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竹马有毒!》 第1节 《这竹马有毒!》 作者:昆山玉 文案: 幼年的江月儿做了场有关预知的梦, 梦里,她将在豆蔻之年遭遇家变, 那么,她该怎么把那个害她遭遇家变的家伙,时年五岁的顾敬远给扔出家门呢? 四岁的江月儿托着小胖脸,十分苦恼 顾敬远:姐姐,抱qaq 江月儿:你比我还大一岁,叫什么姐姐! 这是个男主不断被女主欺负着长大的宠文 阅读提示:简介是女主视角,别信女主一面之词。用日更的节操保证,本文主旨是甜甜甜,撒糖不要钱,咱们谁都不虐。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种田文 甜文 市井生活 主角:江月儿,顾敬远(杜衍) 第1章 又是一年江南好春光。 暮春的细雨洇洇如雾,将杨柳县这个水道如蛛网般密集的江南小城温柔地笼罩起来,不一时,便润湿了斑驳的白围墙,黛色的瓦当与墙角的青苔,为这宁静的江南小城增添了一丝静谧的朦胧意趣。 县城中心十里街的江家小院里,江月儿却在这柔情万种的雨丝中骇醒了:她又做那个梦了!那个阿爹阿娘都不许她说给其他人的梦! 她瘫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直着眼睛,半晌,神思才从那可怕的梦境中拔|出来:对了,要快些去告诉阿娘,她又做这个梦了! 然而,小小的书房窗明几净,只有江月儿独坐在窗前,听檐下燕子呢喃。 咦,阿娘呢? 微风送来东屋喁喁的低语声。 江月儿寻声推门,沿着廊下滴檐,带着残留的梦景朝卧房而去。 雨丝被微风轻飘飘地送进木廊中,浸湿在身上,非但不冷,反而多了分清凉之意。 江月儿小人儿贪凉,一路走,一路从滴檐下张着手半探出身体,半身沐着这温柔以极的春雨,走到爹娘卧室外的支摘窗下,看见阿爹正立在卧房屏风前,他的怀里,用长衫紧紧裹着一团东西。 透亮的雨珠顺着发丝自江月儿鼓鼓的脸颊上滑下,她并没顾上擦,踮了脚好奇地看那团东西。 阿爹真给她带回来了?那是……那团东西是什么? 江月儿睁圆了眼细瞧,未曾留意,阿娘杜氏柔声细语地:“……不是我想做这个恶人,可去年我们刚刚举债置办下这处房产,昨天你的朋友又把我们准备买米的银子借了去,我这身子还不争气,时时又要抓药。家里,实在是没办法再……” 江栋清瘦的背影打了个晃,他不是不通庶务的书呆子,只是……江栋掂了掂怀里竖抱着的那团物事,半晌,挤出两句话:“是我无能,叫娘子为难了。可这孩子受了大苦,还发着高热,若是我们现在把他送走,岂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至少,至少——” 他略略一顿,将抱着的直裰拨开一条缝,青灰色的细棉布衫下,是一张几乎和直裰一个颜色的小脸,江栋这才说完剩下的话:“至少,给这孩子降了热,我再想办法——” 杜氏目光在那张小脸上定了定,忍不住探手朝那脸上一摸,就是一惊:“好烫!哎哟,这孩子,怎么脸上也伤成这样的?” 大约被杜氏冰凉的手摸得不舒服,那张小脸的主人猛地一挣,整个身子顿时弹出了那条肥大的直裰! 他的眼睛也半睁开一条线,正正对上支摘窗外,江月儿那双好奇的眼睛。 这一瞬间,江月儿仿佛看到左邻家那只炸了毛亮出爪子要挠人的花狸,她吃这一吓,“呀”地叫了一声。 江栋夫妻两个当即转头。 杜氏沉下脸,喝道:“月丫儿,还不快进来!” 江栋手忙脚乱地,赶紧把怀里的小人儿重新裹紧,此时也板了脸,跟着喝斥被杜氏扯进门的江月儿:“月丫儿,外头落着雨,你怎么敢顽皮不听阿娘的话,淋着雨去外头耍?” 江月儿垂了头,阿娘忙着给她披衣揉头倒热茶,她微垂了头,乖乖听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责怪她,一双大眼睛溜去溜来,最后,定在江栋怀里的小人儿上。 那小人儿被江栋一条直裰裹得看不见头脸,只在尾端露出半只小脚。那半只脚也是赤着,肿得像几日前刚吃过的红烧猪蹄一样,又红又亮,又软又弹……她想吃猪蹄了。 江月儿伸指戳戳那猪蹄,“猪蹄”在江栋怀里一抖,又蜷了回去。 江月儿咂咂嘴,咽了下口水。 “你这孩子!”江栋板了脸,刚起了个头,想起先头的打算,又巴巴去看他的娘子:“夫人,你看……” 杜氏蹙着眉,没出声,但也没有再如先头那般铁口推拒。 江栋了解妻子,晓得她是心已经软了。 何况江月儿还转头跟着看她娘,腻着小嗓子一声一声地唤:“阿娘,阿娘——” 这两双一式一样的大眼睛瞪圆了祈求着你,煞是可怜。杜氏沉沉叹气,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夫君,你把簪子当了,去请个郎中来吧。” 江栋没接那簪子,问道:“家里,一点银子都没有了?” 杜氏将簪子塞进他手中,伸手接过孩子:“快去吧。” 这是妻子仅剩的一件嫁妆了…… 江栋眼睛从妻子只剩一方素帕包头的发髻和耳垂绕过,捏紧这根烧手的簪子,挤出一句话:“这簪子,我过两日发了饷,便给你赎回来。” 杜氏淡淡一笑,半信不信。 夫君读书人出身,不通经济,为人又有些不吝金银的书生意气,只要手头宽绰些,便免不了要买书买画,周济朋友。杜氏从嫁他之日起,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便是常有之事,好在他倒是不贪杯恋色。不过,她的那几个嫁妆在当铺出出进进,也有好几回了。 杜氏一向看得开,她嫁给江栋,原就不是图他的家资。成婚这些年,她没养下个孩子,夫君也不催不怨,待她一如往常。只这一点,便是千好万好。不过,杜氏心里有计较。那些年,家里只夫妻二人关起门过日子,也没个定数,向来余钱留不过夜。可喜如今多了个小冤家,少不得要多算计着点,为她攒些家底。 待江栋出了门,杜氏连哄带喝地打发走了女儿,将这可怜的孩子轻轻放上里屋窗边的榻上,打开那件直裰一瞧,又是“哎哟”一声。 这小小的孩子穿一件前后烂了几个大洞的短衫,不止脸上青青紫紫的,身上露出的皮肤也是一层接一层的伤,竟是没一块好肉! “作孽哟!”杜氏轻声一叹,取来一块干净的巾布,用净水为孩子擦着手脸,不觉将手脚放轻了些许。 昨晚听丈夫说,为了让这些被拐子拐来的孩子不敢逃跑,他们被蹉磨得甚是厉害,却是不知,这孩子竟受了这样的大罪,看他这病的模样,怕是一个不留神就熬不住了。 这样的孩子,这样的伤病,哪里救得过来?难怪连善养堂都不愿收容。 杜氏心中恻然,听得门口“嘶”的一声。回身望去,果真是四岁的女儿不知何时又趴在门槛上,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床上的人儿,惊呆了。 杜氏忙半侧过身子,高高扬起手:“月丫儿,再不乖乖回书房描红,阿娘打你手板子了!”这孩子还不知生的什么病,万一过给了月丫儿,可就不好了。 江月儿用力将矮墩墩的身子拔了拔,奈何阿娘将这人藏得甚严,她昂着脑袋,愣是连根头发丝儿也没再瞧见。 杜氏一双柳眉立了起来。 阿娘生起气来是真会打人的! 江月儿一吐舌头,赶在杜氏起身前,扭身往外跑:“走了,阿娘我这便走了!” 她蹬蹬蹬冲回书房,却没趴在窗前继续描大字,小胖腿一跳一蹬,又跃上案前宽大的太师椅中,撑起脸,蹙着小眉头,想起了心事。 阿爹今日会抱回这个病孩子,还是她的主意。 常言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江氏夫妇成婚十余载,只在第十年上得了江月儿这一个宝贝疙瘩,自然是千娇百宠犹不嫌足。 显而易见,江氏夫妇这把年纪才有了一个女儿,江月儿极可能会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偏生夫妇二人父母亲族俱是凋零,眼看她往后没个兄弟帮衬,不管嫁去哪一家,过得好不好,只能全凭夫家良心。江栋不忍她去别人家受苦,从她出生之日起,便立定了主意要为她招婿。 这些话,江氏夫妇自不会在江月儿耳边提起。只是,去年冬天,江月儿生了场大病,连着数日夜里,做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江月儿看着自己一年年长大,到她九岁那年,阿爹阿娘从友人家领回一个姓顾的小哥哥,说这就是她的夫婿,以后就住在她家,还嘱咐她,要他们小人家不要吵嘴,好好在一处玩耍。 江月儿欢天喜地地为小哥哥准备了被衾衣裳,给他做针黹,洗衣裳,调香磨墨熬汤水,整日里围着他打转,看小哥哥一日比一日生得俊拔,心头如浸了蜜般,一心盼着快快长大,好跟小哥哥住进一个屋,睡上一张床,成为他的小妻子。 直到…… 总之,从梦里醒来的那一刻起,江月儿便立定了决心:那个姓顾的小哥哥,她一定一定不要他再进她家门了! 但爹娘是必要为她招婿的,因此,前两天听爹爹说起,县衙因破了起大案,多了许多无处安置的小娃后,江月儿便嚷嚷着,要爹爹给她带一个家来,好在一处玩耍。顺便,她也换个小女婿。 没想到,她爹今天带回来的,是一个命在旦夕的病孩子。 江月儿四岁了,托那几场长梦的福,她比一般丫头小子晓事许多,犹是明白一个道理:娃娃生了病,就不是好娃娃了。不是好娃娃的娃娃,自然不能留的。 小小一个人儿盘腿坐在太师椅上,似模似样地为这个小家操着心,听得院门外有人拍起了门。 “娘子,我回来了!”是阿爹的声音。 江月儿跳下太师椅,颠颠下了楼:“阿爹!” 牵着阿爹的袍角,江月儿不住瞅提着大箱子的郎中爷爷,虔心道:光头老爷爷在上,病娃娃你千万千万要好起来,我一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那个姓顾的了! 第2章 “江书办,请留步。”蓄鼠须的郎中站在巷口,对江栋拱一拱手,提起袍角拐出了巷子。 雨后的小巷里散发着苔藓与湿泥混合的湿腥味,身后的白墙黑瓦起伏连绵,望之不尽。这里是县城水道交织最密集的,也是最繁华的地区十里街,住着县城至少一半的人家。 江栋回身望着这些几乎连成一线的房舍,深深地呼气,吐气,目光落到巷口老榆树上挂着的红缯上。 皇帝于正月十六立后,杨柳县上下张灯结彩,连这老榆树都沾着喜气,拣了身红衣裳穿,反倒是他们家,因为家计窘迫,过年时,只有月丫儿裁了身新衣,娘子却…… 江栋在巷口来回踱着步,心中始终难下决断,但有一点,他很明白:家里的日子,的确不能再这样一日有一日无地过下去了! 那么…… “阿爹,你快回来呀!”女儿脆生生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第2节 江栋嘴角忍不住一翘,满脸郁气立时散去,回身一看,果然是女儿月丫儿拨了门闩,摇摇摆摆地跨过门槛,像只胖胖的小鸭子一样张开小手朝他扑腾过来。 他迎上几步抱起女儿,笑点一点她的小鼻头:“月丫儿出门可问过阿娘?” 江月儿嘻嘻笑着钻进江栋肩窝不作声:这是心虚了。 江栋哈哈一笑,并不戳破,忽听怀里的女儿小声问道:“阿爹,猪蹄是不是要死了?” 江栋皱了眉:四岁的小丫丫哪里知道生啊死的?她这样问,莫不还是数月前女儿做的那个梦的缘故?看来,得快些使女儿快些忘掉此事。 有这件大事压在心头,他倒还没注意女儿对他带回来的孩子那怪异的称呼。 小孩子哪有什么秘密?那晚女儿做了噩梦闹着要找娘,只稍稍一问,两人便知道了女儿梦境的大概。 一开始夫妻两人只当是大病初愈后小儿夜惊,找郎中开了安神汤,又托请三树弄堂的收魂姥姥喊了魂。眼见几日过去,女儿每日夜里仍是哭闹不休,方急急忙忙连夜租了马车去城外的香山寺请平安符,总算得着寺里老僧一句话:“梦里得了些灵光,待大些被世间浊气一冲,就好了。” 香山寺老僧无名无号,甚至不是本地僧人,只是早年云游四海,走到杨柳县,说此地当是释教大兴之地,便发了宏愿修佛塔,在此定居下来的一个野僧罢了。 这老僧除了募集善款修塔外,平日里解签算卦竟是极为灵验,他凭这一手本事,渐渐把个不知名的小寺养得举县皆知,香火不绝,到如今,甚至时有州府居民闻名之后上门求签。 这样一个人的话,江氏夫妇不敢不放在心中。 梦里的灵光?莫不是女儿的病根出在这梦上?