐也盘腿坐着,江面上的风一吹,居觐前额的几缕鬓发随之飘扬起来。白藏看着她,看着她的发丝,看着她的眼角,想象着她举着弓箭对着一匹落单的狼,狼发着狠,她拉满了弓,然后小狼崽从妈妈的背后走出来,狼依然露着利齿,她手中的弓却渐渐放松。 “其实,我认为——”她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恰当的词,这一刻她需要精确,非常精确,“在江湖上行侠义,经常不免使用伤害性的手段。大家用的都是——武艺,是刀兵,是拳脚,那上面不长眼,很难避免有人受到伤害,容易出事,都很正常。要是能点到为止,已经是大能大德;动作之间使人受伤那是家常便饭,毕竟电光火石间来不及想那么多,也很难控制。打斗如此,江湖上其他事也如此。很多事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不能等你去想好了再处置,而且在处置的当时只有那么几个办法。所以,如果你真的在乎,只能说——只能说像你那天划破那流氓的衣服一样,尽全力去控制。这是我们……”她想了想,还是选择说这个词,哪怕自己厌恶,“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我们只能控制自己。很多时候,你控制自己,别人不控制,你也会受到伤害,或者无关的第三方会受到伤害。都是这样。行走江湖,武林中人,也无非是在许多种伤害中择其一,还要在转瞬之间完成。” 是这样说没错,她想,这是自己这么多年以来的经验之谈,即便其实…… “所以,江湖上的那些‘腥风血雨’,就是这些不可控所带来的吗?” 居觐问,歪着脑袋,脸颊被太阳晒红了,简直可爱。白藏看得有些发痴,这使得时间变得缓慢;而这种缓慢又带来了别的好处,至少使得她心里的一番曲折拥有意识上更充裕的时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居觐开始开窍了?下山至今,两个月了,居觐不再是那个话说得太直、对世上什么都好奇、有时候反应很缓慢的孩子了,她变机灵了,她在剑法上的速度和灵巧开始反向影响她的思考,她能轻易地抓住联想的线索了。 啊,也许这就是她师傅让她下山的原因之一吧。 “当然,有的时候就是没控制好,打坏了,往下一生气,干脆就不想控制,继续打直到打出人命。不过有的时候也不止,有时候也可能是利益。江湖中人虽然都习武,但大多也是凡夫俗子,和天下人一样,皆为利往,而且还追逐常人所不追逐的利。” “比如?” “可以是神兵,比如王家的刀;可以是秘籍,比如崆峒派的无相业书;还可以是门派里江湖上的地位。等等。” 她满以为居觐会继续问,没想到居觐摇了摇头,笑了起来。“你笑什么?” “我笑,红尘俗世,果然是大千世界,多的不是我所看不透看不懂的复杂事务,真是叫人无可奈何。” 这话倒把白藏也逗笑了,“这就无可奈何了?你还没遇到过更无可奈何的事呢!” “比如?”这倒是问得十分真诚。 “比如,你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一件事,逃也逃不掉。”怕居觐还要问,她调转话头道,“别说这些了,你不是一直想吹笛子吗?现在风光又好,大江之中,我也想听你吹笛子,你为我吹一首可好?” 多年之后回忆,居觐老说,我给你在何处何处吹的那一首不好吗,另一处的不好吗,为什么总记得那一次。那时候居觐已经变得伶牙俐齿了,她渐渐说不过了,只好说实话——毕竟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居觐吹笛子。 第十一章 居觐没想到自己在扬州竟然几乎不用下船。她们入关处是水闸门,进了城全走河道,顺水直到了白家的铺子后边下货的码头,白藏只消喊一声,掌柜就出来。 本来又是且坐又是喝茶又是留饭,白藏一应拒绝了,说拿上钱就走,“本来就麻烦你们,支了你们账上的银子,要是还在这里吃吃喝喝,太过意不去了。”居觐望着白藏的笑容,觉得那也不完全是笑容;就像那掌柜说自己才是过意不去的那个,赔不是的面皮上有双心满意足的眼睛。 但她也没心思去观察别人、锻炼自己也许有的灵敏观察力了,她只有心思去想往下会发生什么。白藏之前说,拿到银子先去好馆子大吃一顿,说扬州的齐云楼材料如何新鲜滋味如何丰盛,建筑如何好看,四方来者如何云集等等,非要带她去看看。她当然没有不同意的理,但在心中,她好像站在高处望对面的山高——高是高的,但心中清楚后面有下山的路,于是担心下山的路是险峻还是崎岖。 吃完呢?玩够呢?白藏要回去了吗?要回太原去了吗?自己还能跟着白藏去太原吗?如果白藏说你跟我回太原去,她当然会答应,可如果白藏说就在此分手呢?她不知道自己如何不答应,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说才能和白藏多呆一段时间,她有理由吗? 两人总算在离铺子不远的另一条河道下了船,白藏便领着她往齐云楼走。一路上鳞次栉比的全是小摊小店,白藏时而拿起一个木簪,时而又挑出一条手帕,问她好不好看,她当然说好看,也不知道自己脸上表情是不是似哭非笑,掩藏不住心里总在怀疑白藏要买什么礼物给她当作告别。她心里的酸涩滴滴答答地流淌,直到白藏问她怎么了,她才摇摇头道:“我没事,倒是你,别跑这么快,那天在庐州动了气,现在还没好全。” “你担心这个吗?”白藏呵呵笑起来,“我又不是泥做的,再说了,这是走路,不是打架,不用担心我。” 她只能说好,同时埋怨自己连这个都说不清,更是糟糕。白藏会不会误会自己在想什么别的?万一一会儿吃完饭了、或者就在吃饭的时候,餐桌上白藏就提出就此分手呢?她要是说自己不想和她分开,白藏会不会又以为自己在图什么? 是啊,就像有人图的是神兵,有人图的是秘籍,有的人图的是地位,她—— “啊,到了。”她抬头,眼前的木楼雕梁画栋,三层高,中间似是大门和柜台,而长长的走廊向两边延伸,外有栏杆,此时天热,隔板俱已拆下;因此楼上众人吃饭喝酒、划拳聊天、唱曲叫卖之声无不如燕子离巢般飞入云中,逸散四方。 “好热闹。”她说,好像曾经见过的一棵粗壮的、栖息满了鸟儿的大树。 “走走,上楼。”白藏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腕,如同对此毫无意识一般;居觐霎时觉得本来被风吹得清凉舒爽的手腕像烙铁一样烫起来,整个意识集中于此,丝毫没有余裕去观察木头楼梯有多宽大、小二有多机灵周到、客人有多么五花八门、白藏点菜又是如何熟练,她一概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心里乱。 这是、那是、可我——! “这一路实在辛苦了你。”白藏以茶代酒,居觐心里霎时如炸了毛的猫,伸出手举起茶杯还未饮,已经口干舌燥,“这一杯,知道你不愿意喝酒,就一茶代酒,敬你一杯。” 白藏的语气十分温柔,全不似当日和骆承瀛喝酒时的豪爽,居觐被这柔软所安抚,稍稍放松了神经,“你——” “嗯?” “你就欺负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些话吧。”她说,这虽是机灵,也是实话。 白藏大笑起来,“是是,是我欺负你,我先干为敬!” 居觐自然不知道自己撒娇在白藏那里十分好使,眼下只好也举杯。放下杯子,发现白藏正笑容满面地望着她。她真喜欢那双眼睛,又真害怕它们;更要命的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喜欢的同时,也会害怕。 白藏放下杯子,开始给她介绍扬州。借着齐云楼高,指着这边说百年老铺,指着那边说大户人家,天文地理,鸡毛蒜皮,居觐感觉白藏似乎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好奇别的事情。于是她应和着,但是满脑子只有两个字,太原。 “你家呢?也是这样吗?” 当两人吃得饱了,恰好说到和白家有关系的某家商铺的故事的时候,居觐抓住机会,如此问道。白藏闻言一愣,眨眨眼看着居觐,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转瞬之间,冰雪消融,白藏笑道:“不止,我家啊,是这样的……” 我家是这样的,是的也有山川,但水道不多;我家是那样的,是的也有琼楼,但没有这么精致的菜;我家还是这样的……“所以,你想不想和我回我家去看看?” 居觐正想点头,又怕此时点头过于草率,反而惹来猜疑——实际上,也许只有她自己这样猜自己——白藏道:“不过回家的话,还得等夏天过一过,风向好了,才好坐船。不然费时漫长。再说,和你一道在外,很是快活,我想多在江南呆一阵,你呢?” 你呢?这两个字正像魔咒一样在居觐脑海里回响,楼梯处就炸出一阵喧哗吵闹,打断了她的白日梦。两人转头过去,听见是一群年轻男子在吵闹,间或有女子的声音。居觐越过重重人影与肩膀看过去,只看见素白的衣角从拐角掠过,并不见人。然而未几吵闹之声变得更大,语气更加不善。居觐听见有人骂“□□”,就看了白藏一眼。白藏点点头,两人便携带武器起身,一边快步走,一边将银子放在小二手里,一边穿过人群,越过充当隔断的楼梯间,来到齐云楼的西楼。 第18章 眼前,西楼众食客已经退得远远地,将三个身着素白衣服却皮肤黝黑的女子与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留在原地。居觐仔细一看,那三个女子的衣服虽说是素白,仔细看去却有层层叠叠的复杂花纹。她对纹饰略有了解,但万字方胜,如意水波,火云龟背,哪个都不是。再往上看,这群女子个个美丽,虽然皮肤黝黑,但大眼直鼻,耳垂指根都佩戴了黄金打的指环耳坠,五色石头做的项链挂在颈上:毫无疑问是美人。 恰在此刻,将三个女子半围住的年轻男子一边拔剑、一边叫骂,说这三个女子不识抬举,以为自己会点功夫就了不起了,敢和扬州第一的伍少爷动手,“今日非要你们知道老子的厉害!”说着,居觐就看见年轻男子把脚尖往店家的条凳下一伸,眼看是一挑一踹的前招。 还未明白个中缘由,白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拦住凳子”,她旋即会意,立刻纵深一跃跳进众人之中,顺手凌空将条凳接住,然后轻轻落地,将条凳放好。与她而言,这一下不难接,但接的时候她大概清楚了对方的深浅,打是打得过的,但是没必要拆房子。 站在人群中,她偏头望着一脸错愕的年轻男子,背后传来白藏的声音,“江湖上都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伍少爷,我想今天这事是个误会,大家把话说开,散就散了,齐云楼这么好的地方,犯不着动手。” 且不说那男子叫骂着“你算什么东西”、不理会自己身后的弟兄似乎有人认出了白藏,那三个黝黑女子中有一个也不同意“这就算了”的提议。居觐听见这女子用怪腔怪调的汉话说:“你当我是什么人?!就敢对我说那种话!我今日不把你那肋骨一根根地全数打断,誓不为人!” 说着就要拔兵器——似乎被白藏拉住,因为居觐听见了刀剑出鞘的声音和白藏气息不顺的喘息,显然拉住女子的刀费了一番力气——后者让她心惊,便打定主意要速战速决。正巧这对面不识抬举的一群人纷纷拔刀,往前砍来。 居觐没奈何,只能拔剑。她向后稍加撤身,将将躲开几乎砍到面前的刀锋,右手持剑如棍,狠狠一打,便将两个充先锋的小子打得要吐;接着像是生怕他俩摔倒砸坏桌椅一样,左手往手腕一抓一拉一甩,两人还没闹清楚怎么回事,已经躺在适才被他们冒犯的女子脚下。 而那剩下的数人,知道来人自己对付不了,立刻举刀如阵,转着圈朝她过来。居觐柔软如缎,就地两腿一撇,一个滑步将攻势躲开;继而顺势拔剑出鞘,对准众人挽一个剑花,剑锋撩过众人手腕,有人勉强躲过,有人手腕见红。但见她翻身而起,足下发力,以极快的速度向前一扑,持刀众人躲的躲、喊的喊,散成两列,她一落地,恰在众人中间。 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间,年轻男子们尚不及反应,全被打蒙了。她看一眼白藏的方向,看见三个女子中一个已经在收拾倒下的两人,另一个正要拔出弯刀上来,拔刀的这个眉眼又大又深,相貌秀丽,但一看便知不是中原人士。她想,若是众人都开打,照这脾气,恐怕就是拆房子了。与其如此,不如痛快痛快。 想到此处,长剑一撩,逼得那靠外的三人不得不盲目地舞刀以求自保。然后一剑之后还有一剑,还有一剑,密密匝匝得看都看不清,简直要刺到眼睛里。无奈往后下腰的时刻,居觐趁机或以掌、或以拳,嗵嗵嗵嗵全打楼下去了。她看一眼背后,与眉眼秀丽的白衣女子互相确认,便往下一跳,也来到的街市上。 刚才街面上本已聚了不少围观的人,现在人已散开一切,又照旧把大家都围住。居觐正盘算自己怎么打才能又快又好地解决问题,幸好被扔下来的只剩下刚才那一个自称伍少爷的家伙还能站起来了。见他摇摇晃晃,居觐差一点有了恻隐之心。要不然算了?再过一招,就一招,只要这家伙再自不量力一次,她就可能把他的肋骨打断。 或者也可以不打断,只要他—— 她想缓缓朝他走去,以图吓退对方。没想到对方的眼睛并非目不斜视,反而止不住地瞟旁边。 旁边,你看什么? 旁边有个馒头摊,有摊主老妇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被老妇紧紧搂在怀里,但依然暴露在不断后退的人群前。 居觐小时候救过一只小狼,后来也还给了母狼。那时母狼衰老,仅有的小狼相当虚弱。她大可以杀了这对母女了事,但她没有。后来,母狼和长大的小狼对她都非常好。她见到人类的母女,尤其是受尽苦难的母女,总是想起那两只狼。 她见不得。 她的步伐加快,就在那小子自以为可以把手伸到女孩肩头、而老妇转过来掩护女孩的时候,她跳起来,一剑刺穿对方的手腕。 她剑还未拔,那白衣女子已将留在楼上的四人全部扔到楼下来。她听见扑通扑通的声音,看着对方惊恐与疼痛混杂的表情,想起那耳朵,又想起刚才此人咄咄逼人的样子和险恶的用心,“像你这样的人,不配习武。” 唰啦一声,剑锋离开了手腕,众人眼见居觐如同在空中描画一样,唰唰几下,便只听得那小子在原地哀嚎——原来居觐不但废了他的右手让他终身不能再用刀、还划破其周身几处主要肌腱,让他虽能行动却再不能习武,末了还在他脸上划破长长的一道口子,如同黥面。 少爷嚎叫着,喽啰嘟囔着,一路小跑去了。居觐收回剑,转身看着那黝黑的异族女子,正要说话,听得下楼之声,是白藏和那另外两人下来了。居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异族人士,正有些好奇,忽然看见那眉眼深大使弯刀的女子两眼发光地望着白藏,“白姐姐?” 这天底下的事,莫不是都和白藏有关系? 白藏怪自己,是这些日子内伤久久不愈让脑子不好使了,全然忘记了清凉宫众人服饰的样子。这要是被雪莹知道了,必然要伤心。眼前这小姑娘一叫,她才认出来,这是雪莹的弟子萨杰。多年前,她与雪莹相识时,雪莹三十余岁,她才二十出头,而那时的萨杰,还是个十岁小姑娘。七年过去了,十岁已经变成十七岁,若非叫自己时的语气和笑容几乎是一点儿没变,她差点儿认不出萨杰来。 “萨杰!是你!”她上前把那又蹦又跳的小姑娘拉在怀里,用两眼余光看着站在一侧的居觐,“你在这儿——那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宫主!”萨杰拉着白藏走过去,站在二人中间,“宫主,这位是无极派的白藏!就是师傅的——” 说到这儿,萨杰方想起来似乎不该说。这孩子一点没变,白藏想,还是一样的做事不过脑子。当年在雪栏山{14}下,她是个闲逛的、甚至在清凉宫众人的观点看来是擅闯的外人,而雪莹是意外落难的、在内斗中受伤且无依无靠的弟子,还丧失了对门派的信心。她救了雪莹,出于居觐救自己一样的想法,却没想到,作为一向视本门派弟子都是出家身份的清凉宫的弟子,雪莹带着幼小的徒弟,几乎倾心于她,甚至在与师姐雪怡一道夺回宫主之位之后,一度想要还俗去找白藏,闹得不可开交。 白藏虽然是后来连续收到数封信件才知晓此事,也可想象当时的麻烦。清凉宫门规极严,弟子还俗,等于绝罚出门,即便她们那个还俗只有照她们自己看来是还俗,照别人看来这些女人都是僧不僧俗不俗。 那眼前这长眉杏眼的若是宫主,就一定是雪莹的师姐雪怡,想必对自己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这位是我的师姐,萨迦……”萨杰还在努力介绍,但声音已经小了下去。她看着雪怡已经明显变得冷若冰霜的脸,还是举起双手,拱手行礼,“晚辈白藏,见过宫主。” “无极派的白藏?” 听这声音就知道雪怡的眉毛都皱了起来,白藏正盘算应该如何脱身——这天下要是敢称脾气臭,清凉宫的人当第二就没有第一——却听得身后一个爽朗清脆的声音喊道:“哎呀呀,天下之事,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她回头,见到一个鹅蛋脸柳叶眉、漆黑发丝盘成一根大辫挂在脑后的苗条女子,正领着一个年约五十上下、优雅端庄的女子和一个身材瘦高一脸灰色的年轻男子,伴随大量随从走了过来。 那衣服她也认识,当然认识,从靴子衣服到头绳都是红紫相间、紧缚周身显出一种利落的,只有神鼋岛的卢家。 -------------------- 作者有话要说: {14}雪宝顶(雪宝鼎),古称雪栏山,藏语称“夏尔冬日”,意为东方海螺山,是中国西部岷山山脉的最高峰,海拔5588米,地处四川省阿坝藏族自治州松潘县境内。 第十二章 “以后世上事要是都这么无巧不成书,我们想必也犯不着到处去找线索了。”那脑后拖一条大辫的女子坐在桌边道,“我们正找你呢,白藏。” 一群人在楼下不偏不倚地遇见,只好又回到齐云楼上去坐着。掌柜的见惯了风浪,一边想谢刚才众人特别是居觐打架时的照顾,一边又担心这来人还是要打架——看清凉宫的三位黑姑娘,长脸圆脸方脸的,谁也没有好脸色——于是又是恭迎卢家的贵客,又是畏惧清凉宫的凶狠,直到卢家的人说侧楼清场,掌柜的脸色一直难看得很,他使尽全力,还是哭笑不得。 第19章 “找我?找我做什么?”白藏笑道,刚才为了摁住萨迦不要动手,她只能自己运功硬压住清凉宫的刚劲,以大压大,简直弄得自己经脉逆位,此刻说话总需要深呼吸才能说出来,“大小姐,六年前的事,早已结了。卢姑姑——”她转向那已上了年纪的端庄贵妇,“多年不见,不知道姑姑近来一切可好?” 她一边问一边觉得这是废话,六年前她见到卢天园时,卢天园四十有四,和今天看上去没有什么差别,典雅,苗条,不动声色,笑脸迎人,似乎连皱纹都没有多一根,想必心肠也没有什么变化——这样的人亲自出马,绝对没有好事。 “我?我很好,就是这一次出来,遇见的事不太好。”卢天园道,故意把自己的温柔嗓音拖长拉慢,“雪宫主,这一次的事——” “这一次的事,真是叫人耻笑!”雪怡坐在卢天园的对面,两手拢在袖里,语气十分不善,叫人害怕她随时会使出金刚般若掌来。“如此贵重之物,交给你们卢家运送,竟然能会给人劫了,还一直找不到线索,岂不是令人耻笑!卢亟当日到山上来,亲口对我承诺,会派最好的人手来押运。结果呢?”说着,箭一样的眼神望着向卢天园背后的年轻男子,“想不到卢天赐的一儿一女不过如此!打不过贼人,丢得了东西,还抓不住贼,倒有底气自称是个男人?!” 白藏顺着雪怡刀子似的言语望向卢翊。这卢家少爷她也认识,虽然没什么交情,也知道他不是酒囊饭袋。即便武功不如他的姐姐卢亟,也不至于被随便什么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而且看他现在这样子,气得发抖,一句话不敢说,脸色灰得就像泥浆,莫不是受伤了? 她收回目光时,恰恰与卢亟的目光交错。卢亟的眼神里没有与她有关的部分,但有烈火。 “雪宫主,此事原是这样的。”卢天园的声音依然放软,但语速加快,“离开神鼋岛时,是我和翊儿一道押送的,不但完全符合亟儿给您的承诺,无论是言语承诺还是书面承诺,也是足够重视您的东西的。我们一道走,直至近太湖地界时,我因为还带了其他的东西,和翊儿分散。就是那一日出的事。” “好端端地,何故脱离!”忍不住要抗议的是急脾气萨迦,这细眼圆脸的姑娘最好动手,不喜动口,和她师傅有得一比;白藏刚才已经见识了她手上的劲儿,这会子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她伸出来指鼻子骂的手指。 “好端端地,我为什么要离开队伍?”卢天园被人指鼻子,倒没有和个小辈过不去,“你就是雪宫主的弟子萨迦是吧?萨迦姑娘,你且想想,你们清凉宫的那样东西,也就只是我们在这里,敢出声谈论。别的时候,一路上连我们押运的兄弟小伙们,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们只知道我会亲身携带重要的东西,这一点江湖上的人也都知道。见我去了,若有贼子,应当跟着我才对,要这么说,我离开大队,甚至是保护了你们的东西。再说,我的确身怀重要的书信,必须面呈联系人,无论如何,那天我都必须离开。” 雪怡回身瞪了萨迦一眼,接着道:“你离开队伍,出于何种目的,我不管。但是你走了,使得你们的人手战斗力不足,被人劫了,也是事实。” 卢天园此时立刻换出笑脸,卸下刚才几乎要翻白眼儿的劲儿,“宫主所言不差,当日翊儿带队,力战贼人,受伤深重,至今未愈啊。来者——” “来者是什么人,连你们都打不过?” 白藏不知道雪怡是生卢翊的气,还是生所有男人的气,揪着这一点不放,把自己对面的卢亟气得攥紧了拳头。 “来者一共七人,”卢翊道,声音显得相当疲惫,“用什么兵器的都有。其中有两个厉害的,我——我的确斗不过。这两人一个用剑,剑法极轻灵,我从没见过;一个则用拐,轻功很高,脚步虚浮轻盈,如同在空中里踏着空气来去自如,根本抓不到。两个人的内功都很充盈,豁然一掌,竟然就能将押运的东西拍动,实在是很大的力量。” 白藏听完,正要克制自己往后去看居觐的冲动——她知道瓜田李下,所以她看的目的不是为了证明,而是想要安抚居觐——就听到卢亟说:“是啊,一个用拐的轻功高手,一个来历不明的剑法高手,脚步虚浮轻盈,‘大成若缺,其用不弊’,这世上能叫人彻底抓不到的轻功高手不多了,是不是啊,白藏?” 白藏盯着卢亟,余光看见卢天园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快速地来回。若说王家与她有故,王子涛厌恶她,那还可以理解。卢亟说这些是为什么?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就是六年前的事,也是她和卢天园之间的事,内情应该只有她和卢天园两个人知道,就算卢亟知道,又关她卢亟什么事?卢亟何以有这么大的敌意,把这事情往自己身上泼? 她是真想回头去看居觐,居觐可能已经明白过来了。她希望居觐不要那样想,又或是想了,不要动气。即便要是换成十八岁的自己,早已拍桌子了。可惜眼下似乎不是和卢亟打起来的时候。 时过境迁,她也学会了退一步识别,忍一时观望。 这是从终南山下来之后遇到的第二件可以算在自己头上的事情。往年自己一样爱多管闲事,也没有这样,凡事都往自己头上掉。今年是怎么了?她想起骆承瀛说的“乱”,好像真有什么暗流涌动,搅得江湖上事事异常。 “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雪怡冷笑道,“说来说去,你们神鼋岛并不知道是什么贼,即便觉得很有可能是这两人,也拿不出证据——焉知不是撞见了就赖账?哼!我且问你,东西何在!” 雪怡怒拍桌子,桌子没碎,震动的劲儿却四散开来,可见内力不凡。白藏见她这不讲道理的样子,心知事情难以挽救,只望向卢天园。 “雪宫主,自从东西丢了,翊儿受伤,我就立刻安排一部分人手赶过来支援,一部分人手就地开始追查,亟儿便是如此。我们一直在找,跟踪车辙的痕迹,沿途也通过我们在各地的关系网打听大小车马的运输情况和可能的黑市交易,但是——雪宫主你也清楚,越往北,我们的势力越不如南边那么发达。我们只能追查到劫走东西的人先换了车,将我们的车马遗弃,然后又换了船,趁着涨水赶到了扬州。往下,我们也是刚到扬州,与亟儿会和,正在一边等雪宫主一行一边在泱泱扬州城里寻找线索,就遇上了——” 卢天园看向白藏,微笑着。从那眼神,白藏知道麻烦来了。 “这二位。” 其实这不是居觐第一次受不白之冤。小时候下山去镇子上赶集,偏有一个小男孩,自己拿弹弓打坏了别人家的瓷器,赖她头上,理由是她就是远近闻名的住在山上、不爱和人说话、力气却比个大人还大的小孩。孤僻,异常,少见,自然可以被怪罪。她争辩了解释了,没用,那时候的她也不理解大人为什么不相信她,还是师尊来了,她才脱困。 直到现在她都不理解为什么那些个大人不愿意相信自己,反而去相信那个小男孩——师尊解释过,那是一种护犊子,但在她看来真正护犊子的野兽倒比人实在——现在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什么清凉宫的宫主会选择去相信卢家的一面之词。不过过往经验和下山之后增长的见识告诉她,这会儿固然不能证明是她干的,也不能证明不是她。 第一,说剑法轻灵高超,的确说不清是不是,她也不可能通过打一架来证明自己没有那么厉害,万一有呢?就像当年的弹弓,她捡起来一拉,证明自己拉得开,还能拉很大,反而更坐实嫌疑。从轻功来说,按照白藏曾经被误会的经历和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能有这个水平的的确有可能是无极派的人,哪怕还有别的门派,也是一个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问题。再说,就算推算时间,三月被劫的时候,她二人正在山里,互相作证彼此的清白是不行的;去找个路上遇见的人当证人,则最多去找那个牙婆,牙婆还活着没有两说,先就不可能让她们去找——就像当年,她想跑到镇子那头去找卖花的聋婆婆证明自己刚才在那儿买花,大人们就以为她是要跑:正是现时现刻,她竟然做什么都错。 而那内力高深、脾气暴躁的清凉宫宫主必然不会放过这眼前的唯一的嫌犯。这家伙刚才听完卢天园的话,望着白藏和她,足足看了半刻,方道:“第一,那样东西,我们清凉宫是一定要找到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采取何种手段。第二,东西丢了,负责的应该是卢家,丹书铁券,清清楚楚,所以你们卢家必须和我们一起找,否则名声要不要两说,这齐云楼你们就不要想出去;最后,你们二位,似乎有说不清的干系和嫌疑。请二位在此交代清楚、证明清楚,否则我也不让你们出去。” 居觐当然见过不讲道理的人,但是雪怡一口怪异的口音配上此种话语,真是最最不讲道理。 要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需要打一架,似乎有点划不来,她知道能不动武就不动武的道理。就凭自己,虽然不见得打得过,但是她要考虑到白藏的情况,听她刚才的气息…… 第20章 都怪自己的笨嘴笨舌,她想,如若自己有白藏那样会说,会不会就能说服对方呢? “罢了。”她听见白藏说,“这样吧,多说无益,正好我二人——” 白藏回头看了一眼,她立刻与白藏对视,生怕错过。 白藏对她笑了一下。 “我二人初到扬州,并没有什么别的事,不如就帮各位前辈找一找这东西罢。” 这话一出,刚才几乎停滞的空气又重新流动起来。居觐看着众人,有人表情终于松弛,有人微笑着点头,但那个卢亟,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居觐在她脸上只看到了层层叠叠的忧虑,像是长在石头上苔藓一般。 “不过,既然要一道找,雪宫主,卢姑姑,我总要知道我要找的到底是什么吧?” 白藏说完,卢天园立刻看一眼对面的雪怡,居觐这时才看见雪怡严肃的脸上有一丝松动。 雪怡缓缓道:“是白玉床。” “白玉床?” “练功用的。本是塞外苦寒之地出产,乃是整块的玉石雕塑而出,形态巨大,样式美丽,但是非常沉重,而且寒气四溢,工匠们必须在生起数堆炭火的洞中雕刻,运输时需要层层包裹才不至于寒气外泄,否则便会伤人、暴露行踪。此床本有三架,清凉宫雪栏山上有两架。后来我派大乱时,一架被毁,一架失踪。经多年追查寻找,前年终于由——”雪怡瞟了一眼白藏,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剜,“雪莹师妹,打探到最后一架流落至渤海国境内。宫中遂派人采购。此物巨大不可拆解,只能通过水路船运或者大车拉动,所以,为方便快速且避人耳目,便南下走海船至神鼋岛,由神鼋岛负责押运至扬州。后面的事,你已知道了。” 听到这里,居觐忍不住问道:“练功所用,有什么神秘功效吗?对其他门派的功夫也有用吗?”她知道自己问得不太客气,如果是师尊在,必然要出声制止她,说她怎么又来了——但她偏要。哪怕于事无补,于情至少让她自己舒服。 她已站在一侧,此刻自然看见白藏低下头去轻笑。 雪怡闻言摇了摇头,萨迦立刻代为答道:“我清凉宫武功刚劲,内功修炼尤其凶险,如欲突破最高层次,非坐此白玉床上不可。要说有没有其他门派需要此物,以我派所知……”萨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师傅,收到点头确认之后方道,“也只有崆峒派才需要。但是,崆峒派近年来广文子已死,后继无人,恐怕谁也没有练到那个份上。” 这话说完,居觐发现白藏的笑容简直要藏不住——不知道是在笑“臭道士”的什么——白藏一边笑着一边接着她的话头问道:“那有没有别的可能,我是说,被别的什么人出于别的目的给劫走了?我听雪宫主说,想此物必然硕大而美丽,会不会是被拿去送礼了?当然,我也不是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居觐知道白藏是指卢家走漏风声,导致贵重物品被看上,但碍于现在尴尬的状态,不好明着说。这是为了保护什么来着?是台阶还是面子? 没想到卢亟往后一靠,将长辫子拽到面前来,放在手里一边把玩一边道:“走漏风声是不可能的。因为前后只有七个人接触过白玉床,姑姑,我,翊儿,两个在渤海国负责送货上船押运到神鼋来的船工,两个这边码头的船工。后面这四个船工根本不知道是白玉床,对他们说得都是‘这是朝廷某位大官要的花石纲’。要是走漏风声,那得有非常大的胆子,才敢劫这东西。” 居觐并未听明白,朝廷,花石纲,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于是后来众人说的内容,她也没明白多少。 向晚,众人在同一家大客栈投宿,由卢家全部买单。居觐收拾好东西,望着在床上打坐的白藏,胸中种种思绪复杂纠缠。当然,她不愿意承受不白之冤,尤其是那清凉宫的众人一看也不相信卢家的说法,却执意要她们一起,就像当初明知是自己儿子干的好事、却偏要栽赃给自己的那个秀才一样,别提多可恶;更不要说卢家,她似乎能想明白卢家的想法,似乎又想不明白,末了只能归结于平白无故污人清白的可恨:但是在纷乱之中,又有一丝快乐在,就像篝火堆塌下去之后有火星还在燃烧一样——这样,她就不得不继续和白藏在一起了。 不得不。这多好啊。快乐不需要追逐,是强加给你的。 她于是不能分辨这件事的好坏了。这已经超过她对因祸得福的理解,毕竟白藏她—— “你的内伤,”见白藏睁开了眼睛,她立刻问道——但话说出口,却又后悔自己的唐突,“要紧吗?” “不碍事。总也要动一动才知道好没好。倒是你,我该向你道歉。”白藏伸腿下床,坐到她身边来,“要不是和我一道,没人会怀疑你。” 居觐心里一时有一江春水,一时又觉得脸烧红,特别是白藏此刻离她这么近的情况下:“要是没你,我更无法解释。她们把我当作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更可以随意栽赃我了。” 白藏笑着摇摇头,“你别在意她们。清凉宫做事,向来如此蛮不讲理。至于卢家,谁知道她们呢?总之我们可以解决此事,自证清白。我们一定可以,你相信我。” 居觐抬头看着白藏的眼睛。她想说我不在乎清白,我在乎你的健康。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不知道这话是哪里来的一样,她没把这真心话说出口。 第十三章 卢亟头戴斗笠,眼上蒙纱,一身粗布衣服,和穿着下山时那件玄色粗布衣服居觐一道,站在扬州码头的路口,手里还拄着一根破木头手杖。她,是又哑又瞎的姐姐,居觐就是她可怜的妹妹——往这一站,看着真挺像的。 “走吗?”居觐低声问道。 她拉两下居觐的衣袖,二人于是迈步上前。凭她自己的感觉,两个人应该演得很像,黑纱下面,她能模糊地看见别人好奇和可怜的目光。 到了下一个路口,她挽着居觐胳膊的右手用食指按了一下,两人于是往右拐,先问那边较大的码头仓库。按这一下按得很长,等于是从近往远一家一家打听。两人在第一个仓库门口停下,居觐在看招牌,她则假装自己在轻轻转头听四下的声音。实际上呢?实际上她当然是在演戏,居觐在准备——以她看来,应该是在准备说辞,像她刚才教的那样——涉世不深的小姑娘的伪装。 她不觉得对于居觐来说那是伪装,在她看来那就是居觐的真实状态。 “大爷————”又脆又甜。她忍不住想笑,心满意足。 里面有人应声,苍老的男子问干什么的,居觐就开始说她们商量好的故事,什么说两人从乡下来,收到信件,来扬州找做生意的、答应带姐妹去长安的表哥。说着就从袖子里掏出伪造的信件,假装递给那老头。老头不识字,也就不打算看。实际上看了也无所谓,信中言语极其模糊,没说清楚是在码头还是驿站。而二人,已经准备好装作不认识几个字的样子。 “大爷,可有看见我们家表哥?”居觐的嗓音听上去比她本人还小三岁。“我们姐妹就是为了投奔他来了,现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这是码头!走的都是船!你家表哥,做的什么买卖,你总该知道吧?” “我们女儿家...哪知道那么详细!”但这句还不够软,卢亟想,不过也怪自己,自己本就不够软,大概教得也不够好。“只说是什么大件的东西,大爷你可见了大件的东西?” “大的?这码头天天,都是大的东西!就比如那个......” 也不知道是她们的确装得比较好,还是这个大爷本就话唠,如此竟然叽里呱啦说了起来。卢亟分出神智去听,但也只有五分神智,因为她相信居觐的能力。这个安排,说起来有点居心叵测,但本质上还是有效的。 卢天园让她和居觐一组,在码头驿站四处打听表哥的下落,借此来寻找线索。乡下来的又哑又瞎的姐妹,妹妹天真无知,负责说话,只要不说错,只要打听出来东西就好;姐姐假装是个瞎子,暗中观察,用手上的暗语指挥,这样的组合可靠而安全,非常不引人注目。而卢天园自己,则和白藏一组,以白家的药铺为引子,试图通过达官贵人买药和看诊来打听内情,也不管是什么内情,打听到什么算什么;至于清凉宫的人?她们显然不适合抛头露面,于是“负责”和卢翊在一起,既是看管,也是照顾,更是守着人质:这样的安排可以说既照顾了合理性,也形成了相互之间的制衡。 卢亟理解这样的安排,这是姑姑一直想传授给她和弟弟的智慧与老谋深算。但她谈不上喜欢这样的安排,因为换成她,大概不想这么做。 要是姑姑知道了她的想法,必然会说,难道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更好的也许没有了。或者姑姑会说,哦?你居然不喜欢?我还以为你喜欢呢,要不是你—— 是啊,要不是她...... 这个不识字的大爷帮了蛮大的忙,至少指出有几家仓库是近来走过大件货物的,她们可以去问问。还算个好人,她想,于是用腹语告诉居觐,“不过还是要再问,不可尽信。”居觐晃了晃手腕表示知道了,动作很轻,一如她教的那样。 第21章 作为老师,应该会非常喜欢这样的学生。 然而这一边走到头,一家也不符合——要么虽有重物,一看地上的痕迹就不是白玉床一类的东西,而是木料或者粮食;要么已经运走,从残留的车辙来看也不够沉——两人便到树下荫凉处坐着休息,吃干粮,喝自己葫芦里的水。 拿起葫芦的时候,卢亟还想,之前她还打算去买一个,结果居觐竟然自己有一个。一个带着葫芦的人,剑法高手,穿粗布衣服,几乎不谙世事,怎么会和白藏搅合在一起? “居觐。”她用腹语问道,声音很低,丈余外的人压根听不见。 “唔?” “你师傅是谁?是何门派?” 居觐把嘴里的水咽下去,“无门无派,我是孤儿,自幼被师尊收养,在终南山中生活,从来也不知道师尊叫什么。” 黑纱之下,没人看见的她皱起的眉毛和由平静变成惊讶的直视前方的目光,毕竟此刻她是个瞎子,“啊?那——那你和白藏是怎么认识的?” “我下山来的时候,遇见她被人追杀,救了她一命。看她内伤严重,就一直陪她往南来;本来是到庐州找她师叔治内伤,后来找不到,就到扬州准备乘船北返太原。” “你就这么——”卢亟差一点想要转头去看居觐,“就这么一路跟着她?” “她受了伤,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到处走,万一追杀她的人又来了呢?” 真的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哪怕她也不知道如果对白藏别有所图,又能图些什么。这孩子和白藏的关系真的就这么简单?不是师徒?真的不是?要是白藏兴致来了收个徒弟她也不会觉得不正常,可照居觐自己说的,她根本和白藏就没有什么关系——那何以到了这一步,陷入了新的麻烦,还要继续跟着,如此无怨无悔? 按理她该怀疑,可是这两天里居觐的表现,让她不想怀疑。也许从这一点来说,她不是她姑姑,也无法成为她姑姑。 两人休息一阵,准备重复刚才的过程,此外还要装出一副疲惫的样子。无人处,居觐悄悄问她,“像早上那样可好?” “可以,”腹语低沉,像个老翁,“再软点,可怜点。就像你明天就要讨饭了。” 果然遇到下一群箩夫的时候,居觐简直要哭出来了,自己编出什么“我们已经找了两天了”之类的话。箩夫头态度不太好,她立刻轻轻往后稍退一步,仿佛受到惊吓一般,实则是指示居觐继续问。箩夫头大概是见到她假装的示弱,心里的骄傲得到满足,对居觐放软了态度,以居高临下的语气回答着问题。居觐游刃有余地与对方往来问话,跟着她教过的套路,不再需要她的指挥。 学得真快,她感叹,恰如当年的自己。 所以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和白藏在一起?白藏这样的人,浪荡自由,无拘无束,没有压力,没有非得继承不可的东西,走遍天下无须担心家族名望,无需考虑自己对家族的贡献,简直令人羡慕;一天到晚在江湖上多管闲事,时而路见不平,时而惹祸生事,声名在外,没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声轶事,然后在见到她的时候凭借行事作风把她认出来。那日在齐云楼,就算按照姑姑那样说,就算没有她说的那些话,难道白藏就真的能免于被怀疑? 她是不该说那样的话,无论是按照她平时对自己的要求,还是王子安对她的或许有的期望(也许只是她以为该有的期望,王子安实际上并没有)。她不应该阴阳怪气地怀疑白藏和居觐,没有证据,却故意讲那些话,像是推卸责任,像是泼脏水,像是故意陷害,尤其是在她是唯一一个见过雪怡、清楚对方蛮不讲理的脾气的人的情况下。她不应该。 但她想,见到白藏的那一瞬间她就管不住自己。 她正和居觐走向最后一间仓库,地上的车辙看上去是个好的迹象。她用余光看着居觐——也许老这样斜眼看着居觐丝毫不礼貌,她想,我应该礼貌,我应该尊重她,尊重这个一直在为了解决问题而努力、并且毫无怨言的姑娘——我在此是意外,但也是应该,你呢?你为何在此? 姑姑如果真的是那样想的,那么是看上了你的什么呢? “对,我是在利用你们。一点没错。”东关街那头,白家药铺里,白藏和居觐坐在后堂,喝着茶,等着消息。卢天园放下茶杯,一脸笑意。 “卢姑姑你还是这样。”白藏无奈道。 “哦?我以为六年前那件事已经让你充分地了解了我呢。” “我是了解了,所以——”白藏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卢天园,说实在的,想到被人利用,她怎么都无法情愿,“就算没有我们,你也是可以找到东西的。只是没有人能转移焦点罢了。哼。”她摇摇头。 “你以为清凉宫那些人就真的信吗?她们也不,但她们总是如此,自己要站很高,要搭一个高高的台子,让别人给她们搭楼梯。再说,我的确理亏,她可以要挟我。而你,你的确也说不清楚。总不能打一架是不是?你身边那个小姑娘,我看要是硬打,可以全力应付雪怡,打个平手,再算上你,你们两个和她们师徒三人,也可一战。” “但你看出来我不能。” “嗨,我可没有那么厉害,我不是你们家的人,我能面对人情世故的复杂,却不能号脉,也不能从面皮上就看出来你身有内伤。我只能说你脸色不好,谁知道你这么严重呢?”卢天园笑道。 “你要绑架我和你一起也就罢了,算我欠你的。”卢天园兀自摇手说已经还完了,白藏一点儿不想理这些客套废话,“就算如此,你何必把居觐牵扯进来?” 这话带着怨气,哪怕她也知道这是居觐自愿的,更是自己的错,可她还是怨。 “别生我的气,我也有我的苦衷,在扬州我们的势力就不如前了,手没有那么长,要是真的往北去了,我眼下的人手不够用。” “我看大小姐就可以啊。” 所以卢亟到底为什么有那么大敌意?她怎么都想不明白。 “双拳难敌四手,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你这么机灵,那个姑娘那么厉害,你自己算算这笔账——” “算账,嗯,算账。” “那姑娘啊,”卢天园托着自己的下巴,“一看就不是凡人,肯定会发挥大用处。不过,人家是怎么和你搅合到一块儿去的?” 前面掌柜派了个伙计来通报,刚才又有谁家谁家来开药出诊。白藏和卢天园合计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派个柜上的大夫去就行了,白藏无需亲自出马。继续等着。 “当真不要?”她问卢天园。 “不要,因为钱家——”卢天园喝一口茶,长舒一口气,“真的就只有钱。与需要送如此贵重的礼的事情和人,没有半点干系。” “看来神鼋岛卢家依旧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清楚得很。”白藏道,心说既然如此,你还抓着我在这儿望风干什么。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们家干什么吃?小商小贩,小打小闹,不可能发大财。最大的生意,一定是和权贵做的生意。既然窃国者诸侯,这一层最赚钱。” “可到了?” “还差一截。我啊,倒是想到,奈何人终有一死,这样的事只能交给下一代咯。” 白藏没打算接这个话头,“果然是树大根深,看来在朝中有人啊。” 卢天园笑起来,“你想得恐怕太过简单了。泛泛地说,当然是有。可你以为人都一样吗?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思,而且最难的是,你永远不知道明天谁会突然鱼跃龙门。就像现在,谁也说不清楚,那关家和于家倒是谁会胜利,亦或者还有没有吕大人刘大人牵扯其中,甚至有没有手握军权的王爷想掺一脚——” 白藏打断她,问都是些什么人,“怎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国舅关嘉赐,国丈于竹河,左仆射吕皓,御史大夫刘玮,你还想问哪个王爷,常山王李忻?白藏,皇帝病了,恐怕活不久了,而太子才七岁,你想想多大的事。” 白藏想到这里面的人,以及什么官职、什么地位、什么封邑,一大堆线头缠绕在一起,像是倒塌的木塔,梁子橼子、屋檐瓦片,全部堆在一起,干脆摇了摇头,“算了,我也不关心,我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些事。” 这下换到卢天园提问了:“诶,我就好奇了,多少人争着往上爬还没有渠道,你们白家,什么权贵都要来找你们的,你为何对朝堂上的事一点都不关心?” 这下轮到白藏笑了,“卢姑姑,我以为六年前的事情,也让你了解了我的性子了的。” 卢亟带着居觐打听了数日,以最不起眼的方式——证明她们不起眼的是证据是,后来白藏花钱请了个穷秀才去码头和她们走过的驿站上问有没有人看见这对“姐妹”,假称自己是“表哥”的朋友,结果记得的人寥寥无几——发现了三条线索,其中两条指向两台沉重大车,另一条则是关于一艘前日出发的大船。居觐在这两日中发现卢亟的武功很好,她的脚步似乎总是处于随时可以发动攻击的准备状态中,然而不但看不出来听不出来,非要靠近了和她一道走路、由她时不时拽着自己的手臂才知道:扯拽的时候力如千钧,没有指示的时候又宛若浮云。 第22章 两人在码头隐蔽处发现了两道车辙,其中之一像是两条合并在一起的,但前后间隔时间可能很短,的确说不清楚。两条都指向相邻的仓库,有人看管。居觐问要不要去看看,卢亟说等天黑。居觐想了想忽然反映过来可能不在里面了,便问卢亟万一不在如何是好。 卢亟摇摇头,进去再说。“总该有线索。” 结果不出所料,无论是重船的码头还是停过大车的仓库,里面都空空如也。那夜只有微微月光,天气也热,二人勉强在码头仓库墙面上看见一点可能用来包裹白玉床的皮毛的残余,只好出去打听这些仓库里的东西都去了哪里。居觐再一次见识了行走江湖之人问话的独特方式:卢亟只靠在码头附近箩夫看守们吃饭喝酒的小店附近偷听人家的切口,就能知道是去了哪里。她只需要去充当一个耳朵。 末了,根据她们打听到的情况,如果劫了白玉床的人的确在扬州向北转运,最有可能的去向是乘船去了东都,其次是驾车去了徐州或海州方向。众人商议,卢天园不过随便几句,雪怡就被说动去洛阳,并且要求主要人等全部同行,仅允许自己的弟子萨迦与卢翊一道去徐州方向。 决定已下,不给居觐和白藏回绝的余地。回到屋里,白藏对居觐苦笑道:“这下好了,咱们又回去了。” 居觐本来想说“反正你也打算回太原吗”之类的话,但私心一起,她便不想再提这话,免得白藏真的想回去了:“不碍事,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只是四处逛逛,无所谓方向的。” 白藏笑笑,“天下之大,我总觉得咱们多去些地方更好,老是回到那天子脚下的地方去打转,多没意思。” “哦?”居觐道,也许是因为之前听白藏讲话积累得多、这几日卢亟又教得好,这些从前不会腔调现在张口就来,一点儿不需要准备,“天下有意思的地方多了去了,我们大可以从洛阳入关中,再出西域去啊……” 白藏果不其然开始说西域,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居觐变了,一时两人的屋里充满欢笑。徒留隔壁的卢亟,并没有什么要出发的喜悦或焦虑,只徒然地思考着,到了东都,有没有可能见到王子安呢? 第十四章 “你今天若是不说清楚,我便叫你此地片瓦不存!”说着,雪怡把桌子一拍,一尺厚的橡木台子上登时落下一个清晰的掌印。然而仔细看她的说话对象,虽然吓得一蹦三尺高,但立刻恢复了镇定,皱起眉头,堂堂男子用泼妇骂街的腔调吆喝起来:“好啊,你有本事你就拆,拆啊!” 原先山下的镇子里,曾住过一位自称吵遍远近五十里无敌手的大娘。居觐从仅有的几次围观中知道了泼妇骂街的厉害和讨厌:厉害是,她们平日虽不认得几个字、骂得兴起却有捷才,能把肮脏下流的话骂出节奏与韵律,让看热闹的纷纷为她叫好;至于讨厌——就像现在的雪怡。不讲道理的人在她看来总是讨厌的。 只不过这段日子以来,她跟着白藏到处走,见了很多不但讲道理甚至很讲道理、却把事情弄成不讲道理那样的人。她还不太明白各种曲折,可以讲的道理倒是学了不少。 她们从扬州出发,卢家愣靠银钱和故交,一路疏通打点,下死力气,竟然赶了半月就到了。她那日在船上醒来,白藏还在睡懒觉,竟然听见卢天园对船家好声好气地说,本来货都没有,全是拉人,重量不到原先的一成,要是不能缩短为原先时间的一半,“那你们和我们往后的生意,哦哟——” 她探出头,看见卢天园话已说完,船家正没完没了地赔笑。她本以为白藏所说的“卢家的本事”就是如此——似乎还挺管用的,至少,她们稍加严词,就能管用。哪知道到了东都的码头,卢天园和卢亟干脆变了个样子。姑侄二人对谁都客客气气,笑脸相迎,想要人家知道的内情,第一步就先拿钱——银子就放在袖子口袋中,需要时便往手心一握,往人手掌中一放,笑容就从双方的脸上荡漾开。 居觐对钱很不敏感,一般的算术她还可以,算起账则动不动就被绕进去,更不要提讲价。但看着卢家从昨日下午下船投宿到今日下午一直在给钱给钱给钱,她不由得也好奇,多少钱了这是? “百十两银子?我看差不多。”白藏道,“我没仔细看。你也别看了,反正不是咱们的钱。咱们还是看看别的。” 白藏不知从小节俭的居觐觉得十两银子已经是巨款。她自己从未缺乏,也从不浪费,只是总见到山下普通人家因几百文钱的事情苦不堪言,每每心生怜悯。 一行人是追查线索来着,谁也没耽误事,甚至连雪怡和萨杰都参与进来,不管招摇不招摇。好消息是,东都今年有些干旱,近一月不曾下雨,痕迹是好找的。坏消息是,作为运河上最大的码头之一,痕迹太多了。而雪怡又不同意分头行动,认为万一发现了贼人,顶好一群人在一起将对方毫无悬念地制服最好。众人实拗不过,只好一道行动。 居觐得卢亟教导,学得又快,两人带头找痕迹,卢天园负责必要的沟通和行贿,白藏算是个被绑架的,至于清凉宫的二位,权当是监工,至少那四人是这么想的。 哪知道这时候变成了吵架的? 开始之后,众人找得颇为不顺。不是有嫌疑的实际上不是——痕迹,残留物,居觐、白藏、卢亟三人没少悄悄翻进去做贼以便查看——毕竟有时人家干脆不告诉你,给钱也不告诉。有的则以码头上的切口回答,有个粗壮大哥守着一个看上去很有嫌疑的仓库,并不要钱,只和卢亟对了几句切口,大概看她们顺眼,便说里面的东西其实是“罚丁绿石里{15}”,以及一些其他货物,让她们无须再问。 雪怡自然没听懂,见卢亟不再问,知道不是,十分失望,走过一段路后便上来逼问,卢亟说人家说那是四千两银子,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让我们不再问了。 “他说你就信?”卢亟十分无奈,说对方对过切口,已经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也知道对方是谁,都是别人听了不明白、唯独双方两家能明白的话,所以并不至于撒谎,“何况码头上但凡敢这么交底的,我都信。” 居觐想了想,自己从头分析一遍,觉得可信,出于没多少逻辑可言的理性。 如是,众人一日来并无任何收获。雪怡日渐失望日渐着急,最终遇见这一个更有嫌疑的,期待之大,连居觐都看得出来。结果这店主似的男子不但油盐不进,还出言挑衅,一会儿说“什么卢家煮家的我不认识”,一会儿又说“我家走什么东西和你有什么相干”,还说“大丈夫顶天立地,收你的钱就办事成了什么东西,你当这里是青楼?”——这下雪怡拍桌子了。 以居觐观察,雪怡的劲儿只使出来一点点,撒气不足,震慑有余。而且应该还是克制了怒气的。毕竟在路上,雪怡不止一次说,抓住那贼人,定要他身首异处。说得好像掐死一只蚂蚁一般。 但无论如何,照她居觐被白藏评价为久居山野、不谙世事的眼光看来,雪怡的计划就算情有可原,也是过了。且不论谁也没有资格动辄取谁性命,动不动以武力胁迫他人,实非君子所为。虽然——她近来脑子越发活络,越来越喜欢自己和自己辩论——君子本非女子,但君子的品德人人都可以具有。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白藏说从她的言谈看来师尊想必很喜欢给她读圣贤书,她说不,师尊每次说到孔孟总是同情孔、贬低孟、偏爱管,最后说诸子百家都是—— “你有本事拆啊,你拆啊!你——” 男子的声音突然不见,居觐从走神中回魂,差点以为真是雪怡把人家脖子掐住了。然而事实是,男子背后的一扇小门开了,走进来三个道士模样的男子。