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 第1章 [现代情感] 《台风过境》作者:一零九六【完结+番外】 简介: 【八零年代+现实向+乡村爱情+破镜重圆+双向治愈】 【克父克母小混混vs 逆来顺受小哭包】 一个南方乡村爱情故事 雷明出生那年,父亲出了车祸,母亲跟人跑了。 奶奶抚养他到十八岁,打工路上摔了一跤,年底葬在了村子的西北角。 寒风中,雷明裹着奶奶的破棉衣,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转过身,天地寂寥一片。 罗慧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红了眼眶。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救世主但因为有你,我的苦难都将远去。 上卷 光隐 第一章 天亮了。 雷明头疼半夜,此刻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公鸡叫,痛苦地翻了个身。 他先前被水塘边的棒槌声吵醒过一次,下床撒了泡尿继续睡了,这会儿公鸡扯着脖子不依不饶,让人生出宰了它的冲动。 雷明正盘算着怎样把它从矮墙上一脚踹下,怎样用磨得锃亮的菜刀吓破它的鸡胆,咚咚两下敲门声却震碎了他的恶念。 陈秀春站在门边:“你个小王八蛋真是天生的懒骨,再睡头都睡扁了!” 雷明烦躁,陈秀春走过来,用她那刚晾完衣服的湿漉漉的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雷明一个激灵,歪头坐起的同时扯过枕头回击。 陈秀春不防被他砸了满脸,低骂着一手抓住枕头,一手摸他的后背。她摸到他湿淋淋的汗:“你傻啦,热不知道扇风?给你的扇子呢?” 雷明睁开眼,看见奶奶肥胖的红彤彤的脸庞。不等她开口,他的手左抓右摸,然后移到床边,弯腰,把掉下去的稻秆扇捡了起来。 陈秀春伸手抢过,把扇子掉了个个,用扁平的竹片尾巴抽了下他的胳膊:“个小祖宗,赶紧起来喝粥!” 陈秀春每天都会煮粥,但煮粥耗时,还有其他活要干,她就经常往灶膛里塞了足够的大柴再出门。她总是挎个脏衣篮,拎个空桶,像一只矮胖的老母鸡般迈着小步去塘边。 陈家村一共有三口水塘,上风塘用来洗衣服洗菜,下风塘供人刷马桶浇田,还有一口荷塘,离得最远,陈秀春并不常去。 近来天晒得厉害,上风塘的水位一天比一天低,能用的埠头就越来越少。什么东西都是少了就贵,就要抢,于是水塘也成了女人们的战场。陈秀春住得近,按理不怕抢不到,但她喜欢和那些年轻的姑娘媳妇叽叽呱呱,因此每每听见棒槌敲衣服的声响,就急匆匆地赶过去。 今天她去的时候,埠头上已经挺热闹。以往大家都蹲在石板上够着水面洗,如今水浅石板高,她们便挽起裤腿站到塘里洗。陈秀春等了会儿,把脏衣篮放一旁先占个位,再拎着空桶去隔壁的姚村称塑料珠子。 称完珠子回来,天亮得有了热气,埠头旁也换了一批人。 这批洗衣服的媳妇里,数陈顺发的媳妇金珠闲话最多。她一会儿埋怨中风的婆婆前世不修,一会儿嘲笑谁家的女儿说了几次媒还不成功。陈秀春跟她斗嘴斗惯了:“你还有脸笑别人,你不也二十好几才嫁人。” “所以嫁得晚就没好运气啊,投身到陈顺发这样的烂人家。”她阴阳怪气道,“雷明他奶奶,你当新妇年纪也不小吧。” “不小,二十七。”陈秀春并不遗憾,“但我四十九当了婆婆,五十当了奶奶。” 金珠嘲笑道:“你这婆婆就当了一年。” “一年怎么了?” “说明你当得不好呗,难怪媳妇要跑。” “嘿!”陈秀春挥起棒槌,金珠却不怕她,拎起篮子扭着屁股走了。陈秀春忿忿地骂她没大没小,旁边的人都笑着劝她。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张嘴,一开一合跟吐珠子似的,跟她妹妹像是两个妈生的。” 这话倒没错,陈秀春在村里待了几十年,谁家娶的媳妇,啥模样啥脾气她都门清。顺发家这几年日子过得不如意,她不和金珠一般见识,至于金珠的妹妹金凤,嫁给了村里的外姓户罗庆成,自始至终都是个闷葫芦。 陈秀春想起那个病恹恹的苦命人:“那什么,金凤还躺在家呢?” “躺着呢,这么热的天怕是躺出一身的痱子。”有妇人插嘴道。 陈秀春叹了声造孽,再不言语,等其他人叽叽呱呱聊起其他的,她也洗完了衣服回家。 她把装着塑料珠子的桶放到屋檐下,把衣服晾好,进了屋发现雷明还没醒。十四岁的小子,本来就瘦,在陈江华家干了个把月的活,又被晒得乌漆嘛黑,整个人看着跟收割后的芝麻秆似的。 她有些不忍心叫他,但天已经亮透了,不叫会耽误他上人家里出工。 于是她把他闹下床,赶他去灶台边。结果这臭小子走了几步,眼屎还没擦干净呢,就放了个又长又响的屁。 陈秀春怕雷明挨饿,煮粥时习惯性地多放米,粥就特别浓稠。她还喜欢给把最上面一层的粥皮刮给他,说米里的营养全在里面。实际上,雷明讨厌死了粥皮黏糊糊的口感,但不吃要被翻来覆去地念叨,他嫌烦,就每每还是就着咸菜咽下去。 很快,他扒拉完早饭,把筷子一放,拿了草帽出门。 就这么会儿工夫,外面已经被太阳晒得惨白。村里人说今年夏天特别热,怕是不热死人不罢休。于是,不管是去自家田里还是给别人出工,大伙都安排在早晚两头。 第2章 雷明穿着不太合脚的解放鞋,从村子东边走到村子西边,很快看见了陈江华家马上要结顶的新房。 陈江华在陈家村当了多年的村支书,今年买了地基盖新房,在村里是件引人注目的大事。按照惯例,他得请认识的人当帮工。陈秀春早早上门求他给雷明一份活做,陈江华嫌雷明年纪小,没力气,只说不合适,陈秀春又拉着老脸去求他老婆姚芳仙。 当初雷明一落地就没了娘,是姚芳仙心善分了他奶水喝,他现在有胳膊有腿,恩人家办喜事他没道理不帮忙。姚芳仙想起这些年每回见着,这老太婆没有不露笑模样的,逢年过节也总是送些瓜子糕糖,既是讨好,也是感恩。 姚芳仙心一软,就劝老公。陈江华虽然不愿意,到底还是点头让雷明来搬搬砖头拎拎泥桶。 说实在的,他不太喜欢雷明这小子。这人年纪不大,心事却重,成天默不作声,只用一双带刺的眼睛打量人。相比之下,他觉得罗家那小子更有孩子样,看着也顺眼得多。 罗家那小子叫罗阳,小时候也喝过他媳妇的奶水。当然了,罗家的媳妇金凤和雷家媳妇不一样,金凤没跟外地人跑,只是身体底子差,奶水不够。因此,要真仔细算,他媳妇姚芳仙对这两个小子都有哺育之恩。 俗话说好人有好报,今天看来是不错的。罗家那小子性子活泛,却不爱读书,雷家这个跟着奶奶长大,多少有些穷酸气,只有自己儿子陈清峰,人长得俊不说,还知书达理,聪明孝顺,亲戚朋友没有不夸的。这三个同年佬,数自家的最优秀,陈江华想到这里就高兴。一高兴,他对雷明的宽容度就高些。他来到新房的施工地,看到雷明正在整理水泥桶,便像个大气而温厚的长辈冲他打招呼:“来得挺早啊。” 雷明看他一眼。 陈江华问他:“泥水和木匠师傅到了没?” “到了。”雷明低着头,拿过铁锹把散落的石子重新归到大堆里。陈江华进了屋没多久,村里其他几个帮工也来了。他们一手拿着草帽扇风,一手拿着烟,大清早就抽得神清气爽。 陈江华家造的是村里第一幢三层的小楼,和土坯房相比,红砖和水泥造就的砖瓦房更结实。以前谁家动土建屋,只要管饭管烟,村里人都会免费帮忙,这次陈江华开了先例,说工期太长,不能占大家便宜,还要加发工钱。 雷明对工钱没什么兴趣,一来奶奶肯定不好意思收,二来陈江华也的确没给他。只是今天新房结顶,按理是要给点利是意思意思的。雷明刚才看见了那根新梁,圆滚滚的木头,又粗又长,还盖着红绸,说是十点零八分要请师傅架上去。 果然,九点多的时候,陈家的人都来到了工地。陈清峰的三个姐姐穿着短袖短裤走在前面,后头跟着姚芳仙,陈清峰则捧了盆扎着红布的万年青走在最后。 经过雷明身旁,清峰冲他开朗地笑了笑:“今天天热。” 雷明摘下草帽:“嗯。” 他热情邀请:“你也上来看看呗。” 雷明摇头:“不上了。” 陈清峰哦了声:“那好吧,你在这等我,待会儿他们上梁,我来下面点鞭炮。” 雷明这回点点头,看他好心情地进进出出,跑上跑下。到了吉时,大人在房上一声吆喝,陈清峰拿了炷香,点燃了门口铺好的红色长条。 噼里啪啦,白烟冒起,响声震天。 陈清峰的三个姐姐捂着耳朵站在屋角,雷明坐在远处的石子堆旁。 热烫的风裹着鞭炮的硫黄味,雷明抹了把汗,伸脚踢走了不知是谁丢的空烟盒。 一番忙碌过后,姚芳仙带着子女回家准备午饭。上午架梁椽,下午盖瓦片,中间这顿得吃点好的。雷明本来对这顿好的还有期待,但陈江华喜气洋洋地从楼上下来,给了师傅和帮工一人一份利是,唯独没给他,非但如此,陈江华还把他叫到一旁:“你的活干完了,以后就不用来了。” 闻言,雷明抬头看他一眼,陈江华则干笑两声,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雷明看着他的背影,只觉一股无名的火气涌上心头。跑去楼顶,大人们正边忙活边谈天,谁也没注意他。他脸色难看地下楼,出门,头顶的太阳愈发猛烈。 他在心里骂起陈江华,骂完了又骂奶奶,这个老笨蛋,总要报答报答,报答个屁。还有她那个逃跑的媳妇,他那可恨的妈,一想到他这段时间当牛作马用掉的力气几年奶也喝不回来,他的头又开始痛了——比早上起不来床还要痛。 他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走到家附近,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进屋,否则要跟奶奶吵起来,于是转去上风塘边,脱了衣服往里跳。 伏天的水又热又烫,但他像条被放生的鱼,灵活而急切地从这头游到那头。几个来回之后,他憋足了气往下沉,一直沉到沉不下去,再慢悠悠地浮上来。 如此反复,他边游边玩,玩够了再向着岸边靠近。不料一睁眼,只见埠头旁站了个女孩。女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戴着草帽正拿棒槌敲衣服。雷明看着她敲完,拧干衣服,再转身漂洗,她却忽然抬头,直愣愣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雷明皱眉出水,加速游近,刚想说话却听远处传来奶奶的呼叫: “雷明!明明!你个小祖宗逃去了哪?” 雷明忙不迭转向,去旁边那块石板抓了自己的衣裤和鞋子,用手举着带到了女孩这边。 第3章 他匆匆往她面前那堆湿衣服里一塞:“别说我在这!” 话音刚落,他重新潜进水里,很快地,竟连水花也看不见了。 陈秀春迈着小短腿经过池塘边,看清正在洗衣服的小人:“呀,慧囡!怎么这时候才来,太阳晒人喽。” 罗慧手里还攥着刚才拧过的衣服:“……啊。” 陈秀春想问候她妈金凤有没有好点,但见她一脑门的汗,心想金凤怕是虚得厉害,不然不会是她来洗这么一大桶衣服。 她没多说,继续向前,然而走了几步又折返:“你有没有看见雷明?这臭小子,到点了不吃饭,还要人家来叫他。” 罗慧下意识看向池塘水面,然后转过来摇了摇头。 陈秀春于是骂骂咧咧地走了。雷明等了会儿,悄悄浮上来,手臂搭着石板不住喘气。 这次时间太久,差点就憋不住了。 他等了半晌,然后跟青蛙似的跳上了石板。他左右张望,确定奶奶往竹林那边走了,便从衣服堆里挑出他自己的往身上套。 “诶!”罗慧被他的水溅到,后退半步。 雷明弯腰:“你诶什么!” “湿了。” 雷明扯扯衣服,在罗慧面前站直。罗慧看见他黝黑而瘦弱的小腿,下意识地还要往后退,雷明却重新蹲下,从衣服堆里翻出他的鞋子。 他抬眸,看见她额前豆大的汗珠,以及她那双警惕的眼睛,跟在学校里看见他时一模一样。 他轻哼,甩了甩头,细碎的水珠像雨点一样洒到了她的帽檐上:“看我干什么,洗你的衣服。” 说完,他拎着解放鞋迅速跑远。 田埂被太阳晒得烫脚,他回到家,囫囵换下衣服,又拿着洗脸布在太阳下飞快擦头。 他可以跟奶奶解释他没去吃陈江华家的饭,可以让奶奶知道陈江华不要他干了,但他不能让她知道他在池塘里游爽了,否则她一定会气得用干细的竹枝抽他——因为他的爷爷就是在水里淹死的。 第二章 陈秀春转了一大圈回家,雷明已经将全身擦干,还把衣服放井水里漂了挂在竹竿上晒。陈秀春以为他汗出多了,没作他想,一进屋便道:“你到哪里去了,清峰姐姐来叫你了。她家好菜好饭地伺候着,为什么不去吃?” 雷明把陈江华的话重复了一遍:“他不要我干了。” “不要你干还不是因为你干得差,他本来就嫌你力气小,怕你累坏了。” “那你怎么不怕我累坏了?”雷明听了不服气,“他白用了我这么久,不给烟也不给工钱,今天连利是也不给我,怎么,我们的债还没还清吗?” 闻言,陈秀春默了默,像在思考怎么回答,但最后也没思考出个结果:“你一个小孩,这么计较干什么。” “哦,出工的时候我是大人,要钱的时候就成小孩了。” 陈秀春被他一堵,既觉得好笑,又不免心酸。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问他:“饿了没,我去给你煎面饼,再加个鸡蛋?” 雷明说:“我不要。” “那加两个。” “……” 陈秀春知道有戏:“赶紧来给我烧柴火。” 她一上午都在串珠子,本打算把早上的冷粥当中饭,眼下雷明回来,光喝粥肯定是不够的。 好在家里什么都缺,唯独鸡蛋不缺。她在后院里养了几十只鸡,虽然被鸡屎味熏得难受,但鸡屎可以当肥料,从稻草堆里捡起来的鸡蛋可以拿去集市卖钱。 