江栋这才想起细问女儿的梦境。 恰恰江月儿头一日梦见过江栋一个朋友要上门借钱,到第二日,这朋友果真来了。他穿的衣裳,进门时说的话,借钱的数目,竟与女儿头一日告诉他们的一般无二! 梦里的灵光,原来是这样! 弄清楚女儿惊梦的真正原因,江栋不喜反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只愿女儿这一世做个快快活活的普通姑娘,若是被人知道,女儿有这样的遭际,谁知道会横生多少波折! 这件事绝不能被除老僧和自家人之外的第四个人知道! 江栋当即便做出了决定。 好在妻子与他想法一致,老僧乃世外之人,一年到头找他求签问卜的人多如牛毛,杨柳县人从没人听他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想是见过的事多了,他对待女儿的事也不见有异。 对他,倒不必太担心。 唯一难办的,是这个年纪太小,道理不好讲通,却因为那几场梦境,变得主意越来越多的小冤家。故此,夫妻两人除了尽量隔离女儿与外人的接触外,只能希望,随着女儿的长大,她会慢慢遗忘这场不该有的梦境。 也是因为平时对女儿管束过严,怕她乱说话,轻易不敢放她出门,又怜她过于孤单,对女儿找一个小玩伴来的愿望,江栋才那样痛快就答应了下来。 江栋神思走远,没有看到,他怀里的江月儿因为他久不答话,神情越发忐忑:难道,猪蹄真的要死了? 因此,一待江栋步入小院的门,江月儿迫不及待自他身上挣脱下来,撒腿就往楼上的卧房跑。 冲到床前时,她眼里已含了两包泪:“呜呜呜,猪蹄,你不要死!” “哎——” 杜氏拦之不及,江月儿的半个身子竟像秤砣一样压到了榻上! 榻上那人痛得闷哼一声,模模糊糊半睁开眼睛:又是这个小胖妞…… 小胖妞压得他半条命都要去了,还哭哭啼啼地问她娘:“娘,我们去求光头老爷爷,让猪蹄别死了好吗?” 猪蹄……她叫他猪蹄……他才不叫猪蹄! 榻上人听清江月儿的话,心气一阵上涌,但只来得及翻了个白眼,又晕了过去。 江月儿看在眼里,哭得更大声了。 晚饭的时候,在爹娘的反复劝说下,江月儿总算止住了啼哭。 只是,对于女儿“猪蹄什么时候好起来”这个问题,江氏夫妇又为难了。 毕竟郎中说过,这个孩子高热若是一直不褪,他肯定活不下来。就看这一天一夜里,这孩子的运道如何了。 因此,面对女儿的数度追问,江栋不好回答,只好咳嗽一声,沉下脸:“月丫儿,谁许你叫人猪蹄的?” 江月儿甚少见父亲冷脸,立时被唬住了:“我,我——” 江栋便放柔了面色,谆谆教导:“床上的小哥哥有名有姓,你可不能学那坏孩子,胡乱给人取诨号。知道吗?” “那他叫什么?” 江栋:“……待他醒了,你自己问他。”他见到这孩子时,他已经病得不省人事,连县衙都查不出他的来路,他上哪打听这孩子姓甚名谁? “那他什么时候醒?”于是,绕了两句,问题又回来了。 江栋觉得他头有点疼。 好在,榻上的小病人适时地出了声:“娘,娘……”他胡乱喊着,,一只手伸出被子,漫无目地地在被褥上乱抓,他紧闭的眼里不住流出泪来。 这奶猫一般的凄嘶声…… 杜氏红了眼,捉住他的手往被子里塞:“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梦里都在叫娘。” 这样小的孩子,被折磨得全身没有一块好肉,那些杀千刀的人拐子也下得去手! 塞回被窝前,那手却先被一只小胖手握住了:“阿娘,小哥哥是不是很痛?” 杜氏摸摸女儿的头,见女儿鼓着腮帮子,大眼睛里盈了一汪泪,眨一眨,对那孩子手上的伤口吹了一口气念念有词:“不痛不痛,月丫儿给你呼呼,哥哥不哭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女儿一开口,原本在被子里拱去拱来说着胡话的孩子竟慢慢安静了下来,那只手的小指还微微蜷缩起来,勾住了女儿的手。 杜氏叹了口气,望着那孩子青紫肿胀的面目,张张嘴,又闭上,倒是不再驱赶女儿出门了。 次日清早,江家三口刚吃完早饭,便听里屋一声脆响。 江栋三两步跨进屋,惊喜叫道:“娘子,这孩子醒了!” 江家一阵手忙脚乱,待江栋再请来郎中时,江月儿已经围着榻叽叽喳喳说了一兜子话:“小哥哥,你饿不饿?冷不冷?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 郎中给病人切了脉,目光在他那半张包了纱布的脸上略停,点一点头:“算是半只脚跨出了鬼门关外。接下来一个月,吃不得大荤及辛辣之物,每日米油清鸡汤,先好生养着罢。”因见那孩子一双细长眼睛直直盯着他,便捻着胡子对他和气笑笑:“小哥儿可是遇着了好人家,拣了这条命回来。” 也是知道江家是远近闻名的厚道人家,家主有些能耐,郎中才开了鸡汤聊作食补。 那孩子也不知听没听进这话,一双眼睛乌幽幽地,转也不转。 杜氏担忧道:“莫不是烧傻了吧?”说着,就要探手来试。 那孩子木偶一般僵硬地躲过杜氏的手,声音嘶哑:“我没傻。你是谁?” 我,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好多老朋友,开熏~~~~~ 谢谢wanderercat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第3章 杨梅树下的江家收养了一个从拐子手中救下的孩子! 前一天郎中走后,不消一个时辰,这消息便长着翅膀飞遍了杨柳县十里街的街头巷尾。 虽则江家深居简出,江家娘子亦与邻人来往不多,但十里街门前只四尺来宽,后街且临水,一条整街都是门庭浅窄的小户人家,哪里藏得住秘密? 江家在县衙当书办的男主人昨日下午抱回一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孩子,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十里街耳目灵便的四邻们?只是昨日天太晚,大晚上的,邻人们不好来探听消息,到今天郎中一走,有好奇的邻居们便忍不住上门来问东问西了。 最后打发走借葱的东邻王嫂子,杜氏拉了丈夫到一楼堂屋,与他嘀咕道:“那孩子除了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可有其他不妥?” 江氏夫妇原想着,这孩子救醒了,若是能说清自己家乡何处,便打听了给他送回去,也算有始有终地了结这段善缘。谁想这孩子生像该做他们家的人一样,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小半日,杜氏都在应付探头探脑的邻居们,一直是江栋在帮着照料那个孩子。现下孩子虽然已是退了热,但杜氏仍是担忧,怕他还有没有其他没有查出来的症候。 江栋道:“我瞧着,他好得很,就是话少了些。” 杜氏连道两声“可怜”,道:“生着病呢,遇到这样的事,话少些也不稀奇。得幸叫咱们遇见了。明日一早,相公再请冯郎中来一趟吧。”又问:“一直没顾得上问,这孩子,怎么叫那拐子打得这样狠?生像他是那拐子的生死仇人一般。” 江栋便叹道:“可不是生死仇人?听那些被救出来的孩子说,当时若不是他想法拖住拐子,只怕他们也跑不出拐子的窝点,被行人救下来。可恨那两个拐子发现事败,还不忘抓着这孩子跳上马车逃跑。男拐子驾车,女拐子便在马车里发了狠地踢打这孩子。待县衙捕快将人拦下时,他已被险险踢打得断了气,亏得孩子命硬,挺了下来。” 杜氏心中益发不忍:“竟是个仁义豪侠的孩子。对了,相公昨晚说,这两个拐子净是将拐到的孩子卖到那等腌臜地,此番被擒住,知道事败怕少说也是个斩监侯,怪道恨毒了这孩子。”又咬牙道:“这等没心肝的畜牲,待县衙游|街的那一日,相公知会我一声,我也去啐他一口。” 杜氏平日最是温柔敦厚,能说出这等话,可见气得狠了。 江栋记下此事:“好。” 杨柳县民风淳朴,县衙里今年来最大的案件无非是下围村一户人家丢了两头耕牛。便是做人口买卖的牙人,也是经过户主同意才敢买人,像这等掳卖良家子为娼为奴的恶性大案,近三年来都没有两桩。 夫妻二人说着话,留在二楼卧房的女儿江月儿突然“哇”地一声,惊天动地嚎哭起来。 杜氏面色微变,还不待她二人奔上楼去,江月儿已经抹着眼泪哭唧唧地跑下楼梯:“阿娘,他是坏人!他说我是胖妞!” 想是两个孩子不知怎地起了争执,小人家的,知道什么胖不胖的呀?怕不是那孩子言语间有些不善,叫她吃心了。 孩子之间时常为了花儿朵儿的有些龃龉,杜氏不以为意,取来巾帕为女儿拭着眼泪。 江栋则打量一遍女儿哭得红通通,颊边肉都要坠下来的胖脸,真无法昧着良心说她不胖,只好憋笑问道:“那阿爹替你去教训他?” 江月儿小脸上还挂着眼泪,立时挥着胖胳膊咧开了嘴:“阿爹帮我打他!” 杜氏嗔道:“你别跟着孩子胡闹!” 江栋背着江月儿对杜氏轻轻摇摇手,从灶间找来一条手臂粗的烧火棍笑问道:“使这个可好?一棍下去,包管打掉他一嘴牙。” 江月儿吓得一捂嘴:“打掉牙?”那多疼啊!顿时皱起小眉头,纠结万分:“那,那阿爹轻轻地打?” 江栋肚内笑得要打结,却板着脸坚持道:“不成不成,轻轻打还叫什么教训?他怎么能说咱们月丫儿是胖妞呢?阿爹定不能轻饶他。” 江月儿脸上便现出又纠结又不忍的神色,犹豫半晌,方小声道:“那,那阿爹还是不要打——” 二楼忽然“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父女两人的对话! 一家三口匆忙上楼,只见榻上的竹枕掉到了地上,那个原应躺在上面的孩子站在榻边,此时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只差一丝,便要翻下楼去! 杜月儿惊呼一声:“猪蹄你为什么要投河?”她一着急,又开始叫人猪蹄了。 江家这栋三层青砖楼房前门临街,后墙紧贴着一条名叫二道河的河沟,是以江月儿有此一问。 那小身子一僵:谁说他要投河了!他不跑,等着被人打死不成?不对,他才不叫猪蹄! 杜氏赶忙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身子,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好生躺在床上?若是摔下去可怎生是好?”一拖拖不动,才发现这孩子两手牢牢扳着窗棱,竟是闭紧嘴巴沉默地对抗着她。 “这——”杜氏求助地看向丈夫。 江栋不看那在窗边死命挣扎的孩子,却斜一眼女儿:“必是这小哥哥听说月丫儿要打他,吓得不愿意在咱们家住了。” 第3节 江家上下共三层砖木混制的楼房,除了外墙用的青砖,小楼里各个房间均用柏木板隔开,只要在这个小楼里不刻意避人说话,再没有听不见的。 江月儿还记得前一日自己发的愿,这个小哥哥若是被她吓跑了,岂不还要再招来姓顾的那个?想到这里,她倒先被阿爹的话吓住了。赶忙跑过去同杜氏一道,一左一右地扯住他,口中求恳道:“小哥哥别走,我,我不打你了。” 她自觉这话已是很委屈自个儿啦,但那人竟不领情,面向窗户,不但挣扎得更厉害了,还在挣扎中蹬了她一脚! 幸得杜月儿因着人小,是踢了绣鞋上的榻,叫他这一蹬,只是坐在榻上摔了个屁墩。 倒是不疼,只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样的亏哩!杜月儿扁扁嘴,不待哭出声来,听江栋幽幽叹道:“可怜这小哥哥若是被月丫儿气走了,他人这样小,再被坏人抓到怎么办?” 江栋看似在同女儿说话,何尝不是在告诫这个胆识过人,大有主意的孩子?这孩子在本地无亲无故,又小小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现下留在江家,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果然,他话音一落,那孩子的手便松了。杜氏赶快抱他回榻,将他塞回被窝严实裹住,斥道:“你正病着,又吹一次冷风,仔细再叫瘟神娘娘抓去。” 九天十地的神灵这样多,瘟神娘娘却是江月儿最怕的神灵! 因为每次阿娘一说瘟神娘娘来说,江月儿便要喝苦苦的药。