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书妖》 第1节 ======== 《山海书妖》 作者:温三 文案: 当言梳还是跟在宋阙身后的小书仙时,她无知,单纯,恋爱脑,整天撒娇打滚求抱抱,宋阙好脾气一应接纳。 当时言梳觉得,这就是爱吧! 于是在宋阙成仙时,言梳兴奋道:“你再等我几百年,我一定去山海处找你!” 宋阙笑说:“我等你,小书仙。” 言梳奋力追赶,为了成仙伤痕累累,临了才知道,成仙会被抹去记忆,而宋阙是没有心的。 宋阙当她是玩伴、是弟子、是修炼的后生,但绝不是所爱之人。 成仙之路,只差一步,言梳为了不被抹去记忆,为了保留一颗完整记得宋阙的心,她不再追上去。 她于山海外,立了一座书斋,以续写他人的故事,换取长久的生命,只是原来活得久,也是会失忆的。 —— 久等不来,自寻之,宋阙没想过下山便能碰见当年的小书仙,只是见到对方时,上千年未等来一如往常的黏人欣喜,却是陌生的一句…… “仙人如何称呼啊?”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破镜重圆 异能 主角:言梳,宋阙 ┃ 配角: ┃ 其它:鬼神 一句话简介:老婆失忆了怎么办? 立意:只有坚持本心,才能获得幸福。 ======== 第1章 引 故事从这里开始…… 世人说,有道通仙,可现山海,那是万物生灵所求。 曾有一个人告诉她,昆仑山、蓬莱海,是为山海处。山海间居住着凡人所向的神仙,若遇见青萍路,两侧浓雾,远看有青山耸立却不可达,无花却有浅香和细风而来,那便离山海不远了。 当时她问:“师父就是从山海来的吗?” 他说是。 她笑弯了眼,心中窃喜,她所追随的人那般厉害,竟是世人所敬仰的仙,便天真道:“那我也要去山海,师父总有一日要回去的,言梳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眉目温和没说话,只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 如今立在言梳眼前的,便是那一条通仙道。 正如记忆中人描述的那般,穿过白光之后,青萍路就在脚下,因甚少有人可到达这处,幽绿的寸草间被压低了几分,两侧浓雾中隐隐有跑过的灵兽或随风摇摆的树影,那是真实还是幻象,她分不清。 远看青山依旧,言梳已经顺着这条路走了许久,可与青山之间没近一分。 似是桃花香味和风而来,亦能听见潺潺水声,她像是身处于只有自己的世外桃林,孤独地与这一处格格不入。 山海境况,都倒映在了杏眸中,被含着的一滴泪冲出眼眶,落在了寸草间。 她走不过去的,言梳心知,她与那个人的距离岂是可观而不可达的山海,而是她满腔爱意,他心如止水。 是她无畏追随,他可甩她而去。 是她天真、愚蠢地以为只要到了山海,成了仙,她就能和他在一起。 而他将她当成一个虚心求教的弟子、打发无聊的玩伴、向往成仙的后辈,却从不是所爱之人。 所以言梳如今即便有成仙的资格,也走不到山海去,她不愿去。 她嗤笑一声,像是自嘲,便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颤抖得厉害。 “宋阙,你骗我。” 一声呢喃出口。 若早知成仙需断情忘爱,舍弃凡间记忆,她便不会削骨断筋,跋涉千里来山海寻人。 言梳垂眸,将过去几百年日夜所求的地方放下,定了决心,转身离开。 来者去,山海像是送别般扬起了一阵风,白衣衣袂翩翩,轻风不知卷起何处而来的桃花瓣,花瓣扫过她瘦弱单薄的肩。 身后似传来了熟悉的一声:“小书仙?” 言梳顿住脚步没回头,静等许久也再没有声音,她知道不会是宋阙特地下山见她,这一声小书仙,亦不过是她心底所求罢了。 这一次抬步离开,言梳没有犹豫,直至青川被浓雾遮蔽。 第2章 下凡 宋阙从人间月阁内带出来的山河闲…… 呼—— 这是她听到的第一道声音。 * 人间月阁已经几百年不曾有仙来过了。 暗色木架上堆放了许多物件,字画玉石,刀剑炉鼎,看似凡品,却无一是凡品。 木架高数丈,就像是直通天顶,人间月阁的上方不是房梁,而是遍布碧空的层层云霞,此时正有一只引魂鸟飞过,口中衔着微光,那是从人间带来的亡魂。 供人取物使用的推梯靠在木架旁,顶上站立着的男子身着蓝衣,衣袂绣了两只叼柳的喜鹊,一头长发以蓝带束着,编了两根辫子。男子手执蓝羽折扇,双眸于架上挑选,口中道:“宋阙,你不上来瞧瞧?” 木架另一侧,一道声音温声传来:“不必。” 这是她听到的第二声。 蓝衣男子手中挑了个玉质物件,只有拇指大小,上刻火纹,像是玉锁,他于手中颠了颠后飞身下了推梯,绕过木架站定在另一人跟前。 男子眯起双眼,瞧见对方正盯着一本书看,便道:“此番是你下凡又不是我,怎么你比我还不着急,竟在这处看书画。苍穹授你改九命才可归来,若不成功,这世上恐怕就没有‘懈阳仙君’了。” 一身鸦青色长袍的人正半蹲于木架前,听到这声,嘴角轻扬,喃喃道:“懈阳仙君……” 这是她听到的第三声。 鸦青色长袍的男子面上无笑,那双桃花眼却像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目光落在书架下方的一本书封上,书面空白无字,仅有一朵风干了的海棠花印在了上面。 方才便是他轻轻吹去了书面上落下的封印。 纤长白皙的手指将书拿起,男子站定,长袍的广袖两侧银丝绣了云纹,云层之间两只白羽长尾的鸟雀展翅穿过。 他的相貌算不上极俊美,但给人感觉如沐春风,乌黑长发以玉冠束起,下坠了两片长长的暗紫色发带。此时有风吹入了人间月阁,顺着窗外的滚滚云层,扬起了二人的长发衣摆。 宋阙道:“懈阳仙君不过是旁人称呼的,有无封号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蓝衣男子见他当真拿了一本书,有些无奈道:“但你此番下凡历劫,不取点真正傍身之物怎可?你又非武道修仙,人间妖灵众多,有好有坏,未必不会吃亏。” 宋阙翻开手中的书页,只见书内空白一片,倒是窜出了一缕薄烟,薄烟中飘荡着纷飞的大雪,冰封的河流尽头是雪川,以手探去分明什么也触碰不到,但仍能感受到丝丝风雪的寒凉。 第二页便换了个地方,深林树高,阳光透过茂盛的枝叶,丛林花团锦簇,盘根错节,树后窜出了一只灵巧的斑鹿,跳入了草丛,惊飞了几只蝴蝶。 宋阙面上多了几分笑意,合上书道:“我觉得这书就挺好。” 蓝衣男子看了一眼手中的玉锁,又看了一眼宋阙手里的书,还欲劝些什么,见他已经将书收入袖中,便不再开口了。 人间月阁坐落在昆仑山的崖边,头顶是苍穹,窗外是云海,阁内是仙师留下的诸多法宝,专供即将下凡历劫的神仙取用,每人最多可取三样。 谭青凤是宋阙的好友,以他对宋阙的了解,宋阙取不到三样。故而在宋阙即将下凡之前,他特偷偷跑来人间月阁帮他挑选,这地非下凡的神仙不可造访,谭青凤已然违规了。 结果宋阙倒好,三样物件折成了一样,还是个看风花雪月的山河闲书。 阁顶的引魂鸟低鸣一声,又带来了人间的亡魂,谭青凤昂首看去,云霞之中红紫交替,眼看便要到宋阙下凡的时辰,他眉心轻皱,带着些许担忧道:“我希望你能历经九劫,完好归来。” 宋阙以微笑收下了谭青凤的好意。 从人间月阁,便可直接通往人间。 人间月阁的窗户旁立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的波纹像是滚滚流水,即便是人站在跟前也倒映不出影子。 宋阙走到镜前,谭青凤跟在他的身后,听见他道:“你若再不走,被苍穹发现必要罚你了,还是说你想随我一同下凡?” 谭青凤哼了声:“我来送你一程。” 他伸手贴着宋阙的背,轻轻将对方往前一推,只见鸦青色的身影踉跄了一步,撞入了镜中。 镜面荡起了几圈涟漪。 谭青凤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空荡的右手,渐渐握紧,藏于袖中。 他背身而去,面露几分轻松之色,浅笑道:“本仙选的,必能替你挡灾抗厄,可别与上一个下凡的般,竟为了情爱,生生挖了内丹,断了仙脉。” * 有清香,似是初春一场骤雨过后,晨光落在嫩绿的叶尖,泛着淡淡清冽的香气。 这是言梳闻到的第一道味道。 自封印被一缕仙风吹开后,她的五觉也随着周遭变化慢慢苏醒了。 一道轻笑闷闷传来,男子的声音像是冬日饮下滑过心口的温水,言梳听见了,也记得他的名字,那个人喊他‘宋阙’。 “天气真好。”他道。 出了人间月阁,便走向了通仙道,一步跨入青萍路再回头便不再是昆仑山脚下了,道路两旁迷雾深深,宋阙抬袖拂过迷惑凡人的雾气,白雾散去,便是真正到了人间。 人间正是四月天,清明刚过,天气逐渐转暖,最后一场春雨洗涤了山林,这处山间似乎长了不少野茶树,泛着芬芳。 此路不是官道,只是附近城镇车马走出来的山坳小路,泥土被压得板实,不久前才有人路过,尚有一排慢吞吞未溅起泥点的马蹄印。 如宋阙所言,天气的确很好。 第2节 骄阳当空,林上鸟飞,路上雨水已经晒干,只有路边长草的地方有些浅浅的水洼,雨水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 宋阙拿出了袖中的书,那书封上的海棠花见风而活,干燥的花瓣汲取了天地间漂浮的水分,花蕊的颜色都变得鲜艳了起来。 