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彩》 第1节 本书由 夏日漂泊的鸟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淡彩》by 十九瑶 dang dang dang! 1.文案 2.正文 3.七篇小剧场 4.五篇番外 谨盼支持新作!鞠躬!高举炒铲退场! 【文案】 颂然是一个幼儿绘本插画师,他有淡彩的画纸,淡彩的性格,淡彩的生活。 某一天,他遇到了四岁的小男孩布布。布布带着他事业有成、帅气多金、养孩子却零分的偏科爸爸贸然闯入了颂然的世界。 当童话故事遇上寂寞的孩子,当暖色调的8012a遇上冷色调的8012b,这是一个关于家庭和爱情的故事。 tag: 1v1,都市童话,养孩子日常,小甜饼 第一章 day 01 17:08 颂然是一个幼儿绘本插画师。 他初出茅庐就到s市打拼,跌打滚爬好些年,总算签了几家出版社的长约。因为勤奋、礼貌、交稿及时,编辑部的姑姑姐姐老阿姨们都挺喜欢他,拿他当儿子看,经常念叨着要给积极向上的好少年然然同学介绍女朋友,他总笑笑说不用,随缘吧。 开玩笑,他可是个gay啊,不能坑害无辜的姑娘家。 颂然的性取向是天生的,无望逆转。这二十多年他虽然没时间谈恋爱,也没真正喜欢过谁,可春梦里压在他身上挥汗耕耘的模糊身影没胸没屁股的,绝对不是女人,这点他确信无疑。 颂然单身,还没有伴侣。 刚来s市那会儿,他在地铁里见到了一对牵手并肩的同性情侣,这给了他错误的讯号,以为s市的同志圈子就像这对情侣一样普通而公开。于是他拿出勇气去gay bar混迹了一夜,却被饱含肉欲的妖冶装束和放荡的发情氛围逼得落荒而逃,从此断绝了通过这种方式寻找伴侣的念头。 直到今天,颂然还是一个人过的。 暮春之后跟着初夏,秋霜之后跟着冬雪,他在密雨和花枝下构图,在暖阳和落叶中涂色,清清静静,每一笔都落得安宁。 偶尔他也会隐隐有所期待,想象未来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颂然很喜欢这种期待感,它让生活变得朝气蓬勃,鼓励他微笑面对所有人,因为也许就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命定的那个人会出其不意地露面。 颂然希望自己送给他的第一个表情,是最干净的笑容。 颂然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很漂亮,透出成年人难得的纯真和稚嫩,轻而易举就攻略了编辑部母爱泛滥的阿姨们。 但是,从某一天开始,他变得缺乏自信了。 比如现在,他站在公寓大厅门口,手握门禁卡,对着光可鉴人的落地玻璃一遍遍练习微笑,肢体和唇角都有一点难掩的紧张。 明亮的大厅空无一人,又像随时会有人走出来。 他用余光留意着,催促自己尽快调整笑容。几秒后,他利落地刷了卡,头顶随之响起“叮咚”的提示音。 他推开玻璃门,穿过大厅,朝住宅电梯走去。 第一步,没有人出现。 第二步,没有人出现。 第三步,第四步……每走一步,心情都更加忐忑。 等走完十五步,颂然站在两座电梯前,看到它们的运行指示灯是暗的,数字停留在01层——这代表他不可能遇见任何从高层下来的人。 颂然失望地叹了口气。 今天,遇见那个男人的概率再一次无限趋近于零。 颂然拍下开门按钮,走进电梯,转身,目不转睛地盯着进来时的玻璃门,默默做着最后的祈祷。 离电梯关门还有五秒。 他还有五秒。 如果有人出现的话,哪怕只露出一缕碎发、一片衣角,只要他看到,就会毫不犹豫地拍下开门键。 可是没有。 命运依然忘了眷顾他。 电梯门像之前的每一天那样按部就班地合拢,锃亮的四面钢墙纹丝合缝,头顶是两排内嵌磨砂照明灯,随着楼层数字不断跳跃,电梯内的气氛变得逼仄压抑。颂然背靠墙面,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没关系。 他告诉自己。 今天遇不到又怎样呢?他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只要生活在这里,耐心等待,将来的某一天,他总有机会再次遇见那个男人。 颂然是个相当乐观的人,作为一名儿童插画师,他的生活充满了纯真有趣的童话,时间久了,他也保持着一种大男孩的心态。孩子们相信圣诞老人和月兔桂树,而他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算徒劳无获的等待已经持续了四十多天,他依然相信:缘分是存在的。 什么是缘分呢? 缘分大概就是,正好在某个枯燥的下午,从不拖欠房租的颂然接到了房东大爷的电话,说自家买卖出了点问题,房子得收回去挂牌出售了,不能再续租给他,麻烦他趁早找个地方落脚。 又正好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前,颂然刚交完稿子,心情轻松,难得有了撒娇的冲动,就支着下巴、嘟着嘴,在编辑部小声抱怨了一句。 又正好在他开口的同时,旁边搜索打折裙子的季阿姨读到了淘宝页面最后一行,按下了翻页。屏幕落入空白,给了耳朵一秒钟的空闲,恰好捕捉到了那句抱怨。 也正好是在一小时前,季阿姨的拎包里多了一把新钥匙。 这把钥匙,能打开碧水湾居五栋8012a的大门。 季阿姨有一个几十年的老闺蜜,姓刘。大半年以前,这位老闺蜜和丈夫在碧水湾居购置了一套新居,刚打理完装修和家具,住了还没几天,远在澳大利亚的女儿打来一通急电,说是早产生了个外孙女。夫妇俩匆匆买了机票飞往墨尔本,走得急,没时间给家里的布偶猫找寄养,又得半年后才回来,于是委托季阿姨给找个干净又爱猫的年轻人租出去,就当雇人为他俩照看猫咪。 重点是,租金只收两千一月。 这对刘姓老夫妇是f大的退休教授,教了三十年书,对校园感情深厚,特意把房子买在了地铁10号线步行范围内。再加上临近使馆区,治安优良,环境高档,碧水湾居的正常租金大概是每月八千,超出颂然的承受能力四倍。 对,整整四倍。 在金钱横流的s市,以颂然那份微薄的收入,就只租得起八十年代建造的、被煤饼炉熏黑了的三十平米老房子。 颂然之前租的一居室是上世纪产物,漏水漏风,采光极差。当年规划的时候没怎么走心,转角两户的大门紧挨着,防盗门经常卡成难进难出的僵持局面。隔壁吵架一摔门,“哐哐”直往颂然家门板上撞。 颂然创作的时候全神贯注,很容易受惊,门一撞,手一抖,辛辛苦苦画的作品就给毁了。偶尔运气好,修修补补还能救回来,大部分时候只能重画。 楼上的熊孩子也不安分,好几次颂然刚打完底色,熊孩子蹦哒两脚,天花板上白漆松脱,混着灰尘扑簌簌往下落,覆盖在浅淡未干的新鲜水彩上,吹也吹不掉。他看着建筑工地般的画布,想来想去,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好揉揉头发,郁闷地坐在床板上发呆。 说实话,颂然挺想告别贫民窟的,但是,当天上真的掉下来一套两百平米、黄金地段、月租两千的好住处,他发现自己占不动这个便宜。 季阿姨古道热肠,五点刚过就抓起拎包,赶牛一样押着颂然去看房。 颂然背着画具,穿着一件随手涂鸦的萌猫套头衫站在小区门口,观望一辆辆顶着罕见车标的私家车经过身旁,然后惊奇地发现,在长达十分钟的时间里,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人是走着进来的。 这地方明显不适合凡人居住啊——他总不能把0排量的旧单车和这些动辄4、5排量的大家伙一起停在地下车库吧? 而且,周围也没有菜市场。 从地铁站过来的一路上,颂然看到了法国医生开的宠物诊所,门口挂着红纸提灯的居酒屋,堪比五星级酒店的话剧院,专门出售有机食品的进口超市……碧水湾居附近的建筑达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生生把闹市小菜场驱逐到了四五个街区之外,真不知道富人都吃些什么。 同样支出两千块,比起增加一百平米多余的空间,颂然更希望换来适合自己的生活环境,最好是热闹的市井小区,出门就能看到穿背心的老头儿拎着菜篮子溜泰迪的那种。 颂然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态度执着。 至少在和季阿姨一起看完房子,乘电梯下来,散步经过浅水池上两米宽的木板桥,转头回望的那一刻,他还在想办法婉拒,还说着“租金实在太便宜了,房子又大,我也没什么养猫经验,您还是……” 说话间,一辆银灰色的英菲尼迪从右侧驶入了视野,平稳地减速至零,挂倒挡,倒入了五栋的伞篷车位。 四十多天过去了,颂然还记得当时的每一帧画面。 车窗是摇下的,日光充足,所有的一切都像预先安排好了,要以最完美的方式向他展示驾驶座上的男人——坐姿端正,肌肉放松,左手搭在方向盘顶部,浅蓝的纯棉衬衫开了一颗领扣,袖口工整地卷到小臂处。 他的侧脸线条近乎完美,尤其是鼻梁和眉骨。 他稍稍仰起了脖子,后脑勺贴着座椅靠背,唇角上扬,正和后座被车窗挡住的人聊天。因为聊得开心,所以自然地笑着,那双含笑的眼眸里,仿佛浓缩了世间极致的温柔。 车速在一个半车位处精准归零,停得那么稳妥,以至没有出现一厘米前冲。男人随手换了挡位,眼角余光扫一眼后视镜,开始娴熟地倒车。 打满方向,车轮旋转,车身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不疾不徐地入库。 随着角度变换,男人的侧脸渐渐转成了正脸,他俊朗的眉眼、惬意的笑容,都清晰地展现在了颂然面前。 颂然站在木板桥上,紧紧攥着t恤衣角,感到全身发烫。 他的眼睛曾经流连过万千旖旎的色彩,此刻却只容得下这个男人。 以前颂然跟出版社的姐姐们一块儿读八卦杂志,读到过一个名为“男人做什么最帅”的排行榜,排名第一的就是“倒车”。姐姐们抱着杂志嗷嗷叫,纷纷表示简直不能更同意,颂然一脸茫然,头顶冒出一个跃动的问号,认真思考这动作到底帅在哪里。 现在他盯着那辆车,呼吸紊乱,血液逆流,肾上腺素如同开水沸腾,切实体会到了当时姐姐们的感受。 男人在流畅倒车的过程中果真性感得要命! 远古时期,一个敏锐的狩猎者对于方向的掌控能力会让种族内所有雌性为之倾倒,这种倾慕强者的本能代代传递至今,已经超出理智范畴,成为了点燃荷尔蒙的诱因。 英菲尼迪的发动机熄了火,而对面的木板桥上,颂然心中萌生的爱意正在胸腔里炽热燃烧。 二十三年,他姗姗来迟的爱情才第一次苏醒。 男人拔出钥匙,开门下了车。 一米八六。 或者一米八七。 颂然是一个跪地的仰望者,跪在尘埃里,无法准确估计男人的身高,只看出他身材极好,一日行程过后仪容未乱,衬衣也平整如初,隐隐勾勒出结实的胸腹肌肉,下摆被皮带规整收束在裤腰里,一派典型的精英范。 第2节 他有一双颀长的腿,在颂然眼中,那就是王者的权杖——直挺,神圣,散发出强悍的气势威压。 男人伸手打开后座车门,弯腰探入上半身,再出来时,怀中已多了一个不大点儿的孩子。那孩子扭扭屁股,蹭坐在父亲臂弯上,小胳膊搂住他的脖颈,往脸颊上笨拙地亲了一口。 如果说刚才颂然只是陷入了爱情的巨大冲击,那么这一刻,当男人怀抱幼子的画面映入眼帘,颂然几乎懵住了。 这是一个完美的男人。 他属于家庭。 颂然难以分辨究竟是丈夫和父亲的双重身份给这个男人增添了成熟的质感,使他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还是他背后那个幸福的家庭本身,填满了颂然内心深处对家的渴望。 颂然没有家。 他在很小的时候拥有过,也在很小的时候失去了。 此刻他站在木板桥上,远远看着那个男人怀抱幼子,抛举、接住,嬉笑玩闹着走进五栋的会客厅,突然转身夺走了季阿姨手中的钥匙。 他要住在这里。 因为在这栋楼的某一层,生活着一个完满的家庭,离他将要居住的十二层或许很近很近。他们代表着颂然心中最倾慕的愿景,隔着墙壁和地板,那些听不到、看不见的欢声笑语,能在想象中庇护颂然的心。 好男人值得一个与之匹配的好家庭,某些时候,世界的规则还不算太糟糕。 颂然这样想。 他不会打扰邻居的生活,只想靠近些,汲取别人幸福的余温,呼吸几分家庭的暖意——他们是他的童话。 没有人可以进入童话世界,可只要相信它的存在,就能活得很幸福。 电梯在十二楼停下,指示灯亮起来,柔和地闪烁着。颂然从淡淡的失望中调整好情绪,走出了电梯。 碧水湾居每一层有两户人家,出电梯右转a室,左转b室。公共区域是一片光滑的米色大理石砖面,私人空间则从各自的门毯算起,延伸到窗边的鞋架与花台。 颂然家的门毯硕大无比,是一块软绵绵的绒簇料子,画着一只淹没在松果堆里的花栗鼠。去年他给《花栗鼠的梦想》画了封面和插画,不当心有点小畅销,出了几样周边。颂然本想讨只公仔,可惜出版社的老阿姨们家里都有孙辈,战斗力彪悍无比,他挤破头也只抢来一张幼儿游戏毯,打不定主意放哪儿,干脆扔在外头当门毯。相比之下,b室的门毯就正经多了——标准尺寸的长方形,硬毛,深灰色,材料相当耐脏,表明主人具有果决干练的性格。 颂然脱了帆布鞋,端端正正摆到鞋架上,把门禁卡插入卡槽,“滴”的一声,钥匙孔闪了出来。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去前观察了一下花台植物。 风铃草和向日葵长势良好,色泽饱满,在阳光下精神抖擞。泥土松软而湿润,暂时不需要补水,往花瓣和叶子上喷点儿水雾就成。 然后他记起了什么,转过身,单脚一跳一跳地蹦到了对门的花台旁边,伸脖子一看——果然,两盆卡萨布兰卡已经死了个半透,昂贵的营养土全盘干裂。上个月刚搬来的时候这花有点萎蔫,他看不过去,悄悄帮忙浇了两周水,对门可能据此误会这花跟仙人掌同科,不浇水也能活,索性甩手不管了。 颂然替花花草草不值,朝b室扮了个鬼脸,又一跳一跳地蹦了回去。 十二斤的毛绒团子布兜兜在门内守候,见颂然回来,先是嗲声嗲气地叫了一声,接着啪嗒翻倒在地,露出白肚皮,喵呜喵呜地求抚摸。 颂然安抚过它,往猫碗里添了清水和猫粮,开始给自己做晚餐。 冰箱里还有新鲜的芦笋和虾仁,颂然系好围裙,给食材化冻,小碗里料酒姜丝腌虾仁,砧板上滚刀啪啪切芦笋,小砂锅里噗噜噗噜煮白粥。他特别喜欢厚粥冒泡泡的声音,觉得那是食物在唱歌,于是一边小声哼着调子,一边轻摇锅勺打节拍。 食材用大火翻炒一遍,倒入粥锅,顺时针搅拌均匀。 颂然嫌颜色不好看,又添了一小勺海鲜豉油。锅里蒸气直冒,豉油香气扑鼻,闻着都让人嘴馋。 等煮好粥,清理完灶台,窗外的天色已经黑透了。 颂然记起还要给花草喷雾,顺手抄起喷瓶,在水龙头底下接了点水,趿拉着拖鞋推门出去。才推开一道缝,他觉得手感有些异样,门板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再一用力,黑暗中响起了一声闷闷的哭喊,是小孩子的嗓音。 孩子一哭,公共区域的声控灯立刻亮了。 颂然从门缝中探出头,就见花栗鼠门毯上坐着一个小男孩,左手拽着小书包,右手撑着地面,满脸委屈地抬头看他。一双乌黑水灵的大眼睛里有亮闪闪的泪珠在打转,让人想到流动的水晶。 颂然一紧张,喷瓶嗞出了一串水雾。 “宝宝,你……是谁家的孩子?” 第二章 day 01 19:11 颂然对8012b的评价跌破了历史新低——这家养花随心所欲就算了,养孩子居然更随心所欲。 大晚上七点钟,妈妈不见踪影,爸爸飞到一万公里之外出差,住家保姆玩忽职守,往门上贴了张请假条就溜了号,算上姓名才九个字(老家有事,已回——黄桂花)。 这家的小男孩只有四岁大,幼儿园放学之后迟迟等不到保姆来接,一个人沿着林荫大道来回游荡了两个小时——走路一小时,蹲在宠物店门外和一只大金毛隔着玻璃拍手半小时,溜进电影院重复观看同一部迪士尼动画片的预告片半小时。 他这样兜转着消磨时光,时不时往车来人往的大街上看一眼,想等谁来牵自己回家。可夕阳终究沉了下去,风声变得急促,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拉长了脚底伶仃的影子。 他不情不愿地回到碧水湾居,又没有勇气走进黑漆漆的家,只好饿着肚子坐在8012a的门毯上,一边和不会动的花栗鼠说话,一边噼里啪啦掉眼泪。 要是颂然没出来浇花,这孩子保不定真能在门口窝一整晚。 好少年然然同学的爱心和愤怒同时爆了棚,一点没犹豫,直接把可怜宝宝捡回了家。 没人要的宝宝姓贺,大名贺悦阳,小名布布,此刻正坐在颂然家的餐桌旁,胸前兜着一块雪白的画布,两个布角尖尖在后脖子处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努力探着头,眼巴巴地朝厨房张望。 食物喷香的气味飘出来,锅子被颂然挡住了,连影子也看不见。他心里着急,圆墩墩的小屁股一撅一撅的,半秒也不肯安稳坐住,仿佛椅子上打满了蜡。不远处的沙发上,布偶猫正以一种乡土的农民揣姿势趴着打量他,浅灰的大尾巴时不时甩动两下。 “哥哥,布布饿了嘛,要吃饭……” 他软绵绵地向颂然撒娇,一边吸鼻子一边揉肚腩,表示自己真的很饿。 颂然开火热油,敲破一枚鸡蛋“嗞啦”打进锅里,手握铲子后跳几步,从厨房探出头:“再等一等哟,很快就开饭了!” 顺带扬手一抛,把蛋壳送进了垃圾箱。 “喔!” 布布低下头,啊呜一口咬住画布,叼在嘴里,鼓着两边小腮帮,屁股扭得更欢腾了。 流理台上,浅底的开口碗凉着芦笋虾仁粥。平底锅里,木头铲子把黄灿灿的荷包蛋翻了个面儿。 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颂然担心喝粥不够营养,花两分钟煎了个荷包蛋,考虑到口感,还特意煎成了半熟的溏心蛋,洒上盐粒装好盘,和粥碗一起端出来。 他舀起一勺粥,吹凉了递到布布嘴边,临时想起什么,又把勺子收回一点儿:“以前吃过虾吗?” 布布点头:“吃过呀。” 那就好,应该不会海鲜过敏。 颂然放下了心,把勺子递过去。布布气吞山河,张大嘴巴连粥带勺一并咬住,恶作剧似地对他咯咯发笑,笑了一会儿才松口,津津有味地吃了粥。 颂然用画布给孩子擦净嘴角,又舀起一只虾仁,这回布布摇了摇头,不肯张嘴了。 他非常骄傲地说:“哥哥,我自己会吃饭!” 小勺子碰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叮,叮,叮。 颂然给自己也盛了碗粥,坐在旁边,颇有兴致地观察布布吃饭。 这孩子动作不快,但出奇的有条理,虾粥的高度几乎与荷包蛋的尺寸同比例缩小。十五分钟以后,他滋溜滋溜地吸完溏心蛋黄,吞下最后一点蛋白,打了个满足的小饱嗝,唇边沾着一圈滑稽的蛋汁。 碗里的粥只剩一层浅底,颂然刚想起身收拾,布布忽然紧张起来,坐正身体,一把将小碗揽到怀里,忙不迭又舀了小半勺送入口中。 他这次吃得仔细极了,每勺只舀两三粒,慢吞吞咀嚼,仿佛那几粒米有什么特别的滋味。 颂然问他:“好吃吗?” 布布点点头。 颂然又问:“那吃饱了吗?” 布布慌忙抱紧小碗,脑袋摇得像一只拨浪鼓。 怎么能回答吃饱了呢?吃饱了,就没有理由再待在哥哥家,他要做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回到自己漆黑的家里去睡觉。可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不如这儿亮堂,也不如这儿温暖。 再多吃两口吧。 多吃两口,就能多留一会儿。 孩子的眼睛是一面清透的玻璃,藏着一颗不会说谎的心。颂然看到他忐忑的样子,该明白的全明白了。他笑起来,柔声对布布说:“我们不急着吃饱,留一点胃口,等会儿还要吃水果呢。” 布布一听不用走,眼神一下明亮起来,“咚”地扔掉了小勺子。 吃过晚饭,颂然摘下布布脖子上的画布,领他去卫生间漱口、洗手,用白毛巾擦干每一处手指缝隙,再涂上一层大宝护手霜。 全程布布都非常乖巧,摊开十指,纹丝不动地平放在颂然面前,擦完以后相当礼貌地说:“谢谢哥哥。” 特别懂事的一个孩子。 可颂然总觉得他的懂事里有一种明显的克制,尤其眼神,带着惴惴不安的、等待被评价的紧张感,仿佛一只训练有素的小狗,如果没能在合适的时间做出合适的动作,就会得不到主人的奖励。 为什么呢? 是因为在陌生人家里,所以才表现得比平时拘谨吗?还是他想太多了? 颂然没法确定。 不过,当他们来到客厅的时候,布布终于“哇”的一声叫了出来,睁大双眼,如颂然预料的那般流露出了属于幼童的雀跃表情。 “哥哥,你这里有好多好多童话书!” 他伸手指着茶几,兴奋地抬头看向颂然。 客厅的沙发、茶几和地板上,零零散散遍布着近百本幼儿故事绘本,有单册的,也有系列的,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 自从搬来碧水湾居,有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客厅,颂然不必像从前那样蜗在逼仄的小房间里作画。他把工作台搬到了客厅的落地窗旁,平时研读本子的时候抽一本搁一本,随手乱放,反正没人造访,也就从没费心收拾过。 这些绘本加上纸笔颜料,就是颂然赖以生存的全部家当了。 布布看到一水的故事书,两眼放光,活像老鼠跌进米缸,看架势是打算一辈子混吃等死不出来了。在近百张令人眼花缭乱的封面里,他第一眼就发现了《花栗鼠的梦想》。 这个世界上存在许多相似的花栗鼠,可对布布来说,唯有这一只是独一无二的。 它是布布的老朋友。 一个月之前,这只花栗鼠神奇地降临在8012a门口,正巧和清早出门的布布打了个照面。它有淡栗色的背纹,细而尖的爪子,黑豆似的眼睛,鼓着两只夸张的颊囊,蹲在高高的松果堆里,背景是一大片金黄的梧桐海。 布布对它一见倾心,日思夜想。 早晨去幼儿园,他要先和花栗鼠打一声招呼(我走啦),晚上从幼儿园回来,也要和花栗鼠打一声招呼(我回来啦)。偶尔爸爸不在家,布布心里寂寞,就趁保姆不注意偷偷溜出来,坐在花栗鼠身旁抚摸它绒软的皮毛,拜托它安慰自己。 绒簇料子暖暖的,印在上面的花栗鼠也像真的。 布布甚至想:要是他有一只活的花栗鼠,摸起来……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手感吧。 它是一个有趣而忠诚的朋友,二十四小时守在原地,永远色彩斑斓,永远神采飞扬。它有一堆嘎嘣嘎嘣吃不完的脆松果,还有一个阳光普照过不完的金色秋天。 第3节 门毯上这张定格的画,是一页翻不开的封面。 布布读了它整整一个月。 今晚,这张封面终于被翻开,他惊喜地看到扉页之上,熟悉的老朋友换了一个动作——它站起来,手捧一只大松果,探头探脑地朝远处眺望。 在它目光投向的纸页上,印着一个简洁的手写体签名。 颂然。 这一天的布布还不识字,注意力又全在花栗鼠身上,所以自然而然的,他略过了这个亲切的、未来还要叫好多年的名字,直接翻到了下一页。 下一页,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金色的梧桐叶子落了一地,小花栗鼠躺在秋日的阳光下,懒散地打着盹儿——它会遇见什么好玩的稀奇事呢? 好想知道啊。 布布鼓起了勇气,抱着画册问颂然:“哥哥,这个故事,你可以讲给我听吗?” 颂然欣然答应:“好啊。” 碗筷可以迟点收,水果可以迟点洗。宝宝说要听故事,那么,这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 布艺沙发深深陷了下去,布布坐在颂然腿上,靠着他的臂弯,翻开了梦寐以求的画册。旁边的大毛团子布兜兜见状,嫉妒地喵了一声,翻着肚皮从扶手上滚下来,趴在他们身旁。 “从前呢,有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一只可爱的花栗鼠。” 颂然张口念第一行,布布聚精会神,盯着画面的每一个细节瞧。 这个故事颂然太熟悉了,只要闭上眼睛,每一幅画、每一行字都会变作夏夜的流萤,在他眼前扑闪着翅膀漂浮。 这一只花栗鼠呀,贪玩又懒惰。 秋天要来了,它的邻居灰松鼠忙着搜罗松果,准备屯粮食过冬,花栗鼠却蹲在树枝上逗毛毛虫玩。慢慢地,秋天过去了,冬天要来了,灰松鼠的松果堆满了半间屋子,花栗鼠还在树枝上吊着尾巴荡秋千。 灰松鼠问:“你什么时候开始采松果呀?” 花栗鼠回答:“不急,不急。我有一个梦想,我要找到世界上最大的松果,只要一颗,就够我整个冬天不挨饿。” 终于,冬天来了。 第一场大雪落下来的时候,灰松鼠的松果正好屯满了一屋子,可花栗鼠呢? 花栗鼠家里一个松果也没有了。 它肚子饿了,就出发去找传说中最大的那颗松果,但是外面大雪茫茫,哪里还看得到松果的影子呢? 花栗鼠听说兔子家有一颗大松果,就找上门去。可兔子家的松果被当成了一只漂亮的储物柜,挂满了胡萝卜。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吃掉别人的储物柜呢?” 花栗鼠摇摇头,饿着肚子离开了兔子家。 它又听说刺猬家有一颗大松果,就找上门去。可刺猬家的松果被当成了一棵漂亮的圣诞树,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礼物。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吃掉别人的圣诞树呢?” 花栗鼠摇摇头,又饿着肚子离开了刺猬家。 它又听说蚂蚁家有一颗大松果,就找上门去。可蚂蚁家的松果被当成了一座漂亮的游乐场,爬满了开心的蚂蚁宝宝。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吃掉别人的游乐场呢?” 花栗鼠摇摇头,又饿着肚子离开了蚂蚁家。 花栗鼠找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最后,它也没能找到世界上最大的那颗松果。它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在这时候,邻居灰松鼠过来敲门了,它问花栗鼠:“你的梦想实现了吗?” 花栗鼠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明年,明年一定会实现的!” 它向灰松鼠保证,可是肚子叫得越来越响了。 灰松鼠从背后拿出一颗巨大的松果,捧到花栗鼠面前,对它说:“我把这颗松果送给你。这不是世界上最大的松果,也不是森林里最大的松果,只是我家里最大的松果。” 花栗鼠接过那颗松果抱在怀里,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一只储物柜、一棵圣诞树、一座游乐场,还有一个最好最好的朋友。 他想,这一定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那颗松果了。 “后来呢?” 布布又翻过一页,绘本被合拢了,一段条形码戳在封底的松鼠尾巴上,宣告着故事的结束。 他心里还有疑问,就问:“哥哥,后来花栗鼠把松果吃掉了吗?” 颂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捏着下巴认真琢磨了一会儿,诚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猜,他应该把松果保存起来了吧——那是朋友送的礼物呀。” “可是食物不快点吃的话,马上就会坏掉了,比方说……”布布绞尽脑汁,“比方说donut(甜甜圈)!” 随口冒出来一个英文词。 “那就吃掉吧。”颂然笑了笑,“其实吃不吃掉都没关系,只要朋友在,礼物还会一直有的。” “对喔!” 布布觉得很有道理——只要和灰松鼠做邻居,花栗鼠将来一定还会收到更多的松果。 他的心情一下子放松起来,抱着《花栗鼠的梦想》躺进了颂然怀里,眯着眼睛笑道:“哥哥,你讲故事真好听,比婆婆讲的好听多啦。婆婆不喜欢给我讲故事,总是讲得很快,很不耐烦,还有一点口音,我都听不懂……哥哥,你经常讲故事吗?” 颂然挠了挠后脑勺:“呃,还好吧。” 大致算起来,距离他上一次给孩子讲故事已经过去七年多了,功力不见减退,倒是可喜可贺。 布布一个打滚爬起来,放下《花栗鼠的梦想》,抓起一册新绘本,很是期待地捧给颂然:“哥哥,你再给我讲一个,好吗?” 颂然抬头看向挂钟,指针接近九点,宝宝才四岁,是时候乖乖洗澡睡觉了。 他指着封面上的月亮、飞毯和烟囱说:“布布,这是睡前故事,只有睡前听,你才能做一个香香甜甜的好梦。我们先吃水果,等会儿去床上讲,好不好?” 布布明显愣住了。 他抱着怀里的绘本,目光呆呆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久才反应过来颂然是在邀请他留宿,立刻狂喜点头:“好,好呀!” 颂然弯下腰,从茶几抽屉里取出一本卡片册,是eric carle的《好饿的毛毛虫》。老头子早期的作品他收藏了一整套精装原版,有空就翻出来膜拜一番。这篇尤其简单,也尤其经典,讲的是一条小毛毛虫每天吃各种食物,从周一吃到周日,终于长成了一只大蝴蝶的故事。 他问布布:“你会读英文的,对不对?” 布布点头说:“嗯。” 颂然就把小册子放在他膝上,摸了摸他的头顶,笑着说:“我去洗几颗草莓,小毛毛虫先在这儿啃一会儿书,要乖乖的。” “嗯,肯定乖乖的。” 布布甜声答应。 晚上八点五十分,厨房里锅碗瓢盆叮铃当啷,薄荷味的洗碗剂打出了一团雪白的泡泡。 颂然刷着碗,嘴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调儿,布布趴在沙发上一页一页翻书,嘴里叼着一颗小草莓。书里的毛毛虫胃口极好,从礼拜一顺利地吃到了礼拜六,就在它快要结蛹化蝶的时候,客厅里响起了一串萌炸天的铃声。 “皮卡皮卡——皮——卡——丘!皮卡皮卡——皮——卡——丘!” 布布眼睛一亮:“啊,是爸爸!” 他飞快跳下沙发,从书包里翻出了一部儿童手机,按下接听键,甜腻腻地对着话筒叫道:“拔拔早上好!” 拔拔? 颂然眉头微拧。 刚才还是第四声,一眨眼就成了第二声,这孩子是多会撒娇啊。 