当然,也正是因为能卖钱,鸡蛋再多她也舍不得吃,包括给雷明的,她也都抠着,一是怕他吃腻,二是怕他嘴养刁了就不吃粥饭,因此,鸡蛋偶尔还能当当哄人的法宝。 眼下,她往锅里倒了点菜籽油,等油热了,再把加了鸡蛋和盐粒的面糊沿着锅边,完完整整地倒满一圈。 灶膛里的茅草像加了红色素的阳光一样燃烧着,它把热度传给锅底,锅底再往上传,激发出扑鼻的面香和蛋香。 陈秀春给大饼翻了个面,想了想说:“不要我们干就不干,反正快开学了,你明天陪我去收破烂,拼拼凑凑加上存的钱,应该够你的学费。” 雷明却突然抬头:“算了,我不读了。” “为什么不读?” “不想读。” 陈秀春皱眉:“学堂里有人欺负你?” 雷明放下了火钳。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人不打你,你不打别人,别人要打你,你就把他往死里打,把他打服了,他就不敢欺负你了。” 雷明反问:“那要是我被他打服了呢?” “那你就回来跟我说,我帮你去打。”陈秀春看不上连拳头也不敢动的人,“是他先欺负我们,我们又没错,世上的理还能叫流氓无赖占了去!” 雷明看了眼奶奶,没说话,起身去橱柜里拿了盘子。陈秀春接过,低声问:“学堂里真有人欺负你?哪个村的?” “没有。”雷明改口,朝热腾腾的面饼吹气。 “老实说,你可别瞒我。” “真没有。”雷明捧着盘子,坐到外面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到一半,他想到什么,重新走到正在洗锅的奶奶身边。 “我不饿,我去把衣服收了,再晒就晒焦了。”陈秀春倒完最后一勺洗锅水,摸了摸他的头,“只管吃你的吧。” 罗慧洗完最后一桶衣物回家,饭还没做好,父亲和哥哥就满头大汗地进了家门。 第4章 罗庆成给自己倒了一茶缸的凉水,边喝边问罗慧:“今天怎么这么迟?” 罗慧不敢说自己在他们出门后睡了个回笼觉,也不好意思说今天洗的东西多,除了一家人的衣服还有换下来的蚊帐和床单。她急急忙忙往灶台的汤罐里加水:“菜炒好了,米饭也马上熟了。” 罗庆成看她一眼,坐到灶膛边添柴,儿子罗阳则把新买的两只猪崽赶进了猪圈。按理这不是买猪崽的时候,村里人大多是开春买了,养到过年正好吃肉,但罗庆成去年买的猪崽,养到今年年初卖了,赚的钱都借给了连襟陈顺发家,加上自己老婆金凤也得看病吃药,手头就一直紧张。 前段时间他听老丈人说金家村有头老母猪一胎生了十三只,主人现在吆喝准备卖了,他就赶紧带着罗阳去买了两只。 两只小猪加起来有五六十斤,付账的钱是从陈顺发那里硬要来的。虽说是亲戚,但陈顺发和金凤两口子都爱装糊涂,借了钱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罗庆成坐着缓了缓,然后走到里屋知会金凤:“猪我买好了,药给你配了,你爸还让我带了两把茅花笤帚。” “嗯,两把够扫了,我们也别多要。”金凤的脸庞清瘦而苍白。 罗庆成给她算了笔账:“阳阳的学费够了,慧囡的还差点,真要读的话,估计得跟老师说声迟点交。” “反正每年都迟,老师心里也有数。”金凤想了想,她和慧囡这两个月串了不少珠子,“过两天我叫我姐带她去姚桂娥家结账,也能添凑点。” 姚桂娥是隔壁姚村人,弟弟在岚山县打工。托她弟弟的关系,她今年在村里新开了个代加工点,厂里的塑料珠子运到她家,她就把珠子和针线分给附近几个村里的姑娘媳妇。 姑娘媳妇们按斤称走,按斤送还,重量对了再算钱。简单的珠串便宜,一串二十来颗相对固定,多是老太婆在做,复杂的珠串得把大的小的,不同花色的珠子搭配齐了,这种就得年轻姑娘来干。 中饭做好后,罗慧拿碗装了一人份送进里屋,跟母亲说:“外公给了哥一包棍棍糖。” “那你去问他要点。” “他不给。” 金凤便把儿子叫进来:“妹妹给你洗衣服做饭,你怎么好意思吃独食的。” 罗阳看了眼罗慧,他这个妹妹读书第一名,告状也第一名。他不情愿地从油纸包里拿了根糖给她:“外公说他专门留给我的,你自己不去他那里,还要来抢。” 罗慧闷不作声,罗阳自讨没趣,捏紧纸包走了。 金凤看着罗慧:“怎么不吃?” “你吃。”罗慧把棍棍糖往前递。 金凤心里一暖,笑着摇了摇头。 她看着罗慧,想想自己,又想起自己那早死的妈。 她妈因为只生养了两个女儿,不知讨了婆家多少的嫌。她爸想儿子想了一辈子,如今有了三个外孙,恨不得当宝贝似的供着。如果她妈还在,她想,她一定也会给罗慧一包糖,因为罗慧是她唯一的外孙女,而且比阳阳,比她大姐金珠家的两个儿子都更聪明,更听话。 她摸摸女儿的麻花辫:“吃完糖去吃饭吧。” 罗慧却摇头:“我不吃,我吃这个就够了。” “这个哪够?” “够的。”她冲母亲不好意思地笑,“我把米饭烧煳了。” 父亲刚才大概饿急,添了把多余的柴,她想到去撤出已经来不及:“不过只有丁丁点煳,我给你的是最上面一层。” 金凤看一眼米饭,上面盖着绿油油的番薯叶。她既无奈又窝心,轻叹了句:“你呀。” 我呀。罗慧趁她不注意,掰了半块糖塞进她嘴里。 金凤微怔,眼前的小人却开心地笑了出来。 几天后,金珠带着罗慧去了姚桂娥家,同行的还有陈清峰的三姐陈清娟。陈清娟比罗慧大四岁,小学没读完就在家务了农。按她爸陈江华的安排,大女儿标致就早日嫁人,二女儿精明就出去打工,三女儿虽笨拙,好在结实,在家插秧种田能当半个男人。 因此,陈清娟活干得越多,越像个粗糙的男人婆。村里半大不小的男孩背地里总笑她,女孩却都羡慕她,因为她四肢强壮,浑身是劲,男孩子们再取笑也不敢欺负她。 在这群羡慕她的女孩中,她最愿意亲近的要数罗慧。陈江华和罗庆成交好,也不嫌罗家是外姓户,老早就有结亲的想法。可惜罗阳生得晚,得当她们三姐妹的弟弟,只有陈清峰比罗慧大,陈江华找人一算,这两小孩的生辰八字还真相合,因而结亲的笑话又被提上日程。 金珠作为长辈,知道这段嘴上姻缘的来由,对陈清娟的态度也比旁人和善。她带着这俩姑娘去到姚桂娥家,很有面子地讨到了绿豆汤。 “这可是加了糖的!也就是你,赚我的钱我还得倒贴。”姚桂娥给姑娘们也盛了两碗。 金珠笑道:“你倒贴个屁,我给你新拉了多少人头,你快成老板娘了!” “少来,你给我拉的都是老太婆,有些珠串我还得自己返工。”姚桂娥嘴上不停,手上也利落,加加减减撕下这个月的账,“你对对,错了回头可别找我。” 金珠把纸递给罗慧,罗慧心算了明细和总数,核对了红指印,不出半分钟便说:“其他都对,就是陈秀春少算了半斤的钱。” 姚桂娥一愣:“是吗?” 第5章 她接过,照着罗慧指的地方:“哦,是错了。” 她从兜里掏出一毛钱:“丫头厉害啊。” 金珠嘿嘿笑:“我家出了个女先生。” 回程路上,金珠把纸单和钱分给她和陈清娟:“还是你们去送。” 罗慧接过,不无可惜地说:“大姨,其实你可以从她那里拿一百斤,然后分给村里人串,她们到你这称,到你这结账,还能省点力气。” “那我白给姚桂娥打工啊。” “不会的,她现在便宜的珠子两毛一斤,你拿一百斤,让她给你一毛八,这样就算你不用串,分完就能赚两块钱。” 金珠想了想,随即否定:“姚桂娥可不傻,你看她连半斤都要抠,肯给我赚这个便宜?不过……她拿到的珠子价格肯定比一毛八还低,真她娘的发财了!” 罗慧想,姚桂娥给她们的绿豆汤比上次的甜,肯定是发财了。她数了数手上的八张单子,正和陈清娟商量着拐去小路,便听大姨说:“陈秀春的那一毛钱你自己拿着,人家给她算错账,也让她吃吃哑巴亏。” 罗慧没应,和陈清娟跑向小路。两个人挨家挨户地送完钱,只剩下最后的三块三毛。 陈清娟的家离陈秀春家远,不太愿意绕,就让罗慧自己去。 罗慧犹豫着哦了声。 其实她有点怕陈秀春,同村的老人里数她最奇怪:不种麦不种稻不养猪,一天到晚只知道做生意。她养鸡是做生意,收破烂是做生意,去社戏场里卖油炸馒头油炸粿也是做生意。她是村里最矮最凶嗓门最大的老人,也是最神秘最勤奋做生意最厉害的老人。好在她只对大人凶,不对小人凶,就像每次见了罗慧还总叫她慧囡,所以罗慧就没有很怕她,只是有点怕, 罗慧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了陈秀春家,见大门微掩再转去后院。陈秀春正在收拾她那小山般的破布头,一抬眼:“呀,我们慧囡来了。” 罗慧上前,把纸单和钱递给她,陈秀春让她把东西放进自己衣兜:“我手脏。” “你不对一对吗?” “你没帮我对过?” “对过的。”罗慧帮她放好。 陈秀春问:“你今年还去学堂吗?” “去的。” “记住,去学堂别太文气,当心那些坏小子欺负你。”陈秀春好心交代,“被欺负了跟你爸妈说,别跟我家雷明学,他被人打了也都瞒我。” 罗慧心想,他被人打?他怎么会被人打?他不打人就不错了,还有人敢打他?转念一想,可能是上了中学遇到比他更厉害的人,那也活该,她想,总不能只有他打别人的份。 陈秀春又问:“慧囡,你哥和雷明同级,他知不知道雷明跟谁家的小子结怨了?” “……不知道。”罗慧没听罗阳说起过。 她见陈秀春忙,也不打算再待。而当她转身,却见矮墙上站了只大公鸡。大公鸡气宇轩昂地对着她,鸡冠一抖,鸡爪一抬,正要飞跃而下,旁边却突然冲来一只粪勺,直接将它砸落在地。 她惊呼一声,随即看见光着上身的少年人狂奔而来,提起了公鸡的两只脚。 总算逮到你了。雷明泄愤地似的晃了它两下,把它扔到墙外。院子里的母鸡忙往这边聚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亲爱的公鸡在地上扑腾两下,然后飞快地逃走。 下次再来就真把你宰了。雷明报了仇,捡起粪勺,这才瞧见旁边的罗慧。 罗慧脸色微变,难以置信地想,这人凶狠至此,竟连鸡也不放过。 第三章 人都欺软怕硬,鸡也不过如此。雷明看它张皇失措地消失,也看罗慧神情复杂地离开他家的院子。 他把粪勺往墙上一靠,再折返把刚才放下的空粪桶拎回。得亏已经在池塘洗过,否则他还真不敢出手。 陈秀春见他半身赤裸:“让你穿长袖你不穿,穿件背心也好啊,慧囡在这也不知羞。” 雷明不答,在外面收了一天的破烂,回来还要把鸡粪出清,去地里浇菜,他又累又热,恨不得脱干净了跳进凉水里,哪还管什么羞不羞。 他走进鸡圈里捡鸡蛋,母鸡们亲见他方才的英明神武,只敢在喉咙里叽叽咕咕。他边捡边想,后天就开学了,中学要求住校,他一礼拜才能回来一次。奶奶嘴上不说,他心里门清,他自觉地挑完粪、浇完菜,昨天更是去荷塘摘了熟透的荷叶,去水渠抓了几条活蹦乱跳的鱼。 荷叶是拿来晒的,鱼是放缸里养的,暑假结束了,下半年的活计就开始了。晒干的荷叶浸软了用来蒸米糕,养肥的鱼刮完鳞可以用酱油焖,贫瘠的日子里,让人期待的不过是一点油水,一点红糖,一点等得到的鱼羊鲜。 陈秀春见他刚到家又往外走:“你还要去哪?” “我拿个篮子放鸡蛋。” “哦。”陈秀春想起什么,“刚才清峰来找你了,你要不过去看看。” 雷明脚步一顿,脑袋里闪现一个美妙的猜测。 他哦了声,把鸡蛋放好便匆匆出了门。 陈清峰和雷明同在镇里的初中读书,在已经读完的一年里,他们很少一起去学校,也很少一起回来,但因为同班,他们的感情倒还和小时候一样。 陈清峰不知道他爸理应要给雷明一笔像样的工钱,只知道他爸费了很大的劲才托人要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这意味着他不用再背着行李走几里路去学校,而可以把草席绑在后座,像大人一样把脚踏板踩得自信又飞快。 第6章 雷明听他神采奕奕地介绍着骑车是什么感觉,心想你刚开始学的时候,哐当摔在地上的倒霉样我又不是没看见。而当他察觉陈清峰真是因为要骑车去学校而满是兴奋,他却失落了——原来他不是替他老爸良心发现,不是来给他补工资的。 他坐在树荫里看向陈清峰,逐渐不耐烦起来:“诶,你渴不渴?” “不渴。” “那也歇歇。” 陈清峰过去坐在他旁边:“后天你的草席也放上来,我帮你带去学校。” “不用。” “我跟罗阳都说好了,他的也放上来。” “放不下。” “放得下。”陈清峰好心情地说,“罗阳也学会骑了,学的时候把我的车摔掉了不少漆,还说要赔,我说赔什么,以后让你爸给你买辆新的,借我骑几天不就行了?” 雷明若有若无地嗯了声。 “之前你教我骑,我现在教他骑,其实没想象中的难,对吧。” 雷明没答,只说:“我是你师父,你是他师父,那他就是我徒孙,得叫我爷爷。” “谁得叫你爷爷?”罗阳不知什么时候跳了出来,“鬼知道你一连车把都没摸过的人怎么会骑车,哦,说不定就是跟鬼学的。” 罗阳声音洪亮,身形却瘦,如果说雷明瘦得像根芝麻秆,那罗阳瘦得就像长途跋涉好几年也没找到花果山的猴子。他俩一个宁愿被收割了躺在田里也不想动弹,一个不让他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就难受。 “谁得叫你爷爷?”罗阳又问了一遍,还挑衅似的踢了下雷明的腿。 陈清峰阻止,雷明却眯了眯眼,看向逆光站着的罗阳:“谁叫谁知道。” 陈清峰无奈:“你俩怎么一见面就杠啊。” 罗阳伸手掰了树枝玩:“我俩八字不合呗。” 陈清峰笑:“你俩还有八字?” 罗阳:“怎么,就你有八字?” “他又不稀奇.”雷明语气欠欠的,“你妹不也有吗?” “嘿!”罗阳瞬间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雷明靠向树干,安静等他炸毛。 果然,罗阳拿手指着他:“我警告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他不是那意思,罗阳。” “你还替他说话,”罗阳把炮火转向陈清峰,“他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你不护我妹倒替他劝起我来了。” 