宋阙见花生长,对着花心吹了一口气,那花儿原先是印在书面上的,此时却像是从树上落下刚好掉在书上的一般,竟被他轻轻一吹便飞了出去。 海棠长年印在了书面,留下了一圈花瓣纹路,宋阙手指拂过,像是掸去灰尘把书面上的纹路擦去,一本人间月阁里带出来的山河闲书便只有月白色的封面,什么也不存了。 宋阙拂过书面时手指触碰过的地方,叫她觉得有些痒。 宋阙捧着这本书,顺着路边朝前走,那朵海棠花飞去之后便将山河闲书内的人间风貌全都一并带走。翻开书页,再没有风花雪月的人间山河,空白一片等着人再度将其填满内容。 宋阙顺手在路边斑竹上折了一小截竹枝下来,带着两片竹叶的竹枝于他指尖翻转一圈便成了根纤细的毛笔,贫空点墨,宋阙于书页第一面写道:“入世第一日,风和日丽,心情极佳。” 谭青凤太懂宋阙了,以他的性子,那些防身的、收妖的法器武器,他一样也不会带。 此次下凡,与其说是苍穹对他的历练,倒不如说是宋阙自己乐意下来游历一番。宋阙本就是人身修炼成的仙,只是成仙过程颇为复杂,入了山海封仙位后,便会忘记人间的记忆,对于宋阙来说,他对人间的印象很寡淡。 这回等于故地重游了。 宋阙只写了一句话,见墨水未干,轻轻吹了几下,等墨水干了之后便要把书合上。 她看见了。 虽说模糊,但有光照了进来,言梳看见了天,看见了云,看见了距离她不远处,被风吹过微微晃动的竹枝,还看见了一缕发,一根飘过眼前的暗紫色发带。 她看见了一双眼,形若桃花,眉目柔和几分笑意,被风吹乱的发丝扫过他的眼下。看见这双眼,言梳只觉得呼吸都停了,她能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他是宋阙,是他解开了书上的封印,渡了三口仙气,才叫她渐渐找回了五觉,不再沉眠。 眼见书页即将合上,言梳心里有些气急。 哎哎!等等! 言梳才睁眼,尚未看清,眼前便再度陷入黑暗,就像是有一双手蒙住了她的眼,她又重新被宋阙收回了袖中。 宋阙从人间月阁内带出来的山河闲书,便是言梳。 她记得自己叫什么,但不大记得自己从哪儿来了,印象中记忆的最后,只有填满脑海的瑰丽山河、奇山丽水,那些天地间自然形成的风貌。 言梳率先苏醒的便是听觉,从宋阙吹去她身上的封印开始。 而后是嗅觉,再是触觉,后才是视觉。 只是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书页就被合上了。 言梳心想,她总有再从宋阙的袖子里出来的时刻,到那时候她就再也不要回去了。但显然,宋阙并不是事事都喜欢往书上写的人,自他入世第一天,在山河闲书中寥寥落下几个字后,便再没翻开过这本书。 宋阙下凡后只在走到第一个镇子时花钱买了一匹白马,慢悠悠地顺着一条官道闲逛,途径多处,碰到景色不错的地方还多待几日,就像是花钱闲游的贵公子,小河方亭他看得悠闲,陡峭山路他也爬得有趣。 从清明后到霜降,一路停停走走,似是漫无目的,早忘了自己下凡的缘由。 若非意外,言梳未必能这么快再重见天日。 这一日天降小雨,即便是正午时分,天色也是灰蒙蒙一片,远处乌云压下,几乎遮蔽了山头。官道宽阔,身骑白马的宋阙头上戴着斗笠于路边慢行,小雨淋在人身上不会打湿衣衫,却将秋末的风加深了几丝寒意。 身后哒哒马蹄声传来,速度不快不慢,骑马的青年逐渐靠近,与随行之人道:“严兄何必与一个小贼这般过不去,他也淋了一路的雨,够受了。” “唐兄不必多言,这小贼滑头得很,待我将他带回京都送至府衙,半路放了,之后也不知得坑蒙多少人。”另一人说罢,又笑:“我瞧唐兄身下的是匹好马,眼看离京都只有二十里,不如我俩比一比,看谁先到?” 青年一怔,回头看了一眼双手被栓着麻绳,跟在马后吹着冷风淋了雨,已经跑了两个时辰的男人,一时间没答应。 姓严的没管他,只用鞭子抽在马臀上,喝了一声‘驾’。 筋疲力尽的男人被马匹猛地拽出,半跑半拖着身子跟在后头,青年哎了一声,扬声道:“说是比赛,哪儿有你先跑的道理!” 姓严的马匹身上拴着绳子,后头还挂着一个人,自然跑得不算太稳,路过宋阙身旁时,双腿打颤的男人撞在了宋阙的马臀上,即便宋阙抓紧缰绳也难免一晃。 绳子松开,男人趴在地上几乎奄奄一息,姓严的发现了停下来,回头朝宋阙看了一眼,见他鸦青色的衣衫缎料不凡,此处又临近京都,怕是什么显贵之人,便下马拱手致歉。 “抱歉抱歉,没撞伤这位兄台吧?”严瑾成笑问。 宋阙垂眸看向倒在自己马旁的男人,那男人双脚布满鲜血,被小雨淋着周围红了一圈。 严瑾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并不觉得眼前的男子是同情小偷,倒是在那小偷身上瞧见了一本书,于是捡起来还给宋阙。 “这是兄台的吧,还好没弄脏,就是淋了些雨。”严瑾成道。 严瑾成看了一眼,那书上什么也没有,想来也不值几个钱。 宋阙接过书,书上的确落了雨水,若不及时风干,恐怕会皱了纸页。 迟来的青年见到这番场景,便笑道:“兄台的书若是坏了,大可入京都找他赔偿,他是户部尚书之子,赔得起!” “去你的唐九,说我便说我,莫要将我老子搬出来,被他知晓,难免又是一顿骂的!”严瑾成笑完,见宋阙不开口,也不说赔偿,便捡起地上的绳子,拽着几乎丧了半条命的男人重新栓在了马上。 再对宋阙一拱手,便骑马离开。 宋阙瞧着两个青年离去的背影,又见如破布一般被拖行在地的人,眉心轻皱,捏着书的手指不禁收紧。 命如草芥,不过如此。 拖行之人施暴,旁观的也从未下马,那半死之人流下的血还在地上未被雨水冲淡。 言梳又听见了声音,也闻到了味道,身上的触觉是宋阙用力的手指,捏得她有些疼了。 第3章 书仙 宋阙身上好香! 淅沥沥的小雨莫过一刻钟左右就停了,临近京都城的官道旁还有供行人休憩的茅草长亭。 因为雨刚歇,长亭上的茅草仍旧往下滴水,亭外拴着的白马正低头咬着被雨水打湿的枯草,宋阙靠在柱子旁闭上眼小憩了片刻。他头上的斗笠没摘,双眼微阖,习习微风吹过,将他斗笠两旁的面纱扬起,也翻飞了一旁的书页。 言梳从宋阙的袖中掉出来后淋了雨,书面被水打湿,书角也有些水渍。 正好这处雨停了,又碰到了凉亭,故而宋阙靠在这里吹风,将书摊开在一旁,等着风干那几滴雨水好继续上路。 西面吹来的风大了点儿,书页刷刷翻开,缝合书页的细线顺着风化成了细末,一张张白纸哗啦啦地飞散,又被一阵风卷在了一起,于长亭外旋了几圈。 白纸化成了月白的长裙,山河闲书逐渐卷成了曼妙的人影,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洒下,飘逸地垂在了脸颊两侧,软手抬起袖子遮蔽了吹向脸庞的一股风,言梳歪着头,慢慢露出了半张脸来。 杏眸睁圆,柳叶弯眉因好奇周遭四下打量而微微扬起,言梳的瞳仁尤其黑,像是一滴乌墨,其中倒映着灰蒙蒙天空下,长亭内靠着柱子休息的宋阙。 被风扬起的面纱像是一层薄雾,遮蔽了宋阙的半张脸,半面清晰,半面朦胧。 言梳记得他的那双眼,即便此刻是闭着的,她也记得那双桃花眼看向山河闲书时带着浅笑,微微弯起的模样,分明清澈,却又有些惑人。 言梳放下手,看见宋阙的当下心脏便狂跳不止了,她扬起灿烂的笑容,几乎露出一排牙齿,杏眼弯弯,脸颊两侧还有梨涡。 没有犹豫,言梳便立刻朝长亭奔去,踏着轻巧的步子溅起了长亭旁水洼里的雨水,刚化成人形白净的裙摆,便多了几滴醒目的泥点。 言梳跑到了宋阙跟前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张开双臂便直接扑入了对方怀中,她来时带着一阵风,宋阙已有察觉,才来得及睁开眼便见一抹白影撞上心口,闷闷的微痛传来,言梳扬起的发丝还未完全落下,扫过了他的下巴。 宋阙头顶的斗笠因为这一撞歪倒在地,他愣住了。 亭外白马瞥见动静,歪着头朝两人看去一眼,哼哧一声后继续低头吃草。 言梳的双臂紧紧箍着宋阙的腰,脸颊于他心口的位置蹭了蹭,声音是掩藏不住的兴奋:“宋阙!宋阙!” “……”宋阙片刻失神后意识到这不对劲,于是双手推在了言梳的肩上,轻轻推了几下。言梳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觉得他是在与自己玩儿,抱着腰的手臂收得更紧了点儿,甚至手脚并用,要往他身上爬。 “你……这位姑娘……”宋阙身后是长亭的柱子,退无可退,面上泛起了几丝尴尬,心想这女子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显然是认得他的。 言梳抬起头,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张乖巧的脸露了出来,活泼地皱着鼻子朝他的脖子靠近,闻了闻熟悉的气息。 宋阙浑身僵硬,见这张脸自己从未见过,眉心轻皱,还是用力将对方推开了。 言梳刚被推开,又想要抱过去,宋阙连忙右手双指并拢,对着她眉心位置轻轻一点,金光泛着的涟漪在言梳额前荡了一圈,她只来得及哎了一声,便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宋阙见眼前莫名出现的女子骤然化成了一本书躺在地上,他微微抬眉,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照理来说,人间月阁里的东西,不应当会化作人形才是。 