听见杜氏的话,她顿生同情,也顾不上生气了,怕小哥哥还不愿留下来,捉着两只小手面向他,作个拜拜的动作,绞尽脑汁地许诺道:“你别走了。大不了,我不骂你了。我还把我的花糕给你吃,我的花也给你戴,我的小鼓给你,我的小蛙……” 她坐在床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也不管那孩子理不理她。 江栋站在门边,暗暗点头:看来,留下这孩子的做法是对的。做那几场梦之前,女儿便是这样,叽叽喳喳地,整天不知哪来这些话说。然而,在那之后,女儿就一日比一日地沉静下来。 当然,女儿家动有动的好,静也有静的美。但这样的静,总是叫他担忧的。 只要这孩子能让女儿不再琢磨那些事,便是他再辛苦些,也是甘愿。 杜氏眼中也带了笑意,家中多了一个孩子,便时时吵闹得像在集市一样,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她真喜欢这样的热闹,为着这样的热闹,便是多养一个孩子也值得! 杜氏轻快地绕过女儿,快步走下楼梯。 等再上来时,她手上多了一个碗。杜氏让江栋扶那孩子起身,从碗里舀了一满勺稠粥吹凉,柔声道:“快喝,阿婶特意给你熬的红枣江米粥,来,喝了它,身子就好了。” 江月儿咽咽口水,眼睛定在那碗腾着白汽的香粥上好一时,才忍痛一挥手:“我的粥也给你,你快喝了吧!” 便是江家男人在县衙做书办,日子过得很不差的人家,像这样用上等江米熬的粥,江月儿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喝得上一碗。她舍下这样一碗好粥,已是用了很大的诚意要留他呢! 那男孩嘴角一抽,不期然对上杜氏那双温柔中不失慈爱的眼睛,心头微微一颤,一个字不觉脱口而出:“娘……” 这一声险没将杜氏的眼泪招下来,她擦着眼睛,迭声应道:“唉,好孩子,好孩子!从今往后,阿婶就是你的亲娘!” 作者有话要说: 沉迷马云宝拣漏,竟然忘了上传,我有罪。。。。。 谢谢孺子含辛,隐忍不嗔的营养液 第4章 又落了五六场雨,直到端午节的前两日,江家小院里才断了前头日日飘出的袅袅药香。 鼻子灵的邻人们便都知道,必是江家先时收养的小女婿大安了。 几个妇人抓把花生干果倚门说话:“江家真是舍得,一个快要病死的孩子也拿出这许多银钱给他治病。当家的胡乱使钱,江家娘子也不说劝劝?” “可不是,看江家娘子平日连根钗都舍不得买,倒舍得大把银子送给外路人使。” 闲话刚起了个头,江家小院的门吱哑开了一线,一颗梳着双丫髻,一边丫髻上插着一个红绢花的圆脑袋从里探出来。 一个叫钱玉嫂的妇人笑着同她打招呼:“月丫儿出来玩了?” 江父是县衙书办,听说最近颇受县尊重用,邻人们见着这一家人,俱是客气得很。 江月儿只顾得上稍一点头,她目光严肃,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大海碗,仿佛抱着什么稀世奇珍,紧张而肃穆地走到石板路正中,将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倾—— 哗啦啦,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黑药渣全倒在了石板路上! 江月儿如释重负,一高兴险些把大碗扔出去:“小弟,我说过很简单的。你快出来,快多踩两下药渣,就不会痛痛了!唉呀,你快出来呀!” 踩药渣是杨柳县民间习俗,病家最后一碗药渣往往会倒在大路中间,让病人和过往行人踩踏,疾病便会很快被被人气赶走,再不返转。 不过,小弟? 几个妇人不约而同住了嘴,看江月儿从门里扯出个穿青布小褂,梳桃子头,垂着脑袋的小小子。 那小子细弱弱一小条身板,扭着手脚不大情愿地被拽到石板路中央,不发一辞。 江月儿不以为意,如一颗大丸子一样在那一地的药渣上蹦蹦蹦跳了好几下,又笑着来拉他。 小子大约也明白自己这回逃不掉,不待江月儿再来抓他,赶忙站到药渣上,草草跺了两下又跑下来站得远远的。 江月儿不大满意,不过,还是伸出五根胖胖的手指在他身上连弹数下,嘴上嘟哝着“瘟娘娘请回吧,瘟娘娘别来啦”。完成这一系列仪式后,拽了他就往家里跑。 钱玉嫂忙吐了嘴里的瓜子皮,唤她一声:“月丫儿,这是你——” 她原要问这男娃是不是江家新领回家的“小女婿”,想到江父那总戴得一丝不苟的书生巾,不免多了一分端正:“这是你家的亲戚吗?”名份未定,还是不要在这上头开玩笑的好。 “嗯,”虽则极少出门,江月儿却是个不怕生的小姑娘,她拉着手里的“小弟”,挺着小胸脯,向看热闹的几人介绍道:“钱嫂嫂,这是我弟弟,他叫杜衍。” 姓杜倒可以理解,江家要招的小女婿,若是跟女儿一个姓,岂不叫人误会这孩子是被抱养来继承家业,跟女儿抢家财的嗣子?妇人们好奇的是,为何叫小弟?不是说这孩子出身来历不明,江家是怎生认定这孩子比他们家女儿小的? 因时人招婿偏好女小男大,有其他人便问了:“月丫儿,你怎知道他,衍哥儿是你弟弟的?” 江月儿的小胸脯便又挺高了些,这是她近来的得意事,她正愁家里不够她炫耀呢!自己拿手指比划个蔑片宽窄的长度,可自豪了:“我比小弟高那么些,当然我是姐姐啦!” “噗!” 妇人们皆掩嘴笑了:果真是孩子说的孩子话! 这两个孩子除了一胖一瘦外,分明一般高矮。想是小丫头为了当姐姐,强把男娃说矮了。 妇人们笑嘻嘻地,也不说破,有人笑着逗杜衍道:“衍哥儿怎地不抬头?莫不是臊了?” 江月儿原也笑呵呵地美着呢,忽然听见身边人抽了下鼻子。 她脸色一变:糟糕,“小弟”最不喜欢人家说他矮了!她怎么又忘了! 江月儿紧张地转头,果真见杜衍垂着头,嘴巴微抿,不必看脸色,就知道他不高兴极了。 江月儿苦了脸:这个弟弟可不好哄哩! 她转转眼珠,看见斜街大桑树下有几个穿开裆裤的孩子趴在一处斗草,顿时把出门前阿娘的交代抛到了脑后,拉着杜衍跑过去:“衍哥儿,我们来玩斗草吧!”一时还真不敢再叫“弟弟”了。 垂着的小脑袋抬起片刻,想起现在还在生气,忙又垂下:他才不是弟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肯定,自己肯定比这小丫头大! 杜衍一抬头,几个一直暗暗打量两个孩子的妇人便是一惊,交换了个眼神沉默下来:刚刚孩子低着头,她们第一时间没发现,这孩子的右颊上一块红里带紫的大痂,乍一看上去,好不怕人!若是痂以后还好去,若是胎记…… 江月儿没看到杜衍的小动作,但她知道,弟弟醒来之后,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如今正是对一切没听过见过的事好奇的时候,当即大包大揽道:“你不知道斗草是什么吧?我来教你!” 没做梦之前,江月儿与十里街前后的孩子们也是熟惯的。看见是她,还有个梳小鬏鬏的小丫头咧着豁了颗牙的嘴招呼她:“月丫儿,你阿娘愿意放你出门跟我们玩了?” 江月儿脸上的笑顿时一滞:险些忘了,她出门时,可是跟阿娘保证过,踩完药渣就回家的。要是被阿娘知道…… 还不待她生出退意,一根细长的白茅草放到她手中。 杜衍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三四根草茎,轻声道:“我看这根草一定行。” 江月儿乐了:“那你先看着,我斗一次再给你玩。”衍哥儿跟她说话,就是不生气了。 杜衍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在她身边站定。 看江月儿一边招呼了几个小娃来斗草,又问两个眼生些的男娃:“你们两个是谁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那两个男娃一身锦衣,身边围着几个穿青衣的成年男子,一看便是与十里街其他人家的孩子是不同的气象。 “他们是前街柳爷爷的外孙,就是拎大茶壶的柳爷爷。这是严大郎,那是严二郎,他们今天跟他们父亲来看他们外外。”豁牙小丫头抢着答道。 江月儿记性极佳,立刻便想起来:“是长胡子茶爷爷吗?”惊道:“他竟然有孙子!” 在江月儿印象里,前街的柳老头除了他那一把总是打理得仙气飘飘的美髯外,就只有老头穿着一身藏青色旧衣在巷子里沉默进出的背影了。因他每到夏天便提着一个大铁壶泡几碗土茶搁在树荫下供行人歇脚纳凉,茶水对孩子们免费,附近的孩子们便叫他一声茶爷爷。 茶爷爷家除了偶尔有打抽风的几个穷亲戚上门,哪有过穿戴这样漂亮的外孙来往? 那两个男娃原本跟杜衍一样站在旁边看他们斗草。此时听了江月儿的话,不约而同对她怒目而视:“我外祖当然有孙子了!” “胖妞,你浑说什么呢!” 江月儿素来心宽,若说一般小儿间的口角,她呵呵一笑便也罢了,偏那严二郎骂她一声“胖妞”,这下可了不得了!她近来最听不得一个“胖”字,怒回嘴:“你才是胖妞!我娘说我一点也不胖!我才不胖!我那是有福气!” 严二郎噗地一声笑了:“还说你不胖,看你那下巴,有三层了吧?” 打虎亲兄弟,严大郎也撇嘴道:“不止胖,还笨!‘胖妞’就是说的你们丫头片子,这都不知道!” 一个说她胖不算,还来一个! 江月儿险些被气炸!她虽长得圆润了些,可是唇红齿白,又爱笑又活泼,活脱脱年画里跳出来的胖娃娃。又因她性子一向好,不管大人还是小孩,谁不喜欢她?长这么大,除开杜衍骂她的那一回外,她从没被人如此嫌弃过。 因此,她一着急,反而结巴起来:“你你你——” 看见她这样,严大郎严二郎拍手大笑:“哈哈哈哈,胖妞脸红了!” “胖妞的脸变红鸡蛋啦!” 有他们两个起头,几个不知事的小娃也跟着嘻嘻哈哈哄笑起来。 江月儿眼泪都快气下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坏,这么讨厌的人! 她啊啊大叫着,眼泪即将夺眶—— “你们两个绿螳螂,也好意思说别人胖!” 却是杜衍不知何时踏前一步,半挡住江月儿,冷笑着说了一句话,令众人的嘻笑声一静。 但紧接着,小娃们看看严氏兄弟,又“哄”地大笑起来。 这回的笑声可比刚刚笑江月儿大声多了:若说叫江月儿“胖妞”,小娃们只是嘴上起哄,心里自有论断,可杜衍的比喻就太妙了! 一群小娃中,就严氏兄弟两个今天穿了一身极鲜亮的油绿色小团花锦锻衣裳。那衣裳细长两条袖子,做得太过合身,正裹在兄弟俩四条小胳膊上,可不就是活脱儿两只细手长脚的绿螳螂? 严大郎涨红了脸,当即大怒:“喂!丑八怪,你说谁呢?” 严二郎气势汹汹地跟上:“说谁呢!” 杜衍气定神闲,他不像江月儿,被人叫声“丑八怪”又不会掉一块肉。一句话找补回来后,也不与严氏兄弟口角争锋,只斜眼将他两个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撇过头去,一副“尔等蠢蠹,不屑与之为伍”的模样。 这不说话,比说话更气人! 严大郎“啊”地大叫一声:“揍他!”当先扑上去,一拳捣向杜衍的鼻子! 围观的孩子们一哄而散:“打架了!打架了!” 江月儿被杜衍眼疾手快地推开,他自己不退反进,一歪头轻松躲开那一拳。忽而身上一重,却是严二郎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冲严大郎叫道:“大哥快打他!” 第4节 严氏兄弟二人在家里家外称王称霸,一向配合默契。严二郎话音未落,严大郎第二拳已到了杜衍的面门! 这一下杜衍下盘被拖住,可再没地方闪躲了! 弟弟要被打了! 江月儿站在一边急得六神无主,忽然想起先头她对弟弟说过,以后她当姐姐,绝不欺负他,也不绝叫人把他欺负了的话。 言犹在耳,如今弟弟就要在她面前被人揍,那怎么能成? 这样一想,江月儿立时生出了无穷的勇气,她举起一直没撒手的大海碗冲上去,瞅准严大郎的后脑勺就是哐叽一下! 严大郎但觉脑袋一晕,眼前一阵金光闪烁,待到醒过神来,他已经躺在地上,身上像被压上了千斤秤砣一样,动弹不得。 那个长得像福娃娃一样的胖妞就坐在他肚子上,张大嘴,哇哇哭着直叫娘,又把两条胳膊舞得像水火棍似的,噼哩啪啦一阵乱打,险些把他再抽晕一回! 