陈清峰觉得冤枉:“我能劝得动谁呀。” 大人们开玩笑也好,真有意思也好,结亲这事传了开去就有人嚼小辈的舌根。他想了想说:“雷明,你不要把这事挂在嘴边,我不要紧,罗慧是女孩,年纪又小,叫人听了怪不舒服的。” 罗阳觉得这话说得靠谱,雷明却冲陈清峰笑:“什么叫说你不要紧?不能说她可以随便说你?” “我……”陈清峰语塞。 “你还要不要脸。”罗阳觉得雷明欠揍,“你刚才闹我,现在闹他,你就靠看着别人出洋相过活。” “不是不是,我没出洋相,你也没有。”陈清峰被他俩一搅,差点把正事忘了,“你们别吵了,在这等着,我很快出来。” 雷明看着他进屋,又看着他抱了一堆衣服朝他们走来:“这些是我奶奶给我做的。我们仨个子差不多,都可以穿。在学校里不能老穿背心,长袖长裤你们随便挑,虽然现在热,但天总是说凉就凉了。” “好嘞,你奶奶怎么这么有本事。”罗阳高兴地翻找,挑了两件短袖,一件长袖。 他把树枝夹在胳肢窝,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衣服:“谢了,全新的,我会记着的。” 陈清峰等他高高兴兴地走了,把剩下的递给雷明:“这都是你的了。” 雷明问他:“你家里人知道吗?” “知道。”事实上,陈江华一早就教他对人要大方,朋友人脉都是送礼送出来的,朋友一多,以后的路就好走得多。 陈清峰觉得罗阳和雷明不是送礼送出来的朋友,但给他们送点东西也是应该的:“我姐的衣服稍微改改我就能穿了,何况新的我也不缺,又不是冬天的棉袄,几块薄布料一扯也没多少钱。” 雷明没有接话,默了会儿才说:“我没什么能还你的。” “不用你还。” “那我不要了。” “别。”陈清峰一再坚持,到最后,雷明满脸为难地拿了条裤子。 回家路上,夕阳染红了半边天,蜻蜓低飞,像一团团快速移动的雾。 雷明握着裤子,只觉得它越来越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陈江华欠他的工钱,不给就不给了吧。 夜雨在天幕黑透之后渐渐起来,陈秀春听着势头不对,庆幸前段时间让雷明爬上房顶堵好了漏洞。 这房子是她嫁过来的时候建的,土方土法,经得起风吹日晒,经不住倾盆大雨。她躺在床上,听着屋顶窗外的雨声,很快羡慕起陈江华家,那幢村里独一份的新房,红砖,黑瓦,挖深了地基还往上盖了三层,怕是台风来了也吹不开一个洞。 她想到什么,突然起身,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官皮箱。 这是她的陪嫁,里面的首饰传了好几代,当初为了给儿子娶媳妇,还被她卖了不少。现在,被她卖空的格子又一格格地满起来,里面塞的都是被她卷起来的纸币,有捡破烂赚的,有赶戏场卖馒头赚的,也有卖鸡蛋卖菜,卖手工活赚的。 第7章 等纸币把格子塞满了,她想,塞满了就给雷明造间房,再娶个媳妇,这样她的任务就完成了,不管是跟着雷明享福,还是去下面见雷家人,她都能挺直腰板问心无愧。她慢悠悠地把它们数了一遍,然后数出十二块,加上从底格里拿的几个一分钱,几个两分钱,一起放进了小布包。 她把官皮箱放回原位,忽然听见声音:“你干什么呢?” 她被吓了一跳,站起来直拍胸脯:“讨债鬼,大半夜的还不睡。” 雷明被风雨声吵得睡不着,陈秀春缓缓心神,把手里的小布包给他:“这是你的学费,放好别丢了,明天我再给你收拾衣服。” “我自己会收。” “你收个屁,我来。”陈秀春很快赶他回屋。 第四章 转眼到了开学那天,天刚蒙蒙亮,陈清峰便骑着他那自行车,载着三张草席冲在了前面。他速度快,人又热心,等雷明迟迟赶到学校宿舍,他已经帮忙把席子铺在了床位上。 雷明任由他忙碌,袖手旁观,不一会儿,孙浩和姚建明过来找雷明:“两个月不见,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雷明不耐烦:“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孙浩和姚建明面面相觑。 他们习惯了他的臭脾气,孙浩率先献殷勤:“我带了包子,你吃不吃?捂到下午可要馊了。” 姚建明则开始告状:“你刚才看见那孙子没,前面有人帮他拎包,后面有人给他拎席,旁边还有个给他扇扇子的,真拿自己当土皇帝了。” 他俩说得起劲,雷明却懒得听。等到三人一起出了宿舍,下楼就撞见了那孙子。 孙子确实姓孙,名叫孙旺辉,身体强壮,比雷明要高一个头。他看向雷明的眼神不怀好意,却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不是说家里穷吗?还来读书?” 雷明冷脸。他以为上次那一架打完,孙旺辉不会再找他,看来是他想简单了。 他回头,刚才在他耳边嘚吧嘚的两个人站得离他有几米远。孙旺辉同样瞧见了孙浩和姚建明,没搭理,只把一个纸袋递给雷明:“我哥给我带的好货,桃酥。” 雷明:“算了,不吃。” “不吃是什么意思?” “穷嘴,吃不惯。” 孙旺辉那张不像中学生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少年人的笑意:“上回怎么就吃了,回家闹肚子了?” 雷明没答,孙旺辉这才冲他身后的人示意:“姚建明,你小子见了我也不打招呼。” 姚建明眼神闪躲。 “你们手里拿的什么?”孙旺辉又问。 孙浩说:“包子。” “我正好饿了。”他过去,打开饭盒,拿起包子就往嘴里送。 “你俩是雷明的两只狗吗?”他边吃边骂,“孙浩,你和我同村,反倒和他比我亲?” 两人都不应答,孙旺辉轻蔑地笑了声,把手里的桃酥纸袋塞给姚建明:“雷明要吃你就给他,他不吃就给你姐。还有,下次见我要叫辉哥,知道吗?” 姚建明闷声,接过的同时挨了他一头皮,只好应下:“知道了。” 陈清峰在班里等了半天才等到雷明出现,也看到了跟雷明在后门说话的两个人。 他认识孙浩和姚建明,但不熟,只知他们和罗阳同班,跟罗阳的关系很好。眼下,他不清楚雷明说了些什么,他们的脸色却都变得灰败,然后悻悻走开。 他等雷明回来,不免好奇:“他们找你有事?” 雷明不瞒他:“还是孙旺辉那货,又开始欺负人了。” 这名字晦气得连清峰都要皱眉。清峰虽没和他正面打过交道,但打心眼里反感这种野蛮人。论年纪,孙旺辉比他们大了好几岁,前两年家里开砖窑发了财,才被父母塞进学校读书,但他基础太差,又不肯学,老师凶他几句他还要和老师干架。渐渐地,老师不再管他,他便愈发胡作非为,逃课打人拉帮结派,谁见了都避之不及。 其实孙家还没发财时,孙旺辉就已经有了混混样。他喜欢在镇里和周边几个村里的小路上拦人,凡是看着瘦弱或落单独行的,不管男女,他都要上前刁难。他早上抢饭盒,放学抢零花,闹的次数多了,小混混都跟在他身边叫老大,他的气焰也越来越嚣张。 陈清峰清楚记得,有次罗慧早上去学校迟了,就被孙旺辉的手下抢了饭盒。尽管里面只是红薯,他们也不吃,但他们就是恶劣地把红薯踩了个稀巴烂,害罗慧饿了一天肚子。 当时他们还在读小学,罗慧照例来罗阳班门口等他回家,委屈巴巴地说起早上被抢了。罗阳边骂她中午不知道来找他一块吃,边嚷嚷着去找那人报仇,结果好巧不巧,回家路上碰到了他们的老大孙旺辉。罗阳火气冲脑,上去要理论却被打了个鼻青脸肿,最后是罗慧边哭边扶着他慢吞吞地回了家。 陈清峰一想到罗慧哭的样子就心疼,但心疼的同时,他也痛恨自己的懦弱。其实那天他们仨是一起的,但他被对方的一句“你上来就是找打”给吓退了。为此,罗阳骂他不讲义气,好几天没理他,罗慧却反过头来安慰他,说他要是被打就更便宜那帮坏人了。 罗慧的话把他羞得无地自容,可是比起羞愧,要他不管不顾地跟人打架,似乎更有悖于父母的教诲。为此他十分难受,忍不住和雷明说起,雷明听完沉默好久才出声:“你没惹孙旺辉是对的。” 第8章 他当时以为雷明也在宽解他,后来才知雷明早就和孙旺辉结下了梁子——孙旺辉在不同的路上抢了几次雷明的饭盒,后来变本加厉,直接翻兜拿钱。 终于,雷明忍无可忍,在他最后一次掏他兜时,抄起路边的石块砸向了孙旺辉的头。 陈清峰几乎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你不怕把他砸死啊。” “我只恨没把他砸死。”雷明的眼里闪过一道寒光,这寒光让陈清峰噤声,也让他记忆犹新。 如果说他是陈家村最走运最文气最被人捧着的男孩,那雷明就是村里最倒霉最小气最被人瞧不起的男孩。 雷明的父亲是个瘸子,母亲是个傻子。在他出生的那年,母亲跟人跑了,父亲也出意外死了。他一落地就带了克父克母的衰运,加上家里穷,奶奶又横,别说帮衬,多的是明里暗里欺压他的人。 罗阳以前也是欺压者之一,爱爬到雷明头上耍威风,但雷明从不还手,直到大家一块去别的村子上小学,自己村的要跟自己村的混,罗阳才偃旗息鼓把雷明划入同阵营。清峰一直以为雷明惯来懦弱,总是忍气吞声,所以才敢把自己不讲义气的事情告诉他,可是雷明的胆子原来比他大多了,敢和混混头作对,还敢还手,这让他难堪的同时,对雷明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和信任。 当然了,清峰作为旁观者,只庆幸自己并未惹祸上身,却不知雷明在用石头砸人后遭受了疯狂的报复,以后也会经历更多的暴力和难关。 孙旺辉的桃酥最后进了姚建明和孙浩的肚子。他们既不敢扔了,也不敢勉强雷明收下,更不敢把它拿给姚建明的姐姐姚建兰。 姚建兰长着一张找遍全镇也找不出第二张的极其标致的脸,但这张脸给她招来的却是大大小小断断续续的麻烦。她讨厌那些偷摸打量她和议论她的人,更讨厌那些狗仗人势占她便宜的人。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吃,她宁愿不上这个鬼初中,那样她就不会碰到孙旺辉。 一想到他那健硕的身躯,猥琐的眼神,下流的话语,一想到上学期期末,他把她拖到学校后门的小路上抱她,她就恶心地想吐。为此,她整个暑假都待在家里没出门,甚至连书也不想读了,要不是老师亲自上家里劝父母继续供她,说她的成绩能上中专,她肯定不会再踏进学校的大门。 然而越怕什么越应验什么,今天开学第一天,她就见到了孙旺辉。 “你知道我吃软不吃硬,所以你对我态度好点,我肯定不气你。”孙旺辉带着不知从谁那里抢来的值班袖套,在她耳边轻声。 姚建兰忍不住攥紧拳头。是男人都这么恶心,还是只有孙旺辉恶心?为什么她的父亲,她的弟弟,她的同学老师对她都很好,偏生孙旺辉这么可恶? 她几乎是煎熬地过了一整天,而当傍晚来临,她收拾完书包,孙旺辉已然在班门口等她。 “我送你回家。”他高兴地笑着。 班里有不少同学往这边瞧,姚建兰心里恨得牙痒痒。 孙旺辉见她不动,笑意渐渐敛了:“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今天正好有空,没空才懒得理你。” 他往她这边走了两步,正要伸手,却听旁边的人叫他:“辉哥,你看那小子。” 孙旺辉转头,立马吆喝:“雷明!” 雷明骑着清峰的自行车,用脚刹了刹。孙旺辉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跳上了他的后座。 雷明厌烦:“我骑不动。” 孙旺辉啧了声,示意跟班把他的车推来,手却死死扣住他的肩膀:“上哪去?” “出去转转。” “哪来的钱买这个。”他起身,踢了脚车胎,“二手的,没我那辆好。” 姚建兰趁他俩说话的工夫,飞快地往校门口走,孙旺辉看着她的背影笑:“小丫头越长越好看。” 雷明认识姚建兰。哪怕孙旺辉这么肆无忌惮地骚扰她,她还要每天走读。可能是觉得孙旺辉住校,她回家更安全,也有可能是家里事情多,她没法安心读书。按理说好看的人命都不错,但人太好看,不错的命就又变成了错。 “走吧,一起出去转转。”孙旺辉接过自己的自行车,跟着雷明出了学校。 经过姚建兰身边时,他得意地吹起口哨:“兰兰,明天再坐我的车!” “去死吧你。”姚建兰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第五章 放学了,罗慧和同路的女孩走在回家路上,边走边商量着除了串珠子还能不能找些其他的活做。虽然串珠子简单,但姚桂娥给的价格太低:砖窑里新出的红砖一毛半一块,她串三天赚五毛钱才抵三块砖。 罗慧心想大姨说得对,姚桂娥岂止是不傻,她精明得很,知道村里的老人小孩没活计,好糊弄,就用最低的成本赚最大的差价。 她不羡慕姚桂娥的精明,只羡慕姚桂娥的门路。做生意无非就是低进高出,但货从哪里进,卖到哪里去,各人有各人的法门。姚桂娥有门路是她的本事,罗慧心知比不了,但她明年要上初中,母亲还要继续看病吃药,一家四口的生活费光靠省是省不出来的,她得找生钱的办法。 同行的女孩们有说继续串珠子,有说不读书去外面打工,也有说家里有爸妈兄弟,钱轮不到她们赚。大家最后也没讨论出个像样的结果,等到了岔路口,就都朝着自家的方向分散而去。 第9章 罗慧落在末尾,还没拐到往陈家村的小路上,身后传来了自行车的铃声。 她转身,瞧见一个大个单手插兜快速骑行。她认出了他是打过她哥的孙旺辉,也认出了跟在他后面的雷明。 雷明经过时随意地瞥了她一眼,罗慧脸上的表情畏惧而疏离。 她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攥紧了背包带:他们现在是一伙的。 