宋阙右手背在身后,解了对言梳的禁制,便见那书又变成了人,言梳摸了摸摔痛的膝盖,有些委屈地站起来,眨着圆眼望着对方。 “竟是个小书仙。”宋阙认真看了一眼言梳,又察觉她身上并无多少仙气,反倒是更像是书灵,因缘际会得来的化成人形的机会。 “是吗?我是书仙吗?”言梳听到这个称呼有些高兴:“我就算是书仙,也是你的功劳!” 不等宋阙问,言梳便凑近几步道:“我听见的第一道声音,便是你的。你对着我‘呼~’吹了一口仙气,将我身上的封印解除,后来又给我渡了几口仙气,我才找回了五感得以化成人形。” 宋阙闻言,眉心轻皱,仔细回想一番又有些讶异,他背在身后的手掐指一算,得知缘由不禁觉得惊讶,再细细打量言梳,看待她的眸色也变了几分了。 言梳仍旧歪着头笑盈盈地望着他,宋阙眉目柔了几分,脸上总算重新挂上了浅淡的笑意,言梳瞧见了,笑容更甚。 她还想凑近去拉宋阙的手以示自己的亲近,只是宋阙先一步瞧出了她的意图,不着声色地将双手一并背在身后,言梳也没所谓,笑容不减地扯着他的袖子,指腹摸着他袖上的云纹,深吸一口气。 宋阙身上好香! 似是有淡淡的忍冬味道。 言梳化成了人形之后便不愿再变回一本书了,既有了鲜活的生命,就不再是物件,宋阙也无法把她收入袖中,只得叫她一直跟着自己。 言梳的性子过分活泼,她是初见天地,宋阙不提,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曾是放在人间月阁书架上几千年都不曾有人碰过的山河闲书,只以为自己是书妖得道,得了宋阙一句小书仙,万分得意。 原本宋阙可以骑着白马早早入京都城,不过他不能与言梳共乘一骑,便牵着白马慢慢朝京都城走。 原先十几里路,生生走到了天黑才到,京都城的城门落锁,他们只能在城外村落里露宿一宿。 索性到了京都,周围村落镇子说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是很不错了,有些农户仗着自家院子大,改了前院专供行人露宿,房钱比城内客栈便宜不少,故而也有人特地选择住在城外。 农户见他们衣着鲜亮,以为是京都里的贵人,出手又大方,便做了两晚糖水送来。 当夜天上无月也无星,秋末的天入夜寒凉,言梳端着糖水敲响宋阙的门,想要把糖水送给他喝,宋阙没开门,只道:“我的那份糖水也给你了。” 言梳一听自己有两份糖水喝,高兴得眼睛都笑弯了。 她端着糖水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窗户坐在床沿上晃荡着双腿,抬头看向乌黑的夜空,仅能在微光之下瞧见几只夜行的鸟。 对于言梳而言,她的记忆里有人间诸多画面,但早已不记得亲眼所看、亲身体会的感受了,第一个夜晚她没睡,只觉得心口盈盈地,被自由的幸福充满。 是宋阙给了她自由。 她喜欢宋阙。 次日一早,言梳便陪着宋阙一同入了京都城。 京都是郢国的国都,其城之大几乎望不到边际,城墙与群山相连,断成了几节,城外的山间还有寺庙道观,住得近的与钟声香烟而伴。 言梳入城之后便被街道两侧的繁华盛景所迷,目不暇接地望向摊贩或酒楼上挂着的灯笼,还有书斋二楼挂下一副巨大的字画,一个字便有人高,上书‘河清海晏’。 宋阙看向那四个字,目光稍作停留便挪开,再回头看向言梳。 小书仙第一次见到这些景象,本就充满好奇,又不似宋阙这般淡然的性子,早就与他隔了半条街,若非她蹦跳得跟个孩童一般没有约束,宋阙未必能在人群中第一眼便找到。 他没催促,站在路边等言梳走到跟前了,才轻笑道:“跟紧些。” 第3节 言梳点头:“好!” 京都城中较好的客栈还要再往里走几条街,一路上言梳碰见不少从未见过的东西,她觉得新奇的,都指着问宋阙那是什么。 花灯、剪纸、面具、糖人,这些是常见的。 还有花车、顶碗、袖舞、草编等。 到了客栈,宋阙订了两间普通客房,他随小二上楼检查房间有无缺损,言梳被坐在堂后说书的给吸引了,听了半晌故事,等人家说书先生下台饮茶歇息的功夫,缠过去问东问西。 说书先生觉得她谈吐率真有趣,问她是哪家的贵人,言梳张口便道:“我是神仙。” 说书先生愣了一瞬,见言梳眼神认真,便道:“贵人既不愿透露身份,那老夫也不问了。” 言梳以为他说自己骗人,便解释:“我说真的,宋阙告诉我,我是小书仙。” 说书先生心里嘀咕一声,我还是老书仙呢,嘴上打趣问:“宋阙又是何人?” 言梳想了想,一时说不准宋阙的身份,她对宋阙了解甚少,仅知他的名字,又知他很厉害,除此之外一概不知了。 说书先生问:“如何厉害法?” 言梳提起这个,便两眼放光:“我不知的他全都知道,一一耐心告知于我听,教会我不少东西呢。” “教你东西?那便是师父了。”说书先生说着,捏了捏胡子。 言梳问:“是吗?这是师父吗?” 说书先生点头:“你说他很厉害,你不懂的他都懂,还教你这些,凡有所教,皆是师长,日后可不能直呼其名,要懂尊师重道。” “我若叫他师父,他会更高兴吗?”言梳似懂非懂。 说书先生点头:“应当是比你直呼其名更高兴些的。” 言梳轻轻啊了声,她想让宋阙高兴,宋阙的眼睛总是弯弯的带着笑意,很好看。 于是宋阙确认好住房下楼,便见言梳提着裙摆朝他这边跑来,笑盈盈地喊了声:“师父!” 宋阙:“……” 又看了一眼说书先生的方向,老先生面露满意,似是在说‘孺子可教’。 宋阙不知言梳与说书先生说了什么,也没过问,出客栈时言梳跟在他身后问:“师父,我们去哪儿?” “出去逛逛。”宋阙道。 他每到一处,都喜欢四处看看,若有新奇有趣的地方,便不虚一行。 言梳嘴上闲不住,将自己从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母慈子孝感人涕零的故事在宋阙跟前又说了一遍,最终说到艰苦奋斗考上状元的书生回到家乡,却发现母亲身故,子欲养而亲不待时,前方一句呵斥将她的话打断。 “滚吧!”一名衙役嫌弃地拍了拍手道:“算你小子走运,若非严小公子提了一句,你现在只怕是个死人了!” 趴在地上的男人脏破的衣衫上布满血迹,他趴在地上微微抽搐,发丝半湿地搭在脸上,遮住了半边脸。 他畏畏缩缩地回头看了一眼府衙门前,双臂费力地撑起身子,好半晌才站了起来。 言梳瞧见了他裤子上一片血迹,背臀早就皮开肉绽,不知被打了多少板子,居然还能站起走路,简直算是奇迹了。 那男人抬手擦了擦脸,沉默着与宋阙擦身而过,露出的双眼满是不甘,落下愤恨屈辱的眼泪。 言梳仔细看着对方,等人影晃晃悠悠在巷子转角消失,她才啊了一声,指着对方道:“师父,是昨日那个小偷!” 宋阙嗯了一声,是昨日的那个人,但是不是小偷便不得而知了。 第4章 小偷 草民长青镇徐有为,恳请大人做主…… 昨日严瑾成与好友唐九拖着半路碰上的小偷回京之后,便直接把半死不活的人丢在了府衙门前。 严瑾成是户部尚书的嫡子,唐九又是郢国最大盐商唐家的少当家,这两人的身份在京都公子哥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府衙里的人自然认得。严瑾成只说这人是个偷子,偷了他腰间佩玉,衙门的人也没有仔细盘问,只需严瑾成的一句话便将男人带入牢中。 牢里的人都知晓他得罪了户部尚书之子,还是严公子亲自押到衙门来的,就是牢中最小的狱卒也没给他好脸色,各色刑拘一一用在了男人身上,要他认下偷盗的罪名。 男人被严瑾成骑马拖了一路,双腿早就已经伤痕累累,入了牢中又受了鞭挞,他痛苦不堪地求饶,嘴里一遍遍说着:“不是我,求求各位大爷了,我真的没有偷东西,我不是小偷!” “严公子说你是,你就是,我们郢国偷盗也不是大罪,跺了双手就是,你便老老实实认下,否则也是烂命一条,谁会在意。”其中一名狱卒实在看不下去,提点他一句早些认下,免得受罪。 男人犹犹豫豫,面色惨白:“我、我不能没有双手!我真的没有偷东西……” 另一个狱卒见他如此冥顽不明,心想这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死活也没人看重,严瑾成更不会真的在意他是否招认,便想着用他来练最新的刑具。 严瑾成和唐九入了京都并没立刻回去,两人结伴去了平日里喝花酒的青楼,一直玩到天黑了才回家。 严瑾成酒量不如唐九,还是唐九把他架在马上一路将人送回家的。 到了严府门口,严家的下人出门来迎,除了小厮之外,还有严家小公子严瑾余。 严瑾余只有五岁,正被下人抱在怀里,见到严瑾成连忙挣扎着要下来找兄长。严瑾成是奉命离京调查明城税务,临走前答应了要给严瑾余带好玩儿的东西回来,眼下已然醉得不省人事了。 严瑾余拉着严瑾成的袖子问他要小玩意儿,严瑾成笑眯眯地捏了胞弟的脸,转身要去马背上挂着的包袋里找木鸟,翻来翻去翻出了一枚玉佩,正是他原先腰间挂着的那个。 严瑾成已然不记得自己何时将玉佩放在包袋里了,但他也不在意,把玉佩丢到一旁,擦了擦木鸟后放在严瑾余的手中,随后倒在家中小厮的身上,由人抬进府里了。 唐九见到玉佩,轻轻啊了声,他尚存理智,记得严瑾成今日因为有个小偷偷了他的玉佩而生气了一路,现下看来,玉佩是他自己忘在包袋里,也不记得自己不曾佩戴,那无意间撞在他身上穿着单薄的男人,倒是受了冤枉。 