严大郎:“……”被打的是他,他才是该哭的那个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希望不会吓到大家,让大家以为女主很暴力,其实她就是被欺负了,变下身而已,毕竟她爹娘那么宠她,只要一黑脸,她就秒怂啦,本质她胆子并不太大。 第5章 还没赶到现场,杜氏就听大桑树下江月儿那快要响彻云霄的嚎哭声。 她险些没认出那个撒手撒脚坐在人家男娃身上,哭得直打嗝的小脏娃是她一向乖巧干净又漂亮的女儿! 杜氏立起眉毛问杜衍:“这是怎么回事?!” 他比江月儿的情形好上一点,但那身簇新挺刮的青布小褂也被扯得皱巴巴的,破了条口子。此刻他正乌着只眼睛,单膝顶住严二郎的背,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几个男仆打扮的男人围着几个小娃苦着脸“几位祖宗,别打了!” 还有人挽起袖子准备冲上去,现场那叫一个乱! 严二郎现下又像只被钉在案板上的绿青蛙了,他身子动不了,便乱划手脚,梗着脖子道:“你们都不许上来!”满嘴的污言秽语“小贼囚,狗娘养的,有种你放开爷爷!” “啪!” 杜衍一掌打得严二郎闭了嘴,方起身面向杜氏,尚未开口,江月儿已经扑上来,口齿不清地先告了一状:“阿娘,他们骂我,骂弟弟,阿娘,哇,他们是坏人——” 杜氏:“……”所以真不是女儿主动欺负的人家? 两句话功夫,严家也来了人。 隔了老远,杜氏便听见有人在嚷:“让爷爷看看,是哪个王八小崽子敢打我儿子!” 杜氏眉心一跳,严家二小登时来了精神:“爹,就是他们俩打的我和弟弟,你快帮我们报仇!”跳起来一左一右将个穿枣红绸衫的雄壮汉子围住。 那汉子根根虬髯如钢针立起,不必十分作态,便是威风无比。 他眯眼将这娘三个一瞧,迟疑片刻,点着江月儿和杜衍确认一遍:“是他们两个?” 严家二小点头答是。 杜氏看见那人浓眉微皱,须发怒张,只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 她将女儿往身后揽了揽,杜衍则十分乖觉地站到了她身边。一大两小站在这大汉面前,活像三只待宰的小鸡。 杜氏心中惴惴,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护住两个孩儿。却听那人口中“嗐”了一声,扬起手,头也不回地一掌一个,将两个儿子打得一个趔趄,大骂道:“叫个小丫头打得哭爹喊娘,还好意思找老子报仇!还嫌不够丢人?滚回去!老子没生过这等怂蛋窝囊废!” 杜氏:“……” 严大郎不愿意就走,犟嘴道:“要不是那胖妞偷袭,我才不会被她打到!”大汉踹了他一脚权作回答。 严家二小看来在家是被当爹的教训惯的,大汉连踢带打地,那两个小的瘪着嘴愣是不敢哭,只垂着脑袋蔫哒哒跟着他往回走。 杜氏呆了呆,终是过意不去:她刚刚看得真真的,严大郎鼻子还流着血,这伤显然是被女儿打的。更不用说严二郎,小脸上像打翻了油酱铺子似的,那也是她家的锅…… 苦主不提,她是不好意思装作忘了的,赶忙喊了声“严老爷且住”,向他行个万福礼,委婉地致了歉,最后表达了愿意赔偿孩子医药费的意愿。 那严老爷先时被杜氏叫住,只偏了下头,眼中尚有三分凶光,待听完杜氏的话,神色已是缓和不少,道:“这两个小子皮实得很,些许小伤,夫人不必大费周折。”又抱住拳头,还了杜氏一礼,拎着两个儿子快步离去。 杜氏阻之不及,再看自家两个还没顾上处置的埋汰孩子,只得暂且作罢,思量着待丈夫晚间回来,再让他去前街柳家一趟。 ………… 酉时末,踩着最后一道晚霞,江栋坐着乌篷船到了家。 衙门里这些日子丈夫一直忙到这个点方归,杜氏听见江栋与船家说话声,将灶上温着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 最后一样水晶肴肉上桌时,江栋正好推门进屋,笑问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夫人如此设宴款待小生?” 饭桌上两荤两素加个鲫鱼汤,即使江家人一向在吃喝上舍得花钱,这一顿饭对江家而言,也是相当丰盛,甚至是奢侈的一餐了。 杜氏瞟他一眼,摆好碗筷,一语不发。 江栋接过酒壶,片刻,觉出一丝不对:“怎么了?孩子们呢?” 因江栋近日时常晚归,杜氏心疼孩子脾胃弱,不禁饿,往往做好饭菜后另外留出一份让他们先吃。但江栋回家时,江月儿是一定会跑出来跟她爹撒娇的,现在他都进门好一会儿了,女儿缩在二楼的书房,也没出一声,可不是不对劲? 杜氏闷闷道:“我今日打了月丫儿,”略顿一顿,又道:“还有衍儿。” 江栋差点没把酒倒在桌子上,忙问:“可是两个孩子淘气了?” 听见江栋这样问,杜氏才放开了一些。 丈夫多疼月儿她是知道的,自她出生起,不止没往她身上加过一根指头,但凡她皱一皱眉头,丈夫就恨不得为她摘星星揽月亮。这一回,她也是怕等丈夫回来后,月丫儿有了护身符,才在他回家前抢先下了手管教。 她给江栋斟了盏花雕,将白天的事情说了,最后道:“女孩子家还是当贞静柔顺些,月丫儿性子一向有些虎气。先时她小,我们便没有狠管,如今不留神,她竟敢连别人家孩子也打了,那还孩子还比她高小半个头呢。我左思右想,觉得她的性子得扳一扳了,否则再大些怕更淘气难管,便打了她几下手板子。” 江栋慢慢咂着酒,沉吟道:“你说的很是。但那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我们月丫儿不同,我倒宁愿她虎气些,主意大些也不打紧。她没有兄弟相帮,你我两个,总要先她而去,护不住她一辈子。倘若性子再绵柔一些,只怕往后立不起来。” 丈夫的想法杜氏先前便隐有所觉,只是夫妻俩往常并未谈到这个话题,今日借此时机,杜氏也有话说:“姑娘家的,又不用像男人一般出门讨生活,哪要得了这许多主意?便是性情火爆些,也须有个度。把人家小男娃压在地上打,这也太蛮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哪。” 江栋眼睛往上一翻:“谁敢嚼舌头!” 杜氏忙道:“你小声些,都没吃上两杯,耍什么酒疯!”叹道:“我只怕她脾性太过刚硬,万一女婿不喜欢,岂不是不美?” 江栋嘿嘿一笑:“娘子这刚硬的劲头,我就怪喜欢,咱家女婿肯定跟我一样,不是那等庸人。” 老夫老妻的,还总说些臊人的话! 杜氏红了脸,嗔他:“你好生说话!”怕他又借着酒意说荦话,忙转移话题:“严家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江栋道:“吃完饭我去一趟,你先把家里的伤药找出来。”先时给杜衍治病,郎中原就开的有伤药,此时拿过去倒也便宜。 想想又道:“家里郑良送来的两瓶金华酒,还有厨下吊着的那条火腿拣出来,我送过去。” 杜氏有点舍不得:“酒倒罢了,怎地还要送火腿去?”一条火腿可还有十多斤肉呢,家里也不是顿顿吃得起肉的人家。 何况这个年代,平常人家哪怕送孩子上私塾,除开束脩,给师父的节礼也只是一条两三斤重的腊肉,一篮鸡蛋而已。一整条火腿,这是走到哪都很拿得出手的重礼了。 江栋道:“你不常出门,不知道严老爷是江南漕帮在咱们县分舵舵主。我若是拿些寻常物事去,他瞧不上眼。这等人物,便是不与他修好,也不好得罪。既然错在咱家孩子,咱们要赔礼,就不能赔得叫人瞧不上,心里有疙瘩。你去准备,我心里有数。” 江栋虽是县衙里吃公粮的书办,但手中无权,唬一唬普通百姓倒也罢了,对严老爷这等人,他这身份就不那样好使了,礼物送得实心些,总没有坏处。 杜氏此方无话,看丈夫吃两口饭便要望一下二楼,只作不知。待得饭毕,夫妻俩收拾好要送出去的礼物,江栋要出门时,叫住他道:“我还在罚月丫儿描大字,你不去看看她?”等丈夫回来时,女儿说不定已经睡下了。 江栋犹豫片刻,却摇摇头:“不去了,省得我去了,反叫她找到了靠山。”竟真提了东西利索出了门。 他最后这句话未曾特意压低声音,江月儿在楼上听个正着,差点没气得撅个跟头! 她大字也描不下去了,丢了笔哼哼唧唧:“我不写了!”刚挨打时嗓子都哭哑了,这会儿再想哭,嗓子疼得厉害,也哭不出来了。 杜氏下午特意挑两个孩子左手打的手板子,并不妨碍江月儿右手写写画画,叫她躲懒都没法子躲。 她坐在椅子上左扭右扭,胆子渐渐大起来。见杜衍身子挺得直直的,一笔一画,写得专注极了。江月儿扭身去抽他的笔:“弟弟别写啦。” 不想那笔像是生了根一样长在杜衍手上,江月儿一抽竟没抽下来! 江月儿吃了一惊,不信邪地又加了几把劲,最后,那笔歪了歪,“永”字最后的那一捺便走了势。 杜衍叹了口气,将毛笔搁回笔搁上,回身道:“你想玩什么?” 江月儿侧耳听着楼下杜氏的动静,一只手伸进笔筒里掏啊掏,掏出一根花绳,做贼一样:“我们翻花绳吧。” 杜衍:“……”白天才整理过一回书桌,她什么时候把花绳放进去的! 经了下午那一遭,江月儿自觉跟杜衍的情谊比前些天又深了不少。见他皱着眉,以为他不喜欢这些姑娘家的玩戏,眼珠转了转,跳下椅子,从书桌角落里拖出个盒子,挑挑拣拣地选出一只竹蜻蜓递给他:“这个给你玩。” 油灯昏暗,杜衍看得清楚,江月儿那只宝贝小盒子里除了竹蜻蜓外,还有几颗弹珠,几块画片,数枚棋子,还有一把枯草……所以,她先前在书房里没少偷偷玩吧? 杜衍接了竹蜻蜓,并不细看,两手合上竹签子,手掌一错,竹蜻蜓忽忽悠悠地飞起来,还没在屋里转上一圈,便飞出了窗外! 江月儿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那只陪伴她许多时日的爱物一头扎进了河道中! 杜衍低了头,道:“对不住,竹蜻蜓飞走了,改日我再赔你个好的。” 江月儿要不是白天才在“弟弟”面前放声哭过一回,心里正羞着自己“没个姐姐样”,否则眼睛里含着的那两粒泪珠子早掉下来了。 她此刻也只是强忍着,勉强笑道:“我不怪你,你又不是有意的。”说到后面,还是没忍住,扁了下嘴巴,怕他不自在,又忙作出个笑模样去看他。 杜衍反是真生了几分愧意,脱口道:“你等着,我肯定会给你做个更好的。”末了,牙疼般地挤出个“姐姐”。 江月儿整张脸都亮了:这可是弟弟头一回叫她“姐姐”哩! 一时间什么竹蜻蜓木蜻蜓的都抛在了脑后,甜甜应了一声,听她弟又道:“姐姐,只剩下三张大字了,我们赶紧写完了好睡觉吧。”说着,打了个呵欠。 江月儿还能说什么?她已被那声“姐姐”叫得晕陶陶的,一张小嘴都快咧到腮帮子了,自然对这新弟弟的话无所不应:“嗯,就写。” 且不提楼上的两个小儿女,江栋这一出门便去了大半个时辰,待归家时,孩子们都已经睡下了。 杜氏就着堂屋的油灯做针线,听见丈夫的声音,忙迎出院外,问道:“怎么样?” 江栋两只手都是空的,步履轻松:“东西都收了,严老爷人倒好说话,”他神色有些古怪:“倒是有个事儿,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多了好多野生小伙伴,开心,大家多留言啊 第6章 入夜 杜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终是是没忍住推了推丈夫:“夫君,你说,严老爷那话是什么意思?” 江栋睡意朦胧:“什么什么意思?哦,你是说严老爷让月丫儿去严家练武的事?”他笑了一声:“我不是说过吗?月丫儿去那不过是走个过场,严老爷识得轻重,不会叫她练出一身横肉,当个女罗刹的。” 第5节 今晚他在柳家待这么长时间,除了道歉之外,再就是应对严老爷这神来天外的主意了。本朝民风开放,尤其杨柳县地处江南,因有丝棉之利,妇人家地位相对较高,也比其他地方相对自由些。可说到让女儿去习武……这对作为书香门第出身的江栋来说,并不是那样容易接受,但严老爷再三保证,并许了他诸许便利,他才勉强同意试试。 杜氏还是不放心:“可,月丫儿原就跳脱得紧,再学些三招两式的,跟那些莽汉混在一处,移了性子可不好。何况,这,这哪里是闺阁女儿家该做的事!” 看来不把话讲清楚,娘子这一晚上是不要想睡着了。 江栋索性坐起身,细说道理:“做严老爷这一行,时常在水上来去,手底下没有两下子是不成的。大郎二郎的母亲又去世了,他一离了家,怕两个孩子失了约束,家里下人管不住,好不容易重金请来的武师白花了银钱。