为首的那人穿黑色道袍,细长眼瓜子脸,长髯飘飘,年岁约五十上下;后面跟着的两人穿蓝色道袍,从年纪上看显然是□□袍的徒弟,一个瘦高如竹竿,连两颊都削下去,一个高壮如石柱,两腮的肉都鼓出来。 “何人在此造次!”瘦竹竿上前朗声道,用十分不屑的眼神扫视众人,末了谁也没看,望着众人背后的虚空。 “你又是何人?”雪怡立刻问道。 “哼,我等乃是渭州崆峒山上,道君总坛崆峒派!”那胖石柱上前一步,两手一拱,“我派奉木灵子为祖师,开坛传道,百年有余!家师——”胖石柱和瘦竹竿很有默契地往两旁一让,俨然是个一整套熟悉的表演流程,“混元妙道普济{16}上人、落灵子道长!” 居觐心里默默想起那三个字。而白藏促狭地凑到她耳边来悄声道:“瘦子叫谌宇子,胖子叫罗皓子,都是落灵子的徒弟。” “不知道阁下——”这时候谌宇子突然收起了正经和尊敬,皮包骨一样的脸上露出鄙夷挖苦的笑容,目光从雪怡和萨杰身上缓缓扫过,简直像在看一件雕工失手造出来的木头,“又是何处来的,蛮夷女子?” 第23章 “这下完了。”她听见白藏说。后来白藏才告诉她,这清凉宫主雪怡,虽然改了名字,人在雪栏山那样遥远的地方修行,却是地地道道的大家闺秀,上山以前,俗姓上官的她出身蜀地一等一的大家族,所以她一向不以方外之人自居,最最讨厌别人说她是蛮夷。 “哦?”雪怡听完,哼了一声,“我乃是雪栏山上清凉宫宫主,雪怡!” “我以为是何处呢,”这时那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落灵子居然也插话了,“原来是那荒凉百年无文字之地!”说完,师徒三人一道哈哈大笑起来。 居觐似乎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是“臭道士”了。很久以前,她也遇见过类似的场景。几个男人,嘲笑另外一两个女人,也许是因为女子艰难地做着什么本来应该由他们来干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女子在做着他们觉得仅仅属于他们的事情,或者单纯是因为,人家干得好,他们干不好。 “哦?”雪怡冷笑道,“那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怎不见你忘了你西王母{17}!” 居觐眼看对方师徒三人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然后粉碎、消失,本来面目露出,“看来江湖传言不虚,清凉宫的女人,尽是些牝鸡司晨的东西!”落灵子说他最喜欢用又最反感的那四个字的时候,口中呼呼出气,连胡子都吹起来,这美髯也努力给他增添了几分威严,当然,风度是没有了,毕竟早已“有失风度”。 “呸!你这鼻子上缺绳索的死牛!高矮胖瘦的,回牛圈里犁地拉货去吧!” 天下吵架,最怕凑一对。萨杰最不喜欢听的,大概就是落灵子最喜欢的“牝鸡司晨”,于是她精准地骂出道士们最不喜欢被人骂的“牛鼻子”三个字,还演绎一番,以求挨个打击。 这下好了,霎那之间,铁扇、宝剑、双鞭和弯刀全掏出来了。卢天园还想出声阻拦,话没出口,已经打起来了。不单兵器交击之声响亮无比,双方一边打,还要一边骂个不住。固然都是高手前辈、用词有所忌讳,并非肮脏下流,倒也好不到哪里去。崆峒骂清凉是多管闲事没礼貌的女人,清凉骂崆峒才是多管闲事不知尊重的臭道士,崆峒骂清凉不知三从四德,清凉骂崆峒堂堂男子没本事。 关于后面这一点,居觐倒是比较认同。因为光从双方过手的这近百招来看,落灵子和雪怡大概都端着掌门架子,只徒手过招,而落灵子明显处于下风——雪怡不但要对付他,还要分出手来对付谌宇子,双方依然平分秋色。萨杰用弯刀对付罗皓子的铁扇,不然游刃有余,还能抽空去砍谌宇子两刀。这谌宇子一把长剑左右来回,犹如灵蛇,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嘭!”一声巨响,竟然不是兵器相接,而是两位掌门的双掌。二人的手并未实际碰到一处——也许是互相都嫌弃对方,也许是实在不需要,居觐并看不明白——于相距数尺的虚空中一对,只见雪怡背后的山墙主体不为所动,只有灰尘被猛地溅起,而落灵子背后的砖墙霎时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砖头飞出丈余,扑通扑通掉在水里。 想不到这清凉宫的金刚般若掌竟然比崆峒派的无相神功还要刚劲!居觐想,难怪白藏说清凉宫的功夫有神异,不但能逆男女阴阳之基本,而且同时并不使得男女外貌发生什么改变。雪怡师徒三人从外表一看,除了来自异域许是异族,最多看出一个“不好欺负”来——哪知道竟然是如此不好欺负! “□□!”罗皓子突然骂道,从后腰摸出数个黑色暗器便对萨杰甩去。虽说崆峒也以精于暗器闻名,可居觐依然不喜欢这样的行为——既非生死边缘,不过大家动起手来了,何必使用如此阴狠招数?难道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打不过认个输,也没有什么,难道使用暗器得胜就算得堂堂正正? 眼见越打崆峒越是落于下风,但清凉宫师徒一时又不能压倒,竟有不绝之势,居觐胸中渐渐感到一阵烦闷焦躁——如此烂打又能如何?她有时候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因为一点点事就动手。看不顺眼?话不投机?她问白藏,白藏说也许只是手痒。“就像你觉得对方的功夫实在是好,想比试比试。” 她从来没那种感觉。高不高看得出来,不需要试。何况拳脚刀剑不长眼呢?这时候,这不长眼的说法倒像是托词了。 再这样打下去,清凉宫既不能知道实情、找不到白玉床,也不能争出个对错高下来——至少从现在骂的内容来看,落灵子师徒是绝不会承认自己错了。 念及如此,锵的一声,她拔剑跃起,心中默念自幼背熟的口诀,对准空中奋力一刺,锐不可当的剑锋将将好刺入雪怡与落灵子的即将碰在一起的双掌之间,接着趁势一劈,将正好出现在身后的萨杰与罗皓子的兵器左右弹开,再轻轻落在地上。 别说见状不敢上前的谌宇子,就是在场的其他人,也全部大大地惊讶于她这一招精准与勇猛,竟一时呆愣,一群人默然无语地望着她。 最终,还是卢天园老于世故,最快反应过来,出言调停双方。而崆峒派的落灵子并不理会卢天园的软话,只是盯着居觐。居觐不知有何门道,只好坦坦荡荡地看回去。 “这位姑娘,你是何人?从何而来?师承何派?”落灵子道。 “在下居觐,山居的居,觐见的觐。从终南山来,无门无派,本是孤儿,自幼被师尊收养,并未询问师尊的姓名。” 她已说烦这一套解释,但还是准备好了继续往下解释的说词。然而落灵子似乎并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怀疑地看着她。她还是坦坦荡荡地看了回去。 瓜田李下是什么,她不明白,因为她不认识瓜,也不认识李。它们都太多了。 后来,崆峒派走得时候,除了骂骂咧咧、指责清凉宫在他们的联系人处闹事之外,就是一直怀疑地看着居觐。然而毕竟双方都没有继续闹下去的理由,只好各自散了。 这对白藏来说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更没道理的架她都打过。她和别人一样,惊讶于居觐的剑法。 “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剑法!”夜里,本来最喜欢吹了灯晒月光的她迟迟不肯熄灯,目光炯炯地望着居觐,“是你师尊的剑法?” “是。”居觐大概白日立了功,现在坐在床沿儿说话虽然依然有些羞涩,但更有了献宝和炫耀之情,话开始多了起来:“一共分八剑,乃是喜、怒、惊、恐、爱、恨、妒、羡。出招时以心法口诀配上内力于其间,全凭一心。师尊说对这八个字理解到了,自然能使出最大的威力,至于招数,则不一定,只要有理解在,大可随意发挥。” 以人的情绪来命名剑法,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说。“那你今天用的是哪一招?” “惊剑。主出其不意,使人受惊。” 那是挺吓人的,她想。于那般激烈的打斗中,凌空只一剑,便恰好地将打斗过招、真气膨胀的双方分开,既不伤自己,更不伤对方,实在是厉害。“你都学会了?” “没有,我只不过学会了惊、恐、喜、羡,完全地学会了,用起来也没有什么挂碍。但是怒、妒、爱、恨,还用得不太灵。” 也许是她还不懂得什么是怒和妒,更遑论爱与恨吧。但无论如何——终于舍得吹灯休息的白藏还在兴奋地想着——等自己内伤好了,或者至少扭转最近有所反复的趋势,她要和居觐过两招,要讨教讨教。毕竟天下神功,与之过招,最有意思。 -------------------- 作者有话要说: {15}本文中的切口、黑话由明清时代的多种黑话改编而来,比较杂糅。有兴趣的可以去考据,此处罚是四,丁是千,多见于粮行买卖,而绿石里代表了银子,见于袍哥控制的码头。 {16}这个号实际上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道教混元派创始人雷默庵的尊号,出资《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续编》。此处借用,非为贬低道教,如有冒犯请见谅。 {17}“赢母之山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山海经·西山经》西王母后来演变为道教女仙,固有骂人的意味在里面。 第十五章 白藏醒来,窗外没有月亮,屋里没有烛光,一片黑洞洞。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里是扬州的客店,是她睡的房间。为什么还有一张床?哦是居觐,对。想起居觐,她抓住了掀开脑海里黑色幕布的线索,想起现在是五月了,扬州很热,想起现在她们是在追查白玉床的下落,想起前一夜还在和居觐讨论剑法,想起后来白日...... 啊——她无意识地转动脖子——头疼,相当疼。屋里淡淡的酒气提醒她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上一次喝这么多,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有人说她海量,有人说是酒缸,只有一个说法她满意,那人说她是土匪。土匪!那才是她在酒桌上敞开了喝的样子。她记得——她努力回忆着——记得那一次是在徐州,和随便遇见的几个人,喝了多少?四五个人二十坛总有,总有吧?那酒淡,一开始喝起来总像是喝水;但累积得多了,后来就会上头,上头还很快,就像晕过去一样。 第24章 她当然知道,她故意那么喝的。因为第一喝酒的人真心喝得开心,气氛热烈,第二,她求的就是那种醉,那种醺然的滋味,那种轻飘飘的快乐。 酒这东西好就好在...喝得好的时候,你喜爱这人世,人世也喜爱着你。这话是在苗疆听到的,是杨保婷说的,她那里的酒叫水花酒;她还说,喝得好就等于快要喝醉了。 那都是快乐的酒,快乐的大酒! 但这一次不是,这次的酒也不是甜美的水花酒。虽然吧——她打个嗝,闻闻,气味还行——她得承认,扬州琼花露,的确是好酒,实在的好酒。给她个机会,再来一次——也许是一年以后,也许是两年——她会约上好朋友来喝,下酒小菜只要简单菜蔬就好了,喝上两坛,一定会很舒服,一定会...... 像这次这样装作快乐、一路劝酒的舍命陪君子,是不能再来了。不是说她之前没有这么干过,少年意气,她也不是没有和人拼过酒,现在不能了——她摸一摸自己的肚皮,似乎还有酒残留在胃里。为了把人灌醉,先灌自己,然后喝掉七八坛琼花露,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昨日,众人继续在码头和驿站打听消息。然而因为雪怡前日与崆峒派大打出手的事,众人似乎都怕了她们,要么支支吾吾,要么顾左右而言他。除了清凉宫的两位,剩下四人面面相觑,觉得这样不行,不但有可能再打起来,把事情搞砸,而且效率太低。“为今之计,”卢亟道,“不如去对码头看守下手?” “码头看守?”是雪怡问。卢亟便说自己和居觐早前观察到这个看守相当于官府自己雇的小吏,从偷听到消息来说可能掌握了码头进出的记录。 “去偷也罢去骗也罢,也许试试这个人会更有效果。” 只有卢亟一个人在说着,其它人则沉默不语。现在想想,能听见各自心里的算盘声,唯有她、居觐还有卢亟,连个算盘都没有。 她们去打听,她们去观察,她们发现这个人最“好”的习惯就是喝酒。他喜欢喝酒,更喜欢别人请他喝酒,最喜欢别人请他在扬州的飞仙楼喝酒。于是,午饭时分,卢天园含笑看着她,其余人等不明所以,也看回来。她皱起眉,卢天园开始说她以前的战绩...... 以前!她笑,六年前认识这位姑姑的时候,那一次喝酒还不算她战绩最彪炳的一次。但那一次是实实在在把对方给喝倒了,卢天园也差不多要倒了,她还有余量,还清醒地把众人送了回去,然后自己再回去。 先是卢亟去放风,引诱这姓胡的小吏来飞仙楼。结果自然先是被乔装打扮的卢亟以胡诌的事由招待了一顿,间中谈得差不多,招摇的她登场,卢亟以语言相引诱,她也主动邀约,胡某果然上当,加入这边的大酒;卢亟悄然身退,将整个场地和任务都交给她。 从黄昏喝到半夜,她用尽自己的一切手段。聊天里顺着对方说,灌第一轮;灌得好了,脸红了,就开始划拳,借机灌第二轮;直到对方已经接近变成一个酒酿丸子,还不能罢休,对方毕竟还能走路,而且还撒酒疯——虽然酒品实在不好,但此刻的她极度乐见——便纵容对方胡闹,自己把持着一点残存的理性和坚决的意志,继续灌酒。 终于,对方醉成一滩烂泥,连路也不能走了,下楼都要人扛。 卢天园一定是想到六年前的自己,才挖这么大的坑给自己的——白藏躺在床上,一点都不想动,虽然不至于一动就吐,她从来不吐——可今非昔比,坐在胡某身边的自己也快要晕过去了。按理,也不至于。她清楚自己的酒量,这些酒不至于让自己醉到动不了的地步。 一定是现在的内伤惹的祸。按理有内伤她不该喝,喝也喝不舒服,喝了还会——呃啊!——想到这里,内息随之牵动,果然一阵疼痛,如同四肢百骸要被撕开一样疼。当日的毒药到底是什么?她现在真的开始好奇了。要不是自己当时还有修为在,恐怕早就走火入魔毒发身亡。但这毒药如此性烈不说,效力竟然也如此漫长,似乎全部沉积在体内,一点没有流失,轻易一点酒醉,就能让她之前的运功调理前功尽弃。 罢了,作为医家之女,她还是应该回去乖乖吃药,自己就能给自己开,自己的方子还能把自己毒死不成? 所以,那天......她的头又开始疼了,那天她只记得自己依稀看见一个人影上楼来,那是谁来着?之后.......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一个声音说道,“你醒了?”声音的主人拿出火折子,点亮了蜡烛。烛光中她看见了熟悉的面容,她总是在疲倦痛苦地醒来时看见这幅面容。 “你回来了…”她说,居觐上来扶她坐起,“我喝得实在...后来怎么样了” “你...我们看你快喝醉了,就在想怎么办。”居觐一边给她倒水,一边试试水温,“卢亟不能上去,她露过脸了,再三出现怕被发现;清凉宫的两个人也不行,我总不能让长辈来做这种事,就自己上去。本来想好说辞说是你家的婢女,寻你寻了半夜才找到的。还怕你不配配合我,结果一上楼,你就醉倒了。我只好分两次把你和那个小官吏架下来,把那家伙送回去。卢家姑侄趁机跟来,偷偷翻进人家家里,果然到了东西。” “找到了东西?” “钥匙,账本,还有欠款的记录、收的贿赂,要什么有什么。” “那你?” “我又把你送回来,然后再过去和她们汇合,确定了只有那账本有价值,按图索骥排查仓库,只发现八个比较有价值。天要亮了,就先回来了。晚上天黑了再去。” “天要亮了?”白藏往窗外一看,果然一片红霞。“唉......” 行吧,这时候能醒,证明醉得也不是非常厉害。 “你...”居觐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她扭过头去,“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她其实想要起身去吃点什么,宿醉醒来,最好是吃点东西。但如果暂时不决定,就能多享受一下居觐的温柔,她可以多饿一会儿。 “你呢?你困不困?” 她用同样的声音和居觐说话,实在是坏透了。 午夜,月光不时被流云遮住。这是八个可疑仓库里的第五个。要说没月光,是否就不宜做贼,一般来说是的,至少做贼不宜明火执仗。然而白藏可不觉得月光好就一定有什么好处。她睡了一日,醒来双眼依旧不适,以为自己暗中应该是看不大清,谁知道前面四个仓库里不是金镶玉银头面就是夜明珠珊瑚树,不知道是献给哪位王公贵族的,晃得她眼花。要在来点月光,她还不得瞎? 都是毒药的错,她想,自己在后面压阵,其他人正在从不同方向进入仓库——阁楼的窗子,屋顶的瓦片,松动的门板——她留在后面监视最后被放进去的清凉宫师徒,不要乱来,安安静静悄悄地干。 简直是奇事之中又奇事,自己就不该说什么“身不由己”的事,天打雷劈现世报。 白藏正没完没了地腹诽自己,门板悄无声息地动了,像是鬼魂一般漂浮起来。三人进去,藏在门后开锁的是卢亟。白藏瞟一眼这神鼋岛的大小姐,依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何处惹了她。相识不过点头照面,酒没喝过饭没吃过,钱没欠过架没打过,要不是这次走了这么老远,她连卢亟的兵器是什么都还没见过,对付都没对付过,哪儿来的不对付? 还未想完,居觐发出轻声呼喊,火折子一照,众人往地下一看,那方方正正地痕迹,把破烂的木头地板都压出了印儿。 错不了。待走出去又细细找一阵,果然发现车辙与马蹄。那马蹄印比常见驽马要大些,数来数去,只有三匹,可见是正经高头大马。见此情景,雪怡再不能等,提气运功跟着车辙马蹄追去,众人功力皆不及她,拦是拦不住,只能跟着去。 众人且寻迹飞奔,且停下分析,竟然一夜不歇,甚至翻越城墙矮处,追到了城郊。然而越是走远,痕迹越是浅薄模糊,终于东都城外八里某处荒地上,众人谁也看不清了。 白藏内伤未愈,一路跟着跑已经非常费劲儿,现在刚停下休息喘气,突然就听见雪怡一声喊,“什么人!”萨杰顺势就把刀拔了出来,连居觐都把手按在了剑上。 旁边郁郁葱葱的树林里,黑暗中缓缓显出一个骑马的人形。白藏努力看去,发现是个魁梧的男子,一头长发束在脑后,骑着一匹枣红马。流云划过月亮,刹那的月光下,她看清了对方的面容——熟悉的高鼻深目,以及不用看清也知道的重枣面皮。 走江湖,还是朋友多最好。 “跟我走。”听完白藏简单的解释,碧野下了马,取下自己的大刀,然后呼哨一声,马匹便自己回了树林里,而他带着众人沿着痕迹出发。居觐不解,只知道刚才白藏说此人是天山派的大弟子碧野,是她的朋友,西域人士,长于弓马,沿着蹄印找猎物更是家常便饭。说完也不等清凉宫的师徒说个好歹,碧野带上大家就走。这也看得见?居觐想,她已几乎看不清了。此人竟然能? 第25章 然而碧野信步投东,偶尔会停下检查,大部分时间都跟着一段仿佛只有他能看得清的痕迹在不疾不徐地走;直走了一个时辰,还真就走到了一片庄园外的高丘上。众人满以为还可以跟着碧野上去,这一直沉默的男子却停下脚步,转过来对白藏道:“马蹄和车辙都往那边去了,就在那边,我就去不过去了。” 居觐听见白藏正要问为什么、显然碧野不肯上前证明这里有问题,可雪怡哪肯再等,嗖嗖嗖就往前狂奔。卢家姑侄想要控制事态,也跟了过去。 “你还好吗?”她问身边白藏,她好像看见白藏额头有汗。 “没事。”白藏深吸一口气,“走吧。” 雪怡和萨杰往庄园门口一站,尚未开口,屋内就有烛火亮起,兼有人声呼喊咒骂,大约本就有人望风守卫,远远地见人来了立刻叫醒大家,不一会儿明火执仗地呼啦啦出来好一群人。居觐正想着看看嫌疑人是谁,没想到出来的竟然是熟悉的脸:落灵子,罗皓子,谌宇子。她这时候虽觉烦恼,但还不知道,自己与这崆峒派师徒三人冤家聚头的机会只剩下一次了,而且其实也是越少越好。 “又是你。”雪怡恶狠狠地说,大概已经认定了与崆峒派在码头的初遇都是别有用心。而落灵子一挑眉毛,远远地居觐看见他眼里全是不屑。 “看来你这恶婆娘是诚心寻不是找麻烦来的,”罗皓子手握铁扇指着众人,举止言行十分匹配,“在码头就威胁我们,如今还追到我们崆峒派的地盘上来!” “呸!”萨杰啐一口,不知道她一个藏地女子,到底是和谁学的如此地道的汉地骂人必备动作,“无耻道士!胆大包天敢抢夺清凉宫的东西!今日我抓个现行,看你还敢不敢赖账!”说着便要拔刀向前。而罗皓子大吼一声,“泼妇!空口无凭,你竟敢污人清白!今日不叫你纳命来,我誓不为人!”双方霎时开打。 而两位掌门,倒没有那么多话——落灵子从谌宇子背上抽出自己的长剑,跃至半空,如雷一剑便对准雪怡劈下来。谁知雪怡双臂一伸,两只宽袖中霎时飞出白绫两条,也不知道是材料特殊,还是内力注满,竟然将落灵子的剑挡了回去。 两人第二次过招,已经全是杀招。雪怡的两条白绫闪转腾挪之时,灵活柔软如缎;直击横扫之时,却又如同石柱一般势不可挡。只见她的白绫所过之处搅起阵阵沙尘,且扫且撞,不断把落灵子往后逼;而落灵子的剑虽然在力量的强大和招式的凶险上丝毫不让,却对这白绫奈何不得,砍不断,刺不透,只能闪躲。 越是打得凶猛,雪怡搅起来的风就越大,居觐一个不留神,差点吃了一嘴的沙子。她侧过脸躲避,看见的是卢家姑侄正在自然地准备蒙面。天将破晓,微光中她看见卢天园对卢亟说话的口型,“背后”。 她望去,果然雪怡也是招招对准落灵子背后的房子。那沉重的木门,旁人看来安若磐石,对于雪怡来说,恐怕只是拍一下子的事。打了半晌,大概落灵子发现老被对方攻击自己绝无胜算,旋即稍稍后退一步,以手肘为轴,右臂一绕,瞬间发出极度密集的剑招,冰雹一般,噼里啪啦就往雪怡的方向砸。而在一旁帮忙的谌宇子见状也冲了上来,配合师傅的招数。两人霎时用剑锋织就一张快速收紧大网,企图将对手困在其中,伺机刺杀。 雪怡见状,脚下一转,白绫一绕,以自身为轴,浑然做成个纺梭的样子,竟然将攻击全数挡了回去——甚至不忘半路补上一击,打在谌宇子的胸口,将师徒二人往大门口逼。她带着怒气,深沉内力也渐渐加码,简直打得地动山摇;一边打还不忘一边对落灵子师徒喊,快快开门,交出贼赃! 哪知道落灵子瞪圆了眼睛,手中长剑的剑身噏动不止,爆喝一声,运剑如圆,虽是防守,也防得滴水不漏。这大约就是无相神功吧,居觐想,那雪怡想要硬碰硬打败落灵子,可要费一番功夫了。 “唔......” 突然,她听见白藏的声音,猛地转头过去,发现白藏满脸是汗;朝霞之下,脸色依然苍白,就像她第一次见到白藏的时候。 而那边还在打,打的越来越激烈。 她的心在燃烧了。 后来卢亟回忆那个清晨,最美的画面不是居觐越过重重阻碍一剑劈开大门,也不是大门打开之后、破晓时的阳光照在白玉床上时那古玉散发出的暧昧温柔的光芒,更不是崆峒派面红耳赤发现东西真的在里面的窘态——至少凭借那张脸和她对这群道士的了解,她就能相信不是他们干的,何况真的太明显了——姑姑劝和的口才她已经熟悉了,即便精彩,但不新鲜,因此也不是:是居觐的剑法。 不知道居觐是受了什么刺激,像在码头的那天一样,突然就往前一蹦,先是临空一翻从上往下把自己也当做剑锋一样刺入正斗得不可开交的萨杰和罗皓子之间,借力打力在两人的兵器之间来回,噹噹噹噹吵得像娶亲时的锣鼓,将二人强行分开、打退老远;然后竟然转而从侧面攻击雪怡和落灵子,对二人一视同仁地出招,活像过节的炮仗一样又凶又快、炸在脸上,难为她竟然能把自己的攻击从密不透风的高手过招中穿插进去,打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只好退开。 这样的退开当然持续不了多久,她的目的也已经达到。那两位掌门还没停下脚步,居觐横剑一劈、出掌一推,大门开了。 事情了了,卢亟知道自己本该高兴的;但是后来白藏晕倒了——她还没晕倒的时候居觐就跑过去了——她本来也可以为此高兴的,然而晕倒送回客店之后,竟然遇到了王子安,这更该高兴的事,却变成不那么值得高兴、甚至难过的事情了。 什么不好的事情,都会和白藏挂钩——她只能这么不理性地想了。 第十六章 铅块一度退开了,后来又四面八方地聚上来,仿佛把五脏都挤压到一处,压扁,榨干。越是企图奋力,越是没有力量。等到想要放弃挣扎,铅块们反倒不愿意放弃她了,它们黏着,它们压迫,它们坠胀。于是她晕倒了。 在那之前她已经觉得窒息,居觐过来的时候她只有残存的意识,渐渐变黑的视野中看见了居觐慌张的脸,但已听不见声音。现在,渐渐变亮的视野里,也看见了居觐,那脸上是期待杂糅着慌张,有声音,但是很小。 “唔......” “白藏?” “嗯......” 她看见床顶,看见帐子,看见视野边缘的居觐,然后看见了更加熟悉的一张脸,王子安的脸。 她怎么在这儿?难道已经过去了很久? “她醒了?”居觐在问,像一只小兔子一样。 “她醒了,”是王子安淡漠冷静的声音,“去叫大夫和卢姑姑吧。” 居觐转身就走,脚步轻柔但带起的风几乎把衣角都掀起来,她以为自己看见了居觐那蓑草黄的衣襟。但一切转瞬即逝,房间里只剩下她和王子安。 “你怎么在这儿?” 视野渐渐清晰了。王子安的脸还是那样,好像没有变,却又变了一些。浓密的黑色长发从不挽髻,只用各色缎带束在脑后,披头却不散发;平直的眉不画而黛,甚至说黛都浅了;简直是标准的完美的杏眼还是那样清亮,顾盼生姿,却总是缺乏情绪,永远带着不可亵玩的脱俗之气。 除了现在,王子安蹙眉,眉心浅薄的川字,让白藏霎时觉得心疼。 不,王子安不是这样的,颍川第一美人不是这样的,她的脸上不应该有情绪,或者如果有,也应该只有快乐,她不要蹙眉,她不应该难过。 “我正好路过东都...办事,”王子安像是读到她的心思一样,努力化解自己的愁容,最后只留下个苦笑,“正好遇见你们。听说你病倒了,就过来看看。谁知你一直睡着。” 我一直睡着,是啊,就像很久之前,像那一次一样,我喝了很多酒之后一直睡着,然后你醒着,你着急,你生气,你难过,在我睡着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做了许多事,在你心里走了许多路。这样想想不是很奇怪吗?是你在你的心里走了很多路,而不是我,为什么最后被赶出来的反而是我呢? 我知道你对我说过“不是这样”,我知道不是,但我们都可以对事实做出自己的解释。我不怪你,我没怪你。毕竟,正像我说的那样,难道我还能不依你?我不会。虽然你觉得我会,你觉得我总是在,是你总是在依着我。但这样的事情上,我依你。我永远都依你。 “是......”她想起来,王子安立刻上前扶她,快速抓过软垫放在她背后。王子安那双手指修长温度偏低的手握着她的手臂时,她感到它还是那样凉。“是为了大哥的事情...” “是啊。”王子安坐回去,看着她,“是为了大哥。” 也只有在王子安一个人面前,她可以叫王子泠是大哥。王子泠本人面前也可以,但是他不在了。虽然这个比喻不恰当甚至到了过分的地步,但她还是觉得,王子泠的死就像她和王子安的过去一样,真的过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第26章 她还是皱着眉头,是为了我吗?是为了大哥吗?是为了大哥吧。她有两个爱她的哥哥,都很爱她,都保护她,而在当年,唯一一个支持她和我的就是大哥。最有希望的大哥,最有本事的大哥,最有希望继承家族名望的大哥,不在了。 她不会为我如此伤感了,或者,我也不应该再让她为了我如此伤感。一切都是“过去”了,当初多么执着觉得多么爱,等到被斩断多年之后再看,谁离开了谁都不会活不了,而且她是对的,我们并不合适。 就像四肢百骸里的铅块一样,靠得太近,就是彼此的铅块。现在这样很好。 她望着王子安的眉头,“别担心,都会好的。”王子安垂下眼神,轻轻点头。白藏见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轻了几分。轻了,但飘起来的瞬间,心还是痛的。 哪怕是终生再不会有希望再从头爱过,依然会被她的喜怒哀乐牵动。 突然间,房门像是被大风吹开一样,呼啦啦进来好一群人,大夫,卢天园,居觐,最后一个是卢亟。王子安立刻起身离座,站到一边,向卢天园问好。居觐一进来一边给大夫倒水,一边又想上来把她扶起来,见到她早已起来又到后面去关门;卢天园则一如既往地含笑望着她,等到大夫去了——居觐又忙不迭地去和大夫开方子预备抓药——才问她可好些没有,说些“当日把我们吓坏了”之类的场面话。她应付完大夫,嘱咐大夫千万不要告诉她家里;又应付卢天园,余光看见王子安站在一旁什么都没说,也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表情——倒是躲在最后几乎一直靠门站着的卢亟,一会儿瞟她一眼,一会儿望卢天园,眼神总是飘来飘去,唯独在看到王子安时,会长久停留,看很久。但那眼神....... 自己过去也有过那种眼神。有一次,她们站在房间里,王子安站在窗前,她从那王子安侧面的华丽铜镜里看着王子安的表情,看着泪痕,看着对方闪躲的眼神,然后看见了自己,层层嵌套,像情爱一样纠缠不清。是啊,那时自己的表情就像现在卢亟的表情一样。哪怕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但两个时空里的两个人都陷于同一件事情。 不时,众人都去了。居觐回来,卢天园问了问情况,便带头说要去了,不打扰病人休息。王子安也对她点点头离去,走时拍了拍居觐的肩膀;卢亟随着众人出去,依然只是用眼角最末尾的位置瞟了她一眼,然后眼神附在王子安背后离去。 你果然是你——她也看着王子安的背影,像目送一只永远无法豢养在鸟笼中或是庭院里鸟儿——这样也好。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多年之前的一个月夜,两人靠得那样近,肌肤相贴,连彼此的汗水都互相交换...... 然后一切消失了。 “居觐......” “诶!”居觐立刻跑过来,见这姿态,她愧疚得无以言表。人家救你一命不算完,你还老不好,连累人家一直照顾你,和利滚利的高利贷有什么区别?“我昏过去...多久了?” “三天了。”居觐说,“今天第三天。” 而且居觐无怨无悔。她最怕别人无怨无悔。她已经懂得当年王子安的一些想法了,哪怕当时她们一样大。 “那这三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居觐于是说首先白玉床当日就已经归还清凉宫了,崆峒派坚称自己没有干如此“下作”的事情,卢家从中调停了半天才好。东西拿走之后,清凉宫赶着上路,不肯多等一刻,次日打点好行装、写信给萨迦之后就上路了,一份酬谢白藏和居觐的厚礼,留给了卢家转交。“现在,这店里只有咱们,还有卢家姑侄二人,碧野也来看过你,他倒也还在东都,说等你好了,还要见你。” 白藏还想问问王子安的事,但又觉得,最好是不问。也许不明所以的居觐不会在意,但自己在意。 已经去了信,让卢翊带人不用找了,直接回家养伤。卢亟吩咐完,还专门把在东都买的药酒递给送信的小子,说,让少爷喝,不喜欢喝也要喝。 酒是在离开刘大人在东都的联系人的府邸后买的,从那儿出来,姑姑便对她说,行了,往下的事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去吧。“按理我也该带你去,可是人家说不行,唉。”说着还掏出身上的半个神鼋玉佩,“这东西我什么时候可以交给你呢?” 她不答。以前总说让姑姑交给卢翊,姑姑总是笑。“你也不要,翊儿也不要。老三家两个也不要,倒是要我们这些老人家怎么办。” 姑姑自己没有孩子。据她自己说是当年和某些人耽误了,不说是谁。卢亟总是猜测那和白鹤有关系,因为卢天园喜欢白鹤,遇见白鹤的时候总是要观察欣赏,甚至不惜重金买下之后放归山林,放归山林的时候又会凄楚地望着那鸟儿。她一度觉得姑姑是把白鹤当孩子,但后来阅历增加,意识到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每次说到继承,她就说姑姑要是有孩子就没问题了,而卢天园总说“要是有就好了”、“都是那人耽误的。”卢亟也不是没有隐晦地问过到底是哪个混蛋耽误了姑姑,在年少轻狂的时候作为一种抗议。末了有一次,姑姑说,我难道不是和你一样的想法?她听完大为吃惊,因为姑姑竟然一眼看透了她。这也是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乐意和卢天园出来的原因。父亲倒也不加阻拦,大概年轻时长期在海上生活过,心已经像海一样宽,习惯了海的无常。 但最终她还是一个人行动了。当然,她已经具备一个人行动的能力。与此同时,她也厌倦了姑姑总是想把位置传给她的念头。 每个人的一辈子都会受制于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找上门来的桎梏。于是她逃。一开始不知道什么想要,就只是逃。后来逃着逃着遇见了王子安,她开始奔,试图向王子安的方向奔。 可王子安是个人,不是个不会动的木头桩子,她的终点似乎总在变动,何况有时候还会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她的终点。 她对王子安说过,明也说过,暗也说过,王子安总是不置可否的样子。她生性不爱强迫人,学会了圆滑处世,反而把尖刺都转过来对准了自己。别的事情,刺着刺着也就惯了,惯了久了地位声名扬出去了,别人学会了让着她——万一未来神鼋岛就是她管事呢?那可是天下第一的走私商!亦正亦邪的海盗之王!——她终于可以把一些刺转回去了,唯独除了王子安,她舍不得。 两个人好一阵没见了,本来去年夏天去过雪栏顶清凉宫之后,她就打算往渤海国去。因为路途遥远,恰好可以经过颍川,她老早便去信问王子安的好,想顺路去见一见。没想到王子安拒绝了,理由是要闭关,和爷爷一道学习锻造之术。 见不到不是问题,读罢那封信她是很快乐的,因为王子安也表达了同样的“不想”。哪知道去过渤海国又有急事,只好乘船回家,一别便是数月。她是如此想念王子安,不然何至于对白藏如此反感、接近敌视?白藏是她得不到的王子安的另一面的一个代表,一个再鲜明不过的标志。 结果呢?她竟然在东都见到了王子安,而王子安得知一切后,反而去看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白藏了。 自己依然舍不得刺王子安,唯有独自闷闷不乐。大概姑姑也看出来了,也许是言语,也许是面皮,也许是纠缠低垂的眉眼,总之是放她去了。 卢亟整日一个人在东都闲逛。说是逛,不如说是胡乱走试图转移注意力。可惜一切尝试都是失败的。她吃茶,看官府的告示,找一家铁匠铺打磨保养自己的金锏,听茶馆里的众人议论最近长安的波诡云谲和东都的暗流涌动,最后什么都没放心上,心里没完没了想的都是王子安——想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因为没有往前,只能怀念过去,过去就不免想到白藏,想到没有自己只有她们俩的、自己无从取代和对抗的曾经......直到她现在一个人坐在酒楼的楼顶,手边放着一坛酒,黄昏时买来,现在天都黑了,也没喝几口。 听见遥远的城南似乎有人吹笛子,无可抒怀的她把怀里的陶埙掏了出来。 你要不要学吹笛子?是三叔问。我不。 那么吹箫呢?是父亲。我不。 姑姑问的是琵琶,她还是不。最后她自己学会了吹埙。她想做的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以为的那个自己。 谁料刚吹了一首,忽然几声脚步,背后有人说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原来你在这儿。”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王子安。但是她要回头,她不可能忍得住。 “你来了。” “我在城里找了你一天,”王子安在她身边坐下,自然地把酒坛子放到一旁,顺手还掂了掂,“怎么也找不到。夜里听到这曲子,才找到这儿。” “是吗?”也不是个问句。 “往下准备去哪儿?”王子安问,语气十分平常,就像春日细雨中的湖面。 “不知道。”卢亟有那么一点点想解释自己不是敷衍,可是一来解释了更像是敷衍,二来,她也不想解释。 第27章 “家里的事结束了?” “嗯,都送完了,”至少是她过手的部分,“姑姑还有些事,我不知道是什么,过一阵弄完了也回去。” “你弟弟好些了吗?” “他?应该好些了。只要乖乖吃药就好了。今天还给他带了一瓶酒。”白家的方子配的,唉。 “他——他是为什么受的伤?我听你姑姑说挺严重的。” 卢亟一点儿也不想说,何况王子安能问出这个问题不就证明了王子安只知道那日大打出手的事,来了之后压根不关心她为什么在这里——至少第一个关心不是这个...... “清凉宫找我们运的白玉床,就是去年你闭关的时候我去见的她们,半道不知道被谁给劫了,翊儿那时候受的伤。”要不要说个齐全呢?说吧,还是说吧,早说晚说都要说。“我当时还在徐州往扬州的路上,接到消息就往扬州赶,本来是约定在扬州和清凉宫交接,东西丢了只好到了先赔不是,然后再一起找。本来约在齐云楼见,哪知道到了齐云楼就遇见了白藏和那个叫居觐的姑娘。然后就一道找。” 她深吸一口气,干脆略过了众人绑架白藏二人的部分,“多亏那个叫居觐的姑娘......”开始强调居觐的武功。“总之就这样了,一路其实还是挺幸运的,解决了。虽然看不出来是谁干的,但是解决了就好。东都的事太复杂,我们也不想追问。” 她看见王子安只是点头,似乎并不太想触碰这个话题。“解决了就好。”王子安的眼神望向夜空,她望着朝思暮想的人的轮廓,心里的难过被一种愧疚替代——我在干什么啊,我为什么不关心她? “你呢?你来是...是处理你大哥的事情吗?” “对,我来找子誉,收拾一些大哥的遗物。”王子安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用棉布盖上一件因为怀有深情所以不想再看的物件。 “凶手...有线索吗?”王子安摇摇头,“那你家里...” “家里?”王子安从鼻子里轻叹一声,“二哥很急,他总是这样。现在还怪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和大哥一起走,现在到处想办法。爹爹呢,说是要想想再行动,实际上我看他一夜老了很多,连找凶手的事情都没想,心里只有一层厚厚的悲伤。” “那......”她迟疑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问,也许这个时候不该问,可如果问了,王子安说出来会不会觉得是有人在替她分担呢?“家里其他人呢?” “他们啊......”王子安依旧望着夜空,卢亟看见她的嘴角在笑,眼睛却像是在哭,“二叔三叔、二婶三婶当然先是安慰爹爹,声讨凶手,一起办大哥的后事,等等。然后就问,刀呢?他们只在乎刀,他们自己的刀,爹爹的刀,永远都是刀。” 卢亟正想找出合适的话来评论王家内部的分裂,王子安继续道:“当然了,爷爷还在天都峰闭关,什么都不知道。没人敢告诉他。至于我——” 她看见王子安的眼角真的有眼泪,哪怕眼泪的主人能控自己不露出哭腔,“我什么都不想搭理,我一点儿都不想听见‘刀’这个字,我讨厌……但他们是我的家人,唉。” 卢亟伸出手指,用指尖轻轻替王子安拭去眼泪。其实她心里一样酸涩,甚至更加苦恼,像是用细线绞苦胆,胆汁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二人好不容易见面,可说得还是这些,这些各自想要逃避却逃避不了的事,自己被困在里面,王子安也一样。这样的两个人,有何未来可言?未见得需要家里反对,她们自己已经要因为自己的良心和责任心把自己捆好了。这—— “你往下,”王子安转过来拉住她正要收回的手,“真的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她说,像是一声叹息,“我无处可去,也不介意去任何地方。”也许是因为我的心没有归属。 “那......” 王子安靠了过来,倚在她的肩膀上,手还拉着她的手,“你就陪我一阵子,好吗?” 像是春风吹进心里,把一树桃花生生吹得盛开,她歪着脑袋去蹭王子安的额头,如同两只亲昵的猫,“好。你说什么都好。” 第十七章 居觐长在山中,对草药是熟悉的,草里的天然毒药当然也熟悉,但是炼制的毒药她一窍不通。无论是毒性还是配比原则,于她而言,那是陌生的世界。当然,自打下山,世界上的种种就都是陌生的,她的努力都是在逐步地消解这些陌生,这种消解哪怕是疑惑的,也是快乐的—— 只有白藏身体里的毒素除外。 她以前不会助人推功运气,因为大夫说光吃药不管用,要配合调息,她才在白藏的指导下开始尝试。调息的时候她无比专注,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把白藏害了。而闲下来的时候她又会想,早知道可以这样,她早点帮白藏不就好了?但白藏推辞,说不要自己为她浪费。 浪费?胡说!那大夫吹胡子瞪眼地说道,你现在的样子,没人帮你推功,到明年也未必能好! “到明年”三个字听得居觐心惊,好像在她看来白藏的问题是拖不得的——哪怕内心深处其实清楚白藏要是真的一直不好、对她来说有某种说不清的好处——于是她就问大夫,难道就没有办法吃药赶紧治好? 大夫瞪她一眼,“不能!现在就是把她剐了,也不知道到底是那十种毒药里的哪一种!而且药性相克,吃错了就完了!只能将养!” 只能将养,于是她把白藏捧在手里,白藏自然越发不好意思。 外面传来街市上的阵阵嘈杂,天已大亮。两人从破晓起便打坐在床,此刻刚刚结束。居觐收回双掌,长出一口气,眼里看见的除了窗外的蓝天白云就是白藏满是汗水的肩颈。 “我去给你拿手巾。”她跳下床去。不知为何,看得有些脸红。可肩膀有什么好脸红的? 原来世间最大的不明白是不明白自己。 白藏笑着接过来擦拭,手臂上下移动,散落的发丝就在白皙的皮肤上撩来撩去,居觐不想看,但是不能不看,且不知道不看还能看哪里。幸好这时候白藏说话了:“居觐,你这一身的内力,是怎么练的?” 她愣了愣,“师尊教的。” “废话嘛,”白藏越发笑起来,甚至停下了仰头擦拭脖子的动作,“不是你师尊教的,难不成还是天上掉下来的?我问的是可有名字。” “没有。或许以前也有,”她现在看待师尊的眼光已经稍有变化,至少,以往她从不好奇师尊的姓名和来历,现在就不了,“但师尊也没告诉我。你知道?” “我哪能知道啊,我只是——从来没见过这样温和的内功。”白藏抬起头来,望着居觐,眼神像是此刻盛夏早晨最后的清凉,“温和,平静,绵绵不绝,像是春江水。很...很舒服。” 居觐不明白,为什么白藏说“很舒服”的时候要把眼神偏移过去,好像害羞一样。可是白藏一害羞,她也跟着害羞,说话也不利索起来:“还能...还能有这样的感觉?” “是啊。”白藏笑,“你觉得我的呢?我给你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你...”她能感觉那感觉,但怎么形容呢?“就像一个大湖,水很多,想要往旁边的河道流,河道却被堵住了;湖里波涛汹涌,岸边冲撞得很厉害。滞涩不通,浑浊不清。” 她真是这么感觉的,即便觉得词不达意,怎么说都不对——哪儿不对也说不出来——白藏笑着点头,“‘滞涩不通,浑浊不清’,你师尊教你教得真好。” 她如忽蒙救援一般找到了话头:“既然各家功夫不同,各家的内功给人的感受也会不一样吗?” “会啊。比如说,王家的内力是冰凉的,像渤海国的罡风一样,讲究徐图缓进,绵绵不绝,并不是刚猛的,一下子给你来一下的那种,但是力量会一直维持在强的状态里,和他们家的刀法有关系。又比如说,你见过的,崆峒派和清凉宫的内功虽然不同,但都是刚猛一流的。这么些年,以我所见......”白藏放下手巾,稍稍抬眼望着天花板,“清凉宫是最刚劲的,真是意想不到。那雪怡,要是使出全部的修为,拆个把石头房子恐怕也不在话下。” “那,卢家呢?”她想起卢亟,想起昨日见到的卢亟。 “卢家的出身比较特殊,他们家的功夫都是当年当海盗的时候练下来的,其实和行伍之间实战所需的比较像,不花俏,也不浪费,雪怡那种几乎是浪费的;若说内力,也是踏踏实实,像——像山石。” 一说到山石,居觐就想起终南山。一下子都是夏天了,盛夏的山里是多么美丽,每年到这个时候她是如此喜欢在山里呆着,在那块大石头上躺下,上有树荫如冠,下有清泉淙淙,每年她都像遵循四时的百兽一样向往到那儿去;然而今年…… 直到现在她才想起来。 说到卢亟,昨日两人在客店里又遇见卢亟和王子安。卢亟见到她们,表情先就变了变,然后主动走上来和自己说话,全不理旁边的白藏。她当然也礼貌地和卢亟聊天,但卢亟显然心不在焉,尤其是当白藏和王子安说话的时候,她看得出卢亟一直在注意那边。 第28章 她听见白藏问王子安,怎么,你还要自己去长安,竟然不和卢亟一道走?王子安说白藏多管闲事,语气谈不上什么发怒或者嗔怪,好像并不是在真的说白藏多管闲事一样。于是白藏笑了。就在白藏笑的这一刻,居觐看见卢亟的表情立刻变了,一点流于形式的欢快也无,只剩下了不快。 然而待得那边二人说完、四人拜别后,她看见卢亟对待王子安的态度又变了——与刚才对白藏的冷漠不同,那脸上像是崩落一层烧窑的泥壳一般,变得温柔,带着轻微的随时可以化开的笑容。为什么卢亟对待白藏的态度是那样,而王子安对待白藏是另一样?为什么她们对待彼此的态度也不同?这里面唯一变化不大的是王子安,或者,也许王子安有变化,她没看见,或者没看出来。 以她和王子安的相处的短短经历,她觉得王子安虽然看上去美丽但不可亲近,实际上是通情达理的好人,对自己好言好语,而且是在漫长的种种遭遇中,除了碧野和自己之外唯一一个关心白藏的人。 她似乎不快乐,不光是失去了兄长的哀伤;她还没有王子涛的那种四处冒火的愤恨,她只是不快乐,但是并不表现。她对自己微笑的时候,那脸上似乎也蒙着什么,像是卢亟曾经戴着的黑纱一样的东西,使自己看不透。 也许自己看不透的还太多了。 “你觉得,”收拾好手巾之后,她给白藏倒好水,“王子安是怎么样的人?你们是朋友吗?” “是,我们是朋友。”白藏的语调变得缓慢低沉,让居觐觉得有些陌生,“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我们就认识,到现在......总有个十几年了。她嘛,是个很——温柔,也很理智,很细心,也很勇敢的人。她也想过我这样的日子,这样......” 白藏的眼神看向地面,“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但是不能,唉。” 这回答和自己想的一样,她知道,按理她该有一种得到正确答案的快乐,但是她没有,一点都没有,她反而觉得有点不舒服。可到底是哪一种不舒服,她也说不明白。这感觉在她心里就像河沟里的泥鳅,看得见抓不住,滑不留手,动来动去让她难受。是白藏的语气?是内容?是十几年还是王子安求而不得的生活?滑不留手。 她还想尝试抓,白藏却不再说话,被沉默打断的她看见白藏脸上浮起伤感的神色。这神色她见过,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春夜,师尊从山下带回来一坛酒,夜里一边望着家门口的桃花开得绚烂,一边喝酒,一整夜不说话。 她当然不知道师尊在想什么,也不明白那种情绪是什么,师尊说跟她说也是夏虫语冰,就像现在——但她知道那是不开心,就像现在。 “你朋友真多,”她努力放软了语气,用之前被白藏评价为轻佻的调子,“碧野也是你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 “他?”白藏挑起眉毛,果然喜笑颜开,“他可不一样。” 碧野当然不一样,碧野是她白藏认识的最地道的江湖朋友。“地道”是在于碧野人地道,也在于两人相识的过程地道。当初在长安,有人找碧野和他的师弟的麻烦,纯粹因为二人一看就是西域来的。碧野并不想惹祸,而对方不肯退让,结果是白藏出面摆平了事——她实在觉得找麻烦的那位不识抬举,于是一个酒坛子砸人头上。 很江湖气,甚至有点野,由此获得了碧野的欣赏。后来甚至跟着碧野去过草原也去过西域,吃过许多许多的羊肉、葡萄、蜜瓜,当然还喝过很多很多酒。 白藏打心眼儿里欣赏碧野,欣赏这个异族汉子的妥帖与豪迈、细心与粗犷,这些特质在他身上自然地共存着,鲜明而彻底。和碧野相处她可以无拘无束,简直比和家人相处还要自然。想必碧野也这么觉得,因为碧野也把她当家人。 前几天,碧野又来看她,还带着他的弟子穹苍。她一见那男孩,就对碧野笑道:“好哇,几年不见,有人已经当师傅了!这下你可不能躲了,我要大开宴席!请你师徒二人吃饭!” 碧野一笑,细长的嘴巴咧开细微的弧度,简直是矜持的,“你这样子,可是不能喝酒。居觐跟我说了,你都是喝酒引发的,可不能再喝。” “不喝便不喝!”说着就要把清凉宫留下的厚礼给碧野,理由是没有碧野她们也找不到。碧野依然微笑,拒绝:“我不过是在路边遇见了你,顺手帮忙。难道我遇见你有麻烦事,还能不帮忙?一路上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们该得的。” 白藏还要反驳,碧野干脆说:“给钱不如请我喝酒,我喝你不喝,很好。” 她固然作势要打,但还是拉上居觐一道请这西域师徒吃饭去了。本欲定在东都最大的酒楼,碧野说不如换一家小一点的,低调一点的。她自然主随客便。饭局上忽地想起,问碧野为何南下到关中来,甚至都跑到东都了,还要躲在树林里——她知道碧野向来不惹事,但也不怕事,“怎么忽然想起低调来了?” 碧野放下酒杯,“我也和你们中原的门派一样,像那两位力气大的女子一样,是来找东西的。” “找东西?” “是。而且是很麻烦的东西。” “难不成——” “不,不是那样的宝贝。”碧野笑道,“你知道,就像崆峒派在河西、龙门派在东都外一样,我们在西域,也干着一样的事情。加上过往商旅很多,许多对中原缺乏了解,我们还有保护商旅的职责。保护,就是一种影响力。保护常见的、见得人的东西,当然也保护稀有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点头,惯于碧野对自己的坦诚。而穹苍正左顾□□,警惕不该听的耳朵。 “能,等于我们有实力做,也等于有人希望我们做。这个人就是于大人。” “他也?” “他的东西,要越过崆峒的地盘,你也知道,崆峒是关大人的人。这二位大人,就是放在往日,也不能做到相安无事。” 她自明白,居觐却好奇地问了个为什么。她只好为居觐解释道,关嘉赐是国舅,是太子生母端妃的兄长;于竹河是国丈,是皇后的父亲。居觐还是疑惑,碧野继续道:“我们长期为于大人做些事,倒不是为了得到他的照拂,他也管不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们还是为了商旅。那队人马的老板,才是于大人的伙伴。” “那你们东西在东都丢了?”她问,“这可是龙门的地盘啊。” “不是在东都,恰恰相反,是在关中。” “关中?!那不是——” “是于家的老巢,对吧?你可知道近来关中匪盗盛行,尤其是有个叫周寿的马贼头子。” 白藏说知道,“他劫的?胆子大到劫你们的东西?” “他有这个胆子,因为让他劫的,就是于大人。” 白藏正试图想出个所以然,碧野又饮了一杯,他看酒杯的眼神,大概觉得东都的酒太淡了:“听说我们的商旅被劫了,师傅立刻觉得非同寻常,一来是贵重商品,二来,哪一个车上不是挂着‘天山圣手折罗曼’的旗子呢?于是派我、穹苍还有巴音鲁克追过来。我们奔马到关中,四处调查,费了一个月,找到了这个周寿的所在。” “所以说什么官军连喽啰也抓不住,都是因为——?” 她对碧野使个眼色,碧野扁着嘴点点头:“我们在贼窝里找到了证据,也抓住了活人,那小子挨不住我们那些手段,招了,然后求我们给他一条活路。” 白藏想想天山派的那些手段,自己估计也挨不住,把你捆上然后用马拉着到处跑,一天天地没谁受得了。 “那你们?” “我们把他放了,让他自己逃命去。他问能不能去西域,我说大约还是往南去苗疆或者藏地安全些。至于我们,东西找回来来了,恰巧遇见你。你的麻烦也解决了,我们也准备过些日子就走了。” “就走了?