严瑾余抱着木鸟高兴地对唐九作别,唐九道:“好赖玉佩是没丢,严小公子与你家兄长说一声,明日记得去府衙把人放了。” 严瑾余歪着头问:“放什么人?” 唐九脑子也有些迷糊,含含糊糊地将今日碰见的事儿说了一遍,严瑾余连忙啊了声:“那怎能等到明日呀!人家现在在府衙说不定很害怕,小周,你快去府衙提一句,那个人不是小偷,叫他们把人放了吧!” 严家的小厮见天色已晚,不愿再往府衙跑一遭,嘴上附和道:“小的这就去。” 唐九与严瑾余作别,严瑾余也抱着小木鸟打哈欠要回去睡觉,被严瑾余吩咐的小周见严小公子趴在下人身上瞌睡了,便把他吩咐的事情拖了拖。 一个小人物的性命微不足道,更何况不过是误会他偷东西了,要不了命的。 第二日小周见到严瑾成陪严瑾余在院子里玩儿木鸟才想起来这事儿,便朝府衙跑了一遭,说是误会,他们家小公子让把人给放了。 狱卒昨夜审了那男人一晚,见他死不肯松口也猜到多半是误会,只是没想到严家居然还派人来特还对方清白,便把人带出府衙,嘴里为严家说了好话。 “人家户部尚书什么身份地位,得知你并非是小偷还特地来救你出去呢,你可别不识好歹,想要以此威胁什么。”那人说罢,把男人丢给了衙役,衙役正在与小周闲聊,小周提了一句严小公子昨夜就让他来了。 衙役道:“这么冷的天,何必夜里跑一趟白受罪。” “所以我睡了饱饱的一觉,说实在的,若非是我家小公子开口,谁愿意管这人死活?”小周说罢,又朝那人瞥了一眼。 男人被两个衙役架着,头发脏乱地盖在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与神情,他那浑身脱力的模样,就像是已经死了。 最后男人被衙役丢出了府衙,正巧被路过的宋阙和言梳碰见。 言梳见那个男人可怜,他走过的地方拖出了一条淡淡的血迹,她原以为不会再见到那个男人了,结果言梳与宋阙在外逛了一上午后,又在另一条街道上碰见了那个男人。 她与宋阙逛了许多地方,宋阙倒是有钱,见她什么都喜欢,便问她要不要。言梳即便懂的东西不多也知道,钱是好物不可乱花,千挑万选才在一堆值钱玩意儿里面指着一副字画要买下来。 那幅字画当真一般,却被言梳宝贝地抱在怀里,眉眼含笑地对宋阙道:“师父,我有些饿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宋阙点头,已过晌午,是该回去用饭,却见前路被人群堵住,几十个人围成一堆指指点点。 一声鼓鸣传来,男人的声音沙哑道:“草民长青镇徐有为,恳请大人做主!户部尚书之子诬陷草民偷盗,与京都衙门南府官官相护,滥用私刑,意图屈打成招!” “草民长青镇徐有为,恳请大人做主……” 那男人每喊一句,便击一次鼓。 宋阙走到人群外目光沉沉地落在了里面扶着架鼓的柱子才勉强不倒的男人身上,言梳身量不高,垫着脚也看不见谁在喊冤,索性她身量小,把画卷塞进了宋阙怀中,说了句:“师父替我拿一下。”便钻了进去。 击鼓鸣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早言梳碰见的‘小偷’。 京都城有南府和北府,都是百姓蒙冤受屈后告状的地方。南府与北府相隔甚远,这个男人早间从南府出来,如今拖着残败的身体走到了北府鸣冤,言梳难以想象,他已经重伤至此,哪儿来的一口气如此坚持的。 男人已经惹来了不少围观,因他口中提起的人是户部尚书之子,严瑾成不光是尚书之子,也在户部任职,实打实的五品京官儿,谁人敢得罪。 北府府衙里的人走出来,起初说了几句要男人走的话,见百姓中已有不满的,便还是把人拖了进去。 开堂受审并未立即执行,北府的府衙说此事关乎朝廷命官,需得内堂审理,外人不可围观,便哄散了一干百姓。 人群渐渐散开后,言梳回到了宋阙身边,也忘了自己挑选的画儿了,只问:“那个人真的是被冤枉的吗?” 宋阙嗯了声,言梳叹气:“真是倒霉,不过还好衙门还是让他进去了,他总算能平冤了。” 宋阙朝言梳看去,问她:“你认为,他能平冤?” 言梳反问:“不能吗?” 宋阙见她眼眸纯澈,又想起来今日早间进城看见书斋墙上挂着的‘河清海晏’四个字,笑容敛去,道:“照理是能的。” 言梳得了回答,点头嗯了声,心里挺为对方开心的,更觉得户部尚书之子过分,他冤枉了人,还叫人把他打成这样,实该受到些惩罚。 二人回到了客栈,言梳点了不少吃的,她走了一上午早就肚饿了,反观宋阙仿佛不用吃饭似的,从她化成人形之后,就没见宋阙吃过什么东西,只喝茶水。 言梳嘴里含着块绿豆糕问他:“师父不饿吗?” 宋阙见她嘴角满是糕屑,活脱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模样,递出了一张巾帕道:“擦擦。” 言梳手上还拿着只鸡腿,油腻腻,她瞧着宋阙给她的帕子干净,还用金丝滚了边的,便不愿用油手去抓,于是伸长了脖子朝宋阙过去,抬高下巴翘了翘嘴。 宋阙微怔,有一刻犹豫,但还是替言梳擦了嘴角,那方帕子就被他放在了桌面,宋阙侧过脸去喝茶,一直看着窗外没再回头了。 早间宋阙与言梳吃饭时听说,因马上是贵妃生辰,皇帝为了哄贵妃高兴请了许多民间表演,呈戏班子也是其中一个。 班子里的角儿在排给贵妃表演的曲目,但戏班子里的其他戏曲倒是可以听上一听。 这呈戏班子尤为有名,好些京中的贵人都慕名而去,宋阙等言梳吃完了,便带她一同前去。 言梳本来也挺感兴趣,入戏班子里二人选了个好的雅座坐下,只是看了半出戏实在没看懂,便有些坐不住了。 宋阙手中端着茶,桌面上放了一碟水煮花生和两片烘干的肉脯,一盏茶还没喝完,言梳已经将那些东西都吃完了。 言梳吃完东西搓着手,眼睛落不到戏台上去,只能四处看人。能与他们一般正对着戏台还能独坐的大多都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好些身边都跟着漂亮的女子。 那些女子都是端茶奉水助兴的,若公子哥儿不主动,她们也不会开口说话,倒有几个胆大的依偎在男子的怀中,将手里的杏仁一颗颗塞到对方的嘴里。 言梳看看他们,又看看自己与宋阙,好像没什么不同,于是她也学着那女子模样,端起椅子朝宋阙凑近许多,歪着头往他肩上一靠。 宋阙没看她,却能察觉她的一举一动,言梳的头还没碰上他的肩,便被宋阙手指推开,他低声道:“坐正。” 言梳哦了声,坐直身子,又想喂宋阙吃点儿东西,想起来那些都被自己给吃了,便讪讪地干笑两声。 戏班园子外头有人吆喝着卖海棠酥,言梳心想买了海棠酥回来喂给宋阙吃,于是朝宋阙伸手:“师父,给钱。” 宋阙也听到卖海棠酥的吆喝了,他浅笑,眼中有些无奈,便给了言梳银钱道:“买完后若不愿进来看可以四处去玩,但莫要跑太远了。” 言梳点头嗯了声,她才不出去玩儿,她要回来喂宋阙吃海棠酥。 第4节 拿了钱言梳便朝外跑。 海棠酥是戏班子半条街前的锦糕坊做的,因这些日子入京的杂曲表演多,来看的也不少,故而锦糕坊的人都将糕点拿到酒楼或表演班子前来卖。 言梳买了一盒海棠酥,自己先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便要回去。 她才转身便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嘴里的海棠酥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猛地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一盒海棠酥才吃一口便撒在地上,粉色的酥皮落了满地。 言梳揉着额头,咳嗽未止,鼻尖痛得泛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她抬头看去,只见一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站在跟前,对方衣襟上还有从言梳嘴里咳出来的海棠酥屑。 唐九揉了揉被撞痛的心口,又见撒了满地的海棠酥,对着面前的少女赔了不是:“抱歉,没撞疼这位姑娘吧?” 第5章 公平 我觉得,徐有为不想要银子。…… 言梳摸着酸痛的鼻尖,目光落在海棠酥上,心疼道:“都不能吃了。” 唐九啊了声:“真对不住,在下买了赔给你。” 言罢,唐九便掏了钱重新买两盒海棠酥递给言梳,言梳接过其中一盒道:“我只买了一盒。” “我知道,这不是撞洒了海棠酥,还撞疼了姑娘的鼻子,便以两盒赔罪了。”唐九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言梳的眼眶都是红的,睫毛上沾着因为痛而挤出的眼泪,瞧上去楚楚可怜,唐九觉得便是两盒海棠酥也是不够赔的。 言梳看着被唐九递过来的海棠酥,心里有些犹豫,唐九瞧出她的心思,便道:“姑娘莫要跟我客气,总不能你不收下海棠酥,反而也要朝我鼻子上打一拳出气吧。” 唐九的话只是玩笑,言梳却问:“可以吗?” 这样就公平了。 唐九一时语塞,被噎得呼吸都停了一瞬,旁边卖海棠酥的姑娘反而笑了起来,言梳回头看到有人在笑,抿嘴:“看来是不可以了。” 那卖海棠酥的姑娘笑着道:“姑娘就收下吧,否则唐公子就该为难了,一盒海棠酥而已,这点儿小钱唐公子还是出得起的。” 