我瞧他的意思,是想拿月丫儿做个筏子,激一激那两个孩子,好叫他们知耻上进罢了,不会真教她习了武。放心吧,我与严老爷往日有些来往,他不是那等不知礼数的混人。” 江栋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她没料到他竟答应了严老爷这荒谬的要求。即使白天严老爷在留给杜氏的印象不差,但今晚丈夫的决定过于超出她的界限,故而无法安心:“那月丫儿去了严家,便是不跟那些男娃一起练武,时日一久,怎么可能不沾些不好的习气?另外,严老爷家里没有女眷,你又要上衙门,我一个妇道人家,瓜田李下的,怎么好日日上人家的门?再有,她的那个梦,万一她不知轻重地说出去……” 杜氏的顾虑他早便琢磨过,不提他不喜欢女儿被拘束太过,江栋心中另有一本经济帐,因劝慰道:“送孩子的事,我起早一些顺脚送过去,也不费什么。你若担心,再请余婆跟着看顾两日,我自有计较。咱们的家底你是知道的,每月单靠我那点月俸,不过勉强糊口,这家业要好生整治起来,多结识些人不是坏事。县衙里其他来钱的路子早被人占了,我一个外来户,也伸不了手。严老爷路子广,说不得哪一日我们便须求到他。” 余婆住在斜街大桑树下的第二户,因子女不在跟前,杜氏时常对她有所照料。她也是知恩之人,有时也在杜氏偶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主动帮她带带孩子。 又道:“再有,我还没跟你说。我今日在衙门里见到了无名大师,他说了,月丫儿的梦不妨事了。”江栋不由顿了顿,实际上,无名大师说的是,缘起则随缘。 只是妻子一向心重,若是他原话不改地转达,只怕她又会多想,江栋想了想,将无名的话隐下不表。 江栋这一说,杜氏便隐约明白了江栋今晚给严家送火腿的另一重因由。 杨柳县县官重视民生,治下百姓也日子好过。又因杨柳县有丝帛之利,便是县令不特意搜刮,也不是没有一点来钱的路子的。但在县衙中,江栋只是个没实权的书吏,又不是县尊嫡系,这等好事自然轮不到他去分一杯羹。何况这样的财路,他无意沾手,想要置办些产业,只能另寻他法。 杜氏心中计量:相公思虑得再周全,也是个大男人,哪里懂得女儿家的道理?月丫儿的事不能全听他的,自己得把定主意,绝不能使她学些不好的习气。此外,往日教她针指,总心疼扎了她的小嫩手,一套物事竟搁在橱柜上平白生尘,断不能再放纵她,明日便是火烧上房,水淹到家,也要立逼着她学起来! 江月儿还不晓得她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将要一去不复返,一觉醒来,她早把昨晚跟阿爹那点小别扭忘干净啦。尤其阿爹竟没有就昨天的事说过她半句不是,还说要带她去别人家习武,对比一边阿娘的冷脸,江月儿偷着乐还来不及。于是,一顿饭不到的功夫,江月儿跟她阿爹又好得快成了一个人。 自打江月儿生病之后,已经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好好出门玩了呢!至于昨天遇到的那两个讨厌鬼,他们是姓盐,还是姓糖来着,那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阿爹,你早点来接我!” 站在严宅侧门边的河道上,江月儿用力挥着小手,送走站在乌篷船上频频回望的江栋。 江栋看着闺女望着他直乐的小脸,有点想叹气:这傻闺女,哄她两句就乐得找不着北,全然忘了昨天受的罪,也忒好拐了! 目光又移到闺女旁边,穿着靛蓝短褂的杜衍一如往常地垂着眼睫,安静得有点过头了。 一个缺心眼,一个小小年纪思虑过甚……不过,目下来说,思虑过甚不是什么坏处。至少,有他跟着女儿,不必担心女儿会吃了别人的亏。 江栋那口气最终憋了回去,对船夫一摆手:“走罢。” 杨柳县因水网密集复杂,许多地方旱路曲曲拐拐,走路过于耗时,有条件的人家出门时一般选择坐船。不是江栋新近经济稍有好转的话,他也舍不得一出门便舟船接送。 船夫撑出一篙水,问江栋:“江相公去县衙?” “不,”江栋道:“先去书画铺子一趟。” 严家大门外,被请来临时看顾江月儿的余婆催促道:“小囡,别叫人等急了,我们走吧。” 看见阿爹那身月白的衫子隐入船舱之中,江月儿扭了头,拉了杜衍的手,对头发花白的山羊胡小老儿甜甜一笑:“管爷爷。”又笑着招呼余婆一声:“余婆婆,我这便走的。” 余婆不由跟着她笑了:江家的这个小囡囡生得真是可人意,她不过仰脸看着你一笑,连她一个见惯世事的老太婆心情亦觉开怀不少,不怪江家夫妇这样疼爱她。 杜衍看了自称是“严府管家”的老头一眼,抿了抿嘴。 江月儿打小在街市上长大,来往皆是使不起仆佣的平民之家,何曾见过管家下人之流?江栋没与她细说,她便以为“管家”是眼前这个白胡子老爷爷的名字呢。 “管爷爷”一愣,却没有纠正她的叫法,笑呵呵地走在侧边引路:“哎,江小姐这边请。” 江月儿本能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便一会儿瞄瞄笑眯眯的“管爷爷”,一会儿去看杜衍。没在两人面上瞧出异样,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心神转移到了这栋阔大轩朗的宅子中。 楼管家便看这穿着豆绿碎花襦裙,衣襟上还扎着一个鹅黄蝴蝶结,头上梳两个小包包的小女娃走在曲曲折折的廊道里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仿佛真将这四四方方的宅子品出了道道一般,突然忍不住好奇心,笑问道:“江小姐看来是不喜欢这园子了?” 江月儿赶忙摇头:“没有,园子很漂亮。” “那为何江小姐一直在摇头?”楼管家问道。 江月儿不响了。老实说,走了半天走不到地方,她是有点不耐烦啦,但她娘千叮万嘱,不许她在主人家乱说话,尤其不许说主人家的不是,她可记得牢牢的,再不敢不听话呢。管爷爷的话又不好不答,她眼珠一转:“我们走了这么久都还没见到严伯伯,他们会不会不耐烦啦?” 楼管家失笑:这小丫头,是走累了不想走了吧?还知道拐着弯说话呢。 看这小丫头精灵古怪的样子,连楼管家的脸都软了软,他忍不住弯下腰,一把将她抱起:“那爷爷抱着你走快些。” 毕竟小孩子一个,江月儿一张小脸当即就笑开了花,一点也不见外地抱住楼管家的脖子,脆生生答句“好”,想起来招呼杜衍:“衍哥儿,你累不累?要不要歇歇?” 余婆也道:“衍哥儿若是累了,婆婆便抱你走走。” 杜衍看仰头冲余婆一笑:“我不累,婆婆自走自的便是。” 他这一笑刚绽开,忽听游廊之外有人“啊”地大叫一声:“阿敬,你是阿敬?!”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女主这一段经历是情节需要,不是真的让她学武去了。不要担心,这篇文不走女金刚女杀神路线 第7章 说话的人一身严家下仆穿的青衣小帽,他瞪着杜衍,三两步跳进游廊里,不可置信的样子:“阿敬你还活着!”张着手朝几人冲了过来。 杜衍闪身避开,神色有些迷惶。 楼管家皱了皱枯细的白眉毛,踏前一步:“放肆!谁教的你横冲直撞的没规矩!” 那人才看见楼管家,身体一抖,忙刹住步子,眉眼也低了下来:“回管家的话,我叫高进,是阿敬的朋友。” 楼管家想了起来,看一眼杜衍:“你是月前自愿进府的高二狗?是被拐的那个?” 那人忙道:“正是我,我认了府里的王喜贵当师父,现下我师父给我新取了个名,叫高进。” “那你为什么叫衍哥儿阿敬?你知道他以前叫什么吗?”江月儿插了句嘴。 高进有些讶异,不明白“阿敬”怎么又改了名字。但他飞快望向楼管家,见对方微微颔首,方答道:“我不知道,只记得我被拐子捉到时,他已经在那了,他让我们唤他阿敬。” 江月儿还待追问,楼管家先道:“你跟我们来,边走边说。” 于是,到了严府的演武场时,江月儿总算听到了“杜衍设计逃脱人贩子,独自留下断后,反被对方抓住,差点被对方打死”的完整经过。 高进身为当事人,原本就对揽总此事,又使他们成功脱逃的杜衍异常崇拜,那次经历由他一张嘴说来,更是情真意切,惊险万分。 待听到杜衍返身拖住人贩子,好让别人逃走时,江月儿眼泪汪汪地去握他的手,哭得直打嗝:“阿敬,你真是个大好人。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高进擦了擦眼泪:“我这些时日,一想到阿敬为了救我们,死在了那对毒夫毒妇的手下,就吃不下睡不着,我比他还大,却什么都没帮上……所幸吉人自有天相,阿敬你还活着,这可真好!” 两小儿哭成一团,反而是当事人杜衍神色虽然激动,情绪倒相对平静许多,但这只是相对而言。 “那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来历吗?”他眼中亮起了星光。 一路走来,有江月儿在,高进已经知道杜衍前些日子烧坏了脑子,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正要答话,突然耳边凭空一声大喝:“站直!” 高进登时像被针扎了一样,抬头挺胸突肚,瞬息间由一只弓腰缩头的虾爬变成了一柄顶顶直的标枪! 楼管家神色如常,将江月儿放下地,唤了声“老爷。” 高进有点讪讪地塌下腰:老爷太威武了,只要听见老爷说话,都会吓得一哆嗦呢。 那声音的主人这才看到他们,招呼了一声:“是江家小姐来了?” 江月儿怯怯唤了声“严伯伯”,忍不住往楼管家身后躲。 因着江栋上午要去衙门点卯,严家又没有女主人,杜氏不方便上门,才只好单放了他们两个小孩子家出门做客,这还是江月儿头一回单独在陌生人家里。虽则她脾气外向不怕生,但严老爷生得那样威风,她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 严老爷大步走过来:“咦,江小姐怎地哭了?是有人不懂规矩,有怠慢之处吗?”他一转身,原本规规矩矩站立的严家二小立刻转头对着她吐舌头拉眼睛地做起了怪相! 江月儿瞪着校场上的严家二兄弟完全傻了:为什么这两个讨厌鬼在这?!阿爹没同她说过啊! 楼管家三言两语将路上的事说了,严老爷便将杜衍的问题又问了遍:“那杜小哥问你的事,你还记得吗?” 高进可惜地望着杜衍那半张带着疤痕的脸,摇头道:“阿敬因生得好,洪四娘夫妇一意要在他身上发笔大财,将他看得极紧,我们少有说话的机会。便是说了话,也只是商量如何逃走。” 杜衍仍是沉默,但眼中那点星光倏然熄了下来。 江月儿看不懂他的眼神,但她就是知道弟弟现下必定难受极了,握了他的手:“阿敬,你别难过。” 杜衍勉强挤出个笑,听严老爷冲那二人吩咐道:“好了,没别的事,你们先下去吧。” 江月儿连忙挥手,大声与楼管家道别:“管爷爷,再见。” 楼管家尚未回话,一声大笑突地响起:“哈哈哈!管爷爷?笨蛋,你连楼管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却是正罚站的严二郎指着楼管家,哈哈笑弯了腰。 江月儿涨红了脸,这两个讨厌鬼真讨厌! 她求救地望向楼管家:“管爷爷……” 楼管家看一眼严老爷,笑眯眯地转向江月儿:“无妨,江小姐可以叫我管爷爷。” 江月儿一个笤帚高的稚龄小儿,她哪里听得明白楼管家话里的话,只明白了一件事,她叫“管爷爷”一点也没错,管爷爷自己都承认了的! 当即兴高采烈回嘴道:“听见没有,管爷爷就叫管爷爷,你才是笨蛋!” 严二郎傻了眼:为什么管家爷爷要这么说?难道他真的不姓楼而是姓管? 一根筋的小男娃立刻被小丫头带到沟里去了,疑惑地挠了挠头:“楼管家真的不是楼管家?是管管家吗?” 严老爷看在眼里,脸黑了一层:别人两句话就晕头了,果真是笨蛋! 当下没好气地喝道:“小二,愣什么?来训练了!” 又对江月儿露出个勉强算“和蔼”的笑脸:“江小姐,今日你是做什么来的,令尊同你说过吧?” 江月儿点点头,听严老爷道:“那好,现在那两个小子就在那站着,你只管过去把他们打趴下便是!” 江月儿瞪大了眼:可以随便揍那两个讨厌鬼?有这么好的事? 第8章 此言一出,就连一直在假装淡定的严大郎都不淡定了:“爹!