难道不打算去问个清楚?” 碧野摇摇头,“你想,这么做其实是一种维持于家在关中势力最大的方法。要挟,恐吓,铲除异己,无论是天山派还是关中其他家族。以前他从来不曾对我们下手,我们还以为是不敢,现在倒是明白了。但为什么这一次却敢了呢?这小子说,他真是接到了消息让他劫这一批的,可这一批,是不能劫的东西;就算他觉得可以劫,为了敲打我们或什么别的目的,为什么就没想过一旦被劫,我们必然南下东进来调查、抓住这小子、让事情都暴露的可能性很大?我和于大人打交道也很多年了,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心里更关心利,如果不需要动摇什么才能获取什么,他肯定不会动摇。何况现在的局势,恰恰应该保持他自己能控制的一切稳定。所以,我觉得这里面的阴谋太大了,我不敢轻易判断,也不想判断,只想处理清楚,找回财物,交接干净,然后回西域去。” 碧野身子往前倾,认真对她说道:“白藏,我们西域人,会读风雨,风雨要来了。” 第29章 第十八章 实际上有没有风雨,她也没法知道,那不是她关心的事情。在她白藏的心里、灵台里、想法里,宏大的、像天边的滚滚沙尘一样的东西和她最好毫无关系。既然不喜欢里面的纷争和权衡,也就不想要去了解理解。从小,她父亲就了解这一点,因为无论做父亲的如何诱导讲授,她始终不喜欢下棋,即便有天分。 步步计算,步步推演,她不喜欢,她喜欢想也不想,直接行动,快意恩仇。 既然碧野已经这么说了,白藏也就不再追问。也许说得多了碧野也不方便。她以茶代酒,四人举杯,饮过一轮之后就开始说些别的。白藏问碧野草原上的牛马、西域的瓜果,问以前的旧识,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还聊见闻。 “见闻?”碧野笑起来,“打听到的事情不少,不过大概最大的见闻就是真周寿被我们抓住之后,好多假周寿冒了出来,也不知道官军抓是不抓!” 众人一阵大笑,白藏又问:“那天破晓,你是怕被牵扯进去,所有没有和我们一道上去吗?”碧野点点头,“崆峒派知道我们和于大人的关系,你也知道那群人的脾气,我不是习惯低三下四的人,要是真遇见,言语上,恐怕很难忍住不吵架,而且两家的关系也是对立的,所以,我还是决定不上去。事实上,我打老远看着,果然没说两句就打起来了,得亏没上去。不过——” 碧野的脸转向居觐,“这位姑娘的剑法是当真好。若不是她,还不知打到什么时候去。” 居觐受不住夸,一夸就羞涩,哪怕心里对自己的剑法是有自信的。白藏趁机煽风点火,说什么光夸人多没诚意、不如就比试比试。居觐的脸自然红了,碧野却对白藏的脾气知根知底,“那走,咱们骑马打猎去!” 不顾居觐的一脸惊讶,白藏给碧野去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四人次日出城去,骑着碧野师徒所带的好马,一路走到上次双方偶遇的树林。穹苍在前带路,碧野与二人一道骑着,一边说,一边就掏出弓箭给居觐。“这弓较重——” 碧野还在那儿说,没想到居觐轻易就给拉开了,而且拉得又满又稳,俨然一个老练的猎手。见碧野惊讶,白藏趁机开始吹嘘居觐曾经用石子儿打猎的故事。碧野听了更加惊讶,竟然立刻从兜里掏出璞玉一块,请居觐演示。 那日整个白天,四人就在东都外的森林里打猎。碧野见居觐拉弓毫无问题,便兴致勃勃地教居觐骑马,俨然要把她培养得弓马娴熟。居觐学得也快,未几便学会在奔驰的马背上精准地放箭。越是学得好,越是骑得快,越是跑得欢畅。白藏就停在原地,任由自己的马儿吃草,看着居觐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大声地笑。 是啊,这才是十八岁的姑娘应该做的事情,对不对?放肆,恣意,活泼,而不是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世界,总想着不要打扰别人、保持冷静克制。 她望着居觐的背影,跑吧,向世界的边缘去,向你的未来去,向…… 居觐忽然拉住了缰绳,调转马头;人还没转过来,脸已经扭了过来,望着她。然后骑着马过来,视线不曾从她身上离开。她也盯着看,忘记了移开视线,忘记了变化表情。 直到来到她身边,居觐才开口道:“你还好吗?今天有没有难受?” 她心中忽然感觉到缺失已久的温柔。也许她在寻找的就是这个吧,不是一个人骑马一往无前地到世界的边缘去、到另一个世界去,也不是看着一个人骑马远去,而是一个人会调头回来。 也许应该回头,也许简单的快乐就是好的,也许…… 碧野昨日就走了,不告而别,因为临时收到急信要他速速回去。他留下弟子穹苍,让同样温柔还有点腼腆的男孩将两匹好马留给白藏和居觐。白藏本想辞而不受,但也知道要是不收,穹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留下了。 “以后,我带你去找他。”此刻两人在屋里对坐,“他们那儿地方大,想怎么骑就怎么骑。” 居觐听了只是微笑,似乎对遥远的未来没有幻想,只关心眼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一会儿就该吃药了。” “我挺好的,就是,哎呀——” “怎么了?”居觐立刻收敛的笑容,好像十分担心。 “我一个医家的女儿,反倒要让你来照顾我,安排我吃药,实在丢人,惭愧惭愧。” 这下居觐笑了起来,站起身准备去端药——俨然己经习惯了白藏的嘴:“惭愧就惭愧,喝药还是得喝药。”但说是这么说,回来时不但端着一锅药还带着两粒饴糖。白藏一见那糖,想起是送走穹苍回来的路上买的。那叫卖的伙计一直在说什么赶上天气好啊、老少爷们大姑娘老太太们买去伊水边玩的时候吃啊。 “我说,”一口气喝完了药,她把饴糖扔进嘴里,“明天咱们去伊水看石窟吧。” 第二天二人就上路了。白藏对居觐说的理由是自己很多年没去了、居觐更没去过,天气这样好,不如去看看。而且人也很多,龙门派不会禁止大家去看。居觐没说什么,只是温驯地听从——正如那一刻,她偶尔会想,居觐对一件事接受或反对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呢?会不会有一天,她也会反对自己?她骑着马去了,再也不会回头了? 啊,原来我已经开始有这种心思。 她想去看卢舍那大佛,有她的想法。有居觐帮助,她的内伤恢复得不错。但诚如那动不动凶人的大夫所言,二者合一也没治好她的毛病,如果总是找不到朱威姝,眼下最合适的做法是回家去。回到太原,家里总有办法治好她。虽然说拖下去暂时看不见什么影响,似乎也没有影响,只是战斗力不如以往;但老拖着也不是事,谁知道会遇见什么呢? 回家还可以酬谢居觐。救命之恩,还救了一路,她可以把太原府一切自己可以送的都给居觐。她应该这样做,但她不想。她现在不想了,不想走近尽头,不想结束。一开始从离开终南山的时候,她想着的是尽快找到解决之道,和居觐分手,免生波澜;后来看看,并没有节外生枝的可能,反倒相处得日益愉快;再后来又意外地被绑在一条船上,再次得到居觐得帮助——是自己习惯了,还是自己内心有什么偏移了? 沿伊水而下,岸边崖壁上成百上千个石窟渐次出现。两人下了马,拴马于岸边,然后从游人中轻轻穿过,逐个欣赏,缓缓走向大佛。居觐时不时问这问那,她挨个解释。直到走到大佛前,两人拾级而上,看见佛像被粉饰一新,背后的火纹简直喷薄欲出。 “啊……”她听见居觐轻轻叹息,转头看见那双眼睛里一如既往的光。 真亮啊。 有人说在大佛脸上看见了威严,有人说是慈祥,有人说是秀雅,有人说是高贵,以至于是不是武皇、有没有微笑,更莫衷一是。她每次来看,总看到不同的情绪。时而是笑,时而不是,也许世上的事也是如此吧。今日回首,明日回首,十年后二十年后再回首,都不一样。今日看见的是这个窟,明日又是哪个,在自己的人生里和心里走马观花,只有大佛始终是大佛。也许她不应该站着想,她应该走;又或者她不应该找,她应该等。可是这些年来她做得到底是找还是等呢? 此刻她与居觐并肩而立,对周围的人声嘈杂一概不闻,只静静欣赏。也许居觐的确是在欣赏,而她是在照镜子。于是她闭上眼。 如果我不能求证,也不能求诸野,我就应该停下来等待,我已经找了十年,十年都不能找到的话,我就等着,等它到来。那样也好。 睁开眼,看见居觐依然饶有兴致地四处观察,而自己站在原地。居觐回头看她一眼,笑了笑,她也报以笑容。 罢了,无须想那么多,反正不要留在关中和东都,季节好天气好连马匹都好,走吧,哪里都可以去,哪怕去草原都可以,避开炎热的南方。 我不停止,我也不逆流而上试图回去,我顺流而下。 “这马这么好,简直可以一路骑回太原去。”回去的路上,两人走了小路,见无人就纵情奔驰了一会儿,然后慢下来让马匹休息;听到白藏这么说,居觐立刻像是发现敌人的猫一样立起了毛,细密柔软的毛发从手臂皮肤一直长到心里去了。 “是吗?”她说,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既不要像发抖,也不想要像被人掐住了喉咙,结果呢?她觉得两个都像,还有点别的,“你想回去了?” 想回去治伤了?她想回家是正常的应该的,谁还不想家了?谁都跟你一样没有家没有家人没有—— “那倒是不太想。” 这下毛全都捋回去了。 可转念一想,这话不对啊,于是风一吹,又全都立起来了:“啊?为什么啊?” 问完她又有点后悔了。 “在家里的时候,总是寻找外面的东西,总是——想找到,因此呆不住。” “你找的是什么呢?” 第30章 白藏看她一眼,摇摇头笑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于是只能在路上去确认它不是什么。这么想想,好像要找到是很难的事一样。在家里,我和家人…也算处得来,但有的时候我就不想呆着,心里像是有不断翻滚的石头,固然不生苔,但也不安宁,时间久了伤人伤己,还不如出来。” 她并不明白白藏所说的东西,既因为白藏说的不清楚,更因为——至少在她自己看来——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些事情,甚至没有一星半点类似的经验。于是她只能低头无奈道:“我没有家人,也不太理解这种感情。”好像这话也值得她腼腆甚至羞耻一样。 “你别这样…”白藏似乎想要伸手过来,半路又收回去了,“也是我不该说,可——唉,你师尊就是你的家人啊。” 以前师尊也说过这样的话,但场景远非如此,想到师尊的样子居觐又笑了起来,“是,不过我也不怎么想她。师尊让我下山来见识红尘,也许见着见着,我把她忘了也不一定。” “这话说的,你师尊听了可要生气!这样吧,”白藏靠近她,伸出手来牵着她,“我们过几日先离开东都,往东出城,到时候再说想去哪里,回去看看你师尊都可以。”她点头,白藏却又挑起眉毛,“除非——” “除非?” “除非你师尊说你历练不够,回去了不肯见你!” 这天下午,两人收拾妥当,结清账目,策马向东出城。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两人纵马且跑且停,犹似春游,只等抵达第一个岔路之后决定往哪边去。居觐不是很想回终南山,她明白师尊是希望她经历世上种种之后能够彻底学会那剩下四招剑法,而且的确有进展;但现在离成功还不知道有多远,师傅固然从不责怪她,她也觉得自己还不配回去。 一会儿等到了路口,她不妨——虽然舍不得,但是那就回太原去?白藏说夏天南方太热,不如就青州?甚至去渤海国吧,天下那么大—— 等等! 她人在马背上,白藏在她左手边,前面无人,后面更没有,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有人藏在什么地方盯着自己。是草丛?是树林?是树冠顶上还是枝桠之间? 她努力感知,这种不良的感觉时有时无,随之她们缓步前行似乎并未消失。居觐轻轻松开缰绳,手缓缓摸上弓箭。 “你怎么——”白藏还未问完,她猛地往后一转,长弓拉开,对准刚才感觉到目光的方向,树林里却什么都没有。 “有人?”白藏警惕地问。 “不知道,我一直觉得有人跟着我们,但是什么听不到。可能太远了,脚步也太轻了。” 白藏想了想,“先走吧。走着看。” 两人稍稍加快了马蹄,跑了一会儿,居觐似乎在右前方的树林里看见一个青灰色的身影,说不清那身影是因为宽袍大袖还是动作太多,显得像是一团灰色的雾——接着,便有金铁交击、斗殴惨叫之声从那边传来。二人相视一眼,立刻策马赶去。 穿越层林,撞断不少树枝之后,在林间空地上,二人看见一地狼藉、三辆马车和七个人:马车上的箱子虽然完好,但马已死、车已倒,一地淋漓的除了马血还有人血,横七竖八地靠在马车边的死者不是被人抹了脖子就是拍碎了脑门,表情恐怖,死状甚惨。 两人正欲在一片混乱中找寻一切可能的线索,突然听见脚边一个虚弱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呼喊:“白、白藏……” 低头一看,竟然是卢天园。 见她浑身是血,二人立刻跪下施救。想扯破衣服作绷带,却发现肩上的伤口已然贯穿;想捆绑胸口以止血,才发现肋骨根根打断、全部刺破胸膛——“别…别了……”卢天园无力地打开白藏的手,指一指自己的颈口。居觐伸手一拽,发现是个半圆形的玉佩。 “拿走……”卢天园看看她,又看看白藏,目光炯炯,简直要烧起来,“到神鼋…给…亟儿……拜托了……” 二人忙点头,收好玉佩、打算问问题,卢天园却转过头看着居觐。她看了看居觐的脸,又看了看居觐的剑,突然笑着流下一滴眼泪,“是她啊……”旋即气绝身亡。 居觐和白藏浅葬了卢天园,然后在现场找了很久,看脚印,看打斗的痕迹与伤口的走向,把一切零零散散的信息都记下来之后,天色将晚,立刻打马上路。一路狂奔向汴州,直到途中住处,二人才有时间停下休息。 结果刚坐下来喝了一口水,白藏就说:“不太对。” “什么不太对?” “我总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你想,来日我们怎么说得清楚,玉佩为何在你我手上?” 居觐愣了愣,“事实如此,卢姑姑临死前交给我们的。” “说是这样,但是别人会相信吗?卢姑姑死得不明不白,别人要问我们凶手是谁,我们说不知道?没看见?这是瓜田李下的事情。” 居觐一直对这四个字感到疑惑,尤其是在瓜非瓜李非李的时候:“到时候如何解释,信与不信也不在于我们。行侠仗义,怎么能在那种时候去拒绝推却一个将死之人的嘱托遗愿?” 白藏长久地望着她,末了说:“你师尊应该出来做官。” “这又是怎么说的?” “她教出你这么个好徒弟,必有大德;从往日你说看来,也有大才;有大德大才,就应该出来辅佐君王,涤荡天下。不然这世道,只会越来越差,越来越容不下你这样的人。” 居觐一时没绕过来这里面的弯,愣愣地问:“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夸你,都是夸你,夸你光明磊落。总之,”白藏招手呼叫小二过来加菜,“我们明日到驿站,立刻发信给卢亟。告诉她卢天园的事,然后约她在神鼋岛相会。然后我们立刻去汴州,乘船南下。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 她们当然没耽搁,次日一早就发了信,接着便上路。她们所不知道的是,第一,被浅葬的卢天园的尸首已经被人起出来了;第二,她们的信永远也到不了卢亟的手中。 第十九章 白藏在驿站发信的时候,唯恐卢亟不能及时收到,便付了重金。而且一旦收到,驿站还要快马给她回信。结果两人走了这几日,竟是一点消息也无。她于是以为,卢亟想必是不在东都了。早知道应该一道安排把信送给王子安,可是看那样子,王子安也未必知道卢亟在哪里。 何苦呢?她倒希望找到一个就能找到另一个。心中虽不能免于轻微的妒忌,但其轻微恰如苍耳蹭到皮肤的刺痛,无非提醒这事情存在。这是个路标,上面昭昭写着“到此回头”。 不得消息,她们只好一边往汴州赶,一边沿路打听卢亟的下落,还是一无所获。她心里纳罕,莫不成往西去了?去长安了,去蜀地去西域了?倒不思索为什么,神鼋岛有太多她所不知道的为什么,就像卢天园死前看居觐的眼神和说的那句话,未解之谜,她也不想去解。 无论如何,她们不能把那半圆形活似鼋龟的玉佩一直带在身上,为今之计还是马不停蹄地送到神鼋岛去好。 她反复想着那天卢天园被害的事,前前后后,似乎有太多的疑点。有的疑点来自于信息的缺乏,比如卢天园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在东出东都的树林里和人交易,而且为何会被人发现?两人当时要是多了个心眼把货物划开来看看也许能解谜,但她们首先不是这样的人,其次那样做更瓜田李下了。 “而且,”和居觐讨论时,她说,“卢家惯用障眼法,也许拆开了一切我们能找到的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要说武功呢?”居觐道,“现场实在惨烈。江湖上经常这样?” “经常倒不是。下手是狠毒了些,奔着全部杀光去的,你看那往脸上去的一棍子,拍得什么都认不出了。可是……” 那棍子,那剑伤,平平无奇,棍子倒是有些眼熟......但脑门一棍,必然迅猛且对方不加防备,要是能做到这一步,必须得有不少人,可现场那样,看不出来有多少人,脚印太乱,似乎人不少,也不多…… “什么?” “那样子显然是奔着杀光去的,虽然抢了什么咱还不知道,但是为什么会留下卢天园一个活口?” “可是卢姑姑在我们去了没多久就气绝了啊。”居觐说,接着反应过来,“除非是被我们发现了,来不及下手——” “不,如果是我,既然奔着杀光去,就是马上要被人抓住,我也会补刀保证的确杀死了。否则,留这么一个活口,太危险。” “也可能的确是伤势严重呢?那样的伤,留在野外是没法救的。” 白藏摇摇头,“不知道,总之我就是觉得不对。就像……” 她缓缓地转头向后,感觉自己像被曹操叫住的司马懿,哪怕不是狼顾之相,想必眼神也是阴森可怕的。视线所及,四周空无一人,她只好转回去。可转回去又像是有人了,像是鬼魂附着在自己背上一样。这样的感觉持续了很久,她总觉得有人在跟着。但居觐都不说,也没有上次那样的反应,她总觉得是自己多疑。 第31章 入夜两人在下处草草休息,窗未关,也没有月光漏进来。她把烛火放在窗沿儿,一边紧紧盯着烛火,一边低声问居觐,今日是否有同样感觉。 “要这么说,确实有一点。但是说不清楚,时有时无的,不像上一次那么明显。” “声音呢?” “几乎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声音都听不见。什么踩树枝的声音、踏松叶的声音,都没听见,还不如说听见了松鼠爬树干的声音。” 那也烛火也没有不规则的晃动,起来之后在周围设置的小小陷阱也纹丝未动,她因此已准备放弃怀疑,结果第二天上路,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像是有一只猫头鹰一直从空中俯瞰着自己,而自己是兔子,对方既能随时准备俯冲下来捕猎,也能继续这样看下去,一直看下去。 若是往日,也就罢了。往日里她一个人,悠游自在,没有目标,四处横行,有时甚至把不得有人来寻衅,不然浑身精力无处可去。但现在不一样,今时不同往日,身上揣着东西,有些不明所以雾里看花的事情在远方或角落里发生,白玉床的事情已经够奇怪的了,万一真的再—— 她最爱冒险,或者说冒险只是她最喜欢的东西的附属,她不介意,但是现在她不愿接受。她现在能用来对抗危险的东西不光是自己时好时坏身体与块垒层叠的内息,还有居觐。她哪儿来的资格去使唤居觐? 她不能“使用”居觐,居觐不是一件神兵,居觐是一件宝物,是一个人。 她有时候观察自己的内心,桩桩件件,最后总是终结于思考的尽头,转而想尽快从纷乱中脱身,也治好身上的伤,回到一个平静的状态,和居觐好好地...好好地开始,认真地进行下去,当她们两个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欠谁的,好像这样,才是唯一的可行的路,通向永恒的路,她应该走的路,幸福的路——而不是眼前这样的路,总是被半路杀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事情逼着赶向下一个地方的路。 想想也是报应,她对自己说,过去你四处寻找,把麻烦当成衣服穿,不厌其烦不嫌多,只为了找到这条路与路上可以一起走的人。现在找到了,想脱掉这些麻烦,麻烦却不肯告辞了。 “踩树枝、踏松叶......”她说,“是不是连松鼠啃松果——” 树林里有眼睛! 她轻轻勒住缰绳,双脚从马镫里不动声色地抽出,猛地一跃,顺势从腰间掏出自己的九节鞭。凌空一甩,九节鞭顿化绳索,紧紧缠在树干上,她伸手一拉,人就到了树梢。左右查看无人,脚下生风,“大成若缺”的口诀无意识地从脑海里经过,她在高低错落的树枝间如履平地,寻找一个模糊得近于幻觉的身影。在左边,在右边,又奔南边去了,她只有感觉,没有听觉视觉嗅觉任何一识来佐证这些判断。渐渐觉得跟踪者要远了,她自肩膀发力,右臂一甩,鞭头如箭簇般向前飞去,嗵的一声打穿了树干, 却还是一无所获。 而居觐带着马从地上跟过来,此刻正仰头望着她。她轻捷如鸟地站在颤颤巍巍地树枝上,拔出雪亮锋利的鞭头,四下张望,没有一个树干上有脚印,没有一根树枝上有尘土,更没有一点因为逃跑撞击带来的折损,简直像是连飞鸟都从未来打扰过的树林。 重新骑马上路,白藏道:“要是往下再有那样的事……不管最好。” “卢姑姑那样的事?”居觐说,继而笑了起来,“前几日觉得碧野说的那些没意思的不也是你吗!” 她看居觐的样子,也笑了起来,倒不是笑自己,而是欣喜于居觐的成长。哎呀,下山来春去夏至,这孩子都学会挖苦人了。 “再说了,”居觐兀自继续道,“难道见了就真能不管?” “你是——”她想说那要不能也是你不能,可又怜惜起那份青春和豪情来。这样的情感,迟早也会跟着岁月流逝而消失,连莽撞不安的东西也有限期,其实也值得珍惜。 未走几里,天上乌云四合,兼有隆隆雷声,二人且看左右,便准备一边行进旁边的森林里,一边掏出蓑衣来穿上。未料刚进森林不久,突然有人从树冠顶上跳下,凌空就是一刀,几乎劈在白藏的左肩上。白藏急忙闪开,而马匹受惊,也立刻跑出老远。 就在她撤向一旁的转瞬中,她眼尖地看清了来者用的刀。青铜刀柄,精钢刀身,通体朱漆,锋刃狭长,正是“魏文之明、信陵之智、朱亥之勇、李悝之严”:这就是自从王子泠死后便下落不明的魏刀。 她听王子安说过魏刀的一切细节,连刀柄上的捆绳拆下后里面有“无忌”二字她都知道。她曾鄙视这种野心过于昭然的做法——魏、赵、燕,那王正干嘛不把自己的刀也改名叫“秦”?这样谁都知道他想要一统武林了。 但此刻她没想这个,“站住!!”大喊一声的同时,九节鞭已经甩了出去。 那人跑,二人追,越发往森林深处去。白藏感觉不出一直跟着她们的是不是这个人,但对方的轻功也相当高是毋庸置疑的。无论她怎么运气怎么发动自己早就出神入化、此刻却威力有限的若缺步,那鞭头距离打中这家伙总是差个尺寸之距。不知道是对方把持得好,还是她自己内息受限。喘息难继之际,余光看见居觐猛地加速,长剑前刺,对方转了过来——那青色衣衫本已显得眼熟,漆黑面具更是吓人——回身一劈,恰好与居觐的剑锋相触,分毫不差。 接着来者一边倒退一边与居觐拆招,一下子就进入了林中的一片空地。无论居觐如何抢攻,对方都能滴水不漏地挡开,双方的招式虽迥然不同,力量和速度却等量齐观,刀剑碰撞,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这不行,她想,得抓住这家伙,为了王子泠,也为了二人的清白。 霎时,狂蛇一样九节鞭就杀到对方面前。白藏本有意用鞭子缠住魏刀,没想到对方见状立刻一个后空翻,竟然将魏刀对她掷出。王子安说魏刀之锋利,轻易不可当,她只好努力闪开。 嘭!刀入树干,人则消失无踪。居觐也追去了。九节鞭一伸一卷一拉,魏刀就到了白藏的手中。 四斤重,不轻也不沉,趁手,也能凭惯性发力,朱红的颜色让人看不清上面是否有血。她还记得自己当年听到王子安这么说时,笑道,哪是为了掩盖有血,明明没血也要装作有,显得凶神恶煞。 凶神恶煞?她左手拿着魏刀仔细观察,听说此刀在王子泠的手上并没夺取多少性命,在他的父亲王建手上一年倒总要收几条人命。刀是否饮血,在于人,而非刀。就像王子安说—— 咚咚咚咚!突然有如雷的脚步声快速从左后方袭来,她直觉不对,刚往左一让一转,一双大手就如刀般劈到额前。白藏避无可避,心知右手的钢鞭恐怕是不管用的,只好将左手的魏刀举起来格挡。来人一掌劈得势大力沉,白藏被震得虎口生疼,几乎要握不住刀。对方见她吃痛,立刻伸手上来要夺刀,粗大的手瞬间抓住了刀柄。 空中一个霹雳,大雨下了下来。 想夺刀,那可不行。她手里握着鞭头当匕首使,两人转瞬之间竟然开始近战肉搏。对方躲开她的刺击,就还她一拳;她偏身躲开一拳,斜着一撩就奔着给对方剃头去;对方又躲,又改回用掌劈——同时两人还在拉扯刀柄,动作虽快,却始终不分高下,厮打不开。 这过程中,她看见对方戴着一副和魏刀一样血红的面具,只露出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为什么都戴着面具?念及如此,对方的一掌几乎从她颈下划过,若真是刀她就脑袋搬家了;而她掌中发力,鞭头如飞镖一样划过去,若是打中,别说面具破碎、皮开肉绽,脑子都能给打穿——但对方躲开了,正如她所料。 不行,她力气不够了。她不能推动四肢百骸的淤塞块垒,她的波涛有限,载不动这条船。再打下去,她—— 风中传来尖锐的声音,瞬间对方放开了刀柄,她仰头,看见剑锋从头顶出现,以迅猛绝伦的速度向对方杀去。 居觐追过去,没追到,对方消失得太快。她本来还想追,却听见白藏的方向有打斗之声。什么暗渡陈仓什么李代桃僵她可能看不明白,但调虎离山她清楚得很。于是赶紧跑回去,恰好就看见那凶险的一幕。哪怕她知道光凭掌劈恐怕劈不死白藏,但劈伤了脖子也不行, 伤了头发丝也不行。 在东都的仓库门前,听到白藏发出的痛苦呜咽时,她用的是“喜”剑,显得热闹非凡、宛若年节时丝竹管弦与鞭炮燃放的声音。那是她一着急就用了自己会的,而这一刻,她一着急,先使出自己擅长的“恐”剑,以迅绝的速度逼迫来者后退,视野里只能看见她的剑尖,如若不躲天灵盖搬家一样,而且几乎是避无可避,只能后退。 然而来者毕竟是万里挑一高手,竟然在转瞬间倒退上了树干,两手一变便要出招。居觐血气上涌生急智,使出了自己原不大会的“怒”剑,在对方的招式还未出来时唰唰挥剑,每一剑都有杀心,疾风骤雨一般,好像要划烂一切挡在面前的东西。 第32章 她其实并不十分恼怒,还怀有一丝理性——这也许就是她一直练不成这招的原因——她原以为,对方不敢徒手接剑,只能投降。谁知道对方徒手也能展现刀气,虽不然与剑锋打得砰砰作响,却也能顽抗。 一时失算,她便猛地一劈,砍向对方的脚。对方自然人撤开,独使得树木遭殃。她回身落地,转而开始和白藏一道夹攻此人。 她有意身为主力,猛攻此人,没想到此人压根不予理会,注意力全部集中于白藏手里的刀。而白藏似乎不欲伤他,只是用刀背格挡。对方久夺不下,渐生恶意,手刀劈在刀背上,险些让一手刀一手鞭的白藏被刀砍伤。 居觐见状,大吼一声,在她自己听来简直像发怒的老虎,挺剑向前、招招对准对方周身柔软之处,也不管对方能否防御住、能否抽空来还击,她只管刺对方的颈口与眼珠、腰眼与脚踝,甚至开始劈砍对方的大腿与胸口等坚硬之处,全不顾能不能、好不好,已是怒极。来者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更是一早生了气,此时双手如刀斜劈下来,甚至回身飞踢,长腿也如刀,杀气浓浓。双方皆打出了不要命的气势,一昧攻击,全无防守可言。 恰在此时,白藏的鞭子飞来,来者不但躲过、还抓住铁索往前一送,直逼向居觐。白藏早算到这一招,转瞬间给了居觐一个眼色,居觐旋转手中长剑,纵鞭绕剑——接着二人合力,向后拉去,用铁索狠狠打在来者的下腹。 要不是白藏拦着,居觐真想用铁索把这家伙捆在树上,捆他脖子上,捆得他—— “这位兄台,”来者站在原地,靠着树干,左手捂着肚子,而白藏已经收起九节鞭,左手还是拿着刀,刀锋还是向着自己,“想必是冲着这魏刀而来。小女子白藏,并非持有此刀,只是适才在林中遇见贼人,从贼人手中所夺下。兄台如欲夺取,白藏恐难从命,还请兄台取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下,否则白藏不知兄台是何人,绝不可能将魏刀拱手相送。” 从那血红的面具下面,传来嘶哑低沉的男子的笑声,“呵呵呵呵——呸!你还有脸问我是谁!” 此话一出,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难道你认识他?她用眼神问白藏,白藏轻轻摇头。 突然,未及二人再问,锐利之物划破空气的刺耳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三人各自躲避。居觐举剑、白藏持刀,勉强打开以极快的速度打来的物体。电光火石间居觐看见这是一个一个四角突出、截面犹似菱形的飞镖,菱形? “呃——!” 一个巨大的飞镖正中男子的背心,穿胸而过,血溅三尺。两人皆被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的白藏立刻紧握魏刀,对四方吼道,“什么人?!”谁料接着又是许多大小不一的飞镖从暗处飞来,大雨如帘,二人实在看不清周围,只能凭声音大致抵挡。飞镖来得又多又快,力量既重且狠,两人竟被逼得步步倒退,一脚一脚踩在地上的水坑里,而周围,那雨幕之外,似乎潜伏着成群结队的暗器高手,有无穷无尽的飞镖。 “走!”白藏喊道。 闻言,居觐向白藏点头,接着夺下最后一个较小的飞镖,与白藏一道逃离了现场。 第二十章 卢亟一直在东都,说要走,不过是想离白藏远一点。于她而言,和王子安共处的世界有两极,一极是王子安,她拼命想要靠近,另一极是白藏,她拼命想要远离。至于生命其余的部分,则将这一对关系容纳在内,不由她去决定自己往哪边去。 东都接近长安,又是交通要道,足够繁华;又不是都城,管束与纲纪相对没有那么严格,连百姓生活的氛围都相对放松。在北方的诸多城市里,卢亟最喜欢在东都生活。王子安要她陪自己多呆一阵,她就多呆一阵,多久都可以。她陪王子安去处理这样那样的事情,有的和王家有关、和王子泠有关,有的无关,她很乐意做王子安的陪同。有的人不认识她,也不认识神鼋岛标志的衣饰,误以为她是王子安的侍女,她乐意得很;有的人认识,知道她是谁,还向她问好,她对此也不排斥。 她是她自己,这没错,但她更是王子安的伴侣。 两人的关系亲密起来之后,她就一直希望王子安做一件事,把二人的关系和她家里人说明白。她自己,首先是做到了的,何况卢家四代以降,从不在意什么血脉什么嫡庶,只在乎本事。有本事的上,没本事的一边儿呆着。是故这一代的卢家人问题不在于没有有本事的人继承,而是谁都有本事谁也都不想。要是她卢亟今天说我继承家业,只要家里让我和王子安一道,谁也不许管我,卢天赐卢天园卢天劲三人一定点点头摇摇手,笑骂她多大点事不早说,碍着他们退休不干颐养天年了。 问题从来不在她身上,问题在王子安身上。每次她小心翼翼地估摸到最合适的时机——两人既不算非常高兴,于是不至于煞风景;也不是非常难过,于是不至于火上浇油——谨慎地用最平静委婉的方式提出这个问题,王子安总是聪慧地读透她的想法,继而拒绝,每次的理由都是一样:时机不合适。不是她们之间的时机,而是她和家里的时机。卢亟能理解,至少一开始是非常理解的。然而如此拒绝的次数多了,圆润的理解之石愣是被磨出棱角来。见她受挫,王子安会安抚她,也会解释,但一解释反而坏了事。 王子安给她举例子,说当初自己和白藏之所以出问题,原因之一就是时机不对,说什么当时二人都太年轻、考虑得也不成熟,和家里沟通的时候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套说辞卢亟都会背。她明白,但她一点儿也不想听到这样的解答。于是她逃避,她背过脸去难过,王子安即便追问,她也不说。 她可不愿意承认自己吃醋,不愿意承认自己一旦遇到这个话题就会想,为什么你总是想着她?你为什么你还在提到她?这些问题像细小的林中道路,最后都指向一个悬崖——她担心王子安对白藏余情未了。 对于这一点,也许王子安是知道的,毕竟有一次王子安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直白地问她,“你怎么能——” 但话并没有说完。王子安对她不把话说完,就像她,也不说完一样。 都说不完,她也知道小路的尽头是悬崖,于是学会了不往前走。可是不往前走她也无处可退,她需要王子安给她一个解释,解释什么都可以。解释为什么,解释当初,解释现在,解释未来。 王子安没有解释,在无法解释的时候——比如现在,卢亟会安静地留下,安静地呆着,让王子安自己想想。两人坐在水边乘凉,不说一句话,各自想各自的事情,也分外美好——她喜欢这样,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是她与王子安的相处中最舒服的时刻。虽然她想要更多。 王子安也喜欢这样的相处。她知道卢亟的担忧,也知道那是自己的责任。“自己”是这里唯一的关卡,好像是剑阁,而剑阁以南广袤的蜀地就是整个王家。并非是说卢亟想要占有王家——她知道卢亟连自己家都不想要——而是她无法把自己和家族分离。 她知道卢亟身上最初吸引自己的是同病相怜,虽然时至今日早已被别的东西替代,但这种同病相怜并没有消失。她们都想逃离家族赋予的重任,想对它视而不见,也都不能。家里总是把男孩当做刀法的继承者,而把女孩当做铸造技能的继承者。当然并非说女孩就不能学刀法、男孩就不能打铁,能,但是不会专门去培养。王正自己有个妹妹,那位姑奶奶是最后一代铸造师,后来因为自己没有女儿、王正也没有,差点觉得手艺要失传,直到她出生。爷爷和姑奶奶别提多喜欢,耳提面命,却也和颜悦色,他们总说自己是最乖最乖的,最聪明最灵巧的,是天生的铸造师,是某一位太爷爷再世。 姑奶奶去世后爷爷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大哥和自己身上。大哥的刀法,她的铸造,爷爷似乎相信这样的王家才是完整齐全的,有出身长房的兄妹两个,王家将战无不胜、再兴盛百年。然而如今...... 长兄去世,二哥王子涛脾气急躁,有时甚至过于冲动,她已经能料想未来会发生的事情了。在祖父固执、父亲也遵从祖父的情况下,他们不会让王子涛当族长的,他们会选她。 她一点儿也不想,彻底不想,完全不想,给她金山银山、许她武林至尊乃至皇帝宝座,她都不想。她收拾不了。 若不是当初王正在烈焰火炉外对她说的那番话,她还不至于如此抗拒。那天,王正意外地显得苍老,皮肤长年白里透红的面庞在炉火的映衬下反而显得黯淡粗糙,白胡子不再随风飘摆,倒像枯枝一样僵硬。爷爷用疲倦地嗓音和她说,子安啊,等你大成了,我们要想办法,把大家都团结在一起,把三把刀都收回来,熔了,重新铸大刀。 她定定地看着爷爷,炉火跳动了几下,她想了很多种问为什么的方法,最终还是没有问。她其实有答案,但不想相信,宁愿不知道。 第33章 然而爷爷说,我们要把它炼回最初的王家宝刀,这样,王家就能号令武林。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这件事就是她的任务。就像爷爷对大哥说的,你的任务就是把刀法练得和爷爷我一样好。 那时她就明白爷爷的整个计划了,让王子泠成为后人中刀法最高的,成为毫无疑问的族长,这样剩下的人就“莫敢不从”;然后凭借这一权威,把二房三房的赵刀和燕刀收回来,加上自己的长刀,一道重铸了,让王子泠拥有至高无上的神兵。 这样就可以挽救王家吗?挽救在别人眼里依然庞大强悍、实际上内部四分五裂正走向衰败的王家? 她看着卢亟,卢亟正望着远方,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凝视。 也许连她也不相信吧。 王家衰败?是啊,衰败。相比祖宗,王正自己就不行,既不是个水平高超的铸造师,也没有完全继承王家刀法,他老早已经放弃了练习铸造,一心练刀。然而刀法也未成,即便在三十岁时就已经学会了七十招、足够他独步武林,那两招他始终没有练成,直到如今,四十年了,他还是没有悟透那整整七十二式。 四十年了他都没有参透,更何况传说七十二式之后还有神秘绝招。 他不能,遑论他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刀法不如乃父,在江湖上倒是也能一战;与此同时,还有了许多别的想法。每个人都有一份实力、每个人都不能战胜其他人的时候,每个人就都开始有想法。想要比别人强,想要争夺主导权,想要别人的刀,想要当江湖领袖、武林至尊,甚至想要更远大的东西。 在颍州那样人杰地灵的地方,王家生存下来,四十年里势力日渐壮大,甚至有人开始认为她王子安和朝廷的县主应该平起平坐。朝廷,她讨厌这个字眼。多年来爷爷维持着中立政策,在日渐混乱纷杂的中原局势里希望保持一种平衡和安定。似乎因为德高望重,的确做到了。可现在呢?如果真的能,他为什么要说那一番话,要那么做?为什么七十高龄依然要去闭关、研习他四十年都没有悟透的最后两招? 他感觉到了什么?他是否因为不安所以才在古稀之年想要把家族重新团结起来,阻止早年间由他亲手种下祸根的分裂,用神兵利器来重振辉煌?在她心里,王家的分裂已经是既定事实,不可能通过神兵就解决问题——难道只有一把绝世神刀就不争了?家族的团结不在于此,家族的伟大也不在于刀、刀法或者什么别的,家族应该是凭借血脉亲情而永远互相扶持的一群人,可惜...... 每每想到这里她便苦笑摇头,说什么“何必托生帝王家”,难道世家大族就会好些?王家不过一个绵延百年有些武功和技艺的家族而已,已然是这个样子。 可谁能不爱自己的子女和孙辈、谁能不想为后人打下更牢固的江山城池来保护他们呢?她能理解祖父,他必然是感觉到了什么,才想要做点什么,甚至是做许多许多。也许是常山王的势力不断膨胀、俨然可震撼天下的军队规模,也许是今日东风明日西、捉摸不定的官场风向,也许是——更仔细一些——自己的三个儿子并不是个个都听话,自己的孙子更是难以寻找一个可以成大器的人。 也许他生三个儿子的时候非常高兴,但随着三个儿子长大、孙辈挨个出生,他发现越来越不对。人长大成人如树木已经树大根深,越长越歪、越长越坏也不能动手砍掉,修剪枝丫也为时已晚。三人不但要争,要抢占彼此的资源,还要一边伸手到对方的天空去、一边与别的藤蔓相交缠,比如说—— 不。 她摇摇头。 我不想想,更不想管。我宁愿搞不清楚、让一切模模糊糊,仿佛这样就和我没关系了。我宁愿和我没关系,哪怕我拥有整个王家百年来最高的铸造技术,什么样的神兵我都造得出来,我也不想。 我想要的只是平凡安静的日子。哪怕是个铸造师,就在青山绿水远离人烟的地方呆一辈子,只铸造兵器,无关世事。 想到这里,她望着卢亟——就和这个人一道就很好。 她也许在担心自己对白藏还有没有旧情吧?不,没有。这一点王子安对自己的心倒是十万分确定,只是没法好好解释给卢亟听,好像自己的心是一团乱麻,抽丝剥茧地说得说到百年后去。她明白卢亟的担心是正常的,但依然觉得被误解几乎是如此痛苦,任何解释也因此显得屈辱。 她对白藏没有旧情,一点都没有,只有从年少时就认识的老朋友的关心。其实她和白藏彻底分开的时候,她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至少再也不用担心白藏的性格、自己的性格、还有家族的种种要求之间的冲突了,没有冲突了。她太了解白藏了,从白藏还是个孩子、跟着父亲白渊来给她的爷爷看病的时候她们就彼此认识,然后熟悉,然后发展出一段少年□□来。因为太了解,一丝不差地见证着彼此往不同的方向成长,她知道白藏如风一般的个性并不适合自己。而眼前这个人,这个永远穿着带着紫红相间的衣服、用缎带束着一根长辫的姑娘,自己每次和她一道,无论四季,总能感受到春风化雨般的舒服。 什么中原第一美女,什么王家的孙女、铸造师的继承人,她只想和卢亟过安静的没有是非和强加的责任的日子。她的压力够多了,她想在卢亟这里寻求的是没有压力的生活。然而,卢亟开始产生了想法,开始着急,开始承受不需要现在就去承受的压力,这让她也苦恼。 她甚至开始怀疑,卢亟是否真的像二人在扬州初遇时那样无条件无阻碍地明白和理解自己。海棠树下英气而文雅的人还是这样,甚至随着岁月流逝,更显优雅气质,像她的姑姑,可是那颗心...... 这时卢亟转了过来,双眼望着她,时而闪躲,时而勇敢。你是想对我说什么吗?她想,说吧,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我有一阵没听到了。我听你说话的机会太少了。在它越来越少之前...... “子安,我......” 卢亟在水边吹了这半晌的风,已经想好了一整套的话,她想跟王子安说自己其实也知道不该想那么多,只是有时候过于思念,行动上自然也生了脾气和纰漏,这都怪自己之前不得不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往下大半年自己应该都很闲,于是想和王子安在一处——毕竟什么都比不上两个人好好相处来得强,自己甚至和她一道回家去...... 说不上这是缓兵之计还是什么别的,也不能说这样的处理方法就是软弱或者强硬,这里面最切实的话就是想和王子安尽可能多在一起。然而话还没出口,突然跑来数位官差,问她可是卢亟、卢天园的亲友。她说是,对方说,那跟我们走一趟吧,“去认尸。” 她自然惊得什么话都忘了。 入夜回到两人的住处,她依然不能接受。她的思维在理性分析卢天园身上的伤口是如何造成的、凶手可能是谁用的是什么兵器或招式,和感性地怀念姑姑教导自己的一切童年过去与哀痛之间往返不休。姑姑身上的伤口都是剑伤,穿刺,劈砍,非常密集,护腕挡下了不少,姑姑的擒拿手是一流的——小时候姑姑是那样教导自己的,她说要灵活得像鲨鱼,轻柔得像水母,精准得像海鳗——依然不能阻止被伤成那样;背后那一掌简直不知道有多大的力量,将肋骨打得断裂、刺破胸腔,那样惨那样痛! 官差刚才说尸体是在路边被人发现之后报官送回来的。路边!连日大雨姑姑就躺在那里被雨淋!她问官差是否还能找到案发现场在何处,官差摇头,说派人去搜索了,但雨势太大,恐怕什么都找不到了。 王子安一边安慰她,一边问可否知道卢天园与她分别之后是去干什么了。她说姑姑是奉命和某位大人的密使去交接密信,当时姑姑脱离押送白玉床的队伍就是去取信,现在是去交这东西。 她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不像她。 那信是交出去了? 不知道,至少不在姑姑身上了。 她从来不让我们插手这些事。泪水涟涟。 不,是我自己不要管,要是我去了,也许...... 王子安整夜努力地安慰卢亟,相信自己是个过来人,失去兄长的痛苦也可以用来对失去长辈的痛苦感同身受,哪怕卢亟痛哭已经让她够痛了。她不知道的是,王子涛正从某处带来她自己的父亲也被人谋害了的消息。 第二十一章 船南下,意外地顺风,行舟颇快。阵阵清风从发丝间过,居觐望着船头的白藏,想起初遇,转眼数月已过,那个画面依旧鲜明,那种想要吹笛子的冲动依然在。 那么多事情过去之后,她还是想吹笛子。那时候想单纯是因为风光,现在.....还因为白藏。 两人自离开被看不见的敌人围攻的树林,一路跑马,直到跑出好远、警惕地躲了一阵雨之后才回去,本欲救人,结果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飞镖打过树木留下的破损,地上只有一地泥泞,和一滩血。从出血量来说伤者恐怕性命难保,她还想追,被白藏阻止了。 第34章 “第一你追不到,根本没有痕迹。第二,咱们说不清楚。” 她不觉得有什么,她觉得自己光明磊落,但是她愿意听白藏的。在看不清的模糊朦胧的世界中,也许有些危险就像树林里飞来的飞镖一样。照白藏说的,这一切都不正常。怎么突然就有人携带着魏刀伏击她们?又将她们引到那里,又遇上一个想要夺刀的人?夺不下,为什么不出来群起而攻之?白藏说一切都像个陷阱,她觉得是挺像的,但比自己设过一切陷阱都复杂,因为她不能理解设伏的人图什么。她们身上除了要送到神鼋岛才能转交的玉佩之外别无有价值之物,而白藏说,这东西恐怕不是外人能知其存在的。 白藏于是想不明白,她则不想想明白。那不是她想要想明白的事,她想要想明白的仅仅是...... 她望着白藏的侧脸,除了鼻尖,她感觉自己甚至能看见白藏的睫毛。而且正如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她看得痴了—— 如果再不克制,她就要看得太久,然后再一次被白藏发现了! 于是立刻收回目光,想通过低头来掩盖自己的脸红。可是对自己掩盖有什么用?她还不知道自己吗?在终南山的初遇,她是行侠仗义救人于危难没错,也是出于白藏的美貌——那才是吸引她的目光她的心的最主要原因。 走了这么久,她终于看清曾经看不清的那些情绪了。在看到白藏的脸的那一刻心里快速转过了从惊讶到担心到冲动拔剑的全部过程,中间总有一道机关是白藏的美。她就是在那里彻底投降啊。 是行侠仗义,是出手相救,也是凡尘俗世与七情六欲吧。 脸红似乎消下去了一点,她又抬起头来。风过,盛夏水面上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她看见白藏的发丝在风中飘扬,然后,然后, 然后白藏就自然地用手别了一下发丝,那手势她熟悉,那指节弯曲的弧度她熟悉,她看了几百遍了——不光是动作,还有手。 啊,师尊让她下山见识红尘,游离四方,历经七情六欲,现在好了,她别的还没见识多少,净见识白藏的风流了。本该游历四方,现在却被一个人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那八式剑法,师尊从未给它名字。而白藏有一天忽然笑道,大可以叫七情六欲剑。如果是七情六欲剑,那什么是爱?那招剑法没有口诀,她没有参照。但她已经克制不了地想,自己对白藏现在的情感是什么?是不是就是爱? 合该她来经历七情六欲,不然总会为产生这样的念头而觉得羞怯。 然而一旦产生这样的念头,她就会想着白藏的种种行止。打斗,着急,调笑,幽默,义正言辞,认真思考:一想起来无法停止,直到某一个点,她会想起白藏痛苦的神态,继而心立刻纠起,连眉头也要皱——偶尔会使得白藏问她怎么了——啊,她总是要去想,想师尊说过的那种情况,如果有一天因为自己的作为而陷白藏于困境怎么办?行侠仗义和爱一个人开始出现了对立。怎么办? 白藏回过头来,于是对话重复,“你怎么了?” “没事...”想这些干什么,白藏这些日子来因为有她的帮助,行气越发顺了,眼看是好了不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何必要想?眼下这样好,风光这样好,白藏这样—— “风景好,天气也好,我给你吹笛子吧。” 白藏说好,于是整个世界都是好的。她喜欢这样的简单。 数日后,两人抵达汴州码头。她们一路四处打听卢亟的所在,即便在船上也没忘记。白藏不是很情愿,但居觐觉得,越是觉得有这样那样的风险,越是不如直接和卢亟一道——与玉佩的继承人一道回去,总该没人说什么了吧? 白藏想了想,最终选择了支持她。然而一切消息都如同落在水面上的树叶与笛声,杳渺无踪。 “走吧,我们先下去休息休息,晚点儿再去领马。”她说,斜背着包袱,左手拎着剑,“找个地方好好休整,顺便吃点好的。” 船上的日子其实不算单调,两人都喜欢乘风水顺的航程,而且她们选择坐船而不是骑马还是为了快;何况要是一直奔马,她担心太辛苦,白藏会受不了。就好像白藏在她心里已经不是一开始见面时那个把九节鞭舞得虎虎生风的人,而是泥塑玉凿的美人了。 “你不是一直想汴州的烧饼——” 话没说完,白藏伸出手拦在她面前,她转过头,看见面前好大一群人,全部拿着武器。为首的几个还是都是熟悉的面孔:王子涛,王子安,卢亟,还有王子涛的那几个仆从。她的目光扫过众人,众人自然也看回来。目光相错时,王子安的眼神一落在白藏身上,她就在那双杏眼里看见惊慌失措与不可置信——怎么了? “白藏!!”王子涛大吼道,声音颇为嘶哑,“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手中之物,可是魏刀!” 她敏感地听见到白藏的呼吸霎时停顿了一下,像是被人扼住喉咙。接着,是手指紧紧捏在她临时用木头削成的刀鞘上的声音、然后是雪亮的刀锋轻轻出鞘的声音,“没错,是魏刀。” 她看见王子安竟然往后倒去,似乎退了半步,然后被卢亟给扶住。而卢亟,此刻也没有了曾经与二人一道时的冷静自制、友善温和,一脸不善地问道,“白藏,居觐,我问你们,六月十七,你们二人身在何处?” 这下她明白了,眼下这一切就是白藏预计会发现的事情吧?瓜田李下,果然有人把她们当贼了。王子涛气得周身肌肉都要鼓涨起来,眼里冒火,显然已接近失去理智;卢亟几乎克制不了自己皱眉的冲动,那金锏想必也已经蠢蠢欲动:居觐却没有动手的打算,她觉得不需要,她想卢亟大概不会不相信自己,于是选择了据实相告: “卢大小姐,那天我与白藏骑马出东都,路过森林,听见金铁交击之声,立刻赶往查看,发现类似商队被袭的场景,在现场发现了卢姑姑。本欲救治,奈何她伤势过重,未几气绝,我们将她浅藏之后,才出发上路,因为——” 她正在掂量要不要说出玉佩的事,万一卢天园不想要别人知道呢?如果不说玉佩,那么为了洗清嫌疑,也许她还得说卢天园的伤口和当时的其他死者的情况?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卢亟的表情,判断不出对方到底相信不相信。 可不等她说完原因,“为”字尚未完全脱口,听见王子涛身后的仆从中有人怒喝一声:“狗日的贼人,事到如今还要辩解!!”而王子涛咬着牙,狠狠地从嘴里挤出来一句话:“你们害了大哥,又害了卢家姑姑,还害了爹爹!有什么话,到阴司说去吧!!”说罢霎时暴起,拔出了自己的大刀,凌空劈来。刀锋对准二人,她只好和白藏分向两边散开。她一边退一边拔剑,心中大惑不解——害了爹爹?——而白藏也抽出了九节鞭。 白藏往回退了好几步,最后一步人都接近落水了,才算拉开九节鞭、躲开王子涛的刀。这么做的同时,她把魏刀背在了背上。当然,这样做显得她是诚心要把魏刀据为己有,很招人恨,但是眼下要是让对方得到了魏刀,她们恐怕就更难脱身了。 一路走来,她就知道要出问题,只没想到是这样的事,是这样的问题。现在陷阱设好了,她原以为只是一个坑,悄无声息地爬出去就行了;结果现在是个口袋,而且袋口已渐渐束紧了——就在她听到王子涛质问她手中之物是否是魏刀的时候。人赃并获,只是不在现场罢了。 可她不承认又能怎么样?不承认也许更糟糕。王子安以前说过一句话倒是挺对的——她总是说实话,有时候实话很好,有时候很糟。现在,怎么都很糟。 王子涛的刀法继承了王家刀法刚劲的那一面,又快又猛,别人最多出三招的时间他可以出六招,力量还很大。呼呼啦啦带着怒气,掠过地面把地上的青石板都砍出好几道深沟,更别提刀气的锋刃几乎刮过她的裙摆。她提气走起若缺步,四处躲藏,双手拉开九节鞭格挡——总不能和王子涛动手吧?——而居觐见她这样子,挡开了第一轮攻击之后立刻想要上来替她挡。 王子涛回身又是一刀,差点掠过居觐的肩膀,居觐险些跌倒。 “王二哥!”她喊起来,“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就算——” 锵!王子涛几乎砍在九节鞭上,若非居觐从后面挑来一剑,她都能想到王子涛按王家七十二式下一步就一滚刀就能削了她手指头。 “我怎么可能害大哥!我又怎么可能会害伯父!” 王子涛显然听不进去,回身与居觐缠斗几招,凌空劈个十字迫使居觐下腰才能躲开之后,又奔自己而来。饶是他怒极之中气息充盈无比,动作之快,倍于二人。 “呸!!”这大概是王子涛唯一愿意说的话。 “若是那日林中戴面具之人——” 哐啷哐啷!面对王子涛层层叠叠的第三十二式梅花刀,她不得不以脚踝为轴,转动身体也转动手腕,生生拧了个花,挡开刀锋。