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宠》 001他的霸道 京城刚下过一场秋雨,空气中还带着潮湿的水汽,皇城地面上积洼了不少水坑。 一个高大的身影脚步匆匆,被身披乌甲的侍卫簇拥着从中路的庭院走过,鹿皮皂靴踏过水坑,污水尽溅在他麒麟袍下摆。 正洒扫的宫人见到他皆纷纷跪下回避,仿佛是怵惧于来人的威严与冷酷面容,直至他身形消失在远处才敢爬起来。 ——肃王进宫了,刚才一瞥似面带怒意,是又跟陛下生气了吗? 宫人纷纷猜想着,听到内侍高唱:“肃王到。” 太监嗓音尖细而高亢,唱到一声接一声,在平静的皇城上空荡出回响。 中和殿半掩的沉重宫门被推开,肃王快步来到御前。 “——陛下何意。” 他略带凌厉地望着御案后的少年皇帝,不但没有行礼,不悦的声调中还带着质问。 赵钰染批红的朱砂笔就微微停顿,好半会才撩了眼皮看来人。 眸光转动间,看到身姿笔直的肃王和往常一样气势逼人,若不是她身着龙袍,他反倒才更像是帝王。 她唇角勾了勾,丢下笔,从御案后站起身。宽袖逶逶扫过案沿,金色绣纹光华微潋,肩上五爪盘龙狞嶙,代表她一国君主的身份。 她并没有走下台阶,就那么定定站在台阶之上,与露出怒意的肃王视线相对。 肃王宋铭铮,是满朝闻之变色的骁勇大将,曾救她亲征的父皇突围,以三百兵力大败对方二千人的围攻一战成名。 那年他十四岁,父皇认他为义弟,成了八岁的她的异姓皇叔。 她父皇待他如亲弟,病重临终前托他,要他辅助她登基为皇,号令天下。 可结果呢......他发现了她是女儿身,又掌了摄政大权,企图掌控她和这个天下! 赵钰染打量着他忆着旧事,在他愤怒的视线中轻笑一声,语气带着狭弄:“皇叔这是在生什么气,侄儿哪里不对,皇叔明说就是。” 宋铭铮听着她的笑声,眼中有寒光一闪,朝值守在殿里的内侍宫厉声喝道:“都滚出去,关门!” 宫人被吓得当即惶惶退下,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就被关上,殿内霎时就暗了下去。 赵钰染对他这种妄为也有了怒意。 他总是这样,总是临架于她之上去发号施令! 宋铭铮将人赶走了才再定定看着她,说:“陛下昨夜灌醉我,就为了换来这些?陛下为了将我送离京,亲身上演一出美人计也是不容易!” 他出言相讥讽,赵钰染更加不痛快了。何况什么美人计,不过就是为了打消他的警惕,靠近他,给他多端了几杯酒。 他果然是最知道怎么能让她生气,女儿身就是她致命的弱点。 她脸色沉了沉:“旨意已下,肃皇叔即日离京。” 他同样神色阴沉,但似乎还在隐忍什么,淡声说:“西北还不到我亲自去的程度。” 赵钰染闻言抬了下巴,居高临下地施威:“所以肃皇叔这是要抗旨?” 回应他的声音冰冷无比,宋铭铮双目大睁,突然就迈步上前。 他人高腿长,不过几步就冲到她跟前,她下意识是要避开,却是被猛然一手揽了腰,连下巴也被他掐住了。 “旨意?!”他气得眼角赤红,咬牙切齿地说,“你昨晚灌醉我,趁机发落了司礼监数人,就是为了把我丢去西北?” “你为何不直接也把我发落了!” 他搂着她的腰,那纤细无骨的触感,显出她柔弱的一面。她究竟知道不知道,没了他在朝中,多少人会对她虎视眈眈! 赵钰染被他掐得疼,但知道自己的那点拳脚功夫对他这大将也不会有效,只冷冷看着他,似笑非笑。 “皇叔劳苦功高,朕哪能发落皇叔,这岂不是要让在西北的将士们心寒。” 宋铭铮被她话语里的锋凌刺得手都在颤抖。 她到现在还是认为自己会篡位是吗? “我真要这天下,何必等到现在!” 他语气低沉得吓人,冷厉地盯着她精致的眉眼。 一个皇帝,是女儿身,却眉如利剑,身如玉树,是姑娘家不可能有的英气。这样一个精致的人儿,自小被当为男儿储君培养,早养成了帝王该有的威仪,也正是这一股威严从未让人怀疑过她是女儿身。 是啊,一个姑娘家,哪来她这种杀伐果断的手腕,哪来她这种冷漠无情的心性! 宋铭铮愤怒的睁大着眼,似乎要生吞了她,这种狂燥终于激怒了赵钰染。 她厉声吼了回去:“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将我掌控在手心里,更好满足你的权欲吗?!” 她十五岁那年,父皇病重去世,皇兄有异心作乱。她只能手刃反兄,从残酷的亲人算计中都一步步过来。 可她淌过兄弟的血,最终却是因为女儿身被宋铭铮知晓,处处受了肘制。 反正现在是要跟宋铭铮撕破脸了,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她被迫着仰头,他面容在眼前无比清晰,看到他因为自己的话面容狰狞。她盯着他额间暴起的青筋冷笑,心中是解气的,一条条数他的罪状。 “你处事激进又自负,独裁、霸道,从来没有将朕放在眼里。把持司礼监,用来和拥护朕的内阁做抗争,我的肃皇叔,你何等风光。” “结果你因为太过自负,总算栽大跟头了。怎么,很不服气?” “赵钰染!” 他似暴怒的凶兽,喉咙里发出危险的警告声。 她却是笑了,笑里有着痛快:“司礼监那几个太监死了,圣旨也下了,你不去就如同逆臣!即便你得了这位置,以后史书也会为你的谋逆画上一笔!” 宋铭铮确实被她激到了,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剜在他心头上。 他们间因政务有着误会,越积越多,但他真霸道,会容得她现在这样对自己?! 他掐着她精致的下巴,骤然冷笑一声,低下头去,唇就贴在她耳边:“谋逆?也许陛下到现在还太了解我。” 他呼吸灼热,酒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带着侵略的欲念。赵钰染脸色一白,打了个激灵。 她气极又羞恼,抬手就去挠了他脖子。 他没有防备,当即被她指甲就刮出一道血痕。宋铭铮真是要被她快气得没有理智了,抬头看她,眼神冷极了。 要是真的能,他恨不得就这样掐死这个冷心冷情的人! 他掐着她下巴的手在颤抖,无意识地一点点滑落在她脖子上。那么细的脖子,他只要用力,只要用力......感受着她跳动的脉搏,那么鲜活的一张的脸在他眼前,他骤然松开了手,到底没舍得。 即便她对他再有敌意和误会,他也舍不得! 