雷明并不担心别人把他和孙旺辉划在一起,因为这可以替他省去很多麻烦,但他担心村里人知道他和孙旺辉沾了关系,因为他们知道意味着奶奶也会知道。 这个要强而固执的老太婆不怕穷不怕苦,最怕他走弯路,吃牢饭,不能给她送终。雷明觉得奶奶很可怜,她教给他的东西都是错的,什么别人不打你你就别打他,世上明明多的是猖狂无礼而占尽便宜的人,还有什么人要打你你就往死里打,笑话,怎么可能打得过,有些人甚至不用自己动手,就能把他欺负得爬不起来。 雷明当时真想一石头打死孙旺辉了事,后来交集多了,变成了嫉妒和恨,还带点讥嘲。孙旺辉有钱有势有爸妈,还有个二话不说罩着他的哥,按理说怎么也比一般人逍遥自在,可他也得上学,也得待在笼子里,这又让雷明觉得他实际上懦弱无用,在真正的大人跟前也是小孩一个。 孙旺辉再骑了一里路,发现不对劲,停下来问雷明:“你他妈到底要去哪儿啊。” 雷明没有减速,反而超过了他:“收破布头。” 孙旺辉低咒一声:“这么肮脏的行当也做,你真是想钱想疯了。” 他跟上去:“过两天跟我去集市,我给你一块钱。” “不去。” “两块。” “算了。” “你他妈又欠揍是不是?” “现在没人,你不一定打得过我。”雷明语气冷硬。 孙旺辉心头火起,逼停他就要给他头皮:“我真给你脸了是不是?” 雷明下车,踹向他的自行车,又在他来踹他之前,死死抓住他的腿,往右边一拧直接把他摔到了地上。孙旺辉哪忍得了这口气,起身挥拳,于是两个人迅速扭打到一起。雷明背上吃疼,趁他不注意咬住了他的耳朵。孙旺辉诶呦一声,手上松了劲,雷明却不松口,直到他声音变急,才快速地从他身上蹦开。 “你是娘们还是属狗的?都是下三滥的招。”孙旺辉气急败坏,摸摸耳朵倒没出血,“你真想我找人把你打死是不是?” “你试试。”雷明重新跨上自行车。 孙旺辉知道他又犯倔了,妈的,自己花在他身上的功夫比花在姚建兰身上的还要多:“一口价,打赢三块,打输一块,这次之后我再不找你。” 雷明握着车龙头的手顿了顿。 孙旺辉看着他:“怂了?” 雷明却问:“打谁?” “一开砖窑的,跟我家抢生意,”孙旺辉捂着耳朵走近,“前几天我哥去送砖,跟他在路上撞了,两个人动了手,我哥吃亏了。” “那你叫人把他打死得了。” “打死人不得坐牢啊。”孙旺辉这会儿倒换了面孔,“人家里四个兄弟,都二十来岁,干体力活出身。” 他看着雷明:“给句准话,敢不敢上?” “打赢五块,打输三块。” “靠,抢钱啊。” “我他妈拿命陪你玩。”雷明眼底窜起微弱的火焰。 孙旺辉似乎认真地想了想。他别开头,摸了下裤兜,里面的烟已经被他抽完了。 他手下的兄弟不少,但多是跟着他混吃混喝撑场面的,这次要和别人动真格,一个个怕是拳头都捏不紧。反观雷明,他那一石头打得他脑袋开瓢,竟让他落了点名声,平日里怕他孙旺辉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往他身边靠。如果这次用钱能让这小子站在自己这边,那也算是“和平演变”,何况雷明出手又狠又准,如果能把他哥的对手打赢了,就替他出了恶气,如果输了,他也把自己撇出去,横竖都不吃亏。 他越想越觉得花钱雇人打架比自己去打更划算:“到时候叫你。” 雷明从鼻子里哼了声,骑上车走了。 雷明沿着奶奶带他走过的路,用了比平时快一倍的速度转完了几姓人家。近的人见了他说你奶奶今天来过了,远的人见了他说已经卖给别人了。再小的生意也有竞争,哪怕是破烂,也没有规定必须要留给谁。雷明转了一大圈收获寥寥,骑车往家赶。 天黑了,陈秀春从后院的小凳子上起身,看见雷明正拖着半麻袋东西往这边来。 “你个讨债鬼,我要你上学读书,没要你收破烂。” 雷明把东西往里一扔:“有车省力多了。” “又不是你的车。”陈秀春压低音量,“没叫你江华叔看见吧,不然他肚皮里要不舒服。” 雷明心想我管他舒不舒服,我又不是白借他的车。陈秀春听见他肚子咕咕叫,从里屋拿了两个面饼塞给他:“你别操心这些,收破烂丢人,读书才长门风。我们家就你爷爷识字,到死都叫人看得起。” “他被看得起是因为他救了人。” “是,他救人也是心善。你爸就是靠着你爷爷的好名声才能娶到你妈,你妈虽然脑子傻,但长得那个漂亮哟……” “别跟我提她。”雷明恼火地打断。 “我不提她也是你妈,没有她就没有你。她是对不起你,但没有对不起我,她给你爸留下一个种,我还得谢谢她。”陈秀春拍拍他的肩,这年纪正是长个的时候,雷家的种按道理只会高不会矮,“种善因得善果,你爷爷当了一辈子好人,会和你爸在天上保佑我们。我吃了一辈子的苦,为的就是你平安聪明有出息,你不要分不清轻重。” 第10章 雷明受不了奶奶的啰唆,转身折返:“我回学校了。” “慢点骑。”陈秀春看他干瘦的背影,既欣慰又心酸,而当她准备回屋吃点东西,就看见院门外站了个人。 “呀!慧囡!” “雷明奶奶。”罗慧拿着个小纸包,直愣愣地站着。 “什么时候来的?” 其实她从雷明回来时就站这儿了。她原本想把今天在路上看到的事情告诉她,但没想到雷明是去收破烂的,难不成他只是和孙旺辉碰巧同路?还没确定猜测,她又听见了雷奶奶敦促他读书的话,心想老人家不愧是老人家,经历多了见识也多,比她那个心甘情愿供罗阳读书,却心疼给她交学费的父亲还要通情达理。 陈秀春问她:“你找我有事?” “……有。”她还有一件比告状更重要的事,“雷明奶奶,你还继续串珠子吗?” “串,但不指望这个当家用。”下半年天气凉了,各个村庄开始请戏班子唱戏,她要全心全意去赶戏场。 她看着这个比她矮半头的丫头:“你比我能干,串珠子串得比我好。” “可我也不想串了。”罗慧指了指旁边跟小山似的破烂堆,“我想跟你学这个。” 陈秀春一愣:“你娘叫你来的?” “不是,”罗慧摇头,把纸包递给她,“这个给你。” 这是罗阳从外公那里拿来的棍棍糖,他没舍得吃完,剩下的藏在米缸里,全被她找到了。 “我说你怎么突然叫我雷明奶奶了呢,这会儿不怕我了?” “……” “小孩子哪来的心思做生意,考不上学可没后悔药吃!”陈秀春突然加重语气,“你要和你清峰哥学,别跟雷明学。说句难听的,雷明一个男孩,不读书也能种田养活自己,你一个女孩,不读书就会被你爹你娘随便找个婆家嫁了,一辈子都得依靠别人。” “我才不依靠别人,我也能种田。” “那是种田辛苦还是读书辛苦?” “……” “傻丫头,奶奶我以前没书读,一辈子困在村里,你呢,你大姨金珠说你是得了好几年奖状的人,以后说不定就是我们村的女状元。我现在不要你的糖,等你当上状元了再给,到时我都收着。” 罗慧的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感动,陈秀春却看着她的小脸笑:“干嘛,扁着嘴要哭不哭的” “我想我奶奶了。” 陈秀春想起那个跟她同年生,却比她早死十几年的苦命人:“你都没见过她,想她干什么。” “就是没见过才要想,奶奶就跟妈妈一样。” “那可说不定,她到时只跟你哥好,不跟你好,变着法地欺负你。”陈秀春故意说。 “那就让她欺负好了,再欺负我她也是我奶奶。” “傻样。”陈秀春才不信她不在意,可是照她家的境况,多个老人帮忙照应,的确比让她一个小孩照应全家要好。 “慧囡。” “雷明奶奶,你就拿着吧。”她把糖塞进她怀中,“你说的话我记住了,我交了学费肯定不会不读,但如果这学期学的东西简单,我家里又需要钱,我还得来求你带带我。” 她露出天真而美好的笑容,陈秀春心里一软,忙诶了声,再刮刮她的鼻子:“又哭又笑,小猫上吊。” “我才没哭。” “我这手可刚摸过破烂,你不嫌脏?” “你刚还用手拿饼给雷明呢。” “嘿!你早来了!还学会听墙角了!” 罗慧开心地笑出声,在陈秀春把糖还给她之前,离开了破旧的后院。 第六章 一连几天,雷明都踩着陈清峰的二手自行车在学校周边逛。罗阳知道了心理不平衡:“车倒成他的了。” 陈清峰以为他也要用,罗阳却只是觉得雷明得了大便宜:“我有什么用,他那么爱往外跑,干脆别住校了。” 其实雷明压根不想住校,无奈奶奶抱着在学校时间越多,书就能读得越多的观念逼着他住。好在他耳聋心硬脸皮厚,很多话听了就跟没听一样。这几天他要是收到些东西就往后院一扔,横竖奶奶舍不得不要,要是没收到,他也顽劣心性作怪,非要带着空麻袋去家里晃一晃。 转眼一周过去,罗慧从小学走到初中门口,在树下等罗阳一起回家。十分钟后,罗阳和姚建明他们勾肩搭背地出来,扶着自行车的陈清峰也加快了脚步。 自行车在陈家村是稀罕物,在镇里算不上什么宝贝。村里人的亲戚在镇里,镇里人的亲戚在城里,对他们来说,倒腾几张自行车票是好话加好脸就能解决的事。 罗阳见罗慧站在树荫下,想起什么,问姚建明:“你姐呢?” “她不愿意跟我一块走。”姚建明挠挠头,却听见几声欢快而集中的口哨声。转眼望去,几个混混样的男生正靠在路边的树上,轻佻地挑逗他那不愿意跟他走的漂亮姐姐。 “姐!”他忍不住叫她。 姚建兰横了他一眼,建明则忙不迭跑过去。罗阳也把背包交给罗慧:“别做我的饭,我去哥的铺子里一趟。” “喂!” 罗阳没理她,和孙浩,还有班里的两个男孩都帮忙围到姚建兰身边。那几个混混老早知道孙旺辉对姚建兰有心思,顶多就是饱饱眼福。这会儿人多,等下还有正事,他们懒得和这几个小子计较,由着他们充当护花小队。 第11章 罗慧气呼呼地把罗阳的背包甩到地上,又捡起来甩了一次。什么人啊,包里全是脏衣服,都得她来洗。陈清峰见状,把罗阳的包和她的包都接过来:“上车吧,我带你回家。” 罗慧跳上后座,又跳下来:“不行,都给你太重了,还是我来背。” 她要回了一大一小一深一浅两个包,斜挎在身上。坐上车后,她伸手掂了掂陈清峰的,那里面有棱有角,装满了书。 “清峰哥。” “诶。” “你有空教我骑车吧。” 陈清峰笑:“你的脚都够不着地。” “我可以站着骑。” “那样危险,摔了可疼。” 他放缓速度,在人群中不太灵活地穿梭。罗慧感觉到车身摇晃,有点怕,一面想着是不是自己太重了,一面紧紧抓住后座的细铁杠。没过多久,身后传来叮铃叮铃的响声,她转头,看见孙旺辉骑在最前面横冲直撞,后头则跟着刚才站在路边的几个混混,都是一个带一个,神情严肃而威风凛凛。 陈清峰被他们超过,也不加速,再往前骑就是一个下坡。他提醒罗慧抓紧,罗慧却见孙旺辉带队停在路边,拦住了一个人,正是握着个空麻袋的雷明。 他揪着雷明的后衣领说了些什么,然后旁边的一个胖胖的男生把车让了出来。雷明犹豫了会儿,把麻袋一扔,握住他递过来的车龙头。 陈清峰专注往前骑,没注意到这一幕,等那边变成雷明在前面带队,陈清峰的车已经下了坡。 “清峰哥,清峰哥!” “怎么了?”陈清峰扭头,握了握刹车,“什么东西掉了?” “没掉。”罗慧说,“我看见雷明了。” “雷明,哪儿?” “他跟着孙旺辉干坏事去了。” 孙旺辉?陈清峰眉心一皱,松开刹车把,仍由车子按照惯性往下溜到平坦的岔路口。 然后,他重新握紧,拿脚刹住:“你看见他们在一块了?” “看见了。”罗慧说,“他不学好。” “不会的。” “会的,我看见他们好几次了。” 陈清峰沉默不语,罗慧却从车上跳下来:“孙旺辉刚才给了雷明一把刀。” 刀这个字眼让陈清峰心头一紧。想到某种可能,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 孙旺辉说见面的地方离学校不远,事实上的确只有两里路。学校原本是坟场,这儿就是坟场旁边的林地。如今林子里的树被卖光,林地变得空旷,而因为过段时间要造新房,这里的地基打了一半,临近路的一侧已经堆着山包似的红砖。 孙旺辉家和人结怨,就是因为这堆红砖。起先买卖谈好了,第一批砖也送来了,结果对家托了层关系,中途截了这门生意,还打了孙旺辉的哥,这就是爬到人头上拉屎了。 雷明看着旁边的红砖,想着它们从泥土变成这副平整坚实的样子,要被捶被捏被火烧。一块砖是一毛五,一万块就是一千五,这些哪里是土,分明是白花花亮闪闪的钱。他要是有个砖窑,哦不,他要是有辆车,能把翻斗装满砖头一堆堆地卖出去,再收进来一张张平整整的钞票,到时别说跟人抢生意打架,真抢红了眼打折了腿也干。 “待会儿都给我精神点,他上一个,我们上一个,他上一队,我们就上一队。给我哥出了气,你们有甜头,要是被打得屁滚尿流,走出去别说认识我孙旺辉,听明白了没?” “听明白了。”众人应道。 孙旺辉满意地点点头,蹲在地上等今天的对手来。他看向雷明,这小子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诶,”他递过一支烟,“壮壮胆?” 雷明不接,起身去摸砖块。这些颜色看上去比陈江华家买的砖要深:“这你家烧的?” “我怎么知道,都混一起了。”孙旺辉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已经越等越不耐烦。半晌,他捡起手边断了的半块破砖往前一扔,只见它骨碌碌往前翻了两下便不再动弹,而它面前很快停下一截沾满灰尘的车胎。 众人陆续站直了身体。 对面停了台小型的拖拉机。一个年轻男人叼着烟从驾驶座上下来,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 “看样子等挺久了。”他往后瞥了眼,“别说我欺负人,腿酸了就动一动,拳脚不长眼,哭出鼻涕来可别叫我擦。” “少废话,要打就打,不打滚蛋。”孙旺辉叫嚣道。 “真是想死也不挑日子。”年轻男人把烟一扔,拖拉机后边的翻斗里下来几个帮手,都身手敏捷,眼神轻蔑,凶神恶煞。没等孙旺辉出声,为首的年轻男人已捡起那半块破砖,直接砸向了他的脑门。 