平常这招她可以做到以鞭为盖、纹丝不动,今天王子涛的攻势竟然生生让她的“华盖”往下凹陷起来。 第35章 “就是伯父!我十余年未见他,怎会认得!又何谈谋害!” 居觐又杀了上来,成功把王子涛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使她可得喘息。然而王家众人似乎并不愿意放过她,不断质问她为何魏刀在她手上,她自知解释无力,但也只有那样说,什么半路为人攻击,什么恰好拾到;王子涛闻言,倒反应过来,逼退了不敢攻击只能试探的居觐,屹立原地,怒气冲冲地吼道:“无耻!倒是你们运气,先是撞见了卢姑姑被害,后脚就遇见了爹爹,丧门星也不如你们这样晦气!给我纳命来!!” 他再往前砍杀,她再退,居觐再挡。一时胸口烦厌欲呕,如同一块大石将从胃袋丹田直翻上来一样。 她回头看众人——本意是以防有人背后偷袭,谁知道呢?——却看见了不愿看她的王子安,还有王子安身边的卢亟。若说别人不知道她们的为人,卢亟总知道吧?她要是想害卢天园,出于何种目的不论,早就可以害了不是吗? 噹!!!兵器相接,气浪相当之大,居觐勉强接下,大概手都震酸了,于是在下一刀到来时只能躲开,王子涛趁势砍向她。 她越躲,内息越乱,越是无力,心里越是气,嘴上终于没了遮拦:“卢亟!!” 人群中似乎看见卢亟的目光立刻投向自己。居觐追上来,忍无可忍地对着王子涛的下盘扫了一剑,双方又开始交手。 “别人若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二人的为人吗!!你们当时别有所图利用了我们,用完了这时候又可以怪罪了!是不是又别有所图?!” 她在闪躲地过程中说完这话,说完立刻就自悔失言。站稳之后她看见,人群已经让开一个口,卢亟的金锏已经握在手中,胸口起伏可见怒气之大——而人之所以没有冲出来,全赖王子安摁在卢亟肩膀上的那双手。 唉,早知—— “卢大小姐!”不知何时居觐竟然奋力把王子涛逼退了,此刻站在原地,竟然把怀中的玉佩掏了出来。 这样做也许是好的,也许不是——换成平常时候,白藏会这样对居觐说——但显然不是,因为上一刻玉佩还在空中晃荡,下一刻卢亟的金锏已经杀到她面前。 卢亟的金锏是三棱的,相比一般的锏,其可怕在于,看上去无锋,实际上三面都开刃,捅一个口子连缝都缝不上,是真正的杀人利器。卢亟用锏,根本就是往人身上砸。白藏不得不两手持鞭,刚用铁索把金锏缠住,卢亟就掌心一转,金铁交缠处立时发出刺耳的声音,简直火花都要冒出来。她知道自己的九节鞭恐怕不耐此等轮番攻击,只好撤开。 她还是只能闪躲,但越发觉得喘不上气,简直像是枯竭的水塘一般。偏这时候王子涛怒归怒,依然发现了二人的弱点,于是放下居觐,直奔她而来。只要攻击她居觐自然会上主动凑上来,那只攻击她不就够了? 于是她躲,王追,卢堵,苦了一个居觐且追且挡且打。她明显能感觉自己的脚步略慢一分,卢亟和王子涛的攻击就越近一分。耳边全是呼呼风声,竟然听不清旁边众人是否在说话,又在说什么。 卢亟凌空一扫,对着她的面门而来;她只好转身低头,将身体弯折起来躲过;回头时她看见居觐虽然用回马枪似的姿态刺了王子涛一剑,同时又费力地转过来看她,那眼神里,全是担忧,还未谈躲开卢亟的劈砍。 她在为了自己一心二用。 要是单打独斗,她相信居觐打得过二者,甚至可以以一敌二,但是现在这是以一敌三了。 “走!!”她大喊一声,带着居觐就往载马的大船那边跑。 两人狂奔百丈有余,一路翻越货堆粮包,后面还有大群人马追击,甚至有□□飞来。落在船上,恰好只剩下两人的马还在船上。白藏正欲甩出九节鞭打断绳索——但这也不能阻止眼看马上要赶到的众人跳上船来——居觐爆喝一声,双掌运气,对着码头就是一击,竟然将船推动,霎时漂开十余丈,船只受力摇晃剧烈,马匹都受了惊。而她又以极快速度拔出剑来,将最后几支□□挡开。 众人见状,只能停在码头,半是惊诧半是愤怒地目送她们远去。 是夜,二人将船靠岸,牵马下船,在岸边林中隐秘处夜宿,预备有任何危险,相机逃跑。躺在树上,居觐还在问白藏感觉如何,“不要紧......都怪我。” “你别——” “不,想想看,这一切的线索都可以指向我。”她说,“用剑的来路不明的高手可以到处都是,但神秘莫测的高超轻功,一掌把人肋骨打穿胸膛,怎么都听得像无极派。别人不知道无极派到底谁会谁不会,但知道无极派能就行了。” “必然是有人在陷害。”暗夜里看不清旁边居觐的表情,她只能从语气去判断,“有人把一切都做得很像无极派的人干的,然后......” “然后我还恰好拿到了魏刀。要不是跟着我,你也——” “别说了。”居觐靠了过来,“不想过去,没有如果,你不经常这样说嘛?” 居觐的语气柔软,叫白藏微微放松下来——想不到这孩子虽然不善言辞,倒会安慰人。“是,没有如果。只是往下咱们...咱们必须找到真凶,否则,唉,依照今天王子涛的样子,我们会被追杀到死。” 这一点她是十分确定的。她不怕,但她不想居觐也...... “没事,”居觐还是凑得很近,也许是为了放低声音,但她喜欢这样,“我和你一起。” 第二十二章 两人是夜便决定骑马去苏州。骑马是为了规避可能的跟踪,去苏州,则是为了找骆承瀛。就算人已经不在,总能找到他又去了哪里。 既然总是无极派的功夫,那要么有人模仿,要么就真是无极派有贼。若说有贼,自从当年师祖庞名佩收了三个弟子,才算有了支系;无极派此前人数都很少,甚至是单传。她师傅何君盛是大弟子,收徒只有她和李毓两个,李毓的弟子自然不用怀疑,谁也没练到这个份上。朱威姝行二,她知道的朱威姝的徒弟有三个,王宝宝、胡碧莹、许迪仙,三个和朱威姝一样脾气怪异的女子。三位师妹与她虽然脾气对付(年龄上反而和李毓一样,有的比她和李毓都大),但交往实在较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和她们的师傅亲密、所以反而有了嫉妒之心的缘故;至于有没有她不知道的师妹甚至师弟存在?不好说。按他们无极派武功纷杂、派内关系松散的门风,朱威姝有了别的弟子也无需告诉她,也无需告诉现在的掌门李毓。要是真有的,会不会是这个“某人”去犯事?不知道。 不过要是这样猜测,似乎董启明也不能免于被怀疑。董启明行三,是庞名佩最小的弟子。白藏拜师的时候,董启明不过二十多岁,面无表情地站在下首,冷漠地看着她行礼如仪。多年后,她是经李毓介绍,才知道的新来的那个瘦高的男孩就是董师叔的弟子,唤名邵克轸。邵克轸的身世与居觐类似,也是捡来的孤儿,但据师傅说酷肖小时候的董师叔。他们与这对师徒的相处极其短暂,带邵克轸见过何君盛不久之后,二人就离开了崀山。她最后一次见到这对师徒,还是当年何君盛去世、传位给李毓的时候,那时候邵克轸长大了,更高了,也壮实了,面容依旧清秀,还是不声不响。 但那已经是七年前了。 无论如何,为了安全也好,为了查找线索也罢,甚至为了回崀山去治好自己,她们得去苏州,从那里开始找骆承瀛。 而居觐说,好。 多年后居觐再访苏州,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些街巷。当日她和白藏一道,在大街小巷寻找无极派的“痕迹”,走得匆匆忙忙,根本来不及欣赏,只能用尽一切精力去仔细观察。看墙头,看招牌,看门板,找那骆承瀛可能留下来的印记。白藏说那印记长得像一只手影比划出来的鹤,是用特殊手势拍上去的。平日里很不显眼,常人也看不出来,唯独无极派的人自己认得出。 饶是说了半天,她也没明白那到底是什么,白藏笑起来——这一路白藏很少笑,于是这笑容让她原谅了自己的愚蠢——然后立刻比了个手势,速度之快几乎看不清,接着真气一露,墙上果然显出一个白鹤似的形状来,长颈弯曲,两翅伸展,惟妙惟肖。 她们在苏州街头寻了两日,第三日上午才在城门东的一家小店的背巷墙上看见这痕迹。白藏趁四下无人,跳上去查看深浅。“走得不远,最多一日路程。”白藏拍拍手说,接着两人进客店、访驿站,末了投南去,往歙州方向追赶,一直追了大半日,过了好几个镇子,渐渐到了人烟稀少的山岭地带。 她想白藏必然是对骆承瀛非常了解,连对方会在何处歇脚、住什么样的客店都能知道,甚至能猜到骆承瀛在苏州这么长的时间有可能是耽搁在什么事情上;那么自然也会知道,骆承瀛此刻一定是因为见义勇为而在两人视线尽头的位置与人打斗,右手握佩剑左手捂着肚子——“他受伤了。”白藏轻声说,双腿一夹,马匹飞奔起来。 第36章 两人马蹄如雷地赶上去,老远就看见攻击骆承瀛的人瞟了一眼她们后立即选择溜之大吉。两人也不追,直接下马救治骆承瀛。居觐感觉自己虽与骆承瀛不过数面之缘,却担心得要命,好像生怕再遇见一个自己看到了却救不了的人。幸好白藏不愧出身医药世家,翻身下马,查看伤口,上药止血再包扎,自己只是在旁递了几下东西,骆承瀛血淋淋的伤口就算稳住了。 天色渐晚,三人小心移到隐蔽处,生了篝火设了陷阱——哪怕是打野兽的,也可权当自保——白藏才开口问骆承瀛是怎么回事。 “说、说起来,嗨...”骆承瀛笑着,脸色发白,“也是我喜欢管闲事。和师伯你一样。” “长话短说,少贫嘴。”白藏说归说,脸上还是笑着。 “我自苏州出来,往歙州去,路上经过那、山下的东阳镇时,我遇见,遇见...一群人,地痞流氓罢了。地痞流氓还能、能干什么?强抢民女,这怎么、能忍。” 她把骆承瀛的葫芦里灌了水递过去,骆承瀛虚弱地笑笑,“我就上去,三两下打散了。不知他们的来历,我就准备在镇上...休息两日,看看。果然,两天后我还——没走呢!他们又回来寻仇。不长眼的东西!找我寻仇...” 他动了动,大约牵动了肋下伤口,立刻疼得冒汗,白藏赶忙给他摁回去,“别乱动,本来明天就能好些的,你一动又坏了。然后呢?地痞怎么会追你到这个份上?” “我打得过他们,但是他们看着、就不对劲。哪有一般的地痞穿那么漂亮的衣服?哪有、哪有那么有钱的地痞?那宝剑宝刀,就是行伍里的军官、校尉,也没有这么好的东西...我觉得奇怪,打退之后,就躲在暗处,等到...晚上,跟踪他们回去,没想到...发现一个矿山。” “矿山?” “私开的,铜伴金。好多的人。可铜伴金,怎么也得是、官府开采,什么人如此胆大,私开金矿?我、我、我正看呢,想看看是谁,天就要、亮了,忽然从我背后、就杀出来一个蒙面人,黑面具,青衣服,手拿、一对短刀,我俩就打...” 骆承瀛痛苦地□□,居觐忙把火上的药给他端来喂他,白藏又趁机检查他的伤口。在骆承瀛虚弱地睡着之前,她们好歹问出,那拿短刀的男子虽然与骆承瀛不分高下,但后来又有一个男子出现,是被持短刀的男子吹哨吸引来的,悄无声息地靠近,一飞镖就将骆承瀛打倒,逼迫骆承瀛逃跑。 其实若非遇见她们二人,自己功夫也不赖,他早已死了。 “你看那伤口了吗?”等骆承瀛睡了,两人坐在篝火边,说轮流放哨,实际上谁也睡不着,白藏紧挨着居觐,手里拿着从那大雨的树林里捡来的飞镖,“和这个很像。前面是菱形,后头是梅花。” “若是一群人,”她想,“难道从那边赶到了这里?这么远!” “也不是不可能,就是......”白藏的眼睛里只有跳动的火苗,“咱们恐怕还得去看看。” “为了玉册?”她说,白藏点头。 骆承瀛说,此番他下山来,就是为了取得无极派失踪多年的无极玉册的最后一部分。那是六块刻了字玉板之一,六合一就构成无极派的传家宝无极玉册。虽然是谜语,让外人看了也不要紧,但一直流落在外也不是事。白藏的师傅何君盛当掌门之前,玉册的最后一块就失踪了,何君盛师兄弟三个都是靠口传心授,庞名佩生将上面的内功心法背下来、教给弟子们,他们也只能如法炮制。无法找回,何君盛颇引以为憾。之前李毓从某个古董贩子那里得知了玉册的存在,再三确定无误之后,才费尽心机求购,然后派骆承瀛下山来取,一方面不要引起注意,一方面要安全取回。 结果?骆承瀛被飞镖打得人都飞起的时候,怀中的玉板落地,被那两人趁乱捡走了。睡着之前,他还在羞愧不堪,说本来已经找到了,现在又被人夺走了。 “没事,那就去拿好了。”居觐说。她从汴州码头那情急的一掌开始,发现近来自己的内功果然有长进,虽然不知为何,但仿佛大坝拦河,而上游来水汹汹,水位不断上涨,几乎给她日渐强烈的想要使用的冲动——她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能去的。 白藏望着她笑了笑,“是啊,拿是要去拿的。但是你——有没有发现,捡走玉板本身就是针对承瀛逃走而设的陷阱。” “陷阱?” “他们抓不住他,而他是一个见到了矿区的活口,他们必须灭口。承瀛刚才说他想要夺回玉板的,但是力不能及。也许就是那个时候被这些家伙发现了。现在,我们必须去取,那里也必然是个陷阱。” “那我们——”她想说不然不要去了,难道不能留在原地等着对方来?虽然细想实际上没有区别,白藏摇了摇头,依然对她笑着,那笑容在她看来简直是温柔至极,“我们去,必须去。你看这飞镖,和当日在树林里攻击我们、打死王伯父的那个非常相似。天下能把飞镖使到这份上的人不多,为了咱们的清白,咱们也得去。” 她看着自己的剑,又看看跳动的火苗,“好。” 只要白藏去她就会去,毕竟越过火苗是白藏的笑。她想说服自己,自己不是为了别的,自己是为了白藏,而不是自己,不是为了自己的一时意气,甚至不是为了自己的清白和性命。那日在汴州码头,她本来还想解释,但王子涛完全不听,动起手来简直像疯牛一样。她不理解何以完全不听解释,难道不是兼听则明的?难道一个人愤怒起来真可以不理智到这一步?后来她又想把卢家的玉佩亮给卢亟看,让这个对自己有所了解、一向表现得镇静平和的人出来拉住疯牛,结果卢亟见了玉佩也失去了理智。 当时只顾一心二用,只顾在关注白藏的同时抵挡王子涛,只顾逃跑,没来得及生气。等到这几日往苏州赶,她才回过味来,那些不解才发酵为愤懑。每次她词不达意地努力表达自己的愤怒之后,都是白藏安慰她,告诉她这样的事是有的、会有的、甚至是常有的,也是可以解决的,末了,结论总是这些人她无须在意,人都会一时“失明”,“但你还有我啊。” 这声音她拒绝不了,她觉得自己为了白藏就够了。 次日,骆承瀛恢复了一些,就想要强撑着带她们回金矿去,自然被白藏拦住。又等了两日,眼见伤口愈合得不错之后,白藏又给他上了药,三人这才摸黑找了回去。那金矿在山野森林间隐蔽处,远离平常道路。三人攀援至高处,往下一望,看见是个混乱的矿区,只有少量精壮矿工在场工作,似乎日夜不歇;照明寥寥,但大约能看清矿口在东南方,圆形的空地里散放着装金子的夹层木盒与运输马车,中间是一幢两层高的小木屋,可轻易监视四方,想必是看守所在。那攻击骆承瀛的人会不会也—— 突然一阵狂风从脑后刮来,三人皆凭本能逃开。转瞬间,白藏看见那差点打在自己后脑勺上的是一只流星锤。然而短短一瞥之后,武器和攻击者又隐没回黑暗中,只留风声在耳。但那风声并非位置的指示,而是危险的预兆,听到风声的瞬间,武器离身体必然不过咫尺了。 因为黑暗,白藏并不能轻易拿出九节鞭攻击,只听见居觐和骆承瀛拔剑,速度快的那个必然是居觐,慢的是骆承瀛。骆承瀛不能打,但显然他是心急了,心怀愧疚所以只想着速战速决,但他的伤口不允许。 她跃上树枝,唰地一声甩出九节鞭,凭借听到的锐物打在铸铁上的撞击声,大致判断了位置——东南,东北,那棵老松——手肘一扭,向下甩出一个圆罩来,口中大喊无极派若缺步的口诀。 她要骆承瀛听见,她相信居觐听见骆承瀛的步伐之后,也能够明白她的意图。她就不相信这样的围猎会抓不住那家伙。她是猎人,他们两个是猎犬。只要她把范围越拉越小—— 嗖!突然一把飞刀向上飞来,若非她躲避及时、凭借若缺步的本事没有掉下树去,那飞刀就可洞穿她的肩膀,甚至是胸膛。 是啊,别人发现她不也是很容易吗? 这一下袭扰,树枝动摇掉落,她果然听见有人踏着树干追了上来,立刻翻下下落,将将躲开砸来的锤头。树干遭殃的瞬间,又有数把飞刀飞来,她徒手勉强接住一把,而另外数把,竟然被不知打何处跃过来的居觐举剑打开。 居觐伸手一捞,两人在地上滚了一转方停下。与此同时,她听见骆承瀛的痛苦的呜咽和不满的闷哼,接着便是半截哨声——说是半截,是因为听上去像是刚刚吹气就被人夺去了哨子。 两人翻身起来,隐约看见树梢有两人搏斗,似乎你拉我拽地夺着什么东西。她盯着树梢,将手中鞭子对准树枝甩出去,以图将树枝也打落,在地上以三打一。 果然,树枝落,人掉下,居觐上去,骆承瀛反而手握着一个流星锤被人打飞出来。她看他样子,那手臂绵软如无骨,知是被打断得彻底,立刻心生怒火,拔出自己本不欲使用的魏刀,用自己仅会的刀法向前搏杀。 第37章 她只管胡砍,但胡砍有时候比有章法管用。因为她快,所以为居觐创造了机会,就在她听见一声显然不是居觐的呜咽之后,对准那声音的方向,狠去一刀,温热的血溅了出来。 四人打得并不久,若论喝茶吃饭,此时大约刚喝完第一盏。但这算得上是她自终南山遇险以来遇到的最危险的敌人,完全没有脚步声的轻功,足智多谋的判断,又快又狠的飞刀与流星锤——她想上前确定对方是死透了,正想补刀,却听见骆承瀛在后面唤她:“师伯......” 她立刻赶回去。看见被居觐守着的骆承瀛伤口撕裂流血,左臂骨折严重,“别动!别动,我来——” “师伯,快去!”骆承瀛道,“我不要紧,我可以自己来——你们快去。这是第一个,不是那个拿飞镖的。要打他...必须出其不意,快...我来看着这厮——” 白藏刚要说好,没想到那刚才还倒在地上男子居然坐了起来,哨音响起,在深夜静谧的森林里听起来就像鬼神豢养的冥府之鸟尖利的泣鸣。骆承瀛见状居然右手一拍、向前扑去,如饿虎一般将男子扑倒,与对方在黑暗中扭打。白藏和居觐冲上去却不知道要如何分辨二人,妄谈分开——直到听见哀嚎,人分开,才看见那男子的颈部已经摁进去一排带刺的手指虎,已经气绝; 而骆承瀛的胸口,插了一把尖刀。 白藏怎么也想不到,她和这个自己看大的男孩最后的对话是虚弱的“师伯快走”和自己强压喉咙中的“不”,这一点儿也不像她想要经历的事。 第二十三章 第一眼见骆承瀛,还是李毓带着这孩子回来、说专门给她看看的时候。 师姐,你看这孩子可好?好啊,怎么,你要收来做徒弟?好人家的孩子吗? 李毓笑而不语,这是他的儒雅与修养。后来和骆承瀛处得多了,她也觉得这孩子是真的出身“好人家”,他聪明,机灵,踏实,练功一丝不苟,反应快且善于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她于是笑着对李毓说,这样多好,像你不像我。 “反正你是掌门,我不是。”她总是这样说,等骆承瀛长大了些还调侃这个大男孩,“反正以后你是掌门,我不是。” 其实这孩子也就比自己小个七八岁。李毓当时捡他回来是救命,没想着收徒。可那一家人都死了,就算不指望骆承瀛以后能彻底忘记仇恨和复仇,让他有个地方赖着活命也好啊。 她和李毓说,你比我大,但还是我师弟,听我一句劝,收留他吧。 她想起当年自己回崀山,心情不太好,独自喝酒,赶走了别人。半夜,偏是这孩子怯生生地坐到自己身边,要陪自己喝酒。 嘴上毛还没长齐呢!她笑。 而现在,她把骆承瀛的眼睛合上,再拿起他的佩剑。 行走江湖难不难啊,师伯?不难,只要把握住自己的心。 她转过身对居觐说,“我们走吧。哨子已经响了,事不宜迟。” 两人从陡坡直接滑下,路上居觐多了个心眼儿,抓了好一把石子儿。接近坡底时,她顺势跃起,凌空对着可以看得见的手持兵器的人嗖嗖嗖地发射石子儿。想着是人,脑壳够硬,于是手上的劲儿就比着打兔子的劲儿来。打的死兔子,打晕人的问题也不大。果然,还没来得及反应对准眉心飞来的那是啥,守卫们就纷纷倒地。问题是,守卫倒了,别人自然也能看见,矿工们见了,大约也知道自己干的事是见不得人的,一片惊叫,以为是什么武艺高强的贼人。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即便是此刻,她也不想对这些说不好干没干坏事的人下狠手。 她在空中打,落地之后已然打翻七八个,有几个闻声上来的,也已经被在地上狂奔的白藏用九节鞭抽晕在地。两人一道奔着空地中心的小屋而去,一边跑,她一边拔出了剑。她试图有所准备,手臂肌肉已经绷紧了,可是——她在心里不住地想着——外面都乱成这样了,那个使飞镖的家伙呢?到那儿去了?躲在屋里不为所动?还是已经出来了? 她有不好的预感,好像走了这么长的路,上了很多当之后,她变成了会有预感的野兽,看那片草地就能感受到陷阱的气息。 直到距离小木屋还有三丈左右时,她才知道二人果然是上当了——木屋的墙板霎时破碎,化作几块巨大的碎片朝二人袭来,速度之快,逼得她扭身躲避时几乎扭伤了腰。 她躲开,白藏却似乎没有要躲的意思,挥舞手中的九节鞭,轻易将木板斩碎,直扑那后面的矮壮男子,毫无畏惧。 男子戴着黑色面具,身着青衣。居觐一看就想起在终南山救白藏时的画面,同样的青衣人,同样飞舞的九节鞭,同样出招时盛气凌人的白藏。然而,当时白藏属于中毒状态,应付那两人尚算勉强;现在的白藏好了许多,虽然不能发挥全部实力,却有哀兵必胜的气势,理应更强——可对阵这男子,竟然丝毫不占优势,每一招都有落于下风的倾向。 那男子手里本没有拿任何兵器,先是虚空中对着白藏呼呼几掌,将九节鞭扇了回去;接着便从旁边倒下的守卫手中凭空吸来两把砍刀,与白藏交手,左右开弓显然不是完全一样的招数,甚至不能说彼此有固定的配合,顷刻之间他出的左右手合计五十招里,居觐愣是看见左手重复了几招,与右手的全无重复的招数都配合良好,俨然变化无穷。 难道是王家的人?她一边往上冲一边想,剑锋就往男子的腰侧肋下撩去。结果男子看也不看,左手轻易变换了方向,手腕一转化解了她的攻击不说,还倒给她两下。她微微后退,知道这是师尊所说的那种极为危险的对手,那种于她而言,怎么也找不到弱点,无处不强的对手。 没有弱点,我要怎么对付他呢?她一边继续攻击对方的侧面,试图和白藏打配合,一边听见自己当年稚嫩的声音在提问。 没有弱点打哪儿都一样,你就打对方强的地方,这就是“妒”。 心中默念口诀,她一个闪身挡在白藏面前,右手上似有无尽剑意一般,每一招使得缠缠绵绵、拖泥带水,剑尖灵活如蛇,绕着对方的手腕或手臂内侧攻击。因为剑长,对方的反击全部被距离化解和绕开;即便对方时而能凭借速度和寸劲打到近身,她依然可以将剑身一回,轻轻挡开。 她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一点“妒”剑的要义了,那种师尊所说的缠绕不绝。可除此以外—— 白藏的鞭头飞了过来,像一只随时准备咬人的毒蛇,而且咬不到誓不罢休。但同时她也听见了白藏的喘息声,沉重急促,可见怒火中烧。这样明显,想必对手也不会无视。对方还是一个气定神闲的对手,还没有找到弱点的对手,无懈可击的—— 她一分心,对手立刻察觉,两手一甩,双刀一把对准自己飞来,另一把就飞向了白藏。这肯定是刚才那人的师傅,她想,也正是她在树林里遇到的飞镖的主人——距离太近,她避无可避,只能后退,一下子拉开很大的距离。最后勉强双手持剑才将将把刀挡开,而不是直接砍在脸上。 转头望去,那人逼开她们,回身进入小屋,片刻间不及她们跑上去,男子出来时已经带上了一根一人来高的短槊,双手一舞,平地生风,直奔白藏而去。 白藏一个人当然不能抵挡。她双足一蹬跃上去,没想到剑锋未及,先被气浪给撞回来。她自然感觉得出那不是单纯的风,而是注入了醇厚内力的劲。硬闯就要靠硬本事,那么...... 就在白藏绕圈躲避男子的攻击、伺机来一招回马枪的时候,她从地上挑起一块石头,原地跳起就是一脚飞踹,果然差一点就要打近身。男子及时反应过来,短槊一劈,石头应声粉碎。 这还不算,她本以为自己找到了方法,没想到男子站定原地,持槊往地下一撩再凌空一扫,数块大石和天坠流星一样飞了过来。 白藏不算是特别在意自己的门派的人。她当年可以连掌门的位子都不要,可以说是对什么门派和地位最没有所求的人了。然而她会在意人,会在意朋友。她曾一度觉得李毓当掌门而自己跑掉了、有些不负责任,于是便转而关心李毓的收徒传业,作为一种补偿。后来有了骆承瀛,她感觉自己的责任已经不需要再尽。 然而现在。 她知道自己不能硬打,刚才尚且不能,何况现在。可是一想到骆承瀛年轻的脸甚至刚才为他瞑目时手上的血,她就悲从中来,她就血液沸腾。她知道心神不宁——无论是荡漾还是澎湃还是燃烧——都对克敌制胜没多少好处,尤其是对这样江湖上论实力必然数一数二的敌人,但她克制不了自己。她的鞭子就是她的心,她的鞭头所及便是她怒火的边界,她要让处处都燃烧起来,仇恨之火必须燎原。 那家伙可以拿着一根短槊把满地巨石都扔向居觐,可见功夫刚劲,自己正面绝不能克,这是理性;自己一定要取其项上人头,今天来了这里就是你死我活,这是感性。她趁对方扫石头的空儿,从背后飞出一击,按理不该,她是坦坦荡荡的人,可是她恨。而且似乎气性大了,经脉里的块垒淤塞有被冲掉一些的倾向。她于是越发纵容自己的气性,越打不到越是想打,越是在视野中寻找对方的一切弱点。 第38章 等到对方回身过来,她的出招就开始小心。槊头是九节鞭天然的敌人,她清楚得很,只要被缠住,自己就没有半分胜算了。对方可以从容缴—— 缠住了。是她回收不及,也是对方速度够快。眼下这矮壮的男子只消往回一拉,自己就没了兵器,除了背上的刀。神兵在手,却没办法用,要是拿了出来,那就等着被缴获。 缴获—— 就在对方往回收的瞬间,她想到了办法。 下策,也许是纵容自己失去兵器,留在原地避免危险。中策,应该是至少把鞭头甩过去。但她现在有了上策。她假装无力,又不肯放手,双眼恨得通红跟着就走,却在半路,拔出了刀。 她自觉这样是无懈可击的,谁知道对方也看见了,片刻之间杀机四伏算计陡生;就在双方比谁先想到后招和后招的后招就赢的时候,居觐突然出现了,从空中以极大的内力刺下一剑,逼迫对方扔了槊往后退去,而她被惯性带倒,扑在地上。 滚了两圈后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看见居觐出招不似刚才那样连绵不绝,反而势如雷霆,每一招都是杀招,速度快得剑身都有了残影。竟然可以追上对方的速度?打了这么久她早已判断出对方的内力远在自己之上,对方的正常发挥,是她们超常发挥才能赶上的水平。如果要对方觉得危险,她们先得不顾自己的安危,无论是锋刃,还是内功。 居觐的剑此刻不像她所认识的居觐了,之前的居觐从不这样,一下想卸掉对方的肩,一下又劈向对方的腿,双眼腰眼小腹,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分明是个杀红眼的样子。 这是怒极了——她立刻明白过来——难道是因为刚才自己玩命的做法?因为担心,所以恼怒? 突然二人霎时不动了,火把下她看见男子竟然用双手接下的居觐的剑锋,紧紧地贴在上面。居觐似乎想要挪开却挪不开。不好,她心道,这样僵持肯定不是对手。只有—— 居觐杀红了眼没错,因为在意,所以担心,所以极度恼怒——她已经无法细究自己到底是仅仅为了白藏、还是为了骆承瀛、亦或还有蒙受的不白之冤——愤怒让她觉得自己内力不断膨胀,因此狂妄地使用,违背师尊所说的克制原则,也不管每一剑是否都有必要那样使劲儿,只管一通打。现在果然叫对方瞧出来,以剑为媒,和她硬拼内功。 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更知道自己不能退,就是拼出血来,也无所顾忌。 这是她练“怒”剑最成功的一次,即便还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也就妄谈恰当发挥;这也是危险的一次,因为要不是白藏拼尽全力飞扑上来,用魏刀于电光火石间斩下对方的双手,她也没有一剑封喉的机会。 她觉得自己差点要吐血了——只是差点,她咽回去了。 天将破晓,矿场被她们这么一闹,早已跑得一个人不剩。两人不及休息,生怕还有增援来,只好立刻进小屋搜索、搜完就立刻走。小屋内被打飞了不少木板,此刻看来更加简陋。进去一看,倒还整洁,甚至有些家徒四壁的滋味。除了最基本的用品,其余一概皆无。只有桌上散放着的几个飞镖,恰是熟悉的形态。大小不一,两人上前拿起,在手里掂量掂量,轻重也不一样,大的未必重,小的未必轻,实在令人想象不到到底要如何甩出。 她们本有意拿走,后来想想,一个就够了。要是不相信,给他看了也不会相信。要是相信,何需物证?何况这也不算物证。 除此以外别无一眼可以看到的东西,于是两人像搜索线索的官差一般寻找那些看不到的角度,床下,地板。白藏尤其没有耐心,直接砸地板,未几就在地板下发现一个小匣子,撬开一看,除了散发温柔玉光的玉板,里面只有一些被火烧过的碎纸片,像是从火盆里抢出来的东西。 “是什么?”居觐拿来烛火。两人凑在一处辨认了好一会儿,只能在潦草字迹中读出“黄货”、“风声”、“护卫”等没意义的字,唯有一个署名唤作“季洵”还算有点意思。 “这也没什么,恐怕只是个代号了。”白藏道,“不过——”摸摸匣子还有夹层,再一撬,下面是一部发黄翻卷的古书,“这——?” 上面四个大篆书大字,无相业书。 天亮的时候,她们带上玉板、纸片和业书,检查完两个凶徒的尸体,记下了他们身上模样怪异的纹身,然后回到刚才的山头,带走骆承瀛的遗体,在山里寻了一个风景绝佳的地方,将他葬了。 居觐一脸疲惫,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累了。白藏问道:“你还好吗?” “这话该我问你。”她笑着说,转移白藏的注意力。 “我们去崀山吧,”白藏正色道,“那里安全。” “好,和你在一起,哪里都安全。” “这话当真不是编派我?” “不是。”居觐蹲下,把刚才采的花放在骆承瀛的坟头。“和你在一块儿...我心安。所以哪里都愿意去。” 白藏没说话,把双手放在居觐的肩头,掉下眼泪来。 “我陪你,我会陪你的。” 第二十四章 黄山,天都峰下,茂密的森林中,王子安一个人走着。 山中风光,总比人烟稠密的城里好,盛夏时节则更好些,天气清凉舒爽,种种草木繁盛。七月溽暑,无论南北,连颍川家里也不例外,这种时候她很乐意到山里来。城里的纷扰,城里的臭味,城里的烟尘,以及与之相关可以让人忍受那一切的繁华,她都不要,她乐意到山里来。有人说她是千金小姐不知柴米贵,有人说她是秉性怪异——好笑嘛,难道我就是千金小姐、而不是你们谈论到别的宗亲贵胄时的“破落豪侠”了?这时候我倒不例外了? 人的污浊就像他们呼出的臭气,只有山林草木能使她遗忘这一切,使她快乐和放松。可惜今天来,一切都与远离无关。 人走过,动物们要么受惊逃离,要么望了许久、见她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也只好跑开。她听见树枝上下颤动,想必是猴子;悄无声息从树根处消失的花斑尾巴,一定属于某只灵猫;走过开阔处,有灰白相间的身影振翅而飞,视线追去一看,是只鸢。 她看着它盘旋上升,那双鹰的眼睛里看着什么呢?而它发出长啸,似是回答。可惜,她对自己说,我听不明白,一直都不。 当她还是小姑娘、是家族的孙辈里最小的一个会走路的娃时,父亲带她来山里见祖父。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猴子、见到灵猫、见到鸢、见到獐子、见到狼,那狼还是祖父养的,在幼小的她看来和狗没两样。一开始她以为每次进山走的路线都不一样,后来长大开始会总结规律,才发现本质上都是一条路。祖父进山的时候会改变石头的位置,影响溪流和树木乍看之下的外观,但根据祖父的原则,他的子孙都能找到路;找得到路,就会找得到看守最后一道门的人。 实际上不等找到那道门,就会被发现的,比如现在。在森林里值守的几个人出现了,走到她面前,“三小姐。” “你们在这儿啊。”其实你们不出来也可以,难道看见了我,也要像发现其他人一样拦住?难道在你们看来我也是擅闯者?“爷爷可好?” “老爷一切都好——” “那我先上去了。你们继续守着。” 她不想多看领头者的脸,这些对话让她不断回忆往日,于是很不礼貌地打断对方,迈步就走,守林人也只好放行。走了两步,空旷的思维忽然冒出一个火星,她转过来看着准备回到树上的众人道:“你们怎么在这么近的地方?”而不在天都峰上?这要么是有人袭扰,要么——? “回三小姐,”那人两腿挂在树上,“已经有人来了,我们才下来的。” 上山的路不太好走——这是对她作为一个了解道路、常来常往的习武之人而言,对于普通人,该是险绝才对。稍微踏错一步,都有掉落万丈悬崖的可能。 危险?是啊,就算是她,也要投石问路,谨防哪一块石头因为雨打风吹松动了。 就算是她,面对那天的情况也没有办法,不是吗? 一片混乱——她扔出一颗石子,劲儿大,但石头不为所动,于是她轻轻跳了上去,轻踩“跳板”、再轻轻落在更高的大石头上,越过祖父留下的障碍继续攀登——在汴州码头,所有人都不该动手的。如果不动手,照卢亟说的寻找白玉床时的做法,不是不能好好说,不是不能谈一谈,不是不能一道解决。奈何,二哥不是一个能保持镇静的人。遇到了这样的事,也许只有她能保持镇静。 可为什么?她性子就要比兄长冷静?大哥如果还活着也许可以,但他是死了的那个。而活着的接连失去了自己的哥哥和父亲,活着的那个是属炮仗的,一点就着。 祖父一直觉得自己冷静克制。她第一次炼成一把宝刀的时候祖父笑得合不拢嘴,说她的性子简直是淬火用的泉水,凉而纯,再烫的钢也能驯服。 第39章 但,也许是因为她打心眼儿里不相信白藏是凶手,所以她冷静,所以她不会被那几个老仆所煽动。无论是袁刚、韩青还是张伯赞,或者后来从老家骑马赶来的徐平波,谁也不是好货,谁都不冷静。说什么当时有人看见手持魏刀的人在哪里哪里,就赶了去,然后就被打死了?为什么就那么凑巧?她质问,谁闲得没事拿着赫赫有名的魏刀到处走?袁刚说不出。可她去得晚了,他们已经对王子涛说了一大堆话,王子涛已经深信不疑,准备去找白藏,他相信只要刀在白藏手上,一切就可以坐实。 她无法为白藏辩护,第一她也没有证据证明白藏就不是,第二她也没有立场。她的立场未必能受老仆人的怀疑,他们未必敢,很可能不敢,他们的鼻子都灵着呢,哪怕心里并不希望她当族长;但王子涛可以,而且如果王子涛开始怀疑,那一切辩白都失去了价值。 她不相信,她也不怀疑,但没有用,她不知道谁是真凶,她也迫切地想要找到真凶,她比任何人都更加绝望。古今故事,她从没听过还有谁像她这样难,简直比曹操那嫁给了献帝的女儿还要难。 到半山腰了,登天都峰的唯一的道路由两个青年把守着。两人见她来了,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三小姐。” “还在上面?还是下来了?” “已从峰顶下来了。从前日起就住在屋里。” “好。”她从二人手中接过手杖,“谢谢。” 第一次来的时候,父亲牵着她。后来长大了些,父亲就给她手杖,让她自己走。就像父亲给她刀一样,就像父亲教她刀法一样。她母亲因为生她而死,但父亲从来不怨她,父亲把对母亲的爱全部转嫁在她身上。她记得有一次和父亲因为练功吵架,吵得不欢而散,但还是练功。也许是吵架反而把心吵得静了,最后一次练得非常好。放下刀,她知道自己不用再练,父亲也说今天到此为止。然后有生以来父亲第一次用无奈的神色对她说,你长得有些像你母亲,性子却十足像你祖母,唉。 她那时候还小,觉得父亲说完话之后的笑容很陌生,后来长大了也不断回想。直到有一天,她在别人脸上见到类似的表情,才知道那是父亲在害怕。 自己的女儿像自己的母亲,也许的确值得害怕。 但无论如何,父亲对三个孩子都很疼爱,他的父亲对他和他的长子都有要求,但他没有。他的父亲威严得近于傲慢,依靠强大的实力成为一方霸主,让人不敢轻易尝试左右他的想法。而他呢?他没有那么强大的实力,不如父亲,略高于弟弟们,于是只好选择和光同尘。 他一直是和光同尘的,相比于他的父亲来说,好脾气,好相处,没有野心。 为什么那天就突然失去了理智?为什么像大哥一样被人引诱然后被害?是因为失去了继承人所以难过吗?还是说失去了唯一一个最像他妻子、时时刻刻可以让他看见妻子的脸的孩子? 是王子涛发现了尸体。王子涛那样刚强的汉子,回来对着她哭,说妹妹啊,爹爹背上被人从背后打了一个大大的窟窿,利剑刺穿了他的喉咙,爹爹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那时候她其实可以思考为什么父亲和大哥的死状都这么类似,然后在后来理性地分析道如果白藏和居觐要做这些事,应该采用不同的手段才更明智,更不显眼,更符合白藏的性格。但她没有,她不怪自己,她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她可以没有理智。 她很想知道凶手是谁,哪怕是托梦告诉她都可以。父亲和大哥都知道自己和白藏的事,大哥最了解白藏的为人,她...... 罢了,如果他们知道真凶是谁,那样最好。如果不知道,她会找到的。她会的,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你也会练成的,父亲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七十招你都学会了,何况那两招呢? 走过石梯最后一段,她抬眼往王正在天都峰的宅子门口一看,看见了王子焉。王子焉也看见了她,站起身朝她走来,边走边说:“三姐,你可来了,我听爹爹说你要上来请爷爷出关,就想着和你一道。没想到还比你快一步。” 照平时,她还有心想一想王子焉怎么在这里,现在不消想,答案是简单直白的。当时王子泠死了,还不能说长房的势力就衰弱了;那现在王建死了,两位叔叔自然会有想法,而一切的想法都必须基于王正的想法,他们的父亲的想法。 他们当然要做乖儿子好弟弟,守着王建的灵柩;那么既然王子涛派她来请,他们也可以派王子焉来,抢先来,卖乖来,反正王子焉是小孙女,怎样有小性子都可以。 “你来了。”她不打算把这话说成问句,“来了多久了?” “昨天到的。”王子焉上来挽着她的手,“姐姐上来可看见人了?我打发他们下去迎你。” “迎我做什么,我不会迷路。”我上来很多次了,远比你多得多。 “我怕姐姐路上哀伤,万一出个什么事——啊,我不该说。”说着王子焉就要继续开始致哀,抹眼泪,等等。她懒得应付,于是拍了拍王子焉挂在自己臂间的手,权作安抚和打发。 不是她诚心和王子焉做对,她实际上很照顾这唯一的妹妹。但她总对王子焉没有好感,她总能在妹妹的身上“嗅”到某种不太对的气味。 “二叔三叔呢?” “二伯要来,我听说已经在路上了。爹爹和二伯商量了,留下看家。” 看来并没有猜错,就是这么打算的。她懒得问往下王庭家是否带着王子誉和王子敬来,而王延除了女儿还打不打算让儿子也来?反正那俩不堪大用的孩子如果要来,必然就要见,来了也不会管什么用。武功不能,办事不行,世故不足,聪明也不足,像是迎接祖父下山的背景板。 王庭家只有一个王子誉是有本事的,可惜他不像他的父亲勤于练武,更像他的母亲,忠于社交。这也符合他们家的实际不是吗?二婶是世族,无论从血缘还是从教养,他都更合适在东都去与别的世族家的风雅少年来往,看住王家在东都的生意,而不是在颍川老家练武。要这么说,王庭的赵刀都不知道能传给谁。 至于王延,照别人看来就更糟糕,儿子幼小,唯有一个女儿王子焉算是有勇有谋,可惜他自己武功不足,子女也更加不外如是;从小得不到父亲的偏爱,如今带着自己的子女也依旧艰难。武不过长兄,文不过二哥。 这么说来王子焉总是有一种—— 倒也可以理解祖父。理解祖父对于大哥和自己的偏爱。那甚至不能算偏爱,那是基于现实和家族传承的无奈。 啊,她甚至无法想象祖父在知道自己接连失去了长子和长孙时的痛苦。 两人走到正门,恰好遇到王正走出堂屋。身材适中的精壮老人,精神矍铄,短须和头发都白了,还有眉毛——以前眉毛是黑的,现在也白了。 “拜见——”她正要下拜,王正就伸出双手扶住她的手肘,轻轻把她扶起来。她了解祖父,知道这是祖父难得的温柔,于是坚持了一路的严肃表情终于崩解,眼泪夺眶而出。 王正把她拉进怀里,把王子焉晾在一边,“爷爷都知道了。” 王子安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饮泣。 “我们去报仇。” 她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置信。所以这就是王子焉提前赶上来的目的?还是一个意外的结果?是谁干的?不,她必须要问。她知道王正的厉害,她太清楚了。 “爷爷这就——这就知道哪些人是真凶了吗?” 她知道这话要是换个人、换个时候来说,肯定只能招来王正的指责。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说合适不合适,但她要说。 “不知道,还不知道。”王正松开她,一脸慈祥地打量她,“但毕竟魏刀在那人手上。” 她皱起眉毛。而王正继续道:“必须要回来。” 是吗?原来是这样,一直是这样,一切都是刀。王家人的一切都是刀,为了刀,依附于刀,一切都是刀。王家人甚至可以跳进炉膛里奉献于炼下一把刀的火焰。 她感觉自己的心正从鲫鱼背的绝壁上滚下去。 “走吧,咱们下山。”王正拉起她的手,但只是往后看了看王子焉。 下到山脚,一队人马赶过来,一看是王子涛,还带着卢亟。王子安一看到卢亟,心下诧异,但还是对王正介绍这是何人。王正遂问卢亟是来干什么的。 卢亟于是下马,行礼,双手抱拳,正色朗声,解释她也是为了寻找仇人而来。 卢亟是这么说,可王子安望着熟悉的脸,只觉并非如此。寻仇?她才不信。 果然,上路之后,卢亟立刻到她身边与她并排骑马。 “我......”卢亟欲言又止,她倒挤出个笑容来:“你来了。” 来了就好。陪陪我吧。我是浮木,我现在需要你。 卢亟的确不完全是为了复仇,她当然想要找到凶手,但她更清楚不能轻率。 第40章 那天离开东都时她就给家里去了信,打发人把卢天园的灵柩送了回去。从汴州码头出来,就收到了回信。信上她父亲卢天赐先安慰她,继而要她对于任何对凶手是谁的指正全都不要轻信,因为根据消息,卢天园当日去转交的重要信件已经失踪,“大船已经接近上岸,风浪很大,必须千万小心、置身事外。”这黑话她一看就懂,是说吕皓借他们的手办的事因为卢天园的意外身亡已经坏了,而且坏向了意料外的糟糕方向,背后的整个谋划眼看就要暴露,压不住的可能性非常大,要她千万把自己摘干净。除此以外,什么复仇,什么玉佩,都可以不用着急。 如果吕皓都不能自保,那必然是有更大的事情要发生。家里要求她置身事外,她也不想牵扯其内,但她担心王子安。毕竟一定要去报仇的是王家。而王家不是一般人。所以她决定重新与王子安会合,所以她找到了王子涛,所以她一路跟到黄山来。 “对,我来了。我来和你一道。” 和你去干什么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一道。 第二十五章 很热,天上的云时聚时散,叫人猜不透几时下雨。 居觐和白藏两人为了变换行迹,也像这天气般,时而绕着官道走,时而贴近。眼前出现的小镇,是官道上不得不走的小镇。东北、西南走向,从这个城门一眼望得到那个城门。然而两边却相当的宽,像一只身短翼长的隼。 白藏总是忘记这个小镇的名字,因为不得不经过,名字反而不重要了。 两人进城,放缓了速度,以免撞到行人。两侧茶馆客栈鳞次栉比,最后的茶馆是最大的一家,再往前就是平日里用来赶集的宽阔场地。 要用隼来比喻,这集市场倒像是隼在捕猎的时候会抬起的爪子。居觐一边走,一边想,想象那锋利的爪子,一下子扎进猎物的胸膛。隼会把猎物开膛破肚,把羽毛拔得干干净净,把内脏也吃得干干净净,像人一样,甚至比人还高尚。 随着离大茶馆越来越近,白藏越发看见横占着街两边的宽阔店铺里有很多人,就像天上的云一样,黑压压的。人多,面也黑。于是她下了马,整理好了自己的武器,牵着马往前走,既不能快,也不能慢。 居觐从后面看见白藏下马,心里不好的莫明预感也算坐实;于是也下马,顺手把马鞍上的剑取下来。最后一缕阳光从环首剑的金剑柄上闪过,乌云四合。 茶馆里,众人起身,拿起各自的武器,缓步出门。王子安看见白藏的瞬间,心就悬起,如同吊在房梁上不断摇晃的篮子。推动篮子摇晃的风里,有她自己的怀疑——怎么真就这么容易,发现了白藏的踪迹?她昨晚问王子涛怎么知道在这里就能拦住白藏,王子涛解释得很自然,说是仆人们从各种渠道打探来的;还反问她,难道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做、坐着等着仇人送上门来? 是啊你做了,但我不相信。见到她之后我就更加不相信,因为我太了解她了,她要是这么容易就能被发现,那必然有问题。 卢亟与王子安并肩,眼神却望着前方的领头人,他会怎么办?现在,眼前,这群人就是一张弓,而且还越拉越满。若是箭在弦上了,就没得选了。 居觐和白藏停在场集的边缘,并肩而立,而众人立在开阔处。 一滴一滴的雨落下来了。 白藏看着站在最前面的白衣老人,知道那是王正。“王老爷子。” 得先说话,这场面已是大事不好了。就好像巨大的摇晃的天秤,她往哪边都只能加稻草。 “白大小姐。多年不见,令尊可好?” “谢您惦念,家父一切安好。” “哦。那么,白大小姐,我儿的魏刀,为什么在你背上?” 原来这就是王正,居觐望过去,渐渐昏暗的背景里,王正的白衣随风飘摆如在发光。她越过王正的肩头,看见后面熟悉的王子涛、王子安、卢亟,还有一直跟着王子涛的仆人们,还有一个美貌张扬、身材娇小的女子,她从未见过。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紧盯着她,仿佛若视线可以做绳索,就将二人原地捆绑。 白藏还要用之前的说法解释吗?也许并不管用。从众人的表情来看,没人相信。或者说一开始就不相信,现在也不会相信。视线所及,百姓已经散了,看上去是收拾东西避雨,避雨何须关门?未几街面上连人都没有了。 “老前辈,刀的确在我手中,今日正好,这就还给你!” 木质的刀鞘应声而碎,刀飞过去,红色的刀身淋了雨,显得更加鲜艳,如野兽沾了血的利齿。 刀鞘碎掉的瞬间,王子安感觉像有人猛击自己心中的篮子,摇晃得更厉害了。 这是她熟悉的白藏,既坦荡,又爱冒险。可这太危险了。我宁愿你手里拿着刀不还。 卢亟的视线没看刀,也没看白藏和居觐,一直望着王正。望着他随意地抬起手、稳稳地将刀接住。 想必你也欣赏人家的坦荡吧?可就算如此,弓弦依然紧绷。 “这位少侠,可是居觐?”王正的声音通透有力,必是身怀雄浑内力。居觐左手执剑,暗地里也运气,拱手朗声答道:“是。见过前辈。” “听说少侠剑法了得,不知师承何人?” 居觐只好老调重弹,无门无派,不知家师姓名,全部招来,不加修饰。 没想到王正听完竟然大笑起来,“想不到如此一个人竟然能杀我儿孙!” 我倒不明白了,天下人似乎都觉得我是最能的能人;好像说不出个名号来,自己的本事就是天上掉下来的。 “老前辈,在下并未谋害您的子孙,请不要冤枉好人。” 居觐说。而白藏偏过脸看着她。王正问王子泠死时二人在何处,“终南山中一山洞,养伤休息。”王正又问卢天园死时二人在何处,“东都郊外,她受伤时我们听见打斗声,赶去时正撞见她弥留直至去世。”王正再问王建死时二人在何处,“官道往东三里处,我们走时王建已经受伤,被飞镖打伤。” 居觐说,死了没死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已经被逼退,“回去时已是夜晚,什么都没再找到。” 白藏回过头看着王正。已经如此,也许只能如此了。 王正听完,仰天大笑,“好!好!二位,我的长孙之死,原因、凶嫌至今未明;我的长子之死,也云里雾里:而两位后辈,你们的嫌疑无法洗清,有人说就是你们,然而照二位的说法,不过是几个巧合。巧合太巧,而证据也不够充分。老夫——实在无法为这种解释所说服,也不能轻信对你们怀疑的那些人的话,只好......” 以前听王子安说过王正拔刀的姿势相当独特,今天一见,果然如是。优雅,缓慢,大开大合。 “从功夫上验验是非了!” 一个霹雳,大雨落下。 居觐与王正同时拔剑,两人几乎在半空中交手。她本有意以快制胜,或者至少试个高低,毕竟她看见王正是用双手握住他的“长刀”,揣测他不可能快过自己。事实证明,是不比她快,王正的招式缓慢,但灵活,而且竟然可以做到后发先至,似乎可以轻易地预判自己的招式。自己在不同位置全凭随意刺出的招式,都可以在王正缓慢的一招的应对范围内。而且一旦剑锋近身——侥幸可以的话——她就感觉自己手臂动作无比滞涩,轻易不能移动,进去难,出来更难,如同刺进了熔化的铅里。 别说剑上手上,我心里也滞涩。打不过,自然是无法脱身,而且眼见着很难打得过。上次金矿里那戴面具的家伙,要不是那一刻悟了“怒”剑,也不能占分毫优势;更何况比拼双方内力的时间并不长,要是长了,想必也敌不过那人。眼前这个显然更厉害,胜算何在?再说,就算战胜,又如何脱身?我们现在是逃无可逃,战必须战,可战个什么?为了打败对方?为了杀人?还是怎么样? 她在茶馆的外墙上借力一跳,“喜”剑从上往下刺去,还是被王正全部挡开。 同样被挡开的还有白藏的攻击。无论是鞭头还是锁链,什么也打不进去,仿佛她们两个正气急败坏、而王正气定神闲。为了产生威胁,哪怕不为了真的打到,面对王正的强大内力场,她每挥舞一下,要甩出去,要收回来,就必须耗费相当的力气与内功,她知道自己很难坚持,但必须坚持。 面对这样的顶尖高手,我与她哪怕使出现有的完全水平都不行,必须再上一个台阶才有胜算。何况自己内伤尚未彻底痊愈,而居觐之前因为在山上与那神秘人打斗时过度损耗了内力,近日来一直非常疲惫。昨日为她号脉,一片虚耗过度的样子。她能坚持吗?她不能坚持了。我也不能了。可是—— 她看了一眼王正,又挥出一下。 王正似乎也不太对。 王子安在后面旁观,自觉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打斗。居觐的剑法精妙,白藏的鞭法狠辣,王正的刀法自然是最刚正,外人总不知道他们王家的刀法变化万千,可应付天下武功。然而三个人都很克制。若说居觐和白藏克制,那是自然,她们不能惹事,更不想惹事。而王正是为什么? 第41章 难道是因为他刚刚闭关而出、还是闭关被打断的状态,实力尚发挥不出来? 然而渐渐地,居白二人从一开始尚能抵挡、变得不能抵挡了。天秤在倾斜,她心里的摇篮晃得更加厉害。 卢亟没与王子安说话,与大家一样在屏息凝神地观看,但她与王子安得到了一样的结论。 这样不是办法。王正迟早会明白过来这二人有嫌疑却绝不是凶手,要是,表现就不至于此。但是,那凶手是谁呢?用剑穿喉,用鞭子——也许不是鞭子,是暗器?——打穿胸膛?一掌打碎了肋骨,一棍拍碎了脑门,为什么都怀疑是白藏和居觐?为什么没有人怀疑别人?天底下用剑用鞭用暗器有内力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一直怀疑她们? 她看一眼王子涛身边的仆人,为什么? 居觐奋力一击,剑尖恰恰好碰在王正的刀身上,轰的一声巨响,居觐硬生生被打退,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后飞去。 那一刻倒是想使出点别的招式来的,但是不能,一点儿也不能了。 而白藏眼看居觐被逼退,心知往下自己也只能更加不济,于是便只甩出铁索,将将把居觐兜住,两人勉强立定。她一边问居觐感觉如何,一边看对面的王正。王正固然也退了几步,但显然是自己走的。 可他脸上的表情为什么是那样? 双方沉默着。这样的沉默是相似的,是彼此契合的,如同榫卯。后面的众人也沉默着,那种的沉默更像是天空中的乌云沉沉落在地上。 云会落,雨更会落。 “小姑娘。你的来历...你的来历最是不清楚,因此,嫌疑也是最大......这样,若你能受我一刀三掌,我便再不追究。” 王子安心里的篮子被打翻了,里面的东西落了一地。同时,她听见王子涛在大喊不可、仆人全在叽叽喳喳地议论——她想看王正的背影,也想看居觐和白藏的表情——但她最终只是看向了卢亟。 那些都没有用。那些人都没有立场,那些人说的话都没有意义。只有你。 卢亟默契地转过来,扁扁嘴,摇摇头。 此乃最后的办法,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及王子安问出什么东西,王正突然大吼,制止了众人。 雨越来越大,乱七八糟地落在地上、身上、脸上、头发上,也落在白藏的心里,和她的心一样乱。 不,事情和居觐没有关系,是我的责任不是她的,不能让她代我受罪。是的王正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我太明白了,我太清楚他不想伤害和白家的关系的打算了,谁也不想,谁也不愿意,白家的长孙女被你打伤了,谁还敢卖给你药?但难道这样就可以让一个没有来历的居觐代为受过吗?就因为没有来历就有最大的嫌疑?这是什么鬼话?这一路居觐替她承担的还不够多? “好。”居觐说。 