宋铭铮是愤怒的,却听到了自己极冷静地声音:“臣如陛下所愿。” 不过是一趟出征,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会让她知道什么才叫真正掌控在他手心中! 不管是龙椅还是龙榻! 离开前,宋铭铮再深深看她一眼。怒到极致的眼眸腥红,有被她一直忽略的汹涌情愫,还有她忽略不去的强烈占有欲望。 紧闭的大门再度被打开,阳光重新涌进大殿。赵钰染站在台阶上,盯着空荡荡的大殿在出神,地面上遗留的泥水污迹显示着曾有人来过。 良久,她面无表情坐回在御案后,今日内阁顺利送到手中的折子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在宋铭铮领旨出征一个月后,赵钰染来到皇城最高处。帝王衮服猎猎飞扬,临冬的风刮在脸上,还带起微微刺疼。 她负手远眺。皇城中枢的九龙御路就在她脚下,龙首冲天龙角狰嶙,大地山河亦在她脚下,匍匐着、臣服着。 自她登基就心向往之的最高权力终于稳稳操于手中,但在俯望这片辽阔的天地时,她心中竟是十分平静,什么感想都没有。待在这高处站了片刻,内心深处甚至起了一丝她品咂不清的空洞滋味。 没有了宋铭铮在的皇城和朝堂,平静得如一滩死水。 她眸光微闪,看破云的金光将禁宫屋檐照得刺眼,恍惚间见到远处有黑影快速移动着。 “——报!” 声嘶力竭的高喊在寂静皇城中回荡,亦将赵钰染惊回了神。 “——报!西北急报!!” 黑影一路冲进了宫门,赵钰染听到西北二字神色微变,收拢被风吹得鼓起的宽袖,转身就下了城楼。 随着来人愈近,他嘴中的报信声越在她耳边回荡。被风一吹,直荡到了她心头上去,使她莫名不安。 前来报信之人跪到她脚下,呼吸急促间是惊惶:“启禀陛下,西北急报......肃王被伏击,战、死!” 这一瞬,赵钰染觉得这天地间都静了一下,下刻,她听到自己淡淡然地声音:“肃王战死,召内阁众位阁老及兵部一众前来议事。” 她身边的几个小太监当即应喏,脚下飞快跑向阁和兵部。她转身,手慢慢攥紧,发现自己手指冰凉,在微微颤抖。 肃王死了,那个自她登基就拢着大权的摄政皇叔死了。 赵钰染脑海里是他离京前愤怒又隐忍的目光,是他掐着自己下巴,在耳边说如陛下所愿的冰冷声线。 那个知道她这天子是女儿身的人......死了,可她本意只是调离他一年半载,重新控制政权...... 他不是不败的战神吗,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的。 赵钰染闭了闭眼,在空旷庭院吹拂的风似乎渗进了她心里,她心头一片冰凉地迈开脚步,不知道怎么脚下踉跄,险些要摔一跟头。 “陛下!” 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使扶了她一下,才没让帝王的威严摔得四分五裂。 接下来的议事,赵钰染觉得自己十分冷静,又仿佛十分不冷静。几道军令下达,再一回神已是满目霞光,斜斜照入大殿中,映在金砖上浓得似鲜血一般。 她又想起那日他离开后,大殿上的泥水污迹。 是夜,她睡得极不踏实,梦里尽是西北的战况,还有一个满身是血的身影。 她朝他喊:“宋铭铮。” 他握着红缨长枪,一直背朝着她。 她又朝他喊:“宋铭铮!” 他仍不回头,甚至在她呼唤声中越远,今日在皇城之上品不清的滋味再度缠在心头,她似乎尝到了苦涩。 此时耳边却又是厮杀声震天,那么近,那么真实,兵器刺破血肉的声音仿佛就在她耳边......就连胸前的疼痛都那么剧烈。 疼痛......她猛然睁眼,听到她的锦卫衣指挥使尖声喊陛下,沙哑而悲痛,在他怒吼逆臣二字的时候声音又嘎然而止。 她听到什么滚落在地的声响,她睁大眼想去看,眼前微弱的光却被一道人影挡住了,那身形带着几分熟悉。 来人的手轻轻覆在她脖子上,在脉搏处停留。下刻,她又感觉到他还在她喉结处摸了摸,很快就听到惶乱地呢喃:“怎么会,怎么可能.......”那呢喃当即又拔高了几度,尖锐得刺人耳膜,他转身离开高喊:“太医,快喊太医,快!!” 002再遇见他 “——太医,快喊太医,快!!” “陛下!陛下明察啊!” 耳边是乱糟糟的喊声,赵钰染被吵得头疼,她眼前看不清的影像似乎慢慢清晰,一切都亮了起来。 但强光刺眼,她下意识是把双眼再合上。 哭得哀婉的女声还在一句句唤着陛下,她听得疑惑。 怎么会有女人哭着喊她,她十五岁登基至今已经三年了,日日担心着女儿身被识破,以战事政事为由强压住了朝臣进谏大婚。她后宫空虚,身边皆是内侍,哪来的女人。 “陛下,二殿下绝不可能谋害太子殿下的啊,陛下明察啊。” 那哭喊再度响起,她听到了熟悉的喝斥声:“先把李妃拉下去,在这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这是她父皇的声音! 多年不曾听到的声音让赵钰染再度睁开了双眼,她努力地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微弱地呼唤:“父皇.....” “殿下醒了,太子殿下醒了!” 太医围在床边欢喜高呼,在外边发怒的宣文帝当即前来。 床榻上的人面色依旧苍白,但总算是睁开了眼,眼神茫然中带着惊色。 宣文帝看得心中一软。他唯一的嫡子平时就瘦弱,在围猎场上还被摔下了马,当场不省人事。太医说是摔到头,受到了震荡,好在是醒了。 赵钰染看清眼前的人,面容威严,却总是会对她露出慈爱目光。 这不是早逝去的父皇还能是谁! 她挣扎着要坐起身,眼前又发黑,还胸闷。她想起自己在睡梦中的疼痛。 宣文帝一把按住了她肩膀:“别动,你撞着头了,好好躺着。” 撞到头? 赵钰染强压着眩晕干呕的难受,快在她脑海褪色的记忆一下就变得鲜活起来。 眼前的宣文帝和记忆里的面容重合,再转动双眸打量,发现自己果然是在一方营帐内,高耸的帐顶还被风吹得在轻晃。 这是.......她十四岁那年。 春猎的时候! 她心中一惊,还是坐了起来,见到胡子还未全白的太医正担忧地看过来。 一切都是她记忆中那样,是还没睡醒吗?! 她眼中茫然更甚,宣文帝皱了皱眉,朝太医正说:“太子这是怎么了?” 太医正也回答不上来,躬身请罪一声,伸手给她号脉。