你让这个小丫头打我们?!”他不可置信地指着江月儿,只差问出“爹你没问题吧?” 严老爷才不管那两个臭小子怎么想,冷笑一声:“怎么?连个小丫头打你你都怕?” 严大郎憋屈:“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这两个混球,严老爷可没那么好耐心:“那还啰嗦个甚,站直了!我说动才许动!” 再看又被自己一嗓子吼得直缩脖子的江月儿,拍拍手招来一溜端着托盘的丫鬟,对她咧开八颗牙:“我已使仆下为江小姐准备了几颗西铺的蜜瓜,江小姐若是累了,就来吃块蜜瓜。” 这些水灵灵的丫鬟揭了托盘的盖子,果然每个丫鬟手上都端着几色五颜六色的果品,尤其那其中翠绿香甜的蜜瓜最是诱人馋涎! 这个时节的蜜瓜又脆又甜又多汁,江月儿最是喜欢,可惜阿娘怕她吃坏肚子,每次都不许她多吃。 第6节 便连严老爷那如门神一样的长相,站在鲜翠欲滴的蜜瓜面前,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呢! 看在蜜瓜的份上,江月儿给自己鼓了鼓劲,提起两只小拳头,朝着那两个脸色剧变的熊孩子冲了过去! 严老爷看得直点头:若想学会打架,就得先会挨打。可两个儿子出入俱是围着下仆,这些人平时奉承这两个小祖宗都来不及,怎么敢真刀真枪地跟他们陪练对打?便是出门在外,严老爷只愿他们别仗势欺人,哪有他们被欺负的时候?也因此,没了母亲的看顾,这两个孩子在他没留意的时候,竟养成了一副人憎狗厌的霸王性子,使得严老爷对如何管教这两个孽子伤透了脑筋。 因而,遇上了对两个儿子敢动手,还打赢了的江月儿,他可谓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管合不合适,趁着江栋上门致歉时,他灵机一动,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即便这是个小丫头,凭她这一身敦实的分量,两个儿子对上她,也得吃不小的亏。 他将那一日情形打听得清清楚楚,之所以两个儿子昨日没有如平常般用从人帮忙,却是江家的小女婿一开始便用话语挤兑住了两兄弟,才逼得他们单独应战,吃了大亏。 严老爷不怕儿子的对手有“心眼”,现在吃亏,总比以后吃亏的好。 江家的这一对小儿女,一个有勇,一个有谋,借来调|教这两个小子,最合适不过。 再有了今日这遭被“小小女子”暴揍的“耻辱”,想必两个臭小子那不可一世的气焰必会消弥许多。 想像着两个儿子被江月儿调理后的惨样,严老爷站在场边,听着两个臭小子的鬼哭狼嚎,差点笑出了声:哼哼,敢不听老子的话! 有了好吃的蜜瓜做动力,江月儿上午半天的时间过得就很快了。 待到江栋未时去了严家接江月儿回家,他原还担心女儿到了生地方不习惯,但看到女儿那颗红得像苹果的小脸蛋,以及快咧到耳根的嘴巴,他便知道,他想多了。 再看到两个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的小男娃,便是江栋也讶异了:“他们俩都是月丫儿一个人打翻的?” “自然!”江月儿得意非常,不用江栋多问,呱唧呱唧地把她在严府这半日的丰功伟绩倒了个干干净净。 江栋听得又笑又叹:严老爷也是个人才,为了调|教孩子,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这两个小子都比江月儿生得高,若真让她一对二,便是再多出一个江月儿,也定然打不过。但严老爷在演武场里划出了个范围让两个小子逃跑,不准他们对江月儿伸一指一脚,若谁敢有违逆,便有手段惩罚。 严老爷积威甚重,加上对付严家兄弟的还是个小女娃。即便严大郎兄弟俩是街头一霸,但要叫他们对着小姑娘下手,他们……他们还是要脸的! 当然,只凭这一点,江月儿自然还是捉不住两个小郎,但莫忘了,她还带着个又能干又有经验的帮手呢!有了杜衍在场边围追堵截,那两个小子尽管满场子乱窜,仍是不得不挨了好几顿打。 严老爷看得高兴,最后把杜衍单独叫到一旁,还秘传了他两招自家绝学。 跟父亲说了半日,江月儿总算想起被她忘在一边的杜衍,招呼一声:“阿敬回家了,明儿个我们再长高。” 江栋便看见,杜衍的脸蹭地红了,瞧上去好似有些羞恼。却撑着不肯露出形迹,掩饰一般,淡淡“嗯”了一声,快步牵了她的手往外走。 江栋暗暗称奇,自从到了江家,这孩子几曾露出过这样天真窘迫的情况?晓得他面皮薄,江栋悄声问了余婆,方得以解惑。 却是严老爷教了杜衍一招名为大鹏展翅的套路,在教授时顺口提了一句,这一招若时常练习,会使武者身姿挺拔雄壮,杜衍便听到心里,竟然蹲在武场上,一练便是一上午。 他是如此不满意自己的小矮个,连玩疯了的江月儿都注意到了,才有了临走时的那句话。 江栋愣是从杜衍那张面无表情的中看出了两分羞窘,摸着刚留出短髭的下巴,嘿然一乐。 离开严府时,严老爷使楼管家收拾一篮棕子,两瓶雄黄酒作为端午节礼送给了江栋。礼虽不重,但严家的意思,是要将江家正式当作亲朋来往了 江栋泰然收下,并在第二日送了一提篮咸鸭蛋为回礼。自此,江月儿每隔两日去严家“习武”一事算正式定了下来。 且不说以后的事,再说江家。 杜氏自一早送江月儿离家后,做什么都觉得心慌慌的。 直到听见院外女儿叽叽咯咯的欢笑声,她这颗心才是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实处,起身不觉带了三分笑,觉得不对,又收了收:“相公回来了?” 迎出门外,正巧看到女儿揉着胳膊向丈夫撒娇:“阿爹,严大郎踢得我好疼!” 江栋捋了袖子,果真见江月儿白生生的胳膊上指甲盖大小一块青斑,不觉皱眉:“严家人这样没有轻重?” 女儿自出生以来,夫妇二人连块油皮都没使她碰破过,乍然见到这样一块伤痕,杜氏心疼极了,原本还想板起的脸也不由松了,搂过女儿:“给我看看。”又埋怨江栋:“我说不让月丫儿去,你偏要她去,这回可好——” 江月儿对阿娘的情绪变化最是敏锐,听着她话头不对,赶忙抱了阿娘的脖子:“不怕的,严伯伯把严大郎捉起来,叫我踢他好几下呢,我没吃亏。” 杜氏:“……”更不放心了怎么办? 不过,女儿受了伤,杜氏的脸怎么也板不起来了,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用完了午膳。 饭毕,将两个孩子撵回楼上,江栋呷了口茶,道:“两个孩子现下时常要出门,老是请余婆来帮忙也不方便。我准备给家里雇个婆子,你再添个使女。” 杜氏将雇人的花费在心里算了一遍,迟疑道:“现下雇一个人少说一月也要五百文钱,家里的景况——” 江栋摆手道:“钱的事你不需操心,我拿回来的,你都放心用着便是。要紧的是,家里两个孩子,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再者,月丫儿和衍哥儿要常去严家,我却不常有空接送,孩子们总要有个人照看。你找个信靠人打听打听,也好叫两个孩子在严家有个大人相陪。” 杜氏点点头,以前家里虽存不住钱,对丈夫的本事,她却很信任。而且她现下有更要紧的事做,便道:“我下午就去张牙婆那一趟。还有,衍哥儿脸上的伤,我找张郎中配了副去疤的好药,要三钱银子一副。” “嗯,这些事你有数便好。”江栋搁了茶碗起身:“我还有事,晚些回。” 杜氏也不多问,送丈夫出门后,她便上了楼。 卧房隔间里,两个小儿脱了鞋拱在榻上。杜氏听得江月儿“呀”地一声:“你怎么又赢了?”去摸杜衍的手:“你的手是什么做的?怎么总赢?” 却是两个孩子不知打哪翻出一副叶子牌,头碰头地挨在一起在拍叶子。 杜氏在屏风边住了脚,见杜衍一只手在竹榻上轻轻一拍,那张叶子牌便轻巧巧翻了个个儿。 杜衍唇角微微挑起,伸出手指在江月儿鼻子上刮了一下,教她:“你的手别伸太直,得虚合着,对,就是这样。来,扇!唉呀!” 长条纸片跳了两下,又躺了回去。 江月儿懊恼地捂住鼻子:“我又要输了!为什么你总赢?” 杜氏弯起唇角:不同于衍哥儿那几根修长的手指,月丫儿长着一双软软的小肉手,五指全伸直了,都还没有纸牌的一半长,怎么扇得起轻飘飘的叶子牌? 杜衍倒是比江月儿还懊恼的样子,怒瞪她:“笨!教你这么多次都不会!”随手一扇:“你再看好了!” 却是傻了眼:那纸片这回没听他的话,翻起半张身子,竟落了回去! 江月儿精神大振:“哈!你也没翻过来!”趁他没反应过来,咯咯笑着扑上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杜衍难得有些傻相,片刻方道:“你也没赢,我们最多算打和了,你不能刮我!不行,我要刮回来!”说着,伸了手扑过来。 江月儿赶紧又捂了鼻子,脑袋往下拱,嚷嚷着:“你没翻过来,你就是输了!”又抱怨道:“你刮我这么多次,我才刮你一回呢!”竟是抱着膝,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杜衍无处下手,气得磨了会儿牙,最后悻悻道:“罢了,便让你一回。” 江月儿慢慢露出一只眼睛,戒备道:“你说真的?” 杜衍没好气:“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赖皮鬼,还当他姐姐呢! 这倒是真的! 江月儿大松一口气:再让弟弟赢下去,她的鼻子都要被刮掉啦! 阿敬生气可吓人了,他不爱当弟弟,所以,她现在也只好在心里叫他声“弟弟”啦。 她立时忘了先时的惨败,兴致勃勃道:“我们再来!” 杜衍随手整理散了一榻的纸牌,抬眼道:“你真的还——”一顿,下了榻垂手而立:“阿婶。” 杜氏看一眼袖子捋到臂膀上,拱得一头乱毛,傻呆呆抬头望她的亲闺女,再看面前这知礼好洁,规矩严整的小小少年,再软的一颗心也硬得起来了,放下一只笸箩:“嗯。月丫儿,你今日先用这些线头学着韧针。” 什么?!阿娘为什么还记得这事?! 因着午饭时阿娘的好脸色,江月儿大着胆子骨嘟了嘴:“阿娘我手痛痛,不想做!” 杜氏心疼归心疼,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登时拉了脸:“不行。” 因着那顿手板子,江月儿现下还有些惧怕杜氏,瑟缩了一下,没敢马上犟嘴。 她低了头不作声,杜氏正在想怎么哄劝她,杜衍突然拿起笸箩,插嘴道:“做这个多有趣呀,姐姐,你为什么不想做?” 姐姐?弟弟又叫她姐姐了呢!这可是个稀奇事! 江月儿刷地抬了头,看杜衍说着话,便将那条软绵绵的线穿进了针孔中,再一扎一拉,一条漂亮的白线三两下便扎在了那块黑色棉布上。 江月儿不觉看住了:弟弟是怎么做到的?那条线明明在她手上像条不听话的小虫子一样,左戳右戳都戳不进那个小孔里的! 杜衍捉着她的手:“你看,很简单的,我教你。” 不知是不是被刚刚那一幕刺激了,这一回,江月儿打起精神,竟然只穿了两次,那条线便顺顺当当地穿了进去。 再被杜衍引着韧了几针,白线在布条上游来游去,一会儿是斜的,一会儿是波浪的,一会儿又像个“卍”字。江月儿不觉也有了些兴趣:“好像怪好玩的。” 看江月儿沉迷在新发现的游戏里,杜衍悄悄抬头,看见杜氏对着他笑微微的点头,小男娃眼睛中立时多了分喜意。他像是要笑,却在笑意还未破出唇缝之际,便抿紧唇,将它关了回去。 杜氏且笑且叹:不提这孩子学什么会什么的天资,小小年纪,已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和欲|望,这才是最难得的。也不知他是生性如此,还是自小教养所致。若是前者,好生教了,不愁不成个人物。若是后者,端看他这一身的气派,怕也不是平常人家出身。 要怎么养育这样一个孩子,还真是个大问题…… 杜氏暂时去了一件心事,又带着另一桩心事出了卧房。 而被她丢在二楼的江月儿,一等杜氏离去,便对着针线心不在焉起来。她几度抬头望杜衍,欲言又止。 杜衍垂了眼皮替她理线,只作不觉。 江月儿哪是能憋得住话的性子?又胡乱扎了两针,忽而凑到杜衍耳边,悄声道:“阿敬,我有个事跟你说。” 