众人惊呼,来不及反应,却听一声哀嚎,那年轻男人竟也倒在了地上。 原是雷明眼疾手快地推开孙旺辉,同时往前一个扫堂腿,直接掀翻了他。孙旺辉惊魂未定,雷明已骑在那人身上用拳头招呼。 “你他妈打不打?”雷明转头怒喝,比孙旺辉反应更快的是却是那几个唬人的帮手。 他们膀大腰圆,浑身是劲,像拎狗一样拎离了雷明,对着他的脸和肚子好一顿揍:“你小子挺狂哈。” 雷明疯狂挣扎,却难敌乱拳。孙旺辉看得浑身血涌,冲上前去,后面的混混也跟上,双方顿时陷入艰难的缠斗。 空地上的哼啊乱叫此起彼伏,被扬起的土灰足有小腿高。孙旺辉这边人数虽多,到底是少年郎,对方则都是像模像样的男子汉,骨肉里浸满了粮食和米酒,力气更大,拳头也更硬。不多时,孙旺辉这边有几个逃离战场,蹲在一旁粗喘,年轻男人见状愈发来劲,死死钳住雷明喉咙。渐渐地,雷明眼前一片模糊,嗓子酸疼苦涩,压根发不出声音。孙旺辉正冲着对方不知是谁的耳朵又扯又咬,眼见雷明的脸越来越红,急忙提醒:“雷明!刀!” 第12章 “你还带了刀?真嫌命长是不是?”年轻男人吐一口唾沫,几乎将雷明带离地面。恶念滋长之时,忽听一声凄厉的尖叫: “你们别打了!” 男人抬眼,见不远处来了个女孩。 罗慧神情满是惊恐,她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罗阳和别人打架不是这样的,学校里的男孩打架不是这样的,哪怕是孙旺辉打她哥也不是这样的…… 陷在战斗里的人无暇顾及突然出现的她,就连年轻男人也只是一哂,然而就在他分神的片刻,雷明从裤腰带里抽出了刀。 确切地说,那是一把用布条裹紧把手的破菜刀,但因为有刀锋,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割开皮肉。 变故的发生只在一瞬,尖叫和淋漓的鲜血短促地涌出。年轻男人疼得抽气,雷明忍住不适,果断转身,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雷明!”匆匆赶来的陈清峰也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轻。好在他身后还跟着罗阳和姚建明,以及陈顺发的大儿子,也就是罗阳的表哥陈有志。 陈有志在镇上的打铁铺里当学徒,正打算带罗阳和他同学去面摊吃面,陈清峰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他一听雷明跟人打群架,本不想管,但好歹同村,哪能眼睁睁看他被人欺负,于是叫上打铁铺的其他学徒一起帮忙,以至于他们的师傅怕他们惹祸,也跟在了后头。 “你们这群造孽鬼,粮食吃狗肚子里去了,书也读狗肚子里去了!”铁匠师傅用他那破锣嗓门痛斥,“真是倒败门风!” 他们这一群打铁的男人急哄哄地跟着陈清峰往空地上赶,沿路就引来了乌泱泱的一群人。 罗阳和陈清峰跑过去扶起雷明,恶狠狠地瞪着那帮始作俑者。 年轻男人见势不对,冲孙旺辉和雷明这个刺头放了几句狠话,开着拖拉机扬长而去。 很快,铁匠师傅给了徒弟们一人一头皮,带着他们回铺子,陈有志指指罗阳,意思是叫他不要再惹事,罗阳看着他的背影直叹气,好端端的一碗面就这么没了。 半晌,人潮退散,孙旺辉什么也没说,也带着一帮人骑上车走了。 雷明嘴里充满了血腥味,吐了几口唾沫,却没见血丝。他声音沙哑地问陈清峰:“你怎么来了?” “罗慧说孙旺辉和你……”陈清峰没想到真被她说中了,“你惹他干什么?” “我没惹他,我在帮他。” 罗慧跟在他身后:“帮他也是不对的。” “要你管!”雷明忽然转头,朝她大声, “都是因为你!我的钱全没了!” 罗慧整个人懵住:“什么你的钱?我没看见你的钱。” “你懂个屁!” 他语气失控,下一秒被罗阳打倒在地:“你有病啊,你冲她发什么火?没她你死这儿了!” “行了!你们俩也要打是吗?”陈清峰扶起雷明,雷明却挣开了他的手。 “好,好,我也有病,我多管闲事。”陈清峰放弃,拉了罗慧,“我们回去。” 罗慧被雷明莫名其妙一顿吼,这会儿被陈清峰牵着,只好听话地坐上他的车。 等到车子渐行渐远,后面两个身影渐渐变小,罗慧听见陈清峰说:“你别理雷明,别放心上,他就那狗脾气。” “嗯。”罗慧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也知道自己没做错,可是她胸口堵得厉害,不一会儿,在后座无声地抹起了眼泪。 第七章 陈秀春知道今天放学,早早地摊好了蛋饼,结果等天快黑了,饼凉透了,也没见雷明回来。她去陈清峰家问,姚芳仙告诉她清峰早到了,这会儿跟他爸和清娟在地里收芝麻,于是陈秀春又去他家的芝麻地,路上碰见拔完猪草的罗慧,问道:“慧囡,你哥到家了没?” 罗慧点点头。 “雷明这个讨债鬼,不知道去哪里了,”她估摸着清峰放学也要骑车,雷明肯定不会再借他的车去收破烂,“别告诉我跌了一跤,镇里回来的路上水塘可多。” 陈秀春提心吊胆,继续往地里走,罗慧有点难受,但想起下午发生的一切,觉得自己这会儿最好不要多嘴。雷明会出什么事呢?难道打他的人和孙旺辉又重新回来找他?不会的,他哥到家的时候丝毫没提及,只因为找不到米缸里的棍棍糖凶了她一顿。 她最讨厌别人凶她,而她要是还嘴,罗阳还会动手打她,她打不过,每次哭哭啼啼跑到母亲那里,母亲也无能为力。罗阳讨厌她哭,觉得她软弱无用,而爱哭也似乎佐证了生女不如生男的结论,于是父亲也常因此指责她:“你以为哭是什么好事,哭丧哭丧,哭多了把家里的运气都赶走了!” 父亲从来没有打过她,但他的指责总是附带警告的眼神。印象里,父亲对母亲笑过,对罗阳笑过,唯独没对她笑过。他会带着罗阳去外公家,会让罗阳骑在他的脖子上,会把树上摘的第一把枣先递给罗阳。时间久了,罗慧记住了这些细节,也渐渐明白,人有无缘无故的喜欢,就有无缘无故的讨厌,而正因为无缘无故,她不必纠结自己哪里做错,也不必硬揪个因果,讨个说法。 她扛着一大捆猪草继续往前走,快到家时,迎面走来一个半身赤膊的光头。她花了几秒时间才认出他是雷明。昏暗的天色下,他一手捏着书包,一手捏着短衫,脸上的伤口比神情更清晰。 他似乎看了罗慧一眼。罗慧脚步微顿,想告诉他雷奶奶着急找他,但她忍住,像抿螺丝一样抿紧了的嘴巴。 第13章 雷明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前院,坐在石门槛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摸摸自己的光头,像在摸一件珍贵的宝物。这是他花了钱从剃头匠那里买来的:一洗一剃,沾着土灰和血迹的头发都留在那儿,只剩一颗光洁的鸭蛋似的头。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带伤回家,哪怕是孙旺辉欺负他最狠的时候,他也鲜少被奶奶发现。孙旺辉为非作歹惯了,知道打在脸上容易被家长找麻烦,就专挑被衣服裤子遮住的地方下狠手。 雷明安静地坐了会儿,跑进屋里找吃的,很快找见锅里的蛋饼。他迫不及待,狼吞虎咽,正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就听见奶奶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陈秀春从陈清峰那知道了放学后约架的事,这小子,不管教还真不行了!她一进屋就去柜子里翻煤油灯,嘴里絮絮叨叨:“让你闯了祸就知道躲,我提着灯找遍永贤镇也得把你耳朵揪了。” 她灯还没找着,忽听一声叫嚷:“那你揪吧,把我两只耳朵都揪了,什么都听不见最好!” 陈秀春被吓了一跳,捂住胸口反应过来是谁:“要死啊你!” 雷明从鼻子里哼气,拿出刚在灶台上拿的火柴,轻车熟路地点亮桌边的蜡烛。微弱的烛光映出陈秀春焦急而骇然的脸庞,而后,她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脑壳:“谁让你剃的?学什么不好学当和尚。” 雷明反驳:“和尚头顶有洞,我没洞。” “那还得给你烫几个?” “奶奶——” “别叫我奶奶,你有种,还会打群架了。” 雷明喉咙一噎,这下他不坦白也得坦白了。他按照刚才的盘算,刻意跳过谁也不知道的他和孙旺辉的“买卖”,只说是和别人相互看不惯加不相让。见奶奶不错眼地盯着他,他又装怂卖惨:“他有几个兄弟,还叫了帮手,我差点没被他们打死。难道我不能还手吗?你不是说被人欺负要欺负回去吗?” “那也不能一天到晚惹事。”陈秀春吼他,“过来给我看看,哪里伤着了。” “都伤着了,哪里都疼。” “活该!”陈秀春拽他的胳膊,“让你长长记性,伤筋动骨可不是好玩的。” 雷明一听奶奶开始关心他的伤势,便顺坡下驴不再和她争论。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奶奶白天晒的两桶水还有余温。雷明吃饱喝足,单手冲完了澡,也不管奶奶还有多少活要干,直接躺到了床上睡觉。 陈秀春嘴里含着千句百句话要啰唆,见他这副模样,也只好硬生生忍住。第二天一早,雷明还没完全清醒,感觉腿上和手上冰丝丝的。他本能躲避,奶奶却按住他:“别动,擦擦好得快。” 他睁眼,见奶奶拿了个小碗,碗里是些白色的黏糊糊的东西。他很快认出这是她以前常给他擦的捣烂的苎麻根,想必是起早去地里挖的。 “我给你擦完,你再睡会儿,要是还疼得厉害,我叫清峰给你打假条。”奶奶顿了顿,“不对,我要去找老师,我要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把你打成这样。” “奶奶,”雷明忙坐起,“我说了,打我的不是学生。” “那我也要讨个说法,不是学生的王八蛋欺负学生,学校还管不管。” 雷明不想把事情闹大,也不想奶奶替他操心:“我又没伤多重,流血的是他,他不来找我赔钱就……啊!” 他失声尖叫,因为陈秀春重重地按了下他的眉骨:“还嘴硬是吧,还嫌不够疼?” 雷明痛苦而警惕地瞪着她,陈秀春恨铁不成钢,犹豫许久,到底放下小碗,转身出去拿了个小纸包。 纸包里竟是几根棍棍糖。 “想不想吃?” “想。”雷明眼睛顿时亮了。 他从小就爱吃糖,喝别人家的奶水喝不长久,断奶的时候整天哭,陈秀春就卖了鸡蛋换蜂蜜,拿筷子一蘸,甜得他手舞足蹈眯眯眼。后来大了些,她背着他走街串巷,有些姑娘媳妇愿意逗他玩,就给些糖稀冰棍麻酥糖,雷明每次都要,要了都吃,吃得满嘴蛀牙疼起来没完,要不是陈秀春拦着,他新换的牙恐怕还得受一遍罪。 雷明抢过一根放进嘴里,裹着芝麻的糖衣有点烊了,略微粘牙,里面带着气孔的麦芽糖倒还是脆的。以前姚家村有户人家会做这个,每天早晨,熬煮糖浆的香气吸引着附近所有的小孩。雷明当年也是趴在他家窗台上流口水的小孩之一,但自从这家的女人死了,男人另娶了老婆,新老婆就把做棍棍糖的家伙全扔了。 雷明吃完一根又一根,等舌尖上的甜都挥之不去了才想起问奶奶:“哪来的?” “慧囡给的。” 雷明一愣,咀嚼的动作放缓:“她给你这个干什么。” “她懂事,知苦,要跟我学收破烂。” “你答应带她了?” “没答应。”陈秀春说,“人比你小两岁,却比你勤力肯做,你知不知羞。” 雷明不服:“……我跟她比什么。” “你不跟她比,你也比不过她。”陈秀春以前觉得有个孙子就能挺直腰板,可是这孙子真有孙子样。她昨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后怕。是雷明难教呢,还是自己教不好,和他同年的没一个像他这么胆大气傲的。 眼下,她百感交集地看着他:“我一个老太婆,只会嘴上逞能,你爸要还在,肯定见不得你这么闹,见不得你受委屈。” 第14章 雷明心想,他爸是个瘸子,自己不受委屈就不错了。但他没有抢白,只安静地听着。 陈秀春再次叹气:“我不是不让你打,但打多了容易得罪人,容易出祸。我怕你出祸。” “我知道。”雷明听这话听了上千次了,“我又不傻,真打不过我就跪下,就逃,就让他吐口水。” 他吊儿郎当,似真似假,陈秀春脸上闪过一丝凄然的怒意。 雷明没有察觉,继续说:“奶奶,你给我收辆自行车吧,破点也行。” 陈秀春没应,快速地摸了下他的光头:“这剃得也太难看了。” 雷明顶着难看的光头在家休息,吃了两顿红糖水铺蛋,一碗梅干菜面条。第二天上午,他帮奶奶割完鞋底,被差遣去代销店买酱油。 买完回来,在村口瞧见几个熟悉的身影。 “雷明!”孙旺辉拿了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糕点,边走边嚷,“他妈的,我一下子没认出来。光头可真丑,你脸上怎么花了?我以为他前天没打着你。” 雷明没想到他会来找自己,听他废话一大堆,难免有些烦躁:“关你屁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诺。”他把糕点递给他,又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都是你的。” 雷明看着他,像在确认他是不是在耍他玩:“你被打傻了?” “你才被打傻了,说好了输赢都给,赖账算不上男人。”孙旺辉反常地给了雷明好脸,倒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他验证了雷明是个能打也敢打,还愿意听他指挥怎么打的人。 “干嘛,怕我下毒啊,鸡蛋糕和薄荷糕,我在镇上买的。” 