他人的体温清晰传到皮肤上,赵钰染总算是反应过来这并不是梦,这就是她十四岁那年。 她睡醒一觉之后就回到了十四岁? 这个时候的她,是被二皇兄一箭惊了马,还险些被射中。她翻倒在地,在躲避马蹄中撞了头。 赵钰染震惊,侧头一看,果然见到帐里还站着她的大皇兄,至于用箭险些伤了她的二皇兄跪在屏风处。 她有些搞不清楚为什么睡了一觉就回到十四岁,似乎也不是睡了一觉,最后一段梦里的疼痛十分逼真。但为帝三年,她早就习惯了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心中。她眼中的茫然尽散,恢复清亮,眸光如晨曦升起的第一道光那样明亮。 太医正此时松开了手,又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后,赵钰染就看到太医正微不可见地朝自己点点头,是在暗示她一切无碍。 太医正是她早逝的母后留下来的心腹,她外祖家曾于他有救命之恩,这么些年都是由他请脉,为她保密着女儿身一事。 摸过脑后,太医正朝宣文帝禀道:“陛下莫担忧,太子殿下应该是刚清醒还有些不适,脑后的包也未再肿大,静养两日,微臣再看看有没有减轻。” 宣文帝明显松了口气,面上也有了些许笑容。见她脸还白得跟纸似的,又吩咐她躺好:“你好生休养着,其它的事,自有朕。” 言下之意,是会彻查她二皇兄冷箭相对的事。 她余光就扫二皇兄毅王脸色一瞬就苍白了下去。 前世因为此事,她的二皇兄还险些被降了爵,连带着李妃也被降了位份,两人间因此也结成了解不开的矛盾。 她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外头有侍卫走进来,跪在屏风后高声禀报:“禀陛下,肃王提前赶回了京,已经到了猎场,就在帐外!” 赵钰染听到肃王二字神色微变,宣文帝已惊喜地说了‘宣’一字。 在内侍尖细声线的高喊召见声中,她听到有人打起营帐的帘子,迈进屋来的脚步踩在地上十分有节奏。 宣文帝见人影在屏风后晃动,说道:“铭铮进来,你们叔侄,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很快,一道挺拔的身姿就映入赵钰染双眸。他逆着光,玄色修身的劲装包裹着结实身躯,只是站在那里,身上的大将之风就扑面而来。 他一惯出现都是这种气势,战神一般的威严。 赵钰染盯着这比记忆中年轻一些的面容,神色淡然,一颗心却在狂跳。 在战场上丧命的肃王再度在眼前,仿佛老天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她耗费心思才将那个掌控朝局的肃王送出京城,结果她一觉醒来,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这个时候肃王进京......是奉了她父皇之命,开始到她身边扶持、辅助她。结果在她登基后,两人闹到水火不相融的程度。 赵钰染为两人间那些还历历在目的争斗心情沉重,宣文帝高兴地拍着宋铭铮肩头说:“你小子,怎么赶那么着急,这路上不吃不喝了?” 离他下旨召人进京不过十日,可不是快马一路不歇才能做到。 宋铭铮朝宣文帝拱手回道:“陛下召见,臣自是不能耽搁。” 宣文帝就哈哈地笑,指着他和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赵钰染说:“太子,还记得你皇叔吗?” 神色淡淡地赵钰染扯出了微笑,下巴微抬着,目光对上视线也投过来的宋铭铮:“当然记得肃皇叔。”这人早已刻入她的记忆深处。 宋铭铮对上她的目光,见她抬着精致的下巴,微笑下隐藏着倨傲。是她身为储君的威仪。 他有一瞬的恍惚。 他在孑然一世寿终正寝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八岁这年,正好是接到宣文帝让他进京的旨意。 进京的一路来他都在反思为什么会这样,但又有庆幸。起码他不会在再前世一事,被人算计九死一生赶回京城后,看到的只是她的尸身。 她如今就鲜活的在眼前! 宋铭铮目光就凝在她身上,仿佛要弥补他几十年间疯狂地思念。 赵钰染被他盯着打量,却是心中生了不悦。 这人又是这样,朝前那么多大臣,都没有一个人敢这般直视打量她,唯独他! 她剑眉轻挑,是要生怒的前奏。 宋铭铮多么熟悉她,看着她要发怒的样子,冷酷地面容上竟是有了笑。 果然还是年岁小的时候,看两眼就生气了?下刻,又想到她总对自己张牙舞爪,最后不信任到将他强行派去西北战场,结果他在中和殿朝她发怒那次是最后一次的相处。 他神色迅速冷了下去。 他的笑如昙花一瞬即逝,但不妨碍赵钰染看得清清楚楚,震惊无比。 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宋铭铮笑了?! 宋铭铮这时倒不再看她了,更是直接忽略了帐营里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朝宣文帝请示:“臣听闻太子殿下惊马摔伤,心中忧虑,想去现场再看看。” 他赶着回京,第一是要确定她的安好,第二就是为了此事。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她还是从马上摔下来了。 宣文帝听他这话心头微动,又有犹豫:“你赶了一路,先歇一歇。此事朕已命人在细查。” “臣并不觉得疲惫,陛下不让臣去,只会叫臣更加不安心。”宋铭铮拱拱手,坚持着。 赵钰染见两人说话,她完全插不进去,又想到他的独裁。让他去查,搞不好二皇子下场会更惨,她今世可不想多和二皇子结仇,起码现在没必要! 宣文帝实在不好拒绝他的一片真心,到底是允了。 她余光扫到二皇子脸色如死灰,不再犹豫地跟宣文帝说:“父皇,此事儿臣觉得有蹊跷。儿臣记得是马先有异样。” 这是要先将二皇子给摘出来。 宋铭铮闻言眸光锐利地看了过去,二皇子亦显出一丝错愕。 赵钰染忽视那带着压迫力的目光,继续说道:“此事还未查实前,儿臣觉得还是不能先下判断。”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探究意味越来越重,似乎是在揣摩她的想法。