他回过头,看到布布拿着手机,一边聊天一边蹦跶,脚丫子踩出一串轻快的小碎步。大毛团子翘着尾巴跟在后面,一人一猫绕桌兜了两圈,最后七歪八扭倒回了沙发上。 颂然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认真刷碗,刷到一半,布布忽然探脑袋进来:“哥哥,刚才我们吃的那个绿绿的,一小段一小段的,叫什么?” 颂然说:“芦笋。” “芦笋!” 布布赶紧向电话那边的爸爸转达,又问:“红的那个呢?” 颂然说:“虾仁。” “虾仁!虾仁!” 布布高兴极了,对着电话重复了两遍,生怕爸爸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除了粥,还有一个荷包蛋,哥哥专门给我煎的,特别香,比婆婆煎的还香!” 紧接着对面抛出了一个问题,布布支吾了两声,答不上来,啪嗒啪嗒跑近两步,把手机捧给颂然:“爸爸问我,为什么今天做饭的是哥哥,不是婆婆?” 还好意思问。 颂然嘴角一撇,没好气地腹诽:你家保姆黄桂花溜号了,你一个做家长的到现在都不知道,缺心眼咯? 他的两只手沾满了泡沫,不能拿电话,于是弯下腰,示意布布把手机搁在他肩膀上,一歪头用耳朵夹住,站起来继续噌噌刷碗。 “喂,您好。” 颂然公式化地打招呼。 三秒钟之后,他的动作猛然僵硬,手里的瓷碗乓啷一声掉了下来。 布布惊呼:“哥哥!” 颂然触电一般甩开钢丝球,抓过旁边的毛巾胡乱擦了把手,急着想把手机拿离耳边。混乱中手机不慎掉落,跌到流理台上,慢悠悠旋转了半圈。 颂然盯着它,血管扩张,脸颊滚烫,脖子和耳根一齐红透了。 对方其实只说了一句话。 十个字。 “您好,我是贺悦阳的爸爸。” 这是颂然第一次听到贺致远的嗓音。 低沉而性感的音色,因为声音的主人刚从睡梦中苏醒而带了一抹慵懒的笑意,那么近,贴着耳朵咬字,唇齿间吹出一阵熏香的暖风,拂过耳膜,让颂然毫无防备的心脏怦然悸动。 “……” 心跳过速,大脑缺氧。 颂然的头皮一下子酥了,别说答话,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 第4节 第三章 day 01 21:00 清晨六点,晨昏线从广袤的太平洋水面徐徐移过。再过半个小时,属于今天的太阳才能照耀北美西海岸的土地。 palo alto小镇静悄悄,灰蒙蒙,红灯与绿灯在街口孤独地交替,鲜少有车辆路过。 东区一座独栋住宅的窗户亮起了灯光,透过纱帘,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穿着深灰法兰绒睡袍的男人靠在窗台边。 他的头发有点乱,下巴胡茬未刮,低着头,唇角微微勾起。 越过一万公里海域,他素未谋面的邻居磕磕巴巴的声音从手机听筒里传了出来:“……我,我走过去,看到你家门上贴了一张,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黄桂花回老家了……” “嗯。” 流理台上的蒸汽咖啡机轻微作响,凝出深褐色的萃取液,一滴一滴落入了陶瓷杯。 杯壁上印有一行酷炫的logo。 swordarc。 斜体,湛蓝,起头s和收尾c呈现两道锋利的剑弧。 “……正好我晚饭煮了虾,虾仁粥,有荤有素,就给布布吃了一碗,他觉得还……还蛮好吃的……” 贺致远笑道:“谢谢。” “不谢不谢!邻居嘛,应,应该的。”电话那头的青年更紧张了,音量蹦上了一个台阶,“布布特别乖,吃饭都不用人喂,我只是添了一副碗筷而已,一点也不麻烦的!” 贺致远道:“还是要谢谢你。” 杯中的咖啡快满了,滤盘底部的萃取液凝聚得越来越慢,许久才落下新的一滴。 又一滴。 大约是闻到了咖啡的香味,贺致远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他捏住杯柄,左右轻晃,拣起一块方糖丢了进去。 今天可以喝得甜一些。 对面依然在艰难地磕巴:“……接着就,就讲了一个故事,还……还吃了点草莓,但没吃很多,毕竟快九点了嘛……” “嗯?” 贺致远发出一声疑问,拿起勺子,逆时针缓缓搅动:“九点怎么了?” “啊?九点,九点不是……”对面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还停顿了一会儿,像在认真斟酌着什么。片刻之后,青年心虚又发慌地试探道,“……不是该睡觉了吗?” 贺致远罕见地没憋住,直接笑了出来,不过很快打住了,清一清嗓子,正色道:“是,该睡觉了,你考虑得很周到。” “喔。” 对面呆愣应了声,突兀地安静下来。 他想,这真是一个可爱的邻居,分明帮了他一个大忙,却紧张得语无伦次,跟诱拐儿童被逮了现行似的,仿佛害怕自己顺着电磁波信号穿回s市,张开血盆大口吃了他。 叮。 客厅传来新邮件抵达的提示音。 贺致远端咖啡出去,将杯子搁在茶几上,翻开了笔记本电脑。邮件的标题很简明,是下周二洛杉矶一场数据安全会议的注册确认函。 他一目十行地浏览到底,然后点了红叉。 那边的青年等得有些久了,轻轻唤了声:“贺先生?” 贺致远盖上笔记本,身体后仰,闭眸靠进了沙发里:“抱歉,今天的事责任在我。是我找保姆太疏忽了,把关不够严格,才弄成了这种状况。要是没你救场,可能我家孩子今晚真的要饿肚子了。这样吧,等明天家政公司上班,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他们,让他们尽快派一个新阿姨过来。” “呃……” 电话那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贺致远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您身边有没有信得过的熟人可以带布布?”青年的语气透出了十足的担心,“我是说,布布才四岁,这个年龄的孩子通常很敏感,阿姨是他身边比较亲近的人,如果更换太频繁,容易产生不安全感……” 贺致远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听到这里,淡淡地笑了:“没关系,布布已经适应了。” “是吗。” 青年依然犹豫着,尾音慢慢变轻,慢慢消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劝,但没有立场劝——贺致远当然听得出来。 真是难为他了。 说实话,一个没有利益纠葛的陌生人,愿意无私关照他的孩子,不可谓不善良。贺致远感动归感动,却也觉得有点好笑:别这样啊,热心的对门邻居,我养了布布四年,难道还不如你了解他的心性吗? 布布和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 完全不一样。 他独立又懂事,会自己吃饭,自己读书,自己搭积木,不吵不闹,就像心里辟出了一块与众不同的安宁之地。他是一个完美的、几乎找不出缺点的孩子,喜欢每一个阿姨,也招每一个阿姨的喜欢。 正因如此,当其他单亲家长为了兼顾家庭与事业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只有贺致远可以放心地把孩子留在s市,不必放慢他追求事业的脚步。 颂然握着手机,听筒里只剩一阵寂静的白噪声——贺先生没有再开口,对话就这样尴尬地走到了尽头。 或许是错觉,颂然从对方最后一句话中感受到了若有似无的不耐。他不免懊恼,在心里埋怨了自己几句多管闲事,把亮黄色的卡通手机还给布布,拣起钢丝球,继续刷碗。 “拔拔,又变回布布啦!” 布布用粉嫩的小脸蛋蹭了蹭手机,再一次兜起了欢快的小碎步。 颂然拧开花洒水龙头,让极细的水柱冲刷餐盘。碗盘叮当,雪白的泡沫消散,他盯着涌入下水道的旋涡发起了呆。 他刚才……冒犯到贺先生了吧? 真失礼啊。 他一个外人,认识布布才不到两个钟头,既不了解孩子,也不了解家长,怎么就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那样近似于指责的话呢?将心比心,没有哪个家长心甘情愿与孩子分离,贺先生工作那么忙,但凡还有一项更好的选择,就不会只雇住家保姆照看孩子,布布也不会出现在8012a门外了。 他这个一没孩子二没事业的单身宅男,为什么不懂得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 颂然关掉水龙头,郁闷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等他擦干双手走出厨房,布布已经停下了快乐的小碎步,站在餐桌旁,两撇秀气的小眉毛耷拉下来,变回了之前拘谨而听话的模样。 “睡觉是一个人的事,布布明白的。”孩子对电话那头说,“拔拔,你放心,布布胆子很大,不怕黑,可以自己睡的!” 自己睡? 颂然登时惊住了。 什么意思?家里一个大人都没有,怎么自己睡? 布布挂掉电话,难过地垂头站了一会儿,抿着唇,悄悄吸了吸鼻子。颂然心疼得不行,蹲在他面前,牵起他紧捏衣角的小手,拢进了掌心里。 他刚想安慰两句,布布却抬起头来,脸上努力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哥哥,你煮的粥很好吃,你讲的故事也很好听,谢谢你。布布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这就要回家睡觉了。” “布布?” 颂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孩子是认真的? 刚才他主动邀请留宿时,布布从吃惊到怀疑、再到狂喜的表情变化还鲜活地浮现在眼前,颂然百分百确信,那才是孩子真正的诉求,所以……眼下这番违心的假话又是怎么回事? 颂然想了想,精准地抓住重点:“爸爸让你回家去睡?” “嗯。” 布布点头。 颂然当场就无声地骂了个脏字,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刚才那点儿什么歉疚、冒犯的念头一瞬间全蒸发了——夜色这么黑,房子这么空,敢放一个四岁的孩子独自在家睡觉,这当爹的思路清奇,大脑沟回削得很平啊! 布布一个人睡觉,半夜做噩梦了谁来安慰,踢被子着凉了谁来盖上,家里进贼了谁来保护? 颂然随便一想,眼前简直像弹幕爆炸,刷刷刷飞过了一百多条危险事项。 他真想全部打印出来,凌空一巴掌摔在贺爸爸脸上。 有病吧?! 你家孩子流离失所,我一介路人不求名不求利,本着光辉闪耀的人道主义原则帮你哄乖、喂饱,还主动献身要当夜间托儿所,你不领情就算了,还非得丧心病狂地远程遥控,隔着太平洋跳出来横插一脚——专心出你的差能死吗? 抽奖送的孩子也不能乱养啊! 真是……真是白瞎了一副撩人心动的好嗓子。 颂然想起贺致远带了点儿倦懒的笑声,脸颊又红了——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 唉。 这爹当的,打零分都算给面子。 他蹲在那儿看着布布,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布布啊布布,我知道你是个乖孩子,听话得像小绵羊一样,可你才四岁,就算爸爸要你回家睡觉,多少也应该闹一闹。 会闹的孩子有糖吃,你不闹,哥哥怎么帮你呢? 布布把手机塞进小书包,笨拙地背在肩上,去门边换好帆布鞋,认认真真花一分钟系紧了很快就要再次解开的鞋带,然后站起身,对颂然挥了挥手:“哥哥,晚安啦。” 他踮起脚,拧开了沉重的门把手。 咔哒。 走廊里一排顶灯应声点亮,照出了门外的景象:风铃草,向日葵,闭合的电梯,米色的大理石地砖……对面是一扇嵌在白墙里的冰冷防盗门,而脚底是一块柔软的花栗鼠地毯。 布布已经听过了花栗鼠的故事,不由对老朋友多了几分亲切感。 他朝它摆摆手,说:“再见啦。” 打完招呼,布布灵活地跃了出去,没踩到花栗鼠身上一根毛,然后一溜小跑穿过走廊,站在那块深色的、方方正正的硬毛地毯上,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8012b的门锁。 不怕,不怕,胆大的布布要回家了。 可是刚推开房门,屋里就涌出一大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雾气,裹住了幼小的孩子。 好黑啊,也好冷啊。 家里一丝光线都没有,爸爸不在家,婆婆也不在家,弥漫的黑夜里藏匿着无数只吃人的怪兽,它们蛰伏在门后、床底、柜子里,每一只都长着幽绿的眼睛和锋利的尖齿。 布布一阵瑟缩,头脑发懵,不敢进去了。 他只想逃走。 身后的屋子有明亮的灯光,有绒乎乎的大毛团子,有彩色的故事书,还有一个笑起来很温柔、很会讲故事的哥哥,只要逃回去,就不用面对眼前这一切了。 第5节 布布非常后悔。 可他已经答应了爸爸要一个人在家睡,如果言而无信,就不再是那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了。 他必须做一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布布鼓足勇气,往前迈了一小步,黑暗的浓雾立刻将他裹得更紧了,虚张的胆子像一只薄皮鱼泡泡,针尖一戳,“噗”的就瘪了大半。 他的动作是僵硬的,身形也是僵硬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做一个招人喜欢的好孩子,心里会这么难过呢?那些属于好孩子的奖励,那些太阳下的糖果和花环,此刻都去哪里了呢? 布布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后退了。 他杵在家门口,愣愣地望着眼前可怕的黑暗,心中越来越委屈——为什么黑夜要那么漫长?如果一眨眼天亮了,他就可以直接跳过这一段,开开心心去幼儿园了。 他天真地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期待地望向花台玻璃窗。 可天空还是黑的,比墨更黑,玻璃倒映出两株枯萎的百合花,反射的灯光刺痛了他稚嫩的眼睛。 他又认真地,非常缓慢而用力地眨了眨。 窗外依然没有任何变化,黑夜仿佛在这一刹停滞了。 “哥哥。” 布布束手无措,嗓子眼里轻轻哽咽道:“我该怎么办呀?” 也许是十二层的过道太静谧,这针尖落地一样细微的声响,颂然竟然捕捉到了。他心里一疼,什么也没多想,冲过去抱住了布布。 “布布,留下来吧,留在哥哥这里。”他说,“哥哥答应过要给你讲睡前故事的,你回家了,哥哥的故事讲给谁听呢?” “可……可我答应了爸爸,要自己一个人睡的……” 布布一抽鼻子,嗓音有些湿润。 颂然使出了杀手锏:“哥哥和爸爸,布布先答应了谁呀?” 布布又一抽鼻子:“……哥哥。” “对,是哥哥。”颂然说,“既然先答应了哥哥,后面再答应爸爸的话就不作数了。” “真的吗?”布布倏地回头,眼底泪光盈盈,“不作数了吗?” 颂然肯定地点头:“不作数了。” 布布咬着嘴唇,歪着头,将信将疑地看他。 颂然笑起来,伸手捏了捏他的小鼻尖:“你放心,如果爸爸问起来,我就对他说,咱们布布可听话了,一直闹着要乖乖回家睡觉,是哥哥不好。哥哥非要给布布讲故事,把布布半路绑了回去。爸爸如果要惩罚,就惩罚哥哥好了。” 布布破涕为笑,扑上去抱住颂然的脖子,吧咂吧咂一阵猛亲:“哥哥,你怎么……你怎么这么好呀!” 第四章 day 01 21:26 宝宝要外宿,就要准备好换洗的衣物。 布布撒丫子奔进屋收拾,颂然替他按开了大灯,本想进去帮忙,转念一想大人不在,擅闯别人家总是不妥当,就规矩地倚在门口,监督布布像只兔子一样在卧室和浴室之间窜来窜去。 每次经过客厅,布布都会下意识扭头往门口看一眼,认真地叮嘱:“哥哥不许溜喔!” 颂然保证:“绝对不溜。” 孩子的动作有些笨拙,慢吞吞的,颂然正好借机打量了一番邻居的客厅。 和他猜想的一样,8012b的家居内饰与门毯风格高度统一,是典型的极简主义。主色调黑白灰,四处遍布干净利落的直线条,连装饰画也用了蒙德里安的抽象色块——如果说8012a是一座儿童梦幻游乐园,那么8012b就是一栋成人办公写字楼,丝毫看不出孩子生活的迹象。 因为过于简洁,颂然第一眼还以为家具全是宜家淘来的便宜货,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整体搭配相当有设计感,应该价值不菲。 然后他就对自己的想法无语了。 怎么可能廉价呢? 上周他骑车经过复兴西路,没按捺住好奇心,飞快扫了一眼房产中介挂出的价码牌,结果直接把车胎给刹爆了。碧水湾居一平米的售价高达十五万,还全是大户型,支票签出去七个零才能换一套房子。 七个零! 颂然有一回做梦做到五个零,大脑就发出尖锐的红色警报,提示他严重透支了。 阶级差距果然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颂然在心里默默吐槽。 “哥哥!接住!” 布布欢天喜地奔向门口,抱来了一大堆芬芳的瓶瓶罐罐,倒垃圾一样塞给颂然,一扭头又跑回了房间。颂然盯着那些瓶瓶罐罐,沮丧地发现上面的商标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他一个词都不认得。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让他产生了“布布好可怜”的错觉?比起布布,他才比较值得同情吧? 好少年然然的心灵受到了巨大打击,血条迅速见底,需要金疮药疗伤。 嘀。 客厅里响起了一声轻微的电子提示音,他顺着声音的方位看去,目光被一台造型前卫的电器吸引了。 这应该……是一台电器吧? 它的外形像一只被拦腰截断的大蚕茧,纯白色,圆形底盘,表面光滑,高度大约有八十厘米。之前它一直背对着颂然,颜色与墙面完美地融为一体,此刻平滑地自转了180度,露出正面一排闪闪发亮的冰蓝色指示灯。 指示灯下印着一行湛蓝的斜体logo:swordarc q7。 这什么玩意儿? 颂然还没弄明白状况,那只大蚕茧就开始缓缓地朝他移动了,原先冰蓝的指示灯已经熄灭,切换成了象征危险的鲜红色。 正在这时,半路杀出了一个小布布。 彪悍的小布布用两条短胳膊抱着满满一大堆衣服裤衩,摇摇晃晃朝门口奔过来,口中高呼:“哥哥!要掉了要掉了!” 衣服堆成一座小山,挡住了布布的视线。 他根本看不见路,袖子、裤腿在地板上拖了长长一段,最后连人带衣服一头撞进了颂然怀里。 “好啦!”布布爬起来,摘掉头顶的花袜子,激动地说,“我们睡觉去吧!” 嘀。 又是一声电子提示音。 颂然亲眼看到那只白蚕茧停止了行进,指示灯恢复成冰蓝色,180度转身,再次回到墙角进入了待机状态。 他心里更困惑了。 “走吧走吧!” 布布迫不及待,一边催促颂然,一边使劲把他往对门推,好像晚走一步就会被锁在黑屋子里似的。 颂然家的浴室水声迭起,一大一小坐在浴缸里光着身子堆泡泡。 按照布布的指示,颂然正确区分了幼儿洗发水、幼儿护发素、幼儿沐浴乳和幼儿润肤露,抓住布布的脚腕,把每个脚趾头都搓得干干净净。作为回报,布布用两只小手帮颂然揉出了一头可以cos坂田银时的白毛。 布布之前没玩过洗澡游戏,这会儿玩起来相当疯狂,捧着水满浴室乱泼,颇有大闹天宫的架势。颂然招架不住,化身如来佛祖,把倔强的孙猴子压在五指山下哗哗冲水,擦干抹净,再裹上一件小浴袍,按在椅子上吹干头发,这才抱去了卧室。 小屁孩兴奋得睡不着,光着腚在大床上滚来滚去,把自己卷成了一只布布寿司。 颂然任他乱滚,自己坐在床边擦头发。 擦着擦着,他想起了那只古怪的白蚕茧,随口问了一句,布布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你说小q呀?” 颂然:“导盲犬?” “不是那个小q啦!是……哎哎哎哎呀!” 布布寿司裹得太紧,刚坐起来就被拍回了床上。颂然还没笑,布布自己先笑了,嘻嘻哈哈乐了好一阵才从寿司里爬出来。他抱着被子,非常骄傲地说:“小q是爸爸派来保护我的机器人。” “机……机器人?” 答案过于科幻,颂然很难相信。 “对呀,就是机器人,是爸爸和kraus叔叔的作品,年龄比我还要大呢。”布布用力点了点头,如数家珍地向他介绍,“小q已经是第七代了,一共有三个型号:大大的小q,小小的小q,还有不大不小的小q。因为我很小,小小的小q就足够保护我了,所以爸爸送了我一个小小的小q。” 颂然听得一脸问号。 什么大大的,小小的,不大不小的……没道理他活了二十三年,连一个四岁小孩的话都听不懂啊。 颂然又确认了一遍:“真的是机器人?” “真的!”布布点头点得下巴都快戳到胸前了,“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就换小q保护我,我发烧了,咳嗽了,爸爸都能知道。爸爸的工作就是把小q变得更厉害,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样,要是有陌生人闯进家里,小q就可以把他干掉了!” 干……干掉? 颂然想起刚才大蚕茧闪着危险的红光向他靠近的画面,不禁汗毛倒竖:“怎么干掉?” “这个……这个我也没见过。”布布双手托脸,“反正会昏迷几个钟头吧。” 颂然一惊,手里的毛巾掉了下来。 就因为这句“会昏迷几个钟头吧”,颂然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科幻风噩梦。 先是被几百只闪着鲜红指示灯的大蚕茧围攻,屁滚尿流奔出几公里,一回头发现大蚕茧集体变成了《超能陆战队》里的大白,紧接着蜘蛛侠、蝙蝠侠、钢铁侠、神奇四侠轮番登场,最后莫名其妙切成了动画片,口袋妖怪满世界蹦跶,走到哪儿都能听见此起彼伏的皮卡丘、皮卡丘、皮卡丘…… 颂然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耳边却依然回荡着阴魂不散的皮卡丘、皮卡丘、皮卡丘…… 等等,这梦境是不是太逼真了? 下一秒他猛然反应过来,翻身下床,拖鞋都来不及穿就奔出了卧室,从布布的小书包里翻出儿童手机,按下通话键,同时用力一拍茶几上的电子钟——凌晨3点。 牛! 他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喂。” 贺先生,您老人家还记得咱们之间有时差吗? 对方听见他的声音,倒是一点也没惊讶,笑着问:“怎么,舍不得让布布一个人睡?” “是啊,谁叫我心软。” 颂然不给情面地回呛了一句,特意强调“我”字,以便衬托生父的铁石心肠。 贺致远却没生气,只是笑了笑。 他面前的屏幕上正显示着家中监控,卧室空无一人。原本他还有些担心,现在确认孩子在对门睡觉,也就松了一口气,一点鼠标,关闭swordarc的夜间巡逻功能,身体往后靠进了沙发里:“布布有点认床,在你家睡得香吗?” “这您可问对了,布布睡得特别香!大半夜那——么响的电话铃,我都被吵醒八百遍了,他还没醒。” 第6节 颂然被打断睡眠,脾气奇差,闭着眼睛趴在抱枕上,完全懒得掩饰语气中的一根根尖刺:“贺先生,现在国内是凌晨三点,我都快困死了,布布也睡得很熟,您要有事找他,能不能稍微有点耐心,起码等明早再……” 说到这里,他忽然愣住了。 对啊,现在是凌晨三点,贺爸爸就算再缺心眼,也没道理挑这个点给布布打电话啊,莫非…… 颂然略懵:“您知道布布没回家?” 贺致远:“是。” 颂然更懵了:“这……您怎么知道的?” “我家有监控摄像。”贺致远笑着解释,“就在你看见的那只大蚕茧上。” 听到前半句,颂然露出了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连连点头,紧接着听到后半句,吓得整个人都和抱枕一起滚到了地上。 对方怎么连这种细节都知道? 他和大蚕茧撑死也就对视了十秒钟,贺爸爸没理由发现啊! 此时,贺致远正坐在swordarc总部的办公室里,正午十二点,艳阳高照,落地窗外的热带花草开得鲜艳。大蚕茧被关闭夜间巡逻功能的同时,监控信号也随之消失了,显示器画面切回了一段时长9秒的视频上。 视频从头开始播放,先是一个穿着红白格子围裙的青年倚在8012a门口,非常疑惑地盯着镜头看。然后镜头逐渐拉近,青年似乎有点担心,往后退了一步。突然布布从画面左侧出现,抱着一堆衣服直冲过来,青年赶紧蹲下,正好被孩子撞了个满怀。 除了视频,数据库中还新增了三条与之对应的日志。 第一条,红色,非登记可疑对象警报日志,4月03日21:17:36。 第二条,黄色,危险等级下调——预测无攻击性,4月03日21:17:40。 第三条,绿色,安全对象更新日志,4月03日21:17:45。 最后一条日志的更新时刻,正是布布扑入颂然怀中的那一秒。 视频到此为止。 从最初的可疑对象到后来的安全对象,swordarc一共执行了十二条判断标准,其中权重最高的三项分别是:第一,幼儿的行为(判定为主动亲近);第二,幼儿的情绪(依据红外热成像图,判定为喜悦/幸福状态);第三,观测对象的行为(评分始终低于危险阈值)。 颂然并不知道,就在那短短的九秒内,他不仅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份编号,登入了大蚕茧的安全对象列表,还被采集了一组简单的基础资料。 身高:177±1cm; 发色:黑; 长相:保留一张来源于视频的面部截图,高像素,五官清晰,以及从中提取的一组五官特征识别数据。 安全系数:0.672。 他的初始安全系数还不算太高,暂时被swordarc判定为“外卖/快递人员”,免于触发防御机制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门口一平方米。而在将来,每当他出现在大蚕茧的视野范围内,关于他的数据都会更新,初始安全系数也会随之降低或提高。 等到安全系数再高一些,他会被判定为“物业/普通维修人员”,可以进入8012b的客厅、厨房、餐厅与阳台,可以执行更复杂的行为,也能拥有更长的逗留时间。 身份逐级往上,免于触发防御的活动范围、允许行为的种类和最长逗留时间都会逐步放开。 而在所有的安全身份中,等级最高的那一类,被称为“家庭成员”。 他们是swordarc的核心保护对象,也拥有8012b的完全活动权限。当一个陌生对象出现在家中,并与“家庭成员”发生接触时,他们的举止反应将是swordarc进行安全系数估分所执行的全部判断标准中,权重最高的一项。 8012b当前“家庭成员”数量:2。 颂然狼狈地爬起来,摸黑从地板上捡回抱枕和手机,还没问对方到底怎么开的上帝视角,贺致远先开了口:“怎么称呼?” “颂……颂颂颂然,歌颂的颂,当然的然。” 他条件反射,自报家门。 “颂然。” 贺致远敲击键盘,快速更新了swordarc的数据库,端起咖啡浅啜一口,点评道:“挺少见的姓。” “是啊,派出所都差点不给报户口。” 颂然郁闷地附和了一句,两片眼皮越垂越低,又快睡着了。 贺致远笑道:“少见的姓也有好处。” 颂然睁眼:“比如?” “比如能让人过目不忘。” “开玩笑,这也算好处啊?”颂然相当失望,眼皮一合到底,轰然倒回了沙发上,“走到哪儿都被问是不是笔名,这种烦恼,你们姓贺的平凡人是不会懂的……” 贺致远哑然失笑。 屏幕上的画面已经切换到了一个新窗口,指令栏内,鲜绿色的光标正以固定频率在颂然两字后方闪烁着。他的手指悬停在回车键上方一厘米处,迟迟没有按下。三秒之后,他改变了主意,把窗口切回swordarc数据库,端起咖啡,离开了办公室。 其实,他想说的“好处”并非过目不忘,而是——越独特的姓名,越容易在网上暴露踪迹。如果必要,他的私人工具可以在一分钟之内抓取颂然90%以上的网络行踪,生成一份具体到小时的履历。在这份履历中,颂然将毫无隐私可言。 但贺致远认为不必要。 这个青年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放松,仅凭那几句直率的话,他就愿意赋予无条件的信任。 在地球另一端,被贺致远无条件信任的颂然早已困成了一只流哈喇子的狗。他靠着抱枕,半梦半醒地问:“贺先生,您还有事吗?要是没事的话,我……” 贺致远:“有。” “喔。”颂然非常沮丧,“您说。” 贺致远在露天小花园的喷泉边坐下,这是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适合聊今天的正题。 “颂然,我认真考虑了你的意见,认为你是对的。布布还小,并不适合过于频繁地更换保姆……” 颂然满意地点了点头:“嗯。”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看来贺爸爸还是有一点做家长的自觉的。 “……但是对我而言,找熟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贺致远又说,“你可能不了解我的情况,我的父母和同学都不在s市,我之所以在这儿定居,是因为公司准备长期在国内市场发展,s市恰好是最理想的地点。我身边值得信赖的人不多,生意场上的熟人倒有一些,但我不放心把布布托付给他们。” “那……” 那托付给我啊! 颂然激动地坐起来,差点脱口而出。贺致远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讲了下去:“合适的人选我的确找到了一个,不过我跟他的关系……怎么说呢,不算太熟。” “喔。” 颂然一秒晴转阴,又弓着背缩回了沙发上。 “不算太熟”也是熟啊,好歹得有个七八分熟吧。他一个陌生邻居,撑死就算个冷盘,连锅都没进过,厚着脸皮跟人家抢孩子总不太合适。贺爸爸再缺心眼,也不会傻到把布布交给他来养。 尽管这么想,颂然却没憋住,不甘心地问了声:“不算太熟是多熟?” 对方答曰:“没见过,之前聊过几分钟电话,印象还不错。” 没……没见过……聊过几分钟电话…… 颂然惊呆了,眼前的弹幕再一次爆炸成了烟花——这真是“熟”得可以啊!您老人家对“熟”的定义怎么这么清新脱俗,这么出乎意料?聊过几分钟电话就算熟人,那跟您见过面的要怎么办?