见唐九与卖海棠酥的姑娘一起笑着,言梳撇嘴,总觉得像是笑话她似的,于是她连忙收下了两盒海棠酥朝戏台子方向跑。 她不懂的还很多,得找宋阙好好学,问清楚,否则下回再闹出这种事就尴尬了。 言梳走后,唐九正准备离开,走了两步脚下踩上了一根桃木簪子,他弯腰捡起,站定在戏园子门外眯起双眼看向言梳的背影,瞧见她发髻有些歪,忽而无声笑了笑:“有些意思。” 言梳回到宋阙身边,将方才门前碰见的事说给宋阙听,也忘了自己买回海棠酥是要喂给宋阙吃的,便只一边说,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糕点。 “但刚才那个人的声音,我听着有些耳熟。”言梳不记得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对方,她来京都才第一日,见过的人不多,索性想不起来也就不再去想了。 戏曲结束后,二人回到客栈休息,才踏入客栈就听见小二与人闲谈,聊的便是今日午时击鼓鸣冤的徐有为之事。 言梳见过徐有为几次,故而听了一耳朵。 小二道:“今早北府衙门前喊冤的那个人,案审的结果出来了。” “怎么的?当真是严公子误会了他?” “的确如此,但那人也太不识好歹了些,严公子丢了玉佩,他非往严公子身上撞,所以严公子以为是他偷了玉佩,这才把他交给了南府衙门。后来严公子找到了玉佩,也知道那人不是偷子,便立刻找南府衙门的人把人给放了,还私下给了那人十两银子作为赔偿。”小二啧了啧嘴:“只可惜啊,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人嫌十两银子太少,赖上了严家,非要拿这事做文章,想要讹上更多钱。” “怎么会这样……”言梳听了,眉头都皱紧了。 “可不是如此!”小二见有姑娘都来凑热闹了,便将自己听闻的添油加醋又说了一遍。 说是那徐有为被北府的人带回衙门后,北府的人又差人分别去了南府和尚书府问了清楚,南府的衙役可以作证严府的小周一早便去打了招呼叫他们放人,几番调查才还原了真相。 北府衙门知晓徐有为污蔑朝廷命官意图谋财,本要定他大罪,但尚书府严公子宅心仁厚,替徐有为说了几句好话,此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言梳问小二:“那徐有为去哪儿了?” 小二道:“自然是回家去了,他白得了严家给的十两银子,能快活好一阵了。” 言梳啊了一声,记得徐有为说他是长青镇的,家就不在京都了。 “那十两银子,能把他的伤治好吗?”言梳又问。 小二不解:“伤?他受伤了?” 言梳点头:“是啊,伤得不轻呢!” “谁知道呢。”小二笑了笑,又与人侃谈其他话,言梳撇嘴,回想起早间见到徐有为的样子,他刚从衙门出来便是仅由一口不甘的气撑着了。 言梳听了这些话,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扭捏了好一会儿才去找了宋阙。 现下虽已天黑,但京都还热闹着,许多外来的杂曲班子里头有些人为了挣盘缠都在街市上划了一角卖艺,敲锣打鼓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灯火通明,一片盛世景象。 宋阙还未睡,见言梳在他门外转悠了好几圈,还没等她敲门开口,便道:“有事进来说。” 言梳推门而入,见宋阙坐在窗边,手肘撑在了窗沿上,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慵懒之色,映着身后窗外的万家灯火,衬得他有些脱俗。 言梳心下跳动加快了些,她朝宋阙走去,路过桌边端起凳子,凑近宋阙坐下道:“师父,我有些事情不懂。” “说说看。”宋阙道。 言梳抿嘴:“今日我去买海棠酥,被人撞了,撞得很痛,都流眼泪了,那人赔了我一盒海棠酥。卖海棠酥的人说他有钱得很,一盒海棠酥的钱对他来说不疼不痒,但是我确实痛了好一阵子,收了海棠酥就不能也照着他的鼻子上来一下,这公平吗?” 宋阙听她这么说,只觉得言梳的想法过于单纯,未经世事地天真了些,便反问:“那如果再让你的鼻子痛一次,又多了一盒海棠酥吃,你愿意吗?” 言梳道:“当然不愿意,我有钱买的。” “那我不给你钱呢?”宋阙笑说。 言梳认真考虑了会儿,忽而露出了贪吃又腼腆的笑脸来:“那还是可以试一次的,那家海棠酥当真很好吃!” 宋阙瞧见她的表情便觉得有趣,眉眼中的笑意更浓:“照这么看,如此交换公平。” “这么说,徐有为被人打了一顿,严公子给了他十两银子,也算是公平的了吧?”言梳问出了她实际想问的话,宋阙又道:“若徐有为不想要十两银子,那便算不得公平。” “就如我不想要海棠糕,那只有照着那人的鼻子给一拳,才是公平的。”言梳单手撑着下巴,心情不太愉悦:“我觉得,徐有为不想要银子。” 徐有为敲登闻鼓的事在京都只起了一丝风波,很快便平了,因其牵扯了户部尚书之子严瑾成,还被人传了两日,但也最多是这两日,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谈的对象便成了贵妃。 贵妃生辰那日正是立冬,皇帝将城里的戏曲班子都邀入了皇宫,这些戏曲班子根本不敢向天子讨钱,只想着能入一次宫,见一次皇帝已算是此生大幸了。 贵妃生辰宫里头热闹,宫外的京都也不消停,两侧街道上游玩的人众多,这场生辰宴,足足办了三日,可谓是举国同庆。 据说贵妃是当今皇帝最喜欢的女人,即便是皇后见到她都要礼让三分,因贵妃家中势力颇大,前不久又怀了龙嗣,皇帝高兴,就等着她肚子里的龙嗣落地便封她为皇贵妃。 最热闹的那几天唐九没出门,唐家可以说是郢国最富足的了,因唐家是盐商,与朝廷多打交道,故而唐家当家的便让唐九与京都里的官家子弟多来往。 前段时间因为徐有为敲登闻鼓之事闹出了些风声,严瑾成被户部尚书严大人好好喝斥了一番,连带着知晓此事的唐九也被父亲关在家中,毕竟好些人瞧见严瑾成骑马将人拖进城,当时唐九就在他身边。 贵妃生辰过后又几日,两人才被家中放了出来,唐九打算找严瑾成出门喝花酒,好去去这几日的晦气,结果户部近来频出麻烦,严瑾成被叫进宫里去了,唐九跑了个空。 严瑾余倒是在家,严瑾成给他带回来的小木鸟已经玩儿腻了,见到唐九便央着唐九带他出去玩儿。 唐九心想这么个小孩儿,带出去能玩儿什么,玩泥巴还差不多。 彼时严夫人就在旁边,唐九不好拒绝,脑子里想了几个小孩儿才爱去的街道,便把严瑾余抱上了马,带他出门闲逛了。 若非是带着严瑾余,唐九也未必会碰上言梳。 京都北市上有条街专门卖些稀奇古怪的手作玩意儿,木马木剑,面具翻花,铃铛风车,哟呵的不是麦芽糖就是糖葫芦。 严瑾余到了这街上就走不动路,言梳也是。 这条街头有一座书斋,足足六层楼高,远看像是八宝玲珑的小塔。书斋里的书种类繁多,还有很多杂谈,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大多都是从这些书里看来的。 宋阙暂且没有离开京都的打算,白日闲着便来书斋,一坐就是大半日,起初言梳还有耐心陪他一起看书,或安静的吃东西,或打瞌睡,后来实在无聊了,便顺着路边找到了这么一条好玩儿的街道。 言梳有钱,都是宋阙给她的,让她碰见喜欢的东西就买下。 路边有个老头儿画着古怪的妆,笑起时嘴角眼角都是皱纹,他手上拿着四圈铜环,铜环没有缝隙和断节,就在那老头儿的手中当当当几下穿在了一起。 言梳瞧见觉得精彩,心想莫非这是什么仙术? 可惜她虽然被宋阙叫一句小书仙,但实际上半点本事也没有,更学不来宋阙那点石成金的本领,眼前的老头儿倒像是有些能耐。 那老头儿见人都围过来了,便坐在一旁的桌案上,手中几粒红豆,又用杯子盖上,原先每个杯子里都有一粒红豆,但他吹了一口气,红豆就全都变到一个杯子里去了。 言梳哗了声,凑过去问他:“你也是神仙吗?” 老头儿捏着胡子哈哈一笑,对言梳道:“小姑娘,你若买我的铜环和瓷杯,我也教你怎么玩儿。” “学法术简单吗?”言梳有些向往:“我怕我短时间学不会。” 她才说完,身后便有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小孩儿奶声奶气道:“我也要学我也要学,我也要当神仙!” 言梳回头看去,便见一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儿,穿得圆滚滚的,碧绿的锦缎铜钱纹小夹袄上挂着金子打的璎珞,他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小木马,胳膊下面还夹了一本图画书。 言梳连忙道:“我先来的,要学也是我先学。” 小孩儿急了,忙道:“唐哥哥快给钱,我们先买就是我先学了。” 言梳见抱着小孩儿的男子眼熟,歪着头才想起来这人曾撞过自己,还多给了她一盒海棠酥,便是这愣神的功夫,唐九已经买了四个铜环和一套瓷杯了。 唐九付了钱后,周围好些小孩儿都吵闹着让家里长辈买,就这么三五群往上凑,愣生生地将言梳挤了出来。 言梳脚下不稳,险些摔了,唐九空出一只手托在了她的腰后,脸上挂着笑:“当心。” 言梳站直,看着人群已经将那老头儿围起来了,她撇嘴,心想算了,宋阙那么厉害,他一定会!