赵钰染神色淡然,只等考虑的宣文帝做决定。 宋铭铮见她这样,是意已决,想起什么,朝皇帝拱手附议:“臣认为殿下所言极是。” 这下倒是赵钰染愕然了。那个向来与自己政见不同的肃王,居然会附和自己的提议。 她肯定是在梦里。 若不是有着身为帝王的骄傲,她都想孩子气掐一下自己,看能不能从这梦里醒过来。 003她爱吃甜 两人都为二皇子说情,倒叫宣文帝意外。 他就瞥了一眼面有焦急和委屈,却不敢说话的二儿子,斟酌良久,最后还是点了头说:“太子对兄长向来是友爱的,既然太子开了口,朕便先不问责,都先回去吧。” 二皇子如蒙大赦,叩头谢恩,一并向赵钰染道谢。她开口求情是他没想到过的,不管怎么样都是心有感激。 大皇子静静看着事态发展,离开的时候,神色略带诡异地回头看了床上的赵钰染一眼。宋铭铮察觉看了过去,正好看到对方紧张收回视线的样子。 他一双眸子就微微眯起。 有太医此时捧着汤药前来,宣文帝见着顺势站起身:“太子好好休息,此事既然你肃皇叔包办了,定然会查个水落石出。朕还有政事处理,你和你皇叔说明一下情况。” 赵钰染不能亲送,坐在床上告罪。 宋铭铮送文宣帝出了帐,文宣帝拍着他肩头说:“太子性子有些倔强,你多包涵些。今日这事......” 话说一半,但不妨碍宋铭铮明白后面的意思。他抱拳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会查清楚是妖是魔。” “也就只能由你来帮我分担一些了。”文宣帝感慨一声,大步离开。 宋铭铮目送帝王,直至身影看不见才转身回到帐里。 赵钰染正对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拧眉,精致的眉眼写满抗拒。 她猛然听到脚步声,侧头看了眼,见到是宋铭铮那玄色的衣角,再也没有犹豫,仰头就把药给全喝了。 喝得又快又急,苦得她眼泪都要落下来。 她生平最怕两件事,一是喝药,二是......宋铭铮靠太近。说是怕,倒不如说是身为女子天生对带有侵略性的雄性警惕,他一靠近就让她万分不自在。 然而,她刚喝下药,第二件怕的事就发生了。 宋铭铮快步来到她榻前,她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抖,想到最后见他时他的冒犯,让她羞恼。他眼尖看得一清二楚,神色当即沉了下去。 他是什么猛兽不成,走近都能把她吓得发抖。 从以前就这样! 他想着,目光不由得变得更加锐利。 赵钰染最讨厌他这种凌厉的气势,即便是站着,不说话,靠近就能给人有压迫力。 她杏眸微垂,深吸口气缓解对他的反感,要将药碗放到床头的高几上。 一只手却先一步把碗接了过去,她余光只能扫到他的胸膛,修身的衣裳勾勒出他的壮实。不同于她要束胸的身形,那才是真正的男人体格。 一个男人,一个大将,他要干奴婢干的事,她也懒得说。 药碗离手,她慢慢滑坐下去,要扯了被子蒙头睡觉。 所谓的眼不见心不烦,她还得好好理理这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回到了十四岁的时候,顺带捋清一些记忆。 不想他的手又探了过来,竟是快速在她嘴角揩了下。 这一瞬间,鸡皮疙瘩爬满了赵钰染手臂,她猛地抬手去拍开他的手。 帐营里响起清脆的巴掌声,宋铭铮手背当即红了一片。 他看着她警惕的样子,像是炸毛了的小猫,对他呲牙舞爪的。再看看红了的手背,想起来还没到前世两人摊牌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她是女儿身。 若是换了以前,他恐怕又得生气,现在倒是心中一片平静。不过是打到手,以前她气极的一回,还咬过他,也只有撒起泼来的时候像个女儿家。 “你嘴角还带着药汁。”他淡淡地提醒。 赵钰染闻言反手用袖子去擦。 ——有药汁不会说,要动手动脚! 她怎么觉得眼前这个宋铭铮比前世年少的时候讨厌得多! 她带着恼意扫他一眼:“我要歇息了,皇叔在这儿怕是多有不便。” 他没有说话,她眼前又出现他宽大的手掌,只是手掌上多了一个油纸包。 “西北的蜜三刀。”他声音似乎轻柔了许多,另一只手去将油纸包打开,“臣进京匆忙,也只得这个便携,殿下刚用了药,正好尝尝去去嘴里的苦味。” “不必了,吾又不是孩童。”她冷着脸拒绝,到底躺了下去。 宋铭铮被拒绝了也不恼,只是觉得她好笑。连吾这自称都用上了,是有多不耐烦和想掩饰她的嗜好,她嗜甜如命,这事只有他知道。 “殿下真的不尝尝?” 他又问了一声,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安静。 “臣把东西放高几上了,不打扰殿下休息,臣告退。” 宋铭铮难得退一步,没有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 也许是那段没有她的岁月让他学会了包容,她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何况现在还有很多时间,急不来。 总要让她对自己改观的。 他还算识趣,赵钰染严肃的眉眼缓和不少。 随着脚步声远去,帐内又恢复安静。 她向来不喜欢人近身,极戒备地守着女儿身这个秘密,身边伺候的都不会无召往前凑。安静中,她反倒翻来覆去。 空气里有着淡淡的甜香味,是床头高几上的点心发出的,闻着那甜味,她觉得自己嘴里更苦了。就跟药汁还含在嘴里一样。 她烦躁地再翻了个身,终于没忍住坐起来,伸手去捏了一块宋铭铮送来的蜜三刀。 他们前世第一回见面的时候,他也是带了这个来。 那个时候两人并没有什么恩怨,她接过来当着他面就尝了一口,那个味道就一直留在她记忆里。 就跟现在一样。 炸得酥酥脆脆的表皮咬下去会有轻微声响,沾在上面的芝麻香味一下就蔓延在口腔里,然后是如蜜一样甜味,让人心情愉悦的甜。 赵钰染细细嚼着这种久违的味道,嘴里的药味终于被甜味覆盖,她双眸慢慢眯起。 确实是好多年未曾吃到了。 她登基后宋铭铮虽然还会让人在西北买了快马加鞭送来,但那个时候两人关系早紧张的僵持着,她再也没有碰过这个点心。 是有些怀念。 