桃园结义、歃血为盟、两肋插刀? 马路上黑压压一片全是兄弟姐妹你怎么不去认亲啊? 颂然捏着手机,骨骼咯咔作响。 说真的,他这辈子就没见过比贺致远更不负责的家长。要是贺致远人在面前,他保证,自己的手机一定已经砸丫脸上了! “贺先生,我讲话有点直接,您凑合着听两句,凑合不了拉倒。”颂然一键切换战斗模式,施放冷嘲热讽技能,“按照常理,只通过几分钟电话的,我们一般称为‘陌生人’,不称为‘熟人’。也许贺先生您人缘好,打几分钟电话真能打出一个靠谱到可以照顾布布的朋友,但您觉得这事发生的概率大吗?” “您看这样行不行,之前那个建议您就当我说的梦话,现在我清醒了,特别清醒,我诚恳建议您按照原计划给布布找一个新阿姨,认真筛选,仔细核实,起码万一哪天布布走丢了,您不会连该管谁讨孩子都不知道,是不是?” 他这番话其实相当冒犯,但对方听到,竟然低沉地笑了起来。颂然头皮一麻,心跳一乱,烫手山芋似地把手机甩出去足有两米。 大半夜的撩什么撩?! 知道这边是个gay吗,知道了吓死你! 好脾气的贺先生似乎永远不会生气,即使被这样讥讽,当颂然从沙发缝里把手机抠出来的时候,依然听到了他温和的嗓音:“颂然,你不觉得你的想法有一点武断吗?” 砰! 这回是抱枕被砸出去了两米。 “武断?贺先生,我要不是为了……” “颂然,与我交深的恶棍不会变成好人,与我交浅的好人也不会变成恶棍。一个人可靠不可靠,关键在于他自身的品性,不在于我和他有多熟。”贺致远施放出一个满级防御技能,附带100%伤害反弹,“我自认看人眼光不差,就算只聊过几分钟,但对方会不会带孩子,对孩子体贴不体贴,我是能分辨出来的。”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极其、特别、相当有道理,我一个没口才的小画师说不过你。 颂然火冒三丈地磨着牙,伸手抓过另一只抱枕,咬住了布料边角——反正下个月你去山沟沟里寻找失踪儿童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帮你! 他瞪着屏幕,手指移到挂机键上,阴阳怪气且恶狠狠地说:“贺先生,我觉得您说的实在太有道理了,您的那位朋友也实在太适合照顾孩子了,祝你们配合默契,白头偕老,幸福美满!现在是北京时间三点十分,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您还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一定要说的吗?!” 贺致远:“有。” …… 有你妹啊! 颂然朝天竖了一个标准、有力、霸气的中指:“说!” 然后他就听到对方清了清嗓子,十分郑重且客气地开了口:“是这样的,颂然,我家有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名叫贺悦阳,小名布布,非常乖,你也见过了,现在就躺在你床上。” 怎么预感……有点不太好? “我这半个月在国外出差,会比较忙,不能亲自照顾他,刚好家里的保姆也请了假。” 怎么预感……更不好了? “虽然我们只通过一次电话,关系不算太熟,但是,请容我冒昧地问一句——颂然,你愿意帮我照看一下孩子吗?” 颂然表情呆滞,手一抖,按下了挂机键。 “嘟——” 通话被切断了。 贺致远低头盯着漆黑的手机屏幕,心道,糟糕……好像逗的有点过头了啊。 三分钟之后,屏幕亮起,对面回拨了过来。贺致远接通电话,只听颂然抖着声音说:“贺,贺先生,您……您直接跟我讲不行吗,这样故意挖坑让我跳,真的很……很伤害邻里感情的……” 因为彻底吓醒了,青年又恢复了之前的磕磕巴巴,偶尔还咽两下口水。刚才那副针尖对麦芒的刺猬模样不见了,变成一只无害的软蜗牛。 贺致远靠着墙,笑得根本停不下来,好一会儿才说:“抱歉,实在对不起。” 对面听到了他的笑声,尴尬地保持着沉默。 “那么,关于答复……”贺致远问,“颂然,你愿意吗?” 8012a的客厅里,颂然握着电话,脸颊越来越红,突然一头把脸埋进了抱枕里。 第7节 别这么温柔行不行? 你知不知道你的嗓音加上这种语气……真的很像求婚啊! 颂然无比纠结,都快把怀里的抱枕给揉烂了,最后壮士断腕,狠下决心,咬了咬牙回答道:“我愿意。” 第五章 day 0206:42 拜贺致远的深夜电话所赐,颂然一整晚没睡好,第二天早晨起床,脸上挂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对着镜子抹了半天也没抹掉,像打上去的眼影。 具体来说,主要是贺爸爸的嗓音太有感染力,颂然陷在“求婚”的情绪里死活出不来,前半夜演完科幻片,后半夜紧接着演了一场爱情片。 梦中英菲尼迪男神身穿笔挺的黑西装,手捧一束烈火红玫瑰从花海中徜徉而来,单膝跪地,掏出一枚戒指向他求婚。他满脸花痴地答应,鼻血喷涌而出,汇成一条红河。然后,西装脱掉,马甲脱掉,衬衣脱掉,内裤脱掉……两个人扒衣见君赤条条,在漫天花雨中携手演了一部真刀真枪且每一个细节都不可描述的钙片。 早上醒来一摸裤衩,整个人都是崩溃的。 what the fuck? 才几天没撸,节操储备已经掉成这样了?!说好的矜持与脸面呢? 他扭头看向还在熟睡的布布,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布布再不换个靠谱点的老爸,长大了子承父业,也自带一身撩汉气场,走哪儿撩哪儿,四面八方开桃花,一棵纯洁无害的好苗子就要毁掉了! 纯洁无害的好苗子睁开眼睛,一双瞳仁亮闪闪的。 “哥哥早上好!” 布布打招呼。 颂然吓得立马回应:“布……布布早上好!” “哥哥,你是不是做噩梦啦?”好苗子凑上前,关心地瞅着他,“我刚才醒了一小会儿,看到哥哥喘得很厉害!” “没有!” 颂然坚决否认,一手捂紧裤裆,羞耻地把脸埋进了枕头缝里。 七点半,布布在卫生间洗漱,颂然在厨房煮一锅热气腾腾的鲜肉小馄饨,打入一点蛋花和紫菜,再撒上几粒嫩绿的小葱。 布布囫囵吞枣,哧溜哧溜大口解决掉早饭,坐着颂然的旧单车去幼儿园。 颂然的单车是两百块从修车铺淘来的二手货,原主家里有孩子,所以后座自带一只皮垫子。布布背着小书包坐在上头,抱着颂然的腰,对于这种老式的、慢吞吞的接送方式充满了好奇。 车轱辘有点锈了,滚动时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偶尔硌到一两枚小石子,出其不意地颠两下,布布就“呀”地叫出声来,把颂然抱得更紧了。 早晨空气清爽,凉风惬意,头顶一大片翠绿的法国梧桐簌簌作响。临近天亮时s市落了一场小雨,叶片沾水,摇摆时洒下少许水珠,打湿了两人的衣裳。 这座城市还没有真正热闹起来,街上行人稀疏,路边老宅子的围墙上蹲着一只觅食的野猫,身穿蓝色制服的环卫工人正推着一辆小车扫街。 “伯伯,你好呀!” 布布开心地向他招手。 野猫听见人声,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跃下墙檐,而环卫工人握着扫帚转过头来,也笑着朝布布招了招手。 自行车经过一面长长的涂鸦墙,墙上喷着五颜六色的几何图形、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从前布布坐着爸爸的车,一眨眼就掠过去了,今天坐在自行车上,他才第一次把涂鸦的每个细节都看清楚。 他伸手指着墙面,惊喜地叫道:“哥哥,你快看呀,墙上有好多画!” 前方出现了一处要拐弯的街角,颂然减慢车速,嘱咐他:“抓稳点,别松手。” 车子跟着轻轻一颠,布布哎呀一声,收回小手,重新抓紧了颂然的t恤。 布布上的幼儿园位于思南路,由几栋精致的花园洋房组成,离碧水湾居大约十五分钟自行车程。他们到达的时候,慈爱的园长奶奶正在门口迎接小朋友。 颂然停稳车,把布布抱下来,手牵手领到了园长面前。 园长奶奶和蔼地看着布布,俯身问他:“贺悦阳,今天送你来的是谁呀?” “是哥哥!”布布回答,“爸爸不在家,是哥哥送我来的。” 颂然就解释:“我住贺悦阳家对门,平时关系……呃,挺亲近的那种。贺先生这两天出差,半个月才能回来,嘱咐我帮忙接送一下布布。” “这样啊,那小朋友先进去吧,哥哥留一留。”园长笑容可掬,“耽误您一点时间,登记一下身份信息。” 颂然:“好好好。” 布布向他告了别,欢欢喜喜奔进幼儿园,一头扎进女孩儿堆里,和几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叽叽喳喳聊起天来。 看来从小就有撩妹天赋。 真不幸,随爹。 颂然在心里暗搓搓地评价。 他出示身份证,填好手机号,在园长奶奶那儿笑容灿烂地刷了个脸熟,推车一踩脚蹬,去了最近的菜市场。 养孩子不是一件容易事,养别人家孩子更不是一件容易事。 昨晚接电话的时候颂然大致处于梦游状态,没考虑太多,只觉得布布可爱听话,一万个不放心也不舍得交给别人,非要自己养。今天真的进入了小奶爸节奏,他才发现自己挺不适合养孩子的。 因为穷。 在s市,月入两万的白领也敢自称穷人,但颂然的穷,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含半点水分的穷。他只有一张银行卡,余额常年在四位数区间波动,偶尔上个五位数,那是拖欠几个月的稿费到账了,第二天就会被房租无情地刷回四位数。 刚接管布兜兜的时候,他看到8012a那一堆凌采露华猫罐头,上网查了查价格,从此认清了主子高贵的地位,成为一个忠心耿耿的好猫奴。 颂然自己过惯了穷日子,苹果只买最便宜的嘎啦果,草莓只趁旺季买一两斤青浦大棚货解解馋,樱桃足有两年多没碰过了,鸡蛋有白壳的绝对不买棕壳的……遇上疯狂赶稿期,泡面加香肠能凑合一个月,省下来的钱全砸在了画纸和颜料上。 现在家里多了小布布,颂然一改往日贫下中农的买菜风格,红票子一张一张往外递。 鸡蛋要挑土鸡蛋,牛肉要拣里脊块,基围虾只买活的,鸡翅只买翅中,四根胡萝卜挑挑拣拣五分钟。摆摊的阿婆一脸嫌弃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老婆怀孕了。颂然一愣,说自己还没老婆呢,孩子倒是有一个,阿婆立即“啧啧”两声,眼角往下一撇,越发嫌弃他了。 颂然一句话答错,百口莫辩,尴尬地付了萝卜钱。 “哪能,小宁妈妈跑特啦?年纪噶轻就生小宁,爷娘阿伐晓得管一管侬!” (怎么,小孩妈妈跑掉啦?年纪这么轻就生小孩,爸妈也不知道管一管你) 阿婆念念叨叨,很不乐意地从零钱罐里找出一枚角币,瞪着颂然问:“找零还要伐?” 眼神那叫一个杀气腾腾。 颂然哪还敢要找零,连声道:“不要了,不要了!” 说着一把拎起塑料袋,火速闪人。 小处男颂然清清白白走进菜市场,离开时变成了未婚生子,脑门上硕大一个“冤”字。 他骑回碧水湾居,车篮里满满当当一大袋蔬菜、水果、鲜肉、牛奶,转向极其考验臂力,路过五栋底下的伞棚车位时差点没刹住。 车位里停着十几辆车,颂然像往常一样挨个找了一圈。 没有银灰色的英菲尼迪。 从搬进来到今天,他在碧水湾居见过了形形色色的豪车,唯独那辆不怎么豪的英菲尼迪,除了第一回 初见那次,他再也没机会看到。 一次也没有。 颂然心中的小火苗越烧越弱,就快续不上油了。 前些天他冒出来一个古怪的想法,觉得英菲尼迪男神或许根本就不住这儿。那天,他的男神只是带孩子来串个门,碰巧被他遇见。他什么都没弄清楚,一头雾水地抢了钥匙搬进来,却扑了个空。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颂然曾经凌晨四点下楼找车,连续两天,一无所获。 他立竿见影地失眠了。 s市两千多万人口,在这样庞大的人口基数面前,所有努力和缘分都渺小得不值一提。如果英菲尼迪男神真的不住这里,那么……这辈子颂然都见不到他第二回 了。 怎么会这样呢? 颂然捏着自行车把手,惆怅地盯着一车篮食物,心想,自己一夜之间从单身汉变成了小奶爸,却偏偏跳过了中间最值得期待的罗曼蒂克部分,会不会忒惨了点?人人都有春夏秋冬,他向来按时交稿,按时纳税,从没欠过老天什么,怎么就轮不到一个春天呢? 等收拾完冰箱,时钟已经指向十点。 日光和煦,客厅明亮,正适合开工画画。 颂然摆好纸、笔、颜料盘,娇软易推倒的大毛团子前来打扰,蹭着他的小腿绕圈圈,喵呜喵呜乞食。颂然开了一个金枪鱼罐头,用勺子舀进猫碗。布兜兜铺张浪费,低头舔了两口就转悠到阳光下洗脸去了,颂然只好把剩下的罐头用保鲜膜包起来,放回冰箱。 他重新坐到工作台前,拉开最上方的抽屉,取出了一只木制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1/2侧脸的素描人像,画面中,英菲尼迪男神目视前方,唇角含笑,带着那么点儿疏懒又勾人的小性感。 颂然看着他,心率再一次失控了。 这一幕景象在他记忆中铭刻得太深,像最烫的烙铁,狠狠压上最柔嫩的心脏——当时车身刚转过一个小角度,迷离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倾洒而下,勾勒出男人深邃俊朗的五官,像是棚灯打在模特脸上。 短短一刹,颂然大脑里的那根轴锈住了,思维停滞,无法正常转动。 赶回家作画的时候,他拿笔的手都是抖的。 一见钟情的画面总是那么鲜活,也同样因为情绪激动而模糊了太多细节。 颂然一闭眼,男神颈后的发丝根根可见,但只要一落笔,每处都像打上了大尺寸的马赛克。他心里发慌,又不敢停下细想,生怕多停一秒记忆就会多流逝一分,那场惊鸿一面的相遇会逐渐失真到再也回忆不起来为止。 勾轮廓,抠细节,打阴影。 一幅人像匆匆画完,颂然左瞧右瞧,百般不满意,觉得自己布线一塌糊涂,光影惨不忍睹,衔接不堪入目,体现不出男神百分之一的帅气。 内心一冲动,差点揉烂扔掉。 冲动过后冷静下来,颂然客观评价了一番,觉得自己的功力还是可圈可点的。之所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完全是因为他正处于痴汉状态,要求奇高。别说素描了,就算来一套一比一的全息投影也不会满意的——除非男神亲自站在面前。 于是颂然保留了这幅素描,裱进相框,当作一个念想,每天开工之前拿出来端详五分钟,假装自己正在和心仪的男神谈恋爱。 “咳咳,十点多了,我这边要开始工作了。” 隔着相框玻璃,颂然摸了摸男神的脸颊,摆出一派大度的正宫架势:“你今天的工作一定也比我忙吧,我先不打扰你了,下午……下午再联系。” 他拉开抽屉,把素描像端端正正放了回去。 合上抽屉之后,颂然突然对自己的这种行为感到万分羞耻,捂脸思忖道:这个月,他应该害男神打了很多喷嚏吧? 唉,对不起啊! 难得枯木逢春一次,你就原谅我嘛。 颂然双手合十,向心爱的男神低头致歉。 与此同时,大洋彼端swordarc的技术部,正在加班的码农们听见他们的cto连打了三个喷嚏,一个赛过一个响亮。 “bless you, he.” 第8节 “bless you, he.” “bless you, he.” …… 一时间,满屋子飘起了送温暖的祝福声。 贺致远伸手抽了张纸巾,盯着眼前冷掉的咖啡,觉得自己是时候去泡一杯热姜茶了。 第六章 day 02 16:33 傍晚时分,颂然蹬着旧单车接布布放学。 布布昨天没等来家长,脚底抹油,小猴子似地从老师眼皮底下溜走了。今天有哥哥接送,他大大方方站在正门,看到颂然后,飞快往他脸颊上贴了一朵小红花。颂然问怎么回事,布布一脸自豪地说,他把花栗鼠和灰松鼠的故事讲给了其他小朋友听,广受好评,班上每个小女孩都送了他一张贴纸。 颂然惊讶于他卓越的记忆力和表达力,转念一想,贺爸爸连小q那种变态玩意儿都捣腾得出来,绝对非我族类。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布布遗传了他的基因,肯定要比其他孩子聪明一点儿。 布布尝到甜头,晚饭后又缠着颂然讲故事,想赚明天的小红花。 颂然这回给他挑了一本《长颈鹿不会跳舞》,一大一小舒服地窝在沙发上,绘声绘色,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一只小长颈鹿喜欢跳舞,却因为四条长腿和别的动物构造不同,总爱跌跟头,闹出了很多洋相。后来,它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自然之乐,终于成为了一只会跳舞的长颈鹿。 布布听完故事,蹦到客厅中央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效仿一只高挑的长颈鹿,学习踢踢踏踏的舞步。布兜兜被抢去地盘,厌弃又傲娇地站起来,跃上沙发扶手,伸了一个柔软的懒腰。 “喵呜!” 它向颂然抗议。 颂然赶紧合上绘本,挠了挠它毛绒绒的脸颊,讨好地说:“你俩都姓布,都是祖宗,我一个当奴才的两面难做人。要不你们体谅我一下,试试和睦相处?” 布兜兜用虎牙表达意见,咬了他一口。 “过分了啊!”颂然一吹手指头,愤怒道,“今天的夜宵罐头取消了。” “喵!” 布兜兜吹胡子瞪眼。 颂然瞬间气馁:“好吧,有罐头,有罐头。” 要不怎么说脚踏两条船要遭报应呢?颂然身兼两职,一会儿做猫奴,一会儿做孩奴,在家里的地位简直低到了尘埃里。 晚上八点五十分,布布坐在餐桌边,脖子上围着小画布,胳膊上戴着小袖套,认认真真用彩铅在白纸上涂颜色。 颂然给他画了一组简笔动物,有花栗鼠和灰松鼠,长颈鹿和小蟋蟀,还有树叶、蘑菇和大树墩,让他可劲儿忙乎,而颂然自己手握一把菜刀,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剁馄饨馅儿。 哐哐哐,哐哐哐! 剁出鼓点,剁出节奏。 最开始颂然剁肉的时候,布布一直背着小手站在旁边探头探脑地围观。这孩子缺爱缺得厉害,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耐心陪伴自己的人,如获至宝,一分钟也不肯离开颂然。 孩子太粘人不是问题,问题是菜刀剁肉太残暴,三百六十度全死角不适合幼儿观看。 颂然计上心头,花五分钟画了一张简笔动物,又奉上48色彩铅,成功吸引了布布的注意力,让他在视线范围内自娱自乐,彼此相安无事。 多好的一个孩子,四岁稚龄,安全感却差到这等地步。说心里话,贺爸爸在养孩子这科上的天分颂然能笑话一年——他养狗都养不成这样。 颂然手持不锈钢菜刀,想起那个嗓音诱人、心机深沉、热爱平地挖坑的撩汉满级选手,恨得牙痒痒,愤怒值绿转红、红转紫,再一次瞬间爆炸,刀面推拢肉糜就是一阵泄愤般的挥刀狂剁。 布布被漫天杀气吓到,伸出小手,拍了拍脆弱的心脏。 咔哒。 时钟分针跳过一格,直指上方:九点整。 “皮卡皮卡——皮卡丘!皮卡皮卡——皮卡丘!皮卡皮卡——皮卡丘!” 客厅里突兀地炸开了皮卡丘的电话铃,魔音贯耳,差点害颂然剁掉一根手指头。布布推开纸笔,跳下椅子,飞奔过去接起了电话:“拔拔!” 为表礼貌,颂然收起满腔怒火,改为慢刀剁肉,效率大幅降低百分之九十。剁到半程,布布从客厅快步跑过来,欢悦地喊:“哥哥在家的,拔拔想和他说话吗?” 还来?! 承蒙贺先生看得起,可我不想跟你说话! 颂然反手拍下菜刀,大步跨出厨房,伸出右手食指立在唇前,小声对布布说:“嘘。” 布布及时刹车,好奇地盯着他。 颂然又伸出左手食指,两根食指同时指向卫生间,用力戳了几下,然后两指交错,比划出一个拒绝的大叉。 布布心领神会,精准地向对面转达:“哥哥说,他在拉臭臭,不想跟你讲话!” …… 颂然石化了。 这一瞬间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与其承认自己上厕所不关门,还不如承认自己公然撒谎来得不丢脸。 “算了。”他无力地扶额,伸出手,“电话给我吧。” 布布却道:“好,拔拔再见!” 不会吧,这么简单就逃过一劫? 颂然看见孩子按下挂机键,心花怒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哥哥,拔拔说不能打扰你拉臭臭,会便秘的。”布布笑出一双眯眯眼,向他奉上手机,“他让你拉完臭臭以后自己打给他。” 哐哐哐,哐哐哐! 厨房里菜刀飞舞,砧板上肉末四溅。 颂然在盛怒之下用一分钟剁完了原本要剁五分钟的肉量,接着洗葱花、切豆腐、倒料酒、加酱油、洒生粉一气呵成,手中筷子飞速搅拌,终于赶在人类解决一次生理需要的正常时间内把肉馅处理完毕,从冰箱中翻出了一叠馄饨皮子。 等准备好所有材料,他抓起手机,紧紧握在手中。 怕什么? 有形象的人才需要顾及形象,他在贺爸爸面前已经没有形象了,正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未来十天半个月,他们合作不见面,见面不合作,带完孩子一拍两散,中间隔着两扇防盗门,万事不沾边,有什么好怕的? 来啊,尽管来撩呀。 颂然给自己上好一套加强撩汉抗性的buff,按下九宫格中央那颗象征父母的大红爱心,把手机往肩上一搁,歪头夹住,相当有骨气地开始包小馄饨。 昨天经验条涨了一大截,今天百分百不会破防。 淡定。 铃音长响了几次,电话接通,贺致远的声音传了过来:“颂然?” 比昨天更倦懒,甚至也更温柔。 糟糕,耳朵有点痒。 颂然耳根微红,肩膀一缩,竭力不让自己露出怯意:“是,是我。” “你……挺快的啊。” 贺致远笑得意味深长。 颂然脸色一白,狠狠把筷子扎进了肉糜:“我不便秘!” 还会不会好好说话了?! 贺致远又笑:“行,起码说明身体健康……你在做什么?” “在包小馄饨。”颂然答道,“今早给布布煮了一锅,他挺喜欢的。”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短促,字与字之间不带粘音,仿佛开启了谷歌娘模式,听上去就不怎么愿意与贺致远热络。 贺致远有点无奈——他也没做什么啊,昨晚的事就真这么值得记恨? “自己包馄饨不麻烦么?”他问,“我记得超市有现成的卖啊。” “贺先生,拜托,那是大馄饨,布布嘴巴小,塞都塞不进去,他喜欢的是小馄饨。”颂然夹起一筷子肉馅,往盆边一敲,娴熟地敲下去小半团,“再说了,超市卖的馄饨哪有我手工包的好吃?我的馄饨可是充满爱意的,选用上等猪肉、上等葱花、上等豆腐、上等手艺,绝对不添加鲜味剂,健康美味又管饱,非常适合小朋友的口味。” 贺致远被他逗乐了:“我还没吃早餐呢,你把广告打得这么响亮,我都听饿了。” 颂然一挑眉毛,抄起一张馄饨皮,挑重点复述:“非常适合‘小朋友’的口味。” 小朋友,不是你。 听到这话,那边明显顿了顿,含笑的一缕尾音消失了。 “呃……” 颂然停下包馄饨的动作,觉得有些内疚——他的语气是不是太冲了点? 果然,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等来贺致远略显尴尬的回应:“是这样啊,那你包给布布吃吧,我这个大人就不瞎掺和了。” 颂然忙道:“贺先生,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方一个技术精英,态度客气又懂得捧场,特意找机会夸奖他两句。他倒好,只顾着发泄小脾气,给人家一板砖照脑门拍了回去。 人可以穷,但不能穷得粗鲁,要穷出气质和风度。 颂然盯着手中玲珑雪白的小馄饨,想出来一个补救的说法:“其实……其实我是说,今天的馄饨馅儿是布布喜欢的‘小朋友口味’,不是‘大人口味’。贺先生,您要是想吃,以后我专门给您包‘大人口味’的馄饨。” 完美! 既展现了自己的好客,又展现了自己的体贴,而且小馄饨这种做不得正餐只能做早餐的食物,是断然不可能拿来请客的——谁会请人吃早餐? 颂然被自己的机智深深折服,心情奇佳,掂了掂手里的小馄饨,放进了提前抹匀面粉的盘子里。 那头贺致远淡淡一笑:“好,有机会一定尝尝你的手艺。” 颂然炸起毛来像一棵仙人球,顺平毛以后就是一盆多肉,态度良好,手里一只只包着小馄饨,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贺致远闲聊。不一会儿,盘子里的馄饨就码了两圈。 “……不止不止,蔬菜算什么,我炖肉更厉害!”他眉飞色舞,自夸厨艺,“我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油颤颤,亮汪汪,还有蒜蓉蒸虾,蛤蜊炖蛋,沙茶牛柳,白切鸡……只要你说得出来,我基本都会做……菜谱?看菜谱多没意思啊,我一般都自己琢磨!” “白切鸡的酱汁?这有难度吗?不瞒您说,我可会调酱汁了……蛋糕?蛋糕就算了吧,布布吃多了蛀牙,而且我也不太会弄烤箱,总怕给人家碰坏了……不是我吹牛,诚实的说,十八般厨艺里面,只剩西餐这一棵技能树我还没点了……” 颂然挑起一筷子肉馅,愉快地裹进了面皮里。 “哎,对了,贺爸爸,布布平常喜欢吃什么呀?……您不知道?这可不行喔,当爸爸的怎么能不知道宝宝爱吃什么呢。这样吧,我帮您做一份布布的小档案,该记的都记下来,以后您找了新保姆,把小档案给她看就行了……” 贺致远听得兴味盎然:“你带孩子很有经验?” 第9节 颂然响亮地“嗯”了一声:“当然啦,我家里弟弟妹妹一大堆呢,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小档案。带孩子是我的老本行,比您家消极怠工的黄桂花靠谱多了。我要是去应聘保姆,每个月保准能多赚好几千……” 他提到收入话题,贺致远才想起了今天的正事:“颂然,我们商量一下这半个月的薪水吧。” 颂然很诧异:“薪水?” 帮忙带个孩子还要付薪水? 贺致远大方报价:“我按市场价给你开,半个月八千,你看可以么?” 咚! 颂然目瞪口呆,手里的筷子掉了下来——八千?当保姆还是抢银行?! 贺致远又道:“八千是人工费用,不涵盖消耗材料支出,你把菜钱、奶钱单独记个账,回头我另外付给你。” “不……不至于吧?”颂然一脸如梦如幻,“我就包个馄饨,值八千人工?” 还一个个包得那么磕碜,看着像在地上滚过了十来圈,一点也不体面。 贺致远反问:“你收多少?” 颂然数学奇差,手指在流理台上比划两下,犹豫着报出一个数字:“八百?” “免谈。”贺致远直接驳回,“低于最低工资标准。” 颂然抗议:“我只能算打零工!” “也低于最低时薪标准。” 贺致远滴水不漏,颂然哑口无言。 两个人对着手机开始扯皮,土豪那边有钱给不出去,穷逼这边没钱还不敢乱收,久久僵持不下,最后扯出了一个全新报价:一万二。 颂然有气无力地挣扎:“贺先生,您讲点道理行不行……” “一万三。” 颂然严肃脸:“我真生气了!” “一万四。” 颂然:“我……” “一……” “一万四一万四一万四!” 颂然打断他,高高举起小白旗,泪流满面地挥来挥去。 鉴于贺致远开出的价码太高,颂然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软,觉得自己应该提供一些主营业务之外的vip服务,比如为远在异国他乡的雇主先生送去一阵关怀的春风。 首先进行第一项——嘘寒问暖。 颂然笑容满面,露出八颗大白牙:“贺爸爸,您起床了吗?您那边现在几点啊?” 贺致远打了个惬意的呵欠:“六点多,还没起。” 他望向窗外,黎明前天色灰暗,颂然的声线却很清爽,像一束提前降世的曦光,让他心情明朗。 “……喔。” 颂然点点头,脑海中浮想联翩。 还没起床的话,贺爸爸现在应该正裸着上身,只穿一条内裤和他讲电话吧?布布那么可爱,贺爸爸长得肯定也不差,三十岁上下的男人,成熟初显,活力未褪,两种气质糅杂在一块儿,正是最具魅力的时候,如果身材再棒一点,那……那简直…… 啊呸! 颂然唾弃自己——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敢意淫贺爸爸,对得起英菲尼迪男神吗? 他把失控的思绪从腹肌和人鱼线上硬拽回来,尴尬地找了个话题,试图掩饰自己龌龊的内心:“那个……贺爸爸,我听出您有一点鼻音,是感冒了吗?” “感冒倒不至于。”贺致远说,“昨晚开车忘了闭篷,一路80迈开回来的,风照着脸吹,早上起来有点头疼。” 颂然赶忙说:“这就是感冒的前期症状啊,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变严重的。您那里有老姜和红糖吗?” “老姜和红糖?” “对啊,可以煮一杯姜茶。”颂然语速飞快,“先烧一锅滚水,切四五片老姜扔进去,然后转小火焖十分钟,再加一勺红糖,没有红糖的话黑糖也可以。记得用老姜,别用生姜,生姜效果不太好……” 贺致远笑着问:“白糖可以么?我只有煮咖啡用的白糖。” “可以可以。”颂然连连点头,“关键是要有姜!” “没有。” 颂然一下愣住:“呃……” 姜……姜也没有?那怎么煮姜汤? 他没意识到贺致远是在故意逗他,还拧起了眉头,认真地思考解决办法,后来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败下阵来,沮丧道:“那……那您多睡一会儿吧,睡觉能增强免疫力,挺管用的,我先不打扰您休息了……” 贺致远不知为何有点心慌,怕他下一秒真把电话挂了,立刻改口:“没事,我经常忘记闭篷,已经吹习惯了,等会儿冲个热水澡就能缓过来。”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捞起搁在一旁的睡袍披上,光脚走出了卧室。 “颂然,跟我讲讲布布这两天都做了什么吧,我挺久没陪他了。” 厨房里,蒸汽咖啡机再一次发出了清晰的滴答声,微波炉的数字时钟规律闪烁着,显示出当前时刻:06:32。贺致远与昨天一样靠在流理台旁,听那个比朝阳还要温暖的青年告诉他关于布布的情况。 布布给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讲了花栗鼠的故事,得到了一沓小红花贴纸。 布布对路边的涂鸦充满兴趣,正确辨认出了长方形和三角形。 布布胃口很好,晚饭吃了一碗牛肉丼,还不挑食,把胡萝卜和西兰花也吃光了。 布布听故事的时候非常专心,很少走神,提问时会先举小手,还会活灵活现地模仿长颈鹿跳舞。 …… 贺致远心情不错。 