对于居觐而言,当又要解决问题、又要每一方的利益都不能被侵犯的时候,她只能牺牲自己,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反而是习以为常的、再简单不过的。她以前这样用自己的干粮救过很多野兽,挨过很多饿,也冒着生命危险驱赶、分开过彼此撕咬的野兽。谁错谁对真的重要?她只想了解眼前的问题。再说了,打下去又能怎么样?她们赢了或者他赢了,或者两败俱伤,等于平手,又怎么样? 当她杀了个人之后,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一点了,明白了所谓的不白之冤和所谓江湖纷争,有时候不过是旧的血和新的血互相交迭,一层一层刷上去,永远不会干,永远可以吸引新的野兽。只要奉行血债血偿,血债就没有尽头。 如果那个人的亲友来找我复仇,我怎么说?说我是为了骆承瀛?为了我的清白?然后呢?对方为什么会杀骆承瀛呢?真的有一个目的是完全错误、不能被原谅、只能付诸刀兵的吗?就算那样,如若对方不听,一切不还是你杀我或者我杀你? 何况这是为了白藏。为了白藏她什么都愿意。她救了她,她可以再救一次。 也许有一天她也可以以身饲虎,如果没有遇到的白藏的话。 “好。”于是她说,然后转身对白藏一笑,走上前去。 卢亟看见居觐平静地转身,微笑,然后向前走来,好像根本不在乎前面有可能是死亡。她忽然觉得钦佩,继而觉得自己惭愧,最后,她觉得同病相怜。 我们有一样的心,也许。 我得这样。 然后她转头对自己仅有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王子安没看见卢亟的动作,只看见白藏试图拉住居觐,看见王正也快步上前,看见居觐转身用很精妙的指法把不设防的白藏点了穴,留在原地。 居觐的点穴功夫是师尊剑法的延伸,当然精妙。 她笑着对白藏细语,“别担心。” 白藏恐慌地站在原地,心里在大声喊叫,却连嘴唇都动不了。她看见居觐走上前,站好;看见王正点了点头,用相当缓慢的速度出了三招,每一招之间的间隔都很明显,像是有意观察伤情,像是有意作为表演。 她看不见王正的表情,更看不到居觐的表情。 砰砰,两掌在胸,一掌在腹。接着,王正缓缓地拔出长刀,向后一撤,一刀捅穿了左边肩膀。 居觐手里的剑还背在她背上。 血溅三尺如同映在白藏眼里。 看见王正的肩膀轻轻动了一下,王子安知道那是在叹气,漫长的叹气。接着,她就听见爷爷命在场之人都不可以再追究此事的声音。 后来和卢亟商量的声音她没听见,她只看见众人的表情——王子涛的忿忿不平,仆人们神色各异地打量王正,以及袁刚,最积极的袁刚,仿佛并无表情。 “你看。”卢亟说。 两人看见居觐一步一瘸,缓慢地挪回白藏面前,却突然转过来,对着这边的卢亟说话,声音已经不复最开始和王正对话的有力。 “卢大小姐,按照卢姑姑的遗嘱......来日我会亲自、到神鼋岛,奉还,玉佩......” 卢亟想说点什么,即便不知道是什么,但不及想出来,居觐就转了过去。 白藏的眉头都纠在一起,而面前的居觐笑着解开了她的穴道。 这家伙嘴角有血,胸口也是,却在笑着,“久等了。” 居觐觉得自己长这么大没这么痛和累过。 这么累,这么痛,哎呀,等她见到师尊,她要...... 腿软,晕倒,好像是白藏伸手揽住了她。 于是她脑海中的想法变成,等她看见白藏...... 先睡一觉...... 再看见白藏的时候...... 深夜,小镇里,等众人都睡下了之后,卢亟溜了出去。她以为没人知道,回来却见到王子安醒着等着她, “你去哪儿了?” 第二十六章 “你去哪儿了?” 卢亟站在门口,从暗里看向声音的所在。缓缓亮起的烛火旁,王子安端坐一侧,语气和坐姿都谈不上柔和或严厉,不过是最普通的王子安说话的风格,像是摊开了手,等待着她能给予、将给予的一切。可就是这最普通,让她揣摩不透。也许也不只是她,很多人都揣摩不透这样好似无情感的王子安。摊开手接受了一切之后呢?王子安的手上很少拿刀,但是心中有刀。 她倒真心实意地想问问白藏了,你能看透吗?你要能,能教教我吗? 有时候我甚至连应不应该迟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回答她问题的最佳时机。而且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是说实话好,还是不说更好?如果不说,来日叫她发现,固然实情不是坏事,但欺骗就是欺骗,真心都换不了真心,难道欺骗就能?可如果说了,她万一不信呢?她如若不信,我要不要争?那势必又惹出一篇话来。如果说了,她觉得我做得不对呢? 可我哪儿不对了?难道我就不能做件好事?难道我就不能为我自己争口气? “我去白藏和居觐的住处了,我——” “你去哪儿干嘛?”王子安一听她去了小镇南头的那家客店,不等她说完就开始提问。这让她一如既往地感觉丧气。 “我去看看,顺便把准备的马车送给她们。”说“顺便”,实际上主要目的就是送东西,她去的时候已经做好二人根本不想见她的准备了。“我觉得她们得走,抓紧时间走,这里不能久呆。但是居觐伤成这样肯定不能骑马了,所以我就叫人去准备了马车。” 这不是她应该有的说话水平,她知道,但她尽力了。也许姑姑泉下有知,会一如既往地挖苦她,又或者会指导她,又或者,姑姑会不会说,其实当年我也不会,我也没法教你? “我……”她从王子安话还没说出口就收回去的微弱气流音里听到得王子安原想说的是“谢谢”二字,但终归没说出口,“看来你不觉得她们是凶手。” 她立刻答道:“我从来不。”这是十成十的实话。然而转念一想,她就知道王子安是在说汴州码头,她一路追,一路打,金锏劈在人家别的商户的粮包上,谷粒飞溅,“那天…那天我只是一时生气,我没有真的要伤害她们的意思。” 第42章 我是曾经一度那么那么想把白藏给杀了,那天也是,但我实际上不是,我说把她杀了并不是要真的杀,我只是…… “没事。”王子安起身走过来,拉着她进屋坐下,“我知道。我都明白。” 烛火渐渐亮了些,摇曳的火苗倒映在王子安的眼眸里,温暖与温柔融合一处,她于是问道:“家里人怎么样了?” 王子安笑笑,轻轻摇头,“二哥当然不能理解。他不是这样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自然也理解不了。肯定觉得堵得慌,所以一直在喝酒。当然,不敢当着爷爷的面喝,生怕被发现。二叔呢,路上耽误了,今天已经打发人去告诉他,在金陵汇合就行,不需要赶来了。” “其他人呢?” “其他人没做什么,就算和二哥一样想不通,也不能怎么样。至于爷爷,闭门不见人,只有子焉在那儿陪着他。” “你不去?” “我不想,你知道的。”王子安长长地叹一口气,“这就是我们家,叫你见笑了。” 她不知如何应对这自嘲,一方面想和王子安无限地靠近直到亲密得不分彼此,一方面又害怕走得太近接触了自己不该接触不该了解的种种事情。没有界限,她总觉得自己越界了,进而羞愧,怯懦,站在原地揉衣角。 “那,你还想找凶手吗?” “自然。这样大仇,怎能不报?”说这话的王子安依然笑着,但那笑容在她看来轻轻一转就能幻化为哭,“只是,一定不是居觐和白藏。” “为什么?”她轻声道,丝毫没有质问的意思。 “因为,第一,是因为太巧了,世上没有这么巧这么好的事情。怎么就说是就是,凶案现场总是遇见她们两个?怎么说堵到就堵到,从天都峰下来如此容易就找到了人?谁还不是久历风雨的□□湖了,这么轻易就被人找到了?我不相信。今天那些打少年时就跟着爷爷的老家伙们说,这都是天道。我就笑了,要是天道如此公正,为什么还夺去父亲和大哥的性命?” 她看见王子安眼中似有泪光,下意识就掏出手绢来要擦,接着又想到自己这手绢乃是神鼋岛一带的特产,什么都好,丝光白亮,但就是不吸水,尤其是带咸味的,不管是海水,还是泪水——这下更忙,差点儿想举起自己的袖子。王子安笑着把她手摁回去,让她别忙了。 可这一笑,眼泪还是掉出来了。 “第二,是因为…我了解白藏的人品。我清楚她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王子安这话说得缓慢,可见仔细斟酌,然而目光终究在逃避她,她感觉自己的心往下落,慢慢的、荡悠悠地往下落。是啊,你知道,那些我过去来不及也就永远来不及了的事情…… “而且,我想你也知道居觐。你与我说过那些——”王子安轻轻握住刚才一直放在膝盖上的她的手,“居觐这孩子,从以往来看,我想绝不是会做出这些事情的人。如果说她是演的,是装的,我也不相信,一个会装会演的人绝没有这样的气质,更不会蠢到被抓住。” 说到居觐,她心底的同病相怜再次翻涌起来。也不知道是自己更幸运,还是她更幸运? “是啊,她不是那样的人。” 毕竟这江湖上的滑头混蛋和伪君子多了去了,至恶至奸至邪她也见得多了,没有居觐这样的。这比说清秀的居觐实际上是个男人还要不可靠。 “刚才你去,见到她了吗?”王子安问。 “没。白藏说还躺着,我也不方便上去,就没去。” 王子安“噢”了一声,倒没说什么。她呢,想到不是居觐,又开始继续想会是谁,“如果说排除她们,但不能排除一种可能——会不会是我们以前都不知道的什么神秘人,突然冒出来的呢?毕竟,山野莫明之中,就有居觐这样的。那说不定就不是什么江湖仇杀,是什么别的人、别的动机?这样就——” “不管是谁。”王子安拉起她的手,“谢谢你陪我来,也谢谢你做这一切,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说罢,手上一拉,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卢亟觉得整颗心都在融化,像春天的冰雪,前所未有的心安。是啊,何必再想呢。难道她们之间的片刻安宁还不够珍稀吗?也许她求的本来就是这些吧,王子安只要这样对她就足够了。 当夜两人睡得晚,王子安有意靠着卢亟的肩膀。虽然是躺着,不倚其坚固,但心里却真的觉得有所依傍。她不是非要有所依傍的一个人,她可以不要,甚至有的时候会刻意地拒绝。但这一刻她想靠着,不是因为脆弱,而是因为这是卢亟。 她爱这个人就是爱这一点吧?爱卢亟的温和与隐忍,足够老于世故,又不拘于世故,随时能做出那些返璞归真、充满善良与仁义的行为。卢亟做不到非常圆融,自己也不能,但她们都足够练达,在不能得到世人的包容的时候选择退让,然后在彼此身上寻找包容。 有的时候她甚至为卢亟的退让和隐忍感到心疼。她想对卢亟说,以前白藏总是小事上让着我、大事上和我争,现在你大事小事都让着我,其实不需要,其实我也可以让着你,其实…… 又或者你不愿意听我谈到她?那就不说了。我用行动证明给你看就好了。前路漫漫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真凶,也不知道那之后我还要多久才能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你就这样陪着我吧,好不好? 也许你陪着我,我就不用再去争再去找了,已经是我想要的生活了。 白藏本来不打算收卢亟的马车。她吃不准这样是安全还是不安全,但考虑到居觐的伤势,还是接受了。毕竟居觐绝不能骑马,她们也不能在这小镇久留,还是得去崀山。 收卢亟的东西,她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一方面是碍于和王子安的旧情,一方面也觉得这样做倒像是坐实了自己的罪名一样,即便这想法不合逻辑没道理。所以她提出,把碧野送给她们的两匹马作为回礼给了卢亟。 “反正也骑不了了。”她说,“你们带走吧,赶路很方便。” 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是说出来卢亟不会觉得难受、她也觉得合适的。 回到屋里,她得继续照看在发烧的居觐。往床边一坐,即便看不清楚脸,用手一摸,也知道额头还是烫。肩伤的应激反应,没有办法。她所能做的只是为居觐降温。药已经上了,若是白天还发烧,那再做打算。 王正是留了手,要是没留手,大可以一刀往右肩去、或者干脆一刀砍掉左肩,反正都是“一刀”;但王正也有气,伤口偏长,他拉了一下。不管怎么样,肩膀的伤势不重,只是不能动而已。那三掌,啊,那三掌…… 她把重新投过水的手巾绞干、放在居觐的额头上,然后再次给居觐号脉。还是那样破碎,孱弱。若说之前居觐虚耗过度时的脉象如同嘈杂混乱的音乐,那现在就是丝竹管弦全被打碎了,风吹过,它们纷纷发出嘶哑的怪声。 王正没打断居觐的骨头,至少不是全部,或者没到打穿胸膛的地步。只有轻微的骨裂——给居觐的包扎的时候,她摸到了一点,但是有多重,要等居觐醒过来,能对痛感做出回应,她才能判断。至于腹部那一下——她长长地叹一口气,伴随着摇头、皱眉——还真是准啊,从胸腹到丹田,习武之人,下手黑不黑也就是一念之间。 王正打这几下只是一种复仇的表演,毕竟位置都相似。她理解,她不接受,她眼前只有既定事实。她不想去评价王正是否正人君子了,眼前躺在这里的人才是…… 你为什么不用内力抵抗王正的攻击呢?你鼓足了劲儿,他打你也必然受到反弹伤害,你为什么只站在那里单薄无保护地受害?是你不能,还是不愿意? 她不愿知道。无论怎么样吧,是你天真得高尚或高尚得天真,我不想知道,除非你说。 我只愿照顾你,一直照顾你,直到你醒来,好起来,直到我们摆脱这一切,直到我还清欠你的。 我是否应该感谢王正,谢他不曾下杀手,谢他放过你我,否则,我想我会失去你,我会永远失去偿还的机会。可我又去怨谁呢?除了我自己,我是否还有人可以怨恨? 躺着的居觐发出轻微的哼哼,她立刻倾身去查看,但居觐还是睡着。她的手抚过居觐的脸,轻轻颤抖,不住流连。 疼吗?对不起。 之前哪怕有任何一个时候我狠下心回家去,而不是对自己心软、纵容自己沉迷于你的陪伴,也不会有今天。我会回去用整个太原府的一切好东西来酬谢你,而你会回到自己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们再不需要有交集…… 这个念头闪过时她的心突然非常非常疼。 至少不是现在这样子,至少不是这混乱的一年,至少…… 啊,我早就已经不能接受见不到你了,我早就习惯了你陪着我,甚至习惯了夜半醒来看着对面的你的轮廓,有时清晰,有时模糊。 第43章 从山洞里醒来就这样,那时我好奇地打量你,带着戒备和怀疑。后来我在庐州、扬州、东都的一家又一家客店房间里打量你,在船家,在涛声、雨声、鸟鸣声中打量你,你的背脊清瘦,你的面容柔和,你手指修长在月光下像竹子,你不知道你夜里睡着的时候看上去有多—— 稚嫩,青涩,天真无邪,安静如同婴儿。 不像你醒着的时候。 你不活泼但也不沉默,你开始学会讲俏皮话了,讲得很好;你运动起来的时候如此灵动,像一个老练的猎手,像飞鹰像猎豹像猛虎。 居觐的皮肤还是很烫。 以前我不知道你安安静静的时候到底像什么,现在我知道,像一朵云。自由自在地在空中漂浮,随风流转,不介意去任何地方,为人遮荫,为光风霁月增色,却从不抢夺主角的位置。 “唔…” “居觐?” 没有回答。 “疼吗?” 其实我不该这么疼,是不是?如果你不是你,你不是这样一个你,而我心里也没有那些千丝万缕。 她伸手去抚摸居觐的嘴唇,骗自己说是为了检查干不干,干就润些水来。 我不知道我是否是因为愧疚之心,也不知道我眼中无法视而不见的“可爱”到底是爱你的外表、你的聪明、还是你的赤子之心,也许是所有,也许都不是。但我爱。 在我追寻的所有善与美当中,真有一个梦,来到了人间吗? 她就去了一次药铺,主要为了查看品质,确定还过得去之后,和药铺的掌柜说好,每天由伙计亲自来送药,价钱加倍。掌柜本来不敢收,生怕收了反惹给自己供货的白家的承包商不快,听说那老爷正在拼命争取白家的青睐。但白藏执意要给,好像这钱是花出去做善事、求老天爷相助似的。居觐虽然第二天上午就醒来,但情况一直不太好,有劳损与受伤叠加的情况。于是两人就一直在这小镇里呆着,哪怕居觐催她上路,她也不肯退让。 她总说,你要是死了怎么办?说完觉得自己像个滥用深情的风尘女子。但居觐并不了解这些,只是默默无言,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她又转而柔声安慰。 这下更像了。她感觉自己心里一口大缸已经倒翻,里面的深情滚滚而出。 当然,多延宕几日好处还是很多的。至少她能亲眼看着王家的一干人等离开,走得干干净净,数日都没回来。听说是去金陵,最好一路奔北,绝不回头。 数日后,二人出发。预备缓缓行车,到官亭湖{18}去乘船南下。一路上自然由白藏驾车,掐算着一日的路程,都走通衢大路,以便需要的时候可以在行经的市镇买药。说起来她自己配置的药膏是更好更精,不至于需要不时补充,可她怕。 林中,马车上。 “白藏……”居觐在后面车里唤道。大约因为是躺着,声音听上去有些懒。 “怎么了?” 白藏急忙转过身去,却听见里面那人这么说:“近来你可好些了?” 她这心里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羞甚至该恼,末了笑道,“我好着呢。”实际上压根没余裕关注自己。 “是吗…那就好。” “你的伤口呢?现在觉得怎么样?” 黄鹂从眼前飞过,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长里短,仿佛忘记了不久之前还在生死之间,背负着说不清的冤屈。 能从那些纷扰中脱身哪怕只一时半刻,也是好的。现在就让我们一道去崀山吧,虽然本质上是逃上去的,但——怎么都觉得像是把居觐带回了自己的家。 白藏这么想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总有几个人在跟着她们。 -------------------- 作者有话要说: {18}鄱阳湖旧称之一。 第二十七章 居觐自幼极少生病,尤其是八岁以后。所以卧床休息对她来说几乎是新鲜事。当然,身上一点力气也无、伤口天天如同被火烧过一样疼,更是新鲜事。 王正打她的时候,她只是看着这位前辈的脸,没有刻意做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表情。直愣愣地看,也不是因为想要用眼神质问,这样高级的技巧她还不会。她只想看看对方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她并不明白王正为什么提出这样的提议——虽然她接受了——从似是而非的嫌疑到似是而非的解决手段,真的就能让他身后的人信服?她既不懂对方何以怀疑,看不到野兽实在的脚印就要说野兽往那边跑了,这是什么新奇的道理?直到想起汴州码头王子涛说的话,她才有点明白——她没看见,人家看见了,人家觉得是。 王正那一刻没什么太多的表情,眼睛稍稍睁大,像是猫遇黑暗便放大瞳孔。他打第一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魂飞天外,第二掌则觉得像是从高空坠落,第三掌时像是重重跌在水面上,最后一刀穿肩而过时,除了痛她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清晰的感觉了。 然后是晕倒,是一片黑暗,是热,是非常非常沉的梦境,几乎醒不来。 然后醒来。醒来时看见白藏似哭似笑的表情,好像在哪里见过,哪里呢? 刚醒来的那几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粒石子,掉入深不见底的湖水中,一直在下落。直到那天白藏说她有一点企稳和好转的迹象了,至少不发烧了,她才觉得自己没有继续快速下沉。 白藏说她在矿山时虚耗内力,白藏说她不该这样,白藏说她现在等于搭了一个摇摇晃晃的木头架子,虽然搭得高,但实际上不稳定,而王正的攻击如同大风,一吹,现在倒了很多。 “以后你要养好了,再重新搭,用砖头。”白藏这么哄她喝药。她也没有不喝,只是白藏想哄。在她看来,砖头总显得傻里傻气,但她说:“好。以前是泥胚,以后用青石。”反倒把白藏逗笑了。 在路上躺着,不和白藏说话的时候,或者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总在想——以浪费脑力、打发时间的目的想——自己到底做了对的事还是错的事呢?她见以前那些普通百姓,但凡受伤受损,哪怕只是被菜刀切一个口子或者掉一个土豆,便要大呼小叫,争执不休。师尊说那都是因为自身受损,少了利益或伤了□□,在他们看来都是错误的、不该发生更不能发生的事情。那要照他们看来,自己还站在那里给人打——就像曾经站在空地里任雨淋只为了看山色变幻、未几却有大婶过来问她的那样,“怎么就站在这大雨里啊!”——岂不是错上加错? 倒不是她真就和那个大婶和类似的千千万万个大婶想的一样。伤口是真的痛,但她们成功脱身了。王正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走了,谁也没有留下来为难他们,也没有任何人追来。没有人因此受伤,没有人送命,没有新的血债。甚至—— 甚至白藏都对自己更亲密起来。她甚至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不,梦里都不敢想的东西——这应该是对的吧?是吧? 她缓缓地在马车里翻个身——虽然肋骨终归是被王正打断了三根,但不严重,她还能动——哎呀,虽然真是疼,从未这么疼过,但这就是最好的情况了吧?顺利离开,事情了结,还有额外的收获,哪怕身体痛苦虚弱,如同石子坠大海,也是值得的。 肩上伤口依然发热,她想起曾听那些三教九流的互相威胁什么要是违反帮规就会被“三刀六洞”,心里笑自己,你现在知道“三刀六洞”的感觉了吧? “你别乱动。”白藏道,头也不回,“当心你的伤口和骨头。” “你怎么知道…” “你肩膀上的药是我亲手制的,是什么味道我还不知道?刚才还在我右手边,现在从左边飘过来了,你说你是不是又乱动了?” 白藏一说,她自己也嗅了嗅,分辨不出都有什么药,但是,“还挺好闻的。” 白藏笑起来,笑声像轻柔的丝带从松树林里绕过,最后才回到马车里,“那是自然!” “我说这么小声你也能听见?” “嚯,许你耳朵灵,就不许我耳朵也可以?” 她下意识地想要解释,也不知道解释的目的和意义在哪里——说她也觉得白藏的耳力好?需要说吗?——马车就停下来,车夫小姐撩起帘子进来,一脸温柔,坐在她身边,“躺好,让我看看。” 她这才想起来好像也该换药了。之前尚且不觉得,后来越发觉得在白藏面前褪去衣衫叫人害羞。她想偏头,可是偏头不是更显得害羞吗?因为害羞,就想隐藏自己的害羞,隐藏不得,更害羞。 “挺好的。”白藏匆匆一看一摸就好了,“你呀,这几天要赶紧养好。过几天咱们到了官亭湖,上了船,你还能将就躺一躺。下了船,想办法上崀山的时候,那就是绝道,只能自己走了。” “嗯。好。”说着就想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起来更适合表现自己的能。 “躺下!”白藏轻声嗔道,“又来了。” 她本来正在想的一切东西都在白藏的双手摁在她身上、白藏的躯体靠近她几乎呼吸相闻的时候化为灰烬了。手一扬,随风飘散地忘记。 第44章 “好。” 数日后,两人渐渐靠近了湖边。这时候居觐勉强可以坐起来了,她说老躺着也不行,血脉不畅。白藏一边扶她下车一边笑,说:“什么血脉不畅、你那脉里血都不足”。 她站在车边,看盛夏的官亭湖,湖光浩渺,山色空蒙,大风一吹,天上流云纷纷往西,“要下雨了。”她对白藏说。 “哦?”白藏看她一眼,“那这帐篷不然还是别搭了?” “嗯,就生个火吧,下雨了我们就在车里……” 话说半截她自己先觉得羞涩,车里那样小。 白藏倒像没事人一样,照旧生活,烧水,吃饭。天色渐暗,黄昏的天空中除了些微漏出来的晚霞,就是厚实发黄的云层。她一边和白藏聊天,一边盘算何时会下雨。白藏笑她算也无用,“来,把药喝了,然后我们早点睡吧。反正都要下雨,不如提前进去躲着。” 也许是雨水降至、潮气重,天黑以后她越发觉得伤口疼痛,大约脸色也整体差了下来。白藏明显地更加关心她,只差没有喂她吃饭了。现在把药往她面前一递,“你也累了。” 这么一说她是累了,哪怕这一天干的事只是坐车、上车、下车,也累了。喝完药没多久,伤口果然开始越来越疼,这痛感仿佛可以在盛夏将人冻僵。眼看就是中秋,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放过了冬天的月饼一样僵硬。 白藏见她这样子,一边嘟囔着什么“早就听说王正的长刀有神异现在果然”,一边张罗着扶她先上车安顿自己再收拾,突然,湖岸边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 白藏与她对视一眼,立刻把她扶到车上坐下。不及二人说什么,白藏刚伸手到后腰去拿九节鞭,她就听见身后嗖嗖嗖的声音,接着是白藏原地跃起,双手握住铁索将暗器挡开、接着人落在了马车上。 她听马蹄与脚步还有人的呼吸,判断来者共三个人。刚才的飞镖不算非常快,比不上当初遇见王建的时候,但也丝毫不弱。 雨点一落,伤口就更疼,她甚至不能转头,只能全力发动听觉,眼睛却只能望着地面上的雨点。她一个人怎么可能抵挡得了?她这些日子来只知道照顾我,我不能帮她的忙,她的内息现在怎么样了?还是以前那样吗?还是…… “来者何人!”白藏喊道。 没有听见回答,只听见兵器出鞘。 三个穿着斗篷的家伙从马上跳起,拔剑的拔剑、投飞镖的投飞镖,白藏站在马车顶上下盘不动,手上挥鞭。鞭头如有双眼,轻易打飞暗器,又将持剑向前的人逼退。“请问阁下是何方人士,还请以真面目示下!” 那三人倒也爽快,拉下兜帽,鲇鱼胡子与黄黑面皮,标志性的傲慢神情,果然都是老熟人。“白藏,”落灵子率先开口了,“无相业书,可是在你手上?” 对方一问,她就心道不好。第一,的确在,即便她没看,也是捡到而已,但也真没有送还的打算。何况这一路哪儿有时间去想这个?第二,他们怎么知道业书在自己手上?当时现场除了她和居觐,别无他人,除非他们从汴州就跟着自己?从那时见到了居觐的本事,从而产生怀疑?恐怕也不至于如此聪明,从汴州到遇见王正时二人走得都很小心,不至于被发现。那难道是谁透给他们的消息? 是啊就像王家人竟然可以堵到她们一样,有人在跟踪她们,一直把消息透露给这些人。如果不是王家说的——王正应该没做,王家别的人不好说——那就是发射飞镖之人的同党? “哼,我早该料到,”落灵子捋着胡子道,“和你一道的小姑娘来历不明,武功不低,原来是偷了我派的业书偷学我派的武功!想想这天下之大,也就只有你们无极派的人,有这般好轻功,偷了东西还不叫人发现。想不到啊,想不到……今日!” 师徒三人都把自己的武器掏了出来,天上一道闪电,照亮了众人的脸。 “加上在东都庄园、你害得我们与关老爷分道扬镳的事,我派的业书,我派的脸面,就要从你二人的血里找回来!” 霎时间,三人的攻击如同骤雨,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杀过来。白藏努力抵挡,要么挥鞭如盖、要么执鞭如棍,只有挡的份儿,没有回击的余地,还不能让他们接近马车,可谓十分窘迫。 而人越是窘迫,心里就越容易着急上火,恼羞成怒。 光说业书,白藏还觉得罢了,大不了还了就走,自己和居觐也从未想过偷看。这师徒三人要污蔑居觐,也就让他们去说罢,横竖他们干这样的事情不是一年两年了——脸上长□□儿,谁还能碍着不让他们喷粪了?可一说东都庄园,白藏可就真真来了气。也不知是气自己被半绑架地拉进那一摊子烂事、还是气崆峒派的倨傲跋扈狂妄自大,还是什么别的,她就是气,她有这一路的所有气。 怎么就是我了,怎么什么都是我了,天底下轻功好的人那么多,凭什么就是我?天底下剑法好的人那么多,凭什么就是她?天底下的好内功海了去了,凭什么就是学得你们崆峒派?放你娘的屁,你自己都练不出来的,别人比你强还是别人的错了? 谌宇子从右边来,她一鞭子撩过他脚下;罗皓子从正面扑,她奋力把鞭子往上撩,自己转身,让鞭子像是追着敌人咬的恶兽;然而落灵子从左边来,势大力沉的一掌就像往马车上打,她只好半途收鞭,重新打向落灵子。 得亏马早就放到一边吃草去了,不然这会儿大家都完蛋。 她喘着气,感觉呼吸越来越艰难。自己都能听见杂乱的呼吸声,想必对方也能。这师徒三人,明摆着想要耗死她。 她不能放弃,绝对不能,别说不能死在这三人手中,还有居觐,居觐不能有事。 越是想,越是打,越是觉得胸中淤塞,越是想要从有限的水池中汲取更大的力量,越是觉得水面上涨,浪花如风雨中的官亭湖的波涛一样,汹涌地撞击着堵塞之处。 这感觉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发疯发狂。 突然,落灵子稳稳地站在不远处运气出掌,罗皓子人胖身轻跃上半空,两把铁扇像蝴蝶一样对她飞来。她只能选择跳起来,离开马车,躲过铁扇,攻击落灵子。 落灵子趁机后撤,接着转身,她突然明白过来,接着便听见那边剑锋相碰的声音——回头一看,谌宇子果然刺向居觐,千钧一发时被居觐拔剑挑开。 谌宇子后退,罗皓子从天上直冲下去,目的很简单,手段很直接,用心—— 用——心——!! 白藏再不打算克制自己的心绪了,川壅而溃,伤人必多,她像野兽般两手奋力一甩,从心口奔涌出一道滚烫热流,伴随一声无声的喊叫,竟霎时通畅了四肢百骸,所有块垒淤塞全部消失——她感觉自己神智清明,但愤怒之气依然高悬头顶,终于忍无可忍。 她师傅何君盛要是泉下有知,大约会笑着感叹,当年教白藏修行无极派的太一神功,辅以以“天下之至柔,驰聘天下之至刚”的无极鞭法,总是告诫白藏要收敛性子用心体会,才能最终练成,要不然练到最末的数个关隘必然一个也过不去:谁知今天,白藏反而凭借保护所爱的热血冲破了关隘? 有了突然更上一层楼的太一神功加持,白藏与片刻之前的自己已今非昔比,当即暴喝一声、跃上前去,霎时挡在居觐前面,双手持鞭运转如圆,噹噹两声弹飞铁扇;又趁着罗皓子躲避铁扇视线受阻的时候,一个箭步上前去,速度快到人影都看不清,手腕一抖,唰唰一绞,铁索绞缠罗皓子手臂,下一秒就绞断了胖子强壮的臂膀。接着顺路直奔正打算向她扑来的落灵子面前,用师傅教的多年未曾使用的擒拿手轻松化解了落灵子的攻击,鞭子一甩,将还没反应过来的落灵子缠住。 落灵子见状自然要膨胀内力以求挣脱,哪知道白藏怒从心头起、力自丹田生,伴随着恶狠狠地目光,刚劲的内力随鞭而出,嘭的一声,震碎了落灵子的双臂,也震碎了崆峒掌门虚妄的自信。 她一边收鞭一边往回看,果然看见做了一辈子贼、一天正人君子都当不了的谌宇子见师傅和师兄已经不能拯救,立刻试图再次挟持居觐,而居觐因为刚才的出招已经痛到面目扭曲,完全不能动弹。 谌宇子的剑刚到离居觐丈余的地方,凌空飞来的鞭头精准无比地与它针锋相对,继而将剑身化为碎片。谌宇子见状一边出掌欲把碎片变暗器打飞回来、一边从怀中掏出飞刀。这一切都被白藏看在眼里,她手肘一转,鞭头赶在谌宇子的掌风到之前把碎片打得四散,接着便如毒蛇即将攻击的姿态一样,后收三分、弓起弧度,猛地像前刺去,当即打穿谌宇子的胸膛。 “狗日的贱妇!”罗皓子还在骂,语言污秽不堪,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没有母亲,否则何以如此污蔑女子?白藏怒不可遏,在奔向落灵子的路上顺手用鞭将一截硕大原木卷至半空、接着狠狠砸下,算是彻底堵着那臭嘴。 第45章 三步半来到湖边——三步是跑,半步是躲开落灵子从鞋里发出的暗器——她依旧双手执鞭,一边转身如圆一边向一旁撤,挡开之后,她和落灵子沉默相对,不过片刻,主客易位,生命已经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 “我以为…我原以为……”她听着落灵子低头唠唠叨叨,好像一个失落的老人,然而突然间,落灵子嘴上说着什么“本不该来此”的求饶的话,却从背后用脚踢出数把尖刀,速度之快,就像刀柄上点了火药。 然而今天的她也不是过去的她了。她看得见,躲得开,打得着。 尖刀被打回,落灵子闪躲,白藏直接刺穿他的喉咙。 将三人的尸骸扔入湖中、又检查了居觐的情况之后,她来到江边,手里拿着无相业书,想了想。 嫌脏。 继而将它完全撕碎,撒入湖中。 第二十八章 崀山风光依旧。山谷炎热潮湿,山顶的住处早晚清凉,中午温暖,亭台楼阁不曾变化,自扶夷江上岸穿谷底到密道的路上,机关也还是那些机关——外人看不见,自己人走不错。上山的云海还是那些云海,山崖还是一样的赤红。 负责看守的弟子见了她,大老远地跳下来,拱手问师伯好,接着就主动帮她扶居觐。见那样子不好扶,立刻找来树枝做了个简易担架。都是她熟悉的无极派作风。“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於无极。”开山祖师如是说着。玄之又玄说的是武功,是天地宇宙运行的哲理,更是品德。 崀山仿佛对她来说是一个世外桃源。回想当初,“缘溪行”的开头却不是自己的好奇,而是当年她和父亲白渊在金陵时,意外救了师祖庞名佩一命。庞名佩提出报答,白渊不要报答,说医家救人本是应该。两人说到了一起去,隔着辈份儿,竟然成了朋友,一道喝酒聊天。其实两人都是海量,喝也喝不醉,不过图个微醺的舒服。她记得那天本是父亲倒了一杯给她,而坐对面的庞名佩诧异地看她喝了下去,竟与父亲问起自己的种种,末了提出,这样吧,大恩无以为报,我收老弟你的女儿为我最成器的大弟子的徒弟,我许诺你,令爱以后就是我无极派最自由的弟子,她要干什么都可以,学什么都可以,我只管教养成才。 小时候怎么都想不通当时父亲怎么想的。后来长大了,猜测父亲大概是觉得自己真不是行医的材料,反倒适合去习武。或者说觉得性子野,习武更能保命? 无论如何,她爱这里,这里也爱她。师傅爱她,师祖爱她,师叔爱她,山山水水都爱她,她也爱这里的一切,爱这里的恒久与可靠。 也许等她死了、成了灰了无极派也不会变化。 是啊,死了。但她还活着。死亡似乎依然是遥远的事情。能让一个人理解死亡的只有亲密之人的死亡,见证他人的死亡。从活生生的人,变成冰冷的尸体,变成一个名字,与某一串记忆相连。 现在她和李毓两人站在供奉先师的灵堂里,一道把骆承瀛的牌子放上去。虽然只是后辈,但无极派向来如此。 “承瀛的骸骨,我派人去取了。”李毓说。她站在一边,从暗里往明处打量李毓的身影,看见的是轮廓柔和的面庞上平静的神情,湖蓝色衣衫,赭色腰带,玉簪束发,唯有鬓角和下巴的一夜之间出现的白丝,出卖主人的伤心。 “第七十一棵老松下,树干上有手印,风雨不侵的好地方。”她不由得再重复一遍,像是反复买自己心安。 “多谢师姐费心。” “你和我说这些,难道承瀛不是我看着长大的。”说完,她又觉得这样太轻佻,便补充道:“你对他寄予厚望,他也没有辜负你。” 李毓转过来对她微微一笑,“师姐这是挖苦我了,当日若非师姐,我恐怕还不会收他为徒呢。” 这么一想,白藏倒觉得骆承瀛的经历与自己有几分类似。为此一时竟然有了替死之感,心头更觉得愧疚伤感。是啊她杀了那家伙报仇,可是承瀛到底是为什么而死?真的仅仅是无极玉册吗? “最近种种,真是——”她摇摇头,“太怪异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想.....” “师姐,咱们该回去了,居觐姑娘还在等着我们。边走边说吧。” 走出室外,两人沿着右侧的石阶信步上山。石头栏杆之外,是万丈悬崖。飞鹰在高空盘旋,不时发出长啸,上午的阳光直射在对面山崖上,一片火红热烈。 “师姐此前与我说的事,还有从现场带回来的东西,我都看了。那些碎纸片上,倒看不出什么太明确的信息。不过那飞镖十分有用,看得出承瀛与师姐二位所面对的,是五雷院的人。” “五雷院?你见过?”白藏道。她当然知道五雷院,但不认为除了他们自己人之外还有活人知道五雷院的人是什么样子,作为顶级杀手组织,见过的知道的人应该都死了。 要是真是那样,那现在还有自己和居觐除外。 “自然没有。不过,师姐,我知道不少五雷院的传言。我知道他们的祖师爷是琵琶,弟子有三,承袭师傅取名的方式,全都是乐器,其中一个叫铁鼓,是唯一的男性弟子,善使暗器,还会自己制造。这世上能把飞镖使到那份上的人没几个,轻重不一,发力角度也不同,昨日我试了试,竟然完全不能领会,想必手法特殊。师姐遭遇的,恐怕是这个铁鼓和他的弟子。” “这种猜测,倒像是别人猜我和居觐。”她笑道。 “但师姐想想,那是金矿。私开金矿,一定要看守嘴严,最好还能压制其他人,还要做好护卫,除了见钱眼开也只认钱的五雷院,谁还能干这个事?别人也不合适,别人都可能属于或者背靠不同的势力;只有五雷院,只要钱,除了钱他们不是任何人的爪牙。” “爪牙...你是说?” 两人走到一半,听见空中有猛禽打斗之声,就一道停下来观看。 “师姐,在我看来,江湖上根本没有什么单纯的事。尤其是牵扯如此之大、范围如此之广的事情,必然和朝堂上的大事有关系。不然,根本不会突然多发生着么多怪异,突然传言有什么奇特的、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高手在四处干什么坏事。师姐且想,第一,崆峒派在湖边对师姐说什么在东都庄园因为师姐找白玉床的事情与他们的老板、朝廷的关家闹翻了。这是他们这么说罢了,实际上我想不是。师姐可知,这几个月,关家长年在陇右从北边的鞑子那里走私马匹的事,已经见了光。” “还有这样的事?”她到不知人心竟能如此,虽然也知道了也谈不上惊异,那群人嘛。 “是。时间上很巧妙,正是崆峒举派南下寻找业书的时候。看门狗走了,自然后院里干的坏事都见了光。又比如,师姐在东都见到碧野兄,知道了天山派与周寿的故事。天山派固然抓了周寿又放了,谁知道后来关中的赵家还是抓住了这贼,扭头就送了官,周寿为了活命,也不知道是谁许他的,竟然四处嚷嚷自己的事,把和于家干的事情全部说出来了,甚至连天山派都说出来了。当然,是谁把这些事张扬出来,也不知道。” “这我倒也不知,我这一路,全顾着逃命了。” 猛禽缠斗一番,末了分开,两人望了一会儿,又继续走。 “然而,于家和关家都是外戚中的贵胄,关家是太子生母,于家是太子嫡母。太子就一个,可是继位之后,谁来辅政呢?这亲舅舅和外公不得争一争?除了外戚,辅政大臣的首选是吕皓。吕皓作为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人,他的左膀右臂是——” “是卢家。”她答,这个她倒是知道,那日卢亟来看她和居觐,说到此事,问她当时在现场都见了什么,她一一说了,卢亟听完鞠了一躬才离去,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文,总归是些零散无定型的东西,“所以白玉床......” “师姐睿智。试想,天下第一的海上走私商、南方运货的第一马队、吕大人的左膀右臂卢家,过哪个州府,不是刺史放行、知府照顾的?竟然有人敢劫了他们的东西?这样东西,为什么就偏偏是脾气最坏的清凉宫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还放在关家的庄园里,叫崆峒派遇见了?” “可要照你这么想,这一路我谁都应该怀疑,未免太捕风捉影了。” “不,师姐这么想想,”李毓伸出双手,“清凉院的势力,再往北走一点点,是哪里?正是陇右。如果这群比男人还要刚猛的女人往北边一伸手,崆峒派未见得是她们的对手。” “但清凉宫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啊。” “是,她们从来不是。但崆峒派的人,师姐与之交手三回了,人都送去了阴司,难道还不知道他们的脑子里成天都是傲慢自负和嫉妒吗?试想,他们背后的仓库里出现了不该出现的赃物,他们一边否认和自辩,一边会不会去怀疑是关家要拉拢清凉宫呢?然后走私的事情就被发现了。这太巧,虽说无巧不成书,但天下巧合的事,泰半有人设计。所以,抢了白玉床幕后主谋到底是谁?进一步说,偷了业书藏在金矿里的是谁呢?会不会业书也是一种‘金子’呢?说到底,引得大家都不好过、都失去威信和势力的到底是谁?” 第46章 白藏停下脚步,转过来看着李毓,而李毓脸上是说书人一般的笑意,“我还听说,最近常山王李忻的异动很多,很高调,还做了很多事。金矿说不定和他也有关系。否则谁敢私采金子、谁又需要金子呢?他的获利必须必金子大得多。” “你一说常山王,这不就牵扯到了王家,王家长年在他的封地上活动,难道王家又是死人又是丢刀的,和他也有关系?” 谁知李毓竟然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不好说。王家在颍川势力那么大,简直是一方之霸,如果我是李忻,心怀不轨,应该拉拢王家才对,而不是动摇他们。” “可要是不能拉拢呢?” 李毓这下看了过来,“师姐,这我就不知道了。你知道吗?” 她想到王子安,一时哑然,末了道:“我只是觉得,王正要是想参与,早就知道和参与了。按你刚才的分析,事情就不是这么个样子了。甚至如果是王家,王正那天杀了我们二人就是,不需要放走。倒像是宁愿远离是非、要明哲保身的架势。” 李毓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道:“那师姐可知道王家内部是否有纷争?说实在话,我对王家最不了解。” “我也不知道啊。”十年前的认识不作数,更何况王建也死了。 “不过想想那种做法,三个儿子,三把刀,恐怕迟早要争。”李毓道,“不聪明。” 白藏不理这评价,“有闲心关心他们家的刀?这算分析完了这一条线索,那么现在来说说,一路上把嫌疑一路指向我的,除了有人别有用心的解释,就是一直有无极派功夫的痕迹。我多年不在山上,也不知道具体。你就告诉我,如果真是无极派的人,会是谁?” 两人快走到山顶,李毓恐这话被弟子们听去了不妥,于是停在原地道:“反正肯定不是朱师叔,因为她压根不干这种事,就是天要塌了,她还是做她自己的事,师姐也是知道的;至于是不是董师叔,不好说,因为董师叔下落何方我也不知道,很多年前董师叔就离开崀山了。” “会不会朱师叔的弟子?她的脾气我们都清楚,万一收了个王八蛋呢?” “也不好说啊。我只能说凭朱师叔的作风和眼光,感觉应该不会是。师姐,我不认为是咱们的人,就从步法模仿来说,谁说龙门派的人就不会?不是韩家兄弟,也可能是那叛逃失踪的岳元彬啊。师姐,这话虽然难听,但师弟我还是要说:平日里,师姐在江湖上作风招摇显眼,所以导致有些人都在第一时间怀疑师姐,甚至一被人煽动,自然就倾向于相信对你的怀疑。而且师姐你呢,又正好出现在了这些地方。” 白藏无奈苦笑,“为何不会是有人专门陷害我?” 李毓抬腿跨上最后的几级石阶,“后面的事像。但是...还是说不清楚。总之,师姐现在湖边一战、太一神功已有大成,不日即是八月十五,师姐不如带着居觐姑娘,先在山上安心养伤,休养生息,再做打算。山下的事,就留在山下吧。” 白藏点点头,“是啊,毕竟我还要靠你,帮我给居觐运气。” 居觐不记得那天是怎么上的山了。在湖边的那个晚上,电闪雷鸣,她也没睡好。疼痛中她甚至看不清白藏的动作,不知道白藏到底做了什么。后来如何又出发、再上船下船乃至上山,一概不知,浑浑噩噩。这一路上印象最深的反而是白藏的脸,那脸上各式各样的表情。时而担忧,时而痛苦,时而还要强打精神,努力露出笑容。 在担架上她睡了第一个好觉,按理那担架不舒服,但也许是因为白藏跟她说不要紧,到了,放心吧。 这些日子来她就一直安安心心地睡,起初不适应、后来很自然地接受无极派对她的帮助和照顾。一开始见她不□□心,李毓亲自过来说,你是师姐的救命恩人,我们不过报答你应得的东西。 她现在明白这种也许出于礼貌、也许出于真心的话的含义,但她还是选择回答说,救人性命不图回报。因为这是她真心所想。 李毓听了,温柔地笑起来,姑娘真是侠义。然后便坐下来帮她运气。 李毓身材很高,肩膀宽阔,圆眼剑眉,不怒自威,不动神色时像只鹰。然而这位掌门一见到她和白藏的时候,立刻变得柔和可亲,好像二人是他天然的亲人一般。 天然的亲人,居觐从未在别的地方感受过此等关心爱护。那天运气结束,李毓和白藏讨论她现在的内伤恢复情况,李毓说好是好了,但是不能说全好了,要彻底抚平伤害,最好是化去所有功力重新开始。但白藏立刻表达不同意,说太危险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他们争执,都有理有据,唯有事中人的自己,根本不在乎。她没有那个空闲去在乎,这一路走来,虽然也有清闲日子,但大部分时候总是有什么人事物出现,搅扰了她和白藏。现在,就在白藏修行长大的地方,没有人再能打扰她们了,简直是隐居一般。好像她穿越城市与红尘,终于又回到山野的无拘无束。 这天八月十五,白藏还给她安排了不少活动。白日,先由白藏带着她,下山去游玩一线天,正午阳光十分好,她在白藏后面,白藏牵着她的手在前面领路。太阳照下来,她往上看,几乎觉得眩晕——也说不好是狭窄的石缝还是一线的阳光所致,亦或者是白藏的手和她的手紧扣所带来的模糊的狂喜所致。 从一线天出来,又回山上,摆台祭月,焚香聚餐。吃罢,白藏说走,我们到山下扶夷江边放河灯去。 下山,那不是很远吗?她听见自己在问,声音仿佛在轻颤,像是在说什么蠢话。 “不怕,有密道。” 由年轻的弟子们领着,不消一刻两人就来到了山脚江边。弟子们纷纷掏出河灯来,也递给她们。山谷里满山遍野的桂花早开齐了,此时风一吹,竟是香风送河灯,迤迤江水点点烛火,美不胜收。 “还是觉得在崀山更像家。”白藏与她并肩而立,她转过脸望着白藏的轮廓,不知道是因为虚弱还是陶醉,觉得有些恍惚,而白藏继续道:“就像——从无分离,自己一直都在这里。” “我以前——”她想找出话来说,几乎觉得自己贫乏,“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从小到大,只和师尊在一起,好像也不知道什么是分离。现在……” “想家了?”白藏转过来看着她。照明有限,脸红是看不见的。“也许吧,想师尊了,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也想知道她让我下山来,到底是要我找到什么。” 白藏轻笑,柔声道:“也许她也不知道,她希望你找到什么就是什么。” 白藏的笑容映在她眼里,就像河灯。 说到底,她也只有真心可掏。 “那我找到了。” “哦?是什么?”白藏问得很温柔。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非常想说这句话,也非常想要阻止自己说出这句话。然而即便不清楚阻碍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真正想通过这句话表达的是什么,但她要表达,一定要说,她不可克制,她克制不了。 “你。” 她看见白藏脸上的表情先是僵住,接着变成诧异,接着又变成她所不理解的介于惊讶和欢喜之间的某一种表情,最后干脆变成她最不能看懂的那种似笑非笑了。 她只能望着,心里再没有什么可想了。她用来作为思考与行动的判断标尺的那种说不清的执着,早就在与白藏一路走来的光阴中化成细沙,从指缝间流走了。 白藏刚才祭月的时候许了愿,主要是希望居觐恢复健康、彻底的健康。没许这个。 她表白过人家,当然也被人表白过,可惜总不对。现在对了,时地人情,全对了,她却不知所措。 正是轮回有道,是上天微小而促狭的捉弄。 她那喝起酒来话最多的三寸不烂之舌,加上往日纵横花丛时用起来得心应手、惹过不该惹的风流债却从没有真心想害人的满肚子甜言蜜语,如此天下无双的利器在身,此刻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说,只能任由自己的视线无知无识地随着居觐低头而降低。 她看见居觐牵起她的手,看见居觐看自己的手如同看至宝。伴随着居觐的动作她的心开始动,一开始那样乱那样嘈杂,渐渐有了组成曲的架势,但又点点颤颤悠悠,摇晃不定—— 居觐轻轻吻了她的手指。 她心里的曲子竟是如此缱绻温柔。 第二十九章 中秋之后,天气倒比之前更好了。炎热稍稍退场,夜晚更加清凉,出来数星星还要披上毛毯。林中果实熟坠,采收从劳动变成了消遣娱乐——她自己乐此不疲,却不允许居觐参加,理直气壮地要求居觐不准参加,至多坐在一边看,吃她摘回来的果子。哪怕居觐偶尔发出微小的抗议,说自己受伤的是肩膀又不是腿,她还是不同意,从理直气壮变成了蛮不讲理。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理直气壮来自于居觐的主动,好像主动的人就天生该退让包容一样——她自己自然不认同这个说法,于是往往在嘴上逞一时之快之后立刻后悔,继而去包容居觐。可居觐到底没有什么需要她包容的,居觐已经非常乖巧了。她只能转而关心居觐。 第47章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她缓缓走向林边坐在竹椅上的居觐。 “苹果?柚子?梨?”居觐挨个问。她不由得笑起来,是自己的所作所为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老农,只知道往家里搬水果。 “给你。”走到居觐身边,她伸出手,“秋天山上的第一片红叶。” 就算天道好轮回,她还是有她的利器的,她会! 居觐像个孩子一样把红叶接过去,笑了。而她望着居觐的额头,心里弥漫起很久以前就在心底冒出来过的念头:如果一切可以就这样过下去,如果这就是她追求的永远。曾经她还妄想过这真的可以有永远,岁月流逝她想要的却能像水中的石柱一样纹丝不动。 后来石柱自然是渐渐地从石头变成了沙。她也知道不会有那样好的事存在。最绝望伤心的时候也希望时间停留在此刻,然而不会。现在,她成熟了,当下完整的念头会变成,如果一切可以就这样过下去,她打算在这里住到明年。 她要在这里和居觐一起住到雪落下来。再去面对这个人间的美好与凶险。 居觐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她在洞里醒来时看到的那样。 “谢谢。” 往东去,秋天的金陵一样热闹。 当日众人离开小镇,一道往北返回金陵。待得到时,王庭已经把住处布置好了。偌大宅邸,竟然平地弄出个三层楼高的独立厢房给老爷子住。卢亟见了,不由得信了王子安所说,不会舞刀弄枪、只会做生意跑人情的王子誉的世故圆滑固然是娘亲的骨血所赐,性喜奢华却绝对承袭自父亲,哪管是言传身教、还是天性使然。 “天性使然啊。”王子安道,“子誉在东都也有一套,也有三层楼。那三楼有意义吗?谁都能上去,谁也不想上去。” 两人这还没有靠近宅邸,只是隔着老远,就已经看见了。 “说不定是觉得高处风光好呢?”卢亟笑道,“想着老爷子都是在天都峰那样的地方闭关。” 王子安闻言,轻声笑起来,只有卢亟和白藏知道,这轻笑于她而言已经是大笑了:“爷爷去天都峰是为了躲人,要这么说,不如说因为家里就是高山峡谷,瀑布急湍——” 卢亟本想说我还没进过你家的大门,自然不知道你家里面是什么样子,但她没说。没有必要继续追问了,就现在这样不好吗?难得她们两人一道来去,中途她要离开大部队去附近取家里的密信,王子安还主动陪着她一道。现在在金陵,她去复信,王子安也主动陪她——美其名曰自己也想出来逛逛,实际上都在陪她。 金线做的头绳也要给她买,她躲藏着拒绝,一面还笑着,活像王子安在挠她痒痒,“这么招摇的东西,我不要!”结果王子安竟然用独特的手法抓住了她的金锏末梢,要知道那地方从来都滑不溜手。 “不管,好看!”被抓住了,她就舍不得王子安继续抓着,毕竟是锋利的。所以,她不得不从,半推半就地换上头绳,还要还嘴:“我光知道你们家刀法精湛,怎么还有擒拿手的本事呢?”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王子安说。这话和此刻的回答恰可合成一句,“来日,我们一道回颍川去。” 眼看渐渐靠近宅邸,王子安也渐渐流露出沮丧。卢亟看在眼里,明白那气氛压抑,使得王子安逃在外面的时候才觉舒服,便有意引导她宣泄:“王庭都来了、王子焉也来了,王延什么时候来啊?” “他?他才不会来呢。就算能在老家房子里当一家之主,只一个月,也是好的。” “你这么说,倒像是在老家......” “别有所图?也许吧。”王子安叹息,“爷爷是偏心的。” “偏心?你说这话。” 