雷明依旧不接:“我不要。” “嘿。”孙旺辉觉得他蹬鼻子上脸,“你是敬酒不吃吃罚……” “我不要你的钱。”雷明忽然压低声音,“我要其他的。” “你要什么?” 雷明使了个眼色,孙旺辉虽不解,但还是跟着他走到一边。 短短几秒里,雷明的脑袋飞快转动。在陈江华家干活他就盘算过,砖瓦房比土坯房结实、漂亮,虽说成本高,但造起来也快。他对周边村镇的情况还算熟悉,见到很多村里尤其是大路边,有不少人家开始造砖瓦房,他估摸以后还会越来越多:“你给我一批砖。” 孙旺辉一怔,随即警惕:“什么意思?” 雷明皱眉:“你听不懂人话?” “我听懂了,你要我一批砖?可我就给你五块钱,要买也就三十……” “三十三点三三块。”雷明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小学生,“知道你小气,我也不多要,凑个整,你给我三十五块。” “这点砖能干什么?搭个土灶都不够。” 雷明心想你懂个屁:“你不给,我就去找他要。” “你找谁?” “你让我拿刀砍谁我就找谁。” 孙旺辉想起那个年轻的对手,神情骤然严肃:“雷明,我今天给你脸可不是因为我怕你。” “你怕不怕我跟这事关系不大。”雷明看了眼他身后的跟班,故意激他,“我就要这么点砖,你不会还得回家问你哥吧。” 第八章 陈清娟和罗慧去姚家村称了珠子回来,远远看见村口围着几个人。陈清娟很快捕捉到一个光头:“那人有点眼熟。” 罗慧低声道:“是雷明。” “雷明?他怎么跟这些不三不四的家伙在一起。” 原来不三不四也跟穿在外面的衣服一样,是能被一眼看破的。罗慧心里嘀咕,拉着陈清娟从旁边走,那边的孙旺辉朝她们瞥了眼,没在意,继续和雷明说话。 中秋快到了,陈清娟的两个姐姐要回家过节,她这次就称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珠子:“她们肯定要骂我,说我想靠她们的力气。” 罗慧笑:“那你就让她们骂,反正她们嘴硬心软,会帮你串,还会给你带好吃的。” “她们才舍不得给我带,”陈清娟生了闷气,“上次新房结顶,一回来就说我胖,哼,她们倒瘦,去田里干活试试,两个人抬不动一袋谷。” 罗慧想到清娟那个漂亮的二十一岁的大姐,又从大姐想到清娟的母亲,她生了这么多孩子身体还是很好。相比之下,自己母亲年纪轻轻,却落下一身的病。 听大姨说,母亲在家做姑娘时是活泼爱笑的,不知是因为嫁了人还是生了孩子太操劳,很快就变得虚弱。 虚弱这个词经常被安在女人身上,罗慧不服,但也无法避免,她希望妈妈快点好起来,前提是自己不能变得虚弱从而制造更多的麻烦。 今天陈清峰在家,陈清娟可以下午再去地里,便带着罗慧去她家老屋的院子里串珠子。 两个人边串边聊天,陈清娟和她分享家里的八卦:“我爸说下个月村里就能通电,他打算在新房里全部装上电灯,就推迟了进新屋的日子,结果我妈跟他吵了一架,说这样得再请一次算命瞎子挑吉日,还骂我爸死要面子活受罪,交电费时有他好受的。” 罗慧好奇:“电费很贵吗?” “贵,不然为什么镇里早装了,我们村却没有,电不是谁家都能用得起的。”陈清娟学着父亲惯常的动作,摇头说,“我们这还是太穷了。” 罗慧又问:“那哪里不穷?” “城里不穷,有车有路的地方不穷。金家村离我们这不远吧,它有火车站,所以早通电了。”陈清娟提起自己的姑姑,“我姑命更好,嫁到了海边。我姑父家自己有渔船,出一趟海能赚好多钱。” 第15章 罗慧想了想:“但海边有台风。” “不怕,把船收进港口就好了。我们这里连台风都吹不进,不在山里,像在洞里。” “不是洞,是盆地。”罗慧记起老师的话,反驳说,“台风来了也会影响我们,房顶会被掀开的。” “被掀开的是茅草房顶,盖上瓦片就不太会了。”陈清娟笑了笑说,“等我家装好电灯,你晚上来我家吃饭。” “好啊。”罗慧开心道,“那我家也能装吗?” “能,有钱就能装,我爸会告诉你爸怎么装的。” 罗慧心里感激,却没多说。陈清娟以为她是想到家里恐怕没钱装而感到难过,刚想安慰,却发现明明两个人同时开始,罗慧脚边的珠串已然比她多得多。 她既羡慕又奇怪,抓了她的手道:“你的手上装发动机了吗?这么巧,还又软又好看。” 同样要干粗活,怎么她的就不一样呢?陈清娟看了眼自己粗粗壮壮的五指,忽然说:“我给你染指甲吧。” 罗慧却摇头。 “干嘛不染,我去摘凤仙花。” “别。要被骂的。” “谁骂你?” 罗慧提起班里的那些男孩,不管高矮胖瘦,经常拿女孩们开玩笑。她同桌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之前绑成大麻花,尾巴上系着彩色的发绳,有些男孩就去抓她头发玩,把她抓哭了还要骂她骚鸡。 罗慧听了特别不舒服,跟男孩吵架,他们就调转枪头骂她。渐渐地,他们变本加厉,看到穿裙子的要骂,戴手镯的要骂,看到谁的胸脯鼓起来,做操时一跳一跳就更要骂。 “别理他们,”陈清娟恼火地想,她读小学时班里的男孩就这样,结果现在还是没改,“就是缺少管教。骚不骚鸡,要他们来指指点点,你看吧,等他们大了些,碰到漂亮的女孩全都跟狗似的围上去,到那时嘴也不臭了,人也不浑了,还巴不得女孩子越骚越好。” 罗慧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是骚这个字侮辱意味实在太强,有时老师在讲台上讲离骚,讲文人骚客,底下就有人在笑。罗慧不喜欢他们的笑,喜欢老师一本正经,哪怕听见笑也假装没听见的淡定。她喜欢听老师讲书上没有的东西,那会让她向往继续读下去的以后,以后可以是初中,高中,甚至大学,似乎都比现在的小学要来得遥远而美好。 每到这时,罗慧就特别希望长大。但长大未必是件好事,正如比她大的陈清娟已然比她知晓了更多的不公:有的地方富,有的地方穷,有的村里早早通了铁路电路,而仅仅因为隔了半亩田或一条渠道,对面的村就还是只能靠着柴火和星光过活。 所以很多事情没有道理可讲,漂亮的人不一定好命,勤劳的人不一定富足,好人难免受欺负,坏人反而春风得意。乱葬岗上建起书香地,高楼之下尽是贫民窟。 许多年后,罗慧回想起儿时的自己是怀着怎样单纯的心境去期待成为一个更好的大人,也许会释然一笑,而眼下的她却无法预知,在时代的洪流中,她的努力和期待只是被激起的浪花和随波的漩涡,不容自己忽视,不值他人一提。 快到饭点,罗慧和陈清娟告别,拎着桶走出了她家的院子。 虽然这活计赚不了多少,但她还没找到别的门路,几角几分积少成多,有总比没有强。她伸手看了眼自己的指甲,上面有淡淡的粉色,是陈清娟坚持给她涂的凤仙花汁。不用叶子或碎布包着,这样染的一层很快就会不见,罗慧没告诉清娟,她不爱涂指甲,她爱玩凤仙花的果实,它们像一个个绿色的长着细毛的小炮弹,只需轻轻一捏或一摔就炸开,里面褐色的种子掉得满地都是。 她边走边看指甲,忽听有人叫了她一声:“诶。” 她抬头,竟是雷明。 他站得离她两步远:“你走路不看路的?” “……”罗慧把手背到身后,眼神像在问:你找我有事? 雷明抹了下自己的光头,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这给你。” “什么?” “自己看。” 罗慧看见纸包上贴着长方形的红色纸条,上面用黑笔写着“镇前糕点坊”。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雷明没有解释,他前天冲她发火是觉得她害得他没了五块钱,但其实不关她的事,如果她不叫陈清峰,陈清峰不去叫其他人,他真被打残也说不定。回家后,她给奶奶的棍棍糖进了他的肚子,今天孙旺辉又来跟他示好,他这一场架怎么算都打得不亏,所以,他和孙旺辉说了半天话,回来路上瞧见她坐在陈清峰家串珠子,就打算还她点甜头。 这糕点是孙旺辉硬塞给他的,他站在墙边等了会儿,见她没出来的意思,自己又不想当着陈清娟的面给,就先把酱油放回了家。当他折返再往这边走来,就撞见她拎着桶低着头心不在焉的样子。 罗慧等半天没等到他出声,只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这不是你的,是孙……旺辉给你的。” “他给我的怎么了,是他买的又不是他做的。你怕他下毒?” “他不是好人。” “我也不是好人。”雷明知道她怕他,“但东西是好东西。” 罗慧依旧说:“我不要。” “那我扔了。” “你扔吧。”她绕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6章 雷明没曾想自己的示好会是这么个结果。他转身,见她丝毫不领情,扬声道:“诶,那天你表哥帮了我,替我跟他道个谢。” “……”罗慧不应,只加快脚步,不料被石子绊了下,手一斜,桶里掉了些珠子出来。 好在她今天称的是大颗的珠子,刚才又把串好的珠串放在上面压着。她弯腰捡了几颗,剩下的被雷明帮忙捡好扔进了她的桶。 他低头,和她四目相对:“和上次一样,别跟我奶奶说孙旺辉的事。” “我上次没说。” “我知道。” “所以你现在跟他是同伙的了?” “不是。” 罗慧看着他。 雷明忽然有些烦躁:“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罗慧是不懂,她不懂为什么他以前被孙旺辉欺负得没了脸皮,那天却敢用石头揍他,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转变阵营,能和孙旺辉勾肩搭背站在路边说悄悄话。 雷明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疑惑,但他不必跟一个比他小的女孩解释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他只希望她继续怕他,继续视而不见,继续帮他保守秘密。 罗慧看着他,忽然问:“你打架这么厉害,为什么以前我哥打你你不还手?” 雷明不屑:“一个村的结什么仇。” “所以你一直装蒜。” “我白让他打还不好啊。”雷明没了耐心,把糕点往她桶里一扔,正要离开,陈清峰和罗阳出现在了路的尽头。 “嘿!你又欺负我妹是不是?”罗阳扛着锄头往这边跑。 雷明懒理,抄了旁边的小路。等罗阳和陈清峰走近,罗慧只把糕点往他们怀里一塞:“雷明给的,说谢谢你们帮了他。” “还算他识相。”罗阳低头看纸包上的字,清峰却看向了小路上跑远的身影。 第九章 孙旺辉说到做到,傍晚就给雷明送来了砖块。按照雷明要求的,他让他哥在送货的时候顺路给他送到路边,雷明就用扁担和篮筐分三次挑回了家。 陈秀春在后院忙着整理东西,问他砖块从里拿的,雷明随口撒谎说问陈清峰要的。 “又占人便宜,被他爸看见没?” “没有。” 陈秀春瞪了他一眼:“砖头很贵的。” “我知道,我玩玩还给他。”雷明面不改色地卸下砖块,他刚才已经数了一遍,整四十。看来孙旺辉这次是真的想拉拢他,但他并不感激。孙旺辉欺负他毫不手软,打完了给一颗甜枣吃,他要是只记吃不记打就纯属没脑子。 雷明懒得再去想孙旺辉,开始回忆陈江华家泥水师傅的一手好本领。他亲见过那师傅怎样用墨绳迅速而准确地画线,怎样用水泥糊好一块叠着一块的砖头,所有动作都既干脆又熟练。于是,他从土墙角落里翻出藏了许久的破旧的抹泥板,是那师傅不要了被他偷偷捡回来了的,上面涂满厚厚的发硬的水泥,像穿了件用料扎实的棉衣。 他学着他的样子比划两下,心想,以前造土房的是这些人,以后造砖房的也是这些人,那是谁第一个学会并教会他们新手艺的呢?学校里的老师一本书教好几年,换了一届还是同样的教法,这样看来,泥水师傅们传授经验和技巧的本事比老师还厉害。 陈秀春见他对着那堆砖头出神:“你没事做就去挖些菱角,我给你煮了明天带学校去吃。” “我不要,在抽屉里放两天就馊了。” “那你就分给要好的同学。”陈秀春想到什么,“你多挖点,我送给老师,问问他知不知道你被谁打……” “别别别,你别去。”雷明阻止,敢情奶奶还记着,“我都好了,我保证再不打架再不挨打还不行吗?要是我下次再惹事,我随便你去找谁,让学校把我开除了也没关系,但这次你千万别去。” 陈秀春见他态度坚决,犹豫了会儿到底没再勉强。雷明松口气,拎了个空桶去摘菱角,半路上忽然意识到自己把两盒糕点都给了人,也没记着给奶奶留一些,真是没良心。 雷明骂自己,骂完又兴冲冲地想,等以后有钱了,就把各式各样的糖果糕点都买回家,甜得奶奶牙齿掉光了也能笑出来。 第二天一早,雷明天没亮就起了床。奶奶把这段时间整理好的旧鞋底捆成两个包,让雷明挑去镇里卖。 以往都是两个人拉着板车去,但今天雷明自告奋勇说要先挑担去卖一批,陈秀春便依了他。雷明嫌轻,又让她用绳子穿了些破的搪瓷罐,叮叮当当地上了路。 这当然不是雷明无事生由头,而是他想要把力气留住再练大。之前他总觉得在陈江华家白干活吃了大亏,但吃的亏让他疲倦不堪,也让他疲倦过的骨肉里滋长了新的力量。那天他被人扼住喉咙前,也朝对方挥过拳头,这让他发觉到搬过砖拎过水泥桶的拳头当真比握笔的更硬一些。如果瘦弱是被人盯着欺负的理由,那他必须要让自己更强壮。 他挑着两捆破烂一口气走到镇里,后背出了大片的汗。收破烂的老板娘早已和这祖孙俩相熟,却不料他来得这样早。 她从门里搬出秤和小板凳,雷明说:“你别称,你数。” “这么多怎么数?称还能称便宜了?” “你少来。”雷明擦了下脑门,他知道坏的八分钱一双,半坏不坏的一毛二,全好的要一毛五,“你要称也得给我分开了称,多少钱一斤讲清楚,混一起我就亏死了。” 