赵钰染捏着蜜三刀,就那么倚在床头,小口小口的咬着,不知怎么地又想到最后那个梦。宋铭铮背着她越走越远,莫名的眼睛有些发涨。 而此时,宋铭铮其实还在帐内,借着屏风遮住了自己身形。他耳力极好,自然听到她咬糕点的声音,抿直的唇线慢慢就变得柔和,在外间宫人惊恐的神色中离开。 “来人。” 在他离开不久,赵钰染淡淡地声音透过屏风,宫人当即垂头上前。 太子匀称修长的手指着高几上的油纸包:“你们分了吃吧。” 宫人就看到散发甜香的点心,当即露出喜色跪下谢恩,小翼翼捧了油纸包下去。 004情敌初现 太子在狩猎中受伤,猎场各处都增加了士兵巡逻。 宋铭铮被部下簇围着到了赵钰染出事的地方。 时节正值开春,京城积雪已化,地面冒出青翠的嫩草,枝叶抽新,林子中生机盎然。 他先抬头扫视周边的大树,确认不可能有人在树上隐藏身形,再让赵钰染的亲兵详细指出出事前后的位置。 “太子殿下当时就是在这里看到有只山羊探头。”那穿着程子衣的亲兵站在一颗大杉树下比划,“太子殿下正拉弓,然后一只箭便从十步后方的那排树后穿了过来。” 亲兵奔跑到所说的位置,用手示意箭的角度。 宋铭铮已站在原先赵钰染的位置上,侧头去看那名士兵,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是有一排小树半挡了视线。 这个位置看到那边有人,同样那个位置看过亦不好分辩。 亲兵又跑了回来,说:“那箭擦过马脖子,马吃疼受了惊,将引弓的太子殿下甩下去。殿下为了避开踏下来的马蹄,翻身一滚,结果撞到了杉树树杆上晕了过去。” “随后我们就在那个位置看到了大殿下和二殿下,那羽箭刻着的是二殿下的封号。” 宋铭铮接过部下递上来的箭,锐利的视线扫过箭身,再看到羽尾那端果然刻了楷书的穆字。 穆王,二皇子的封号。 本朝围猎,向来都会在箭上刻上各人封号或名讳,一是用来分辩谁人猎取,二也是用来防范突然意外。 所以每个参加围猎的人都会十分小心看守好自己的羽箭。 宋铭铮细细打量着羽箭,发现箭头染了些许血迹,再有是......箭身。 他把箭让人收好,问那亲兵:“那匹马在哪儿?” “那马受了惊,在拼命抬蹄乱踏,我们怕再伤到殿下,直接就射杀了。如今还在马厩。” 太子的事情还没定论,他们自然不敢乱处理,何况那还是太子殿下的爱马之一。 宋铭铮颔首,让人领他到马厩那边。 一身威仪的青年王爷来到人畜杂乱之地,喂马的杂役纷纷跪地,很快就有人将他们带离到一边。 来到身上还插着箭羽的马边上,宋铭铮一言不发先检查了马脖子那道伤,确实是羽箭擦过的痕迹。 “把箭拿来!” 宋铭铮一抬手,当即有人把箭再送上,他看着箭上的血迹,再比对了下马脖子的伤。伤口的出血量根本不够造成箭上凝固的那大片血迹。 第一个有异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他站起来,面无表情退后了三步,又下令:“把马肚子开了。” 赵钰染的亲兵就睁大了眼:“肃王殿下,是这马有什么不对吗?” “对不对的,破开了看就知道了。” 血腥味就在马厩散了开来,亲兵看着从马肚子流出来的内脏十分不舒服,微微侧了头。但他身边的青年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从容淡然的仿佛是在看歌舞表演。 他就想起肃王那些骁勇的传闻,毁敌要城所立京观,京观堆置似连绵山脉。 所谓京观便是战捷收敌尸,盖土夯实,形成塔形的土堆。是宣战绩,亦是一种耀武扬威,打击对方士气的做法。 偏这样一个从无数尸骨踏出来的人,才刚刚到弱冠之年。亲兵猛然心中生敬生惧,垂了头,再不敢直视宋铭铮。 很快,就有人给宋铭铮禀报:“殿下,马胃里还有未消化的巴豆。” 巴豆。 不管人畜服用,都会肚子绞痛,腹泻。 宋铭铮英俊的面庞霎时神色冷酷。 他不过是想着赵钰染为二皇子赵钰哲开脱的话,顺带检查一下,不想还真查出有异来。 给太子的马喂巴豆,即便没有赵钰哲的箭惊了马,这马很快也会因为腹痛发疯! 他语气一沉:“把整个马厩的人都给控制起来,检查好他们口里和身上有没有藏毒,不能有人死了!” 敢给太子的马喂巴豆,其心可诛! 宋铭铮一声令下,部下当即散开来将马厩里的杂役悉数控制,然后开始搜寻,看还能不能找到喂马的巴豆。 宋铭铮下令后,直接去给宣文帝禀报查到的疑点。宣文帝气得摔了茶杯,嘱咐宋铭铮一定要将事情查清,这是有人意在毒害一国储君。 从宣文帝那里离开,天色已见昏暗,宋铭铮本想直接就去审讯的,不知怎么想到卧床的赵钰染。 他脚下步子一转,往太子的帐营方向去。 审讯前,还是让她知道进展为好。 不想,他才走近太子帐营范围,就看到主帐前聚了宫女和内侍,正凑成一堆在低声说笑。 不在她跟前伺候着,在外头耍滑?! 宋铭铮抿了唇,大步上前,轻喝:“殿下受伤,你们居然在此嬉闹?!” 他声音虽轻,却十分的冷厉,那些个宫女内侍被吓得直接就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齐声喊肃王殿下。 宋铭铮心中不悦,但到底压了下去。他清楚记得前世赵钰染最讨厌自己动她的人,不管是宫人还是别的......他冷声让众人起来,余光却又扫到一样熟悉的东西,掉落在地上,沾着黑黑的灰。 他双眸一眯。 ——那是他给赵钰染送去的蜜三刀。 本是给她的东西,出现在这些宫人内侍手中,她把他送的东西赏人了?! 这一刻,宋铭铮心里是恼怒的。他护在怀里一路的东西,她就那么随手给人了。 他拂袖,大步走到门口,径直撩了帘子便入内。 屋里有着低低地说话声,他还听到了她笑了一声,十分轻快。 赵钰染此时是正跟谷天瑞说话。 谷天瑞父亲是锦衣卫使挥使,本朝锦衣卫一职都是世袭,是天子近臣。谷天瑞如今就在锦衣卫中任千户,自小出入皇宫,跟赵钰染算是一块儿长大的。 赵钰染出事,他忙完差务就来探望,在前世,谷家也是拥护赵钰染的一支。 宋铭铮绕过屏风,便见到谷天瑞坐在绣墩上,紧挨着床边。谷天瑞如今不过十六,家世又好,满身的意气风发,剑眉星目本就俊美,在那通身的气质相衬下就更出色了。 而赵钰染眉角眼梢都染着温和的笑意,是极少向他展现的那种温和,宋铭铮眸光一沉,面无表情打断言笑晏晏的两人。 “太子伤着怎么还有闲杂人等前来打搅。” 