王子安轻笑,“你不知道,实际上在家里,爷爷和爹爹的对整个家族要怎么处理与外界的关系的想法是一致的,中立,就像爷爷说的;然后他不准二叔三叔有什么别的想法,必须统一。会没有吗?我不相信。刀要争,别的东西能不争吗?” “与外界的关系,你是说?” “和周围的各种势力,比如常山王。那人,你也应该知道吧?” “难道他——”卢亟在脑海里快速地回忆了最近知道的种种消息,王子安则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不理会这些事。但要选择是明摆着的。之前有一次,我听见爷爷、爹爹还有二叔在讨论这件事,二叔说长此以往恐怕不能不选择,常山王势力越大,心胸又狭隘,人也狂妄,总归会对我们下手的。爷爷说不行,顽固地拒绝。” “那伯父呢?” “爹爹?他不说话。爷爷说就够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已经吵得不可开交,我只知道的他们兄弟三个早已不住在一起,也很少见面了。” 卢亟长叹一声,“可来的是父亲,死的是兄长。” “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死的首先是对手,其次是兄长。” 听见王子安叹息,卢亟正后悔自己不该挑起这话题,好像让王子安不要反复想到横死的父亲才好。正搜肠刮肚想找个话题混过去,王子安却继续道:“卢亟,有件事......” “嗯?” “居觐说的那玉佩,是不是对你家来说非常重要?” 没等她回答,王子安立刻道:“我原不该问——” “不,没有你不该问,你都可以问。”她放软自己的声调,但还是左右看看,确定没人之后,才低声道:“是很重要。姑姑交给谁,谁就可以成为父亲的辅佐,要是父亲再把他的那一半给了,那就是神鼋岛的主人了。” “这么说,倒是继承权了?” “是对继承的肯定。”这一下,她又想起之前卢天园说的话,一时鼻酸,“姑姑之前,一直想给我,我不想要。现在交给了居觐,倒还好些。” “不想回神鼋岛去吗?”王子安紧紧靠在她身边,两个人并肩而行。 “不想。因为...第一,不着急,没有什么事,只要我在外面不惹事,父亲不会管我。第二,要是回去了,居觐把玉佩送回去了,就等于是我继承,我——我不想继承。” “为什么呀?”听上去就像王子安在哄她,哄一个小孩。马上到王家的宅邸,话不适合在里面说,于是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王子安道:“因为继承了,也许就没有了卢亟,只有卢家的新掌门人。我不是不想承担责任,但我更想做我自己。如果不能调和,我宁愿只做自己。” 王子安笑了,那是一种理解的笑,非常温柔的笑。好像在说去吧,去犯错,错了我来承担。 也许王子安正想把双手放在她肩上,或者是脸上,但一切都被一阵打斗声打断。那声音从王正居住的厢房三楼传来,嘈杂至极,两人立刻运气跃起,跳过了门房就往上赶。 混乱之中,卢亟一边从背上取下金锏,一边在客堂的屋顶上狠狠踩了一脚,瓦片碎裂,而且她一下蹦上三楼栏杆。本以为可以赶个及时,没想到左脚刚踩在栏杆上,小屋里就是一阵罡风,木板向猛地外飞裂。卢亟无法站立,直接掉下楼去。幸好凌空翻了个跟斗,才在地上勉强站稳。 “贼厮!!!”黑暗中看不清来者,只听见王正一声大吼,对着还在楼上的一个身影奋力挥出一刀,生生将小楼砍去半截;又举起长刀似乎是接下一击,众人方才知道原来空中还有一人。 王正且打且退,往宅子后面的空地去。王子涛手握魏刀,王庭举着他的赵刀,带着大小仆从明火执仗地赶过去。王子涛年轻速度快,跑上去对着来者之一的背心就是一刀,枉顾父亲曾经的教导;结果那人竟然敏捷地转过身来,好像早已预计到他的攻击一样,掌心一翻竟然凭内力把刀架在半空,令王子涛动弹不得,接着从暗中一剑刺去,王子涛立刻呼痛倒地。 而王庭此时倒从侄子背后杀出来,凭借灵活,勉强和来者过了几招,从卢亟的角度看来,算是不分上下;于是她上前加入战局,让王子安去救援她哥哥。近身一看,火光之下,来者青色衣衫黑面具,上面绣着黑色的乌鸦,手里一把银灰色的长剑。细看之下,那剑身竟然是螺旋形的,让人一时以为没有剑锋—— 长剑如蛇,从刀与锏的夹击中穿越缝隙,左右各挑一下——卢亟灵活地躲开了,王庭却晚了一点,登时手腕血流如注,差点断了经脉。 来者又是一掌把卢亟打退,便不再与她缠斗,转身去和同伴围攻王正。 王子安扶住卢亟,眼前看见王正和来者拆招,打得地动山摇。王正大开大合,常理来说,尽可把来者逼得不得近身;然而这两个青衣人则不同,王正力可开山的刀法对他们来说仿佛只是一面又一面的墙壁,二人在其间自由穿梭,不过一场稍有难度的轻功训练。 爷爷应该再出招的,她想,这是爷爷一贯的作风。然而没有,甚至动作也慢了下来。爷爷老了,爷爷闭关失败,爷爷之前还和居觐打了一架,爷爷失去了他的儿子和孙子,爷爷—— 第48章 周围的火把被大风吹得左右摇晃,众人只能勉强看清三人的动作。对于青衣人来说,,要靠近王正似乎一点都不难,但他们不着急,显然是在耗。见此情形,王子安从哥哥取来魏刀就要上前,却听见咣当一声,抬头便看见王正几乎把长刀架在了那个拿着螺旋剑的人的脖子上——当然,对方也举起自己的剑挡住了攻击。 没有这么简单,不可能这么简单。 “我苦寻不得,看来就是你们了!!” 两人像是停在半空一般,双方难舍难分,如若这样,王正最终可以占优势的—— 可还有另外一人。 她自己握着刀奔向那另外一人,同时看见卢亟以极快的速度跃起,却被更快的速度打翻在地。接着是自己。 然后是王正被弹开,然后是这人上前与王正凌空过招,然后是王正在喊“原来是你!!” 然后王正在逐渐缓慢的招式中被一剑刺穿了喉咙。 有人在尖叫大喊,她没有,她只听见王正喉咙里因为冒血而出现的咕噜咕噜声,看见爷爷望着自己,眼神里的情绪她难以分辨。 她看见爷爷把长刀扔了过来,恰到好处地扔到自己手里,然后倒地。 青衣人霎时无处可寻。 王正当时就死了,死的时候,崀山上的居觐和白藏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算是洗清了冤屈。但冤屈洗清,不代表就没有了麻烦事。两人聊天的时候,偶尔还会提起,当初那群在终南山袭击白藏的人,到底是谁?会不会和后来的一大堆事情有关系? 白藏还在笑说那可是两人的媒人,说得居觐脸红。 这是一个九月底的深秋晴朗的深夜,王子安卢亟正在扶灵回颍川的路上,居觐和白藏还在沉沉睡着,崀山无极派的几乎所有人都在沉沉睡着——突然就有一群黑影凭空出现,翻上房顶,放出带火的箭簇,未几便闹得整个宅院火光冲天。几个反应快的弟子,在慌乱中从自己屋里跑出来,想去救火,走大门口立刻被□□结果了性命。 白藏跑出屋来,见无极派普通弟子根本不能抵挡攻击,立刻回屋取出九节鞭,跃至房梁嗖地一声就划开三个来者的脖子。火光之下,她看见来者身上正穿着熟悉的黑鸦青衣,也戴着黑色面具。 此地乃是整个崀山之中的至高至险之处,穿越密林、越过重重机关才能进来,不知道的路的人根本无法找到路径,就算知道方位也会被山下看守的弟子发现或被机关打中——能够避开这一切的只有一条山崖上的密道,她们到扶夷江边放河灯的密道。 但非本派弟子根本不可能知道。 李毓在下面一声大喊,白藏立刻转身赶过去。 本来居觐被白藏摁在房内,她刚刚可以勉强行动自如,内伤尚未痊愈,顶好是一动不动;但听到外面的打斗哀嚎之声,就算没有白藏没有所有往事她都忍不住,何况如今?她立刻拔剑跳到屋外,先打晕了几个放箭的喽啰,接着便加入李毓和白藏、与那三个的青衣人打起来。 一交手,居觐立刻发现三人中使棍和使拐的人正是当日在终南山袭击白藏的两人。但还有一个青衣人,身高肩宽,使用一把扭成螺旋、怪里怪气的银灰色长剑。她一参与战局,肩伤阻碍行动,躲棍稍有偏差,便险些被打中,幸亏白藏立刻发现,鞭子一甩将铁棍挡开。这是白藏爱她心切,但谁料这一招立刻被拿持剑之人发现,此人再不搭理白藏和李毓,直奔她而来。 匆匆几招,她就知道此刻的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不只是自己内力不济发挥不出剑法的能力,更是对方的剑法实在高超——虽然招招奔着夺人性命而来,居觐却实在觉得对方的连身体移动的姿态都透着翩翩风度,若不是来杀自己的,自己大可为对方的叫好。白藏和李毓自然也知道她不是对手,一旦摆脱那棍与拐一长一险的纠缠就过来救她,却总被面前这人的掌法和拳法给挡开。这人的左右手轻易可以在剑法掌法拳法之间切换,甚至一度将剑抛到半空,一脚踹向自己,左手掌右手拳地和李毓对打,完全没有问题。 那一腿很眼熟——她在逃跑和间或攻击继而继续逃跑的过程中想着——就是棍法!难道说此二人是师徒? 白藏此刻正一个人应付那两个,就如同往日重现,只是换了时地。她心中的愧疚自责与怀疑揣测一下灵光乍现,嗖地一声奔那持棍之人而去,正是她练得最熟的惊剑。 眼看着对方将棍子舞成盾牌,她依然向那圆心刺去,让白藏一个人去对方那个用拐的家伙好了,毕竟已经渐渐占了上风,而她只管逼迫对方,她只要刺上去她就有把握—— 就在剑尖即将碰到铁棍的那一刻,她稍稍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她一向能够做到如此细微,但也是此刻力量与能力的极限——刺,撩,顺手沿着棍身一路劈下去,虽然置自己于对方铁棍的打击范围内,依然逼迫对方松开了右手。 李毓机敏,正从追着持剑的青衣人从后面赶来,见状将自己的佩剑一掷,持棍的家伙只能腾出左手与右手一道合掌夹剑。白藏见机不可失,手上鞭子虽被使拐者拉住,却能见机行事一脚踹起一块地上的碎墙砖,学居觐石子儿打猎的招数,挥手一甩,持棍者分身乏术,应声殒命。 居觐落在地上,摔破伤口,血流如注,她却忍住不出声,还想站起,看见背后那持剑的青衣人回头对李毓砰砰砰就是数拳。李毓闪躲有方,只有左手受害——却也哀嚎一声,跌倒在地。 恰在危机关头,那用拐的跳上房顶,漆黑的面具下传来哨声。使剑的立刻停住,仿佛有十万分怒气一般,缓缓回头向用拐之人的方向。 又一声急促的哨音。 接着两人一跃,消失在黑夜中。 第三十章 “那是岳元彬...应该是...”李毓躺在床上,呼吸沉重,每一次呼吸他的胸腔都微微抬起、然后深深落下。近来为了救居觐,他的损耗已是不小;在与岳元彬——如果那真是的话——的较量中,他本不落下风,奈何最后那一下被打断了左手。那一刻岳元彬是那么愤怒,简直不可思议,所以说是什么让他—— “死的那个,也许是他的弟子,叫毛元昊,我记得。或者什么别的...别的人......”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知道了。”白藏坐在李毓床边,号完脉,把李毓的手放回被子里。“你先休息。” 李毓还要问:“居觐那孩子...怎么样?” “她没事,别担心。” 说完对李毓笑了笑,她便起身,走出门去,对走上来的弟子打招呼,询问安葬死者、修复建筑、以及车马安排的情况。弟子们说都安排好了,只等师伯决定。 她其实决定好了,昨日居觐已经同意,两人明日就会下山去。 一边往两人的住处走,她一边低头思考李毓的话。因为那剑所以猜是岳元彬?李毓说他多年前下山、恰好捡到骆承瀛的那一次,正是岳元彬被韩家兄弟逼迫、从龙门派出走的时候。他与岳元彬有一面之缘,记得对方相貌堂堂,和韩家兄弟的猥琐有云泥之别。江湖传说岳元彬从龙门派带走一件神兵,便是这螺旋剑。当然,也许是,也许不是,那剑压根就没外人见过。李毓说像岳元彬这样的人,不至于半道死了然后剑被夺走,更何况来者武功高强,还有一个使棍的弟子——棍法那么好,不是少林,就是龙门。 他们把死者的遗体浅藏在山下。仔细修复了机关。白藏说,等我们走了,你们再回去的时候,只要检查标记无误,就把机关锁死,通道也堵死。 她得走,否则岳元彬会再回来的。他会来复仇,或者还有别的目的——那个一直躲藏在幕布后面的神秘目的。她不知道是什么,如果一切正如之前她和李毓所猜测的那样,那她实在想不出岳元彬为什么跟着自己——反正目标不是李毓,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也没有值得争夺的利益,谁也没有挡谁的路——只能是自己。自己身上一路拖泥带水沾染的麻烦更像是言之凿凿的不祥异兆。她虽然没有十成把握但相信自己和居觐再留在山上只会给李毓带来新的麻烦、让剩余的弟子丧命,而离开崀山、堵死一切通路,等于分散风险:无论是对着自己还是李毓来的,都各有五五开的机会毫发无伤。 那天她和居觐讨论此事,她一心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没想到居觐点点头,继而又猛地摇头,“怎么了?”她问。 “我想...那天要不是我恢复得太慢,李掌门不至于这样,他都是为了我.......” 她立刻安慰,说既然行侠仗义,又是友人,岂能在乎这些?这是他愿意做的,受伤非你故意的等等,唯独不提“你也明白”这四个字,极力不想把这一切牵扯到居觐的心里去。末了她问,“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崀山,去苗疆?” 还不等她说出什么只有走了才能保崀山安全之类的话,居觐就答应了,“这样也好,要追就追我一个,不用——” 第49章 居觐反应过来这里面逻辑的罅隙,人同此心地理解了她的盘算,立刻担忧地望过来,她笑了,“对,是这样。但不怕,我们一起。” 去苗疆的理由很简单:第一近,第二她和对方熟悉,第三对方的地盘广大,第四对方和朱威姝的关系也非常密切。前三条让她可以在苗疆躲藏,有闪转腾挪的余地。而最后一条,是她仅有的线索。 就算真是岳元彬——一个绝迹江湖多年的龙门派的叛逃者——和他的弟子,还有一个人是谁?是谁把人带上崀山来的?朱威姝自己的弟子?董启明?董启明的弟子?邵克轸?谁知道这些人都在哪里?为什么会做这些事? 她必须找到朱威姝,否则她无法解谜、找不到凶手、更无法发现动机与阴谋,那这只野兽就还躲藏在黑暗里,一定会再出来咬她一口的。 推开门,居觐坐在阳光下,对她微笑。霎时间,她觉得这画面美得令人心痛。她甚至开始觉得害怕,害怕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湍流中的安静美好不过是刹那,下面还多的是漩涡与险滩。 “你回来了?”居觐说。 她多希望自己听见这话的时候,是回到一个地方,是一个终点,而不是起点。 两人第二天就从崀山出发,隐瞒了李毓,留下了给他的药方,然后由几个弟子护送到山下市镇。弟子们辞别二人去采购生活物资,回去之后自然堵塞一切上山的道路,以绝后患——总不可能从千尺绝壁爬上来吧?她们则从镇上寻了往苗疆一带去的商队,搭车一道前往,数日便到了分别之处,她们下车,开始徒步。 时近深秋,山中小雨霏霏,阴冷异常。白藏时不时地总在关心她,问她体力是否可以支撑,伤口是否疼痛;偶尔两日夜宿山野,总要把石头烤热了裹在粗布里,给她包在肩膀上。 其实她觉得累,但忍着不说。她对自己说,如果讲出来就一定会拖慢脚步,会再度把白藏置于危险之中,自己又不能完全发挥,万一出事怎么办?实际上呢,她偶尔也会对自己说,坦白甚至于严厉地质问自己,你难道就是不是为了享受这种相处?只有两个人,那个人还对你好,非常非常好。 难道不是这样? 人啊,人和人的心。 两个人翻山之后,果然在谷地进入了苗疆的市镇。居觐见过了碧野与穹苍,多少知道一点西域人长什么样子,也见过了道士和死道士,见过了清凉宫,见过了卢家的人,东西南北,现在终于见到了西南苗人长什么样子。相貌固与汉人无甚区别,但独特的纹饰,独特的黑布衣料,独特的随身口袋与罐子——最独特的是语言。路过一个茶肆一样的棚子,里面的苗人汉子投来不太友善的目光,用带有口音的汉话问她们是哪里来的,没想到白藏张嘴就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回答了他们。音调柔软,婉转如鸟鸣。她转过头去看,对方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笑起来,用同样的陌生语言与白藏对话,双方你来我往竟说了半天。起初,短小杂乱的街面上的其他人也纷纷投来好奇目光,而后来便渐渐散去。她看见那梳着高耸发髻、一头乌丝油光水滑的老妇转过去时脸上带着深深的笑容。 接着白藏转过来了,望着她好奇的脸笑着,“看什么呢?” “你说得是什么啊?他们听得都笑了。” “哦?”白藏四下望望,“我说的是苗语,苗人的话。” “说了什么?” “说我们是汉人,来找人。他们问我怎么会说苗语,我就回答。你...”大约本想说“你不知道”,却又止住了,“他们苗人的话,言语很幽默。若是翻译过来,倒像是诗。阿哥阿妹的......” 她其实没有很专心在听,她把白藏的声音当成一种止痛药。心志稍有脆弱,她就央着白藏继续说,说什么都好。 出小镇,入山林,再出山林,到下一个小镇。她一直好奇白藏所说的往事,白藏的往事。白藏说自己是少年离家,当时还比现在的居觐小一岁。原先总是半年在崀山,半年在太原。十七岁的时候终于离开太原家里,自己到处浪迹,就像现在这样,反正家里的药铺与合作伙伴满天下,到哪里都有盘缠银子可用。仗着自己武功不低,更觉得无处不可去。她问,那就是在路上认识的这些那些的朋友们吗?白藏于是将自己如何认识了碧野、如何认识了雪莹、如何认识了卢天园全部娓娓道来,一直说到如何认识了这苗疆神女杨保婷。 那王子安呢?不知道是为什么,是哪里的一点火花飞溅,让她问出这个问题。 哦,子安啊。那是因为....... 那是火光中白藏的脸,侧面的轮廓很美。但她能从中看见一种别样的怀念,和诉说与别人如何相识的神情不同——那时的白藏笑着的,是眉飞色舞的;而这时的白藏是落寞的,她甚至觉得是哀伤的。 这种哀伤直到白藏的眼神投射在自己身上时才消失。但她看见了,甚至对那哀伤念念不忘起来。这是她没见过的白藏,她不想忘记的白藏。 “明天大概就可以找到她们了。”白藏说,两人坐在洞中,将毛皮垫在地上避寒潮之气,“从树上的标记来看,近了。” “她们在树上留了标记?”她说,心不在焉地望着现挖的火塘。 “是啊,比如树上那些刀划的痕迹,实际上外人是认不出来的,除非以前见过。啊——” 外面忽然下起雨来,白藏立刻起身出去收拾放在外面的雨水罐。居觐一个人坐在洞里,望着火焰越发心神不宁。她总是想到在东都时王子安在白藏床前的样子,总是想到白藏说的那些话,白藏说的不多、想必对于整段记忆来说不算,可是对于她来说算多,很多,非常多,简直是极大的负担,沉沉压在心头。 如果以前是那样,那我呢? 她不能察觉自己是疲劳加上病痛所以心智恍惚,只想起师尊教她的“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当时她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现在觉得自己其实不明白——或者也明白,但是不愿意接受。 如果这只是一场空?一场或早或晚都会出问题都会崩溃都会消失然后让自己像白藏一样未来某天坐在篝火边怀念或者被白藏怀念的人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落寞神情上还带着晶莹的眼泪,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哭了。自然不知道白藏一进来就看见了她,立刻跑上来跪在她面前。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白藏又是检查她的伤口、又是号脉,还以为她是寒气入体,立刻把石头弄了过来。白藏的手其实也凉,触碰到肩上肌肤的时候,她才从自己的莫名情绪中脱出身来,两眼望进白藏的眼里, “我...我不过是担心,一切都会成为一场空,一场空。” 白藏也看着她,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 末了,白藏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眼里还有泪水,不是笑着吗?——把她的头揽进自己怀里,轻轻吻她的额头,“不会的,不会的......” 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里面有霹雳啪啦的柴,她只听见白藏的呢喃。 第二天中午,出乎白藏的预料,她们就在山顶的垭口遇见了杨保婷的人。几个全副武装的苗人汉子,头上包着独角一般头巾{19},带着弓箭与长刀,由一位苗女率领。苗女见了她,恭恭敬敬满面带笑,用汉话问:“来者可是白姐姐?” “是我。”苗女又看了看居觐,笑道:“请两位跟我走。嬢嬢在下面山坡那里等着的。方便走吗?不方便就让兄弟伙几个去抬竹椅来。” 白藏自己并没问题,但担心居觐,居觐说没事,“能走,走吧。” 不出一刻,老远已经看见平坦的山坡上乌泱泱站了不少人。走近了人群才散开,里面走出来的人发髻高高,脸还没露,声音就飘出来:“哦哟!白藏!你多年不来我们这地方,怎么现在话都不提前说,人就跑来了噻!” 白藏一边笑一边打量,越打量越是笑:杨保婷比她大不了多少,脸蛋依然圆润,皮肤白得像少女,还是二十岁的样子。“我要是能提前告诉你,何至于此?” 杨保婷笑着用苗语骂她,又走到她身后去看居觐:“这位妹妹好看!就是脸色不太好!你是这坏蛋的什么人?是不是她欺负你?说出来,姐姐给你出气!” 白藏早就熟知杨保婷假充娘家人的行径,笑着站在一旁不与她拌嘴。 入夜,两人就跟着杨保婷的人在一处简易营地休息。居觐旅途疲惫,已然先睡了。白藏和杨保婷坐在火边,就着烤鱼,杨保婷还让她喝酒,她连连摆手。 “你们这酒,喝不得,太好喝了,喝醉了都不知道。” “你刚才还说你好了,好了有什么不能喝酒的?”不过杨保婷说归说,到底把酒瓢放下了。 “我是好了,我好得——你也不见得打得过我了!但是,我刚才和你说的你忘了?有人在追杀我。” “哦哟,我都打不过的人还能被人追杀了。你们汉人那些功夫,我当然不见得打得过,你那个是铁打的鞭子,我的鞭子是皮鞭子,怎么打得过?啥子人追杀你?” 第50章 白藏想了想,还是说出岳元彬的名字和崀山上发生的事,“虽然我也不确定。论硬打,也不见得完全打不过,可是居觐她......” “你带着她嘛,也是。”杨保婷笑了笑,“不怕,现在和我们在一起,安全得很。你们汉人有你们的本事,我有我们的本事。我的蛊多的不是,”杨保婷转过去招呼站在她背后的一位苗女,“艳秀,来见过白姐姐。” 两相行礼过,杨保婷笑着拎起杨艳秀腰上的小陶罐道:“这里面可有我去年炼的蛊,这样的蛊我这里的人身上有几百个!任他什么人来,新蛊旧蛊我一起扔过去,我就不信还能有谁挡得住!” “我就知道你们是出来采蛊虫的。” “原来你是故意这时候找来的?老早我们就在山上看见你们了!” “你看见了我,没派人来接我?看来我在你心里还不如个蛊!” “屁!我是出来收集草药的!有好药的地方就有毒虫,顺便做蛊!” 两人笑闹一阵,白藏又问:“你知不知道师叔的下落?” “没有呢,我还准备找你问咧。朱威姝已经许久不来我们这里咯。这么一算——也许就快来了。你要找她?” “我总想知道有没有可能,还有我们自己的弟子牵扯在这件事里面。你想我这一路,都是不白之冤。真要有谁还在外面作乱,我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那既然这样,你就跟着我好了。跟我们一路,肯定是安全的。那位姑娘也还有伤,跟着我们养一阵子,说不定就好了!先和我们去过苗年,过完了,等春暖花开,再把你们汉人的年也过了,等到事情都没得了,我再派人送你们回去!” “我怕......” “怕什么?” 白藏其实担心居觐的想法,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担心压根没道理。原先她没有这样畏首畏尾,在崀山的时候都没有,可她现在有了,又甜蜜又痛苦。 杨保婷不知,倒是讲了一句实话:“你以前又不是没有这样干过!” 如是,二人就跟着这伙苗人一道呆了下来。每天采药,打猎,捕捉毒物炼蛊,说起来也是轻松悠闲的日子。但白藏始终不能放心,她每天都会注意周围,告诉杨保婷一定要小心监视她来的方向,以免有人跟踪而至。杨保婷答应得很好,做得也好,还有余力嘲笑她的紧张。 “大不了我们就到吴大哥那里去嘛,”杨保婷道,“没有几天我们就要回寨子了,你要不放心,就到吴大哥的寨子里去,他很乐意见你,想和你喝酒。你想想,这天底下,哪个敢随便进苗王的寨子乱来?” 说是这么说,可是,她连岳元彬为什么要追杀自己都不知道,她怎么知道他敢不敢? -------------------- 作者有话要说: {19}本文中对苗族的服饰做模糊化处理,因为以作者所知,苗族分类相当多,每一小类的衣服都不一样,从戴大家一般常见的那种银饰的苗族,到戴牛角式银饰的或者穿短裙的,太多,不具体写。 第三十一章 猫沟,回到杨保婷的寨子前最后的一站。居觐的伤势有所缓和,也已经与杨保婷熟稔起来。杨保婷有意多采草药,说回去了以后便于治伤。白藏想想也是,于是有几日的行程便放慢了些,结果这几日又忙着赶路。眼看是最后一站,大家都放松下来,休息,生篝火,大大地吃喝。 一路上每个人都控制饮酒,专心干活,惧怕杨保婷的打。现在剩了不少,也没有带回寨子里的必要,便不管不顾地喝了起来。除了杨保婷安排去放哨的几个,人人如此,只居觐和白藏例外。居觐不敢喝酒,白藏也不允许。至于白藏自己,似乎总担心出事,一点也不敢放松警惕。 杨保婷在硕大的篝火那头喊她不必如此,杨艳秀很是懂礼数地把酒送到她面前、却没有强迫她喝,剩余的苗人男女,唱起了歌,绕着篝火跳起舞来。火光中年轻的身影快速移动着,远古祖先就曾拥有过的狂热沾染浸润着每一个人。白藏滴酒未沾,也觉得陶醉。多年前造访苗疆的时候她就喜欢苗人的这种生活,欢欢喜喜地住在一起,豪放淳朴的民风与竹节木板盖的吊脚楼,还有篝火,还有充满生机的山野——她甚至连糯米都喜欢。可为什么呢? 在呜呜啦啦依依哦哦的歌声中,她灵魂出窍,从半空中俯视着自己,对自己呢喃道:你喜欢苗疆的生活,也许喜欢的是进一步能融入喧嚣人世,退一步能安稳平静,实属白日做梦的好。 她对自己笑了,继而望着身边的居觐——碍着众目睽睽,她不好意思做别的,只好意思含情脉脉。可居觐一门心思望着火,专注而柔和得那样可爱,她心猿意马。 什么猿,什么马,都已经跑到了九霄云外,她只看见...... 嗵!!! 突然一声巨响,跳舞的人群被撕开一个口子,数个酒罐被飞踹进来,掉进篝火,火焰登时蹿得老高。白藏连忙拉着居觐后退,险些被脚下的圆木绊倒。众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藏正在摸索腰上的鞭子,两人的左侧霎时传来尖叫,杨保婷的数名弟子口吐鲜血,应声跌倒。 白藏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转身、把居觐拉到身后、双手持鞭,果然噹的一声,是那熟悉的螺旋剑。她此刻方看清那剑尖是如此纤细,竟然可以轻易穿进锁链的孔隙。 她原地一转,两人就如同一对麻花一道往天上拧。奈何铰链并不够细,螺旋剑轻易向后一撤摆脱控制,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了踪迹。 她一落地,先看居觐,居觐拔出了剑,神色却不怎么对;她问,居觐却不说,而众人都在用苗语汉话乱喊,一会儿问“在哪里”,一会儿叫“快出来”,可周遭寂寂无声,仿佛连树枝都不再随风震颤。 突然间东侧一个弟子跪下,显然是双膝被人从背后打断,一阵大风,直吹得他身边的人纷纷向两侧倒去,吹得篝火往对向猛扑,对向的人们有躲闪不及的、火苗立刻上了身。人们往那豁口去追,又是寂寂无人,片刻间同样的招数又从另外一个方位发生:如是重复数次,不但人人自危且找不到凶手何在,更是一见火苗就吓得半死、步步后退。而越是后退,越是被后方不断出现的掌法袭击。 白藏算是知道为什么这人能伪装成自己了嫁祸无极派了——如果没有无极派弟子牵扯其中的话——这个步法,的确高超。 “我看不见他,也听不见。”居觐小声说,“我——” 眉头瞬间紧皱,她连忙去摸居觐的脉搏。乱的,杂的,是累的?累到内伤反复?为什么?还是受惊?还是担心?还是—— 她全副心神都在这上面,一时竟然没发现近在身边的攻击。幸好杨保婷用苗语大喊一声,她才拉着居觐勉强退开。仰头一看,青衣衫来者已然不再戴着面具,火光在瞬间照亮了线条如同刀刻的面容,正如李毓的形容,真正的相貌堂堂。 岳元彬翻过火焰,扬手一掌,其风如雷,竟然把篝火中的一根粗壮圆木打个翻身,直奔白藏居觐而来。两人向两侧躲,白藏将将站稳,看见岳元彬用剑尖挑起燃烧圆木中的另外一根,向倒塌的树木一样压向自己。 她挥动鞭索,将燃烧着的巨木卷住、扔开,接着便与如她所料的从火焰中飞出的岳元彬对打起来。 与她所料不错,她和岳元彬是可以不分伯仲,只是他是伯她是仲,一定差一截。她必须有别人的帮助或者有极机智才能取胜。她本意依靠苗人,然而岳元彬必然是跟踪了她们一段时间,对于苗人手段一清二楚——他一边与自己绕着越烧越大的倒塌篝火拆招,一边还不断用掌风煽动篝火,攻击一侧想要上来相助的苗人。他步法精妙,轻易就能用诡异的姿势躲开苗人的攻击,就是杨保婷亲自上来,手中的苗刀也丝毫不是他的对手,更别提各种各样别的暗器和飞窜的毒虫。 一时间火舌如同他这个魔鬼的另一只手,众人不过等待吞噬的木头。 眼见自己的弟子纷纷受伤落败,杨保婷越发气不过,对着众人大喊一句苗语,白藏闻言立刻向一旁撤开。刚退到居觐的身边,她就看见一阵黑风猛地吹向岳元彬,那是杨保婷养的那些新蛊,一个一个皆是剧毒,如此使用不怕打不中。 果然岳元彬被逼得连连后退,只能依靠火焰徒然抵挡。 围攻见效,苗人们立刻渐渐靠拢,有意围成一个圆圈。但略有靠近就有被岳元彬的剑锋伤及的可能,聚拢的效果并不好。白藏正思考自己出招的时机,居觐却在身后发出痛苦的呜咽。她熟知这声音——居觐只有在湖边最痛苦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她心里一急,挥鞭上前,就是中了蛊也无所谓,苗人肯定能解。 居觐的确很痛,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痛,也许李毓说的是对的,她应该化去所有功力重来,因为她所有的功力就是她的精气神;也许是一路受的寒气太重,她觉得越来越累,一直很冷,怎么样都暖和不起来;她的内伤越来越严重,她今天一着急就血气上涌,胸口仿佛有一阵呼啸的北风。 第51章 为什么着急?她想帮忙,她帮不上。 白藏出招的瞬间,她听见杨保婷喊了一句什么,好像有几个音是杨艳秀的名字,然后杨艳秀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扔出了一堆什么,细小乌黑,她看不清。 但她看得清的是,岳元彬也看见了那团东西,已经撒开了手里的剑,用左手把螺旋剑当棍一样旋转,俨然变成一张盾牌,比他的徒弟用铁棍舞出来的还要密不透风,无论是什么东西,在那上面都会被反弹。 但被火光遮蔽了视线的白藏看不见。 等到她看见就来不及了!岳元彬一定已经算好了时机,这是借力打力! 她也不知道是如何眼疾手快的伸出了自己的剑,是怎么挑怎么撩怎么把白藏拉开的——也许那是爱剑,也许不是,似乎有爱剑的意味,她来不及分辨了——那些黑色的东西的确被反弹了,却没有落在白藏身上,全数打在她身上。 那种麻木的痛觉很真实,甚至瞬间加强了她的一切感觉——她听见杨艳秀在尖叫,继而是一个男子在说话:“白藏!想要解药,就来东都!” 麻木的痛觉消失了,她不觉得冷了,她现在就像躺在篝火里一样,从五内到四肢都灼痛难忍,即便自己努力压抑,还是在不停地从喉咙深处发出窒息般哀嚎。 居觐麻木消失了,王子安觉得自己的麻木还在。比如她现在喜欢用“嗯”来回答问题。比如她扶灵北返颍川老家,走得不快不慢,不想加快也不想更慢,山川风光,昼夜时辰,一切无感觉地流逝着。 这和当时见到王正倒下之后的自己判若两人。那时候,她握紧长刀,一句话不说直接追了出去,那样快,那样迅猛,金陵的坊市房屋全部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就像视野尽头凶手的样子一样模糊;直追到秦淮河边,两岸灯红酒绿却再也没有那青色衣服半点痕迹。 她还想追来着——当时脑海里已经没有别的念头——是卢亟赶过来,拉住了她。卢亟说不要再追了,说追不到的,说追到了也打不过,说对方说不定就在引诱你,说可能还想要长刀和你的命——子安,不要忘了你还有一家子人! 其实当时她一句话没有都听进去,是卢亟死命地拉住她,她才从狂乱激荡中回魂。这简直不是自己,这是王子涛。 啊,也许这是我们的身体里都流淌着的某种与狂暴有关的血脉。这是王家刀法的本源,或许也是王家的死穴? 那一晚,姿容秀丽、眼神凶悍的女子站在秦淮河畔,艳压群芳,在另一个女子怀中哭喊得像野兽。 也不像自己。此刻的自己才是自己,沉默地扶灵北返故乡,安葬自己的爷爷,和自己的父亲与长兄葬在一处。疯狂还历历在目,沉寂已是如今。 长刀背在身着重孝的背上,很轻,和长度不匹配般的轻。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爷爷要把刀扔给自己,他最后的一丝力气都用来扔刀了吗?那样精准无误地落在自己手里,她拿着就可以出去杀人。 这把刀确定了她的继承事实。谁拿到刀,谁就是族长,以前大家都这么想。 那晚之后,王家只好在金陵就地发丧。来吊唁的宾客非常多,众人应接不暇。直过了半个月之后,王庭提出,有问题,得开会。 堂上,王庭作为长辈,坐高处,对着下面的小辈,先是感谢了大家的辛苦和团结,继而就说当日在场的人都看见王正是把刀掷给了王子安,也是事实,是祖父对于长刀的一种传承。但是王子安不应该拿着长刀。 第一是她女流之辈,王家的女人不掌管刀,应该掌管炼刀;第二,她的哥哥王子涛尚且没有得到,按照顺序,都轮不到她;第三,按照这个道理,在王建已经去世的情况下,应该由叔伯辈来继承家业。 王庭说他们两个的历练都算不得丰富,且王子泠也不在,他们两个不能顶门立户,还是应该由他在世兄弟二人来处理。 接着就要求她把长刀交出来。 她当时没看王庭的脸,自然不记得他的表情——也不想记得,字句语气都已近足够清晰,再记得脸上的表情,恐怕一切都会停止腐坏、瞬间直接崩塌。 她其实不愿意持有长刀这个巫觋法杖般的权力象征。从多年前祖父第一次对她道出有传承之意的话语时她就回避,大哥死后她更回避这个想法——哪怕明确地知道爷爷是绝对不会把长刀传给王子涛的——这就是个麻烦祸根。 也许爷爷的想法是对的,应该全部收起来熔铸成一把。就像家族如果一直都是单传,人口不多,也许一切都简单。 但她反感王庭的话。哪怕她猜得到会有这么一出,还是反感,甚至恨。坐在那里她用全部精力和涵养来克制自己不要回嘴,克制自己不要生气,克制自己保持珍贵的冷静。 我要是肯用手段,把四把刀都收齐了重铸,也不是不能,毕竟我已经有了长刀,魏刀也失而复得。可是争夺不会随之停止,已经分裂的人心长不回一个。她没有那么强的本事,她不是刘邦,也不是曹操,她不能威逼利诱,也不能武力征服。爷爷或许不觉得,只有她自己觉得所托非人。 和王庭吵起来的是王子涛——正如所有人所料——他满心的悲愤就要从胸膛上的伤口里溢出来,毫无礼貌地举起手指着王庭骂,说王庭是不是早就想和常山王媾和勾搭,是不是早就背地里干这种事?王正阻止否决了多少次依然不改,你现在找到机会了,你现在就觉得自己可以抢一抢族长的位子了?他骂王庭不忠不孝,王庭立刻吹胡子瞪眼地骂回来,骂他目无尊长,骂他寡廉鲜耻。 她坐在那里,听着两个其实长得有点像的肩膀宽阔胸膛厚实的男人争执到底谁有资格做族长。多愚蠢的话题,因为两个人都是次子,一个执迷于自己是长辈,一个力争自己是长房,好像谁也不比谁更有资格。此刻,她抬眼看着眼前的山川,脑海里浮现的还是当晚的画面:想要起来劝架的王子誉被母亲拉住,他的弟弟王子敬坐在座位上死死地攥着赵刀,似乎在学项羽于鸿门宴上的按剑而跽;王延没到,夫妇二人带着幼子被阻拦在大水汹涌的长江那头,就差这一夜,也许这就是王庭选择发难的原因;只有王子焉,桃花眼一会儿望着这个,一会儿睨着那个,偶尔与她的目光交汇,不发一语。 她看见那张俏丽的脸的确是没有笑,除了那双眼睛。 两个男人吵得脸红眼圆、一时沉默的时候,也是这张俏脸上的樱桃小口里说出这么一句话:“二伯二哥,二婶、四哥、六哥,我小,原轮不到我说话,不好听的话我说一句,大家多担待:现在谁是凶手都说不清楚,爷爷、大伯、大哥,死不瞑目,依我看,应该抓住了凶手,再论这谁是族长的事情。” 说得有没有理?有。但是往下王庭立刻开始指责王子涛追凶不力,追白藏的信息完全错误。王子涛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直接明说王庭在此事中根本坐观成败作壁上观,“你就是盼着爹爹和大哥死!”这算是绝了路。 是啊,这丫头聪明。也不知道是不是专门只派她一个在这里。 最后,是她出声,顺着已经说绝的话道,爷爷尸骨未寒,这样争太丢人了。她作为爷爷临终时传予长刀之人,会首先扶灵北返老家,安葬之后,再作打算。 “除夕之时,请阖族上下在颍川老家集合,到时我自会说明。” 没人说话。 后来就散了。有的人是主动走的,比如王庭。有的人是被她礼送走的,比如王子誉。还有的人是假装不得不,实际上主动走的,比如王子焉。她让王子涛也去养伤,王子涛本来不同意,她强行要求那几个老仆人送他回去,说王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 也从来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有人打马从后面上来,是卢亟。她看见卢亟挥着马鞭赶到队伍前面,吆喝着让扶灵的众人在就近的地方休息一下,离最近的镇子不远了,可以停一停再到镇上投宿,然后把自己的马给两人的随从,让这两人先去前面准备住处——最后徒步来到自己身边。 “休息一下吧。” 只有她陪着自己。 卢亟领着她走到大树下坐下,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堆柴火,三下两下搭起来点着了,架起水壶就烧水:她见了,一下子噗嗤笑出声,“就这样随便休息一下,也要喝茶?” “那不是你喜欢吗?再说,一路上这么累,喝点开水,干干净净不生病。” 她恍然发现刚才是自己这一路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哪怕只是短短一瞬。然而哀伤再一次蔓延上来,她的头被心酸引得低下去。卢亟当然感受到了她的异常,于是开始和她闲聊。闲聊完了,见水还没开,又开始说下面的安排。她就听着,虽然说由卢亟去安排究竟不妥,是个外人,但就她一个王家人在这里,为什么不行? 由卢亟是不妥,但卢亟把一切都安排妥了。何处码头,何处渡河,何处下船,用何种船——她想挖苦卢亟果然是卢家人,可笑不出来。 第52章 “往下......你打算怎么样?既然我们都知道不是居觐白藏了。该是谁呢......”卢亟问完,兀自开始思考。 此言一出,她的眼泪却不自制地掉下来,恰似断线之珠,引得她自己好奇地低头观看,这是什么? 卢亟忙掏出自己的棉布手绢给她擦拭。她这才抬起头,望着卢亟轻声道:“真正关心祖父为何人所杀的,竟然只你一个人。” 卢亟愣了愣,笑了,“有我的,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第三十二章 “像吃了一团火。”当白藏问她感觉怎么样的时候,居觐这么说的。 她躺在苗寨的最高最好的吊脚楼里,已经没有余裕去想自己的受伤耽误了人家过年,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抵抗火烧一样的感觉。一路上她和杨保婷聊天,听对方说了无数的蛊制法与效果,有的使人如中寒毒,有的使人食不下咽,有的使人不日疯癫,还有的使人体内如同有一肚子泥鳅乱窜,还没有听到杨保婷讲最后一个最厉害的,她就亲身体验了。 那天晚上后来发生了什么、接下来的几日发生了什么,她都不知道,她感觉一直躺在火焰里,那种灼烧的痛苦因为实际上并没有烧伤皮肤,所以一直不肯消失或改变,如无休无止的梦魇。直到到了寨子里,她才缓缓清醒,知道杨保婷现已拿出了别的药材做敷料、而且现在正在寻找和尝试别的药、新的治疗方法。 白藏很着急,她不明白,问白藏何以着急,白藏沉默良久才对她说:“解药被岳元彬带走了。” 她混沌的脑子一时失去了反应速度,迷茫地看着白藏,白藏艰难地说:“那是唯一的解药。” 现在她知道,那天岳元彬眼疾手快地袭击了杨艳秀,打断了人家的几根肋骨,夺走了解药。杨保婷的蛊,每一个都有独特的配方,什么毒蛇蜈蚣、蝎子蟾蜍、百草百花,样样都能做蛊。一个蛊,一个方,休想用别的东西解。 她昏睡中依稀听见白藏和杨保婷在外说话,杨保婷一直在道歉,说自己当时算计错了,以为岳元彬肯定会被打中,到时候就可以用解药要挟他,没想到他居然能给挡回来,还能快速地夺走解药逃跑,自己的手下人还追不回来;白藏则安慰杨保婷,说不可能追得回来,那家伙既然都说让我去东都找他,必然已经做好了追不上的准备,“就算是我也追不上的,你不要自责。” 等到她醒来一点、看见白藏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她看得见白藏在自责。 这段日子里以来,外面杀猪饮酒过年,她在屋里尝遍了用遍了苗疆的药材,什么铁筷子、百金条、白龙须、蓝布正、地星宿、果上叶、八爪金、透骨香、仙鹤草、田基黄,堆成小山;珍稀药材如八角莲、九月生、金铁锁、一支箭、仙桃草、和气草、菌灵芝,也不少用:即便如此,也只能勉强让她五内的烈火稍稍降温,不过一日,又复重来。 “罢了,不如这样!”杨保婷放下她的手腕,站起来对白藏和她说,“我有一种药,和你们汉人的附子很像,能起死还阳,我用它配出灵霄丹,和七叶一枝花给你吃,你可以延长蛊毒发作的时间,又可以暂时恢复自己的功力,这样,你们才能支撑到东都去。” 她像想起来了似地问:“我距离毒发还有多久?” 杨保婷舔舔嘴唇,望着地面道:“原来只有一个月,要是吃了七叶一枝花,还可以延长到三个月。” 她觉得还好,昏沉的脑子来不及去细想,而白藏突然插嘴道:“就算有三个月,我知道灵霄丹和七叶一枝花一起吃可是——” “是不行,是吃一次少一次,用得越多,损耗越大,就像——居觐,”杨保婷俯下身,“就像你之前随便使用你的功力一样,本来没有那么多的力量,你随便使用,每一次都用那么多,渐渐就会用光。你的内伤,现在没有好,吃了灵霄丹,你会感觉像你已经好完了,有好大好强的力量,但实际上你没得,你会消耗得很快很快,直到最后——” 这时候她反应过来了,“直到我要么力竭而亡,要么毒发而死。” 杨保婷缓缓点头,白藏在后面拉杨保婷的衣服,用苗语说话,于是二人出去,独留下居觐一个人半躺在床上。 原来我只有一个月可活,现在我有...三个月。我还可以变得很强,我可以恢复之前的状态,甚至更强,然后我们可以去找岳元彬,找解药,嗯这样可以,我们可以的,大不了找不到解药—— 我就会死。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白藏想跟杨保婷说不能,说不出口。第一她非常清楚这是杨保婷能想出来的唯一的办法,第二她不忍再说了,杨保婷尽了力,是她自己不应该那样做。她不愿意怪罪任何人。 明明是她自己着急,一时不考虑仔细,不注意观察,像父亲像师傅说过无数次的那样,气血上涌,看也不看就行动,总是奋不顾身。奋不顾身也就罢了,现在连累了居觐。 你让她受伤也就罢了,现在你还要让她送命。 她治不好居觐了。她和杨保婷想尽了一切办法,要不是来不及,她甚至想去问父亲。杨保婷听了,皱着眉摇头,“不行,白藏,只有解药能解了。苗蛊苗药解,出了苗疆,没有解药。” 也许在西域有,也许在雪栏山有,也许在神鼋岛也会有,也许—— 白藏,来不及了,这是唯一的方法。我会亲自护送你们去,我们走最近的路,用最快的速度,不消十天就能到襄州,到了襄州,你们再去东都,不会远的。 她不置可否,杨保婷几乎要跪下去。 白藏,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岳元彬。我相信你们两个可以杀了他,杀了他就能找到药,来得及的。 我当然知道这个,我知道我能杀了他,我当然会杀了他,我们当然能,我只是怕—— 白藏。 我怕她等不到,我怕她提前损耗得太多,我不想再让她付出那么多,明明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她救了我的命,我还什么都没有还给她,就这样了。居然就这样了。 我不能,我不应该。 她当然知道事已至此,更明白如果事情倒退回到刚从终南山下来的时候,她也不至于如此不理智如此心痛,也许压根不会着急成那样子,但现在—— 现在居觐是她的宝贝,一想到居觐的伤口她都心疼如绞,怎么能接受居觐现在命在旦夕的事实? 原想的是来日方长朝朝暮暮,现在连只争朝夕都不成。 和杨保婷说完,她回房,让杨保婷去休息。推开门,看见居觐坐在床上,望着床脚发呆,白色的亵衣下依稀可见黑色的圆点,那是蛊毒。看了这些日子,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被灼伤,“居觐。” “嗯?”转过来还是那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她却敏锐地看见了泪痕。本来想哭的,只好生生将眼泪憋回去。 “现在感觉怎么样?” “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居觐说,语调很平常,“你们去说什么了?” 她知道得斟酌用词,也知道不能斟酌得太久,而且还不知道有什么备选的说法,“我们商量了一下,怎么去东都。你......” “嗯?我怎么?” 那表情语气像个天真孩童,像初识时的居觐,其实居觐一路走来成熟了许多,但说到底还是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 她再也忍不住:“对不起,对不起。”然后低下头去。 “别。”居觐伸出手捧起她的脸,“我还有得救,不是吗?我们去东都,到时候我就好多了,我们找到岳元彬,找到这一切的原因,什么阴谋,什么别的凶手,我们洗清冤屈,都给它处理完了,就好了。你别担心我,我可以的。师尊说我的内力就是我的精神,我的精神就是我的内力,我只要坚持,我可以的。” 她望着居觐,居觐还在笑着。 “居觐......” “我可以的。” “我怕——” “我和你一起的,我有你就什么都不怕,你也不要害怕,好不好?” 你也不要怕好不好?你也怕我就会怕的。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不想怕。等我知道了,也许就不怕了,也许那时候再怕也不迟,也许还有别的“也许”...... 三天后一行人出发,杨保婷履行承诺,亲自送她们走苗疆北出的秘密道路。先从永州以北的渡口乘船,自湘江顺水而下,入长江之后,再到洞庭湖转入山南道。幸运得上游水丰,一路速度都很快。居觐出发的那天吃了一次杨保婷配的药,第三天就开始觉得自己能健步如飞了,杨保婷又教她如何运气和控制,在任何不必要的情况下都不要使用自己的内力,一路上也不让她做什么劳力的活动。她就这么休息,闲着,只顾想办法治疗自己。 她知道自己有可能死,也有可能生,生死还不能算系于自己和白藏身上,还有一个与自己敌对的人也把握着这根细线。师尊说,这种情况下她就应该放下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去行动,她不能。她的思维一旦触及自己可能的死亡她就开始觉得心慌,她不怕死,但她怕失去白藏,她怕白藏伤心。 第53章 她是得学项羽背水一战,她想,但一旦触及白藏,她的思绪就像湘江一样流淌,什么都无法阻拦。 师尊小时候教她读《报任安书》,说人固有一死,说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的道理。她以前觉得自己明白,后来下山来,知道那不过是纸面上的明白,实际上和无数的瓜与李一样不清晰。师尊也说,到了时候你就会知道,比如你自己要死的时候。现在——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死的重量。她还想不到,“自己”似乎是不值得与其他事物进行参照的东西,它们要么虚无缥缈如看不透的阴谋,要么沉重实在如两岸的青山。而自己,时轻时重,没有一个固定的重量。 一切都是杂乱的,模糊的,一切都不如坐在船头的白藏来的真实。想到白藏的时候她无比的沉重,踏实的沉重,忧伤的沉重。 “我给你吹笛子吧。”她走到白藏身边坐下,“好不好?” 白藏点点头,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喜是悲还是忧。她见了,便一心想把白藏的笑意给“吹”出来。 一曲又一曲,直到两岸渺茫,下起小雨来,白藏说干脆进去吧,别淋坏了。于是两人回到船舱坐下。一坐下,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累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累了?”白藏柔声问道,“靠着我休息一下吧。” 于是她靠着白藏的肩膀,渐渐睡着了,虽然才下午。将睡未睡之间,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要去东都,要找到岳元彬,要为那些无辜的无极派弟子们报仇,要洗清身上的冤屈,要让江湖中人都知道白藏是行侠仗义的人,自己也是,而不是什么凶手,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她要抓住那个凶手,要行一件大大的义事,然后......再死。 那个时候再死....... 或者不死...... 或者就这样和白藏坐着船,到没有生老病死的地方去。 就这样和白藏...... 她们在襄州下船,和杨保婷分别。杨保婷的势力只到这里,再远恐怕会被发现,杨保婷自己不怕,怕的是暴露她们的行踪,让心怀叵测的人找到——毕竟现在的居觐最好还是不要打。 告别时,杨保婷再三嘱咐居觐要如何运气调养,剩下的两粒灵霄丹能不吃就不吃,一定要保存实力,多用智取,她都记得。杨保婷拉着她的手望着她,眼里似有泪花:“妹妹,你好好的,你吹的笛子很好听,好好地保护自己,以后再到我们苗疆来,吹给姐姐听啊。” 她笑着点头,“以后一定提前告诉杨姐姐。” 拜别之后,二人从杨保婷的朋友那里收到馈赠的马匹,就往东都出发。沿路小心打听岳元彬的下落,不敢直呼其名,只模糊描述长相。奈何此路不通,白藏笑话自己,说岳元彬既然能跟踪她们入苗疆,自然有可能一路继续隐匿行踪,这样找是找不到的,只能去东都。 “他就是设了个陷阱,逼我们去钻,是吧?”她问。已然明白这样的话白藏觉得不好说出口。 “是......”白藏道。 “哦,那这不就是所谓‘虎口拔牙’?又或者——” 两人骑在马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野,她一直感觉白藏连日来情绪不高,忧虑非常,几乎连觉也睡不好,于是故意想找出些轻松的话来说,“叫与虎谋皮?是虎还是狐来着{20}?” 白藏果然笑起来,“你这——虽说是终南山里,师尊教的,却比不少人都强。你就该去考状元。” “你倒说说是哪个啊?” “我?我看哪个都不好,顶好都不是。” “‘猛虎口中敲玉齿,骊龙颔下夺神珠{21}’,谁知道到底是他是老虎,还是我们呢?” 白藏笑起来,假装拿马鞭抽她。她假装被打中了,哀嚎出声,白藏果然心软,打没两下,就问她有没有事,是不是不舒服。她呢?当然是没事,可一见白藏的关切样子,自己也心软。“没事,我和你闹着玩罢了。” 