他不在的时候,布布依然过得很好,即使被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照顾,也像在他面前一样大方又乖巧,从不给人添麻烦。谁养着都轻松,谁看着都喜欢。 有一个如此懂事的孩子,实在是值得庆幸的。 但就在他这么以为的时候,颂然支吾了一下,说:“贺爸爸,除了这些,我还有几句别的话想讲,您听了千万不要不高兴。” 贺致远转动小银勺,语气如常:“不会,你讲吧。” 颂然悄悄用余光瞄了一眼布布,见他在专心画画,没注意到自己,就低声说:“贺爸爸,布布他……其实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乖。这两天他在我身边,一直表现得很黏人,也很爱撒娇,像只没断奶的小猫咪,偶尔还会闹脾气使性子。他真的淘气起来,我也有点儿吃不消的。” “是么?”贺致远眉头一皱,搅拌咖啡的动作停住了,“他从前不这样的,大概是你脾气太好,不懂拒绝。你把手机给他,我叮嘱他两句……”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您别误会啊!”颂然赶忙纠正,“我是说,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成天折腾才是对的,折腾是他们的天性,像布布那样什么都乖乖的,反而才有点……不太正常。” 贺致远没明白:“不正常?早一点懂事,哪里不正常?” “嗯……” 颂然噎住,接着就摇了摇头。 这位迟钝又不开窍的父亲,一点儿也不明白孩子的玲珑心,该怎么办才好呢?看来是时候轮到颂然哥哥出马,认真与他谈一谈了。 “您等一等,我去房间里和您说话。” 颂然飞快冲干净双手,把小馄饨用保鲜膜包起来放进冰箱,一路小跑奔进了卧室,反手带上房门,蹦上床,两只脚一阵乱蹬,踢掉了拖鞋。 他盘腿坐好,习惯性地抓过一只枕头塞进怀里拢了拢:“贺先生,我跟您说,越幸福的宝宝,其实懂事得越晚。布布只有四岁,家境又那么优渥,根本没有必要赶着长大。他应该快快乐乐地成天闹腾,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以后岁数到了,自然而然会懂事起来的。” “我不否认你的观点。”贺致远平静地说,“但布布的早熟是天性使然,而不是因为你所说的——不幸福。” 颂然感到这对父子的误会有些棘手,因而焦急起来:“贺爸爸,如果天性使然,布布就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另一副样子了。我给您举个例子吧,您知道天底下最乖的孩子在哪儿吗?在孤儿院里。孤儿院的孩子是不会撒娇不会闹的,因为笑也好,哭也好,摔跤也好,生病也好,没有人会把他们放在心上,所以慢慢的,他们就不撒娇了,看上去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更听话,可在他们心里面,其实比谁都更想撒娇。” 银勺落入瓷杯,溅出了几滴深褐色的咖啡。 孤儿院。 习得性无助。 颂然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将他的布布和孤儿院的孩子相提并论,即便是出于善意,潜台词里对于他忽视孩子的指责……也严重越界了。 在与颂然的对话中,贺致远第一次露出了微愠的神色。 而颂然毫无觉察,还在一厢情愿地念叨:“昨天晚上,您让布布一个人回家睡觉,他很乖,当面答应了您,可您不知道,他刚走到家门口就哭了,是我给哄回来的。贺先生,您看,布布不是真的想回家,他想留在我这儿,但为了给您留个好印象,他只能说违心的话。” “颂然,请你不要……” “贺先生,您家里有一个很漂亮的机器人吧?”颂然说,“我听布布讲过,小q是您最好的作品,又能防盗又能监控,特别厉害,可它再厉害,也没法代替您啊。您才是孩子的爸爸,布布最需要的不是保姆,也不是小q,而是您,拿小q充数是不可以的。我这样讲,您……能明白吗?” 贺致远沉默了片刻,突然捏起银勺,用力扔进了水槽里。 他抄起咖啡走向客厅,打开手机的免提模式,屏幕朝下按在茶几表面,手指向前一推,手机滑向了茶几另一侧,险险地停在边缘。 他坐进沙发,打开笔记本开始办公。 “贺……贺先生?您还在听吗?” 因为距离变远了,颂然的声音有些模糊。 贺致远:“在听。” 颂然又问:“那您明白了吗?” “大概吧。” “大概怎么行呢?想做一个合格的爸爸,必须弄得很明白,比如说……”颂然话语一顿,感觉贺致远的声音好像变轻了。他以为是儿童手机出了问题,啪啪摁了两下音量加号,依然雀跃地说:“您要读幼儿心理学,陪布布玩亲子游戏,给他讲童话故事,还要每天都亲亲他、抱抱他。小孩子跟大人不一样,他们内心可敏感了,要是不多花点时间陪伴,很容易就会受伤的……” 贺致远打断他:“颂然,我没那么多时间。” 这一次,他语调中的不耐烦过于明显,一下子刺痛了颂然。绚烂的笑意凝固在唇角,颂然僵住了,不确定地问:“您刚才……说,说什么?” “我说,我没时间学习怎么做一个好爸爸,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更重要的事情?”颂然猛地坐直身体,几乎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混账话,“布布是你的儿子,你的家人,难道……难道照顾好他,不是你最重要的事吗?!” “不是。” 贺致远直白地承认了,因为无意遮掩而显得分外无情。 他敲打键盘,一行一行回复邮件,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屏幕,语气也显得淡漠:“我猜你不喜欢听到这样的回答,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布布是我的儿子,却不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事。颂然,繁衍是一种普遍行为,也是一种生物本能,任意两个异性结合都能创造下一代,我不认为这样平凡无奇的行为有什么特殊价值。如果你认为有,我不反对,我愿意尊重你的看法,但同样希望你能理解我。” 颂然怔住了:“贺先生,你在说什么啊?” “还有家庭。”贺致远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人的生活型态有上百种,家庭只是其中之一,广泛,但不独特。我认为它之所以广泛,不是因为它本身具备多高的价值,而是因为它适合作为基石,辅佐一个人追求其他更高的目标。” “不对不对,贺先生,您的想法有问题!” 第10节 颂然的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了,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他本能地抗拒贺致远的观点,伸手在空中比划,努力想要诠释自己的看法:“家庭本身当然是有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成家了!它……呃,它是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根基,是一种归属感,父母、孩子、亲戚,都是幸福的来源。我觉得,它肯定是比事业更重要的……” 可令颂然惊恐的是,他无法说服自己了。 也许是贺先生的语气太冷静,陈述的节奏又太稳定,对比之下,他这边只剩明显的慌乱与词不达意。他赖以生存的信仰在这一刻受到了强烈冲击,变作一层单薄的玻璃纸,也变作一句只能在口中反复叨念却难以令人信服的空话。 颂然深深感到害怕。 贺先生怎么可以这样想呢?怎么会有人这样想呢?难道有家的人…就一点儿也意识不到家的珍贵吗? 他紧紧抱住了枕头,想从温暖的羽绒里汲取一点力量。 “颂然,我认可你是一个好邻居,但在家庭观念上,我们的人生经历不同,不可能达成一致。我们给予彼此一些尊重,暂时求同存异,可以吗?” 贺先生带着一点淡漠的嗓音飘进了颂然的耳朵。 他在求和。 但颂然坚决摇了摇头:“不可以,不求同存异,因为……我才是对的。” 他抿了抿嘴唇,固执地强调:“孩子、伴侣和家庭,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什么都比不上它,什么都比不上……” 大约静谧了五秒钟,他听到贺先生笑了。 “颂然,我大概能猜到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擅长烹饪,喜欢小孩,无炭出行,养名贵的猫,单身,独居,不缺钱,还经常去孤儿院做义工——你具备一个心态良好的乐活族的大部分特点,应该从小就被家人保护得很好。但你要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拥有你的条件,在很多人眼中,家庭不代表幸福和安全感,比如……算了,旧事不提,邻里之间没必要掏心挖肺,总之家庭与事业不可兼得的时候,我会选择事业。” 他这最后一句话彻底点燃了导火索,颂然脑子里轰的一声,理智炸成灰烬,血气冲头,眼前一片模糊:“不可兼得?不可兼得你生布布出来干嘛?!有人拿枪逼你生吗?家庭不重要,你别生啊,繁衍那么低级,你别射啊!跟我一样做个单身汉,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让你追求事业!” 贺致远脸色蓦地一冷,“啪”地合上了笔记本翻盖。 “我的确不是自愿当父亲的。”他沉声道,“我根本没打算在三十五岁之前要孩子,布布是一个纯粹的意外。”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核弹当量飙升成氢弹当量,颂然抄起枕头猛地砸了下去,弹起足有两米高:“意外?什么叫意外?你是做爱不知道戴套,还是套子也管不住你那根屌?” “颂然!” 贺致远重重一拍茶几,厉声警告他。 颂然充耳不闻,继续骂:“我管你想几岁生孩子,布布生下来了,你就要担起父亲的责任!你呢?你连给他找个妈都找不到!四岁的小孩,一会儿扔给保姆带,一会儿扔给机器人带,这是正常人类干出来的事?你以为拿技术管孩子就能体现事业价值了?布布那么爱你,那么懂事,我现在把电话拿给他,你敢亲口告诉他他是你打炮打出来的意外吗?!” “颂然!”贺致远猛地站了起来,“注意你的措辞!” 但颂然已经没有理智了,他的眼眶里覆满了泪水:“注意你妹的措辞!信不信我还有一肚子脏话没骂出来!就你这种人,赚再多钱也是个败类!” “don’t judge me!” 贺致远怒火中烧,撑着茶几倾身过去,一把抓起手机吼道:“没人教过你吗,做人最基本的礼貌就是不要凭借一点点片面消息作主观臆断!” 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见忙音的同时,颂然用力一挥手臂,卡通手机在空中飞过一道弧线,滚进了远处的圆沙发里。 “操你妈。” 他垂头坐着,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人渣,傻逼,滚你丫的!” 嗒,嗒,嗒。 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颂然胡乱抓起一块枕巾抹了把脸,擦干眼泪,跳下床去开门。布布和布兜兜正并排站在门外,一起仰着小脸蛋看他。 “哥哥,你刚才在和谁吵架呀?” 布布非常担心。 大毛团子也蹭了过来,用脑袋轻轻拱他的小腿,给予体贴的安慰。 颂然吸了吸鼻子:“没事,哥哥好着呢。” “可是,可是哥哥明明哭了呀。”布布才不相信呢,“哥哥刚才在和拔拔打电话吧?是不是拔拔他……” 颂然怎么敢让布布猜到贺致远身上,慌忙摇头:“不是的,跟布布的爸爸没关系。你爸爸那么好,怎么会和哥哥吵架呢?” “对呀。”布布连连点头,“拔拔那么好,不会和哥哥吵架的。” 他眼眸一亮,扭头跑向餐桌,把刚涂好的画纸扒拉下来,又飞快跑回,双手捧着递给了颂然:“哥哥快看,我已经画好了,送给你!哥哥不哭了喔。” 颂然接过画纸,看到上面有一只棕褐色的花栗鼠,一只土灰色的灰松鼠,一只橘黄色的长颈鹿,还有一只草绿色的小蟋蟀。树叶金灿灿,蘑菇白嫩嫩,低矮的老树墩长出了一圈圈的年轮。 四岁的小布布,送给了他一份暖心的礼物。 颂然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笑着说:“布布,谢谢你。” 谢谢你,好孩子。 你放心,就算事情变成了这样,我也不会轻言放弃的。你的颂然哥哥很厉害,一定会帮你找回世界上最好的那个爸爸,让你摘下假面具,再也不必委屈自己扮演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我一定不会让你……变成当年的我。 第七章 day 0301:55 这晚哄睡布布之后,颂然一个人不争气地在卫生间闷了半小时,扯光了一大卷厕纸,满地都是湿透的烂纸团。 他想不通,好端端打着电话、聊着鲜肉馄饨和红糖姜汤,自己怎么就神经搭错,用那样失礼的字句攻击贺先生。贺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绅士,受过良好教育,就算被他严重冒犯,也始终把握着言辞的尺度,可他呢? 他到底藏不住粗鄙出身的底子。 没家教,没涵养,不论平时在人前伪装得多么彬彬有礼。 其实,类似的状况在十几年前就发生过一次,更夸张,后果也更严重。如果不是那一次莫名其妙的失控,或许今天,颂然过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一年颂然只有九岁,住在t市一家名为“希望之家”的儿童福利院里。福利院的孩子大多都有生理缺陷,要么残疾,要么患病,颂然是少数几个身体健康的。他长相可爱,生性懂事,就像一只摆放在橱窗里的红苹果,光滑油亮,媲美塑料模具打造的装饰品。 颂然刚进福利院的时候,老师们对他说,你一定很快就可以离开了,因为像你这样的好孩子,家长们会排着队来领回家。 于是颂然就一心等着那个家,等着那一对爱他的爸爸妈妈。 可大约是缘分还没到吧,颂然在福利院住了许多年,错过了一次又一次被领养的机会,还是没等来属于他的爸爸妈妈。满怀希望的他并不知道,福利院的老师对每一个孩子都是相同的鼓励说辞。 终于,在一个阳光璀璨的金秋,颂然盼来了转机。 当时他正坐在自己的小床板上折星星,福利院的老师开门叫他,说前几天预约看他的叔叔阿姨来了。这次的展览会很特殊,只展出他一个苹果。 老师说:“没有别的孩子跟你争,所以,你要好好把握机会,知道吗?” 颂然点了点头。 按照计划,他捧着一瓶子五彩缤纷的纸星星出去,作为见面礼送给未来的养父母——由孩子亲手折叠的、灌注了满满童心的礼物,谁会不喜欢呢? 但是,颂然遇到的这一对夫妻极其挑剔,没有轻易被孩子的纸星星打动。 他们要看真正的东西。 那位妆容精致的阿姨从拎包里取出一张纸,三折展开,看着像是一份冗长繁琐的清单。在与颂然的沟通过程中,每隔一会儿,她就提笔往纸上打几个勾。颂然不清楚这份清单的具体内容,可他猜得到,打勾越多,被领养的概率就越大,因为每次打勾的时候,阿姨审视的目光里就会透出一抹柔和,再满意地点一下头。 标准尽管严苛,颂然的表现依旧无可挑剔。 事实上,福利院的每个孩子都耳闻目染地受过一些规训,知道怎样才能讨养父母喜欢。前来领养的夫妻并非全然不知,但是人都有弱点,看到了美好积极的表象,就不会太计较潜在的虚伪。 而颂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长处——他能消去所有生硬的表演痕迹。 别的孩子用嘴唇和牙齿笑,颂然却用一双眼睛笑,总是弯弯地眯起来,暖洋洋的,像清晨的阳光、橙色的水果糖,让人看着就尝到一丝甜味。 别的孩子笑着笑着,时常流露出一抹担忧的神色,那是怕自己表现不佳而产生的不安,但颂然不会。他把负面情绪埋葬在心底深处,等同于自我催眠,澄澈的笑容发自肺腑,令人找不出掩藏其下的阴郁。 在这场博弈中,孤儿学会了虚伪,而家长学会了提防孤儿的虚伪,只有颂然能让最挑剔的家长也挑不出一点错处,以为所见即真实。 那天的会面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傍晚五点,夕阳西下,挑剔的阿姨终于在她的清单上打满了对勾。 她坐到颂然身旁,第一次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对福利院老师说:“现在这个社会啊,真的是越来越让人搞不懂了。颂然这样优秀的孩子,聪明,听话,反应得体,嘴巴也够甜,带出去不要太有面子。你让我自己生、自己养,我也未必教得出一个更好的,怎么还有人舍得不要呢?老师啊,我是看准他了,一百个喜欢,肯定会带回去好好养的。” 除了答应领养,那对夫妻还答应捐赠福利院一大笔钱,以示由衷的感谢,于是福利院老师忙不迭地陪着他们去办手续,把颂然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颂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知道自己快要有家了,快要有人疼爱他了,心里压抑了数年之久的痛苦和委屈纷涌而出。 他从抽屉里摸出了一盒闲置的彩铅,开始在纸上涂涂画画。但他没有想到,正是这最后一幅画,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他想画一朵饱满的向日葵,落笔却成了一只悬在屋顶结网的八脚蜘蛛,想画一片碧绿的小草丘,落笔却成了几道紧闭的铁栅栏,想画一群开心玩耍的孩子,落笔却成了对门残疾女孩整天抱着的,同样断了腿的布娃娃…… 一个贪婪的念头在颂然心中大肆滋长了起来。 他想冒一次险,揭开自己虚假的面具,只揭去一个边角,露出一点点无足轻重的小缺陷——那位阿姨说喜欢他,肯抚摸他的头发,温声与他说话,一定也愿意接受阳光下一小片灰霾的阴云吧。 那时,颂然把浅薄的喜欢当成了真的,也把礼节性的亲近当成了真的。 画着画着,他随手翻过画纸,不经意瞥了一眼背面。就在目光触碰到纸面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僵硬了。 这是一张从旧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印着某个月的月历。 一共三十一天。 颂然望着那五排连续不断的数字,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他握紧彩铅,笔尖移到最末的31后面,紧贴着它,匆匆写下了一个32。 然后是33、34、35、36、37……笔尖飞快跃动着,再也停不下来。 小小的孩子着了魔、发了疯,拼命往纸上写着连续不断的数字,一行又一行,一列又一列……107、108、109……1210、1211、1212……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像千万只倾巢而出的蚂蚁,迅速爬遍纸页,塞满了每一处边边角角。直到纸上再也找不到一处空隙,颂然才从魔怔中清醒了过来。 他抬起头,看见那位阿姨正站在门口,拽着门把手,一脸惊恐地盯着他。 她疾步冲至,夺走了颂然手里的画纸,反身一巴掌甩进福利院老师的怀里,高声骂道:“你给我解释解释,这算什么玩意?!他一个小孩子,成天尽干这种诡异的事?!” 福利院老师一看到纸上满满当当的数字,立刻知道不妙,赔笑着解释:“宋女士,其实也没多大毛病,颂然这孩子吧,别的都好,就是小时候有点心理创伤……” “什么心理创伤,明明是有病!” 宋阿姨伸手指向颂然,尖利的嗓音像一把匕首扎进了他的心脏:“这种样子怎么带回去养?他要是半夜爬起来写数字,我一条命都要吓没了!你看看他的画,再看看他刚才那个乖巧样,这能是一个孩子?他没有精神分裂?烂苹果充好苹果卖,亏你们做得出来!” 颂然听到这句话,腾地跳了起来,将手中的铅笔狠狠摔向了她。 “我就是有病,就是精神分裂,就是一只烂苹果,怎么了?我还不稀罕让你养呢!”他握着小拳头,愤怒地朝宋阿姨嘶吼,“我要是也有一张表,你每一项都是大叉!你根本不配当我妈妈,给我滚远一点!” 就是因为这一次失控,他永远失去了被人领养的机会。 他是一只表面鲜亮的红苹果,不当心暴露了内里腐烂的果肉,所以被迫下架,离开了展览用的明亮橱窗,扔进库房角落里,再也没有示人的机会。 后来,他从别处听说,当天来挑选他的夫妇家财万贯,由于他的失言,福利院错失了一大笔数量可观的捐赠,这笔账自然算到了他头上。再后来,他听说自己成了典型的反面教材,每一个孩子参加“展览会”之前都要先打一剂预防针,老师们说:你们学谁都行,千万不要学颂然,他放着好日子不过,活活把自己的下半辈子作死了。 是啊,活活作死了。 第11节 往后的几年,颂然在福利院平平淡淡地度过。十四岁,他超过了被领养的年龄上限。十六岁,他背着画具,只身离开了福利院。 再留下去,似乎也没有意义了。 还不如出去闯一闯。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属于他的家,也一定藏在远离福利院的地方,因为福利院能给他的,早在面具揭开的一刹那就破碎了。 颂然当时满怀希望,认为自己只是走上了一段比旁人稍显艰苦的旅程,在旅程的终点,一定会有一扇贴着大红福字的家门敞开迎接他。可是今天,当他在卫生间一大截一大截扯厕纸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永远都到不了终点了。 因为他缺失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技能。 他根本不会处理亲密关系。 颂然对亲密关系的伤害几乎是毁灭式的:旁人只要主动显出一丝亲近的迹象,他就会产生一种逾距的试探欲——挖出心底最阴暗的部分,不加掩饰地曝露人前,或者肆无忌惮地宣泄情绪,以便让对方连这一点刚刚萌生的可怜好感也毁去,从此对他望而却步,退避三舍。 当年的宋阿姨是这样,如今的贺先生也是这样。 颂然学会了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朋友、同事与邻居,却学不会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家人。 他与贺先生认识才多久啊? 才24小时,才打过三回电话。 那样成熟又温和的贺先生,愿意隔着一层肚皮相信未知的人心,把孩子托付给陌生人照料,愿意慷慨地付给他一万四的薪水,还时不时逗弄他,用性感的嗓音撩撩人……这么好的贺先生,才一天,就给他活活作没了。 明天,贺先生会找来一个新保姆代替他,布布会留在自己家吃晚饭,不再过来听他讲故事,也不再缠着叫他哥哥。 才两天,又什么都没了。 他还是一个人,到哪儿都是一个人。 颂然曾经发誓要积极生活,要笑容明朗地与人交谈,不卑不亢地待人接物,画温暖的淡彩,写治愈的童话故事,让每一天都充满暖色调——可是没有用,没有一点用。 一旦受到刺激,他还是会原形毕露,现出最丑陋的模样。 他心底的怪物从未死亡,它蛰伏在洞穴深处,偶有生人靠近,就发出可怕的巨大咆哮,吓退任何试图亲近他的人。 颂然不愿轻言放弃,那晚哭完之后,他翻出纸笔,大半夜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给贺先生写道歉信,说他还想照顾布布,以后一定会注意控制情绪。 青蓝的月光照在纸面上,满目寂寞的冷色调。 他写了一页又一页,打算等明晚与贺先生通电话的时候读给他听,写完以后又觉得肯定来不及了。他骂得那么难听,像一个最不讲理的泼妇,贺先生大概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听到了。 颂然心里难受,随手把信纸揉成一团,丢向了远处的墙角。 黑暗中一只大毛团子飞身跃起,窜下沙发,衔起那团废纸,重新送回了颂然面前。 “喵。” 布兜兜甜甜地叫了一声,仰头求表扬。 颂然摸了摸它柔软的长毛,又捏了捏薄如透明的耳朵尖尖,低声说:“布兜兜,为什么连你也不是我的啊?我多接几份稿子,给你买进口罐头,你跟我走,好不好?” 布兜兜歪头看他,碧蓝的眼睛里有一片清透的天空。 颂然没想到,贺致远还愿意与他讲话。 第二天晚上布布把手机捧来的时候,他正不声不响地窝在沙发上折星星,零零散散折了上百颗,花瓣一样落满脚边。 他盯着雪亮的屏幕,看着上头“爸爸”两个字,连手都不敢伸出去。 “哥哥,快接呀。”布布往前一递,催促道,“拔拔要跟你说话。” 颂然接过手机,慢慢放到耳边,觉得它是一枚拉开了保险栓的手榴弹,随时可能爆炸,连听筒里轻微的白噪音都让他胆战心惊。 他不敢开口,一直忐忑地屏息等待着。片刻后,他听到贺致远说:“颂然,关于昨晚的事,我想我们有必要谈一谈。” 语气平淡,虽不亲和,也没有过多责备。 一听到他的嗓音,颂然当场就撑不住了,鼻子一阵阵发酸,抢先道:“贺先生,昨晚……昨晚是我态度不好,说话没过脑子,冒犯到您了,我郑重向您道歉,90度标准鞠躬的那种!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能不能……” 他诚心恳求:“能不能原谅我?” 但贺致远回答:“不能。” “喔。” 期望落空,答案本在预料之中,颂然捂着手机,呆愣地点了点头:“那……我也不能带布布了吧?” “不能。”贺致远用简洁的两个字浇灭了他全部的希望,“颂然,我要和你谈的就是这件事。我联系了家政公司,明天他们会安排一个有经验的新阿姨来带布布。你放心,这回我亲自筛选过简历,新阿姨非常年轻,幼师出身,会讲童话故事,会包小馄饨,而且……很擅长情绪控制。” 听到他最后强调的那一点,颂然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颂然,请你理解我。”贺致远的语气淡漠而疏离,“我相信,昨晚只是一场意外,你的品性也没有任何瑕疵,但是,出于家长的责任感,我只能更换人选。” 颂然闻言,干涩地笑了笑:“没事,我,我理解的,我的确……不太适合带孩子。” 他捡起一颗纸星星,用牙齿咬住,极其悔恨地碾烂了它。 看吧,果然没你什么事了。 让你嘴贱,让你丢人。 纸星星被他咬成了一条长长的纸管,叼在口中来回晃荡。布兜兜凌空扑来,敏捷地一爪子捞走了。颂然心情沮丧,又抓起一颗塞进嘴里,用力嚼烂了它——这下可好,不光孩子没得带,邻里关系也搞僵了,今后出门都得先扒猫眼,以防运气不好,在楼道里迎头撞上贺先生,平白讨人嫌。 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样的傻逼呢? 难怪没人要啊。 颂然左脚大拇指在沙发上划出一个s,右脚大拇指在沙发上划出一个b,盯着那俩字母看了一会儿,双脚不安地搓了搓,又往沙发角落里嵌进去一点儿。 他装了半天蘑菇,那头还没挂电话,贺先生无声地静默着。 快挂啊! 血条太薄,要扛不住了。 颂然咽了咽口水,结巴道:“呃,贺先生,我真的……真的特别对不起您。我这个人吧,偶尔脑子不太正常,您要是还没消气,要不……您骂回来吧?我保证虚心接受教诲,一个字也不回嘴!” 对面似乎淡淡地叹了口气,却依旧没作声。 颂然等不到回应,头埋得越来越低了,冰凉的额心抵在膝盖上,胸腔里酸涩得要命:“那……您要没别的事,我,我就不打扰了。贺先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说三声对不起,匆匆摸到挂机键,逃命似地按了下去。 手机跌落,颂然用双臂抱住膝盖,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布布还在餐厅认真画画,一会儿埋头涂色,一会儿对着彩铅盒子挑挑拣拣。颂然抬头注视着他小小的背影,问:“布布,明早你想吃什么?” “明早呀?”布布放下纸笔,扭过身子,扒着椅背仔细想了想,“明早想吃荷包蛋,还有粥,最好是稠稠、浓浓、香香的那种!” 颂然点了点头:“好,哥哥给你做。” 哥哥什么都给你做。 他在沙发上颓唐地窝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把散落的百来颗纸星星拢到一块儿,装进一只玻璃瓶子里,又把四处乱放的绘本一册一册捡起,整整齐齐码好,按照年龄段分成三摞,叠在茶几上,去卧室翻出一卷尼龙绳,把每一摞都扎紧,挽出了漂亮的蝴蝶结。 布布那么喜欢童话绘本,这些就当成礼物送掉吧。 反正他要参考的话,还可以管杂志社借。 布布听见动静,好奇地转过身来:“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客厅……有点乱,我随便收拾一下。”颂然强颜欢笑,“布布呢?画得怎么样啦?” 布布笑嘻嘻地说:“画得可好啦,就是还没画完。今天的花好多呀,每朵一个颜色,眼睛都要挑花了!哥哥,明天你少画一点吧,只画两朵,我已经想好啦,一朵涂大红色,一朵涂亮黄色。” “好啊,明天……哥哥只给你画两朵。” 颂然对着茶几说话,心里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在答应谁。 第八章 day 0405:00 第二天凌晨五点,天光蒙蒙亮,埋在枕头下的闹钟响了起来。一夜未睡的主人按掉它,轻手轻脚下了床,去厨房准备早餐。 布布想喝又稠又浓又香甜的粥,需要比往常多熬一些时候。 四月的天气尚有几分清寒,颂然披着毛外套,冷水洗米,静置锅内,将烤箱上的烹饪钟设定成半小时。在泡米的过程中,他搓热双手,捧起那只可爱的亮黄色儿童手机,在厨房兜兜转转地踱了一圈步子,想按,又不敢按。 他还想再争取一次机会。 颂然对贺先生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感,觉得他不是一个武断绝情的男人。