005轻浮性子 太子营帐虽是临时搭建,但内饰亦精心衡量过的。 八扇的嵌大理石山水屏风,紫檀木雕花床,谷天瑞坐着的珐琅绣墩,再有三足鎏金香炉放在不远处的长案上。 香炉正袅袅飘着轻烟,是可以缓解赵钰染头疼的安神香。宋铭铮冷不丁出现,再一句责问,使得正好的气氛瞬间就凝固。 室内陷入安静,飘散在空中的轻烟似乎也跟着静止了。 赵钰染回头,就见到面有愠色的宋铭铮。 “肃皇叔怎么又折回来了。”她被他的脾气闹得莫名奇妙,“可能肃皇叔不认得,这是谷千户,锦衣卫指挥使的嫡长子,在谷家排行第四。” 宋铭铮自是认得此子是谁,并且十分熟悉。不就是她前世最宠信的人,未来的锦衣卫指挥使,能夜入她寝殿的谷天瑞。 他更熟悉谷天瑞从前看她时那种眼神,灼亮而狂热。 他轻轻笑了声,根本不看半跪向自己请安的少年,视线是落在她身上:“不管是谁人,太子如今还是多作休息的好。” 谷天瑞能察觉到肃王对自己的不喜,肃王在本朝地位举足轻重,他明智的当即告退。 赵钰染看着自已未来的功臣被逼走,眉眼当即冷了下去,面容再精致,也抵不过这股漠然。身为储君的威仪一下就显露无疑。 宋铭铮凝视着她内敛的侧脸,这人即便冷了脸,再有威仪,都有一种诱人的魔力。她天生就是媚骨,皮肉不过是一层障眼法,如今冰冷的样子反倒更能激起他的占有欲。 但她又是赵钰染,有着颗坚硬的心,不会柔顺缠盘在他身下的人。 前世,她总觉得自己不尊重她。 现在想想,确实是了。 宋铭铮心境居然就平静下来,他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离她不过一臂的距离。 随着床一沉,赵钰染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假装不经意瞥他一眼,对他这种自来熟更加不满。 她允他坐这里了? “我查过了,那箭来的有疑点,你的马被人下了巴豆。你一语成谶,那马确实是没有那只箭,也会发疯。” 赵钰染冷脸就转为诧异,杏眸内的光闪烁不定。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帐内昏暗,更显出她眸光灼亮。 宋铭铮却看不太清晰她的脸,他起身去点了烛,放到高几上。暖光照亮了两人,柔和无比。 “什么时候审人。” 她声音似乎也放轻柔了,而且与他十分有默契,居然知道此时犯人还未审。 宋铭铮听着唇角极快扬了一下:“不急,我想你会想去听审的,等你用过晚饭,我们就过去。” 他果然是来让她一同去审讯的? 赵钰染有一阵恍惚,他向来强势,强势到连把持政务,许多事情她都插不了手。如今他展现的,是从来没有过的一面。 她就抬眼去看他。 他是长得很英俊那一类男子,一双眼上眼皮弯弧宽而深,眼尾细长略弯,是桃花瓣的形状,也就是俗称的桃花眼。 若只单看他这双眼,确实顾盼间满眼风流,偏他有双浓眉。斜长入鬓,将他本该温柔的一双眼眸压得亦冷厉无情。 这人五官摆在一块,深邃英俊,就是凶得不行。 她打量着他,两人视线相触,很快她就移开目光,手抓了抓被面:“既然如此,介时我同皇叔一起去。” 正说着,屏风后有宫人小声禀报:“太子殿下,太医院的来送汤药了。太医正交待您要在饭前先用汤药。” 赵钰染皱了皱眉,想到午间那苦味。 宋铭铮已说道:“呈进来。” 太医院的人当即低头入内,打开盛有汤药的食盒,宋铭铮伸手去接过,居然一低头直接碰着碗沿小小抿一口。 他抬头,递过去:“温度正好。” 赵钰染盯着他手里的药碗,他刚才干了什么? 本来她就不想喝,他还用唇沾了她的汤药,即便是试毒也没有这样试的。她心里抗拒,宋铭铮见她不接,误以为她怕苦的毛病又犯了,劝道:“殿下若是不把这汤药喝了,臣恐怕也不敢带殿下去听审。” 赵钰染闻言就挑挑眉,又朝她施压吗? 这就是她熟悉的宋铭铮了。 她确实也没反驳,身体是自己的,她明白。 她伸手去接过,避开他抿过的那边,可浓浓苦药味扑入呼吸的时候,她心情还是略悲壮的。 宋铭铮见她仰头就一口喝完,宫人机灵前来接过空碗,又给她递了清水漱口,他还是看到她那精致双眉皱到一块了。 他就有些幸灾乐祸,谁让她把送来的蜜三刀赏人了,这会就算苦到要吐酸水,也得受着。刚才憋的一肚子的气也就散了。 赵钰染这时也想到那些蜜三刀,后悔没留下一块,来猎场她带的糖果并不多,昨天就光了。 宫人与太医院的人一同离开,屋里又安静了下去。 赵钰染死死忍着满嘴的苦涩味,更加不想开口说话,正巧宣文帝的人寻到这里来,是请宋铭铮到帝王帐营里用晚膳,为他接风洗尘。 宋铭铮应下,站起身来,见她还是一副难过的样子,伸手将腰间素色荷包打开。 “太子殿下,臣先行告退,晚些再来与殿下同去。” 他说话了,赵钰染不得不应声,张了嘴准备用简单的一个好字打发他。 哪知双唇才启,他的手就捏着什么快速喂到她嘴里。她下意识是再合上嘴,舌尖想要将东西抵出去,甜丝丝的味道却在她唇舌间蔓延—— 是糖。 她当即怔住了。 宋铭铮做了这一系列动作,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地:“殿下刚用了药,好歹能压压味儿。”说罢,也不再等她说什么,大步迈了出去,负在身后手指还遗留着她唇温软的触感。 她嗜甜如命,腰间的荷包总会藏上一两颗粮,常背着他偷偷含上一颗。她以为他不知道,但他都知道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也染上了在荷包里放上那么几颗糖的怪癖。明知道她为了不跌威仪背着人偷食,不会找自己讨要,他还是落了这么一个毛病。 今日算是用上了。 宣文帝见到宋铭铮的时候,发现向来不苟言的少年居然唇角微微翘起,不由得纳罕:“铭铮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回陛下,是和太子相谈甚欢。”宋铭铮慢慢敛了神色,平和的,睁眼说瞎话。 他嘴里相谈甚欢的赵钰染,此时却是冷着脸把嘴里的糖当成了他,咬得咔嚓作响,仿佛就是在嚼他的肉! ——宋铭铮轻浮的性子是自小就有! 006心头滚烫 宣文帝帐内灯火通明,忘年而交的兄弟俩频频举杯。 两人有近四年未见,自是许多话要说。