小女娃带着奶香味的热气烘得杜衍心里一跳:这小胖妞又要起什么夭蛾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很肥吧,谢谢小天使源源和tang,灌溉的营养液 第9章 不得不说,虽则相处时日不长,杜衍对这个新姐姐的性子已经摸了个差不离。 一看她这神神道道的样,他便知道,她准没好事儿等着他。 果然,江月儿将剩下的那几块布头塞他手里,眼睛紧紧盯着门口,小声道:“你,你帮我把这些都做了。” 杜衍想也不想,拒绝道:“不成。这是阿婶交代过,要你自个儿做的。” 江月儿早料到他不能答应,她心里明白得很,自打到了她家,只有对她阿娘的话,这个弟弟才从来没违背过,弟弟才是家里最听阿娘话的孩子。连她阿爹在弟弟面前说话,都没有阿娘管用呢! 可她月丫儿也不赖呀!江月儿打会说话起,没有哪一日不同阿爹阿娘缠磨几回的,很是学了几手还价的本事呢。 她转转眼珠,道:“我不叫你白帮我。你给我做针线,我叫严伯伯教你把式,怎么样?” 杜衍这才看她一眼:小胖妞看来也不是没有一点心眼的啊,竟知道他现在最想学武,比想学字更想的那种,还来跟他谈条件了。可惜严家的武师是严老爷重金请给儿子,帮儿子打熬筋骨的,严家真正的武艺均由严老爷关门亲授,不会外传。他一个江家女儿的搭伴,凭什么人家白教给他? 杜衍是忘记了过去,但他原就是个闻一知三的聪明孩子。不用问,他便知道,照常理来说,严老爷不会答应江月儿。 可什么事都怕有个万一。 严老爷的确很喜欢江月儿,若她去说情的话,说不定他真能再蹭到一招半式。 不过,杜衍可不是那样容易受诱|惑的男娃,他还很铁石心肠地只说了一个字:“不。” 出乎杜衍预料的是,小胖妞并没像平常一样对他死缠活缠。她垂下头,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向吵得像随身带了十个小喇叭的小话唠突然不作声了,还叫人怪不习惯的。 第7节 罢了,没他看着,这小胖妞定是又会偷偷自个儿玩,万一她没做完,阿婶再打她手板子,又哭了可烦呢。 杜衍这样一想,眼睛便忍不住瞟了过去。 江月儿竟真的在韧针,看上去还挺认真。可她不晓得怎么做的,那根白麻线早就在布头上缠成了一团,她正弃了线,用两根胖乎乎的手指头解线呢。 可就她那两根胡萝卜似的手指头怎么对付得了绞缠在一起的线团?江月儿解得专心致至加满头大汗,那个线团反而越缠越乱。 杜衍在一边看着,汗都快跟着流了下来,他忍不住从她手里拿过东西:“你怎么自己做了?” 他本意是问她,要是不会做的话,怎么不问问他。偏江月儿理解错了,瞪他: “我不做,你替我挨阿娘手板子?” 杜衍抿了下嘴,现出颊边一粒米珠大小的酒窝:能屈能伸,想得怪明白嘛。 又问她:“那你不怪我?” 江月儿便狡猾地笑了,她往榻上一倒,哼哼道:“反正我明儿个要生病了,去不了严家啦。” 杜衍随口道:“明个儿过节,你本来就不用去严家。” 江月儿:“……”弟弟有时候也怪讨厌的! 她气呼呼道:“那我后儿个也病了,你也练不成大鹏展翅啦!” 杜衍这才回过味来:就说嘛,这小胖妞是那么容易就范的吗?她这是“我不好,你也别想好”,要跟他同归于尽哪! 搁在平时,她这话杜衍听听也就罢了,小胖妞装病定是没那样容易过关,可阿婶最讨厌她去严家,说不定她撒撒赖,阿婶真能拦着她,不叫她去。 杜衍望着那团快理顺的线团:突然好想再把它们打个死结…… 看来,不好生跟她谈一回,这事儿不那么容易过去。 杜衍叹了口气:“这些活又不是我叫你做的。你就不怕,你不做,阿婶再罚你吗?” 江月儿哼道:“反正我明天,后天,大后天都生病了!” 这是不打算跟他讲理了。 杜衍他……杜衍他还真不能不正视这个威胁! 他只好道:“要我给你做,不是不行。”江月儿“蹭”地弹起来,听她弟慢吞吞道:“可若是阿婶考你,发现你交给她的,和你自个儿做的不一样,怎么办?” 她娘还真有可能考她! 江月儿不得不道:“我又不是不学了,今天我手戳痛了,你就帮我做一下嘛。” 杜衍又叹了口气:“好吧。我只帮你这一回,你不许跟别人说。” 答应了!江月儿乐地差点跳起来:“我保证不说。”她又不傻,万一叫阿娘知道了,倒霉的还不是她? 况且,她赖皮不做针线,可是有缘由的。她还记得,梦里的她,针线汤水做得人人都夸好,是远近有名的巧姑娘。可她那么辛苦地学这个做那个,到了他们家倒霉的时候,活计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可见阿娘梦里说的“一个好女子,有一双巧手,家里厨下都拿得下,才会受到丈夫敬重,公婆喜爱,往后的生活也顺遂幸福”这话不怎么对呢。 杜衍不知道江月儿早就被自己个儿琢磨的歪理说服了,还道:“那往后阿婶教你做的,你得好生做了。” 江月儿笑眯眯地,也没多听他下面的话,“嗯嗯”直点头,反正弟弟答应帮她做针线了,管他有什么条件,先应下再说! 于是,她一不留神,便应了她弟说的“那你别忘了,让严老爷答应教我练武”的话。 杜氏对两个孩子间的官司一无所知。 她忙完家事,记着给邻街布铺吴老板纺的细棉布还差一点,忙坐到织机前上了棉锭。 在丈夫没谋到书吏时,杜氏也会靠纺织贴补家用。因她将松江府特产的三梭细棉布织得又快又好,放到店里总是最先卖完,县城布商都喜欢收她的布。即使现在家境好多了,还有不少布商上门来求她织的布。 杜氏左右闲不下,便在忙完家事之后织上两匹布送到布店寄卖。 一匹布刚收了线,江氏便听见丈夫与人寒喧的声音。 看见妻子迎出来,目光落在他怀里的东西上,江栋解释道:“陈大人老家来了客人,叫我早些回来,左右明日要过节不必上衙,我便给孩子们买些小玩意,叫他们明天在家也高兴高兴。”陈大人便是杨柳县知县陈其英。 杜氏睨他一眼,道:“瞧夫君这样,倒像我是那只知苛待人的后母,你错眼不见,我便虐待了你女儿一般。” 江栋讪笑:“哪会呢,我上楼去看月丫儿。”抱着一满怀叮叮当当的小玩具溜之大吉。 杜氏无奈摇头:这么怕女儿吃苦头……看来,管教女儿的事,只能指望夫君不拖后腿了! 不过,明天夫君不是答应月丫儿,要带她看赛龙舟的吗?听他的意思,莫不是有了什么变故,又不打算出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虽然没有男主聪明,但在某些方面还是势均力敌哒,换言之,算互坑吧2333 感谢靖西公主的地雷,抱~ 第10章 杜氏的疑问在稍晚时便得到了回答。 江栋不止给儿女带回一大堆小玩意儿,还给杜氏带回了一个消息。 “定下了,初六午时,洪四娘和丁大从县衙开始,绕城一周,戴枷示众。”洪四娘和丁大正是差点打死杜衍的人贩子夫妻。 杜氏皱眉:“县衙这么快就判了?” 这等大奸大恶之徒当处以极刑才是! 因江栋是刑房书吏,杜氏耳濡目染,也懂得些当朝刑律流程。她知道若是人犯判了极刑,依本朝规矩需上呈刑部批核。以杨柳县与京城的距离来算,来回一个月是最少的。若是那两人现下便定了罪,就不可能是死刑。 江栋看一眼楼上,作个“小声些”的动作,轻声道:“刑还没判下来。你不晓得,最近不太平。前几天隔壁蒲县丢了好几个孩子,便是我们县,昨日也丢了一个。陈大人怀疑,最近有个拐子团伙流窜到这一带作案,为了震慑那些人,才临时定下的游|街。” 杜氏倒抽一口气:“那洪四娘夫妇竟还有同伙?!” 江栋道:“这却不知。照理,丁大若有同伙,在他们落网后也该收敛些。这起案子发生后,陈大人可是亲自组织了好些天捕役巡街,这几日街面上都没几个人大声说话。” 杜氏便点点头:“很该如此。” 杨柳县由于水道复杂,且民风淳朴,往日极少有捕役巡街,可见陈大人这段时日对县城治安多重视。 若是这样都无法打击到拐子,很有可能是,这些人有恃无恐,或是真正的亡命之徒。这两个可能,无论是哪一种,对他们这些有孩子的家庭而言,都不是好事。 杜氏当机立断:“明日赛龙舟,两个孩子就在家,哪也不去。”一抿嘴:“罢了,初六的热闹我也不去凑,还有,这几日严家都先不必去了。” 这正是江栋的意思,他一指放了一桌子的七巧板和鲁班锁,笑道:“我就是怕这几日把孩子们关在家里,他们不高兴要吵得我头疼,才买了些东西哄哄他们。” 杜氏还不了解他?也不与他分说,起身出了门。 端午节过后,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 蒲县丢了几个孩子,以及县衙里怀疑最近几个县来了一伙拐子团伙作案的事终究传开了。这段时日,县城风声鹤唳,包括十里街有孩子的夫妻俱把年幼的孩子管束起来,轻易不肯放出门,街市上孩子们打闹的声音顿时少了不少。 因为听不见隔街小娃们的嘻闹声,连被关在家里出不得门的江月儿心都定了不少。 这些时日,杜衍习字,江月儿被她阿娘拘在家里做针线。少了外界琐事打扰,再有了杜衍做榜样,两个孩子的进步都很快。 杜氏很满意。 即使心知肚明杜衍给月丫儿代刀了不少针线,杜氏的这份满意依然不打折扣。 杜衍是个贴心的孩子,他便是给月丫儿代作针线,也想办法哄着她学着做了不少。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孩子们间的小官司,只要问题不大,杜氏向来不会多加干预。 杜氏的舒心日子只持续到十天后严家再次派人请江月儿的时候。 十天里,严家其实来过不止一次人。 只这一次楼管家亲自出马,不光带来了丰厚的礼品,还留下了一席话:“老爷出去跑船前就一再交代过,一定要我把江小姐再请回去。江夫人您也不必担心孩子在咱们家不自在,老爷都说过了,若是谁敢给江小姐不痛快,他就让谁一家子不痛快。何况老爷这回跑得不远,顺风的话,不出半月便能回来了,您不能让我在老爷回来后都还都没能请回江小姐吧,这样的话,小老儿可就难做了。” 这次严老爷出船,船里还有一批江栋托关系借贷采买来,托严老爷寄卖的货物。 虽说朝廷只规定了为官者不许经商,县衙书办只是不入流的吏员,若是低调一些,也不是不行。 楼管家是在隐晦地提醒杜氏,不要过河拆桥。 人家话都说到这一步,杜氏自然再不能跟前一次一样随口打发人走。 于是,隔天早上,江家的两个孩子再次踏入了严家大门。 那个时候,江家已经新添了一个姓白的婆子和一个叫阿青的使女。 江月儿还记得严家的那两个讨厌鬼,但由于那两次她不但没有吃到亏,还让严家兄弟吃了她不少亏,加上还在那吃到了很多好吃的蜜瓜,因此,她一点也不抵触到严家再次习武的事。 楼管家早早地领了人迎出来,跟江栋打声招呼,又逗江月儿:“江小姐,这回还要我抱您进去吗?” 江月儿一点也不客气,摆摆手:“不啦,管爷爷。我现在可有力气啦,能自己走,您别累着。”又虚虚溜她爹一眼,小小声:“等我没力气的时候,管爷爷你再抱我呀。” 楼管家哈哈一笑,送走江栋,看江月儿忽然耸耸小鼻头,问道:“管爷爷,你这有什么味道?好香呀!” 楼管家疑道:“香味?哦对了,十米开外的正街上开了家西洋点心铺子,想必味道就是从那飘出来的吧。” 西洋点心铺子?江月儿咽了咽口水:那是个什么铺子?点心好吃吗? 楼管家看她一脸馋相,便道:“江小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西洋点心,我使人给你买来。”江月儿有多爱吃甜食,她只来过一回,楼管家便再清楚不过。 江月儿却摸摸小肚腩上的肉,嘟着嘴摇摇头:“不,管爷爷,我不吃了。”再吃,还被人叫小胖妞,这多不好呀! 她这点小纠结,在楼管家眼里就不是个事。他老人家在这一点上跟其他老人家看法没什么不同,小孩子胖点儿多好看哪,瞧江家小姐这一身圆圆的肉,看着就喜庆得很! 可江月儿这回主意挺正,不管楼管家再怎么劝,她说不要,那就是真的不会再要了。 楼管家转念一想,甜的吃多了也坏牙,遂不再多说。 江月儿这回是如愿了,可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啊,一整个上午连揍讨厌鬼都没那么有劲了呢。 到了江栋来接他们的时辰,楼管家又亲自把他们送到了严家大门处。 闻着空气里缕缕不绝的甜香味,江月儿眼睛就自动定在了香味的来源处,听店里的伙计大声招呼:“新鲜松软的白雪蛋糕,酥油泡螺……” 白雪蛋糕,酥油泡螺……那都是什么好吃的,她怎么一个也没听过呢! 江月儿耳朵竖得高高的,等江栋船靠了岸,她连人家的吆喝了些什么都记住了,还一字不差地学来给江栋听。 