第17章 老板娘嘿嘿笑,打消了哄他上当的念头,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数。等数完了,她从衣兜里掏出钱递给他:“告诉你,鞋底要涨价了,以后要多收,多收你就发财了。” “呵,我发财你也发财了。” 老板娘笑骂一句,雷明接过钱,连走带跑地经过街角的早餐摊,买了个馒头吃。他拿着馒头往前走,修鞋铺和修车铺还没开门,再往前,卫生院门口倒有人进进出出。 他没怎么进过卫生院,只进过金家村的赤脚医生家。那医生据说是医术不精被赶了出来,不得已找了个给村里人取药送药的活计,但他自以为很了不起,对卫生院和那些穿正经白衣服的不以为然:“那就是个烧钱的地方,医生只管伸手要钱,跟生意人没什么两样。” 雷明每次经过这都要停下来看看,因为这里似乎从来没有断过人。赤脚医生的话或许是有几分道理的,这是最容易做生意的地方,全镇上下没人争没人抢,这也是生意最好的地方,附近都是人家,家里都有人住,孩子该生还得生,有病该治还得治。 回到学校,雷明把奶奶给他煮的菱角分了些给陈清峰,又分了些给隔壁班的姚建明和孙浩。 姚建明对他的主动很是意外:“雷哥?” “你叫我什么?” “雷明。”男生憨笑。 孙浩说:“我们都知道你和学校外面的人打架了。” “谁传的?” “不用传,大家都看到了。”孙浩那天没跟姚建明在一块,但从别人嘴里听闻了“盛况”,“雷哥,你要小心,动刀子和动拳头不一样,到时候别进局子了。” “你倒是喜欢咒我。” “哪有哪有,你帮过我和建明,我怎么会咒你。”孙浩好奇,“你现在和孙旺辉什么情况?” “跟你没关系。”雷明给他们菱角,只是因为上周他们俩给过他包子,虽然他没吃到,但有来有往,心意起码不拖欠。 孙浩见他又恢复那副冷硬的面孔,心里叹道他还是这么难接触。孙旺辉太狂,雷明太傲,同班的罗阳虽然吃得开,但比起这两个人总弱了些。这年头想找个靠山怎么这么难?孙浩看向姚建明,他边剥着菱角边说要给他姐送去,这让他愈发难受,姚建兰漂亮成那样,孙旺辉要当建明姐夫,自然不会真的为难他,只有他孙浩,夹在所有人中间,怎么都憋屈,哪头都不讨好。 雷明没和他们多说,也回到班里剥菱角。他觉得第一个发现这东西能吃的人肯定是个天才,长得像牛角,外壳邦邦硬,里面却软糯清甜,唯一不好的地方是吃不饱,再美味也只能当零嘴。 雷明看着桌上的一堆壳,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这才几点,他就开始想要中午的米饭了。 雷明的光头在学校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好在老师没有批评他的光头,只批评了他在校外的寻衅滋事。雷明左耳进右耳出,任由他教训一通,傍晚依旧借了陈清峰的自行车出门。只是不知怎么,两天下来颗粒无收,他也懒得特意骑回家一趟,直接转回了学校。 期间孙旺辉找过他几次,问他出去转有没有转出什么名堂,有没有人问他买砖,雷明都说没有。孙旺辉故意和他勾肩搭背地去食堂,又故意在食堂把饭盒里的菜分一半给他,雷明没有下他的面子,只在陈清峰朝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时微微别过头。陈清峰私下里问他怎么想的,雷明和他交底:“逢场作戏。” “哟,还用成语。” “你以为就你会?”雷明难得露了点笑。 他能理解陈清峰的关心,相较之下,他不能理解姚建兰对他的白眼相向。这个走到哪里都能引人注意的女生有着和样貌并不相符的性格,如果说雷明之前只拿她当姚建明的姐姐,那眼下在校门口遇见,她突然的一句你也是个混蛋,就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了。 “我哪里惹到你了?”他握着自行车把问她。 姚建兰是通校回家,雷明是为了收破烂离校。两个人匆匆对眼,她撂下一句:“你和孙旺辉一样货色。” “切。”雷明懒得理她,脚下一蹬就蹬远了。不知是被她骂得倒了霉,还是最近真的没生意,雷明这晚照旧空手而归。 他躺在床上愁得睡不着觉,出去起夜,正好撞见从自习室里回来的陈清峰。他不免劝道:“又没初三,明年再发狠也来得及。” “不,初三就来不及了,自学的人很多。”陈清峰打了个哈欠,“你也去呗,学校新装了电灯,里面可亮了。” 雷明真羡慕他,除了读书就没其他的事情要做。陈清峰被夜风激得打了个喷嚏,跑回宿舍,雷明则抬头看着月亮,月亮不说话,他也没什么话好说。 第二天,雷明不甘心一个礼拜跑空趟,打算中午吃完饭再出去试试。结果陈清峰败兴摇头:“我的车被罗阳借走了。” 雷明皱眉:“他借你车干什么?” “他去他妈那,他妈住院了。” 雷明一愣:“住院?” “对,卫生院,昨天晚上进去的。” 雷明又问:“什么病?” “不知道,他没说,”陈清峰露了愁容,“罗慧也没说。” “她刚才来了?” “嗯,她来找罗阳,罗阳才急着要走。”陈清峰想起罗慧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眶,“她一定吓坏了,我放学后去卫生院看看,你去不去?” 第18章 “不去。” “那你帮我买点月饼先带回去,我姐她们回家过节。”他从兜里掏出几个硬币,“我去完卫生院,如果和罗阳一起回肯定挺晚了。” “他不住卫生院吗?”雷明问。 “哪里住得下,那里很挤。”陈清峰的奶奶去年摔倒,在里面住了几天,一天到晚诶呦诶呦地叫。 “行吧。”雷明接过他的钱:“我帮你买。” “谢了。”陈清峰转回前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第十章 初中离卫生院不过两三里路,罗阳不会带人,自己骑了车往前赶,等罗慧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站在病房门外,他已经在床边傻站了好久。 母亲面色苍白地躺着,父亲眉头紧锁地坐着,罗阳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时而看看吊瓶,时而看看窗外,走廊里的护士风风火火地进来又出去,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半晌,他和父亲对视一眼,双双看向病床,病床上的母亲十分疲惫,索性闭了眼睛。 罗慧在外歇了口气,看了眼走廊尽头挂着的时钟,进去跟父亲说:“我去买点饭吧。” 罗庆成耷着眼:“这里的饭比外面贵。” “那我去外面买。” 罗庆成给了她几毛钱:“我不饿,你给你哥带点。” 罗慧接了钱重新穿过走廊,刚下楼梯,罗阳忽然拽了她的肩膀:“我跟你一起。” 罗阳直到出了楼站在空地上,才总算比在病房里自在了些。来时的那些心慌已消释几分,他埋怨罗慧:“你话也不说清楚,着急忙慌找我,我还以为妈怎么了呢。” “……” “妈应该没事吧。” “……” “医生怎么说?还是贫血?还是因为贫血晕倒的吗?”罗阳不耐烦地扯她胳膊,“你说话呀!” 罗慧被他扯疼,转过来生气地看着他:“是!妈晕倒了,医生说很严重!她晕的时候爸不在家,是大姨背着她在路边拦车过来的,还有,不是我要找你,是爸要我找你,你要凶就……” “嘿!”罗阳意外她突然大声,下意识给了她一个头皮,“冲我发什么火啊,反了你了。” 罗慧瞪着他,满心委屈,而这委屈也从心里满满当当涌到眼睛里。罗阳见她这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又来了,你就知道哭。妈是病了,不是死了。” “你才死了呢!” “嗬,你这么希望我死啊,我死了你能好过吗?”罗阳低下头看她,“行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肯定能活得久。” 他点点她的额头,本做好了被她嫌弃的准备,可她只是抹抹眼睛,然后用喑哑而低沉的声音说:“我们能活着,但弟弟要死了。” 罗阳没听清:“什么弟弟,谁的弟弟?” “你的,我的,我们的弟弟要死了。” 罗阳怔住,意外地张了张嘴。而后,他像是想到什么,粗鲁地低咒了一句。 金珠忙完自家的事,很快赶来了医院。她一见罗庆成就来气,这人白天累死累活就算了,晚上也不消停,可怜她妹子身体本来就虚弱,被他时不时折腾几番竟折腾出个倒霉种。 “生不了,没法生。”医生昨天说得斩钉截铁,“你要吃药,我给你配药,你要做掉得去县里,县里不行还得去市里的医院,那里做手术不容易感染,手术不是小事,要开膛破肚的。” 金珠听完吓得不行,一直等到罗庆成来了才有说话的力气。闻言,罗庆成面露痛苦,犹豫许久才说那就去县里。医生给他们开了吊瓶:“要去也得先补补营养,你老婆底子太差了。” 罗庆成在病床旁痴痴待了许久,被金珠提醒才想着去学校告诉孩子。他在去初中的路上转了方向,先去叫了罗慧。罗慧进了医院失声大哭,被金珠死死捂住嘴巴。三个人挤在病房里熬了一夜,直到金凤好转醒来,金珠才放心地回了家。 眼下,她吃完午饭重新赶到,见两个孩子都在这,便拿出大姨的气势:“慧慧和你爸回去洗个澡,阳阳去学校,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守着。” 两个孩子都不依,直到傍晚,罗庆成硬要拉罗阳回家:“这里不干净,待久了不好。” 罗阳无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你听听他这张狗嘴说的话,我还没出声呢,他倒嫌这嫌那了。”金珠等父子俩走了就埋怨,没注意妹妹脸上划过一丝痛楚。 “妈。”罗慧凑近。 金凤摇摇头,像在说没事。 金珠见罗慧握紧金凤的手,又去给她调枕头,捋头发,忽然说:“男人都要儿子,我们女人还是得要女儿。你有慧慧,老死不愁,我要躺在病床上,想那两个臭小子给我端屎倒尿?哼,我直接一头撞死算了。” 金凤无力地看着姐姐,心想人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换作是她这样半死不活地过日子,怕也是早就疯掉。 病房里的嘈杂不减,金珠待到天快黑了,拉了罗慧出去说:“我最多再在这里陪一晚,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你和你爸轮着守。” 罗慧点头:“要守多久?” “问你爸,他要舍得出钱就养几天,舍不得就回家养,到时候去县里市里,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罗慧知道这是医生说的话,但她更想知道:“弟弟一定要死吗?” 金珠不免后悔昨晚跟她多的那几句嘴,只好找补道:“都没成形,叫什么弟弟。它害你妈晕倒,害你妈出血,是个坏种,不要也罢。” 第19章 罗慧呼吸微窒,像是被大姨的话吓到。她第一次觉得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在未出生之前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 许多年后,当她第一次知道宫外孕这回事,她很快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这个可怜的懦弱的女人,曾把丈夫当作靠山,把欺侮当成疼爱。尽管她从未试图教给她的孩子行走于世的道理,但她的孩子很早就知道了穷苦的事实,而当他们长大,试着把穷苦和爱情联系在一起,他们会比别人更快发现,这两样东西都残酷得令人难以想象。 雷明用陈清峰的钱去糕点铺买了两盒月饼,又用自己的钱给奶奶买了半斤薄荷糕,回到村里,陈清峰竟然已经在家。 “我去卫生院正好撞见罗阳出来,就和他一起回了。” “哦。” “清峰!搬桌子!”她姐姐在院子里叫他。 “来了。”陈清峰应道,对雷明指了指当中那个年轻的男人,“那我姐夫,在五金公司上班,我大姐带他回来过节。” “哦。” “我爸妈吓了一跳,骂我姐瞒得这么好,但我感觉他们对他挺满意的,说不准今年就要结婚了。” “哦。” “你老是哦哦哦地干什么。”陈清峰笑。 雷明也笑,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回家路上,他经过罗慧家的小院,看到她家房门半掩,罗阳不情不愿地拎了桶衣服出来:“爸!明天再洗吧。” “今天洗!”屋子里嚷了一声。 雷明加快脚步离开,而等他回到自家后院,忽然见到一件梦寐以求的物什。他眼前一亮,像狗见到骨头,猫见着老鼠,鸡鸭见着嫩草:“奶奶!奶奶!” 陈秀春在灶台前忙活,走到窗边骂他:“瞎喊什么?” “哪来的?” “偷来的,抢来的。” 雷明脸上飞起笑容,扔下书包和糕点,忙跨上自行车握紧车把。 “诶!轮胎没气!” “我知道。”不止轮胎没气,刹车片也没用。低头一看,车身掉了漆,链轮和链条生了锈,就连辐条也断了几根。即便如此,雷明还是如获至宝:“哪个王八蛋把他骑成这样的?” 陈秀春笑:“没那个王八蛋,还没你骑的份。” 她故意说:“你不要我就拿去卖掉。” “我要,当然要!我能把它修好。”雷明兴奋,“你多少钱收的?” 一提到这个陈秀春就心疼,床底的官皮箱为此空了好几格:“你不是要车嘛,我把你讨老婆和造房子的钱拿来买了它,以后有你后悔的。” 雷明心想他才不后悔,他高兴得要蹦起来。他拿起书包和糕点进屋,冲奶奶傻笑,奶奶给了他一巴掌:“就这点出息。” 