政事,家务事,宣文帝从来不在宋铭铮面前忌讳,总是会顺其自然脱口而出。 这份信任从托付生死那刻就奠定了。 “朝廷现在止了战,文官的心思就又开始活跃了。林皇后去得早,林家人身为太子外家在朝中势力还不够,总有人拦着林家的路,让朕不得不耗费心思周旋。内阁那些老狐狸越来越贪心,若不是扶持起来了司礼监,这些老狐狸怕是敢闹个天翻地覆。” 宣文帝一提起内阁,就咬牙切齿。 本朝初立的时候,高祖帝为了抑制丞相一职独揽军政两务的大权,罢弃丞相职务,成立了内阁辅臣制。内阁刚建立,大学士只是充当顾问的角色,帝王才对政务有最终决定权。 这样帝王可以收拢军权,同时文臣的地位大大提升。不想历经几任帝王后,随着文人地位受人尊崇,内阁权力日益增大,到最后内阁首辅地位与最初宰相无差。 帝王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只能再借助其它机构打压内阁,不能让他们再独揽大权,甚至威胁皇权。司礼监就是这是为此而被提高地位,宦官皆以帝王圣意为尊,帝王把本身的批朱权放到司礼监中,平衡着控制两边势力来互相牵制。逼得两边为权争夺中,只能顺帝王心意来行事。 但内阁建立得早,文官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司礼监刚刚崛起,说完全能压制是不可能的。 宣文帝前些天才跟内阁首辅意见相左,被气得当朝就摔了折子。 宋铭铮知道这些年朝中文官们确实太过肆无忌惮了,为生气的宣文帝斟满酒,说道:“他们自己也斗得厉害,臣倒觉得能趁机让太子殿下再培植新的一批人。” 宣文帝双眸一亮,这和他想到一块去了,高兴举杯:“果然是铭铮懂我!如今西北安定,你回京,正好跟着太子一块儿物色,太子年纪还小,你多点拨他一些。” “殿下年纪虽小,却是陛下一手培养的储君,胸有丘壑,聪慧睿明。陛下不用太过忧虑。” 当父母的,自然是喜欢别人夸自己孩子,帝王也不意外,自是越发欢喜了。 两人再度碰杯,宣文帝说起了宋家事:“他们可还有再去烦你?” 帝王口中的他们,是原掌西北兵权的卫国公。 这个卫国公是宋铭铮的继兄。宋铭铮是老卫国公的老来子,是继室所出,在家中倍受宠爱。 他母亲又是个知进退的,从来没对爵位有过什么想法,但在老卫国公死后,宋铭铮继兄成了卫国公就对母子俩百般苛待。 带着恨怨的苛待,宋铭铮不知这怨恨来自于哪里,他那时也只得六岁,懵懵懂懂。到他八岁那年,生母被继兄逼疯,生母疯前让他快逃,他自此就离卫国公府。 八岁的孩子,在外头若不是遇到恩人,是真没法生存下去,所以宋铭铮不幸中大幸,遇上了他如今的师父。 他拜师学艺,才有了十四岁那年正好遇到宣文帝,从而救下帝王,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他如今掌的兵权,就是在他继兄手里夺的。宣文帝知道宋家这些破事,其实没过多插手,只是给了宋铭铮一个比卫国公更大的爵位,看着他一步步夺了他继兄的权。 宣文帝对这个心性坚韧,文韬武略的少年就更加欣赏了。 提及宋家人,宋铭铮不屑一笑,难得显出倨傲:“他宋铭钦哪来的脸见臣,即便要来,也得看臣愿不愿见。” 宣文帝就喜欢他这种爱恨分明的性格,哈哈地笑,不想笑着笑着倒咳嗽起来了。 他身边的内侍忙上前相劝:“陛下今儿可不能再喝了,不然太医正就要拉了奴婢去砍脑袋。” “他林兴安敢?” 内侍劝不动,苦着张脸:“肃王殿下,您帮着奴婢劝劝吧。” 宋铭铮知道宣文帝此时身体已经不好,是密而不发。他眼中有忧色,也劝道:“陛下,为了太子殿子,您也得听林医正的嘱咐。” “得得得,你们都听林兴安的,朕这皇帝真是当得难过,喝个酒也不能尽兴。” 宣文帝一挥手,嘴里是满腹不高兴,面上却是带着笑。内侍见此忙说:“这事奴婢听林医正的,别的奴婢都听陛下的。” “就你机灵。”宣文帝又是笑吟吟瞥内侍一眼,站起身道,“铭铮奔波那么些天,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宋铭铮顺势告退,出了帐营,身后又传来一阵低咳,宣文帝抵拳扶着桌沿的影子模糊投印在帐布上。 这个时候,宣文帝的身子状况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明明才到中年。 夜里的风带着林间草木清香,还有露水的湿气。宋铭铮抬头,圆月高挂,幽华朦胧似纱。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踩着月光往太子营帐去。 赵钰染知道今晚有要事,用过饭后在药效中闭眼歇了会,不想一睡就睡到被宋铭铮喊醒。 她睁着眼还茫然了会,险些要喊谷天瑞。自她登基后,她习惯了谷天瑞总在身边,难得的唯一安全感。 好在回神得快,记起自己现在是十四岁那年。看清宋铭铮的面容时,她还真希望现在这一切才是梦,而且她似乎也并不是在睡梦中就回到了现在,胸前的痛和那些厮杀声太过真切。 “殿下若是精神不振,明日再审也可以的。” 宋铭铮见她揉着太阳穴,脸色仍旧白得叫人心疼,犹豫了会想改审讯日期。 赵钰染对他难得的迁就摇头,面无表情地说:“不必,还请肃皇叔回避,待我要更衣。” 他就低头打量了她几眼,看到她眼神冷淡,想到下午离开前自己硬把糖塞她嘴里,心下了然。 这是闹脾气呢,才摆冷脸,其实那会还是高兴的吧。 宋铭铮觉得她偶尔心口不一还蛮可爱,留下一句我在帐外等殿下,转身走了。 赵钰染又在床上坐了会才慢慢起身下地,后脑的包还在隐隐作疼,但起码没有那种眩晕想吐的症状了。这么些年来,她都习惯自己穿衣收拾,对外说的是洁癖,就怕那些宫人近身。 如今伤了,动作比平时缓慢一些,等到系好腰带背后已经渗了薄汗,还是有些虚弱。 宋铭铮等了好大会都没见人,有些担心想再折回去看看,不想身后就传来脚步声。赵钰染穿了套有流云暗纹的常服,衣袍是深紫色的,月光洒落在她肩头,把一张精致的脸照得更是惨白几分。 “殿下?”宋铭铮为她不自然的脸色皱眉,轻喊了一声。 赵钰染正要说走吧,迈开的脚却是踩了石子。她本就是硬撑着,脚掌霎时发软,身形踉跄要往前扑去,是他走快两步,一把托住了她胳膊。 