引得江栋一乐,也逗她:“这么想吃,阿爹给你买几个来。” 江月儿的意志受到了更大的考验,可她仍是经受住了:“不要!”想了想,跟她爹商量:“阿爹,我不吃。明天,你让我在那多闻一会儿,就当我吃了,好不好嘛?” 江栋哈哈大笑:“好!怎么不好?”于是,这一闻又是小半个月。 传说中的人贩子在几个县都销声匿迹了,杨柳县人也慢慢解除了防备。 因此,江月儿每回去西点铺子都能碰上几个跟她一样闻味治馋的“同道”。 她也不大跟别的孩子说话,就出严家时,拉着白婆站在店门口悄悄张望两眼,等江栋到后便登了船一道回家,倒是省心不少。 第8节 这一日,江栋下了衙照旧来接一双儿女。 船还没走多远,江月儿突然“呀”了一声,指了岸上一处,同江栋道:“那个人怎么抱着孟柱子在跑?他爹娘呢?” 孟柱子正是江月儿在点心铺前认识的小子。 江栋顺着女儿的手指望过去,心中顿时一紧:“月丫儿,你认识那个抱着孟柱子的人吗?” “不认识。阿爹,怎么了?” 江栋心说:怎么了,出事了! 第11章 那人穿一身灰衣,头上戴着顶破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孩子被抱在怀里,也看不见头脸。 江栋怕贸然出声反而会打草惊蛇,悄声让船夫靠岸,问女儿:“你肯定那是孟柱子?” 江月儿道:“我不会认错的!我刚刚才见过他,还听他说,鞋上那块蓝色补丁是他姐给他补的,他嫌弃他姐手艺不好呢!” 船猛地撞上岸,江栋扔给船夫一串钱,道:“你去多喊些人,把孩子追回来。” 几个人摇着撸顺流而下,岸上那人一直没离了他们的视线。船夫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揣了钱满脸义愤地跳上岸:“放心吧,江书办,我一定不让那孙子跑掉了!” 江衍怕人贩子还有同伙,自己留在原地不安全,一手抱着江月儿,一手牵着杜衍,急往严家方向赶。 此地离严家不过一射之地,只要拐过那条巷子,到严家门口,父子三个便安全了。 江月儿也觉出了不对,压低声音问她爹:“阿爹,那个人是不是拐子?他是不是抓了孟柱子要卖了他?” 江栋一听他闺女这声音不对,侧头一看,这小丫头那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哪像有点害怕的样子? 他正要警告女儿两句,忽觉背后一阵劲风袭过,颈后突然剧痛,整个人顿时“砰”地砸倒在了地上! 直到看见杜衍被人从背后捂了嘴抱着跑,江月儿才想起来放声大哭:“阿爹,弟弟!” 这时,不远处有人在叫“抓人贩子”,江月儿又想起来跟着叫一声“抓人贩子”,又哭一声“阿爹,弟弟”,跛着条腿追了两步路,又回头望一眼江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抱着杜衍的人却跑得极快,江月儿人小腿短,还等她犹豫,便见那人跳上那艘他们坐过的乌篷船,就手将杜衍倒提起来,往河道里一插,又是一插! 江月儿“啊”地大叫一声,见那人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柄尖刀割断缆绳,再刺向河里的杜衍! “我的天爷!江老爷,江小姐,这是怎么了?” 严家的人终于出现在了巷子的另外一头。 江月儿这才敢哇哇哭着往外跑:弟弟被坏蛋扔到河里,已经快沉下去了! 后面人乱哄哄的:“快留两个人把江老爷抬到医馆去,剩下人跟上!” 江月儿眼里只剩下了河里那片沉浮不定的蓝色布衫,杜衍挣扎着,被河流的力量推动着,向河道中间飘去,眼看将要不知将他带往何处。 好痛,好冷……杜衍奋力挣扎着:他就要死了吗?可是,他一点也不想死!他不想死! “弟弟!”一只小手突然拽住了他的手! 是……是,小胖妞? 杜衍努力睁大眼,视线被小胖妞那张哭成了花猫的胖脸占据。 傻瓜,也不怕被他拽下来……他轻轻地扬了下唇角。 ……………… 三天后 杜氏送走探病的客人,返身上了楼。 楼上,一大一小两个病号相对而卧。 江月儿站在床头,背着小手给她爹背诗听:“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牧童,牧童——” “牧童遥指杏花村。” 杜衍一口说出了答案。 江栋瞪他:“我检查你姐姐的功课,你别插嘴!” 杜氏站在窗边,便看见,江栋一调开眼神,杜衍挑挑眉,对江月儿作出了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态。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都学会串通作弊了?”杜氏嘀咕着进了门。 江栋就问她:“来的是什么人?” “衙门里的刘捕头。”杜氏看一眼杜衍,道:“他来说说那个案子的进展。那个要杀衍儿的丁二,因他身上担着些其他干系,两人虽然合伙做这没下稍的生意,但从不在一处行卧,那丁大瞒得紧,要不是他自己跳出来,县衙还不知道这两伙人竟是一路。因此,丁大被抓没几天他就知道了。后来,他从街坊嘴里打听到丁大被抓完全是衍儿的关系,一心想着要为他哥报仇,端午节那时候就盯上了他。” “那他胆子可真够大的,光天化日的,也不怕事没干成,反而把自己搭上去了。”江栋哼了一声。 杜氏道:“他原也谨慎,这不是看前些日子咱们把孩子看得紧,他没找着机会下手吗?因为最近我们县风声紧,他的同伴催着他赶紧走,原本他想再拐两个就走的,谁知你们就不巧撞上去了。” “那他也不怕被县老爷抓住吗?”江月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句嘴。 杜氏竟没斥她乱插话,接着道:“他怕什么?陈大人这回都审出来了,这人在家乡犯了好几桩命案,活到现在已经赚了。再杀个把人根本不在话下。” 再,再杀人?!江月儿吓得一哆嗦,不敢说话了。 杜氏趁机吓唬她:“所以,阿娘平日不许你们随便出门,不许你们跟生人说话,那都是有道理的。看你以后还敢不听阿娘的话!” 江月儿想起那天看见弟弟被人扔进水里的那一幕,直着眼睛,脸彻底白了。 江栋赶忙将女儿揽进怀里抚着她的背安慰,埋怨道:“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杜氏也有些后悔自己说过了,赶忙展开手掌,道:“陈大人还托刘捕头给我带了这个东西。他说这是那个丁二交代的,他们掳来衍儿的时候,从他身上搜到的。”顿了顿,又道:“难怪丁大说不出衍儿的来路,原来孩子根本不是他拐来的。” 这东西指肚长短,是一枝白润通透的小玉笔。 江栋托起这枝玉笔,却一皱眉:“怎么这块地方花了?” 杜氏一错牙,恨恨道:“这丁二倒有些见识。他见这枝小笔上有一处与其他地方不同,猜测这地方必是什么徵记,他怕有人见到这东西认出来,便想着把这徵记磨了再出手。” 江栋叹气,把笔递给对面伸着脖子急得恨不得跳起来抢的杜衍,道:“你多看看,看还有什么能不能想起来的。” 杜衍捧了笔,向江栋手指的地方看过去,一个缺了一点的“雇”字跃入眼帘。 雇? 作者有话要说: 慢慢来,谢谢大家留言哈,这几天比较忙,等我有空回 第12章 半晌,杜衍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你再想想嘛。”江月儿歪着脑袋同他一道看那笔,倒比他还着急的样子。 杜衍摩挲着温凉的笔杆,舍不得递还出去:“阿婶,我能把它再留些时日吗?每天放在身上,兴许哪天我就想起来了呢?” 这孩子,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 杜氏心中怜惜,柔声道:“这原本就是你的,你收着便是。” 杜衍却迟疑了一下:“行吗?阿婶,这不是证物吗?能让我拿走吗?” 杜氏一怔:“你怎么知道证物不能随便拿走的?” 杜衍也一愣:“我,我不知道,就是,就是觉得该这么说,突然就说出来了。” 杜氏与江栋对视一眼,江栋温声道:“拿着罢。既然刘捕头送还回来,说明这枝玉笔衙门已经用不着了,你好好收着,没事的。” 杜衍便笑了,他侧过身体,想将玉笔搁在枕头下面。却是牵动伤口,痛得低哼了一声。 这孩子说来也幸运,那日丁二原想置他于死地。本意是捉到人便一刀攘了,偏听到有人喊捉拐子,以为事败,急得一时没掏出刀来,后头严家人来得也快,匆忙间胡乱捅了他一刀,却正好捅到他胸腹中央,那一处巧揣着一本书册。被书一挡,就只是受了点皮毛小伤。 杜氏替他放好玉笔,与江栋道:“这些日子咱们家三灾八难的,出了这么多事。我琢磨着,待过几日你们身子好一些,我们一家子一道去香山寺烧个香去去晦气吧。” 江栋闭上眼睛养神:“这些事你安排便是。”又问道:“那个丁二说了,他是在哪拐到的衍儿吗?他是哪一家的孩子,可有眉目了?” 见两个孩子眼也不眨地望着她,杜氏竟有些不忍心:“他说他是在扬州一个码头捡到的衍儿,当日他趁着衍儿身边大人不在,便把他抱走了,也不知衍儿是哪家的孩子。” 码头?也就是说,即使他们打听到扬州,也不能确定杜衍就是扬州人。何况,杜衍从到他们家,说的就是一口纯正的官话,从口音上也不能判断出他的来历。 江栋道:“罢了,等严老爷回来后,我托他帮帮忙。慢慢寻访着,总有能打听到的一日。” 两个孩子眼中便露出希翼的光来,江月儿还认真地叮嘱杜衍:“那你可要把玉收好啦,不然,你爹娘找到你,问你,阿敬,咱家的玉你还收着吗?你回一句,我把它弄丢啦,那你爹娘得生气啦。” 杜氏又看了江栋一眼,夫妻二人都知道,这话也就是安慰安慰两个不知事的孩子。 扬州码头舟来船往,一天少说也有数十百艘船在此停泊周转,有数千万个旅人途经此地,想要找到一个极可能不是本地人的男童家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要不怎么拐子会选在此地下手? 但两个孩子对杜氏那日的话一个比一个重视。 那天江月儿说话时杜衍虽没吱声,但在江月儿说“阿敬,我娘说,不吃青菜的孩子长不高”时,杜衍还不以为意,她后面又加上一句“要是你爹娘找到你,万一问你一句,阿敬,是不是江家人对你不好,你才没长高?那我阿爹阿娘不是冤死啦?”时,杜衍只好皱着眉头夹一根青菜,裹着米饭胡乱吞下肚去。 江月儿很快发现了“阿敬爹娘”的名头有多好用。 除了吃饭时能叫阿敬乖乖地不挑食,便连习字时,只要她说一句“阿敬,天黑啦,别写啦。你阿爹阿娘不想你瞅坏眼睛吧?”,杜衍只好乖乖地洗了笔合上书,来跟她一道玩九连环。 甚至有时候他不愿意帮江月儿做针线,江月儿搬出“阿敬爹娘”来,说一句“你爹娘肯定喜欢爱帮人的好阿敬”,十回里总有八回能如了她意的。 总之,江月儿这个姐姐当得越来越有派头啦。 便连家里新请来的婆子白婆背了两个孩子都跟杜氏说笑:“咱们家的月姐儿是越来越有范儿了。” 杜氏站在厨房里,给蜜汁甜藕浇上一勺渍糖桂花,笑问:“怎么说?” “衍小郎多聪明的孩子啊,也对咱们小姐心服得紧呢,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杜氏微微一笑:“白婆,你这是只看出了一条。你只看月丫儿天天对衍哥儿呼来喝去的,没发现每回衍哥儿听月丫儿话,都不是白听的吗?” 白婆细思一回,惊笑道:“还真是!昨儿个月姐儿叫衍小郎给她做竹蜻蜓,衍小郎都叫她先背了一首诗哩。衍小郎比我想得还聪明,月姐儿觉得衍小郎是个听话的弟弟,衍小郎却是在变着法儿地叫她读书呢。” 白婆知道江家夫妻俩都是性情宽厚之人,跟她说话也就没那么些思量,过了一时又问:“娘子真要帮衍小郎寻亲吗?” 杜氏看她一眼:“你以为我说笑不成?” 白婆笑道:“我哪会这么想?只不过,扬州离咱们杨柳县那么远,人海茫茫,可要怎么寻才是?” 杜氏便叹道:“骨肉离散是人间惨事,衍哥儿被养得这样好,说明他父母在他身上亦是浇铸了无数心血。如今他丢了,家里不知会怎样摧折心肝。我总想着,若是月丫儿也遇到这样的事……将心比心,我们是无法坐视不理的。寻不寻得到,总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