言梳可以回去让宋阙教。 “这么巧,又碰见姑娘了。”唐九笑容不减,目光直白地打量着言梳,瞧她穿着月白长裙,梳着双丫髻,两条嫩粉色的发带垂在身后,杏眸纯澈明净倒映着自己的身影,着实好看。 唐九又道:“在下唐九,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第6章 唐九 我要带回去送给宋阙的。 言梳记得宋阙说过,如果有人自报姓名,她也得回话,于是微微颔首道:“我叫言梳。” 唐九心中默念了一句:言笑晏晏,梳云掠月。 摆摊变戏法的老头儿将铜环和瓷杯递给了唐九,唐九让身后跟着的小厮拿着,那小厮手中已然抱着不少东西了,都是他买给严瑾余玩儿的。 老头儿道:“小公子买了老朽的东西,老朽便将这戏法的秘诀教给小公子吧。” “戏法?”言梳疑问。 严瑾余也有些失望:“不是法术吗?” 老头儿与唐九同时无语,唐九道:“今日你人多,爷也不便在此等候,不如等你收摊了晚间去严家问一问,看看严小公子是否还愿意学,若愿意,且学会了,爷自另有赏钱。” 老头儿连连道是,这便退回去招呼其他的小孩儿。 第5节 唐九见言梳与严瑾余一个表情,心想这女子古怪得很,瞧着已经十几岁的年纪了,偏生的与小孩儿一般心性,整条街上恐怕没有哪个如她这般大,却还喜欢小把戏的了,竟是有些可爱的。 “言姑娘别失望,前头还有些好玩的,在下领你去看,也请你吃些小点心,算是我怀中严小公子抢了姑娘先买这铜环瓷杯的赔礼。”唐九言罢,严瑾余歪着头对言梳笑了笑,声音不大不小地与唐九道:“唐哥哥,这位姐姐有些漂亮。” 言梳闻言,脸上不自在地红了些,高兴却真诚的问:“是吗?我漂亮吗?” 唐九与严瑾余同时点头,小的认真,大的那个却带着几分逗弄。 言梳眼睛都亮起来了,宋阙说有人夸她,她得谦虚,也得夸回去,于是道:“我只是一般漂亮的,你们俩也很漂亮。” 唐九笑容越来越大,他可太喜欢言梳这一本正经说着天真话的模样,有趣极了。 街道才走到一半,正如唐九所言,前面有趣的东西更多,二人都是从书斋方向过来的,本就打算逛到底,言梳又没人作陪,干脆就与他们一路,还能蹭唐九买的糕点吃。 路边有人卖纸鸢,严瑾余在唐九怀中坐不住,嚷嚷着要去看纸鸢,又把吃的东西一股脑交给了身后的小厮,捧着本杂书朝卖纸鸢的那边跑去。 唐九松了严瑾余,差了一个小厮跟过去看着,便与言梳说话。 “姑娘是京都人吗?”唐九问。 言梳摇头:“不是,我是从城外来的。” 唐九猜到如此,京都达官显贵之中没有哪家是姓言的,从言梳的穿着打扮来看她必然非富即贵,若非如此也不会养成这般娇憨的性格。 “姑娘特来京都游玩的?”唐九笑说:“若是游玩,打算玩到几日?在下倒是知道不少京都有趣的地方,城外山间寺庙道观都有几个,颇为灵验,姑娘若是感兴趣,在下可以作陪引路。” 言梳眨了眨眼,开口道:“我是与师父一起来的,我瞧着师父也不像是随时会离开的样子,应当是有时间去玩儿。寺庙和道观好玩儿吗?我没见过。” 唐九点头:“好玩儿,古灯寺里有棵八百年的菩提树,上面挂着许愿的丝带,远看像是开了满树的红花。真清观位于悬崖边,身后便是千尺瀑布,瀑布中长了一棵石松,也是奇景了。” 言梳听着,有些向往:“那我回去与师父说一说,我想去玩儿。” 唐九见她这般好说话,便问:“言姑娘下住哪家客栈?我得空了去找你,除了寺庙和道观,京都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我带言姑娘一一体会。” “青龙客栈。”言梳双手握于胸前,瞳色漆黑,此时兴奋地像是里面盛满了星星。 唐九还想与她说些什么,便听见小厮道:“二少爷,莫要与人多言。” 唐九回头看了一眼,本来去买纸鸢的严瑾余此时站在巷子口,那巷子窄长,里面有个男人蹲着,男人身上穿着青灰色的长衣,面色惨白,隐藏在阴影之中有些像鬼,看着似乎是乞儿。 唐九对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厮道:“去,拦着严小公子,莫要让他接触生人,也不知那人是否有病,染上脏东西就不好了。” “是。” 严瑾余一只手上拿着本杂书,另一只手上握着刚买来的纸鸢,两手背在身后认真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你受伤啦。” 男人隐藏在黑暗中的右脸青紫,颧骨高高肿起,脖子上还有勒痕,手背满是疮口,因走了许久的路才在巷子里歇下。他手上拿着药包,腰上挂着一个木蟾蜍,正是这木蟾蜍才让严瑾余看见了他。 严瑾余道:“你腰上的东西在哪儿买的呀?我也想要。” 男人缩着肩膀,他瞧得出来严瑾余家中富有,不敢上前,严瑾余抿嘴想了想,回头对小厮道:“给我些钱。” 小厮以为男人是乞丐,于是丢了几枚铜钱在他跟前,男人瞧见,脸色僵硬苍白,严瑾余却道:“他又不是乞丐,你不要这样侮辱人,快给我钱,我想买那个木蟾蜍。” “二少爷,巷子里的多半都是乞丐,那木蟾蜍不值几个钱,铜板够买了。”小厮无奈。 严瑾余跺了跺脚:“我给银子!” 小厮无法,只能将银子给严瑾余,严瑾余把银子递给了男人,小脸上露出了温和善意的笑容,他说:“我可以买你的木蟾蜍吗?” 男人停了呼吸,眼前这小孩儿,还是他入京以来,第一个对他笑的人,他道:“我可以送给你。”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严瑾余抿嘴:“不行,我不能白要。” 严瑾余啊了一声,看了一眼手中的纸鸢与杂书,犹豫了会儿,还是将杂书递给了男人道:“我拿这本书给你换吧,这是我在书斋买来的。” 男人看了一眼软嫩干净的小手上抓着的崭新书籍,严瑾余的小手腕上还戴着金镯子,男人接过书,又将腰上的木蟾蜍摘下,于袖子上擦了擦才递给严瑾余。 严瑾余刚拿到木蟾蜍,唐九的人便找来了:“严小公子,我家公子在那边瞧见了金鱼,问你想不想要呢。” “想要!”严瑾余一听有金鱼,抓着木蟾蜍转身就要走,跑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巷子里的人,笑着对他道:“谢谢!” 小厮的一声‘严小公子’,让巷子里的男人血色尽失,他看着严瑾余的背影,顺着他跑去的方向瞧见了另一个人。 唐九换了一身衣裳,但他依旧认出来了,入京那日,严瑾成将他拴在马后,这个男人目睹了一切,眼眸中对他鄙夷,不屑,虽有同情,却没有管他死活。 高高在上的人,都是冷血的。 唐九见严瑾余跑回来了,伸手揉了揉小孩儿头顶道:“以后不要随便与旁人说话,那人瞧着贼眉鼠眼的,不似好人。” 言梳顺着巷子里看去,正见到对方转身离开的背影,男人勾着背,一瘸一拐地隐入巷中,言梳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 仔细想来,竟是与前段时日,徐有为离了南府衙门时的背影一样,只是徐有为应当已经拿了严家给他的十两银子,回到长青镇了才是。 出了这条街道,便到了祥云街,唐九说祥云街内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这个时候银杏叶枯黄,一片片金灿灿地落下来,景致分外好看。 言梳想去看,严瑾余又玩儿累了,唐九便让小厮送严瑾余回严府,自己与言梳二人闲逛入了祥云街。 祥云街虽说叫街,其实比巷子大不到哪儿去,因这里是许多达官贵人私宅的后院街道,故而才得了这个好听的名字。 唐九说的那棵银杏树几百年了,远远便看见了它的落叶几乎占着半条街。 言梳刚走到银杏树下便有一阵风吹过来,簌簌而落的金色树叶扫过她的发梢与衣摆,将她衬得宛如精灵,唐九靠在门边盯着言梳瞧了许久,心想回头必要打听打听她是城外谁家的姑娘。 不过言梳虽好看,却不是唐九见过最好看的人。 因到了祥云街,唐九才想起来巷子里还有个他认识却又算不得认识的女子,他手中提着给言梳买的糕点,想了想,便取了其中一层,慢慢朝西南方的一所院子走去。 这条街上对着的门,都是后院小门,其中一扇小门门边涂了金漆,墙角的野草长了半丈高了却没人打理。唐九没走到小门前,只是站在门边的花窗旁,顺着花窗的缝隙朝里瞧,没瞧见人影,他又吹了声口哨。 门后传来窸窣声,不一会儿便有一双圆眼露出,女子披散着长发,眉如新月,眼若北斗,漂亮得不像话。 许是吹了许久的风,女子的脸颊通红,身上穿的依旧是夏日衣裳,单薄地挂在肩上。 她瞧见了唐九,面上一笑,更显得不似人间女子,像是仙人下凡了。 唐九没与她说话,只将手里的糕点从花窗洞隙中递进去,女子颤抖着手捧着糕点,她手上戴着笨重的镣铐,铁链哗啦啦直响,手腕上都是旧伤。 唐九将糕点给了对方后便离开了,他没回头,没瞧见身后那双精致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直到看不见人了才失望垂眸,又躲回了院子里。 唐九原以为言梳看银杏树入神,他去送糕点也不过片刻,对方应当不会察觉才是。结果回来言梳就靠在墙边歪着头望向他,显然将唐九方才的举动全都看在了眼里。 言梳心里有疑惑,但没问出口,因为宋阙说过别人不主动提,不可过问他人的私事,言梳觉得唐九方才就是去办私事了。 