只要诚心道歉,像之前那样撒撒娇、求求情,贺先生宽容大度,或许会愿意让他照顾布布。布布身上有太多颂然过去的影子,之前没看到还好,一旦看到了,他真的放不下。 当然,这不是唯一一件他放不下的事,只不过另一件,他暂时还未察觉。 他想听贺致远的声音。 那是一种微妙、热切、难以言说的情愫,在三通短暂的电话交谈中生长了起来——孤独生活的青年,遇到了一个成熟的陌生男人。青年内心受伤的孩子还没得到安慰,男人偏偏是一位父亲,笑声里有给予幼儿的宠溺,像展开了一双温暖的羽翼,将孩童时期的小颂然庇护其中。 这份悸动才刚刚萌芽,或许还称不上爱情,却充满了难以割舍的依恋。 本质上,颂然仍是一个缺爱的孩子,放不下来自父亲的关怀。 他翻来覆去算了三遍时差,确定贺先生那边现在是下午两点,适合接听电话,便屏住呼吸,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 电话拨通,铃音长长地响了两声,还没等颂然把手机放到耳边,铃音突然中断了。 屏幕上跳出四个字:通话失败。 对方连一秒钟都没犹豫,直接选择了挂机。 颂然面无表情,久久地盯着那四个字,直到屏幕彻底暗下,映出苍白的一张脸。围裙底下的手指逐渐勾起,握成拳,指尖触到掌心,一片瘆人的冰凉。 白米倒入汤锅,添六倍量开水。大火烧滚,滴油,再转小火。幽蓝的火苗向上跳动,开始细煨慢熬。颂然用木铲一圈一圈搅拌,直到米粒涨满,粥面变粘,“噗噜噗噜”冒出了一串既稠又厚的泡泡。 六点半,他给贺致远打了第二通电话,这回对方挂得更快,甚至铃音都只响了一声。 颂然惊住了,屈辱的怒火一瞬间涨满了胸腔,几秒过后,他猛地把粘着米粒的铲子掼进了水槽里:“做人要有基本的礼貌,这是你自己说的!礼貌就是……就是先接电话,再亲口叫我滚蛋,不是连电话都不接!” 他被激出了犟劲,又一次按下了拨号键。 这回干脆连铃音都听不见了,回应他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颂然双手撑在流理台上,慢慢低下头,感到铺天盖地的自我厌弃向他袭来。 真的……挺久了。 挺久没被一个人这样讨厌过了。 第12节 福利院出身的孩子容易有一个心病——缺乏自信。颂然在那个大染缸里待了十年,也没逃过自我贬损的命运。刚离开福利院那段时间,他的整套社会交际观念一直问题不断,心态差得一塌糊涂,接近中度抑郁。 后来到了s市,颂然落脚的地点离f大比较近,没事就去旁听心理系开的通选课,混在一堆天之骄子里修完了一学期自我认知与情绪管理,课后还厚着脸皮去找教授聊天,诚实地诉说了自己的状况。教授是个挺乐呵的老头子,带他去曦园小亭子里聊了一会儿,算作初步的心理疏导,临别还给他开了一大张书单。颂然花了几年时间,照着书单仔仔细细读完,自我剖析写了有一百来页,总算长出了一点儿自信的皮毛。 皮毛虽然是新长的,却糙硬得很,极其耐磨。 为了打拼生计,颂然这些年没少遭受恶意,但他性子倔强,日子过得越苦,越懂得乐观的重要,反而像淬火真金,磨炼出了极其讨人喜欢的性格。出版社的阿姨姐姐们一见他就笑,动不动就摸头揉脸、亲亲抱抱,把他当吉祥物一样宠着。 颂然清楚自己的分量,他又不是人民币,怎么可能招所有人喜欢,遇见的大部分人都喜欢他就够了,区区一两个不喜欢的,不值得介怀。 他一直这么认为,直到今天。 直到他发现,他接受不了贺先生的“不喜欢”。 来自于贺先生的否定成了颂然单薄的肩膀无法承受的重量,仅仅一句拒绝原谅的“不能”,仅仅一次厌烦的关机,几乎就摧毁了他的辛苦砌造的信心堡垒。 “布布啊,你爸爸真的是……”颂然仰头望着厨房灯,神情中流露出一抹酸楚的无奈,“真的是……太厉害了。” 白色大理石餐桌,米色棉质桌布。一碗稠厚白粥,一碟清口酱黄瓜,一枚红油咸鸭蛋,还有一撮老牌子肉松。 这是最简单的s市早餐。 布布今天胃口很好,捧着小汤碗香香甜甜地喝粥,小勺子舀起一点咸蛋黄,放进嘴里,长长地“嗯”一声,以示食物美味可口。吃到半途,颂然委婉地告诉他,爸爸为他请了一个新阿姨,从今天开始,就要由新阿姨负责接送布布了。 布布一下就不开心了,趴在桌上扭来扭去:“不嘛不嘛,我要哥哥!” 颂然夹起一筷子肉松放进碗里,故意作出神秘兮兮的样子诱惑他:“这回的新阿姨和以前的不一样喔,是爸爸花了心思,根据布布的喜好专门挑出来的。” 布布咬下一口酱瓜,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样的呀?” 颂然描述道:“新阿姨长得特别漂亮,像花儿一样,会讲童话故事,还会包小馄饨,哥哥会的她都会,哥哥不会的她也会,是比哥哥还厉害的一个人。” “可我喜欢的是哥哥呀!” 布布跳下椅子,绕过餐桌,笨拙地爬上颂然的膝盖,奶声奶气向他表白:“我不要更厉害的新阿姨,我只要哥哥!” 小孩子功力深厚,情话十级,颂然被他一句话俘获,浑身暖融融的,心都化成了一摊水。然而布布又露出了苦恼的神情,皱着小眉头说:“可阿姨是爸爸挑的,我也想听爸爸的话。” 好发愁呀。 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哥哥,四岁的小宝宝左看右看,两边都想要。 颂然忍不住笑了,在他额头上轻啄了一口:“没关系的,你想啊,哥哥不是就住在对门吗?新阿姨来了,哥哥也不会搬走,哪天布布想哥哥了,过来敲一敲门,哥哥就邀请你进来做客,咱们还像这几天一样,涂颜色、听故事、洗香香。” 布布一听可以作弊,顿时眉开眼笑,扑到颂然耳边兴奋地说:“那我天天都溜出来找你,不让爸爸知道,好不好呀?” “好好好!” 颂然满口答应,和布布勾了勾小指头。 吃完早餐,布布与颂然一起下楼,爬上单车后座,扮演一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指挥哥哥骑出一条s型轨迹,朝幼儿园稳步行进。 路过涂鸦墙的时候,布布指着一排五彩缤纷的几何图形,字正腔圆地念道:“正方形,长方形,圆形,三角形,梯形!” “布布真棒,每一个都念对了!” 颂然夸奖他。 昨天顺口教了一遍,这孩子天生聪明,一下就牢牢记住了。 布布得到表扬,再接再厉,又指着后面一排造型独特的英文字母念道:“a,b,c,d,e,f,g……” 在贺致远的耳濡目染下,布布的英文发音非常标准,颂然自愧不如,毫无底气地夸他:“布布念得真好。” 字母往后是一排阿拉伯数字,每一个都画成了动物形状,非常可爱。布布已经受到了两次表扬,于是更加大声地念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哎呀!” 自行车猛地一个急刹,布布一头撞到颂然背上,小脸被挤成了肉嘟嘟的一团。 颂然在心里唾骂了自己一声,忙不迭停稳,担忧地回头看他:“要紧吗?有没有撞痛?” “没……没有啦。”布布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蛋,伸长脖子,探出脑袋往前看,“哥哥突然停下来,是撞到什么了吗?” 但前方的路面一片空旷,布布什么也没有看到。 “好奇怪呀。” 他发出一声感叹。 颂然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异常,正紧张着,路边意外地窜出来一只小花猫,顺着老房子的红墙根跑远了。布布以为找到了答案,咯咯笑道:“原来是小猫咪呀,哥哥好细心!” 颂然终于松了一口气,按响清脆的单车铃,载着布布往幼儿园骑去。 这天把孩子送到幼儿园之后,颂然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园门外,目送布布一蹦一跳进了大厅,把小书包和儿童手机一起交给老师,换好鞋子,转身奔向教室,消失在了玄关玻璃后面。 颂然想,他和这个孩子的缘分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吧,除去那一点意外的失控,这三天……其实是很美好的。 希望今后还有机会拥抱布布,希望将来的某一天,在走道里碰见贺先生的时候,他还有机会亲口说一句抱歉。 身旁陆陆续续有年幼的孩子经过,有些被爸爸送来,有些被妈妈送来,还有些被爷爷奶奶送来。颂然望着他们朝气蓬勃的小脸,低头笑了笑,踢起脚蹬,骑车离开了幼儿园。 就在他离开的那一刻,老师手中的儿童手机响了起来。 今天是星期四。 每周四下午两点到三点,swordarc inc都会召开一场部门负责人例会。由于新一代q7、s7、t7全系列产品发布会迫在眉睫,公司上下需要协调的事务过多,例会被延长到了下午五点。 在会议进行到最后一项议程时,贺致远摸出手机,按下了开机键。 在他的大学室友兼创业伙伴carl kraus询问他是否需要补充发言时,贺致远与技术部下属交换过意见,摇头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在投影机切断信号,会议宣布结束的第一秒,他按下了呼叫键。 圆形会议室恢复了轻松的氛围,几十把座椅纷纷朝后推开,vp们合上文件夹,端着咖啡杯起身离开。一位德国工程师拿着一份传感器兼容终测报告走到贺致远身边,说还有几项需要与他单独沟通。 贺致远握着手机,手掌稍稍下压,礼貌地解释道:“家务事,稍等一分钟。” 对方回以理解的笑容,退开几步距离,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贺致远于是起身,走到了洒满阳光的落地窗旁。 作为一个合格的技术高层,他其实应该以身作则,避免在工作时间处理私人事务,但他说服自己,这通电话与他的孩子有关,属于并行任务中优先级最靠前的一个,理应得到宽容对待。 等待接通的过程中,或许是阳光太炽烈,他的手心冒出了一点汗。 他知道之前那两通被挂断的电话一定是颂然打的,甚至连动机也能大致猜到。其实,昨晚他说完“不能”两个字以后,颂然落寞的嗓音一入耳,他立刻就心软了——年轻人总是容易冲动,说话难免会鲁莽一些,并非是多么不可原谅的错误。 那时他想给颂然一个机会,所以迟迟没挂电话,只等颂然开口解释一句,他也好顺水推舟,冰释前嫌。 但很不巧,颂然那时没说话,偏偏选了今天开会的时候打过来。 他别无选择,只能挂掉。 挂电话是一种相当伤害感情的行为,由于缺乏沟通,很可能造成不必要的严重误解。贺致远作为主动拒绝的一方,认为自己有必要解释清楚。 电话接通了,贺致远时间紧,没等对方开口就说:“颂然,刚才太抱歉了,我这边在开会,不适合接电话。布布的事我们晚上再聊,可以吗?” 那边似乎有点错愕,几秒空白之后,他听到了幼儿园老师的声音:“您好,请问是贺悦阳小朋友的家长吗?” 贺致远一愣:“是。” 他飞快抬起手腕,目光从表盘上一扫而过——下午五点十分,也就是国内上午八点。幼儿园八点开园,这个时点不早也不晚,估计布布刚被送到幼儿园。 他迟了一步。 老师拿捏不准他的意图,问道:“贺悦阳已经进教室了,您需要和他说话吗?” “不用了,安全到学校就好。”贺致远简短地回复,“老师辛苦了。” 寒暄几句过后,他挂掉电话,回头收起摆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示意等候着的德国工程师去隔壁小会议室讨论问题。 两次与颂然擦肩而过,贺致远产生了一丝难得的烦躁情绪。 从初衷来说,他无意伤害那个敏感的青年,然而传递不出的解释却让他陷入了内疚与焦灼之中,连今晚的加班任务也显得繁重起来。 第九章 day 04 20:59 午夜,贺致远结束手头工作,开着他的改装保时捷在快车道上一路飙上90迈,风驰电掣回到家,冲了个热水澡,喝了半杯红酒,倒头就睡。 四小时以后,他被规律的生物钟强迫唤醒,睡意朦胧地掏出手机,拨出了今天的爱心电话。 布布接起电话,在那头娇软地喊了一声拔拔,说自己正在涂颜色,涂得可好看了。 贺致远问:“新买的涂色本?” “不是呀。” 布布抓起深绿色彩铅,认真涂描起了顶在猫咪头上的一片铅绘叶子:“是颂然哥哥给我画的。早上我们遇到了一只小花猫,超级可爱,哥哥就画给我了。” 傍晚幼儿园放学,陌生的新阿姨接他回家,颂然出乎意料地不在家,但在8012b门口留下了三摞幼儿绘本,还有一张漂亮的猫咪简笔画。布布原本还有点沮丧,看到哥哥的画和书,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决定认真涂好,等哥哥一回家就送给他。 贺致远还没睡醒,只记得要向颂然解释误会,和布布聊过几句之后,他自然而然地说:“乖,把电话给哥哥吧。” 布布疑惑起来,觉得爸爸糊涂极了:“哥哥不在这里呀,这里只有姐姐……我让姐姐讲电话了喔?” 贺致远正好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没听清楚,电话一转手,直接唤道:“颂然。” “贺先生,您您您……您好!我叫林卉!” 对面激动万分。 大清早的,明朗又爽快的高八度女声杀入耳朵,贺致远瞬间清醒了。 林卉? 似乎是他聘用的那个新保姆。 林卉今年二十一,幼师专业,准备这个夏季毕业。她生得一张娃娃脸,烫了梨花头,戴着一只玫红色的缎带发夹,看起来非常精神。前些天她刚在一家高级家政投了简历,昨天就有一份月薪上万的短期实习从天而降,直接砸在她脑门上。据联络人说,这家不仅宝宝乖巧,连雇主也帅出天际,差点把她乐晕了。 她展现出了优秀的职业素养,先向贺先生恭敬问好,再作一番自我介绍,然后条理清晰地汇报布布的状况。 四点钟,幼儿园放学,她打车接布布回家; 五点钟,布布吃了一小碗草莓、猕猴桃和火龙果拌起来的水果色拉; 六点钟,她做了一份香煎小牛肉配胡萝卜当晚餐,布布胃口不错,顺利清盘; 七点钟,遵照雇主的特殊要求,她声情并茂地给布布讲了一个童话故事,布布听完故事,礼貌地说了谢谢。 林卉一度以为有钱人家的小孩儿会特别难带,但见到布布以后,她简直惊叹不已。这位小朋友就像一位真正的贵族小绅士,没有半点儿臭脾气,不吵不闹,给啥吃啥,懂事到不可思议。 甚至在听完故事以后,他也没有像别的小孩儿一样缠着林卉问东问西,而是取出彩笔,安安静静涂画去了。 工作太轻松,钞票太好赚。 第13节 林卉舒服地躺在布艺沙发上,一边喝果汁一边玩手机卡牌游戏,对慷慨的雇主先生充满了感激,以至于接电话的时候也按捺不住褒扬之心。 “贺先生,您对布布真是太上心了,我之前带过不少孩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您这样准备了一车幼儿绘本的家长!”林卉笑容满面,热情地恭维贺致远,“您没指定讲什么故事,我瞧着质量都挺不错的,应该精选过,就在四到六岁那堆里拿了一本,您如果有需求,尽管提出来,我可以提前准备的!” 贺致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家?幼儿绘本?” “是啊,快递放门口的。”林卉从沙发上探出半截身子,对着那摞书再度确认了一遍,“总共三堆,按年龄贴的标签,1到3岁一堆,4到6岁一堆,7到10岁一堆……呃,等一下,难道您不知道吗?” 贺致远说:“不知道。” 这就尴尬了。 林卉马屁拍到马腿上,干巴巴笑了两声,大脑飞速运转,旋即想到了一个自认为极其合理的解释:“那一定是夫人下的单吧?您夫人真贤惠,啊哈哈。” 没夸到先生,夸夫人也是一样奏效的,林卉佩服自己的机智。 贺致远却皱起了眉头。 他哪来的夫人? 夸完两位家长,就到了最关键的重头戏——夸孩子。 林卉这方面经验丰富,各种赞誉之词开花一样冒出来,表扬布布又听话又礼貌,论及乖巧程度,在同龄孩子中是百里挑一的存在。 谁不喜欢听到自己的孩子被夸呢?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好话,却没想到贺致远并未感到愉快。 类似的褒奖……他听得太多了。 迄今为止,每一任保姆都用重复的字句夸过布布。她们说,布布是一个懂事到令人惊讶的孩子,贺致远一直宽心接纳,将这当做儿子健康成长的证据。可是,自从和颂然发生过争吵,当他再次听到“听话”、“懂事”、“乖巧”之类的词语,第一反应居然是警惕。 尤其是“百里挑一”这个词。 百里挑一意味着特殊,特殊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负面的。从前他压根不会考虑负面的可能性,而现在,他对此产生了怀疑。 “我提一个问题。”贺致远打断林卉的奉承,直截了当地问,“依照你幼师的经验,如果一个孩子具备远超同龄人的成熟,有没有任何可能是心理不正常的症状?” 林卉一惊:裸考遇到超纲题,这剧本走向不对啊! 她紧张地抓了抓下巴,笑着打哈哈:“心……心理不正常?哈哈哈,贺先生,您真是太幽默了,您家孩子怎么会不正常呢?我保证,布布绝对没有一点……” 贺致远强调:“任何可能。” “呃,这个嘛……” 林卉打住,心中警报大作——带一个孩子月薪上万,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这个问题极有可能是雇主先生为了考察她的专业素养而专门挖的一个坑,必须好好表现,不能胡乱敷衍,以免上班第一天就被炒鱿鱼。 她太在乎这份工作,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如何回答贺致远的问题上,却忘了布布还站在客厅里。 布布就那样不声不响地望着她,听她说话,把每一个字都听进了心里。 林卉说:“贺先生,您说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有些孩子长期得不到父母回应,的确会表现得特别听话,还会出现一定程度的讨好心理,典型的就是孤儿、留守儿童、遭受过冷暴力对待的孩子,但是……但是这些状况,和您家布布有什么关系啊?您的家境这么富足,平常亲子陪伴肯定也不少,布布的心理状况绝对是健康的。贺先生,您千万别多想,心理不正常这种事……” 她话还没说完,身上忽而一沉,被布布迎面扑倒了。 孩子眼中悬着热泪,伸出小胳膊,不管不顾地要把手机抢回去,哭喊道:“你还给我!我要跟爸爸讲话!我没有不正常,没有!” 贺致远听到那边细嫩又颤抖的哭喊,一下从床上弹坐起来,整个人几乎炸了。 这保姆怎么回事?谈敏感话题都不知道避开孩子?颂然前天跟他谈的时候不光进了房间,连房门都关了! 林卉吓懵了,呆若木鸡地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反应过来。 布布从她手中夺走手机,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打哭嗝,一边喊爸爸,凄厉地嚷着自己没有不正常。 林卉傻傻地看着他,知道自己已经丢掉了这份工作。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哪里遭受过这样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一时难以承受,鼻子发酸,也开始噼啪噼啪往下掉眼泪。 颂然拎着一盒鸡丝炒面坐电梯上来的时候,8012b哭声震天,隔着一扇门都能听见震耳欲聋的动静。 他过去敲了敲门,片刻之后,一个穿着圆领小洋裙的年轻女孩开了门。 女孩双眼通红,满面泪花,显然也参与了这场深夜扰民活动。她见到门外友善的小帅哥,连名字也没顾得上问,飞身扑了颂然一个满怀,直把眼泪往他肩上蹭。 “哎?”颂然拎着炒面,手足无措,“你……你怎么了?” 林卉大哭:“我完了!” 紧接着,屋里响起了一声更凄惨的啼哭:“哥哥!!!” 颂然慌忙推开林卉,飞速蹲下,张开双臂,只见布布高举儿童手机,狂哭着迎面奔来,子弹一样撞进了他怀里。 布布这一嗓子“哥哥”喊得撕心裂肺,电话那端贺致远听见,反而长舒了一口气,肩膀放松,闭着眼睛揉了揉眉头。 有颂然在,他焦灼的心就定了下来。 林卉一次疏忽,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一团乱,孩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更别提耐心听他解释。贺致远纵有十八般武艺,隔着一部冷冰冰的手机,抱不能抱、亲不能亲的,实在拿这个烂摊子无能为力。 万幸这个时候,颂然出现了。 贺致远很少毫无缘由地信任一个人,但直觉告诉他,只要有颂然陪着,他心爱的孩子很快就会止住哭泣了。 电话另一端,颂然把布布抱了起来。 宝贝儿抽噎抽得厉害,柔软的小身体一拱一拱停不住,泪水汹涌不断,小脸蛋布满了湿漉漉的水痕,聚到下巴,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 “没事了啊,没事了,布布乖,哥哥在这儿呢……哥哥陪着你呢。” 颂然拍抚着孩子的后背,让他伏在自己肩头哭泣。 客厅角落里响起了“嘀”的一声,小q慢悠悠转过90度,点亮一排冰蓝色指示灯,朝他们靠近了半米。 颂然有点畏惧,赶紧挪开两步。 布布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好一会儿,撅起小嘴,委屈地给自己辩白:“哥哥,我没有不正常,我是好孩子……” 不正常? 颂然一听这词,立刻意识到问题出大发了——这小姑娘都讲了什么东西? 他怕布布受到二次伤害,不敢直接询问经过,飞快给林卉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你找张纸,找支笔……不,手机!你用手机打字给我看!” 林卉却没反应,她微张着嘴巴,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颂然,仿佛在发呆。 颂然急了:“打字啊!” “喔!好,好的!” 林卉倏然回神,用力点了两下头,开始噼噼啪啪往手机便签本里打字,一边打,一边用余光偷瞄颂然——天啊,一米七八的大男孩,抱着一个软乎乎的小宝宝在客厅兜圈子,拍背的动作那么温柔,偶尔讲几句安慰的话,暖得能把人心都融掉。 什么叫反差萌?这就叫反差萌。 林卉心跳得飞快,脸颊染开了一抹羞涩的红晕。 颂然当gay当久了,根本想不到自己哄个孩子都能俘获一颗少女芳心,没能成功和林卉热切的眼神对上电波。他抱着布布兜完几圈,回来接过手机一读,眉峰立即拧作了一个“川”字。 林卉慌忙缩头道歉:“对不起!” 颂然一叹:“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我,我又不是孩子的爸爸……” 他只是一个刚被贺先生辞退的“保姆”,严格说起来,身份比林卉还要尴尬,连插手这事的立场都没有,但他不能不管啊。他一边给孩子拍背,一边说:“我带布布去房间里静一静,那个,你……你叫什么名字?” “林卉!” “林卉,你也别哭了,等会儿我出来就帮你想办法,好不好?” “好!” 林卉感动得一塌糊涂,紧紧抿着嘴唇,泪水在眼里涌成了一汪清泉。 8012a与8012b房型对称,颂然很快找到了属于布布的次卧,结果一开门就傻住了。 这也叫儿童房?! 灰白色调,简单线条,与客厅的设计风格一脉相承,却与幼儿对色彩、形状的渴求背道而驰,唯一显出几分温暖气息的,只有散落在地的乐高积木,挂在床头的一幅向日葵油画,以及一只巨大的咖啡色布偶熊。 连床铺都是标准尺寸的双人床,外加一个圆枕头——孩子平常独睡。 颂然环顾了一圈,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之堵得慌。他准备关门,小q滚着轮子卡住了门缝,非要跟进来,他只好放行。 这毕竟是贺先生派来保护布布的小天使,或多或少有些安全监视功能,颂然觉得,自己还是待在它眼皮底下比较合适。 小q自动找了一个视野良好的墙角,悄无声息地开始蹲点。 小孩儿还没哭到头,趴在颂然怀中抽抽搭搭掉眼泪,小嗓子又细又嫩,听起来楚楚可怜,颂然的心肉都跟着一颤一颤地疼。 他抱着布布坐到床边,孩子小手一震,啪叽,儿童手机落到了床上。 屏幕一瞬亮起,又一瞬暗下,26分15秒的通话时长一闪而过,还在一秒一秒地持续累加。 但颂然没有注意到。 他眼里只有一个鼻子红通通的小哭包。 小哭包化身雨神,下完暴雨下小雨,又慷慨地洒了十分钟眼泪才收去神通。期间颂然一直陪着他,不急,也不劝。等孩子自己哭够了,情绪发泄完了,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羞涩地低着头,靠在颂然怀里扭了扭:“哥哥。” 带着一点儿小委屈,还带着一点儿小撒娇。 颂然忍不住笑了:“宝贝儿哭什么呀?你这一哭,姐姐以后都不敢夸你了。” “啊?” 布布露出困惑的神情,眨了眨眼睛,把悬而未落的最后一滴泪珠眨了下来。 颂然说:“布布不知道吗?刚才姐姐夸你听话来着。” “可是,可是我明明听到……”布布一抽鼻子,“姐姐说我‘不正常’。” 颂然捏了捏他的小脸蛋,温柔地说:“‘不正常’不一定是坏事呀,其实啊,它就是‘不一样’的意思。比方说,哥哥买了一个苹果,特别大,特别甜,就和其他的小苹果‘不一样’。再比方说,哥哥遇到一只小花猫,特别萌,特别活泼,就和其他的小猫咪‘不一样’。现在哥哥看到布布,觉得布布特别听话,特别懂事,就和其他顽皮的小朋友‘不一样’。” 布布被唬得一愣:“是……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是啦。”颂然笑容灿烂,绽开两个可爱的酒窝,令人不忍怀疑这番话的真实性,“布布好好想一想,从前遇到的阿姨呀、老师呀、大爷大妈什么的,是不是经常夸布布又听话又聪明?” 布布回忆了两秒钟,甜津津答道:“嗯!” 颂然就顺着说:“你看,大家都知道布布是好孩子,哥哥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新来的姐姐当然也看出来了,所以呢,她对爸爸说的‘不正常’,是指布布比其他孩子更招人喜欢,是好的那种‘不正常’。” 布布破涕为笑,乌黑的瞳仁里亮起了光芒。可是才一小会儿,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那束来之不易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 “不是好的那种,不是的。”他摇了摇头,难过地说,“哥哥,你知道吗,你每次夸我的时候都会笑的,眼睛会弯一弯,但姐姐说话的时候没有笑,所以……是坏的那种‘不一样’,不是好的……” 寂寞的童音传到电话那头,贺致远呼吸一紧,才放下的心再次提到了高处。 这一点也不像布布会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像。 第14节 实在太敏感了。 他难以相信,这个开朗爱笑的孩子还有表象之外的另一面。 听筒里是一段长达十几秒的沉默,贺致远意识到,连颂然也被难住了。就在他焦躁不宁,以为谎言终将穿帮的时候,颂然开了口:“布布,姐姐没有笑,不是因为布布不够好,而是因为爸爸在电话里告诉她,不要夸布布听话,也不要夸布布懂事,他不喜欢听到。” “为什么不喜欢?” 孩子歪着脑袋,面露不解。 颂然说:“因为爸爸会心疼啊。布布这么乖,有了委屈也不肯说,全都藏在心里头。小孩子嘛,人小,心也小,巴掌大的一丁点儿地方,要藏那么多事情,爸爸当然会心疼了。” “骗人骗人!”布布昂起下巴,气鼓鼓瞪了颂然一眼,“爸爸才不会心疼呢,爸爸只喜欢乖布布。” 颂然一怔,连忙道:“怎么会呢?布布乖也好,不乖也好,爸爸都一样喜欢的。” 但布布坚定地摇了摇头:“哥哥,你不懂,爸爸只喜欢乖布布。” 面对颂然,幼小的孩子掏心挖肺,比白纸还要坦诚:“爸爸工作忙,不喜欢被打扰,总是看着一块一块的屏幕,不看我。我要是找他一起玩,他就会说:布布乖,别闹。只有我乖乖的不打扰他,他有空了,才会过来摸我的头,表扬我,所以……” 布布凑到颂然耳边,像倾吐秘密一样悄悄对他说:“所以要一直做乖布布呀。” 贺致远面色沉重地坐在床畔,以手撑额,食指与中指并拢,用力揉了揉眉心。片刻之后,他垂下了头,手掌覆面,将十指深深插入了发间。 是这样吗? 他工作的时候,竟然这样冷落孩子吗? 似乎……是的。 贺致远向来自诩为一个合格的父亲——除了少数偶发状况,他从不在公司加班到深夜,每天亲自接布布放学,还会和孩子共进晚餐。 但之后的时间,他几乎全部奉献给了书房。 他有频繁的工作电话,排到凌晨一点的视频会议,几小时不查看就堆到三位数的新邮件……书桌上四台显示器霸占了他忙碌的视线,一屏代码,一屏论文,一屏数据库,余下一屏随时待用,真忙起来的时候,连布布几点上床睡觉都注意不到。 但布布从来不闹。 这个孩子永远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只有当他开始休息,才会“恰好”出现在视野里,乖巧地靠过来,甜甜地撒一会儿娇,像一朵贴心的棉花糖。 贺致远一直以为这是父子之间心有灵犀的默契,可现在他才知道,所谓默契,根本就是布布单方面压抑了孩童的天性,在吃力追逐着他的节奏。 布布才四岁啊。 原来颂然那天告诉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上天并没有特殊对待他,没有赐给他一个无需操心的乖孩子,只是让孩子学会了噤声,变作一个小哑巴。而他作为亲生父亲,居然不得不通过另一个人才接触到孩子隐秘的内心。 强烈的挫败感扑面而来,令他无所适从。 贺致远抓起手机,飞身奔下楼梯,最后五阶几乎一步跃过。 笔记本电脑搁在客厅茶几上,他连敲几下键盘,激活屏幕,远程登入了家里小q的管理系统。登录瞬间,大量新生成的数据日志开始同步载入,在页面左侧一行行快速刷新,滚动条急剧由长缩短。这本是贺致远最关心的内容,但现在,他连一眼都没看,直接切入监控画面,选择了omnivision。 全景视野。 8012b的卧室内,小q的冰蓝色指示灯缓缓暗下,又缓缓亮起,完成了一次温柔的明暗交替。