总是这样,白藏走着走着就会忧虑,她明白白藏担心的是什么,也不好直说,于是只好婉转地逗白藏开心,逗着逗着变成打闹,打着闹着又心软,心软退让最后以含情脉脉地互望结尾。 两人一路前行,照旧一路打听见闻,学卢亟和居觐在码头干得那一出,白藏戴面纱,居觐露脸,装作姐妹。渐渐靠近官道,路上商旅增多,消息也多了起来。什么关大人家的走私被御史大夫刘玮参了、于大人家勾结匪徒在关中抢劫也被关中其他的几个大族告上了朝廷,全都成了商旅歇脚的小店里谈资。更有甚者,说这都是哪年哪月的过时消息,现在长安城里最吓人的啊,就是刘玮虽然是吕皓的门生,居然还纵容手下人参了吕皓一本!说什么吕皓通过神鼋岛卢家的势力,在东南沿海大收贿赂! 众人一片惊叹,有人说刘玮白眼狼,有人说刘玮真是好官,还有人说天知道刘玮打的什么主意,末了有个人把粗瓷碗当醒木那么往桌上一拍,把众人都吓得安静了,倚老卖老地说,这有什么!若论这天下大事,最大就是常山王最近要前往东都了,车马队伍,一概齐全,恐怕是要进京! 居觐不知道是多大的消息,但从周围人立刻变得安静的反应来看,小不了。 “你觉得呢?”四下无人处,她问白藏。 白藏摇头,“说不好。但总之不是好事。”然后便将曾与李毓说过的一切告诉了她。 她对这些缺乏了解,所知无非都是从史书上读来的。模模糊糊觉得常山王居心叵测,但是到底是图什么呢?图皇位?怎么图?她不知道。 靠近东都,两人准备在郊外的一间茶肆休息一下再打算,看是否进城,以及进城之后如何行动。正好听到店内的几个据白藏说像龙门派弟子的男人在高谈阔论,说本门派要光大了。为什么?因为王正死了啊,你还不知道啊?前阵子那王子安都扶灵回家了,这会子该葬了都。 两人正在诧异,就有一个人走到了她们背后,轻拍二人的肩膀。 “诶。别说话,是我。” 回头一看,卢亟的样子不比曾经那般冷静自制,竟是一脸的焦急。 -------------------- 作者有话要说: {20}本作“狐”,后讹为“虎”。《太平御览·苻子》:“欲为千金之裘而与狐谋其皮,欲具少牢之珍而与羊谋其羞,言未卒,狐相率逃于重丘之下,羊相呼藏于深林之中。” {21}金·马钰《玩丹砂·赠阎先生》 第三十三章 “子安被官府抓了。” 三人到卢亟的住处,水都不及喝一口,卢亟仔细查看了无人跟踪,坐下就说。 “被官府抓了?在东都?官府抓她做什么?” “我和子安扶灵回家之后,王家一片混乱。为了方便她逃出来,我俩演戏,我掩护她逃了出来——这个不细说了,麻烦。她要到东都来找王子誉,想借助王子誉的关系追查此事。毕竟我们亲眼看见刺杀王正的人使什么兵器、身法有多厉害,于是就准备以此为线索来找。王子誉在东都人脉之广,所以就——” 居觐机灵乖巧地倒了水,递给卢亟,她接过、道谢、喝一口,差点要找不到合适的气口,嘴上之急赶不上心里的急,白藏趁机打断问道:“等等,你说你们亲眼看见了是什么样的人刺杀王正,什么样的?当日是怎么回事?” 她遂将那晚的打斗过程中一一道来,“青色衣服,上面绣大团的黑色乌鸦,戴黑色面具,手持一把剑身呈螺旋状的剑。” 见白藏神色变了,她立刻追问:“你知道是谁?” “何止知道。”白藏又问是何时发生,“看来他是先来杀的你们,后上的崀山。” “上崀山?” “是。别说这个,先说子安被抓的事情。” “噢。我与她前后出发,离开颍川,按照约定,我一路乔装打扮、隐藏自己的行踪,以防被王家其他人或者他们勾结的鬼知道什么人发现。到了东都,先找她在东都这家店里应该留给我的可以进城或者在外等待的消息。谁知道刚到外面炉山镇,就看见告示,说通缉王子安王子誉的同党,我问了问,说是犯了谋杀抢劫的匪盗之事,人赃俱获,现如今扣在东都衙门的大牢里。” 想到这里她只有低头叹气,“虽说我大可行贿守卫进去,这东都的守备军从守备本人到士卒已经无一不是烂了的;但是进去,我也不可能凭借自己一个人的能力劫囚,正莫可奈何,就遇到了你们。” 她望着白藏,正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个歉,然后争取白藏的帮助——哪怕理性里也知道白藏没理由不帮,但始终觉得,自己应该做这些事,哪怕是场面事,也是该做的事——谁料白藏压根没想那些,径直问道:“卢大小姐,你可知道,子安所涉到底何事?” 卢亟自然不知道。就连王子安自己,也说不清楚欲加之罪到底是什么罪。欲加之罪之下的东西,她倒清楚,就差知道真凶是谁了。此刻坐在大牢里,面对着一脸惶恐的王子誉,她只想问他一个问题:你真的不知道那天让我们去云仙楼的人是谁?不是带话的,而是背后的。 第54章 她由卢亟伴着、扶灵回到祖宅安葬不久,两位叔叔并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二人镇日以言语相逼迫、以冷脸相要挟,见她对族长之位的继承问题死不松口,就要求她暂时把长刀交出来,放在公中,“免生闲言碎语”。至于往下到底如何,王庭说应当看谁建功立业,为家族门楣增光,谁就可以获得;王延说比武算了,要么谁先练成完整的七十二式,谁都没练成的话就打擂台好了。 这些鬼话她自然都不信。建功立业,哼,她回来就听说常山王已经派了好几批人来请王庭,又是送礼,又是谈话,长房的仆人们一见她就哭诉——他当然有机会“建功立业”,他的建功立业是在拿整个家族的做赌注;只不过他现在并没有加入常山王带兵去东都的行动,还算是有理智在。比武打擂,她悄悄打听了王延“看家”时的作为,听说是练得勤练得用心,当时父祖还在时他和王庭就可以不分伯仲,现在怕是觉得自己是第一了——最近还在家中四处寻找,难不成还以为有什么秘籍? 她夜上高楼,望着矗立于颍川风景绝佳处的王家大宅,星月高悬,她的心里却是一片晦暗。再在这里呆下去,迟早要引发新的问题,万一变成言语和冷脸都不能遏制的事了呢?尸骨未寒,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卢亟这时候上来给她拿了披风来,她转过身对卢亟说:“从明天起,我要生病。” “生病?为什么?” 果然次日她就“病了”,说夜上高楼受了风,加之一路疲劳,风寒入体一病不起。卢亟负责伺候汤药,对外说她一直卧病,别说两位叔叔,就是婶婶也不要进去,从外面只能听见里面嘶声力竭的咳嗽声。实际上当夜她就跑了,里面咳嗽的那个是她从小就用的侍女。如此,等她都快到东都了,卢亟大概也演不下去了,说王子安突然一天晚上就不见了,留下一张字条,说自己去追凶,限期一年,找不到再交出长刀与族长的位置。 叔叔婶婶们自然不能接受,卢亟也就混闹。她算计卢亟肯定没有问题,卢亟面对过的形形色色的闹事之人没有二百也有一百八,换她来当混闹的那个肯定更不在话下。临走前她与卢亟相约在东都相见,东都城外角子门,鸡毛店那条街尽头的万家客店,以李家小姐出阁准备好送礼为暗号等等,都是后话。 她赶到东都之后,第一时间找到与他爹不是一条心的王子誉。她与王子誉非常亲,虽是堂姐弟,胜似亲姐弟。她不需要说服,只问王子誉想不想给爷爷、大伯和大哥报仇,王子誉对她也不设防,直接说想,又问家里父亲是不是逼迫姐姐了,她不语,他叹气,“姐,我也不想爹爹那样做。他的事我也不怎么知道,都是子敬。你别多心,我会帮你的。我一定帮你。” 她日日夜夜地回忆那天晚上行刺王正之人的身法,有些眼熟,但说不出来,也许变幻莫测和谁都像,步法也很精妙。若排除无极,剩下还有谁能有那么大本事、又有利益冲突或者能够为利益所买通来杀王正甚至王建父子呢?想到王庭的所作所为,如果说是和常山王有关系、甚至就此判断王庭就是家贼,那么李忻是找了谁?谁有这个本事?会不会是龙门派?那伙人自诩正人君子,实际上“靡事不为”,武功据说也有高超之处,虽然自己尚未见识过那韩家兄弟的本事,但从天下局势越发混乱、也许现在一切都在向东都流动来说,也不是没有趁机作乱的可能;或者,也可能是五雷院?神出鬼没,见钱眼开,实力也算得上——没有活人见过五雷院的人,她也不例外,她只能猜。 除此以外她想不到什么人有本事杀王正——猜是不知名的高手等于没有线索——于是她让王子誉去打听龙门派和五雷院的消息,什么消息都可以,捕风捉影,总可以找到点什么有价值的。他们的功夫,他们的身法,他们使不使用暗器,用什么暗器?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背后的伤口,也许那就是突破口。 “我真的不知道啊,姐——”王子誉揉着自己被扭伤的肩膀,哭丧着脸,“我只是放消息,收消息,是吕皓的表侄子苏徽说有这么一个人知道,但不能明示姓名,才约我们上的云仙楼啊。” “那这个苏徽?” “他?姐,”王子誉原本整齐优雅的发髻现在也松了,几缕头发掉下来,俊脸显得憔悴,“他还不如我,你指望他能害你?我都知道他肯定是被人利用了。” 王子誉的消息来得太多,她这个问问那个谈谈,总有大海捞针之感。谁知道这时候来了一条关于伤口的消息,说那是一种飞镖导致的,消息的提供者说可以面呈飞镖,但是太过危险,因此拒绝透露自己是谁,要求面对面在云仙楼见。王子誉对她说,哎呀,是我的好朋友,应该没问题。 两人在云仙楼最中间的大厢房坐下,温酒等人,留下约好的口信。等着等着,火炉还没上,就听见周围一阵杂乱。她现在回想,应该是有贼人从西楼一路跑上来,后面自然有一队官差在追;另一边东楼楼梯也有一队官差,企图堵截。两边的人马向中间涌来,三层楼啊,东都最大的酒店,一路撞坏桌椅,砸坏杯盘,越过一扇一扇的隔板,竟然只跑了那么短的时间?还没等姐弟二人觉得不对起身查看,一个穿着和王子誉一模一样的衣服、蒙着面、身材修长的贼,从栏杆处闪身出现,扔出一个布包,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王子誉怀中。她立刻掷出手中象牙筷子去刺对方,奈何对方动作十分灵活,猴子一般一翻身,就消失在黑夜中。 官差自然是准时驾到,撞开隔板,逮了个人赃俱获。不由分说,就说姐弟二人是匪盗同伙。任凭王子誉如何挣扎呼喊,喊得几个普通衙役有所怀疑,那个带头的就是不为所动,还说什么打开布包看看,里面肯定是你杀人的匕首和赃物! 到此,她心里已经明白了,便不加反抗,让王子誉也别喊了。以至于后来官差押着她去她的住处搜行李,她简直走得趾高气扬、笑得如花似玉、风度翩翩叫人完全捉摸不透——看来还是为了刀。所有人都以为她带着长刀。 然而呢?长刀藏在卢亟身上。从头到尾都不在她身上。 虽然她被人算计了,但发生的一切还是正中她下坏,她没法不为此高兴。 此刻她坐在肮脏的牢房里,把老鼠赶到一边,认真地想,会是谁呢?如果说是王庭,何必把自己儿子也陷进去?他再不喜欢王子誉,他那个名门望族的老婆可喜欢。是常山王?和刚才的道理一样啊,犯不着。为了刀,那是王延?王延何以知道她的行踪?难道一直跟踪到东都、或是一直在东都监视王子誉?又或者不是为了刀?就像回到最初的起点,把王正祖孙三代给杀掉的是为什么? 想着想着不得要领,把老鼠又赶了一次,和王子誉聊起近期局势来。虽然是试图从这小子嘴里挖出来点有价值的消息,但她有些心不在焉,几分心智分出去想着,此刻东都城外,卢亟呢?在干什么? 她甚至没有了着急——虽然成日听王子誉哼哼唧唧十分恼人——她期待着卢亟会怎么来救自己。 你啊,你…… 也许我应该放下了。也许我应该抵抗该抵抗的,放下该放下的。也许我应该让你像未来的岁月一样到来,就像你时间把你带给我一样。我应当接受你是你,而我是我。如果我们要想推拒的都是一样的东西,甚至同一件东西,我们就不该推拒彼此。如果想要留到最后的东西已经提前到来,那就应该抓住,而不是去相信不可靠的“来日方长”。 让我欠你吧。欠得越多越好,也许那样,我们就可以成为对方的铠甲了。这样想想,是有人绑架了我,但也是我绑架了自己吧。 来吧,我等着你。 “为今之计,我们也只有先进城去。”卢亟说,“至于如何处理——” 白藏苦笑:“如何处理?只有劫狱。东都大牢不好进,也只有进去了才能想办法。说不好是认错了人,还是有意为之。认错人我想不大可能,毕竟有王子誉。有意为之,那——只有见招拆招了。” 卢亟想了想,觉得实在话难说出口,于是起身就要拜,口中先是“当日汴州码头之事实在抱歉”又是“今日之事若非二人相助实难做到”,白藏赶紧扶她起来。居觐也上去,一边扶一边说:“卢大小姐这是说什么,若没有你赠的马车,我们也没法上崀山。” 卢亟这才想起来问居觐的身体恢复得如何,又免不了一番赔罪解释,直到白藏说大家江湖中人,何必如此,“其实,实不相瞒——”这才将一路来的曲折种种一一道来。 卢亟听着听着,先将居觐上下打量一番,眉头渐渐拧出个川字,末了缓缓坐下:“竟然是这样。” “是不是特别长?我说得都累了。”白藏无奈道,低头望着桌上的杯子。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就算有无极派的人带了上山去,图什么?你,或者居觐?” 第55章 白藏摇摇头,“不知道。我现在只想找到他,找到解药,再把他杀了为弟子们复仇。”卢亟不及说什么,白藏又转过脸来对她道:“卢大小姐,你放心,子安我一定会去救。不光是因为此事蹊跷、恐怕与这一路来的种种都有关系,更别说子安和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以及你对我们的救命之恩。” “我也一道。”居觐说,“你放心。” 她望向居觐,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和白藏此刻的想法是一样的,只是自己的没有白藏的深。世上有许多不得不坐的马车,越是不得不坐,拉车的马匹越是受了惊的疯马。卢亟多年来一直逃避这些事情,至少是尽量逃避。她逃避的理由是她不想逐利,所以马车前往的方向她可以不去。就算免不了要上车,她也怀着厌恶的心情。唯有这次,是背后有很多的“不得不”、而眼前还有很多“必须要”在等着她。 她不动神色、暗自思考着往下的一切。虽然并不是说有了白藏和居觐就多了多少把握,而是现在掌握了事情大致的全貌,江湖阅历与行事作风使得她自然开始掂量里面的轻重——然而她发现自己掂量不出来。王子安她必须要救,卢天园的仇她必须要报,还有王家祖孙三代的仇,还有可能在背后的更大的阴谋现在就算不想牵扯也已经进来了,现在还有居觐的性命。 她终于明白卢天园最想教给她的调和平衡为什么重要了。她以为做到那样需要心硬,现在发现也许心狠都不够。 三人次日趁着黄昏天黑,乔装改扮,行贿守卫,轻易便混进了东都城。在东渡衙门的大牢外找了个便宜住处,趁夜色查看地形。卢亟以前来过一次,那是多年之前,代一位大人赎他不成器的庶子。那是她还嘲笑自己是张良萧何,替刘邦来赎刘肥。那时候的东都大牢就是墙厚数尺,重门深锁。今日一看,倒比当年还强十倍:修建在地下,进出只有一道门,看守们三班轮流,一班足有十余名士卒。 若是老样子,也许那雪怡来了,还可以拆墙硬劫。现在这样子,她们倒不如掘地三尺,挖个隧道下去。问题谁知道能不能挖到、挖到了又能不能打穿地牢的墙?如若不能,硬劫狱就更不行,除非说她们假装去劫牢里的另一个人,让王子安王子誉趁乱逃走,但那岂不是要闹得非常大才行? 三人在东都打探消息——主要是她和白藏,让居觐负责监视,实际上是多休息养伤——中午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汇合,交换消息,又走。关于假匪盗真陷害的消息也好,关于岳元彬的下落的也罢,一概皆无,只有关于局势的种种传言,一时说皇帝的病渐有起色,一时又说不好了,一时说常山王的军队已经到了何处何处,一时又说军队往长安去,常山王早已到了东都——这消息也许确实一些,因为已经开始传言某处某处的宅邸今天是关家的人来、明天就换成了于家,想必就住的是常山王李忻。 她们正一边一筹莫展一边苦思冥想,竟然就在熙熙攘攘的东都街头遇到身长八尺、魁梧壮硕却面色枯槁的王子涛。 “二哥??”卢亟道,立刻和白藏把王子涛拉入旁边的酒店隐蔽处。王子涛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坐下才认出面前的二人,“二哥为何在此?” “我?我——走得慢,不想回去,觉得没脸。后来在陈州的时候就听说家里两个叔叔给子安脸色看,子安干脆跑了,到东都来追查凶手。我本来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养着,突然收到消息,说东都有线索,我就跟来了。” “东都——什么——谁说得有线索?”卢亟问,简直语无伦次。说实在的,不是她欺负眼前的二舅子,她实在怀念王子泠。想必白藏也一样。 “子焉和我说的,她托袁刚把话带给我。说在……” 那细节卢亟听了,像模像样,若非有王子安的遭遇在前,她也会丝毫不疑地追过来,但是现在——何况王子涛还拿着魏刀:“二哥,这里面必然有诈。” “有诈?”王子涛愣愣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白藏,“什么诈?” 她们先说了王子安的遭遇,继而花好大力气把王子涛摁住让他不要出声,不要引来不必要的注意;然后白藏再把自己与居觐一路的遭遇简要地道来:“二哥,你若不信,今日可以去我那里,看看那飞镖。” “我还有什么不信的,”王子涛无奈地摇头,起身就要起身行礼,“我给你赔个不是——” 这时街面上传来喊声,说大牢里的匪徒,三日后全部处斩。 想必,这就是留给王子涛的诈了。 第三十四章 “狗官出来!!!” 王子涛浑身酒气,站在东都大牢门口,叫喊不休,可谓声震数里。只见他摇摇晃晃,一手举着酒坛子,一手拿着刀,到底是要用坛子指人,还是用刀指人,似乎一时还没有决定。嘴上的骂骂咧咧,到底一点儿没有停的意思。 他骂东都的衙门里都是狗官贼厮,扣了他的妹妹与弟弟,弄些腌臜罪名,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若非衣服还是湖蓝缎面的袍子,别人都要以为是个寻常醉汉了。 好像他从来就该是这样的。没有人怀疑。 有几个守卫上来,拿着铁索就要套他,他身子一扭,大吼一声,不但震翻了几个守卫,还倒过来用铁索勾来一个守卫,掐着人家脖子:“打死你个贼厮!!” 然后立刻失信,一甩手把人家扔了出去,“狗官出来!!” 渐渐,更多的守卫赶了出来,黄昏天暗,看上去就像一群皂色的虫子。居觐早已换上一件黑色的披风,站在大牢正后方的三层小楼上。从外面的披风到里面棉袍都是白藏给她买的,她很爱惜,因此现在便要加倍小心,不要把箭簇蹭到衣服上。也不是衣服一蹭就坏,虽然平日里沾点灰都不行,但现在恰恰是箭簇珍贵。 王子涛渐渐闹得大了,看守越聚越多。她听见带头的在骂王子涛是不是想劫囚——也许照白藏和卢亟看来,这是过于明显了——“把自己那点盘算都写到旌旗上举起来了!”,白藏应该会这么说——而王子涛用一堆肮脏下流的话回应,完全不是个大家少爷、不算文质彬彬但至少饱读诗书的样子。 “泼皮杂碎!”王子涛骂,同时她也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口哨。 好。 弯弓,拉满,对准人群的缝隙、脚下的地面,嗖嗖嗖三箭,落在地上,箭簇无声无息地便散了。这时候,她拿出皮套,套在弓弦上{22},再把装满石子儿的袋子打开,取出两粒放在手中,右手手指轻轻扣在皮套上。 看。看好了,看好了再—— 王子涛与众人推搡起来,渐渐有不可收拾的架势。 轻微的哨声再次响起,她拉弓,手指用那往日以指作剑的方式运气,聚力于石子儿上,又是三“箭”,每次两粒石子儿都飞向不同的位置,一个打爆地上的箭簇,一个打到箭簇旁的人。 有人“哎哟”,继而开始颤颤巍巍地晕倒。她听见带头的官差“你你你”个没完,最后也晕了过去,终归还是知道自己上当了。 而王子涛呢?满口灌着预先调好解药的酒,看别人一个一个的倒下,一边骂个不住,一边竟然摇摇晃晃地走了,好像是“骂”倒百万雄兵一样。至于居觐,几个轻捷的跳跃,来到大牢正门口对面的树上,像一只漆黑的隼一样,动也不动,栖身暗中。 大牢里仅剩的守卫,除了在喝酒的一个被卢亟背后一个手刀敲晕了,剩下的都被白藏用石子打晕。为了趁乱逃跑,卢亟手持金锏,见一个锁砸一个锁,白藏就管在后面踹门。直找到最里面的那一间,才算是找到了王子安姐弟二人——果然是这对姐弟,王子安在打坐,王子誉在呼呼大睡。 卢亟看也不看,没有分毫眼神变化就像没认出人来似的——实际上呢?挥手一劈,力气之大,包了铁皮的木头柱子愣是被她打开一个豁口。 “子安!” 她从未见过王子安转头时是如此好看,也许是因为许久不见,也许是因为王子安那一刻的眼睛里是那么亮,哪怕牢房是那么暗。她看她容颜依旧,精神也好,简直有至宝失而复得的庆幸欢愉,哪怕不过短短数日。 她少一根头发丝都是不行,不小心在自己的金锏上碰坏了皮肤也是罪恶,何况坐牢! 王子安在前,她和白藏架着王子誉,就快要走到外面,突然听见那些歪歪倒倒往外逃去的其他囚犯的哀嚎——外面又来了人?接着便听见外面猫头鹰似的声音,是居觐,警告她们不能轻易出来,外面有大批人马。 一共六声鸣叫,可见足百余人。 接着,居觐突然让她们往后去。往后?卢亟和白藏对视一眼,最后决定不加怀疑地相信。转身一路狂奔,恨不得给王子誉装个炮仗做得尾巴逼他快跑。眼前已经是大牢的尽头,一面厚实土墙,不知道是地下的什么地方,如同夯土做的迷雾;正无路可去时,天花板上轰隆一声,众人散开,看见熟悉的魏刀出现了。锋利如斯,竟然划出一个整齐的方形豁口,尘土散去,上面依稀可见地面与街道。 第56章 “来!”便是王子涛的声音,一点醉态也无。 众人骑马逃离的时候,卢亟回头看了一眼大牢方向的人群,感叹时移世易,看上去做得好了,实际上更烂了。 当然她等到看到王子安的脸和对自己笑的眼睛的时候,她不再想这些了,只全力骑马。往日她都是去赎人,从来没劫过大牢,按理她也不应该做,她应该永远用手段和钱财开路,因为她是神鼋岛的人;但是为了王子安,她愿意。 又是一个午夜。 “再不能这样了。”王子安拉着居觐的手,把居觐拉到一边坐下,自己又去接手居觐的活儿,而白藏坐在一旁看着她们。“你现在不能这样。快睡吧。有事我叫你。” 很多年前,她享受王子安的语无伦次,现在,她所享受的则是居觐的脸红局促。不同的是,王子安的语无伦次,只让她感觉到促狭得逞的快乐,而居觐的局促会让她心疼。 但她更心疼居觐的身体。于是,即便居觐已经一再跟她说不用到处跟人说自己受伤的事情,更不需要说得那么事无巨细,她还是要说。她知道宣扬居觐有可能要死不好,但是她必须这样做,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居觐的状态是如此脆弱,谁都不要打居觐的主意,居觐应该被保护。 让大家都来保护,总该可以阻止这孩子一再以身犯险了吧? 那天离开大牢,一行人趁关门前夕,卢亟干脆在前扔银子开路,生生逃出东都,一路躲到王子誉的朋友在东都外的别业里。此地一到冬天就无人居住,只有几个老仆每个月过来打扫收拾,大家一进来立刻就能住。王子誉在马上颠得不行,到了屋里倒头边睡。王子涛却因为饮酒加大闹诱得被岳元彬刺的那一剑旧伤复发,是掉下马来的。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去,白藏给他治疗上药,出来,正好听见卢亟和王子安在分析整件事。 而居觐安安静静地在一边准备做饭,好像入住别院和山洞没有区别。直到被王子安打断。 她简直觉得这画面是美好的。 “如此说来,从白玉床,到无相业书,”王子安当时举着茶杯,“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大阴谋的小部分。白玉床伤害了关家和崆峒派的关系,之后也通过害死你姑姑伤害了吕皓的利益,业书则曲折地伤害了关家的利益;至于天山派与周寿的事,等于借助刘玮的手,打击了于竹河?可吕皓的事情也是刘玮干的啊,他有二心了?” “可能吧。”卢亟望着窗外,似乎救出了王子安使她放松了不少,“以我所知,以往这个刘玮对他的恩师吕皓言听计从,但他也是个难得的清官,和吕皓那样鲸吞似的敛财不一样。他不收钱,只做官。吕皓是又要权,又要钱。” “不管如何,是刘玮的势力打击了吕皓,等于吕皓自己的集团内部就有了问题。但是那么爷爷——” “那,害死你爷爷、你父亲还有你大哥,应该是为了逼迫你们家导向常山王。至少是这样。”卢亟说。 “也许,这只是现在看起来的样子。”王子安摇摇头,“你看,三叔的态度就不明确。他们两个要是一条心,早就不至于在家里讲不一样的话了。要不是他们态度不一样,我也不能拖延那么长时间。他的态度不确定,我和二哥又走了,王家是分裂的,要我说,这样于李忻反而不利。为了拉拢二叔不惜杀人,简直急功近利得发疯。虽然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干这种事的人,但——” “不上算?” 王子安笑了,那种笑容白藏看在眼里,心里感叹,自己竟然从未看过到。 “是,而且很不上算。再说,二哥说是子焉给的他消息,对吧?托袁刚带来。” “你怀疑?” “我——我不知道。也许她与此有关系,也许没有,我不知道。” 这还是她熟悉的王子安。即便理性上可以猜到,感性上也不愿意怀疑。 “还有,当时在金陵,那两个人明明都可以和爷爷一较高下,如果拿螺旋剑的是岳元彬,另一个会是谁?” 不等卢亟说话,白藏道:“可能是董启明。要有那么高的武功,用剑,男子,还能找到上崀山的路,也许就是他。” “那是?” “我的三师叔。很多年没见过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后来她们还问为什么,白藏自己也说不出,只是一种模糊的无法具名的感觉。是因为他有理由杀李毓?还是他有理由杀自己?也许没有。或许是什么别的。她似乎想起与董启明的身世有关的传说,说他本不姓董,出身很好,是沦落江湖的,像骆承瀛——当时骆承瀛来的时候朱威姝这么说来着——但怎么也想不起更多的细节了,当时她对董启明没有好奇,之前也没有,现在才有,似乎晚了点。 三人商量了半天,总结出的线索是:无论是业书还是白玉床,都必须是轻功极高的人偷的,这一点岳元彬就可以做到;而业书保留在金矿的看守者,很有可能是五雷院的某个主要杀手的手上,既有可能是一种保存手段,也可能是一种附加条件——据卢亟讲,光是金子,大概不至于打动两个五雷院的杀手一道出来。那么按这个逻辑来推想,岳元彬是被吸引上船的?是武功,是秘籍,是地位,还是最直观的——金子?那么,谁会想要开采金子?谁会想要引起太子的生母与嫡母的娘家人们斗争不休、同时弱化潜在可能的辅政大臣吕皓?只能是常山王李忻。 既然李忻已经到了东都,下一步就要进长安。进长安的最后一道关卡是最难的——长安守备。 卢亟说,长安守备罗骏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常山王毫无疑问自己大活人可以进去,但是手下军队恐怕不能进城。如果要夺权或者至少准备夺权,必然要过罗骏这一关。如果李忻手里有岳元彬这样的人,则一定用在这样关键的地方。就算找不到岳元彬本人,他也很可能和李忻有关系。她们应该尽快出发前往长安守备大营。 紧接而来的是沉默。王子安在考虑,她在考虑,卢亟在等待,只有居觐拿着人家家里精美的瓷器装着烤鸡端过来,说了一声好。 三人看着她。 居觐说要真是这等谋逆之事,岂能作壁上观?要真是想谋害忠诚耿直的良臣,岂能坐视不理?我们去救他,我们去救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吧。 她的目光如同月光照进三人的眼中。 “真像假话,是吧?”白藏说。 此刻就她们四个,两位兄弟留在那宅院里休养。第二天她们便出发,一路骑马赶到守备大营附近一看,果然见到戒备森严,巡逻的力量明显加强,明显不便直接进去或者接触,便在附近森林中隐蔽挡风的地方扎营,小心监视。这才是第二晚,她和王子安守第一班。 “什么像假话?” “那孩子那天说的话。”她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居觐。 王子安轻笑一声,“亏你说得出。难道你还不知道?这孩子说的话,放旁人嘴里假,她嘴里就真。金子一样真。你不能仗着人家不一定明白,就这样说会让人伤心的话。” 她没说什么,以微笑回应。 王子安瞅她一眼,笑道:“你啊。好好对人家。” “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她的身体吗?放心,我们可是有四人,你也今非昔比了,没理由打不过。” 她点点头,笑一笑,自己也知道笑得勉强。“这么多年了,我……” “咱们都好好的。不是很好?”王子安道,“十几年了,故人依旧,甚至更好了。你以前不是说,山长水阔,总会走到一个地方去。” “是啊,山长水阔,只是我们走到了不同的地方去。” “你不喜欢吗?” 她望着篝火,和火那边的居觐的身影,“喜欢啊。” “喜欢就行啊。” “因为喜欢,所以现在,倍感害怕。我担心,未来甚至会比你我那个时候更严重。没道理,我知道。但是……” “这是你的得失之心,”王子安挪过来离她近了点,“因为你在意,所以你加倍害怕失去。在意,不是很好吗?” “我一路上,从终南山中侥幸得她救我性命,到一路牵连她蒙受不白之冤,甚至为此受此重伤、命在旦夕,我——”她摇摇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表达,找不到一个给自己的恰当的罪名,“我不知道,我很愧疚,好像我做每个决定都是错的,我每一次想保护她,都没有保护到。子安,我遇到她我觉得很幸运很幸福,但是这一路以来发生的这么多事让我觉得我无法长久地拥有她,拥有这些幸福,我害怕我在伤害她。要是真的会那样,我宁愿时光倒流,我永远没有遇到她。我自己不幸福又有什么要紧?我希望她开开心心,长命百岁,自由自在地在终南山里生活,没有人打扰,没有危险,没有——” “白藏。”王子安伸出手抓住她的小臂,“你一向很勇敢,她也很勇敢,而当初,是我不勇敢,你不要做当初的我。因为会失去,我们就不往前走了?我们不可能停在这儿,我们只能往前去,往前必须要勇敢,否则一定会失去。你在意她,就尽全力去保护她,无论得失成败。由人世与岁月带给我们什么东西,去面对就好了,这难道不比日后后悔强?难道——” 第57章 不等王子安说完,突然一声巨响,好好的守备大营燃起大火。 四人拿起兵器,奋不顾身就往火场里闯。正值隆冬夜晚,大营里除了熟睡的官兵,就是堆满的柴火和层层叠叠的毛皮。大火显然是有人放的,不但多点开花,而且火势极大,士兵喊叫,哀嚎,倒塌,踩踏,一片混乱。 显然,大火只是伪装,火的目的是杀人焚尸,以免守备被杀,引起不必要的异动。白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直接抓住一个士兵问,守备大人在哪里? 士兵愣愣地一指,继而挣脱了白藏的手逃命去也。四人立刻赶过去,半路上,居觐突然说听见了打斗声,四人脚下生风,轻功一起,果然老远就看见了熟悉的螺旋剑,两人还戴着面具,另一个人还拿着带刺的拐。 瞧瞧,白藏心里冷笑,咬紧了牙嗖地一声甩出九节鞭。 而岳元彬见了四人,立刻挥手扇起一道火焰,直扑四人而来。三人散开,偏王子安屹立原地,长刀一拔,由左下向右上挥出一刀,大开大合,以刀气将火焰一分为二。 火墙四散无踪,剩下只有王子安冷若冰霜的脸。 “狗贼!纳命来!” 一时间,刀锋与金锏,剑尖与鞭头,打成一片,于火光中飞舞不休。螺旋剑的一出,九节鞭就缠上来,两下一拉,不等岳元彬反应,金锏横扫下盘,长刀劈砍头顶,当真是无处可逃,只好将兵器扔了。那边厢的带刺拐棍刚要碰到环首剑的剑锋,意图以一化三,剑上的招式就变了,雨点似地往拐身上落,带着一层一层的横劲儿,铁拐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再不躲,拐就不能要了。 王子安与卢亟见岳元彬没了兵器,也没有立刻上前,知道他的厉害,便打起配合,你能用掌风煽动烈焰,我就一刀化解,之后再趁你不备化火墙为障眼法,使出杀招。王子安打得兴起,长刀在手,腰肢随之扭动,竟然能把火焰扭成锦缎般柔软,并且滚烫而致命。这烈焰丝绸一飘,岳元彬一躲,将将闪开免于火焚,那头便是金锏带着无数着了火的物什飞来,他用手接,如不用真气则双手烫坏,如用真气则难免损耗,更何况后面还有个白藏——他本欲且打且退,而白藏总是在背后给他使绊子。 居觐越打越快,用的虽然是喜剑,却实实在在有“歆羡难抑、炜烨大观”的羡剑的影子——这也许就是师尊所说的合二为一,融会贯通——越打,对方越是窘迫,她越是往对方的手指关节上打,像艳羡却又不肯明说的小孩的目光,她却用来缴械。 刺啦!对方左手的无名指由于回收不及,竟然被剑锋给削了下来。十指连心,一声惨叫,她正想夺此人性命,为无极弟子报仇,又想到也许该留个活口好审问——正犹豫之间,那边也是一声惨叫,只见竟然被白藏用铁索缠住了脖子的岳元彬想躲开王子安的刀刃,就躲不开卢亟的金锏,登时报废了右腿。 但他始终还是高手,暴喝一声,使尽全力将众人震开之后,用左腿跳着逃跑。 这时居觐才发现眼前的人也开始跑了,立刻追了出去。她相信自己是最快的,吃了灵霄丹之后她的心跳可以比从前快上三成、也不觉得难受,况且还有石子儿,于是便一边收剑、掏石子、拉弓,一边狂奔。岳元彬就是单腿也够快,毕竟他是不惜代价使用真气以逃命,居觐只好拼命提气以求跟上。 她把自己的肺当风箱没错,拉风箱的也是自己,而且像疯了一样拉。不为她自己的解药,至少她的心思还没有冒出这个念头,甚至也来不及想抓住岳元彬就得审问阴谋、动用武力逼迫对方交出解药,就是不能让他跑了。 嗖!每一颗石子儿都灌着相当的内力,她追得恍惚,仿佛想起师尊以前说,不能如此使用石子,害人性命。 可谁让他害我性命! 岳元彬越来越慢,靠近了一处绝壁。身后传来铁索的呼啸,呼啦一声,她能听见一直在自己身后的人被绊倒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罡风,是王子安的刀,将将掠过岳元彬的头顶,在山崖上划下极深的痕迹。然后抵达的是白藏,鞭子里套着的男子被甩在地上。 岳元彬停下来,跛着腿,转过身看着众人,掏出一个黑色的布袋,“白藏!解药在此!你放我——” 话音未落,从众人身后竟然飞来一支飞刀,旋转飞行快到看不清,却正正好将岳元彬拿着布袋的手腕割下。手腕飞入半空之中,力量之大,黑暗中四人谁也看不清。 正回头看是谁,一个黑影跃出,同样的青衣黑面具绣乌鸦,接过回旋的飞刀,一脚踹死了岳元彬,肋骨根根突出打穿背脊;又在岳的尸体上一借力,跃上半空拿走了那双还捏着布袋的手。 躺在一侧的使拐男子此时取下了面具,惊恐地望着白藏喊道:“师姐救我!” 接着扑哧一声,飞刀叫他脑袋搬家。 -------------------- 作者有话要说: {22}即冷兵器时代打仗用的那种弹弓。 第三十五章 那人是邵克轸。她认得。清秀的面容其实一直都没有变过。但是隔得时间太久了,她已经认不出那身形了。即便与之过招数次,也分辨不出那是师弟。 他小时候,她还挺喜欢这个小男孩来着。因为他文静乖巧,因为他即便不被自己的师傅允许和大师姐在一起玩太长的时间,也依然想偷偷地靠近她。 我以前有个姐姐,后来—— 没有说完,就被董启明叫走了。于是她不知道后来之后的故事。现在再也不会知道了。 也怪无极派功夫太多太杂,她从不知道还有拐子这一流。十余年间这对师徒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最后出现在这里?如果说一直以来都是邵克轸,许多事情都能解释得通,从铁牛镇到终南山袭击自己想要自己的命的是他,以及毛元昊;一直在跟踪她们的人也是他,至少他的确能做到;也许抢夺了白玉床的人也是他,也许引诱王建到树林撞见她和居觐的还是他,带人上崀山欺师灭祖屠杀同门的就更是他:但为什么? 那一瞬间,他看见了那是自己师傅的身法,自知难逃一死,于是拿下面具求她救命。可她救不了。太晚了。从很久之前就晚了。 多像当年啊,两人一起玩,他怕被师傅发现,一直呼叫她给自己打掩护。 太晚了,你知道你师傅是那样,但你还是选择了追随。 “肯定是董启明,错不了。”于是她对卢亟和王子安说,“杀王老爷子的也是。肯定是他,只能是他。”卢亟还问会不会另有他人,毕竟虽然绝世高手不做几人想、也不是只有董启明一个。 “不会的。邵克轸这人我知道。虽然很多年没见了,但他追杀我那么多次,最后能以真面目示人求我救命,一定是知道来者会杀他灭口、而他无法反抗。” “可是这样不也一样暴露吗?他杀了邵克轸,就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即便不是完全坐实。那大可以留邵克轸给我们,后面杀,或者留给我们杀,都可以啊。” “是这样,但——我们现在只知道是董启明,找不到他。如果活捉了邵克轸,说不定就能找到了。” 卢亟兀自摇头说着什么“有其师必有其徒”的话,她却望向远方。是什么呢?就像居觐得知实情之后问她的那样,为什么欺师灭祖、上门屠杀自己的同门?她只能说不知道。当然不是争夺掌门的位置,更不是为了复仇——没有仇,而且董启明比李毓还要了解无极玉册上的太一神功,也不需要抢玉册:看上去不冲着任何其他原因,那就是只能是冲着自己的来的。 为什么?好像问完这个问题自己就真的“死不足惜”了。自己死不要紧,但是居觐—— 于是她拉起居觐的手腕,居觐笑着想挣脱:“我没事。” “我看看。”她柔声安抚,伸出左手抓住居觐的小臂以防挣脱。居觐想必自己闻不到自己身上灵霄丹与七叶一枝花的味道,鲍鱼之肆,芝兰之屋;但她能闻见,因为她知道那是什么药,知道一旦居觐过度运气之后那种细微的香气,甘甜,清爽,仿佛神清气爽,实际上—— “你把邵克轸的拐子都打碎了,还说自己没事?”放下手腕,她望着居觐,尽量放软了自己的语气,“无论往后遇到什么,都要冷静,我们四个人,四个人一道,是可以打得过的,你不用逞强。” 风雨飘摇惊涛拍岸的,这样的脉象怎么行? 居觐应好,笑得很甜,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救命药被一个更加神出鬼没的人给夺走了,好像不知道自己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半月。只有她,仿佛站在深渊往下看,只见一片漆黑。 居觐此刻虽然还站在此岸与自己肩并肩,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纵身一跃,就到对岸去了。那时候居觐想必还是笑着,可她再也碰触不到了。 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涌起无限的恐怖,仿佛深渊底的黑暗翻涌上来裹住了她。 第58章 她望了望另外一边的王子安,又看了看卢亟,两人的表情远比自己严肃,尤其是王子安,表情凝固如同天山上的冰川。她于是对居觐说:“一会儿,咱们什么都别管,除非你王姐姐需要我们帮助,否则不要出手,明白吗?” 那天岳元彬和邵克轸死后,她们立刻跑回大营,与守备一道,参与救火。等火势稍微得到控制,刚把守备罗骏拉到一边,这被大火熏黑面容的壮实汉子就要拜谢救命之恩。卢亟立刻把守备扶起,贴着他耳朵说了几句,罗骏脸上的表情登时变了数变,最终点头会意,立刻喊来一位军官,假借去城里找救兵报上级的机会,让自己最信任的心腹把四人送进长安城,“尸体我自会派人去殓葬。义士保重!” 黑暗混乱中四人得军官得护送,顺利混进了长安城,趁天未亮找到长安西北边的一个大院,卢亟上前敲门,守门的一看是她,惺忪睡眼立刻警醒,让进人来。庄园主人被叫醒,起来见到卢亟,还未说话,卢亟便说:“不问,不说,不怕。”主人便再没答话。 早饭时,王子安问可否安全,卢亟说绝对安全,“别说什么董启明,就是天王老子、大罗金仙,也找不到这里来。” 她们本意打听消息,再做打算。谁知当日卢亟和王子安乔装上街时——白藏不宜抛头露面,万一被长安白家铺子里的掌柜伙计或是相熟之人认出来,就不知道哪只耳朵会给听去了惹出祸来——就听见王子焉入城的消息。在长安,她不过是个江湖豪族家的小女儿,武功非当世高手,更不像王子誉算半个世家高门出身,看得起她的人根本不多,何以突然街知巷谈?仔细一听,竟然是以常山王李忻的谋士和代表之一的身份进城来的。长安百姓这一年来感于局势变幻、镇日惶惶,但凡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好奇议论,何况突然冒出来一个有名有姓却从无了解的人呢? “她在这里,”王子安低声说,接着忍不住冷笑一声,“叫我想什么好?” “想也不用想了,”卢亟安慰道,“你也别——” “你能打听到她的手下都有谁吗?最好是先前从王家带出来的人。”王子安问,“既然都来了,那我倒要见一见了。” 卢亟自然说自己能。这一能,现在四人一道蜷缩躲藏在长安某处荒废的寺庙里,静静等待。说来也奇,平日里繁华安宁的都城,也能容下这样的角落。王子安还问她这样做是否稳妥,会不会闹出乱子,反而耽误她们找董启明;她想了想说不会:“事到如今,长安城出什么事都不算事了;再说,我觉得这些事彼此之间都有关系。” 荒寺外面,隐约听见相当整齐的脚步声,人数不少。她看一眼居觐,用手指比划了个走路的意思,居觐点点头,她又举起拳头,居觐还是点头。她于是转过去看王子安,王子安只是冷若冰霜地望着漏过一点点月光的门外。 看我啊,她想,百余人,难道你还要—— 王子安看了她一眼,笑着点了点头。就跟那天晚上趴在王子焉的侍女游玩的酒店房顶上、顶着寒意对暗号时的笑容一样。很疲惫很无奈,但也满足。王子安在承认她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两人很快地打听到和王子焉本人一样招摇的侍女瑶琴在何处快活,快步到了地方,跳上人家酒店的房顶,她用腹语,按照王子安教的,向屋里的瑶琴喊,“内史腾,韩王安{23},阁下可是阳翟韩非?” 以内力发声,瑶琴自然无法当作没听见,未几心惊胆战地走出来,站在小院里回答,“非也,小人乃是申不害。”又问阁下何人,请出来说话。 “白头公何在{24}!” 她都能听见这话一出之后瑶琴愣了愣,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的声音,“大人冤枉,小人不知!” “不安不移与人{25}。请南顿王{26}明日正午,在禹都见吧!” 内史腾,韩王安,问是不是颍川王家,是出门在外第一个要对的王家暗号;阳翟韩非,问是不是王延家的。瑶琴出来说自己不是韩非只是申不害,就是说自己只是侍女,不是姓王的。用说白头翁何在的典,等于质问王子焉人在何处,瑶琴的回答是不在这里,有话请说,她带话就是。说不安不移与人,指有事相求,禹都则说是长安城的西北边。 走了之后她还问王子安,真是一套麻烦死的黑话,别说没文化,就是饱读诗书,不知底细,也听不懂,搞成这样就为了让人听不懂以便保密吗?这倒是可以佐证设计这一套密语的王正有别人想不到的大野心了。“可你光和她约定了西北边,没说是什么地方啊。” “你忘了你昨日与我说的那个地方?我们一定会在那里见,王家人都这样。” 于是她们现在躲在这里了。她不是不相信王子安,现在也没心情去想相信不相信的,她知道王子安一旦坚定了自己的意志就不会轻易改变,所以你现在在想什么?难道你要? 外面脚步声渐渐消失了,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就在此刻,王子安起身走了出去。 “三姐。”王子焉站在数丈外,独自一个,好像刚才的脚步声都是幻觉,“听说你找我,我就立刻赶了过来。唯恐来得晚了,坏了三姐的事。” 王子安站在原地,背上挂着长刀。王子焉打量她,她也打量回去,“听说你来长安了,我就想着找你帮忙。你也知道,我和二哥现在,在东都惹了一身官司。” “哦,那件事我也知道。想必都是误会,不知道二哥怎么样了?” “他,他在里面呢,伤得严重。得请你——” “自然,我安排车马,让二哥和三姐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只要……” 王子焉拍了拍手,一群甲胄武士立刻从四下里冒出来,刀剑出鞘弓箭上弦。见状,她摇了摇头。 太急了。 “三姐,只要你把手里的两把刀都交出来,一切好说。如若不然——” 她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呢?当然,是不太好发现。如此桩桩件件都能解释了,从天都峰上开始,或者更早于那时,一切就改变了,王子焉就想好了,布局了,机关绊线全部准备好了。在金陵的时候她以为这姑娘依然是留在暗中观察的,不疾不徐的,谁知道行动的如此迅速——又或者,是李忻许了她什么高官厚禄,让她如此不耐?还想要刀,这刀到底有什么重要? “我不给,你就要放箭射死我?不必说了,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王子焉笑起来,也许是为了壮胆,或者实在快乐,她不想知道。但突然之间,卢亟和白藏还有居觐从破庙里走了出来,尤其是卢亟,不但来者不善,更大吼一声:“王子焉!别痴心妄想!” 王子焉那双顾盼生姿的眼睛霎时瞪圆了,“三姐,你算计我!” “算计你?”她看着王子焉咬牙切齿的样子,竟然觉得很快乐。王子焉被激怒,在那里骂了起来,威胁四人自己要放箭把她们射成刺猬,而卢亟自然骂了回去。她在一片嘈杂中把手放在长刀上,“卢亟,你别管。这是我和她的事,我家的事。” 她听卢亟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出心上人并不同意,但是被白藏拉住了。 “子焉,你想要,你就来拿吧!” 说着,她将刀鞘向后一扔,双手握着长刀,往前冲去。 王子焉也大喝一声,一群甲士上前,一队人用盾牌将她护住,另一队人则在前方一跪,弓拉满,霎时漫天箭雨。王子安足下生风,踏着从小熟记梦中都在走的步法,身体旋转如舞蹈,手中长刀不似王正与居觐交锋时的不疾不徐,快如闪电一般竟然将所有的箭支全部挡开,砰砰砰砰飞入旁边的树上。见状,训练有素的甲士以六人一组,长短兵器搭配起来,自成阵法,向她围拢过去。 黑暗中被月光照得发亮的盾牌们看上去真像从颍川——哦不,从金陵开始——从王正的丧事至今这段日子里两位叔叔的重重要挟与压迫。她心里倍感愤怒,手上更下功力,向左奋力一挥,六个甲士拦腰受了一刀,铁甲开裂,人也飞了出去。 其余人等见状,更紧密地围上来,上来多少,她就打飞多少。大开大合,刀气所至如秋风扫落叶,无人能挡。众甲士见状惊恐,知道小队难敌,便一拥而上,一时间□□砍刀无不向前,几乎要把她围在中间,寒光凛凛,围堵重重。 所有人都想要从她这里获得什么。他们要夺走自己所爱的人事物,他们并不在乎自己怎么想,自己一再退让一再保守,结果这些人根本不值得,他们甚至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惜撕碎自己。 撕碎?来啊!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直接投身敌军阵中,仿佛听见背后卢亟在呼喊,她却闭着上了眼睛。也许看得见会更安全,但是闭上眼她会更愤怒。只见她在乱军之中如翩然蝴蝶飞过树丛一样穿行,别说片叶,连头发丝也碰不着,但一袭白衣手握长刀又实实在在地是不可阻挡的杀戮之神,从左下往右上撩,又左上往右下劈,横一刀竖一刀,干脆利落的动作里全是阵阵杀意,连身后若有人赶上来就用刀柄直接顶回去的动作也充满了力量,这一捅愣隔着铠甲顶断了人家的骨头。 第59章 如此不过片刻的时间,人群哀嚎渐起,开始有人后退。她微微睁开眼,确定自己的确在走向王子焉的方向。那一瞥,她看见王子焉的表情死一般难看。为什么?她用百分之一的心神在想着,想着那张甜美的脸上以前常见的天真神情和直到现在才见识到的嚣张跋扈和狠毒——爷爷要她守护的家族到底是什么?是出生时无法选择只能与之共处的一群人?还是因为彼此之间有血缘关系就无条件支持自己的人?像白藏,家族是她自由不羁的基础,反正随时有家可回,随时可以飞出巢穴去;可对于自己,或者对于卢亟也是这样,家族更像是束缚的基础,永远对你有所指望,有所要求,哪管你自己想是不想? 家族可以是基础,也可以是支持,家族可以是巢穴,也可以是牢笼,支持你的“家里人”下一次也可能反对你,甚至像现在想要杀了你。背反是如此轻易。 靠近了王子焉面前的甲士,重重盾牌,简直是一面墙。墙啊,一面墙,一面一直伫立的墙。她还以为这面墙可以倚靠,后来发现这是危墙,而她呢不管是不是君子都必须要立其下、甚至要支撑这面墙,现在—— 她双手执刀,将满心的愤怒怨憎全部汇聚一处,奋力横砍一刀,盾牌碎裂,甲士随碎片飞散,呼啦一声,刀柄狠狠敲在王子焉的头顶。 她终究还是没有下狠手。 破晓前,四人安顿的宅院深处的地窖里。居觐靠墙站着,昏暗的地窖里只有一盏油灯,王子焉的脸上有几道血迹。 “说,董启明在哪里?”卢亟自告奋勇,让王子安到一边站着不要插手。金锏放在王子焉腿上,那意思,不说就打断。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都是——” 王子焉发出嘎嘎嘎嘎的狞笑,“你们难道还当真以为,一切都是李忻那个蠢货?李忻连董启明是谁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啪!到底还是王子安走上来,扇了一巴掌,接着对卢亟道,“打断吧,我不介意。就是别从腿开始,直接打脚趾头,一个一个打。说一句打一个。” 卢亟尚未动手,居觐看见她表情似乎有些为难,王子安也没有更多的表情。哪知道王子焉受了威胁,竟然依旧癫狂地笑着:“三姐,我以为你是个什么英雄好汉!刀法那么精,怪不得爷爷要把长刀给你!可你知道了那么多事,还留我一命,心软至此,还想当个屁的族长?哈哈哈哈哈哈哈!” 居觐没咂摸出这话里面的话来,她只是觉得不对,但哪里不对呢?王子安倒是反应过来了,突然夺过卢亟的金锏,顶在王子焉的下颌上吼道:“说!!大哥、爹爹、爷爷的死,是不是都和你有关系!!是不是就是你!!” 卢亟不知道应该拉还是不拉,她看向白藏,白藏摇摇头。再看王子焉,那张脸上的表情似乎短暂地停滞了一下,变成茫然无措,接着变成慌张,再变成惊恐,最后,归于癫狂。 白藏拉着居觐走了出去,“走吧,我们别听也别看了。” 两人走出来,关好地窖门,满天星斗,天要亮了。 居觐望着启明星,问道:“真的有人会为了什么利益害死自己的爷爷?”她不明白,她觉得也许是因为自己从不认识自己的爷爷,所以不明白。 白藏摇了摇头,“董启明会为了什么目的,杀死自己儿子一样的徒弟?你永远不知道,人会为了什么样的利益做出禽兽都做不出来的事情。” -------------------- 作者有话要说: {23}《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十七年,内史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其地,以其地为郡,命曰颍川。” {24}《资治通鉴·卷九十三·晋纪十五·显宗成皇帝上之上》:宗之死也,帝不之知,久之,帝问亮曰:“常日白头公保在?”亮对以谋反伏诛。帝泣曰:“舅言人作贼,便杀之;人言舅作贼,当如何?”亮惧,变色。 {25}《晋书·卷七十三·列传第四十三》:初,亮所乘马有的颅,殷浩以为不利于主,劝亮卖之。亮曰:“曷有己之不安而移之于人!”浩惭而退。 {26}即白头翁司马宗。 第三十六章 长安城里风传,说最近负责皇城守卫的御林军有好几个校尉被抓,各样罪名都有,谁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派去抓这几个校尉的,全是太子东宫的人。东宫没多少人,能出来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暴力抓捕御林军的校尉呢?有人说是有后台。白藏她们当然要知道的清楚点,知道是常山王派人支持,他们这一刻选择倒向关嘉赐,打击于竹河。 她们知道的更详细的则是很多常山王的阵营里的人都不知道的事:董启明的主子不是李忻。也许李忻在他眼里只是个玩物,是只比较容易引导的牙尖嘴利的野狗,可以轻易让他去咬人就咬人。也许不是,不是的话就更糟糕。 