拂面的夜风就多添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 是她惯用的龙涎香,久违又熟悉的香气让他心头滚烫,扶着她胳膊的大掌暗暗收紧。 007她笑了? 赵钰染脚下发虚,还好宋铭铮扶得及时。 他隔着布料传来的体温,还有迎面扑来的男性特有气息,如他本人一样霸道。她精致的眉峰轻蹙,但很快又恢复内敛沉稳。 宋铭铮为难得的亲近心头火热,扶着她发软的身子,觉得自己一只手都能将人扛起来。但他没有昏聩到失态,即便对她再有冲动,他亦十分快速就冷静下来,眉头更是皱成了川字。 她的伤比想像中还要严重,她却那么倔强,非要今晚就审。他侧头,大声吩咐侍卫:“还不快把软辇抬过来!” 赵钰染没想到他还准备了这个。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伤势,但身体重要,她没有客气,也没有摔开他的手,任他扶着自己上辇。 她向来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否则前世怎么能将他顺利赶离京城。 确认她坐好,宋铭铮这才让人起辇,自己则跟在侧一同往士兵驻扎歇息的区域去。他负在身后手掌心还残留有她的温度,鼻尖是被风送来的龙涎香,时有时无最撩人心,让心跳为悸动而剧烈。他......似乎又不太能冷静了。 到了密集的帐营区域,赵钰染才发现原本空余的位置又添了十余顶帐篷,还用了木栅隔开单独区域。这应该是跟着宋铭铮一同回京的士兵,他的亲兵。 果然他们就是往这个分隔的区域去,软辇到了最中心一处停下,赵钰染知道是到地方了。 她已经缓过劲来,自己下了辇,宋铭铮此时也没有再上前搀扶。确认过她不需要帮忙,他就不贸然再凑上前了。 “人都控制在这里,调马料的和给你喂马的嫌疑最大。” 宋铭铮走在前头,为她打起帘子。 屋里一直封闭着,关了有七八个人,这大半天过去,混杂的气味难闻。赵钰染皱了皱眉。 宋铭铮眼尖看到她轻蹙的眉心,心里好笑。 真是娇气,一点异味也闻不得。 她这储君向来是养尊处优的。 他就吩咐亲兵:“把人一个一个提出来,就在这外头审。” 很快,士兵拖架着一个人出来,那人被堵了嘴,面如死灰。空地上已有人将木桩埋稳,那人被架着绑了上去,还有生了火盆,其中一个被送到赵钰染跟前。 这架势,肯定是要用刑。 赵钰染在搬来的太师椅坐下,虽是开春,但夜的风亦寒入骨。她穿着斗篷还是觉得冷,就伸了手到火盆上烤火。 宋铭铮见此,让人再又添了一个炭盆,审讯这才开始。 例行的问话自然没能问出东西,士兵得到宋铭铮的示意,也不再用温柔的方式,将已经火盆里烤得通红的烙铁取出来。 凄厉的惨叫霎时划破营地安静的上空,再被夜风一吹,宛如鬼魅。 “什么声音?” 营地各处值守的士兵都听到动静,毛骨悚然,再细听之下,是人的惨叫声。 这么个时间,怎么会有这种声音。 很快,众人就打探到是太子与肃王正在刑讯,纷纷猜测到是与今日太子坠马受伤相关。 所有人都足不出帐,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事可不是能去凑热闹的。 而此时,二皇子和李妃那里是最惶惶的两处,一直睁着眼,生怕下一刻就有人闯进来,把他们拉出去也要用刑。 大皇子豫王的帐营里亦灯火通明,豫王妃脸色发白缩在榻上,几回想让他就寝撑胆都被漠视。豫王坐在桌案前,一直未动,直致刑讯的动静停下,惨叫声许久都不曾再响起,而整个营地仍一片风平浪静的时候,他才转身绕过屏风,终于上榻歇息。 八个嫌疑人都已经动过刑,奄奄一息倒在地上,身上好几处都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空气里有着风吹不散的血腥味,浓郁得让人窒息,赵晏清双手死死握着椅子扶手,脸色铁青。 八个人都审完了,却没有一个人供出有用的线索来,除了求饶,毫无其它。 宋铭铮倒是神色淡然,这样的结果,其实他早有预料。 如若真那么容易能供出人来,那么这幕后指使御下之术也太过没用了。让他意外的是,居然连个用来混淆视听的人物都没被说出来,这点就耐人寻味了。 他以为,幕后之人应该会借这个机会嫁祸,起码要嫁祸给嫌疑最大的二皇子穆王,结果什么都没有。 幕后之人若不是失算,那就是心机极深。 他直觉是后者。 不动声色,伺机再动。 “殿下,看来今晚不会有结果了。”宋铭铮侧头去看她,见她抿紧着唇,又说道,“殿下是想如何处理这些人?” 这些人没有吐露一个字,却不代表无辜。她的马被喂了巴豆这种明显的东西,这些人怎么可能无辜,只不过是死咬着,不松口罢了。 这在赵钰染眼中,无疑就是挑衅。 挑衅她身为储君的威仪。 她眸光闪动,似刀刃折射出来的寒光一般。 宋铭铮知道她有想法,也大概猜到她想做什么,思索了会说道:“殿下若是信得过臣,这些人就交由臣暂管,臣一定会让殿下满意。” 赵钰染终于转过头看他。月光落在他眉峰上,他冷酷的面容像是被柔化了,显出几分平和。 她凝视着他没有说话,似乎是在考虑。 她确实是衡量他的话。 宋铭铮比前世进京得早,行事做风上倒和她记忆中无差,但这个时候的他应该是野心未起的时候,他行事都是出于讨好她。 她犹豫了。 “殿下,有些事情,借臣的手,比殿下亲自动手要来得好。殿下是储君,大臣们心目中睿智怀仁的储君,不必要为了几只老鼠,毁了贤名。” 他的话让赵钰染心中一震。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就笑了,唇角轻轻往上扬,很浅的弧度:“既然肃皇叔如此为我考虑,就有劳皇叔了。”说着,她站起身拢了拢斗篷,面上已恢复往日风轻云淡。 既然他示好,她且先照单全收又如何,前世这个时候的她,对他其实还是很亲近的。 宋铭铮亦站起身,看到她斗篷上金银线绣着的暗纹似水波般轻淌,她留给了他一个背影,坐上辇径直离。 她离去许久,宋铭铮才动了动站得有些僵硬的身体,双手负在身后。 刚才她笑了?应该是,虽然意味不明,褒贬不明,但确实是朝他笑了。 没登基前的赵钰染,心思似乎也不太好琢磨,总感觉和记忆中有些出入,是他的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