顶端摄像头开启,高速视频流通过无线网络,将监控画面环形投影在四堵白墙上。 转眼间,贺致远的客厅变成了一万公里之遥的卧室,前方两米就是孩子的床,床上坐着一大一小,正依偎在一块儿,说着悄悄话。 布布哭红了鼻子和眼睛,紧紧窝在颂然怀中,像只惊魂未定的小兔子,而颂然用五指拢住了他的小手,低头看他,眼神分外温柔——画面的色调与比例都很真实,仿佛只要上前几步,就可以张开双臂拥抱这两个人。 贺致远站在客厅里,专注地望着他们。 颂然的声音不再局限于失真的手机听筒,改从立体环绕音响里传了出来:“布布,哥哥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布布点头:“好呀。” 颂然问:“哥哥现在在想什么,你猜得到吗?” 布布摇了摇头。 颂然又问:“那么,外头的姐姐在想什么,你猜得到吗?” 布布继续摇了摇头。 颂然于是循循善诱道:“如果布布想知道,应该怎么办呢?” 布布咬着手指头想了一会儿,第三次摇了摇头。 颂然笑了,他把布布的手指从嘴里拽出来,轻轻握于掌心,说:“布布,你应该开口问我们。你问了,我们就会回答。我们回答了,你不就知道了?” 布布挠了挠头皮,有点不好意思:“对喔。” “所以,哥哥要告诉你,藏在心里的话只有说出来,才能被人听见。布布猜不到别人在想什么,别人也一样,也猜不到布布在想什么,比方说,爸爸就猜不到布布有多委屈。”颂然望着孩子的眼睛,真诚地说,“爸爸不是不爱你,只是工作太忙,偶尔会听不到你心里的声音,其实呢,他比谁都更想了解你。布布,你得帮一帮爸爸,主动把你的心里话告诉他,这样,你不会受委屈,爸爸也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颂然的语调有一种治愈的魔法,像窗缝里漏进来的一线阳光,淡淡的,暖暖的,让人安心。 贺致远注视着他,胸腔一阵发热。 布布犹疑地问:“只要告诉爸爸,爸爸就会陪我了吗?” “嗯,会的。”颂然点了点头,“布布是小孩子,小孩子有特权,可以撒娇,可以不乖。爸爸这么爱你,只要听到你的心里话,一定会想办法满足你的。” 布布“腾”地坐了起来,双眼闪闪发亮:“真的哟?” 颂然微笑:“真的哟。” 布布歪头琢磨了片刻:“那……我要爸爸下班以后多陪陪我。” “好。” “还要跟爸爸一起搭小车!” “好。” “睡前……睡前要听爸爸讲故事!” “好。” “还要养一只猫猫!” 他越说越激动,颂然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你不怕布兜兜吃醋呀?这样吧,我把布兜兜借给你玩,你不养新猫猫,好不好?” 布布装模作样地纠结了一会儿,嘟起小嘴,故意露出勉为其难的表情,说:“好吧好吧,那就只能这样啦!” 两个人对视一秒钟,同时笑了出来,在床上倒作一团。 贺致远望着白墙上鲜活的投影,心中慨然,对他的伙伴carl kraus充满了感激——数月以前,是carl驳回了他的提议,坚持保留了小q的全景监控功能。 全景监控原本是为户外系列t7和s7专门设计的功能,在家庭版q7的研发会议上,出于数据安全和隐私保护的考量,贺致远态度严谨,坚决要求去除全景监控,只保留正面广角摄像。他认为就q7的用户需求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但carl表示反对。 他们带领各自的团队唇枪舌战了足足两小时,最终carl获得了胜利。 当时他很有情怀地说:加利福尼亚是一个无雪之地,如果哪一年我不幸沦落到要在这里过圣诞,q7至少能让我看见芝加哥的大雪和壁炉,还有坐在绒布沙发上给茶壶织毛衣的奶奶。 “always be with your family. in memory, or in swordarc q7.” 他像念广告词一样说出了这句话。 几个月之后的今天,贺致远站在这里,近距离看着他的孩子和那个笑容明朗的青年,终于真正理解了当时carl所坚持的东西。 第十章 day 04 21:45 布布哭累了,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像一尾鼓着泡泡眼的小金鱼,趴在颂然肩头直嚷困。颂然便抱他起来,温声细语地哄他:“布布,哥哥带你去洗香香,洗完咱们睡觉觉,好不好?” “好……” 布布有气无力,小脑袋困倦地垂了下去。 颂然抱他去洗澡,监控画面中剩下一间空荡荡的卧室。 贺致远估摸着他俩起码得半小时才能出来,就去厨房煮了一杯咖啡。等端着咖啡回来,布布已经洗完了,裹着一块小浴巾趴在床上,迷糊地打着小盹,而颂然站在衣橱前,面对一大柜子衣物翻翻找找。 “睡衣,睡衣……睡衣藏哪儿了啊?” 他一边拨拉一边念叨。 白t恤被洗澡水弄湿了,半透明地贴着皮肤,显出一段窄瘦的腰线。大概是湿衣贴身有些难受,颂然干脆伸手抓住衣摆,把t恤脱掉了。 贺致远喉结一动,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咖啡。 意料之外的,颂然有一副相当不错的身材——肤色偏白,从事的应该是室内工作,但背肌匀称,肩线利落,看上去年轻而有活力,如果能再做一段时间器械辅助,相信会更有看头。 贺致远健身十四年,持有ace颁发的专业私教证,却一直没带过学生,这回倒起了回国以后带颂然一起练的念头。 颂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看光了,还在尽忠职守地履行小奶爸的职责。他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小黄鸭睡衣,捏着衣领拎起来抖了抖,抱起睡成一滩软泥的布布,先把他两条小胳膊套进袖子里,两条小短腿套进裤管里,再逐一扣上纽扣。 过程中布布一直处于睡梦状态,棉花糖似的融化在他臂弯里,东倒西歪,任人摆布,扭出各种滑稽姿势,怎么折腾都不醒。颂然见孩子睡熟了,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入了被窝,但就在他抽走双手的一刹那,布布惊醒了。 “哥哥!”布布飞快拽住他一根手指头,紧张地问,“你要走了吗?” 颂然忙说:“我不走的,我去外头安慰一下林卉姐姐就回来。她和你一样,也在哭呢。布布安心睡觉,我保证,等你下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一定已经睡在你旁边了。” 布布翘起小拇指:“拉勾勾!” 颂然与他拉了勾勾,他才安心下来,仰头讨了一个晚安吻,拱进被窝里乖乖睡了。 贺致远看着他们,感慨颇深——这样简单而温情的互动,已经很久没在他与布布之间发生过了。布布比他想象的还要依赖颂然,在颂然面前,孩子会卸下面具,捧出一颗幼小而脆弱的心灵,博得理解,祈求呵护。与他这个正牌父亲相比,仿佛颂然才是布布真正可以依靠的人。 现实令人沮丧,但贺致远并不感到恼怒。 错的是他,而非颂然。 布布睡着后,颂然去了一趟浴室,用吹风机吹干t恤,重新穿回身上。出门前,他看到颜色显眼的儿童手机落在床上,屏幕一片漆黑,顺道就带了出去。 一直蹲在墙角的小q见观测目标产生位移,迅速从待机状态苏醒,跟屁虫一样尾随在颂然身后。颂然没留心,随手一带房门,“哐当”一门板扇得小q自转了三十度,监控画面随之剧烈抖动,贺致远的客厅就像遭遇了一场壮观的八级地震。 时刻关注demo的贺先生眉头一皱,搁下咖啡杯,往小q的问题备注里记了一行:减震太差,需要优化。 幸好小q非常结实,没撞出什么大事。晕头转向几秒钟之后,它自动把行进方向调整正确,跟着颂然出去了。 林卉在客厅昏昏欲睡,见颂然出来,眼皮上的瞌睡虫瞬间跑了个干净,关心地问:“布布怎么样了?还哭吗?” “挺好的,不哭了。”颂然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比较不好,脑细胞快死光了。” 林卉赶忙在沙发上给他腾了个位置:“这么辛苦啊?” 颂然一挑眉毛:“当然了,哄小孩儿可是技术活,很耗体力的,特别像布布这种,又聪明又敏感,一个表情不对都会穿帮。哄他一次,三天没力气说假话。” 第15节 他一屁股在林卉身旁坐下,把手机递过去:“行了,不管怎么说,篓子我已经替你兜住了,你现在只剩一个任务——打电话向贺先生道歉。” 林卉一听,弹簧似的蹦出三尺远:“别别别,我不敢!” 颂然奇怪道:“这有什么不敢?” 林卉嗓门轻得像蚊子叫:“我……我会被解雇的。” 颂然笑得停不下来,掰开她五根手指,硬是把手机塞了进去:“不打电话就不会被解雇了?这逻辑不成立啊。贺先生要真想辞了你,你装聋作哑也没用。赶紧的,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勇敢点,打。” “不要!”林卉避之不及,烫手山芋似地将手机抛回给他,“解雇就解雇,大不了卷铺盖走人,打电话道歉还要多挨一顿骂,这么亏,我才不干呢!” 颂然若有所思,朝她招招手:“来,坐过来,我们聊一聊这个问题。” 林卉不情不愿地挪近了十公分。 颂然见她抗拒,主动坐过去,认真地看着她:“林卉,不论贺先生最终做了什么决定,道歉都是一项不能逃避的程序。其一,你是家政公司的员工,工作出了差错,损害的是公司形象,你总该道个歉挽回一下吧?其二,贺先生是布布的父亲,布布被你弄哭了,他人在国外,看不见摸不着的,多担心啊。现在孩子没事了,你打电话报个平安,让他放心,是不是应该的?” 林卉纠结得不行,捋着发尾半天没答话——道理她都明白,可是……她好怕啊。 颂然鼓励她:“别怕,贺先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人家是个绅士,很讲道理的,你诚心向他道歉,他不会为难你。” 林卉将信将疑:“真的?” “嗯,真的。” 她埋头挣扎了许久,还是勇气欠缺,向颂然讨价还价:“你跟布布这么熟,跟贺先生应该也挺熟的吧?要不,你替我转达一下歉意?” 颂然尴尬地笑了:“别的事可以,这事还真不行,那什么……我吧,被他拉黑了。” 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林卉惊讶地问怎么回事,他耸了耸肩,挺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我跟他吧,邻里关系处得不太好,前两天闹了一场,闹得挺大,好感度不当心刷成负的了。现在他特别不待见我,听到我声音就挂电话。我要是出面替你道歉,估计你不光得丢工作,还得额外赔点钱。” 林卉震惊了:“这么严重?你不说他不为难人的吗?” 颂然被光速打脸,相当尴尬,只好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呃,这个……我属于特例,特别讨人厌那种。” 林卉立刻一桶清水泼回来:“哪儿呀,你特别招人喜欢!你看,你长得帅,脾气好,身材也不错,还会哄孩子,综合起来能打四星半,放在相亲市场绝对是爆款,贺先生不待见你,那是他瞎了,我待见你啊……你,你有女朋友伐?” 颂然看她离题万里,哭笑不得:“别打岔,打电话。” 林卉穷追不舍:“有没有嘛?” “没有。” 小姑娘当即兴奋起来,双眼冒出一颗颗粉色桃心:“好巧啊,我也没有男朋友,要不咱俩试一试?” 爱的表白来得汹涌澎湃,毫无预兆,堪比迅雷疾风。颂然被她热情的火焰呛到,干咳连连:“你……你先把电话打了,别的事以后再说。” 林卉趁火打劫:“你先答应我!” “我……”颂然招架不住,被迫搬出了英菲尼迪男神,“林卉,我的确单身,但暗恋对象还是有的,正在追,说不定哪天就脱单了,所以没法跟你交往,明白了吗?” 林卉垮下了脸,郁闷地扭头:“明白了,不打。” 颂然脾气再好这时也恼了,憋气又冒火,恨不得跪下来叫她三声姑奶奶:“林卉,你多大岁数了,能不能有点责任心?你把人家孩子弄哭了,行,没事,我帮你哄。现在我哄完了,你连打个电话报句平安都不肯?你不怕贺爸爸担心啊?” 林卉小声嗫喏:“你帮我打呗。” 颂然轰然倒回了沙发上,伸手扶额:“我一个躺在黑名单里的人,打过去给他添堵吗?” 林卉两手揪着裙子,窘迫地低下了头,扭扭捏捏不作声。颂然被她弄得一点脾气都没了,举白旗认输,叹道:“行,你不打,我打。” 说着就去拿手机。 “别别别,我打还不行么!” 林卉怕他生气,一把抢过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了爱心拨号键。屏幕亮起,一行极其骇人的大字跳了出来——当前通话时间:1小时39分15秒。 1小时39分16秒。 1小时39分17秒。 1小时39分18秒。 …… 两人盯着屏幕,双双石化了。 常言道,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可惜颂然不是勇士。 事实上他只花一秒钟就认清了自己的怂包身份,夺路而逃,随手撞开一扇门,“嘭”地甩上,扔下林卉一个人面对重磅炸弹。 他靠墙站在黑暗里,呼吸急促,脸颊剧烈发烫。 刚才那1小时39分18秒……他都说了什么啊?他曲解了林卉的意思,讲了一大堆幼稚的谎言,无中生有地捏造了贺先生的“内疚”,还越俎代庖,替贺先生开了一叠空头支票:陪布布搭小车,给布布讲童话,允许布布养猫咪……最要命的是,一分钟之前他刚刚吐槽过贺先生小肚鸡肠,不接电话还拉黑他! 这回真要死透了。 颂然内心崩溃,脑袋用力往后一靠,撞到墙上的照明开关,就听“嗒”的一声,暖色调的淡雅光线充斥了视野。 他闯入的这个房间不算大,摆设也简单,入目先是一大片奶油色绒簇地毯,两侧墙底和墙顶各有一条壁凹灯带,延伸到正对面的白墙,投下偏暗的柔光。白墙只是白墙,除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巨大黑框之外没有任何装饰。天花板上镶嵌着若干小筒灯,精致可爱,但瓦数不高,厚重的窗帘一拉拢,就交织成一片浩瀚的星空。 房间内唯一的家具是一套山茶红布沙发,上面堆满了松软的大抱枕,无论颜色还是材质,都对轻度皮肤饥渴的颂然充满了吸引力。 他慢慢走过去,窝进沙发角落,抓起一个抱枕搂住,沉默地把脸埋了进去。 咚咚咚。 几分钟之后,外面三声叩门。林卉探头进来,愉快地挥了挥儿童手机:“颂然,贺先生找你!” 倒是连他的名字也知道了。 颂然抬起脸,神情极不自然:“喔。” “别这么低落嘛,没事的!”林卉用手掌捂住麦克风,凑到他耳边,悄悄说,“贺先生人真的挺好的,我一道歉他就原谅我了,肯定也会原谅你的!加油!” 说着拍拍颂然的肩膀,朝他比了个鼓励的大拇指,欢快地奔了出去。 刚才她骑虎难下,抱着必死的决心接起了电话。果然,十秒钟之后她就壮烈牺牲,被贺先生辞退了。 消息虽然糟糕,但似乎是为了刻意佐证颂然所说的“不凶神恶煞”,贺先生采用了极其委婉的表述方式,以至于林卉一开始甚至以为自己不是要被解雇,而是要被加薪了,还琢磨了一会儿误会到底出在哪里。 贺先生态度温和,表示初入社会的小姑娘犯点错误是难免的,只要及时自省,今后避免再犯就行。 林卉感动得泪流成河。 贺先生又说,他对此予以理解,并会向家政公司提供一个不伤害林卉名誉的正当辞退理由。除此之外,还愿意支付原定薪酬的百分之二十,作为给她的“道歉奖励”——看在颂然的面子上。 他以这种方式为颂然背书,希望林卉能真正明白道歉的价值。 林卉眼泪一阵狂洒,握着手机连声道谢,心想颂然诚不欺我,贺先生简直是一个打着千瓦聚光灯都找不着的标准好男人。 所谓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就是贺先生这厢把林卉感动得不要不要的,那厢却把颂然吓得短短三个字都讲不清楚。 “贺,贺,贺先生。” 颂然颤巍巍捧着手机,严重结巴。 贺致远笑了,开门见山道:“颂然,下午那时候我在开会。” “开……开会?” 颂然眨了眨眼睛,脑子没转过弯儿来。 贺致远解释:“下午你不是给我打了两通电话吗?挺不赶巧的,当时公司正好有一场高层例会,我的职位必须全程在席,脱不开身,所以两次都挂断了。如果是平常的部门会议,就算走不开,我至少会抽空回你一条短信……实在很抱歉。” “原来是这样啊!”颂然既高兴又郁闷,一头撞在了沙发靠垫上,“我还以为你,你……” 还以为你真嫌弃我了呢。 这半句话刹在中途,贺致远没能听完,但如释重负的语气让他知道,这场小误会带给颂然的压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他深感内疚,解释说:“例会开得有点久,结束的时候国内已经八点多了,我怕你难受,给你回过一个电话,可惜没赶上,是幼儿园老师接的。颂然,请你务必相信,我从来没有把你拉进过黑名单。” “啊,那个……那个我随口瞎说的啦。”颂然很尴尬,红着脸笑了笑,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给自己圆话,“您这么大度,肯定不会跟我计较这么鸡毛蒜皮的事……我,我自己想发牢骚,才对林卉那么说的。” 挑明了一回头一琢磨,他纠结了整整一天的事,真能算个事吗?无非是朋友之间观念不合,掐着电话线吵了一架而已。 这种芝麻绿豆碎麸糠的琐事,摆在贺先生那儿估计连号都排不上,人家忙里忙外的,真没工夫拉黑他。他是因为受了打击,自信减半,焦虑翻倍,什么都自动往坏处想,才把“不方便接电话”这个最大的可能性给忘了。 颂然挺惭愧的。 都多大了,还幼稚得像个小孩子,要劳烦贺先生亲自来哄。 他搂了搂怀中的大抱枕,用两条腿夹住,又往沙发角落拱了一厘米。 贺致远知道他嘴硬脸皮薄,体贴地为他留了面子,没戳穿,问道:“凌晨五点给我打电话,有什么急事吗?” 颂然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就是昨晚您没原谅我,我想可能是我态度不够诚恳吧,所以今早又打了一个,想向您郑重地再道一回歉。贺先生,我不该强迫您认同我的家庭观,就像您说的,每个人经历不同,家庭观产生分歧很正常,应该彼此尊重。我现在愿意跟您求同存异了,您能原谅我那天的失礼吗?” 贺致远淡淡笑了:“可以,我原谅你了。” 他答应得过于爽快,以至于颂然还沉浸在下一回合该说什么的思考中,听到“原谅”两个字,先怔了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 “呃,除了道歉,还有……我还想……”颂然在嘴唇上咬出了一道浅浅的印子,忐忑地提出第二个请求,“现在说这个可能有点晚了,但是我……我很喜欢布布,以后您晚上要是工作忙,没空陪他,能不能让他来我家玩?我可以帮您照顾他,给他讲故事,教他画画,睡前再洗得香香的送回来。” 贺致远说:“可以。” 颂然获得了一点信心,谨慎地又往前一步:“那……还有,以后轮到林卉休假了,您能找我当代班保姆吗?我自愿义务劳动,纯免费的,保证24小时在岗,不收一分钱!” 他这时还不知道林卉被辞退了,原因显而易见:林卉送手机的时候春风满面,一副忧愁皆散的欢喜样,口口声声夸赞贺先生宽容大度。颂然默认她得到了谅解,既为她高兴,也为自己难过,小心眼地嫉妒了三秒钟——大家明明都犯了错,区别只在林卉惹哭了小的,他激怒了大的,结果林卉没事,他不幸失业,可见生活多么现实,又多么操蛋。 贺致远听不到他心里的怨念,笑着问:“你这么喜欢布布啊?” 颂然点头:“喜欢呀。” 他要是个直的,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生一个像布布一样乖萌的宝宝,捧在掌心里,所有的疼爱都给他,宠得飞上天去。 贺致远又问:“喜欢他什么呢?” 颂然说:“我喜欢他依赖我的样子。” “依赖你?” 贺致远原以为会听到聪明可爱、天真无邪之类的描述,“依赖”这个词倒真不在他的设想里。 “嗯。”颂然轻轻点了一下头,“我知道这样说可能有一点自恋,但是……布布好像挺依赖我的。他看我的眼神很亲近,没有距离感,平常总爱往我身上扑,扑住了就赖着不走,还在我面前哭,对我讲心里话,大概是觉得我多少能听懂吧。我就想啊,能被这样的小天使依赖,多幸运啊,我得用心保护好他,不能让他失望。” 贺致远沉默了一会儿,捧着咖啡杯,慢慢喝下了大半:“颂然,坦白说,我很难想象你和布布是怎么在两三天内建立起这种亲密关系的,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不过我必须承认,事实就是——布布非常依赖你,你察觉到了很多被我忽视的细节,所以,关于之前那次争执,我也有必须道歉的地方。” “贺,贺先生?” 颂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第16节 贺致远自嘲地笑了笑:“我显然过于自信了。我这个年龄,大部分同事家里都有孩子,每天都听他们抱怨孩子麻烦,白天闹,晚上哭,养两个的还打架,但布布从小就不这样,特别让人省心。我没深究过原因,简单地以为我比其他家长更有天分,养孩子无师自通。现在看来,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繁衍是一种本能,但养育不是。 养育更像一场甜蜜的历练与修行,在婴儿出生那一刻启程,没有无师自通的捷径。 “颂然,你的敏锐和坦诚帮了我一个大忙,出于家长的私心,我更希望让布布留在你身边,由你照顾。”贺致远说,“全天,24小时,在你家。” 颂然瞪大了眼睛:“您……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经过合法监护人的批准,从现在开始,布布是属于你的小宝贝了。”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像夏天毫无预兆的一场暴雨,泼了颂然一脸糖果。他如梦如幻,使劲抓了抓怀里的大抱枕:“您是严肃、认真、讲诚信,不开玩笑不逗我的吗?” 贺致远笑了出来:“我保证严肃、认真、讲诚信,不开玩笑不逗你。你要是不放心,我还可以再正式邀请一遍。” 他清了清嗓子,与之前那次一样地说:“颂然,我家有个四岁的小男孩,名叫布布,你愿不愿意帮我……” “愿意愿意愿意!” 颂然满口答应,幸福得快要晕过去。 他与贺先生达成了奇妙的和解,接下来十多天,他身边会多出一只可爱的小跟屁虫,萌萌的,软软的,满屋子追着喊他哥哥,要他梳头、喂饭、洗澡。每天早上都吃他包的小馄饨,坐他的单车去幼儿园,每天晚上都缠着他讲故事,夜里搂着一块儿睡,低头一闻,就是令人安心的奶香味。 还有贺先生。 他得到了来之不易的原谅,等贺先生回国,哪天碰巧在门外遇见,起码可以友好地打一个招呼。 颂然想到这里,心满意足,极其没形象地在沙发上滚了一圈,滚完以后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所以……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贺致远回答,“比你想象的快?” 颂然乐颠颠地“嗯”了一声:“快多了,我还以为要等到下辈子呢。” 第十一章 day 04 22:37 从接通电话到解除误会,加起来不足五分钟。这种直白高效的沟通方式让颂然心情畅快,连带提升了一大截对贺先生的好感度。 作为一名插画师,颂然吃过不少沟通失败带来的苦头。去年有段时间运气奇差,净遇到一些前期没主见,问啥啥都随便,后期吹毛求疵,问啥啥都不满意的约稿方,态度超拽,抛来一句“具体也说不上,反正感觉不对”,那真是一口老血憋在心头,吐不出又咽不回,只想抓起画笔插进对方的天灵盖。 每逢熬夜修稿,颂然都要举行仪式,把4号、6号、8号画笔并排插成三炷香的样子,虔诚地祈祷下一单能靠谱点儿,最好一口气把细枝末节全给讲了,省得再折腾他弱不禁风的小身板。 要是每个人都像贺先生这样不迂回、不客套,凡事直奔主题,世界早就太平了。 颂然心情好的时候语速也快,话匣子一打开,兔子三瓣嘴似的向贺先生碎碎念,说今天送布布上学的时候简直难过死了,早知道有一通关键的电话在等他,他一定改掉早起的坏习惯,睡够半小时回笼觉再出门。 “谁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一脸悻悻然,“我就是起太早才饿死的。” 贺致远眼中笑意慢慢,端着空杯子去厨房清洗,半路上,一个狡猾的念头闯入了他的脑海:“我有一个特别简单的办法,可以杜绝这类情况发生,想知道么?” 颂然立刻振奋:“什么办法?” 贺致远一眯眼睛:“介意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么?” “手,手机号……哎,对喔!” 颂然一拍抱枕,恍然大悟——知道了手机号,他们就不必再依赖那个功能简单的儿童手机,贺先生当然可以随时联系他。 他飞快报出一串数字,贺致远正在洗咖啡杯,腾不开手,聚精会神地跟着默念了一遍,直接背下了这十一位号码:“行,我记住了。你手边有纸笔么,也记一下我的号码,这几天要是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及时打我电话。” “您,您的号码啊……” 颂然支吾了一声,有些犹豫。 说真心话,他怎么可能不想要贺先生的手机号呢?但贺先生真给了他,他们就算是正式交换了联系方式,从雇主和保姆的角度来说也许称不上太奇怪,可颂然总觉得……总觉得有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在里头,比如,他是不是可以借机与贺先生更进一步地…… 啊,果然是春天到了,想谈恋爱想疯了,连已婚直男都丧尽天良地纳入意淫范围了! 小处男满心害臊,低头捂住了半边脸。 思来想去,他决定克制自己,把不该有的念头扼杀在萌芽状态:“贺先生,您的号码就不用给我了,我会好好照顾布布,不麻烦您的。” 贺致远闻言笑了:“我倒觉得,‘麻烦我’也不失为一种照顾布布的好方法。你看,我作为布布的父亲,天然就是一项优质资源,免费提供,还不限次数,你确定要放着我这么好的资源不用,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纵容我坐享其成?” 这理由听上去相当有说服力,但为什么怪异感更明显了? 颂然琢磨不透,苦恼地揪了揪发梢。 贺致远见他没吱声,又说:“颂然,相信我,你会需要我的。布布就算再懂事,到底年纪还小,比大人更容易出意外。急事什么时候来谁也摸不准,万一感冒发烧了,够你折腾好几天的。” 一涉及到布布的安全问题,颂然立刻改变了想法,觉得这手机号不仅给得有理有据,而且至关重要了。他为先前那一通胡思乱想汗颜,掏出手机,啪啪啪记下贺先生的号码,反复确认了三遍,然后冲着“联系人姓名”呆了一呆。 贺先生姓贺,但是叫什么? “呃,贺……爸爸?备注写贺爸爸可以吗?”他问,“还是写贺先生?” “贺致远。”那边大方地回答,“加贝贺,宁静以致远的致远。” 颂然手速飞快,应声删掉“爸爸”两个字,开始在满屏汉字里翻找:“致……远……啊,找到了!” 他按下“保存”,看着屏幕上“贺致远”三个字,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了自己都没觉察到的笑容:“您的名字真雅致,是家里长辈给取的吗?” “‘你’。” 颂然一呆:“啊?我取的?怎……怎么可能?” 贺致远简直要被他的呆萌打败了,杯子都差点掉进水槽里:“不是名字,是称呼——不要用‘您’,用‘你’。从第一通电话开始,你就一直在用敬称叫我。我的确虚长你几岁,但从关系上来讲,我们是邻居,也是朋友,没必要这么客气。” “喔,好……好的。” 颂然点头答应。 他以为贺先生比自己年长,又比自己有社会地位,称呼一个“您”总不会出错。可关系近了再这么叫,确实显得过于生疏,反倒更不礼貌。于是他主动纠正错误,练习着说道:“你……呃,你……” 贺致远左手端着空杯,右手扶着洗碗机把手,耐心等他说下去。 颂然没想好讲什么,艰难地“你”了半天,憋出来一个简短却十分牛逼的问题:“你……穿衣服了吗?” 问完就甩了自己一个清脆的巴掌。 纵然贺致远见多识广,这回也着实错愕了一会儿,然后就笑出声来,准备回答一句“没穿”逗逗他。没等开口,对面传来了一阵天塌地陷的崩溃嚎叫:“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我就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你,你,你起床了就得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呃,就要吃早饭……你,你吃早饭了吗?!” 高音喇叭停止广播,两边同时落入了尴尬的静谧。 起初贺致远还没觉得多尴尬,仅仅是对颂然飘忽的脑回路产生了好奇,等这欲盖弥彰的一嗓子嚎完,每个字都像火上浇油,以至于现在隔着电话都能嗅到火辣辣的尴尬气息。 这邻居也太有个性了。 贺致远君子操行,向来能给台阶就给台阶,从不做揭人短、驳人脸的事。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假装相信了颂然的解释:“公司提供早餐,我一般去公司吃。” “那……好,好吃吗?” 尴尬持续发酵,为了强撑颜面,颂然硬着头皮找话题。 贺致远对此持否定答案,耸了耸肩:“品种倒是很多,蜂蜜吐司,可颂,燕麦,煎蛋,熏培根,蔬菜汁……好处是营养均衡,热量充足,缺点是过于美式,论口感,肯定比不上你包的小馄饨。” “真的?” 手工馄饨小作坊被贺先生评为五颗星,碾压现代化标准大厨房。颂小主厨受宠若惊,飘飘然不能自已,残留的那一点尴尬霎时烟消云散:“您要是喜欢,等您回国了,每天早上都可以来我家……” 贺致远再一次指出:“‘你’。” “啊,抱歉抱歉!”颂然轻轻一咬舌尖,以作对自己的惩戒,火速修正了口误,“等‘你’回国,每天早上都可以来我家……吃小馄饨。” “好。”贺致远欣然应邀,“我很乐意。” 