这天晚上,祖孙俩也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吃饭。陈秀春煮了点毛豆,不知从哪变出一小壶酒,悠游自在地边剥边喝。 她问雷明:“尝尝?” 雷明摇头。 “真怂。”她笑,雷明却不上当。他知道奶奶很少喝酒,但每次喝都要醉。果然,没过多久,陈秀春身上就带了酒气。 “我没跟你说过吧,哈,你爷爷怂的哟,三十一岁讨不到老婆,是我看他可怜,嫁给了他,结果呢?老好人一个,为了救人把自己命搭进去了,狠心剩我们孤儿寡母。” 她瞪着雷明:“你爸也不是个好东西,十七八岁的人了,走夜路走到水渠边上能把腿摔断,大概眼睛生出来是为了闭的……” 陈秀春把毛豆扔进嘴里,又咕咚喝了口酒:“还有你……” 雷明无辜:“我怎么了?” 陈秀春看着他,忽然大叫:“你可怜!跟着我一个老太婆过活,被人看不起!” “奶奶……”雷明想反驳,陈秀春却伸手摸他的光头嘿嘿笑了起来,“真难看。” 雷明无奈,由她吵吵闹闹。过了会儿,酒劲上来,陈秀春又默默睡了过去。月色如霜,夜风似乎带了些凉意。雷明静坐半晌,藏好一腔翻滚的情绪,把奶奶背回了里屋。 桌上的酒还没喝完,他和以往一样,一口气解决了剩下的,再慢慢剥豆。 酒很辣,豆子很咸,他吃得沉默,睡得也沉默。第二天一早,天还像夜里一样黑,喝酒喝得头疼的陈秀春还没醒,雷明已经拖着那辆破败不堪的自行车出了门。 他怀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忐忑等待着修车铺的开张。那个戴着眼镜的老头说话并不客气,但雷明对这老头的敬重不亚于对泥水师傅的敬重。毕竟,在他没学会骑车之前,老头的手已经摸了不知道多少个车龙头了。 这么大年纪的人脑子还这么灵。雷明胡思乱想,在路边打了几个哈欠,打得双眼湿润肚子空空,决定去前面买个馒头。 他拖着他的宝贝破车一路走,远远瞧见一个半熟不熟的身影。等到近了些,他看清她灰扑扑的短衫,乱糟糟的麻花辫,听见她哑着嗓子说:“我要两个。” 摊主掀开棉被,拿了两个馒头给她。她接了,往旁边走了几步却忽然转身。雷明不防,脚下一滞,语气生硬:“干嘛。” 罗慧本来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下确定了就是他。 她不作声,雷明倒开口:“我来修车。” “……” “你起得挺早啊。” “……” “你妈她……”雷明有点后悔在这和她碰上了,这人像哑巴,显得他多嘴多舌奇奇怪怪。 第20章 他觉得无趣,掉头就走。 走到一半,想起馒头没买。 再转身,罗慧的身影已经隐没在熹微的晨光里。 第十一章 金凤生病的事很快传遍了陈家村,没人知道她得了什么病,为什么突然恶化,但都对这个长年累月下不了地的苦命女人给予了深切的同情。 在她离家的几天里,上风塘边的姑娘媳妇把她的处境假设了个遍,碰见金珠,也不免多问几句。金珠被问得不耐烦:“什么没了死了,治好就回来了。” 金珠这话不假,罗庆成让她在卫生院里养了几天,就收拾行装带她去了大医院。同行的还有罗慧,罗慧好像生怕她妈会一去不回,非要跟着,因此只有罗阳被扔了下来。 罗阳被扔的第一天还挺得意,觉得没人管着,后来就开始在上课走神。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母亲生个孩子屁事没有,他的母亲没生出来反而变得金贵。但很快,他又陷入了一种陌生的感伤,是病找上他家,不是他家找上病。他非但不能让母亲不受苦,明里暗里还要嫌弃她,简直就是乌龟王八蛋。末了,他又想起他的妹妹,她大概也是上辈子欠他的,从小就给他做饭洗衣服,被他抢了东西要哭,哭又不敢大声,消气了还得跟在他屁股后头一声声叫哥哥。 他忽然发现,罗慧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叫他哥哥了,是因为她喜欢叫清峰哥,还是心里对他有了怨气?父亲老是跟他说只有他是罗家的种,可是他这个种在关键时候一点忙也帮不上…… “罗阳!”讲台上的老师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站起来。” 罗阳回神,放下手里的笔。 “我刚才说了什么?” “……” “上来做题。” “我不会。” “不会还不听!”老师把手里的粉笔头朝他扔去,却误伤他的前桌,“不会就滚到外面去!” 罗阳撇嘴,不耐地踢了下桌子。走出教室,他懒散地靠在墙上,看着灰蒙蒙的天色,难过地闭了眼睛。 这天傍晚,陈清峰找了罗阳一块吃饭。 两个人打了些咸菜和白菜豆腐,吃完又去操场。陈清峰问起他爸妈和罗慧什么时候回来,他始终摇头,并不愿提起。正要回教室,他远远看见孙旺辉和雷明站在操场旁边的矮墙下。夕阳下,树影婆娑,两人靠近说了些什么,而后,孙旺辉拍了拍他的背,轻笑一声,捏了根旁边的狗尾巴草走了。 雷明转身时也看见了他们,但并没有朝他们走来。 罗阳嘀咕:“他现在找着靠山了。” 陈清峰解释:“不会的,逢场作戏而已。” “屁的戏,他现在帮孙旺辉家卖砖,狗腿子一个。” “你听谁说的?” “孙浩。”罗阳不服道,“他还不知道从哪儿弄了辆车,你看见没,破成一堆烂铁还能骑。” 陈清峰看见过,不仅能骑,雷明还能把它骑得飞快。 等到雷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两个人转身往教学楼走,路上碰见姚建兰,她梳了个马尾,穿了条白色裙子,在黯淡的人群中像朵清丽的白莲。 经过他们身边,姚建兰龇牙:“看什么看。” 闻言,陈清峰羞涩地挠了挠头,罗阳却失望地在心里嘟囔:和姚建明送她回家多少次了,她对他还是没有好脸。 金凤从市里的医院回家已是七天后,别说她了,就连罗庆成也好似被扒了一层皮。这个年方四十的男人脸上满是倦容,搀了妻子回房后,疲倦就变成惨淡。医院是救人的地方,也是吃人的地方,去之前他觍着脸去陈江华家借钱,陈江华依旧爽快,但末了说了句:“老话是救急不救穷,你体谅体谅,我这些也是硬挤出来的。” 罗庆成心里清楚,这话的意思是这笔钱要是不还,下次再借就没有了。进城办事伤一次筋动一次骨,罗庆成年轻时没料到会把生活过成这样。穷酸穷酸,穷久了才容易酸,同样两条胳膊两条腿,多的是人高高在上,像他这种却就只有被看低或被人踩的份。 罗慧一走近就见父亲坐在椅子上发呆。她没出声,先去猪栏看了看。她临走时拜托陈清娟帮她喂猪,眼下石槽里剩着些草料,想来是清娟早上喂过一次。于是她回屋把这些天的脏衣服都理到竹筐里,出门前喊了声爸:“锅里坐了水,你看着点。” 罗庆成没应,过了会儿才跟听见响似的,拖着鞋底朝灶台走去。 自打入了秋,上风塘的水位就涨了不少。罗慧蹲在青石板上洗了半天,陈秀春正好从旁边经过。 “慧囡。” 罗慧诶了声:“雷明奶奶。” “你娘还好吧。” “嗯,还好。” 陈秀春看着她,这孩子脸上本就没多少肉,这会儿眼睛红肿,两颊消瘦,看着也病恹恹的。她不禁轻叹出声:“造孽哦。” 罗慧恍若未闻,勉强挤出一点笑:“你下来洗吗?” “不了,我洗粪桶,我去下风塘。” 陈秀春走远,听见身后传来的棒槌声,无力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一早,金珠知道妹妹回来,忙拿了些自家树上摘的桃子前去探望。金凤和她说起在医院的经历:“再也不去了,难受,遭罪,花钱吃苦。” “可别这么说,到底救了命。你吃过这苦头,以后得安顿点,强硬点,别让那个没良心的碰你身子,不然……” 第21章 “姐……这事谁能想到呢?我明明上过节育环,那东西有用没用……” “好好好,不说了,这年头,女人就像猪狗,都是任人摆布的命。” 金珠陪着妹妹扯了几句,正准备走,罗庆成不知何时站在了房门外。 “你还学会听墙角了。”金珠一见他就来气,不料罗庆成一句话堵得她满腔火气没处发。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什么钱?” “年猪的钱你们没还完。” 金珠先是心虚,再是震惊,见他态度如此强硬,刚灭的气焰又慢慢升了上来。她看看这个不成器的妹夫,看看妹妹:“这是合起伙朝我伸手是吗?我有钱难道不还你?我自己家都揭不开锅了!” 罗庆成冷冷地看着她,金珠回瞪:“你个杀千刀的,这么快就调转枪头对着我了,只记得我占你便宜不记得我帮衬你们了?你仔细想想,我家的境遇和你家有什么两样?陈顺发年纪那么大,他妈还中风,我就干些杂活贴补家用,不是照顾这个就是照顾那个,我的命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金凤听得难受:“姐,他不是那个意思。” “那他什么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罗庆成道,“你有两个儿子,你还怕赚不来钱?到我这哭什么穷!” “嘿!我两个儿子怎么了,欠你的?我没告诉过你吗?有志在打铁铺跟人学打铁,是,我们是不用交钱,人家还管吃管住,但他出师要给人白干三年,再说有强,他修水库每天扛石头扛得累死,出的全是苦力,我多怕他一个头晕眼花栽倒在地上起不来!罗庆成,我有儿子你也有,以后讨生活讨媳妇哪里不要用钱,你怎么好意思来跟我张这个口?” 金珠在外人面前泼辣蛮横,对着自家人也是毫不相让。她两张嘴皮子一开一合,简直像机关枪。罗慧在灶台屋实在听不下去,拿了两个鸡蛋跑出来:“大姨……” 金珠冲她哼气:“慧慧,你爸真不是个东西。” 罗庆成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无力与其争辩,又觉得丢了自尊,抬脚走了。金珠接过罗慧手里的鸡蛋,想起那天在医院,也是她起早买了热乎乎的馒头递给她。 “好好照顾你妈。”她捏紧鸡蛋,指指桌上的桃子,“吃了吧,别给你哥留,他以后也是个白眼狼。” 罗慧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送走大姑,又里里外外地干起家务。今天罗阳回来,她当然不敢把桃子吃了,但她也没能把它留给罗阳,因为下午外公来了一趟,大概赶路口渴,抓起桌上的桃子就洗了吃。 外公活到这把岁数按理没什么看不破,但她两个女儿都不让他省心。他知道她们俩嫁了人都没过上好日子,就总是幻想等外孙长大了,歹运就没了,可是接二连三的苦水似乎要把这幻想也浇灭。 罗慧给他做了几个水铺蛋,他一口没动,临了把罗庆成叫到一旁:“我把女儿嫁给你不是让她当牛作马的,你不把她服侍好了,以后也别去金家村。” 他在碗底放下一沓钱就走了。罗慧看见母亲在床上抹眼泪,自觉追过去送外公。老人看着这个外孙女,不由想起金凤小时候也这么瘦瘦高高,笑起来像朵花,不笑就正正经经全是大人样。 “你妈过得不容易,你也该为家里想想,读书读读有什么花头?没有花头就省点钱。这几年家里一点东西都没置办成,你们指望我也指望不上。” 外公挥挥手让她别送,罗慧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大姨和父亲的争吵,耳边又重复着外公心酸而悲凉的话,不知不觉,手心里满是汗意。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寄希望于以后,以后有钱不代表现在有钱,现在撑不下去,什么都是空的。 她的心上仿佛压了个秤砣,每往前走一步,秤砣就重一分。 她没有立即回家,痴痴地靠着路边的乌桕树,靠了会儿才猛然想起乌桕树上常有虫子掉落。她拍拍头顶,忙站远些,继而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 雷明像个精神奕奕的急先锋,将自行车蹬得飞快。罗慧看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眼前急掠而过,想起那天在卫生院附近,他扶着它立在清晨带着尘土味的空气里,如同年轻的战士带着他的武器。 想到什么,她心里一紧,而后快步朝他追去。 车胎在土路上扬起一段灰尘,雷明回到家把车停好,正在井边摇水洗手,罗慧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你怎么……” “奶奶在家吗?” 雷明握着摇杆:“你找她干嘛?” “我……” “慧囡?” “诶!”罗慧听见声音,忙跑向后院。 雷明就着水匆匆搓了两下,也跟过去,只听奶奶说:“这有什么难的,是个人都会干,但你要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罗慧蹲在她身边,“我现在怎么弄?” “你先分,把好的和坏的分开。”陈秀春看了眼雷明,“把你的刀和手套拿来。” “干嘛。” “叫你拿你就拿。” 雷明看着奶奶,又看向罗慧。罗慧背对着他,注意力只在那堆破烂上。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别用我东西。” “嘿!” 陈秀春起身,罗慧也转了过来。 雷明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罗慧浮起的心往下一沉,手指在地上刮了道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