唐九在言梳的眼神下无奈地耸了耸肩,主动开口:“那是我偶然发现的女子,一直被锁在院子里,不会说话,似乎也没人给她吃东西,饱一餐饿一餐,我觉得她可怜,所以偶尔经过便会给她点儿吃的。” 言梳唔了声,问:“她不能离开吗?” 唐九道:“那院子是三皇子置办在宫外的私宅,皇子的私宅里头锁着个面容娇美的女子,做什么用的不言而喻,若三皇子不放人,她怎么离开?” 言梳道:“她不能离开,所以你才特别照顾了她,你是个好人。” 唐九没想到言梳竟会这么说自己,怔愣后笑了笑,见她手上拿着几片银杏叶绑成的小花儿,扯开话题道:“言姑娘的手真巧。” 言梳晃了晃银杏叶:“好看吗?” 唐九望着她的双眼,不知是在说人还是在说银杏叶:“好看。” 言梳脸上微红,低着头将那银杏叶收入袖子里道:“我要带回去送给宋阙的。” “宋阙?”唐九皱眉。 言梳点头:“他是我师父。” 唐九松了口气:“原来是师父啊。” 唐九将言梳送回了原先遇上的那条街街口的书斋,言梳入了书斋便直直地朝一个人跑去,唐九没及时离开,眯起双眼看去。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坐在靠窗的位置。 宋阙身着鸦青色的衣衫,袖摆与衣袂上都绣了云纹白鸟,玉冠束发,桃花眼似乎含着笑意,面容俊美,周身气质如温玉,润物无声,于窗外夕阳橙红的云霞下,仿若能发光似的。 第7章 山海 挖内丹,剃仙骨,断仙脉,这就是…… 言梳走到宋阙对面便跪在了凳子上,手肘撑在桌面,整个人朝宋阙的方向前倾,笑容灿烂地将藏在袖子里的银杏叶递给对方。 宋阙的手上捧了一本书,上记的是杂谈郢国的开国史,银杏叶凑到眼前时宋阙还能闻到言梳身上淡淡的熏香味儿。 言梳的身上干净清爽,原是没有任何味道的,倒是京都里的达官贵人都喜欢在衣服上熏香,腰间也随时佩戴香囊,宋阙闻见是淡淡的松木味儿,不像是女子喜欢的味道。 “好看吗?”言梳晃了晃手中的银杏叶道:“我亲手做的,送给你。” 宋阙眉目带笑,接过银杏叶后道了句:“好看。” 说完这话,他突然侧脸朝书斋门外看去,四开的大门外正站着一名身着宝蓝色衣衫的男子,那男子金冠银簪,衣裳所绣的花纹繁复,腰间挂着玉佩与香囊,双眼正落在言梳的身上。 唐九没想到会突然与宋阙对视,他方才打量言梳口中所说的‘师父’一时被对方的身姿惊得慌了神,却没想到被捉了现行。 宋阙的目光不含任何审视,就像是平平落在唐九的身上,看得唐九心里一阵发虚,便抬手摸了摸鼻子,昂头转身离开。 “今天好玩儿吗?”等唐九走后,宋阙才问。 言梳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端起宋阙面前的杯盏便凑到嘴边饮了一口,皱眉咂去嘴里茶叶淡淡的苦味儿道:“好玩儿,我碰见个变戏法的,还以为那人也是神仙,差点儿就要给钱学法术了。” “是吗?”宋阙脸上笑容深了些:“你还能辨别戏法与法术的区别了?” “其实不能。”言梳窘迫地抓了抓脸颊道:“是唐九告诉我那都是假的,我才知道的。” “唐九……”宋阙问:“是方才送你回来的男子?” “对啊!”言梳点头,歪着头一根手指卷着脸侧的发丝道:“上次在戏园子门前撞上我的人也是他,今日凑巧又碰上了。唐九说京都外的山上有寺庙和道观,还有瀑布,我想去玩儿,师父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和唐九一起吗?”宋阙又问。 言梳眨了眨眼,点头道:“他认得路。” “既然你想去玩儿,那便去吧。”宋阙道。 言梳又问他:“师父一起去吗?”还不等宋阙回答,她有急着说:“我想和师父一起去。” 言梳眼中的情绪毫不掩饰,她笑盈盈地望着宋阙,宋阙看向她的双眼道:“好啊。” “师父最好了!”言梳高兴地差点儿从凳子上跳起来,她声音略大惹得周围看书的人有些不悦地瞧过来。言梳也觉得不太好,于是窘迫地缩着肩膀老老实实坐好,一双杏眼睁大,抿嘴假装自己不存在,希望别人看不到她。 宋阙似是瞧出了她的不自在,才看到一半的书便被合上,他将今日在书斋消费的银子放在桌上道:“走吧。” 言梳唔了声,提着食盒跟上,出了书斋还将糕点递到宋阙跟前道:“这个味道很不错的,师父尝尝。” “唐九买给你的?”宋阙问。 言梳点头,他笑着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轻声道:“你自己吃吧。” 唐九原打算过两天便去青龙客栈找言梳的,不过家里突然出了点事儿绊住了他。 第6节 贵妃生辰后没多久,户部那边便频频出现麻烦,朝中党派之争从未消停,户部所站的正是皇后一派,贵妃如今得势,趁着自己腹中有子,必然要抓紧时间打压皇后,丰满自己的羽毛。 便是因为这个,严家父子多次被皇帝叫入宫中问话,原先早就已经消停下来的徐有为之事又在民间吹起了一阵邪风,将户部尚书严家与南北两府衙门之间私相授受官官相护说得有模有样。 原本朝廷上的争斗与商家无关,偏偏唐九与严瑾成交好,虽不是他误会了徐有为偷了玉佩,却也亲眼看着严瑾成将徐有为拖行至京都,并未上前阻止,好些百姓都看见了。 原先他们这些京都里的世家子弟行事乖张些也没什么,多的是打马上街,仗势欺人之辈,钱权二字便代表了一切,更何况徐有为不过是长青镇里的一个普通人,身后无任何背景,更无人撑腰,他的事不该在京都一提再提,也没那个必要。 唐九父亲提醒他,那是因为贵妃一派恐怕要动户部,也叫他最近这些日子不要与户部往来,因为户部之事,他们家中生意也多有损失,唐九便被父亲关在家中算账,好些日子没有外出。 立冬才过,将要小雪,京都的天竟下起了薄雨,如雾一般冰凉地顺着风贴在人的身上脸上,空中像是漂浮着细小的冰渣子,呼吸一口都冻得鼻子酸痛。 言梳前些日子还有兴趣跑出客栈去玩儿,这两日降温便不愿再出屋子了。 宋阙与言梳长住青龙客栈,客栈掌柜的对他们也很客气,两日前便将屋子里备好了炭火取暖。 此时宋阙坐在窗边,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正能看见京都雾白之下,偶有行人两三走过。火笼里微微噼啪声,软塌上架着矮桌,矮桌上三角貔貅炉鼎内焚着香,言梳盘腿坐着,手上抓着根金簪直戳香炉,拨弄里面将灭的香灰。 郢国的开国史宋阙已经看完了,又换成了一些名人传记,里面多半是胡编乱造,带着些许怪力乱神的传奇色彩,但也不乏有些真实的东西在里头。 就好比几百年前一个文采斐然有一字千金之称的才子,便是从山海出来下凡渡劫的仙,只是那人宋阙不认识,谭青凤倒是与那人说过几句话。 见言梳又在打瞌睡了,宋阙目光没从书页上挪开,道:“书看完了?” 言梳听见他说话,连忙抬头朝宋阙看去,见他依旧是那个姿势没变,撇嘴嘀咕了一声:“你怎么看见我的……” 前几日天还没凉下来时,言梳在书斋外碰见个男子,她本就是个喜说话的性子,那男子讲的故事又有趣,言梳便在书斋门前和那男子坐在阶梯上两个多时辰。那男子说的都是志怪,什么狐妖吃人,猫妖报恩一类的,言梳想着自己以前也是书妖,便当成听同类的传记,长自己的见识了。 结果她聊忘了分寸,不但透露自己不是人这件事,那男子的夫人从家中赶来以为她与那男子关系不清不楚,当街闹了一会儿。 言梳觉得羞,也怕,便跑进书斋躲在宋阙的身后不敢出来,索性最后男子将他的夫人带回去,这事也只是成了小小的笑话,隔天便没人在意了。 言梳心里在意得很,宋阙也知道放任她不懂事是不行的。 单纯固然可爱,过于单纯却不利行于世,所以言梳必须会最基本的为人处世之道,比方说男女有别,比方说世人大多不信这世上有仙。 于是宋阙找来了几本书给言梳看,正好又碰上了降温天冷,言梳便缩在宋阙的房中省一屋炭火,翻书学学怎么懂事儿。 言梳打起精神,抿嘴又看了两页,结果下巴都快磕在桌面上了,从始至终没有看向她的宋阙忽而笑出了声,低促的两声之后,他再瞥言梳。 言梳不是没见宋阙笑过,其实基本上每天宋阙都似乎是带着笑与她说话的,但她从没见宋阙笑出声,脸上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她抿着嘴,手脚并用地从软塌这头爬到了那头,凑近宋阙跟前问他:“师父看的是什么呀?这么好笑。” “看的是才子传记,笑的是你。”宋阙直言,眼中有些无可奈何。 “你不是说这种书里写的多半是假的吗?”言梳撇嘴,她之前也拿了一本风流才子传记打算看,才看到第二页,柳公子作了一首诗赠给青楼里的飘飘姑娘,宋阙就将她的书收走了,说那都是假的,不许再看。 宋阙闻言,也回想起言梳拿的传记书本,偏偏那么巧,她拿的第一本就不是什么好书,第二页里面的男人便给青楼女子写了一首淫词,言梳看不懂,还当什么好东西,嘴里念了两句,宋阙实在听不下去。 言梳就这么趴跪在软塌前,歪着头看向宋阙手里的书,看了两行后噘嘴道:“你这也是假的,这男的都起死回生了。” “是真的。”宋阙点头,言梳一愣。 宋阙道:“书中所写的余枫,实则是凌云仙君,六百年前下凡,不过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回去?回哪儿?”言梳睁圆了眼睛,改成乖巧的坐姿,双手撑在身子两侧一副打算听故事的模样道:“凌云仙君……与师父一般都是仙君呢!” 宋阙靠在椅子上略微放松道:“他与我一般,都是从山海而来。” 