收拾完厨房,回到客厅,贺致远扫了一眼墙壁,突然脚步一顿,露出了几分讶异神色——监控画面不知何时已经换了,颂然清晰的脸庞投影在墙上,正认真地盯着他,不,盯着小q的前置摄像头看。 青年颜值上乘,因为年岁不大,眉眼间带着少许活泼的稚气,看起来神采奕奕,但在镜头中,他略微有些滑稽。 为了扩大监控面积,小q配备的是广角鱼眼镜头,画面会产生一定程度的畸变。工程上采用了成熟的校正算法,畸变通常不严重,但颂然离镜头太近了,鼻子几乎要贴上来,导致五官扭曲,整张脸肥了一圈,瞧着圆嘟嘟的。 但即使是这样变形的一张脸,也充满了明朗蓬勃的朝气。 颂然睫毛密长,尾端天然上翘,底下一双眼眸乌黑而澄澈,在柔光下比琥珀还要清透,让人联想到初生的幼鹿。因为不知道摄像头开着,好奇或惊叹的神采从这双眼睛里毫无遮拦地淌过,尤为率真勾人。 被这样的目光径直望着,贺致远一瞬间恍了神,胸口闷滞,仿佛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却几乎要压不住某种萌生的、久违的情绪。 他问:“你在干什么?” 画面里的颂然歪头一笑:“你猜。” 贺致远装作猜不着:“在阳台看星星?” “雾霾这么重,哪儿还有星星给我看啊。”颂然笑得更灿烂了,“我在看你家的机器人。” 刚才小q巡视完客厅,慢悠悠移到了房间门口。林卉离开时没关严实房门,留了一道缝,它大大方方就进来了。颂然正好揉枕头揉得无聊,见它白白圆圆像只剥了壳的水煮蛋,玩心大增,伸腿截住小q,蹲在它面前,打量起了这个人畜无害的萌物。 贺致远问:“印象怎么样?” “唔……”颂然眼珠微动,上下扫视了小q一会儿,又往后跳开几步,曲起指节轻轻敲打下巴,认真端详着说,“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以为机器人都像科幻片里那种,呃,有人的样子,两条胳膊两条腿,还有一张僵硬的仿真脸。” “你比较喜欢人形?” 颂然闭眼想象了一秒钟,突然汗毛倒竖,摇头道:“不喜欢!家里放一台人形机器,大半夜看到吓都要吓死了,瘆得慌。还是小q这样招人喜欢,造型简单,像只大蚕茧,怎么看都萌萌的,是吧?” 说着伸手在小q光滑的外壳上摸了一把。 贺先生于是讲给他听:“机器人学界有一个理论,叫做uncanny valley,指的是人类对一台非常像人的机器会产生强烈的惧怕心理,进而感到排斥,所以做外观设计的时候一般分为两种流派,一种走极端仿真路线,做到真假难辨为止,另一种彻底摒弃人类外观,走极简路线,就像小q这样。” 颂然大致听懂了,对贺致远又多出一份崇拜:“贺先生,您好厉害啊。” 贺致远第三次纠正:“‘你’。” “啊,对不起!” 颂然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浑然不知自己暴露在镜头之下的颂小主厨兴致高昂,盘腿而坐,对大蚕茧展开了骚扰,这里摸摸,那里敲敲,东边问一句,西边问一句。贺致远见他喜欢自己的作品,也相当有耐心地一样一样回答,不论问题多么外行。 “这儿有一排蓝灯,在logo顶上,隔几秒暗下去,再亮起来,有什么用处?” 贺致远回答:“那是呼吸灯,代表摄像头正在工作。” “摄像头啊……”画面里的颂然左看右看,像是四处寻找着摄像头,忽然墙面一暗,一根手指从摄像头前方划了过去,又飞快地划回来,“是这个吧?” 下一瞬,颂然脸色蓦地一变,紧接着“啪”的一声巨响,整面墙都黑了。 贺致远将手机拿到远处,抖肩一阵大笑。 投影画面再度亮起来的时候,镜头上蒙着一层浓重的水汽,待水汽消散,画面中早已空空如也,只看得到山茶红的布沙发、厚织窗帘、曲面木墙、壁凹灯带——颂然藏了起来。 第17节 贺致远抱臂而立,淡定地在原地等待。 不一会儿,监控画面开始自动旋转,镜头大幅扫过180度,定格在原先小q背后的位置,颂然呆若木鸡的脸再一次出现在画面中央。 “怎么还带转的啊!” 颂然羞耻地咆哮,伸手一捂,又牢牢挡住了镜头,两片耳垂迅速烧成红色,脸颊烫得能烙一锅葱油饼。 贺致远乐道:“藏什么,多大了还害羞?” 颂然从乱哄哄的思绪里揪出一根线头,觉得是有点反应过度,再这样下去,对贺先生的非分之想就要暴露了。他冷静下来,默念了n遍“睦邻友好,和谐邦交”,慢吞吞松开了手。 于是贺致远就看到颂然靠墙而坐,怀里揣着一只大抱枕,脸颊通红,非常恼火地盯着镜头:“我,我也没害羞,就是觉得有点丢份……你,那什么,大家邻里之间的,摄像头开着,好歹提醒我一声嘛。” 贺致远笑吟吟向他道歉,他忿忿地搓了搓脸,依旧怨念深重:“贺先生,这儿是你家,你想开摄像头我肯定不会拦着,再说,我,我也没什么不能看的,但你这样是不是……是不是特别不好?” “是,特别不好。” 贺致远顺着他的意思承认错误,态度诚恳,还带了一点哄孩子似的小宠溺,弄得颂然都不知道该接什么了。他局促地捋了两把头发,又扯了扯领口,想尽量把自己打理得好看一些。 冰蓝色指示灯明暗交替,缓慢,轻柔,如同涨潮时一遍遍冲刷沙滩的海水。 在指示灯的另一端,是贺先生注视他的眼睛。 看到他现在窘迫的样子,贺先生会笑话他吗,会嫌弃他吗? 他似乎是不太上镜的——下午套了一件皱巴巴的t恤就跑去杂志社交稿,晚上回来顺路买了份炒面,胸口不当心蹭到几滴菜籽油,头发被风吹成了鸡窝状,盘腿的坐姿也太随意,还幼稚地往小q背后躲……第一面就见得这么乱七八糟,以后怎么挽救啊? 喔,还有那一通长达1小时39分18秒的电话。 颂然想到电话,郁闷地垂下了双肩——算了,不救了,他现在的形象跟个傻逼也没多大区别,想比这更糟也有难度,除非他别出心裁,在镜头前裸奔。 等一下,裸奔?! 他猛地抬起头来,磕巴着问:“刚才,在,在布布房间里,这个摄像头是不是就,就一直在……” 贺致远:“是。” 颂然一脸天打雷劈的烧焦表情:“所以我脱……脱脱脱脱……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身材不错。”贺致远淡定自若地耍流氓,夸奖他,“规律锻炼是一个好习惯,今后也要保持。” 颂然呜咽着栽了下去,抓起抱枕使劲按在自己脸上,恨不得按个窒息而亡。 贺致远在言谈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手,哄了两分钟,颂然就忘记了尴尬,转而介绍起自己的锻炼方式来,并且危言耸听,以“三十岁以后男人可容易长小肚腩了”为由提醒贺先生注意锻炼,不能因为工作太忙而放弃身材。 贺致远笑而不语,善良地给他留了面子,没点破他的班门弄斧。 他们热切地聊了好一会儿,颂然忽然撑着下巴,朝着眼前闪烁青紫光芒的镜头叹了口气。贺致远问他怎么回事,他没留神,一句盘桓已久的小怨念冒了出来:“只有你能看到我,我却看不到你,多不公平啊!” 说完他整个就懵了,哑巴似地愣在那里,只想时光倒流,把这句话咬碎了咽回去。 贺致远低头笑了。 他发觉自己并不介意颂然这一句近乎撒娇的抱怨,也不介意这一句抱怨背后近乎鲁莽的请求,甚至觉得这个请求来得妙极巧极,令他愉悦。 “只要你愿意,你现在就可以看到我。”贺致远说道,“这个房间是我的小影院,也是一间远程会议室。荧幕在你的正前方,投影机在你的正后方,你头顶二十厘米处有一个开关,按下去,默念到十,我们就公平了。” 第十二章 day 04 23:18 颂然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扪心自问,想见贺先生吗? 想。 敢按开关吗? 不敢。 两个答案都明确无疑,偏偏互不兼容,八分矫情九分作。颂然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痛苦地摇摆不定着,还没等做出抉择,房门意外被打开了,身穿小黄鸭睡衣的布布出现在门口,噘着嘴,吸着鼻子,眼泪汪汪地瞪着他。 他一头雾水:“布布,这又怎么了呀?” “大骗子!”布布控诉他,眼皮一眨,落下几颗泪珠,“说好睡醒就能看见你的,我……我都睡醒两回了!” 他胸腔鼓伏,嘴唇越抿越紧,小脸蛋拧成一个皱巴巴的小老头,眼看着黑云压城、电闪雷鸣,又要一秒钟晴转暴雨。 颂然之前答应过会陪睡,半途与贺先生冰释前嫌,聊得开心,转头把孩子给忘了。布布一哭,负罪感像针一样往他心肝里戳,他哪还顾得上贺先生,抱起孩子一声声温柔地哄,又是擦泪又是道歉。 布布知道颂然宠他,仗着宠爱难得,从前不敢在爸爸和保姆面前使的小脾气全发泄了出来,作天作地大闹一场,良久才止哭,细细短短芽尖似的小泣音却不停,以示自己依然不开心,依然很委屈。 “哥哥知道错了,这就陪你睡觉觉去。”颂然扮出一副可怜样,“布布原谅哥哥一次吧,好不好?” 布布挂着泪,竖起一根小短指:“就一次喔。” “一次,就一次!” 颂然忙不迭把布布抱回了卧室,关上灯,盖好被子,在静谧的黑暗中哄他安眠。直到孩子抱着他的胳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才记起贺先生好像连同手机一起被扔在犄角旮旯里了。 完了,又得扣分。 颂然先挪胳膊后挪腿,偷偷摸摸溜下床,猫着腰潜行了出去。儿童手机遗落在小影院,他拾起来一按键,通话居然没断,屏幕上的累计时间已经增加到了2小时23分钟。 “喂,贺先生,你还在听吗?” 颂然轻轻问。 那边回复得挺快:“在听。” 语气平和,没有不耐烦,也没有丝毫怒意。 颂然安定了些,歉疚地说:“对不起啊,贺先生,我要陪布布睡觉去了,要不我们下次再……再……呃,打电话?” 他本想说“视频”,可心中莫名羞耻,两个字在喉头梗了许久,愣是没憋出来。 贺致远主动替他说:“视频也可以。” 颂然脸一红:“好……好的。” 对话进行到这里,接下来就该挂机了,听筒里安静地空白了几秒,双方都没说话,却也没挂。颂然是个情绪敏感的人,握着手机不知如何是好,贺致远含着笑意说:“今天辛苦你了,早点休息吧,省得布布等会儿醒了又找不着你……晚安。” 说那个“晚”字的时候,贺致远发出了极其慵倦性感的气泡音,颂然耳根一酥,一股强烈的麻痒感顺着颈椎窜至下腹,牛仔裤明显紧了紧。 “晚……晚安!” 他慌乱地挂掉电话,呼吸急促起来。 后来的某一天,也是在这间小影院,颂然靠在贺先生肩头看一部老电影,片尾字幕浮起时,他问:“那天……就是我们认识的第四天,假如我真的按下开关,见到了你,我们之间会有什么不同吗?” 贺致远低头看他,眼眸深沉,爱意在其中涌流成一片夜海。 他说:“假如你真按了,我们就会有一次平凡无奇的初见。我穿着睡袍,没刷牙,没洗脸,没刮胡渣,和其他不修边幅的男人一样颓废。你忽然发现,你心目中的男神私底下好像也没什么魅力,普普通通的,只是多了一点光鲜的衣着,再多一点高档的行头。于是,你就不再为我着迷了。” 颂然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为自己珍贵的初恋辩护:“我不会的!” “真的吗?” 颂然坚持:“真的!” “那就更糟糕了。”贺致远托起他的下巴,蜻蜓点水似的在唇上一碰,“你见到那个‘我’,大概会胆小如鼠,把真正的颂然给藏起来,变成一个特别乖的三好学生,从此一板一眼,战战兢兢,成天算计着怎么在我面前赚印象分。抱怨说不出口了,骂我混账的话也咽回去了,放肆又可爱的念叨更是听不着了。这么想想,其实挺糟糕的,对不对?” 颂然条件反射地想辩驳,话到嘴边,又觉得贺致远说得没错——那个时候的他,还远远不适合与“那位贺先生”见面。 无论表象有多狂热,基于一面之缘的迷恋始终太过浅薄。他不够成熟,也没有摆脱情感上的自卑,“那位贺先生”仅靠一张脸就抹杀了他的理智,假若对坐而谈,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会作出什么反应。 或许会跪着,仰望着,在混乱中盲目揣测贺先生的喜好,将自己填进一个看似理想的模具里,自以为是地扮演着“合格的追求者”,害怕出错,又频频出错,最后南辕北辙,与差一点点就能得到的眷顾擦身而过。 何止糟糕,简直悲惨。 颂然感到后怕,牙齿咬着衣领往贺致远胸口拱,努力将大半个身子拱进了对方炽热的怀中。贺致远抱着他,彼此贴得很紧,十指如齿轮啮合,体温从毛衣织线的每一处缝隙涌入。头顶照下暖光,山茶红的沙发布料映衬着皮肤,呈现大片淡粉色。 他摩挲贺致远的手背,轻声问:“我要是真藏了起来,你还会喜欢吗?” 贺致远乐了:“怎么,你以为兔子进洞我就逮不着了?” 听到这话,颂然低垂的睫毛颤了颤,接着又颤了颤。他没抬头,只把贺致远修长的手指握得更紧了,半晌“噗哧”笑出来,膝盖一弯,往贺致远腰侧用力顶了一下,道:“你才是兔子呢!” 在他们相识的第四晚,颂然没能看见他的贺先生。 这是一个四月春夜,空气中尚有一丝属于凛冬的寒冷,s市的白玉兰已经开始绽放。花香先淡后浓,沿着路灯下无人的街道弥漫。碧水湾居的五栋十二楼,颂然躺在热烘烘的鸭绒被里,搂着小布布,做了一个水彩质地的梦。 梦境色泽晕染,基调明快,阳光穿透大片落地玻璃洒满了客厅的每一个角落。猫咪伸展四肢,慵懒地翻扭着小胖腰,一会儿晒晒正面,一会儿晒晒反面。 耳畔是八音盒的叮咚声,踮脚的芭蕾舞者在盒子中央旋转。 客厅茶几上摆着一束满天星、两册童话书、三只可爱的动物马克杯。马克杯三只成套,造型是胖乎乎的花栗鼠一家。地毯上散落着玩偶和松果,颂然跪在中间,陪布布一块儿用积木搭城堡,不远处的厨房里杯盘轻响,一个身材挺拔、肩膀宽阔的陌生男人正站在流理台前,一边煮咖啡,一边煎鸡蛋。 他背对颂然,面容未知,可颂然就是知道,假如他转过身来,自己一定会喜欢那张脸。 当颂然沉溺于梦境时,大洋彼岸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swordarc inc的员工们惊奇地发现,他们的cto今天心情好得出奇。 上午九点,伴随着车胎摩擦水泥地的巨响,一楼的所有员工都目击了一次华丽的漂移入库,黑红金三色盾徽在骄阳下闪过一道炫芒,显得无比招摇。实际上,漂移入库在公司里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因为carl kraus每天的固定登场节目就是这个,但从车上下来的人换成贺致远,那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原来传闻中贺先生弯道碾压carl不是假的啊? 骚包的carl先生九点零八分漂移完毕,获得了一片反常的安慰声,百思不得其解,连浅栗色的头发都黯淡了少许。他一路听着关于贺致远的消息踏进研发部,就见话题中心人物靠在桌边,端着一杯咖啡,手插裤兜,愉快地和下属聊着天。 下属走后,carl眉飞色舞,用力扳过了贺致远的肩膀:“让我看看啊,危地马拉咖啡豆,两块方糖,一个蜂蜜松饼,工作前还有闲心和人聊天……我敢打赌,你的灵魂已经和我祖母对换了。” 贺致远淡淡一笑:“那你祖母的漂移技术可真不错啊。” carl乐不可支,竖起大拇指道:“憋不住了吧?发布会结束之后要不要来一场?惯例,索诺玛赛道,改装车。” 贺致远摇了摇头:“这回真不行,布布还在等我回家,一天也不能多留。” carl失望地耸了耸肩。 布布婴儿时期其实不怎么让人省心,carl作为贺致远的密友,曾经被尿废过不知道多少衣服,留下了惨痛的心理阴影,还断绝了也想养个娃的念头。不过出于牢固的同窗情谊,他对贺致远的小宝贝还是很疼爱的。 “没问题,不为难我们的好爸爸。” carl跳过这个话题,继续盘问,“所以呢,今天这么开心,股票赚了?” 贺致远摊手:“ai概念股已经连涨半个月了。” carl发散思维,又想到一种可能性:“难道是技术问题全解决了?啧啧,不太像啊。” 他转过头,环视了一圈研发部的芸芸众生,还是维持一贯评价:“人间地狱。” “行了,别猜了,多关心关心你自己的工作吧,有好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和你分享的。”贺致远放下杯子,把carl搭在他肩头的手拍了回去,“十分钟后二号会议室见,我由衷希望上次那两个不合时宜的笑话已经从你的讲稿里删掉了,否则,为了挽回公司形象,我只好在自己的环节嘲讽你了。” carl大受打击:“真的不能保留吗?” 第18节 贺致远笑得彬彬有礼:“不能。” 第十三章 day 05 07:19 第二天是个周六,颂然在一床阳光中醒来,看到自己胸口搁着一只白里透红的小脚丫子,五个脚趾头时不时动一动,像一排跳跃的钢琴键。 布布睡相奔放,一晚上自转了九十度,四仰八叉地快从床边栽下去。颂然捞起孩子送回被窝,布布还没醒,在梦中砸吧两下小嘴,转身抱紧鸭绒被,淌着口水啃了起来。 好想给他塞个萌萌的奶嘴啊。 颂然托腮想。 林卉昨晚没来得及回家,临时睡在隔壁客房,早晨打着呵欠出来,发现客厅大门敞开着,相隔一条走廊的8012a也开着门,通透相对,内景清晰可见。嘹亮而尖厉的猫叫一声声传过来,怒气满值,怎么听都是在骂人。 “颂然,你家猫干嘛呢?” 林卉过去敲了敲门。 颂然蹲在地上,右手被布兜兜咬在嘴里,左手捏着个罐头试图用牙弄开,愁眉苦脸道:“昨晚不是没回来么,祖宗饿疯了,炸了。” 林卉替他打开罐头,倒进了小碗里。 布兜兜闻到鸡肉香味,终于将颂然刑满释放,怒火却没消干净,一边舔食一边哼唧,一副不依不饶的傲娇样。 周末时间宽松,早餐也比平日丰盛:一碟香煎小豆腐,一碟盐水毛豆,一碟五香牛肉,小砂锅里白粥分成三碗,每碗中央都缀着肉松、皮蛋和榨菜。布布享受vip待遇,额外还有一杯鲜牛奶。 林卉帮忙布置好餐台,目光开始追随着颂然到处转悠,觉得他穿格子围裙也帅,把碗筷一一摆上餐台也帅,给布布系上小画布的动作更帅,越瞧越喜欢,爱心泡泡漫天乱飞。 她的视线过于灼热,颂然被盯得不好意思,给她添了满满一勺粥:“吃饭吧,别看了。” 林卉摇头:“就不!” 颂然举着砂锅和汤勺:“我很好看吗?” 林卉咧嘴一笑,扭头问布布:“颂然哥哥好不好看?” “好看!” 布布大声回答。 于是变成了两个人一起盯着颂然看。 颂然在林卉粗暴的撩汉技术面前输得一败涂地,心臊脸红,伸手挠了挠短发,别别扭扭躲回厨房去了。 吃完早餐,林卉告别回校,颂然则带着布布去菜市场“体验生活”。 “体验生活”是幼儿园的常规亲子活动,爸爸妈妈每周末和宝宝一起完成一个生活小主题,例如烘焙小饼干,周一带给其他小朋友分吃,或者栽种小麦草,观察它从种子长成绿苗苗的过程,涂涂画画做成记录本。 贺致远工作繁忙,一直把这项“小打小闹”的活动交给保姆负责,保姆也从没拿它认真当回事,只有颂然认为它非常重要。 起码,这是孩子的“大事”。 这周布布的小任务是“寻找一种圆圆的蔬菜”。他手上挎着环保袋,兜里揣着一百块,探头探脑跟着颂然进了菜市场。菜市场人多声杂,布布之前没来过,有一点拘谨。颂然示范了几遍挑菜付账的流程,布布学得飞快,开始兔子一样在各个摊位之间游刃有余地蹦跶。 颂然掏出手机,追着布布拍照留念。 “紫薯,三块六!” 布布双手各拿一只紫薯,举在头顶,摆出一个米老鼠造型。 咔嚓,颂然按下快门。 “西葫芦,两块八!” 布布将几根西葫芦抱在胸前,作热情捧花状。 咔嚓,颂然又按下快门。 “南瓜,五块四!” 布布肩扛南瓜,握拳昂首,扮成一个大力士。 咔嚓,颂然第三次按下快门。 两人买了半袋子“圆圆的蔬菜”,最后转悠到一个萝卜摊前,胡萝卜、白萝卜、紫萝卜一应俱全。布布踮着脚尖挑萝卜,觉得这个也圆,那个也圆,鼓着腮帮子犹豫不决。颂然起初还乐颠颠地陪他一块儿挑,后来感到头顶气压越来越瘆人,抬头一看,对上一双瘦狭而苍老的眼睛,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这不就是以为他未婚生子的那个婆婆吗?! 婆婆年纪虽大,眼神却犀利。她看看颂然,又看看布布,完美地加深了这个误会,颤巍巍站起来,问道:“小朋友呀,侬今年几岁啦?” 布布精神头十足:“婆婆好,我四岁了!” 婆婆大概是没料到一个单亲家庭出来的孩子会这么开朗,表情明显一愣。她盯着布布的小脸蛋看了一会儿,眼眶微微红了,似是想起了什么故去的回忆,便扯过一只塑料袋,拣了几个又圆又胖的白萝卜往里装,念叨着说:“婆婆帮侬挑好萝卜,伐收钞票,白送,白送啊。” 萝卜虽值不了几个钱,却是婆婆赖以谋生的买卖。颂然不想靠误会占人便宜,急忙去拦她,被一下子拍开了手。 婆婆瞪他,面相挺凶,语气倒是慈祥:“侬一个人养儿子,苦头肯定吃了蛮多伐?养得噶灵光,小小年纪出来帮你一道买菜,伐容易,伐容易,将来要有出息的。” 说着扎紧了塑料袋,递到布布手里。 布布捧着白萝卜,奇怪地问:“婆婆,你为什么不收钱呀?” 婆婆笑眯眯道:“看侬欢喜呀。” 布布接受了这个理由,非常乖巧地说:“老师要大家找圆圆的蔬菜,婆婆的萝卜正好是圆圆的,谢谢婆婆!我也喜欢你!” 婆婆被他一句话感动得几乎落泪,拽住颂然的手,指了指对面的猪肉摊子,嘱咐说:“小朋友在长身体,营养要跟上。葛师傅家排骨很新鲜的,去买几块,回家烧个萝卜汤,晓得伐?” 布布跟着揪了揪颂然的衣角,满脸期待:“萝卜汤!” 颂然向婆婆道了谢,将萝卜放进环保袋,蹲下身,笑吟吟地说:“好啊,哥哥给你烧萝卜汤。” 颂氏爱心排骨萝卜汤,姜切片,葱切段,料酒两瓶盖,大火清炖三小时,炖出浆白色的汤汁,萝卜块浮浮沉沉,质感软糯,颜色透明,再洒一层切碎的小葱粒,诱人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客厅。 布布馋得连猫也不逗了,主动给自己系好小画布,跳上餐椅,端端正正坐等喂食。 饭后是一段悠闲的午睡时间,颂然搂着布布,给他讲了一个现编的萝卜历险记。本来讲完就能睡了,但布布刚喝过萝卜汤,特别在乎萝卜什么时候进锅,一直在追问“锅要出场了吗”、“它遇到锅了吗”。颂然的萝卜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怎料命运无情,几经折转,又悲催地终结于一只汤锅。他花了两小时才编圆整个故事,差点困哭了。 晚上贺致远打电话来的时候,布布正坐在颂然腿上,手握一支大号的扁头笔涂颜色。 这回不是彩铅,而是真正的水彩了。 他左手拿着电话,右手被颂然轻轻握住,蘸颜料,添水,调好浓淡,再一笔一笔仔细地涂抹上去。 纸上是一只圆圆胖胖的白萝卜,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头,旁边蹲着一只长耳朵灰兔子,正拽着萝卜叶子吭哧吭哧往外拔。 “拔拔,我在画萝卜哟!”布布甜甜地说,“等画好了,我就拿给其他小朋友看,给他们讲萝卜的故事。” 贺致远乐道:“萝卜有什么故事?” 布布一溜儿碎碎地说:“萝卜当然有故事了!它本来是一颗小种子,埋在土里,长呀长,有一天长大了,被兔子拔出来。兔子吃不下这么大的萝卜,把它交给婆婆,婆婆又送给了我,哥哥再做成汤,最后被我喝光啦!” 他的语调轻快而可爱,贺致远笑了出来,问他:“宝贝学会画萝卜了?” 布布害羞地摇头:“还不会呐。” “所以……是颂然哥哥画的?” “是呀。”布布点头,“萝卜和兔子都是哥哥画的,我只要涂颜色就行了。拔拔,我跟你说,涂颜色可好玩了,蘸一蘸颜料,格子里搅一搅,还要加水,然后,然后这里刷一刷,那里刷一刷……哎呀!” 他说话时太兴奋,手劲没控制住,一笔玫红涂到了萝卜外头。 布布呆呆地盯着那条刺眼的大红线,心里愧疚,仰起头,乌黑的大眼睛从下往上看着颂然:“哥哥,我不当心画出去了……对不起。” 眼中隐有水意,嗓音也低低的。 颂然赶紧安慰他:“没事的,哥哥也经常画到外边,咱们改一改就好了。” 说着拿起一支小号笔,寥寥勾画几下,在原先的萝卜旁边又画了一只萝卜,正巧把那笔涂错的玫红圈在当中。 “你看,是不是改好了?” “哇!”布布瞪着新长出来的萝卜,惊叹道,“哥哥好厉害!” 颂然笑了笑,继续握着他的小手涂色,布布手里忙,嘴上闲,开始向贺致远直播绘画全程,一会儿画萝卜叶子啦,绿绿的真好看,一会儿又画兔子眼睛啦,红红的真好看。 贺致远就这样隔着电话,陪布布画完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张水彩。 说实话,孩子兴奋的时候难免吵闹,贺致远之前不太受得了,总希望他能安静些,现在反而觉得布布雀跃起来挺可爱的。 这孩子对颜色敏感,对形状敏感,喜欢细细碎碎说话,笑声开朗明快。偶尔会闹出小差错,一错就紧张,眼巴巴地向颂然求助,等事情解决了,就又变回了那个欢天喜地爱折腾的热闹宝贝儿。 称不上乖巧文静,但真的可爱极了。 很想抱起他亲一亲,用还没刮的短胡子扎他,让他在自己怀里无拘无束地释放天性,也这样撒娇,这样大笑。 贺致远发现他和布布通电话的时候,颂然通常是不插嘴的,只有布布提问了才简短地回答几句,似乎是怕打扰他们父子之间难得的互动。 话虽不多,但每一句都实打实的体贴耐心,贺致远甚至怀疑颂然对孩子的容忍是与生俱来且毫无底线的。有一次布布钻牛角尖,非要把兔子涂成彩色,颂然温声细语地向他解释了好几遍,说世上没有彩色的兔子。布布固执,死活不依,贺致远以为颂然总该生气了吧,可颂然只是笑了笑,说咱们来配一组最好看的颜色,画一只最好看的彩色兔子。 在孩子面前,颂然一直是温柔从容的,而在贺致远面前,颂然一直摆脱不了心底的小紧张,结结巴巴,牙齿还总爱打架。 贺致远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哪个样子多一些,或者说…… 其实是都喜欢的。 第十四章 day 05 21:28 布布画完彩色兔子,大功告成,满意地吹了吹画纸,把儿童手机交给颂然,自己跑去卫生间洗手。布兜兜看到御座轮空,一秒也不耽搁,庞大的身躯飞快挤进颂然怀里,蜷成了一只热烘烘的大毛团子。 “贺,贺先生。”颂然对着手机,第一个字就开始结巴,“你睡得好吗?” 贺致远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倾洒进来,庭院里一大片切割整齐的草坪与灌木,花开得正盛,一只觅食的松鼠沿着篱笆跑过,半途停下,回头张望他的方向。 他心情极佳:“睡得特别好,你呢?” 颂然搓了搓猫耳朵:“我……也特别好。” 就是做梦的时候出了点小状况,梦到你了。虽然只有模糊的背影,不过……不过光看背影就够让人吃不消的了。 颂然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心却痒得厉害,喉结不自觉上下一动,发出了清晰的唾液吞咽声。贺致远听见,低低笑了:“看来是梦到大餐了?” “呃,梦到了螃……螃蟹。” 颂然瞎扯。 第19节 贺致远:“你喜欢吃螃蟹?” “嗯。” 这话倒是真的,颂然口味特别,喜欢所有带壳的海鲜。 贺致远便问:“喜欢哪一种,大闸蟹还是帝王蟹?” “都不是,就是普通的梭子蟹。”颂然说,“大闸蟹油膏太足了,挺腻溜的,我不怎么喜欢吃。” 反正也不怎么有机会吃到。 每到秋蟹上市,那动辄百元一斤的价牌能把颂然吓退十步。他一个月入三四千的小画师,能吃饱饭已经很不容易了,螃蟹什么的……最多也就过个眼瘾。 贺致远却记下了他的喜好,提议说:“合生汇新开了一家吃螃蟹的地方,等我回来,找一天带你去吃。” “啊?”颂然受宠若惊,“不行不行,怎么能让你破费呢,多不好意思啊。” 贺致远不介意为他破费,何况一餐千余元的螃蟹宴也实在称不上破费,三两句就把这事敲定了下来,没给颂然第二次拒绝的机会。他正准备问颂然还有什么喜好,电话那头响起了啪嗒啪嗒的拖鞋踩地声,然后是布布娇软的嗓音:“哥哥,我洗了两个苹果,一个大,一个小,你要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颂然想一想,说:“要右边的。” 布布嘻嘻哈哈一阵笑:“右边是小的,左边是大的,哥哥运气太差啦,再猜一次!” 颂然于是改口:“那要左边的。” “猜对啦,给你!”布布欢悦地说,“哥哥吃大的,布布吃小的,这样才对嘛。” 接着贺致远就听到了咔嚓咔嚓啃苹果的声音,起先模糊,后来清晰了许多,仿佛是故意凑到听筒前,向他炫耀这个苹果有多么脆爽甘甜。 “拔拔,你听到了吗?”布布乐悠悠地说,“我和哥哥在吃苹果,你不在家,没得吃!” 几天不见,还学会嘲讽了。 贺致远颇觉好笑,颂然也乐得不行,伸手戳了戳布布的小腮帮:“不许欺负爸爸。” “喔。” 布布点点头,又啃了一大口苹果,小屁股一扭一扭的,想把布兜兜挤下御座。布兜兜龙颜大怒,尖爪出勾,扒住颂然的睡裤呜呜低叫,最后还是输在了体型上,被布布一屁股铲开,骨碌滚进了抱枕堆里。 时钟拨到九点五十分,布布与布兜兜已经重归于好,正趴在地毯上一块儿玩铃铛球,滚过去,推回来,叮铃当啷满屋响。 颂然铺开一张画纸,与贺先生聊起了新的话题——关于颂然的职业。 一个擅长带孩子又擅长绘画的年轻人,贺致远根据经验,想当然地认为他是一位小学美术老师,颂然飞快打着商稿草图,笑着说:“我要是有这么稳定的饭碗就好了,可惜没有啊。我是个画插画的,儿童插画,给小朋友读的童话故事配插图。收入不太稳定,一会儿够一会儿不够的,勉强能算自由职业吧。” “听上去很有意思,挺温暖。”贺致远起了兴趣,“当初怎么想到做这行的?” 颂然笔尖一停,回忆道:“我家里不是弟妹多嘛,弟妹多,热闹是热闹了,麻烦也不少,看画册就是一个大问题。小孩子都挺喜欢看画册,爸妈又没余钱买太多,来回就那么几本,一个一个排着队等,可怜巴巴的,弄不好还打架。我那时候是家里年纪最大的,能自己去书店,就经常临摹新画册给他们看。小萝卜丁绕着我坐一圈,我画一张,他们读一张,时间长了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好像有一点天分,索性拿它当职业了。” 这段经历其实极其苦涩,远没有颂然所说的那么温馨,但是时间长了,他苦中作乐,也就把它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家庭故事。 贺致远想象着颂然被一群幼童围绕的画面,觉得浑然天成,毫无违和,仿佛这个青年天生就该属于热热闹闹的孩子堆。他兴味更浓了,便问:“后来在哪儿学的画?s市美院?” “我……” 颂然僵了僵,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美院。 这样高大上的艺术殿堂,一直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地方。 