王子焉在地窖里被打断了从脚背到膝盖的骨头,脚筋也被暴怒的王子安给挑了,这才彻底破罐破摔地说出,董启明的主子是一直低调了二十年的信都王李悯。两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在一起合作,她王子焉只是后来才上船。 什么时候?王子焉说是就是王正放过了她和居觐的时候。王子安似乎不信这个说法,白藏呢,懒得信或不信。 王子焉说上船之后她才和董启明合作,放他们进来,打死了王正。说她从到天都峰去迎王正的时候就发现,十年了,无论她如何讨好王正永远得不到像王子安那样的眷顾和偏心。她想做得很简单,她就想重铸王家宝刀,成为武林至尊。她觉得自己也是铸造师的传人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王正不觉得。 王正偏爱长房,她嫉妒。 是她去找的董启明?不,是董启明来找的她。也许董启明一直在观察,谁叫他们王家什么事都张扬出去?董启明至少已经知道了王庭在勾搭李忻,这时候对她提出,要不要加入自己这一边?加入自己这一边,和岳元彬一样,到李忻的阵营去,然后从内部击垮他,等于击垮了王庭。在此之前再配合我们把最后的阻拦都打倒,把偏心盲目得不可思议的祖父消灭掉,你就可以获得王家的控制权,因为那时候你就是王家。 想要刀?没问题。你会得到的。 至于后来事,她说王子安都经历了,不用再问。王子安情绪接近失控,一直逼问之前的事是否有关,王子焉抵死不认——白藏觉得也不是,她已经犯傻一次,以为王子安知道了一切结果,结果却是自己不打自招,绝不至于犯傻第二次。要是真的与她有关,何止变成废人这样简单?她说董启明没有告诉她其他的事情,任何事情,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策划了这一切,真的不知道。 等到王子安情绪平复,地窖大门一关,四个人重新坐在一起,商量往下怎么办。王子焉说自己从来不知道董启明的住处,更不知道信都王在哪里,她只见过一次李悯——这个前朝冤死的废太子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孙子,据说当初是在掖庭陪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骑马时救过皇帝的命,才出了罪籍、有个爵位,一直很低调——每一次也都是董启明来找她,跟她说往下如何如何做。 她说自己也好岳元彬也罢,都是打入常山王阵营的棋子而已。 卢亟提议去找御史大夫刘玮。 “我们现在不知道董启明躲在哪里,更不知道信都王在哪里;如果说已经藏得这么深,必然还有更大的阴谋,我们单凭自己的实力,再去找怕已经来不及。不如直接找刘玮,通过御史台的势力,如果可以限制常山王的行动,逼迫他们的计划失败,或者寻找任何可能的弱点,缉拿搜检,怎么都有办法逼迫他们现身。否则,王子焉一被扣一失踪,那边一定发觉不对,万一就此猜出我们在长安,就此躲藏起来怎么办?我们没有逼他们现身的砝码,我们只能靠刘玮。” 白藏不置可否,她心里有成堆的万一,哪一个都不对。谁晓得居觐这时候却突然问,告诉了御史大夫,有没有可能阻止谋逆?她说以她以往所知,谋逆总会死很多人,甚至让全天下都遭殃。卢亟没说话,倒是王子安出来说让她不要管那么多,那不是她们的力量可以决定的。 居觐看着她,她没看回去,她不能看回去。 良久之后她问卢亟:“刘玮可靠吗?” 此刻,一行四人顶风冒雪,在刘玮家宅的后门外面守着,打算等天黑透了再摸进去。如果天黑之前刘玮出来了,那么也可以跟踪。 白藏与卢亟一组,王子安与居觐一组。两人坐在树枝上,都穿得严实,换了行装,都试图避免被自家在长安的熟人认出来——一点儿都不能。 “居觐近来如何?”卢亟问。 “不太好,实话说。”她没看卢亟,却望着居觐的方向,“看上去镇静,实际上心神不宁。” “她害怕了?” 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我的焦虑传染给了她,还是她自己其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危险这回事。只有一个半月了,谁能不着急?可是她——” 第60章 “她好像还是在想些别的,是吗?” “你也看出来了?就好像我们都在为她的性命着急,她却在想别的,她在逃避,她不敢想这些。她……” “她说得那些话啊,”卢亟拍拍她的肩膀,“和子安不是很像吗?她们都会逃避。居觐接受不了,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自己的终点可能是什么,她其实在否认,但意识不到自己在否认,所以还有余裕想别的,所以看上去是逃避。” “无论怎样,只要我们尽快解决问题就行。一想到这个我就着急,我——” “白藏!看!” 刘玮鬼鬼祟祟地一个人出来,穿着破烂的黑色棉袍,一个在街上冒着风雪走。他走,她们跟,走了很久很久,天都要黑了,才来到一条背阴小街尽头的一个只有三间破屋的荒废院子当中。 四人爬上墙头,看见刘玮站在庭院中抖着嗓子喊,“出来!” 破屋中闪出一个人影,枣红长袍,相貌英俊。如剑浓眉,长眼如鹰,鼻直如险峰,山羊胡子一丝不苟,整个人天然一股儒雅潇洒的气质。来人缓缓踱步,在场除了刘玮之外的每个人都听出那步伐中的深沉内力;但唯有白藏认了出来,这是董启明。 “刘大人,我从这里出来,你就不害怕?”董启明笑道,“当年我爹也是这样走出来的啊,甚至连衣服都一样。看见我,有没有叫你想起他?” 一向刚正不阿,连自己的老师都敢不服的刘玮,此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抖若筛糠,“章、章北峰的案子,不是我故意要那样办的!我、我、我不过是一个执行的,不是我的主意!” “哎哟,刘大人,快起来嘛。”嘴上这么说,实际上董启明并没有要上去扶的意思,还是背着双手站在原地,“我从来没有说过怪你,哪怕在我小时候。我只记得你到我家里来,带着所谓的圣旨,把我家抄了,把我爹爹押走,打死在狱中。” “我、我、我——”刘玮左顾右盼,好像在徒劳地确定旁边没有人在,“你只要不说出去,我什么都答应你!” “刘大人,这是说什么话!以后,我主即位,大人与我主,终归是君臣,要一直合作下去的。我们不需要刘大人做什么别的,我们只需要大人您什么都不做就行了。” 董启明上前一步,吓得刘玮几乎倒下去,“可记好了,什么都别做。称病不出,在家过年。” 刘玮走后,四人正犹豫要不要下去,居觐看着白藏,想和白藏交换眼神,白藏却不肯看她,眼神闪烁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一直站在庭院中的董启明说:“听够了就下来吧。” 众人翻身落地,卢亟和王子安都掏出了兵器,唯有白藏不动。居觐无所适从,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时无法看透,只好把手放在剑柄上,却没有握紧。 “董师叔。” “好久不见啊,白藏。当日大师兄那样喜欢你,看来终归没有喜欢错。今日来,可是不虚此行?”说完,他也不等回答,兀自转过脸,望着王子安道:“王三小姐,你妹妹可是在你哪里?” “是。” “哦,那孩子性子太急,急于立功,总是想要你手里那把刀。我是不支持用她的,奈何李悯同意。我也劝过你妹妹,我说武艺不到,就是真能重铸,又能怎么样?她不肯听——” “董启明!大哥,爹爹,是不是——” “杀你大哥的是我,还有轸儿。杀你父亲的是五雷院的铁鼓铁胡和飞琴,如果你愿意,说你身边这两位也有份就对了。至于卢大小姐,你姑姑,是轸儿和岳元彬杀的,你倒是已经报了仇了,现在心中可好受些?” 居觐能听见卢亟攥紧了拳头,“杀了你我会更快活。” 董启明哼哼地笑起来:“说得好!你们杀得了吗?” 那两人几乎就要动手,白藏厉声道:“董师叔!为何要让邵克轸和岳元彬上崀山杀人!” “因为你啊,白藏,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看,我不杀你,你就一定会找到这里来,因为你的性子就是如此,你的能力使得你能做到这一切。你看,你现在果然来了。” 白藏还要问为什么,董启明动也不动,像尊石柱一样站在原地,“从你在终南山碍着轸儿和毛元昊给岳元彬出气、帮我拉拢岳元彬那个小气东西开始,我就觉得你迟早要坏我的事。你聪明非常,还好管闲事,天天打抱不平。武功上乘,又还聪明,你万一发现了我们的事,我们的事就迟早要出问题。对不对?你看,你一路,怎么就那么巧,总是赶上各种各样的事。王子泠就算死了,你不从太原出来,谁敢奈何你?偏你又能赶上白玉床的事情,但我不得不说,白玉床的事,恰好因为有你,给我省了不少事。但你太显眼了,以至于往后,我必须不断利用你的存在——不,还有这位姑娘,这位不知道从哪个山野里蹦出来的居觐,我必须不断利用你们两个的存在,把水越搅越浑。我希望你们两个把王正干掉,或者王正干掉你们两个,没想到都不成。所以我只好亲自动手。” “所以偷上崀山、追入苗疆,都是你的主意?” 董启明歪歪头,“不能说完全是,毕竟我告诉了岳元彬,也告诉轸儿拉着岳元彬一点,不能武力直接干掉的,就智取。毕竟你们从镇上逃走之后,王正一死,我们的目的也就达成了。还是感谢你们啊。” 居觐从此中听出一种侮辱来——即便不能解释清楚,但足以使她愤怒——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剑。 天空中渐渐下起雪来。 “但是从一开始你就想杀我,”白藏咬牙切齿地说,“在终南山。要不是居觐——” “是啊,要不是她,你早就死了。你活着下山来,我们发现你们两个人一道行动的时候,我还挺惊讶的。白藏,从你被师傅领回崀山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只有和我是一边儿的、才能说是安全的,如果不是,我就必须消灭你。但是,你和我从来都不是一边的。你看看这院子,和你出生的地方一样吗?我和你不一样,你们刚才也听见了,我是一个罪臣之后,因为一桩冤案而家破人亡。我想要找回属于我的东西,我的青云之志,我的地位我父亲的名誉,我只能用这样的方法,做这些你们这种出身良好或者无拘无束的人所不屑一顾的事。” “所以你就找信都王?你就下注——” “不不,白藏,你不要误会李悯,我与他相识有二十几年了,从他还不是个王孙公子的时候我们就认识,我们能一道做事,都是因为我们想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这世上——” 董启明迈开步子,他一动,四人也跟着动,“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给了他,他就会听你话的话,比如无相业书之于铁鼓,金子之于铁胡乃至琵琶飞琴,龙门派的掌门之位之于岳元彬,等等。你们呢?” 他那双瞳孔漆黑的眼睛环视四人,最终停留在居觐的身上,冰冷的光照进居觐的眼底,“你们现在,想要什么?” 是王子安率先上前的,“要你的命!!” 白藏、王子安和卢亟准备采用对付岳元彬的老办法,堵截合作,以三打一。没想到董启明还没有武器呢,这计划就完全失败——她们根本堵不住董启明。居觐刚要拔剑时就觉得自己心血上行,五内灼烧,可能是近来心绪不宁所致,只好站在原地,却看见董启明的身法就是一叠影子,无论怎么看都飘忽不清,前面是白藏的鞭子,后面是长刀与金锏,总该有一个能碰到他啊? 但谁也打不着。 董启明还背着手,在破败的院子里飞檐走壁,他走过的地方连脚印也留不下一个,其余三人追赶过来却几乎要把破瓦烂砖全部踩碎,可见已经付出了巨大的力量在追。 谁也追不到。 更可气的是,董启明一直在大笑。哈哈哈哈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好像他使出如此精妙的步法不需要耗费任何精力更无需换气一样。 三人怒极,各自从三个方向三个高度向董启明围攻,董启明几乎是以一个面朝下倒下去、脚上还后退的不合常理的行动姿态与方式摆脱了金锏长刀与九节鞭的天罗地网,站在墙上,对三人笑道:“你们想要我的命?你们根本取不了啊,你们连我的一片指甲也摸不到,是不是啊?就凭你们三个?” 这话刺激了居觐。 只要我可以—— 她猛地向前一跃,自己也没想过可以跳这么快。惊剑开路,喜剑在后,眼花缭乱的剑招就往董启明面前招呼。董启明左右闪躲,每一次都能轻易地闪开。越是被闪开,她越是心急,胸中的潮水越是拍打两岸。 罢了!若不是为了我,若不是因为我身上的病!若不是我早前在终南山里就是练不成这四剑! 手腕一转,妒剑直奔董的脑门而去,简直像当头一棒。 董启明这才伸出手,手指轻轻一夹,剑锋便不能再进一寸。 第61章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那三人还不及追上来,两人已经打到了墙外。二人之间距离很近,董启明轻声道:“居觐姑娘,好剑法,百闻不如一见!可惜,可惜!要知道世上是没有两全的事情的。你若是想救她们,你就到城东河边的‘吴宅’找我。找不到,就闻腊梅香。” 说罢,见三人追出来,董启明立即双指一转,把居觐连人带剑生生弹开,然后跳到高处,对四人道:“我主信都王李悯,乃是当今天下,唯一一个可以匡扶的皇族。你们心中若还有天下大义、万民福祉,就早早退出此事,不要阻碍我主!否则,天下纷乱,苍生涂炭!白藏!居觐所中之毒的解药在我手中,三日之内,你们只要离开长安回到东都,则解药我自行给你们送来,居觐也就有救了。你们若是不走,亦或来找我复仇,则居觐嘛——必死无疑!” 转身,消失在漫天风雪中,卢亟和王子安以平生最快追出一里多地,雪地上也只有她们自己的脚印。 第三十七章 白藏记得,一开始她面前只有王子安和卢亟。居觐回来便说自己有些疲倦,就先回去休息了。自己心里太乱太乱,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居觐,就没有在意。 接着,王子安和卢亟开始在自己面前讨论乃至争执起来。卢亟说,如果现在杀掉了董启明,且不说怎么找到他然后三个人配合杀了他,仇虽然是报了,可是是否能阻止谋逆的事情呢?没有董启明,常山王李忻那个好大喜功的残暴之徒万一真的夺取了权力,天下百姓还能有好日子过?王子安说,不杀董启明,和这一切就有关系吗?这样一个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什么人都可以杀,怎么可能为天下苍生带来幸福?卢亟接着说,那难道我们就能牺牲居觐的性命吗?她是无辜的啊!王子安摇摇头痛苦地说,我不知道,我当然不愿意牺牲她,我也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能—— 她们同时转向埋头闭眼整理不清脑袋里种种线头的自己,问道,白藏,董启明可靠吗? 其实后来回想,那一刻她应该感激这两个人的大义,毕竟她们想到了居觐,把居觐的性命和自己的血海深仇放在同一个天秤上——如果说董启明可靠,她们很可能愿意选择来日方长,至少是考虑。考虑已经非常珍贵了。 然而,当时的她脑子无比混乱,除了王子安和卢亟刚才争论的种种,还有加深了数倍的愧疚悔恨乃至自我怀疑在脑海里盘旋交织,密密匝匝缠出一个网来,挤压心智,束缚呼吸。 她只能说,我不知道。过去的董启明是有信用的,可她不知道现在的董启明到底能不能用往日标准来衡量了。 你们当时真的什么痕迹都没看到吗?她又问,一里多地,踏雪无痕?她想再找上门去,再闯一次。然而王子安和卢亟都摇了摇头,你也看见了,她们说,你赶来的时候,也没有过去多久。 她记得那之后三个人无效的关于到底怎么找董启明的讨论又持续了很久。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她实在太累了,实在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办,决定先去看看居觐。 打开门,空无一人,一切整整齐齐,唯独少个居觐。 诛杀反贼,重不重要?重要。何况当今皇帝并非无道,这些人不过趁着主少国疑,就趁机想攫取更大的利益,这是不忠。 报仇血恨,重不重要?重要。不说王家三代和卢家姑姑,就说无极派的弟子们,善良无辜的人的鲜血殉葬于某些人的野心,这是不仁。 还残杀自己的弟子,陷害他人,引起本来无关的人们互相仇杀,这是不义。 这些话居觐都可以从师尊教她的那些诗书典籍里不费吹灰之力地想出来理出来然后认可,但她也有那么一瞬间会想,从她这一路与王子安卢亟的交流中她能发现,常山王李忻就是个混蛋,虽然是皇帝的亲弟弟,但无恶不作、绝非明君之选。另外什么关嘉赐于竹河吕皓,更没有一个好东西,就连今天见到的这个刘玮,也算不上多好,把自己的名誉官声看得大于一切是非曲直。她虽然不知道信都王李悯会不会更好,但是正像师尊说过的,动摇本身就有危险,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 每每想到这里,她的思路就会自然而然地来到最后这个点:都重要,但一切必须有个解决办法。既然她不想卢亟和王子安为了自己放弃血海深仇,也不想白藏为了自己一再退让隐忍,她不想任何人左右为难,更不想让一个不忠不仁不义之徒登上庙堂、把持天下,她只有一个选择,选自己。 她没把握打过董启明,她知道,全部发挥出来也不一定能,但是自己单独去的结果大不了就是自己死。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不如打。 即便想到“死”这个字时还是打了个寒战。 近来她经常想到自己可能的死亡,不知道是身体状况有所变化的缘故,还是事情的真相逐步揭晓、看上去更加糟糕的现实诱导的结果。她总是无法想象死亡的样子,无法想象死亡和死亡之后的种种,无法想象“自己”、“我”、“居觐”这些概念消失之后的情况。死后她会变成什么?她会变成一个鬼魂在世上游荡?还是立刻到长安的城隍庙那里去挂了号、在脚下这片土地的土地公那里领了回文就找十殿阎罗去了吗?每次想到濒临死亡,都觉得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心跳随即加速,开始天然地想要躲避。 我会死吗?我真的会死吗?万一我死了—— 什么“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27}”,什么理色辞令,剔毛发,婴金铁,毁肌肤,断肢体,我若是死了,死前做了一件义事,哪怕牺牲了我自己,却能利于所有人,那我也没有任何耻辱可言,我将无比光荣,死得其所。 乱糟糟的种种思绪在她心里纠成一个执迷的箭头,像岳元彬的螺旋剑一样,直直地刺向前方。在剑尖上,停留着每个人的左右为难,好像独独没有她自己的。 不能再让她们为难、难过了,必须一次性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再让白藏…… 拿起灵霄丹的手停了一下, 白藏。 白藏会怎么样?她会伤心吗?她会流泪吗?她会在很多年后去苗疆找杨保婷喝酒的时候望着篝火想起我吗?她会—— “你们现在,想要什么?” 我想要解决。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她一个大活人—— 卢亟问,白藏不能回答,王子安努力安抚她的慌乱,说上下找遍了可能是一时冲动出去了,“有没有痕迹?” 白藏胡乱说着什么她轻功如此好深夜穿着一身漆黑跑出去谁能追到的之类的气话,卢亟忽然拿起放在一侧打开的药盒子,“这是什么?” “灵霄丹……糟了!” 居觐沿着河寻找腊梅花的香气,果然没多久就找到了一幢并不显眼的宅邸。她身轻如燕地跳上树枝,望见里面地盘宽阔、有重兵把守,便先到河边捡了不少鹅卵石,又趴在房檐上看了看大概的路线,一个翻身,进去了。 打守卫很容易,她也不图安全,单图快。她知道自己双倍服用灵霄丹又强行运气之后,一个时辰之内效果可能抵达最高,危险的最高,她必须尽快找到董启明。 嗵!又倒一个,正正好掉在树丛里。 独自一个潜入危险的地方还是头一回,没有伙伴在周围,也没有分头行动的互相照顾和配合,只有自己,也许正像被师尊捡到之前的自己那样。想想最开始这么干,还是与白藏在庐州、把那富户老爷的耳朵给割下来那一次。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在那时候和白藏学的。现在回首,恍若隔世。也许是她这段日子来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如师尊所说,生活变得很密实,所以显得漫长。 师尊还说,你可以通过这样的手段把一辈子过得很长。现在我这样的日子,就是过得短的方法。千年如一日。 师尊啊,腊肉吊起来了吗?你会想我吗?万一我死了,你会想我吗?你会怎么想?你会觉得我应该下山来,还是觉得“惋惜”呢?以前你对我解释什么是“惋惜”,举的例子都是花草树木、风月彩霞,我也是值得惋惜的吗? 你说你很少为早逝的人惋惜,你说,有的人活二十年也是值得,有的人活一百年也是浪费。 那次你说生亦何欢,我说死亦何惧,你笑了,说是啊死亦何惧,少年人和老年人讲起来最有力,因为都没有牵挂的东西。 转眼,她停在一扇窗外,里面似乎是个亮着灯的书房。窗子上了插销。她清楚自己绝不可能以暗杀成事,便选择用白藏教的方法,轻慢无声地拔出剑来,用剑锋一挑一顶,打开了窗。 “你还是找来了。”董启明在里面,正端坐着,两眼含笑看着她,“不走正门,和白藏一样。” 说罢无声跃起,凌空便是一掌,居觐随即向后撤去。一边倒着飞,一边心里缓缓念着白藏的名字。 白藏。 我很想你。哪怕才分开这点时间。好像已经习惯要在你身边了。实际上才多长时间呢?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我长大了。 第62章 你现在在干什么? “你等等我们!!” 王子安在后面喊,白藏听见了,但等于充耳不闻,没有要慢下来的意思。她把灵霄丹的盒子拿在手上,在空气中疯狂地寻找似有若无的味道,灵霄丹的也好,七叶一枝花的也罢,甚至居觐身上似有若无的甜香,什么都可以,这是她有的有关居觐下落的唯一线索,她必须抓住,不管多么微弱。 “拿来!”卢亟跑到她身边,一个手刀夺过盒子,“我也灵,你放心。” 居觐在来的路上想过要如何对付董启明,可惜想来想去,没有太好的思路。师尊说过八剑融会贯通,自可天下无敌,其中最难便是爱恨。爱剑,从技术上来说,要使用非常非常多的真气,是最“耗费”的一招,而且必须始终保持那么大的耗损,才能实现后发先至、甚至无所不至。而恨剑,师尊说要牢记的仅仅是“恨是对自己伤害最大的情绪”。 哪怕是我恨的是自己?她好奇的童声在问。 哪怕是你恨的是自己。 那我爱一个人的时候可不可以用? 多童言无忌的问题,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爱恨的区别。 师尊笑了,可以,毕竟爱恨说起来,有的时候相反,有的时候相通,人啊,就是这么可笑。 她与董启明拆招,得益于猛吃下去的灵霄丹,感觉的五识都增强几分,虽然追打董启明仍是不上算的选择,但她不可能让董启明来主动攻击她,那样她更近不了他的身,战胜就无从谈起。 念及如此,她尝试着使用起爱剑来,“附骨随行,世世生生。”这是师尊对没有口诀的爱剑所做的唯一一次文字解读。她一边默念,一边将内力注于剑上。环首剑的剑身几乎嗡嗡翕动起来,她一挥,简直有了残影。 力大而快,杀伤惊人,这使得她在与董启明过招时竟然可以做到刚看见对方的出招再反应、按理已经慢了却还能接下来甚至可以反击的后发先至。甚至稍事一挑,剑尖一弯,董启明还有一点被划伤的危险。那么接下来呢? 董启明是无极派的,白藏是无极派的,共通之处在哪里?她尝试观察,尝试找,两个人在宽阔的池塘花园边打斗,在还有残荷未落的池塘上飞来飞去,简直是两只寒塘仙鹤。她知道董启明有意绕开,因为她的剑已经可以接近他的身体,太危险了,他必须摆脱。但他不能,她的剑锋一直跟着他的背,他要是稍微往后倒一点或者慢一点都会刺中。 他回头轻轻一瞥,她看见他脸上愠怒的神色。 但那双眼睛还是有把握的,他知道,她也知道,她的力量有限,不像他那般充盈,他可以耗死自己。 胸口突然一阵堵塞,差点一口气换不上来。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加倍调动起来。丹田之中好比有狂涛海啸。足下奋力一踏,海啸自双脚倾泻,她竟然跳到了董启明的面前,几乎把董启明吓了一跳——但就在她双足落地之前,董启明已然发觉。两人凌空拆起招来。 她交手过的剑法高手不多,但他们统一的特点是,几乎可以与自己做到同样的快、同样的准。若论最高,终居觐一生,董启明可以排上前三。两人越打越快,但她渐渐乏了力气,速度也慢了,董启明抓住时机,一剑刺来,恰与她的剑尖的针锋相对,片刻之后董启明奋力一顶,极大的力量隔山打牛,居觐被弹了出去。 她一边努力平稳落地,一边看着董启明飞扑过来,攻守对调,他在上,她在下?不,他落地了,他会绕着自己。 “恨是对自己伤害最大的情绪”。可她不恨董启明。 董启明马上就绕道自己的身后了,她没有力气去支撑自己转过去还能后发先至,两倍的速度,她做不到了。 于是她举起剑刺向自己的胸膛。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使出恨剑,用她仅有的了解和仅存的机智。一剑刺中董启明后,她甚至没法拔剑,是董启明右臂骨骼都被刺痛,一掌把她连人带剑拍出去的。等她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沾满自己的血的环首剑,池塘边的空地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一群甲士,弓箭□□的,统统对着自己。 要是这样,她就只能硬打了。硬打那一个董启明,不管小兵是否靠近自己,也不管胸口这汩汩流血的伤口几时才会要命,不管…… 她两眼发黑。 “姑娘,我打过这么多人,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你这剑法,倒让我想起故人,莫非尊师就是——” 董启明话没说完,她听见熟悉的铁索划破空气的声音。 白藏刚翻进大院时就听见居觐惨叫,登时就没了理智,过去一看竟然是这般情况,更是什么都不想,直接开打。什么天下,什么道义,甚至解药都不想,一门心思先弄死董启明。三人落在居觐身边,把居觐围住,她扫开一群人,接着就要给居觐包扎。没想到董启明贼心不死,立刻命令众人上前攻击——这大概就是你的主意吧?老套路,和你告诉岳元彬的一样,引诱我们来,一网打尽。 你想得美!!! 她勉强先用点穴为居觐止血,然后一手搂着居觐的肩,一手挥舞鞭子,长鞭所及,惨叫连连,竟是活物也不留。王子安的刀与卢亟的金锏,没多时候就在人群中撕开口子,奔向董启明,双方霎时开打。而她,正想留在原地先照顾居觐,没想到突然远处传来喊声,“何人在此!!” 众人都转过去,然后主动让开一条道,那人衣袂华丽,长髯飘飘,她便知道这是信都王李悯了。 卢亟和王子安也看见了李悯,又看了一眼她,乱中她使了个眼色,二人立刻用尽全力控制董启明,而她还是扶着居觐、长鞭一甩对柱子一缠,像一束光般瞬间来到李悯身边,再是一甩,荡开一群甲士——“董启明!!你把解药拿出来,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说着罔顾周围重新聚拢的甲兵与枪头,勒紧李悯脖子上的铁索,大有绞断细细的脖颈的架势。 而气息未绝的李悯立刻高声喊起来,喊的是董启明的真名章启明,要他不要听白藏的,又开始对白藏说话,问英雄何人、为何在此,“你那位朋友还在流血,要不要先为她止血——呃啊!!” 白藏拉了一下铁索,有意要挟更甚,毕竟此刻卢王二人渐渐落了下风,她继续喊话威胁,却不受用。就在这时,居觐突然挣脱她的怀抱,奋力向前飞去,越过了众甲士,以极快之速度,向董启明刺去。白藏知道这是浪费无用之举,只好一边松开李悯脖子上的铁索,将人一拉带到自己手中,以手掐住了李悯的喉咙,一边甩出铁索去拉居觐的脚。 侠义是好,但是在她这里,爱更大。于是她狠狠地掐李悯的脖子,李悯叫得就像满喉咙都是血一样。 这一下,董启明的视线因为被居觐阻挡,不得不分神挪出一点去看情况,卢亟趁机出手,一锏彻底打断了他的右肩。董启明吃痛,动作略有停滞,卢亟又打向膝盖,董启明躲无可躲,只能硬扇一掌将卢亟打出丈余远,不防王子安在那一头等着,长刀刀气如山,轰隆一声,把他左臂也卸了下来。董启明怒火中烧,鲜血喷溅之余长腿一扫,王子安用长刀抵挡才将将在被打退数丈之后勉强停住。 白藏此时为了拉回居觐已经跃起数丈,此刻拉住了居觐,将手中的鞭子一扔,脚下一沓、真气轰碎地砖,飞上来以擒拿手徒手一按,用毕生之力,生生把董启明摁在地上跪下,恐怕膝盖也当场震伤——然而董启明困兽之斗,也以毕生之力还击,将白藏震开老远,喉头发甜。最终,是永远一袭白衣不近凡尘、现在却浑身浴血身负血海深仇的王子安,费劲最后的力量冲了上来,哗啦一声,夺取了董启明的项上人头。 居觐躺在地上,伤口还在流血,她觉得很痛。一时很热,一时很冷,杨保婷说过,这是药效退了的表现。她感觉不到丹田的波涛汹涌了,漏了,水都在流走。 也许这就是我的尽头?我做了义事了吗?董启明偿命了?那李悯呢?卢亟王子安她们还好吗? 她看见卢亟正在往一边跑去,接着听见众人的叫喊。但是听不清了,完全听不清。引以为傲的耳力背叛了她。眼睛看也看不清了,视线变得很模糊。 白藏呢? 她再也没有力气了,仿佛是临终,书上说过的那种临终,自己曾经一度接近的那种临终。但是她还想和白藏说话,只是没力气说。 白藏呢?你在哪里? -------------------- 作者有话要说: {27}《报任安书》,后同。 第三十八章 当初下山来,是在牧护关镇遇上王子涛的。那时,病人是白藏自己。现在,病人是居觐。那时候搭车,现在换成白藏驾车。她本来想和居觐一道在后面坐着,就像当初下山来的时候一样,甚至两个人帘子一拉还可以更亲密;但她也不敢,她怕自己坐回去只能以泪洗面,她怕自己笑不出来,她怕自己破坏居觐的心情。于是她选择亲自驾车,坐在前面,甚至不敢往后看。 第63章 那时候是居觐送她下山去想办法寻找治疗,兜兜转转一大圈,现在,她是好了,居觐却不好了。 “到哪里了?”居觐轻声问道。 “到——”她左右看看,“到那颗歪脖树了,你还记得吗?” “啊,记得,当时上面还停过一只猫头鹰来着。” 是啊一只猫头鹰,相貌怪异的猫头鹰。当初自己和她逗笑,问她可知道那是什么鸟,她竟然说了出来。可见那时候自己对她的了解是多么浅薄贫乏。其实很多事情她都记得,记得很清楚,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伴随着她,直到死去,一切化为虚无。 直到她死去,沉重的记忆包裹就会落在自己心头,直到把自己压死。 “你还记得我怎么和你说的吗?” 居觐笑着问。那笑声还是以往的天真无邪。 “记得。”白藏只能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哭,哪怕真的哭了,也必须在声音上不显露,罔顾一路走到这里她总是处于以泪洗面的状态中。 她的眼泪从居觐醒来的时候就没有停止。只不过随着时间流逝,稍稍可以自控罢了。她总是想,也许等到她从终南山上下来,就再也不会哭了。 她应该那样,她得把所有的眼泪都留给居觐。她没有什么可以还给居觐的,只有眼泪。 当时在王府,董启明身首异处,她立刻跑过去给居觐包扎伤口。多亏卢亟和王子安还神智清醒,忍着自己的伤跑过去,把兵器往失魂落魄的李悯脖子上一架,问他解药何在。李悯不知问的是什么,直觉与董启明有关,便说董启明的东西都在哪里,去何处翻找就可以。 接着,他对着董启明的无头尸体所在的方向,跪下去磕了个头,然后趁王子安不备,碰死在长刀的刀刃上。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死,后来她们听说信都王从少年时就好结交江湖人士,也不知道是那时认识了董启明,还是一早就认识了董启明所以好结交。没人知道他抛弃封地王府里的妻儿自杀在此,到底是觉得自己的理想已经绝对不可能实现所以万念俱灰,还是哀恸于挚友的死亡觉得人生已经没有了奔头。一切的怀疑都是后话,随着她们找到装解药的黑色布袋离开之后不知为何燃起的熊熊大火而化为灰烬。 光顾着拿,没顾着看,到了住处打开一看白藏才发现大事不妙。解药本应该是白色的阴干虫尸,现在却是黑色,肯定是被董启明或者岳元彬做了手脚,一早毁了。 换言之,居觐身上的毒蛊再无解药,生生无药可救。 慌乱中,她如同溺水之人,决定照样给居觐服下。万一有救呢?万一有用呢?谁知道杨保婷的新蛊会不会改良了?假如—— 居觐醒来前,她查看了居觐身上的黑点,没有消失。三天了,不用再证明了。 然后居觐就醒了,看见她在哭,泪水如同小河一样流。 “怎么了……?”居觐气若游丝,还想挣扎着坐起来,伸手去摸她的脸。 “居觐,我……我……” 她如同被抓了现行的贼,对于自己羞耻的偷盗理由百口莫辩。居觐问后来怎么样了,她一边说,一边试图找到合适的表达方法,让居觐接受——怎么可能?她怎么对居觐说对不起治不好了?她自己先就不能接受. “我们…我们找到了解药,但是…但是打开,之后——里面的干虫子似乎被、被…被火烧过了。我不知道能不能用就……还是给你用了,但是你身上的黑点,并没有消退……” 她低着头说,说到这个份儿上,才抬起来看着居觐,看见居觐舒展的五官渐渐松弛,表情从虚弱与好奇便成为一片空白,那双大眼睛里的眼神越来越低,她的心也渐渐沉到了水底。 “就是说…没有救了,是吧?” 白藏行医的次数虽然比不上家里其他人,但也很多。跟病人宣布彻底没救了的事,她也不是没干过,她知道人接受自己无药可救、死亡近在眼前的事实总是很难,有的人还会彻底拒绝和否认,所以作为宣布这一事实的大夫,她得先接受,先直面——但现在她做不到。 “不,不是——肯定还有办法的!”她站起来,往窗边走去,自言自语仿佛在用语言和一只看不见的恶兽搏斗,“还有时间,还有的——方法肯定也是还有的!没人试过,我们可以试一试!我们可以再找一下——”还有一个月而已,还能怎样?任何一个选择都是孤注一掷。 她望着窗外,不敢回头。此刻否定和逃避一切的人是她,不是居觐。 一时语塞沉默的瞬间,空寂的房间里,她听见眼泪掉在被面上的声音。猛一转头,果然是居觐在哭。 她这一路都没见过居觐掉眼泪。居觐疼得呲牙咧嘴已是让她心痛,这下那几滴眼泪算是一锤子敲碎了她的心。 她觉得自己的心余生里只能如此了。 居觐醒来,辨认了一下世界,立刻就看见了白藏。在她的认知里,好像认为白藏是永生不死的,所以有白藏的世界,就一定是活人的世界——这才知道自己究竟是没死。 她问白藏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从白藏的神色里看出不对。想想也是有趣,刚下山时,她只知道不对,却无法猜出是哪里不对。现在下山日久,她已经可以猜到了。下山来真是—— 想到这里,胸口不知道从何处冒出一股酸涩冰冷的情绪,堵住喉头:无药可救,我要死了。这种感觉是死亡的一部分吧?她想,它现在就在杀死我。 侥幸地重生之后,终将走向荒凉的死亡。她想起杨保婷对自己说,连着吃两颗是会发挥出最大的力量,但是那之后就会衰败,不但失去本不具有的,甚至会失去原来曾有。她也不是没想过,侥幸存活、治好了蛊毒之后,自己的功力也有可能尽化虚无。那时候觉得从头再来也不可怕,因为知道只要活下去,还有很多可能,但现在…… 没有什么可能了,当时间有限,还有什么好计划的?没有长远,一切变得简单,只需要安排自己还残存的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自己会变成棺材里的□□,变成土堆,变成墓碑,终有一天像师尊说的那样,因为记得自己的人都死了,自己也彻底的消失,雨水与清风让墓碑上的字迹渐渐模糊,棺材里也只剩下一堆白骨,最终一切归于尘土。至于魂魄,也不知早已去历了几世几劫,转世投胎在哪一个陌生的地方,以一个什么身份做着什么事,全然与此生的所有牵挂无关了。 荒凉,冷峻,虚无,残酷。 她知道自己在哭,眼泪一滴一滴很大,掉在缎面被子上非常响。她不怕死,但想到自己要死了,她无法不难过。就像自己曾经收养的小鸟死去的时候,四岁的自己一直在哭,师尊安慰她,说人固有一死,我们都会死。她于是哭得更厉害更大声。 现在她声音不会大了,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突然白藏坐到她面前,捧着她的脸,为她擦眼泪,罔顾自己也在哭着。她看着白藏的样子,憔悴,疲倦,哀伤——忽然有一种更强烈的痛感击中了她的心,比自己要死去的事实更加痛。 我要走了,要留她一个人在世界上。 想到这里时,这份痛觉已经把她的心包裹。她低下头去,两眼流泪,嘴上却在笑着。白藏在说什么语无伦次道歉的话她已经不能听清,她只有余力嘲笑自己,以为自己无牵无挂可以去做伟大的义举?以为自己是一个孑然一身的孤儿死了也没有什么?其实你牵挂不是吗?当你想到你要死了你要告别这个世界,而白藏会留下,一个人留下,你的心就碎了。 “我、我想……”她说,白藏立刻捧着她的手,用双手紧紧握着,“你想什么都可以,居觐,什么都可以,我只求求你,求求你——” 她抬起头来看着白藏,四目相对,都是泪水涟涟,“我求求你再也不要不告而别,不要离我而去,不要……” 她在白藏的眼睛里看见了害怕。 是啊,如果一个月后我再不可以让她快乐,那我至少现在开始,不要再让她难过。 白藏低着头哭泣,她却伸出手捧起那张脸,“你带我回终南山好不好?” 她努力对白藏微笑,“我们回去,一道在山里住一段时间,也许长点儿,也许短点儿。”就看我还能活多久。 “或许还能见到师尊。”我想跟她交待,徒儿下山去了,可惜爱恨也许还是没有学会。 “我想和你安安静静住一阵子,在山里。” “到哪里了?前边是不是该有一个古松了?”居觐问。 听到这问话,白藏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又在不自知地流泪。她本来预计一个月一定可以到终南山,但是现在想想,似乎有来不及的可能。走快了她怕伤着居觐,走慢了似乎又来不及——怎么办?如果到时候真的来不及,自己就背着居觐。运气上山,一路轻功,就是累死,也要让居觐找到她师尊。 “是啊,要到了。” 第64章 “那敢情好。” 居觐突然从车厢里钻出来,她还来不及让居觐注意伤口,居觐就已经坐在了她身边——想想,罢了,都这时候了,难道还不能让她自由自在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当时路过这里时就想给你吹笛子来着,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让我给你吹一首。” 让你完成想为我做些什么的愿望吧。你一切的愿望。 白藏忍住眼泪,哪怕忍眼泪比忍刀伤还要难。 我从未想过这一路会要我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我不想的,如果早知道,也许我就不应该…… 居觐的笛声响起来,要不是顾着居觐的伤,她真想把头放在居觐肩膀上。要真的可以,她多想这样赶着车到天下各个好风光的地方去,当一辈子车夫,让居觐给自己吹一生笛子。 我会永远记得这个下午,这段笛声。 白藏的确永远记得这段笛声。记得非常清晰,十余年后,她还是会怀念那种狂喜。因为吹完之后,不等她说话,树梢上先传来一个慢悠悠的、略显苍老的女性声音:“小姑娘的笛子啊——吹得可真好听!” 她差点为着声音掉下车座来——幸好理智犹在,拉停了马,树上的人也下来了,身上的花衣服简直不像个五十余岁的人,“哎哟?这不是白藏吗?” 踏破铁鞋,朱威姝倒在这个地方给寻见了。 后来,她们立刻拉着朱威姝——照居觐看来,是白藏绑架着朱威姝——往回走,回镇上,让朱威姝给居觐治病。朱威姝饶是奔放,直接让居觐给她看伤口,看了就笑,说杨保婷不如她师傅杨阿桃了,“这都治不好?”说话就让白藏去准备这准备那,“有什么难的?改日我去了,叫她给你们跪下,惹这么多麻烦!” 推宫换气,吃药针灸,朱威姝主治,白藏打下手,居觐吐了许多黑血之后,竟然黑点全消,只剩下躺着休养了。白藏简直像是自己起死回生一样要抱着朱威姝哭,朱威姝倒想起来似地问她们之前准备去哪儿,“一个一个哭得肿眼桃似的!” 居觐虽无力气,但还是老老实实把之前的打算都说完了,仿佛说完了,才能道谢。没想到朱威姝听完立刻问:“什么师尊?你师傅?你师傅能治你?你师傅长什么样?” 说来好笑,这一路快一整年的时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居觐她的师尊长什么样,似乎从来没有人在乎相貌,只在乎名号与尊称。 居觐一一说来,朱威姝越听神色越是奇怪,到后来听到眼角的红痣之后直接笑了起来,用手飞快一指,“在这儿,是不是?鲜红如血。” 居觐说是,“前辈难道认识师尊?” “哎呀,多少年没有她消息了,我竟然不知道,钱白鹤还收了弟子。她这么多年可好?” 居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朱威姝却继续促狭地说:“你以为钱白鹤能治你吗?她?她眼角那粒红痣就是她二十五岁的时候自己点的,点完了去不掉了。哈哈哈哈哈!” 不及她再问,朱威姝忽然换了感怀往昔的神色,缓缓道:“哎呀,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俩在扬州,那时候,还有才十六岁的卢天园,那时候的事,打过的架,喝过的酒,唉,后来就星散四方。也不知道,这些年……” 后来,还是发生了许多事。 如果说按照传统上喜欢说王侯将相的大事、升斗小民的小事都靠边站的方式,那么首先,常山王李忻进了长安之后,人心不足蛇吞象,妄图一次性达成目的,挑起关家和于家两派之间的大冲突,自己坐收渔利。结果两家都不是吃素的,固然双方火拼,却都认为李忻是对手的幕后支持者,便都派了人去给李忻下毒。结果李忻到底是被谁毒死的,谁也不知道了。毕竟在他的阵营里,好的谋士不是被他逼走了,就是死了,他最仰赖的神秘智囊信都王李悯,还在一场神秘的大火中葬身长安南郊的庄园——长安百姓对此议论纷纷,哪有河边的宅子被人烧个精光的? 然而总之,关嘉赐和于竹河斗争两败俱伤,成功把对方拉下马,自己也被下狱流放。皇帝临终,特命刘玮为辅政大臣,辅佐自己八岁的儿子。吕皓名声扫地,此番更觉抑郁,皇帝死后未几也郁郁而终,倒得了一个谥号。对此,长安百姓也有议论的,说到底是皇帝装病、机关算计熬死了众野心家,毕竟他在李忻被毒死、关家和于家在长安的势力都损害殆尽之后,竟然还回光返照似地好了几天,布置了大事,收拾了几家的残党,才重新病笃驾鹤西去的;又或者,是冥冥中本朝命不该绝、自有护佑呢?没人知道。 但说到底,大家也只能议论,没有谁真的在乎——在乎了,也不管饭。还不如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回说小日子。当日大仇得报、哀伤地送别居觐白藏之后,卢亟便陪着王子安取了董启明的人头和佩剑,回到颍川,供在王家祖孙三代的坟前。后来,因为李忻失势,王庭也不能免于被牵连,本想回家,却收到一封血书,是王子焉写的,读完,他更没有脸回去,只能灰溜溜地在东都当起不见人的寓公。那封血书,是王子焉自己要写的,她一直被扣在长安庄园里,最后听说诸事已了,大概万念俱灰,写了血书,上吊自杀。两封血书,一封给王庭,一封给王延。给王庭的有意劝王庭收手抽身,可惜到的太晚。给王延的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王子安到家的时候还不知道如何对王延说,血书就来了。王延起初不信,愣是亲自赶到长安去收了尸,从此也再也没有回过颍川老家。 王子安倒也没有在颍川长留,她自己拿着长刀,和卢亟到了南方去。她说卢亟陪了她这一路,该她陪卢亟了。卢亟给家里复了信,第二年开春就和她一道回了岛上。没想到一到家竟然还收到了居觐和白藏的信,说七月风好的时候乘船到岛上来,送还玉佩。 于是那年七月,卢亟正式成为父亲的左右手。她爹卢天赐自此彻底乐得不用到处跑,让女儿和“女婿”去代她忙活。对此,卢亟时常笑骂,对王子安说,这下可好,明明是我不想当家里的顶梁柱、该你当你家的顶梁柱的,怎么反过来了? 王子安总是回嘴道,怎么,我陪着你,你还不乐意? 哪怕卢亟说乐意,她也要顺手去揪卢亟的那条辫子。 七月时,和白藏居觐一道去神鼋岛的还有朱威姝。朱威姝年过半百,多年自诩不为凡尘动情,见到卢天园的墓,还是悄无声息地哭了一场。卢亟怀疑朱威姝就是卢天园说过的让自己耽误了一辈子的人,但朱威姝坚称不是自己,虽然那个人她认识,但她不说。 白藏和居觐在神鼋岛住了一阵子,盛夏又返回了崀山,看望了李毓。趁着秋天,这才一路北返。白藏说走得快,不如先去终南山看一眼师尊钱白鹤,再翻山回太原。居觐笑她,之前还在师尊那里住了那么久,这就想她了? “反正都走得动,再说,这不是还给师尊带了东西?得送给她啊。” “你对她倒是孝顺!” “啧啧,女婿对丈母娘难道不能孝顺点?” 居觐有意和她争到底谁是谁的女婿、谁又是谁的儿媳妇,奈何再争下去往往走向总是令她害羞的部分,只好作罢。 秋天黄叶满山的时候,她们再次回到山中。往钱白鹤的住处去的路上,两人再次路过初遇的那片桦树林。 “就是这儿啊。”白藏说。 “嗯,一想,好像很久很久了。” “可不是嘛,你都二十了。” 居觐正想反驳那你还三十了呢,但看见白藏的笑容,比当初在此地让她一见难忘的样子更添几分妩媚,刻薄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那时候,我是想跳上那块大石头吹笛子来着。”她牵着白藏的手一指,眼前的青石还是青石。 白藏把石头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光滑平整,也不知道是何处飞来的石头。” “走,我给你吹笛子。”她拉着白藏走上去,白藏边抬腿边笑,“怎么,还是当年的未竟之事了?” “是啊,那时候我心情好,所以想吹笛子。后来遇见了你,就只为你吹笛子了。” 她从怀中掏出笛子。“这也算是——春种秋收吧。” 山野间黄叶红枫,一阵风过,闻阵阵林风松涛。 终 -------------------- 作者有话要说: 跋·春种秋收。 二月动笔写《思凡》,实际上只花了一个月零七天就写完了18万字的一稿。写得很快,不足在哪里自己也知道,于是就花了剩下两个月的时间来补,中间还空了一段日子干别的,来放空大脑。其实要不是突发的别的事,我可能也不会就回来修改三稿,不会在整好三个月的今天(2月21日至5月22日)完成《思凡》,我会再等等。 我想写武侠小说已久,以前写的或好或坏的古风小说里也多少有武侠的影子,但我想赋予武侠的东西在《思凡》里体现得更多。在一开始(20年年底至21年年初)构思《思凡》的时候,想了很多我自己读过的武侠小说——实话讲,我最喜欢的还是《笑傲江湖》。但我不喜欢武侠小说一定是为了神兵,为了秘籍,我觉得那样很落窠臼。于是我选择了意外,选择了大阴谋,这么想想虽然是现实中的确会发生的事,但本质上还是落窠臼。 第65章 落就落吧,后来我这么对自己说,讲好故事。 在修改期间,我有读《初刻拍案惊奇》,里面有一章编排了聂隐娘一般的女子一名,自然也提到了聂隐娘。其实唐传奇的想象力非常丰富,而且故事虽然偶尔没头没尾却始终充满趣味,这是很难得的。我觉得聂隐娘的故事也可以是武侠——不能总说金庸梁羽生是武侠——聂隐娘是武侠应该基于古龙是武侠。古龙的故事是纯粹的武侠,我不是。我倒很希望我是。 话说回来,似乎所有故事里总是存在着正邪对决,我总是在努力把正邪模糊化,因为我认为现实是这样的——似乎在小说的合理性上我总是一个非常现实主义的作者。既然始终存在正邪对决,那,有没有可能写一部邪胜利的故事呢?我一直希望自己写一个反派胜利的故事,也许在下一部小说里,我可以安排一个正邪难辨的角色,具有强大的实力,然后把结尾引向开放式,那样有趣! 这或许也是身为作者会具有的恶趣味。实际上,每次促使我去写一篇小说的总有正经念头与恶趣味。促使本文产生的恶趣味只有一个:行侠仗义的大旗下,吸引人行动的是美丽。目前回头看去,这是从《亚特兰蒂斯》甚至更远的《没有问题》的第一版产生以来的“人只依照自己的欲望行事”这一基本观点的延续,这一观点未来也会延续下去。这似乎是我对人类历史的一种基本观点。 当然,产生《思凡》的正经观点主要还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句话,我不认为“为国为民”只适用于某些人,换言之,世上其他人也并非可以例外的。这应该是属于每个人、适用于每个人的。 另外一个正经观点是对名号和尊称的讽刺。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反对□□。很多人以为□□只存在于政府之内,或者最远不出国有企业的范围。实际上在我们自己的心头都会存在这些玩意。继续用现在的话来说:与一个虚名相比,真本事不香吗?真本事它踏实啊,名号就算是会计准则算商誉,也会有瞬间不值钱的一天。 我喜欢在小说里搞讽刺,这大概是个性所致。我也总是喜欢我的小说里的某一两个桥段。比如在本文中,一开始我不知道居觐的武功应该是什么,对名字的设计成了构思阶段最困难的事。然而突然有一天我就想出了八剑,对这个设计,我很满意。 从人物而言,居觐(名字是很多年之前一个没写完的现代小说的残留)和白藏我固然喜欢,但是本文两对cp都有刻板的嫌疑,还不是我最喜欢的。要论她们身上我喜欢的部分,我最喜欢王子安舞刀的部分。那种状态实际上是自我解放的。 我最喜欢的是《思凡》最后对于死亡的那部分探索。人靠近自己的死亡时想的一切都那么令人着迷。有时候我躺在床上,觉得今天又过去了,好像又是浪费的——哪怕不知道怎么样才是不浪费的,也许是写一天小说?——由此仿佛就能一眼看到自己的死亡一样,害怕一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倏忽一转,死到临头。 但我的确为这个着迷。我已经开始喜欢这些生命本质的问题了。 从写作的技术角度来说,本文的节奏把控尚可,后期也很着急,不过不能说后期加速就是坏的,它是顺着来的;但以后我会想要尝试设计出具有反高潮效果的东西。除此以外,本文抖机灵的程度精进了。譬如说“猪油蒙心不适用是因为对方就是一头猪”和“在乎了,也不管饭”,这种进步可能可以归类为对语言和应用语言的热爱。当然,不适用于现实中对宏观新闻的态度。 有时对文字的喜爱和执迷会变成连阅读时的流畅与气口都要一一在意,哪怕气口对于阅读而言本是不存在的问题。但是精益求精,因为没有参照,也很难寻找到参照,只能督促自己,执迷不悟地追求进步。这样也好。比如反思自己笔下的角色或□□损害而心智健全,或心智损害而□□康健,此中唯一例外恐怕是《没有问题》里的严离蔚。简直是自己的心理痼疾带来的情感固着,活像不这么干就写不下去一样,应当戒了。 我很喜欢《思凡》,第三遍阅读之后我能发现大部分的我一开始以为的问题要么不是问题,要么超出了我现阶段解决问题的能力。但它不是我最喜欢的,不是我最想要的,换言之,我也在我的瓶颈期里,看一切都是一片迷雾。也许我看待它的观点与眼光都不够正确。 不过是时候停下了,是时候回到现代主题了。我过往的累积让我能轻松完成它,我要带着我在这里学会的各方面的技能(包括上班摸鱼每天写个4000多字的技能),播下新的种子,等待它结出新的果实。 至于你要问这个名字哪里来的,嗯,还真就是那出戏,和“下山”有关罢了。但似乎下了一本书的山,到底还是要回到世俗社会的主流之外去,大概这就是我吧。 我们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