言梳喃喃:“山海……” 宋阙:“所谓山海,便是凡人所说的神仙住的地方,昆仑山,蓬莱海,是为山海处。遇青萍路,无风有雾,青川不可靠近,处处芬芳,那就离山海不远了。神仙也不是生来就是神仙的,我们也是于凡间碰上机缘,历经磨难才得以成仙,得苍穹封号,即便如此,我们也依旧有劫。” “凌云仙君是下凡渡劫的吗?”言梳听过志怪故事,对于这些事似懂非懂。 “是,六百年前他得苍穹指引,下凡渡劫,只是劫难有深浅,并不是所有神仙都能渡过去的,他文采卓越,先前在昆仑山便写得一手好字,为此谭青凤还朝他求过几次字画,可惜了。”宋阙抿嘴,眼神中却没有什么可惜之色。 “可惜什么?”言梳问。 “可惜他最终没能重回山海,而是留在人间成了凡人。”宋阙没有告诉言梳,余枫舍弃仙体之前可以死而复生,在人间记为传奇,但他成了凡人之后的第二年便故去了。 挖内丹,剃仙骨,断仙脉,这就是凌云仙君的选择。 言梳抿嘴:“师父就是从山海来的吗?” 宋阙点头:“是。” 言梳眨了眨眼,听故事的兴趣淡去了,她又问:“那师父会回去吧?” “自然。”宋阙垂眸,只要他不出错,便可回去。 “那、那我呢?”言梳有些不太敢看宋阙,她知道自己的斤两,宋阙虽喊她小书仙,但实际上她算不得神仙的,宋阙所说的山海,她必然去不了。 言梳小声地问了句:“师父走了,我怎么办?” 宋阙听见她的嘀咕,半垂的眼眸忽而一怔,似是有光闪过,他道:“若你愿意,也可成仙。” 言梳惊讶:“我真的可以成仙?” “自然可以,天下生灵皆可成仙,我有一个好友名谭青凤,他的原身便是青雀,虽说修炼之路比人来说刻苦许多,但他亦得了仙位,他可以,你自然也可以。”宋阙说。 言梳顿时笑弯了眼,心中窃喜:“那我也要去山海,师父总有一日要回去的,言梳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宋阙怔了怔,一时没有回话。 他望着言梳的脸,心里忽而觉得她的话有些沉重了,捏着书角的手微微收紧,书页褶皱了一瞬便又松开,最终他抬手,轻轻揉了揉言梳的头顶。 言梳笑容不变,似是得了宋阙的鼓励,高兴地爬回了桌边,捧起宋阙挑给她的书继续看。 第8章 炼丹 贵妃娘娘的宫里都有三座鼎了,每…… 薄雨一连下了好几日,整个京都的人都因为这场雨郁闷许多,原先热闹的街道少了近一半人,好些摆摊的也都不出来了。 言梳有些想吃锦糕坊做的海棠酥,只是屋外的雨连绵不断,锦糕坊距离青龙客栈有三条街,她出门买了糕点再回来至少得一个时辰,想起外头凉飕飕的风,言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青龙客栈里原先也有会做糕点的师傅,做的绿豆桂花糕味道也不错,只是昨日糕点师傅感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客栈里的人,便请了两日假没来了。 一楼客栈后院的一颗枣子树上结了许多冬枣,大片青红斑纹的枣子在风中瑟瑟,经过昨夜一场雨,落了满地都是果子。 言梳桌面上就放了树上摘下来的枣子,那是掌柜的送给她吃的。 一盘枣子她吃了一半,见小二从外头匆匆跑了进来,身上斗笠还没来得及摘下便冲倒账房先生跟前道:“没了,咱们这条街上的两家药铺里全都卖完了。” 言罢,小二低头咳嗽了两声。 他也得了风寒,只是并不严重,掌柜的已经让他到后院做打扫,何时病好了再上前招呼,只是为了买药,小二才特地出了这一趟门。 “怎么会没有了?”账房先生道:“往日卖都卖不出去的苦翘,这两日却成了香饽饽,一扫而空啊。” 小二点头道:“我问了大夫,说是被一些有钱人家的丫鬟买去的,不光是咱们这条街,就是附近的两条街都没有了,恐怕京都也就只有几个大些的药铺才有的卖。” 小二言罢,摘了身上的斗笠走到后院小门处抖去上头的雨水道:“现在就算有苦翘,你我也买不起,苦翘不知为何变成了金贵药,如今一两银子才一钱,我听到这价格,心都快吓跳出来了。” “这么贵?!那你还是老老实实躺着吧,反正风寒也死不了人。”账房说完,又嘀咕问:“那些有钱人家买苦翘做什么?总不是用来防寒的吧?” 言梳咔擦咬开一颗枣子,问了句:“苦翘可以防寒吗?” 这两日天冷,阙屋子里的火笼都抬到了她房里,言梳怕冷,可也怕火,两个火笼放在床头床尾取暖,她夜里都睡不安稳,生怕床幔被火点着了。 “这苦翘是再寻常不过的药了,晒干后磨成粉,天冷的时候舀一点儿倒入温水中冲泡饮下可以预防风寒。这不是天气渐凉,掌柜的叫我们买一些备着,免得客栈里的人都病了。”小二与言梳也熟识了,便与她随口说道。 “寻常的药还卖一两银子一钱呢?”言梳惊讶,心想京都里的药是一直这么贵的吗? “以往哪儿值这么多钱,几枚铜板就可买到许多了,还不都是那些有钱人家将苦翘都买空了,这才物以稀为贵。”小二言罢,又打了个喷嚏,账房先生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捂着口鼻道:“我不与姑娘说了,您也是富贵人,有钱还怕买不到苦翘吗?无非是多走几步路罢了。” 说完,小二便顺着房廊跑去了后院。 小二走时通往客栈后院的小门没关严,一阵风从门缝吹来,正对着言梳这边。 言梳不禁缩着肩膀抖了抖,面前的枣子吃得不香了,毕竟枣子也是冷的。她双手合十放在嘴前哈了一口气搓了搓,肩上突然落了只手,言梳回头看去,一抬头便见到了宋阙。 比起言梳,宋阙穿得要单薄一些,他放在言梳肩上的手掌心还是温热的,透过言梳的衣裳传到了皮肤。 言梳喊了一声师父,宋阙抬手,以手背凑近言梳的脖子,两指贴上她冰凉的皮肤,言梳不禁打了个颤,耳根突然红了起来。 她睁圆了眼睛望向宋阙,心口扑通扑通狂跳,宋阙收手时她不自在地摸了摸他方才碰到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是滚烫的。 “走吧,带你去买几身衣裳。”宋阙道。 言梳的道行太低了,基本的法术都不会,能变成人也是走运,正好宋阙对她吹了三口仙气。她现下的身体如常人一般,冬日怕冷,夏日怕热,自己不能以法术调节,只能多穿些。 言梳本不愿出门,一听是去买衣裳便高兴地几步跳到宋阙身边,抓着他的袖子晃了晃道:“我想买裙子!那日我见到一个姐姐穿的裙子可好看了,是红色的!” “可以。”宋阙垂眸看了一眼被言梳抓住的袖子,轻轻抽了抽没抽回来便不管了:“但得先买两件袄子。” 两人还没走出客栈,迎面便碰上了个熟悉的面孔。 唐九一身暗黄色的衣裳,衣裳外套着一件狐毛领的白袄,腰上挂着玉佩香囊,来时匆匆带着一股屋外的寒风,还有松木的香味。 他一手撑着伞,油伞上结了细细的水珠,另一只手上提着个食盒,食盒外头罩着棉罩,罩子上绣了锦糕坊三个字。 言梳见到唐九才想起来这人,便道:“是你呀。” 唐九一眼便看见了言梳,见言梳与自己打招呼,便笑着抬手晃了晃食盒道:“是我,先前答应了姑娘要来青龙客栈找你出去玩儿的,结果家中有事耽搁了这么多日,这不,一得空我就买了糕点给姑娘赔不是了,是海棠酥。” 言梳本就想吃海棠酥,一听唐九买来了,本想伸手去接,手才一动她又缩了回去,眨了眨眼后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平白要你的海棠酥。” 唐九看了一眼她抓着宋阙袖子的手,便道:“是在下先失信于姑娘的,这是赔礼。” 言梳朝宋阙看去,心想唐九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可她又觉得这食盒不能接。她与唐九不过见了两次,每次都收人家的糕点,吃拿别人的心里总归不踏实,想吃她可以自己买。 唐九见言梳不说话又看着宋阙,便转了目标,似乎是这才看见了宋阙似的道:“在下唐九,京都盐商唐家长子,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宋阙。”宋阙只给了个名字,并未自报家门,唐九眯了眯眼,伸手招了客栈里的人过来,将手中糕点递给对方道:“送到言姑娘的房里去。” 而后他站直了身子,问言梳:“言姑娘这是打算去哪儿?” 瞧样子,他是打算跟着了。 言梳笑盈盈地挽着宋阙的胳膊道:“师父要带我去买衣裳。” “这么巧,我也正要添几件冬衣,顺路着呢。”唐九的谎言也就只有言梳看不穿,他的身份自然有手巧的裁缝上门量身定做,何须亲自去成衣铺看衣裳。 既然顺路,言梳也不好让人家别跟着,她与宋阙撑着一把伞,唐九厚着脸皮跟在旁边也不嫌尴尬。 三人中原先言梳应当是话匣子,今日唐九在,倒显得没有她插嘴的地方。 唐九问了宋阙好几个问题,打听他的身份背景,宋阙脸上的浅笑没收,不紧不慢地回答了他。唐九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宋阙是从很远的西南侧过来,若在郢国的国土上看,应当是海召,那处临近海边,已是郢国西南方最远的城池了。 “宋公子家住的那么远,来京都做什么的?”唐九又问。 宋阙一时没有回答,似乎在认真思考他的问题,反倒是言梳开口道:“来玩儿的呀。” 言梳面世至今,除了吃喝玩乐,当真什么正事也没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