颂然只念到初中,绘画基础薄弱,理论知识更是接近于零。福利院的孩子们视作珍宝的画功,放在业内一文不值。出来闯荡的头两年,他夹在一群科班出身的画师中间,投稿频频遭拒。现在情况稍微好转,大部分时候他可以凭实力说话,但在某些场合,学历依旧是他无法弥补的短板,也是除了没有双亲之外,少数会让他感到自卑的事情。 儿童杂志社附近有一所高中,颂然每次去交稿,看到几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年谈笑着路过,都会忍不住心生羡慕。 “我……我不是美院毕业的,也没系统地学过绘画。”颂然有些慌乱,“之前在一个老画家那儿听了几节课,基本上算是自学的吧。” 隔着电话,贺致远没能感受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只当他兴趣使然,在专业外抽空学了绘画,夸了他几句有魄力。 颂然干巴巴笑道:“还好啦。” 心里却一阵阵发虚,草稿也画不下去了,只得搁笔。 他怕贺先生往深里追问一些他答不上来的,赶忙把话题抛回去,反问道:“那你呢?你能做出小q这样的机器人,起码得读到……呃,读到硕士吧?” 他说了一个心目中相当了不起的高学位。 贺致远笑了笑:“差不多,我是人工智能方向的phd。” “呃,那……那很厉害啊。” 听都没听说过。 颂然尴尬地表达了景仰之情,然后就词穷了,心里越发郁闷,想着他和贺先生之间果然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两人在职业话题上进行得不太顺畅,贺致远慢慢也觉察到了,便说:“我们聊聊别的?比如你和布布周末计划,明天有安排了吗?” “明天有的!”颂然眼神一亮,“我想带布布去欢乐谷,可以吗?” 贺致远怡然应允。 他已经很久没带布布去过游乐场了,颂然愿意代行家长职责,陪布布开开心心地玩一天,他乐意之至:“稍等,我给你们买票。” 颂然忙说:“不用了,林卉买好票了。” “林卉?” 贺致远下意识皱眉。 “嗯,是这样的,她想弥补昨晚的错误,所以给我们买了票。”颂然解释道,“明天她陪我们一块儿去,您介意吗?” 贺致远面色微愠,本能地感到不舒服。 坦白说,他是介意的。 不是他记仇,也不是他对林卉抱有成见——贺致远这个年纪,气量远不至于小到和一个初入社会的小姑娘计较什么,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的缺席。 颂然带布布去游乐园,如果一定要有第三个人在场陪同,那么显而易见,这个人应该是他。他是布布的父亲、颂然的朋友,他的陪伴才称得上名正言顺。林卉好心好意以此“弥补”,说不上有错,却令他产生了“领地”被侵占的恼怒感。 更恼怒的是他远在大洋彼岸,分身乏术,明知“领地”失守也夺不回来。 “贺先生?”电话那头连叫了好几声,“我会注意布布的人身安全,不让他玩惊险项目,林卉也会帮我看着的,这样可以吗?” 颂然又期待地问了一遍。 贺致远勉为其难道:“可以,你们好好玩吧,记得多拍些照片。” 话末他又嫌参与度不够,以家长般的态度叮嘱了几句:“你自己也别玩太惊险的项目,尤其是跳楼机和过山车,设备都不算新了,容易出事。明早我让公司派车来接你们,下午早点带孩子回家,到家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记住了吗?” “……” 颂然握着手机,心头一阵暖热。 早点带孩子回家、到家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这些话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只能在电视剧里听到的。他以为这仅仅是台词,现实中没有谁会这样表达关心,可是,贺致远对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很温馨。 颂然点了点头,答应道:“贺先生,我会早回家的。” 第十五章 day 06 08:00 为了给布布一场完美的欢乐谷之旅,颂然做了大半个晚上功课,打印出正反两面a4纸的游玩攻略,时间精确到分钟,花销精确到角币,自认无懈可击。 第二天早晨,贺致远派了一辆黑色奔驰商务车来接他们,颂然拎起双肩包,信心满满地带着布布上了车,结果一到地方,他瞬间傻眼——欢乐谷周末开门堪比台风天开闸泄洪,乌压压的游客浩荡成军,迅速吞没了每一个游玩项目、表演场所、零食店和纪念品商店。颂然还没迈出去一步,目所能及的排队围栏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这要来个航拍,画面就好比章鱼喷出一大团墨汁——整个欢乐谷都黑了。 布布不知情况的严重性,左顾右盼,拍手惊叹:“哇,好多人!” 颂然附议:“是啊,好多人。” 这下要排队排死了。 林卉是自己坐地铁过来的,发了个汇合点信息到颂然手机上。颂然怕布布被人踩伤,把他抱到肩上,让他骑着自己的脖子找路。两个人跋山涉水,举步维艰,终于穿越了层层人潮,在某座雕像旁顺利与林卉汇合。 小姑娘今天化了精致的淡妆,看上去唇红齿白,娇俏可人。 四月天,她也不畏寒,穿了一条粉白的蕾丝裙,梨花头的发梢烫得比之前更卷了,一弹一晃地贴在颊边。除此之外,她的脑袋上还长出了两只亮眼的白色猫耳朵。 三人一见面,林卉变戏法似地又掏出两只猫耳朵头箍,一大一小,给布布和颂然各自戴上:“人家一看到猫耳朵,就知道我们三个是一起来的,也不怕走丢啦。” 她在胸口比了个爱心手势,对颂然明送秋波。 颂然的异性恋天线依旧不工作,信号接收失败,以为她在cos猫娘卖萌,热情地夸了一句:“pose挺可爱的。” 林卉被亲手扔出去的回旋镖击中胸口,一阵疯狂飙血。 布布非常喜欢猫耳朵,拨了拨自己头上的,又拨了拨颂然头上的,伸出小手指一个一个数:“一只布兜兜,两只布兜兜,三只布兜兜!” 他努力仰起脑袋,想瞧瞧自己戴猫耳朵的样子。数次尝试之后,他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遗憾地耷拉下了眉毛。 颂然飞快从背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打开翻盖,递到布布面前。 布布对镜欢呼:“哇,我好可爱!” “好可爱”的三只布兜兜手牵手,结伴进园去。 园区内游客熙熙攘攘,颂然怕布布跑丢,就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张白纸、一卷双面胶和一支水笔,做成一只简易手环扣到他手腕上,又端端正正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 林卉惊呆了:“你连双面胶都随身带?” 颂然一脸理所应当:“必须啊。” 林卉风中凌乱。 刚才的小镜子属于日常用品,她包里也有,不足为奇,但是带一卷双面胶出门……这脑回路她就无法理解了。 这时的林卉还没意识到,接下来一整天,她将会充分领教到颂然带孩子的功力。 写完联系信息,颂然严肃地向布布确认了一遍安全知识:“如果你找不见哥哥姐姐了,应该怎么做?” 布布高高举起小手,有模有样地回答:“应该找穿制服的警察叔叔,给他们看手环!” “答对了,我家布布真聪明。”颂然揉了揉他的脸,“可以走喽!” 事实证明,这看似鸡肋的二道保险还真不是杞人忧天,差一点派上用场。 布布最近天性释放得略过,进园之后犹如一条泥鳅钻进湿土,东奔西蹿,溜起来比猴子还快。颂然2.0的视力也不管用,好几次一个不留神孩子就跑没了影。亏得林卉送的猫耳朵是白色,在人堆里一蹦一跳的足够扎眼。颂然追着这一抹亮色玩贪吃蛇,才免去了焦头烂额等警察电话的局面。 今天的主角是布布,颂然和林卉自己没怎么玩,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儿童项目上,例如海洋公园和金矿镇。布布对每一个项目都抱有极大的兴趣,连喷泉广场也不放过,趁着颂然和林卉排队买冰激凌,冲进去就淋了一头一身的水。 第20节 “布布,你干嘛!” 颂然眼尖看到,把刚买到的冰激凌往林卉手里一塞,飞快追了过去。 于是林卉就两手各握一支冰激凌,看着落汤鸡似的布布被颂然抱了出来。颂然也不责骂,只是打开他那个神奇的多啦a梦四次元口袋,掏出一块浴巾,把顽皮孩子从头到脚严实裹住,开始搓泥巴一般用力擦水。 擦完后审视一番,颂然眉头皱起,对林卉说:“等我们十分钟。” “……” 林卉目送他俩进了公共卫生间。 十分钟以后,布布从卫生间出来,身上已经换好了一套干净的新衣服,甚至包括鞋子和袜子,唯有头发还没吹干,一绺一绺地贴在脑门上。 林卉对此心服口服,觉得在带孩子这件事上,颂然和她根本不属于一个境界——她是月薪三千都算抢钱的保姆,颂然则是月薪一万都算雇主抠门的那种。 每个女孩都有独特的心动标准,一部分颜控,一部分声控,林卉的萌点比较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奶爸控——喜欢会带孩子的男生。颂然一套好感度暴力刷下来,在她眼中已成男神,连蹲在地上收拾背包的样子都被圣光笼罩。 可惜这么好的男神,却对她不来电。 唯一让林卉稍感安慰的是,她长得甜美,颂然长得俊俏,两个人从相貌到气质都般配,布布再往中间一站,活脱脱就是一对带孩子来游乐场的年轻小夫妻,还是基因特别优良的那种。她从旁人艳羡的目光中得到了一点满足,心态恢复平衡,玩得还算尽兴。 中午他们去儿童餐厅吃饭,她没忍住,争取了最后一次机会。 当时布布在充气城堡和其他小朋友一块儿玩耍,林卉和颂然选了个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着吃汉堡薯条。她搓了搓手指,认真地说:“颂然,那个……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之前提出交往的事,你能再考虑一下吗?” 颂然歉疚地笑了笑:“对不起。” 林卉又一次遭受打击,眼角泛红,瞧着像要哭出来:“我,我哪儿不招你喜欢了?你告诉我,我改,好不好?” 颂然叹了口气。 这小姑娘大概是从小被宠大的。二十出头,刚出校园,感情鲜活纯净,遇到了合缘的男生就想腻在一块儿,态度直率,不肯轻言放弃,偶尔会有咄咄逼人的感觉。他虽是被追求的一方,却不意味着地位高人一等,人家女孩儿都把姿态摆到低位了,他也不能无动于衷。 “林卉,你没有哪里不好,我们之所以不能交往,是我的问题。” 颂然拿起一根薯条,左手捏一端,右手捏一端,当着林卉的面把它凹成了一个弧形。 林卉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啊?” 颂然:“我是弯的。” 林卉:“……” 之后长达几分钟,林卉都没再说话。 她大口大口嚼着汉堡,吞牛肉,吞芝士,吞番茄,掉下来的菜叶也一片片塞回嘴里,仿佛要通过暴饮暴食来刺激胃酸分泌,把颂然说的四个字消化掉。 颂然看呆了。 也许这消息是挺打击人的,可有必要反应这么大吗? 我是弯的,又不是女的! 在艰难到快要噎死的一顿饭过后,林卉猛灌半杯可乐,勉强顺过了气,双手握拳按在桌子上,一脸绝望:“实不相瞒,颂少侠,我这几年一共就追了三个男生,你是第三个gay。” 颂然哭笑不得:“那……你的眼光还挺毒辣的啊。” 林卉狠狠咬断一根薯条,极为愤慨地说:“我这辈子难道就不能正经八百地追一个直男了吗?上上个是gay,上一个也是gay,这就算了,我跟他们吐槽这件事,他们表示很有缘分,说要相互认识一下,认识没两天,居然双双脱单了,每天喂我吃狗粮。我盘算着找个男朋友,反过来喂他们狗粮,结果……结果你也是弯的!” 颂然撕开一包番茄酱递给她:“你这么说,我的良心很煎熬。” “不用煎熬。”林卉已然自暴自弃,“要是我命中注定找不到直男,说明我接下来还会认识一堆gay,我可以介绍给你认识,帮你脱单。” 颂然笑着摆手:“不必了,我有男神了。” “对喔,你有男神了。”林卉顿时更加沮丧,趴在桌子上,苦口婆心地传授人生经验,“颂然啊,我跟你说,你追他之前有一件首要任务——搞清他的性向。千万别跟我一样,追到后来发现性向不合,那就完蛋了。” 林卉这句话正好戳到了颂然的痛点,“性向不合”四个字如同一道精准的利箭,直穿心脏中央。他捂住胸口,也沮丧地趴到了桌上。 他的男神何止笔直? 还早早结了婚,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两个人下巴垫桌,面面相觑。林卉注意到颂然难受的表情,眼睛一点点瞪圆了:“不……不会吧?真是直的?” “笔直。” 林卉伸出手,使劲与颂然握了握,以此表达共患难、同倒霉的革命情谊:“看来你也不容易啊。” 两个人相顾无言,沉默着一根一根消灭薯条。 很快,餐盘里只剩下了最后一根薯条。 林卉把它抓起来,捅进了番茄酱里,然后左手拿番茄酱,右手拿薯条,双双递到颂然面前:“你是哪个?” 颂然老脸一红,捂住眼,羞耻地指向了番茄酱。 林卉怜悯地摇了摇头,又拍了拍颂然的肩,安慰他说:“常言道,十gay九受,一攻难求。现实虽然是残酷的,但你这么优秀,肯定能很快找到属于你的小攻,要对自己满怀信心。” 颂然一点信心也没有,只得闷闷道:“承你吉言。” 走进餐厅时,他们还是一对潜在情侣,走出餐厅时,已经成了一对难兄难弟。 颂然和林卉都觉得剧情走向似乎有些失控,不知该用什么眼神交流,唯有布布一直开开心心的,拉他们去坐过山车、坐小飞鱼、坐潜水艇,还明星赶场似的到处看儿童表演。 离开前他们逛了一圈纪念品商店,布布看中了一只垂耳兔公仔,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心里想要,却不敢开口,于是抱着兔子在颂然面前使劲晃悠,指望颂然能主动买给他。 颂然弯下腰,问他:“想要兔子?” 布布点头:“嗯。” “那应该怎么和哥哥讲?用一个完整的句子。” 布布想了想,鼓足勇气说道:“哥哥,我……我想要这个兔子玩偶。” “行,哥哥给你买。” 颂然笑着答应下来,牵起布布的手,带他去付款。 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子多少都会对毛绒玩具有所偏爱,颂然小时候没爹没娘,床头也没玩具,时间一久就落下了皮肤饥渴的毛病,总盼着能有人抱抱他,至今看到大号维尼熊还会忍不住心痒。布布想要毛绒兔子的心情,他比谁都理解。 毕竟,他心里也住着一个同样的孩子。 收银员接过玩偶,用机器扫了一下条形码,礼貌地说:“一百九十九元,谢谢惠顾。” 颂然掏出钱夹打开,里面躺着三张薄薄的红票子。 他非常惊讶,来回数了几遍,确定真的只剩三张,苦恼地刮了刮下巴——最近开销是比从前大了些,但怎么就一个不当心穷成这样了? 颂然抽出两张红票结了账,收银员掏出纸袋,准备将玩偶包好装进去,布布却踮起脚尖,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双臂。 颂然忙说:“不用装袋了,宝宝喜欢自己抱着。” 于是,垂耳兔又一次回到了布布怀中。 布布将小脸埋进柔软的兔毛里,欢喜得又亲又蹭,过一会儿满足地抬起头,乌黑的眼眸像晨星一样闪闪发亮:“谢谢哥哥。” 颂然也朝他笑:“喜欢就好啦,不用谢。” 回去的途中,布布和林卉一前一后犯了困,东倒西歪地扒拉着安全带,挤在后座上呼呼大睡。 颂然记挂着存款的事情,用手机查了一下银行卡余额。数字比他预计的还要少,只剩四千多个零头。除去为下个月预留的房租水电,可能连吃饭都有困难,更不用说帮忙养布布。 他其实可以向贺先生要钱,但是自尊心阻止了他。 贺先生的确答应过会付他一万四的薪水,可那指的应该是回国了以后再清账。颂然做不出第一天带孩子就张口要钱的事,这实在太难堪了。 他切换到微信,点开出版社邱姐的头像,发了一条求助消息。 【欢乐颂】:邱姐,诚恳求接商稿,要啥画啥,来者不拒,绝对不谈节操(/谄媚) 【邱米】:又缺钱了? 【欢乐颂】:一贫如洗,从未富裕过(/哭泣) 【邱米】:商稿我这里有几份,但是之前给你派了十来张,再接新稿,这个月画得完吗? 【欢乐颂】:保证完成任务,绝不拖稿! 【邱米】:那行吧,看在你信誉度满格的份上,我帮你匀一匀。 【欢乐颂】:谢谢邱姐!邱姐赛过我亲姐!(/泪奔) 【邱米】:嘴巴老这么甜,给姐姐亲一口,来。 【欢乐颂】:mua! 求完稿,卖完萌,颂然退出微信,与主屏幕上那只呆萌的花栗鼠对视了几秒。他笑了笑,心里想,是该要一鼓作气,勤奋画稿子,多赚一些生活费了。 他还有一个那么可爱的布布要照顾呢。 第十六章 day 06 18:00pm 贺致远半夜下班,按例在公司健身房做了十二组卧推,顶着一身汗臭味开车回家,冲了个简单的热水澡,然后抄起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去厨房倒红酒。 天气寒冷,他想喝点热的,便拿出汤锅和肉桂,切了几片鲜橙,开始煮橙子红酒。 家里没有别人,他未披睡袍,只穿了一条深灰色内裤,赤裸着上身,露出臂膀与胸腹处一块块健硕的肌肉。两条长腿笔直站立,呈现流畅而性感的线条。 长达五年的空窗期里,贺致远一直保持着规律运动的习惯。运动对健康大有助益,却也有麻烦之处——它会促进荷尔蒙分泌,让性欲始终维持在旺盛状态。贺致远忙于工作,无暇恋爱,空有一具精力无限的体魄,却没有肉体契合的床伴共享欢愉。 忙碌的白天过去,待到夜晚,他总会感到寂寞。 内心自律,身体饥渴——这就是贺致远目前的真实写照。他像一根锁在保险箱里的炮仗,明明引子上泼了热油,一点就着,却只能发出憋屈的闷响。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恋爱,也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结婚。 不婚,就意味着永远不会有那样一个温暖的人在傍晚等候他回家,为他准备好沐浴换洗的衣物,给他无言的拥抱与安慰。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在哄睡了布布之后走出房间,被他按在墙上深吻,吻得情潮涌动,彼此谁也控制不住,双双滚到床上裸裎相见。皮肤贴着皮肤,肌骨蹭着肌骨,在疯狂的律动中共同抵达高潮。 他拥有大部分人所没有的东西,譬如实现自我价值的事业、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和不断增长的财富。但是,大部分人都拥有的东西,他反而没有。 比如家庭。 锅里的红酒开始冒出气泡,香味四溢。贺致远倒出小半杯,回到客厅沙发上坐下。胯间的情欲反应还未消去,内裤隆起,鼓鼓囊囊一个大包。他望着那处,颇为无奈地饮了口酒。 家庭? 年轻时他无畏无惧,一个人、一台车、一只单肩包走南闯北,而现在……竟也到了渴望安定的年龄。 红酒慢慢见底,摆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突然响起了提示音,屏幕右上角随之弹出一条消息:安全到家啦!(二哈) 第21节 贺致远看到那几个字,唇角扬起,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 紧接着第一条消息被刷去,屏幕上蹦出了第二条消息:布布刚洗完澡,现在抱着新玩具睡着了,请贺爸爸放心!【消息图片.jpg】 贺致远移动鼠标,点开了那张图片。 画面中,布布怀抱一只兔子玩偶,正在颂然的床上熟睡。小脸蛋陷进枕头里,嘴巴微启,半咬不咬地叼着兔子耳朵。他的面颊红润,乌黑的碎发贴在脸颊上,模样稚嫩而安宁。 贺致远笑了笑,掏出手机,给颂然拨了个电话过去。 国内这时刚好傍晚六点,颂然叼着一块苹果在厨房炖汤,见贺致远的电话拨进来,忙不迭吐掉苹果,按下了接听键。 他对“贺致远主动打电话给他”这件事一直怀着小小的执念,大概是因为之前被挂了三次,心理不平衡,总觉得要贺先生主动打给他三次,这笔帐才能真正勾销。 这回是第一次。 颂然在幻想中的小账本上打了个勾,顺手把火苗调到最暗,奔向客厅,跳上沙发盘腿坐好,开始向贺致远汇报今天的趣事。 兴致勃勃聊了几分钟,电脑上收到了一封新邮件,是林卉发来的欢乐谷照片压缩包。颂然看也没看,问来贺致远的邮件地址,直接转发了过去,打算与他一起边聊边看,挑几张布布最可爱的照片做成相册,今后摆在家里当装饰。 解压进度条飞速推到最末,颂然愉快地点开文件夹,扫了一圈缩略图,突然愣住,表情一瞬变得特别尴尬。 “贺先生,我……我好像发错了,你先别点那封邮件,删掉删掉,等会儿我给你发一遍对的!” 他握着鼠标,慌乱得不知点哪里才好。 可惜家里网速太快,他一句话没说完,另一边贺致远的屏幕上已经开始一排一排地刷新缩略图。 看到那些照片,贺致远马上明白了颂然为何紧张。 百余张照片,布布当主角的仅有稀稀拉拉十几张,剩下90%全是颂然——林卉用充满爱意的镜头拍摄的颂然。 第一张,容貌俊朗的大男孩望着远方,唇角浮现一抹笑意。他的睫毛纤长,向上翘起一道弯弯的弧,眼神也温柔,瞳仁里落入阳光的炫彩,皮肤边缘笼着一层柔淡光晕。 贺致远知道,颂然视线所至的地方,一定是他的布布。 照片切换到下一张,颂然半跪在地上,布布裹着一块拖地的大浴巾站在他面前,衣服裤子全湿透了,脑袋上还竖着几根被水打湿的呆毛。颂然的表情担心又无奈,布布则抓着自己的头发,对他咯咯直笑。 顽皮孩子,才被宠了几天就牛气到天上,净给人家添麻烦。 贺致远笑了起来,随手又切一张。画面跃入眼帘的刹那,他的目光猛地凝住,下腹处陡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燥热感。 照片内容非常简单,只有颂然的侧脸——他在吃一支蛋筒冰激凌。 镜头拉得很近,碎杏仁与白奶油沾了一点儿在唇边,嫣红的舌尖伸出来,碰到了香草球的边缘,一层将落未落的奶油随之融开,覆在舌面上。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不过的动作,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撩人劲。 贺致远被撩得更硬了。 发觉这个尴尬状况的时候,他低头看向自己被性器顶出形状的内裤,着实怔愣了好一会儿。 “贺先生,贺……贺先生?”电话里传来了颂然的声音,“你该不会已经打开了吧?” “嗯,打开了。” 贺致远依然盯着内裤,目光幽深。 颂然一把捂住面孔,崩溃道:“别啊!” 林卉,你看看你干的这叫什么事? 你喜欢我没问题,偷拍我我也不说啥,但偷拍照片不都应该藏起来的吗,为什么你会发给我?发就算了,招呼都不提前打一声,现在我手一抖全转给了贺先生,老脸往哪儿搁? 透过指缝,颂然看到自己神采飞扬的笑脸,羞耻得只想挂电话。 而另一边黑暗无光的客厅里,贺致远独自靠在沙发上,仰着头,一次次调整呼吸的节奏——他的情欲被颂然的照片撩起,又因为颂然的声音变得更加汹涌。这是预料之外的,也是绝对不该发生的。 颂然是一个男人,一个与他还不算太熟的邻居大男孩。 这个大男孩的确可爱,也很善良,性格温暖直率,从各方面来讲都合他心意。隔着电话,他们的相处过程也非常愉快,但他不该因此就产生歹念。 因为所有迹象都表明,颂然应该是一个直男。 下一秒,指尖不经意扫过触摸板,邮件页面往下滑动一大截,躲在几十行空格后面的一段正文跳了出来。 - to又帅又萌又可爱的颂然: 虽然表白被拒,但我依然喜欢你。附件是我今天为你拍的照片,各种风格,各种姿势,各种表情。只要po到朋友圈,直男也会被掰弯喔! 祝亲爱的番茄酱早日找到一根大大大薯条! from林卉 - 直男,掰弯,番茄酱,大薯条。 四个关键词一齐跳入视野,贺致远几乎惊愕。他下意识按了按鼻骨,又揉了揉眼窝,逐字逐句来回读了三遍,才揪出林卉这段话的中心思想。 颂然喜欢男人。 他的心脏突地一跳,仿佛有什么堵塞之物被一铲子清除,思路变得无比通透。 颂然不知道邮件正文的存在,见贺致远许久不回话,还以为他真生气了,忙说:“其实里面也有不少布布的照片的,林卉这份不够的话,我手机里还有很多,我……我现在给你发过去吧?” 贺致远却答非所问:“那个小姑娘今天又向你告白了?” 颂然一愣:“是,是啊。” 你怎么知道的? “答应了吗?” 颂然摇头:“没答应。” 贺致远顿了顿,又问:“她看起来确实很喜欢你,怎么没考虑一下?” 颂然不明白话题怎么就拐到林卉身上了,紧张地搓了搓手,解释说:“她挺可爱的,没哪里不好,我没答应和她交往,主要是因为……呃,因为……我,我是……” 他支支吾吾,“我”了半天也没憋出结果。 贺致远问这一串话,原本是出于私心想诱颂然出柜,可一看到颂然挣扎的样子,他立刻于心不忍了。出柜要背负多大的压力,要提前做多少心理准备,他完全可以想象,在短短几秒内把颂然推入“要么撒谎要么出柜”的两难局,他觉得太残忍。 “颂然,抱歉,这是你私事,我不应该擅自越界。”贺致远道,“你不用回答,我们换个话题,接着聊游乐园的事吧。” 颂然却轻声说:“不,贺先生,这件事……我应该早一点向你坦白的。” 他的身体一阵发僵,手指抓紧抱枕,几乎戳穿亚麻布,双眼也恐惧地闭了起来。酝酿良久,他硬着头皮,咬牙说:“我不接受林卉的告白,是因为我对女孩子……没有感觉。” 贺致远听得心头一紧:“颂然,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你喜欢……” “我喜欢同性。贺先生,我是个同性恋。” 说完这句话,颂然整个人仿佛一根崩断的皮筋,向后跌进沙发里,颓丧地用手背捂住了眼睛。 又是这样。 又吐露了根本不必说的话。 他与贺先生的关系才恢复两天,他就再一次失去控制,把藏得最深的秘密主动捅了出去。第一次的争执是小事,无非情绪问题,贺先生已经大度地包容了他。可这一回,贺先生不见得就胸怀广阔到能包容他是个同性恋。 为什么非要说实话呢? 拒绝女孩子有那么多理由,眼缘不够、个性不合、观念不同,哪一个都说得过去,甚至连吃饭一个偏甜口一个偏辣口都能拿来做挡箭牌。随便找一个理由搪塞,不是明明很简单吗? 颂然揣着怀里的抱枕,指尖发颤,心中慌乱,根本不敢听电话那边贺致远的回复。片刻之后,他逼迫自己面对事实,把听筒放回了耳边,才勉强捕捉到几个字眼。 却并不伤人。 贺致远用温柔的语气说:“颂然,我知道,人群中的同性恋比例大概在7%左右,但是在我身边,这个比例似乎高得诡异。当年在学校读书,我的室友、助教、导师是同性恋。后来开始创业,初期团队一共五个人,三个是同性恋。现在搬回国内住了,遇见一个合得来的小邻居,碰巧也是同性恋。你说,我们是不是挺有缘的?” 这番话说得沉静而平和,没有一丝不愉快。 颂然听得出来,贺先生是在想方设法安慰他,一时感动得想哭,嗓子眼湿漉漉的,也不敢答长句,小声说:“嗯。” 贺致远笑了:“怎么,听着好像快哭鼻子了……怕我因为这个反感你?” “嗯,有点怕。” 贺致远于是又笑了:“看来我有必要向你介绍一个人,这个人叫carl kraus,是我在伯克利九年的朋友。他和你一样,性取向也是同性,每年夏天都要参加旧金山的彩虹游行。大一大二那两年他是单身,就拉着我扮演他的“同性伴侣”。以此为契机,我那两年参加过几十次lgbt活动,当过志愿者,还做过宣讲。以前我对这个群体认知不多,后来,多元性向的朋友交得多了,我才慢慢知道,每个人的天性和选择都值得尊重,对于任何性取向,我都不会抱有偏见。” “彩虹游行啊……我听说过这个。”颂然说,“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勇敢,相互鼓励打气,大方承认性向,也不怕别人的眼光。” 贺致远笑道:“颂然,你也很勇敢。” “不不不,我一点也不勇敢。”颂然连连摇头,“其实刚才一说完我就后悔了,觉得根本不该讲实话,应该编一个什么别的理由骗你,我……我是特别懦弱的一个人。” 贺致远摇了摇头,淡淡道:“比勇敢更重要的是保护自己,这是谨慎,不是懦弱。每个人肩头的担子重量不一样,有些人大胆出柜,是因为所处的环境足够宽容。如果出柜要冒着被伤害的风险,你就不必强迫自己一定要那么做,尤其是对亲人之外的人。任何时候,安全总是第一位的,记住了吗?” “嗯,嗯。”颂然抿着嘴唇,忍不住用脸蹭了蹭手机,耳语一般轻声道,“贺先生,你人真好。” 这一句不自知的撒娇说出口,直接害贺致远打了个激灵,耳根麻痒,身体的反应更剧烈了。他伸手摁了摁眉心,脸上的神情起先有些无奈,后来干脆笑了。 颂然这无心一撩,他真是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反撩成功的颂然这时也不太舒服。 他赤足窝在沙发上,皮肤微微发冷,还有一点难耐的空虚,搂紧了抱枕却不能满足。 贺先生那些安慰的话就像一只温暖的、值得信赖的玩偶熊,让他放松地陷了进去,将之当做可靠的港湾,享受被包容、被保护的感觉。 如果贺先生不在电话那头就好了。 如果贺先生在面前,他一定要松开抱枕,去讨一个安慰的拥抱,肌肤相贴,内心才满满当当。 第十七章 day 0618:22 颂然卸下了性向这个大包袱,得以在贺先生面前坦坦荡荡当gay,心情大好,直接的后果就是说话更欢腾了。 贺致远喜欢听他闲聊,于是敞腿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他聊,顺带观察自己内裤的状态,希望能平心静气、消减情欲,权当一种修行考验。 可惜没什么效果。 颂然不知道贺致远那边出了“尴尬的状况”,一边唠嗑,一边溜达回厨房照料他的姜母老鸭汤,顺手丢进去几粒枸杞,又捡起刚才没啃完的半个苹果,“咔擦”咬了下去:“唔,贺先生,你一个直男被室友拉去装gay,脸上涂彩色的小旗子,还喊口号、举标语、拉横幅什么的,会不会有一种新世界大门被打开的感觉?” 贺致远表示认同:“的确有一点。” 颂然问:“那你不怕被别人误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