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卿日月入怀[三国]》 第一章 穿越 汉灵帝熹平七年。 河内蝗灾肆虐,百里颗粒无收,偏偏河内郡加重了十斗粮税,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农民被迫卖儿鬻女,含泪割舍亲生骨肉。 “都给我跪好了,要是卖不出手你们只有填沟壑的命!”中年男子相貌粗壮,拿着根鞭子四处巡逻,凶狠地骂骂咧咧着。 他的身边跪着约摸十数位女奴,绑着灰黑色的麻绳,孩童此刻皆是萎靡不振,脸上肮脏的灰尘遮掩了他们与年龄不符合的哀戚面容。 阿笙跪在队尾,茫然无措地打量着周围。她母亲早逝,爹爹因为家计实在艰难,被迫将她卖给了这个中年人贩。她知道爹爹的苦衷,若是强留女儿,两个人都要饿死在荒芜的庄稼地里。 但她很害怕未来的日子,做奴隶莫不是要被主人家呼来喝去肆意打骂,稍有不慎就要被关柴房出去发卖,这越想越让她恐慌。 “老于,这十五个女孩子怎么卖啊?”尖利难听的粗糙男音突然响起,一个五大三粗的七尺壮汉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们。 这人一看就是老于的常客,熟稔地拎起队首一个泥垢满脸的女孩,用衣袖使劲往她脸上擦拭,只见那女孩极为清秀可人,此刻正战战兢兢颤抖着看向壮汉,强忍快要流出的眼泪。 壮汉满意地放手,对着老于点头道:“这批奴隶倒是不错,卖给锦云楼的王妈妈定能赚得不少,要知道现在灾荒年头,只有那边的生意最好,毕竟有钱有闲的人从来不缺。 ” 老于赶紧附和道:“极是极是。既然是老客人了,那就二十铢钱一个吧。” “这么贵?西村那边一个绝好的女娃都只卖十五铢钱!” “十五就十五,快带了走吧。”老于忙不迭地接过递来的铢钱,凶神恶煞地冲女孩们骂了句:“你们都好好跟着这官人,谁要是敢跑了老子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要被卖到青楼?阿笙顿时大慌,她虽小但还是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良家女子提到那里总是摇头鄙夷,据村口大妈闲时议论说在那里女子都要脱光了衣服服侍人,还要遭贪心的老鸨打骂,那鞭子打下来整个后背都是肿的。 她才不要过这样非人的日子!她的整颗心噔得一下极速下坠,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一把拽住老于的裤头大哭大闹起来:“求求你不要让我走!”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迎着老于吃人的目光害怕地浑身发抖。 “阿笙,我的女儿呀!”正当瑟瑟之时,她看见爹爹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骨瘦如柴的脸上眼窝深陷,伸出手紧紧地拉住自己,眼神里满是不舍与心疼。 他掏出怀里的三铢钱颤颤地塞到老于手里,凄厉地哀求他:“把这钱还你,我们宁愿一起饿死,我也实在不忍让自己亲生女儿去那种地方啊。” 老于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这个面黄肌瘦的中年男子,嫌脏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袖口,叱骂道:“滚开,哪来的穷鬼敢触老子的霉头。” 爹爹被他猛地一踹,一下子痛苦地摔倒在地上,脆弱得像片大风中凋零的落叶。“爹!”阿笙哭喊着连滚带爬,小小的手臂抱住他的肩膀,“爹你怎么样啊。” “我没事。”爹爹宽慰着抚了抚她的头,心疼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儿。他看到阿笙与她早逝的娘相似的容颜,眼泪更是扑簌簌滚了下来,连声音都在颤抖,“是爹不好,让你这么命苦。” 阿笙正想安慰爹爹,却听到一旁早已不耐烦的老于凶恶地辱骂:“小贱人你敢不走!”老于凌厉的眼睛快要喷出噬人的火焰来,鼻子里似乎都在冒烟,他丝毫不管爹爹的连声哀求,举起手掌就粗暴地往阿笙脸上打去,带起一阵劲风直刮得她脑袋发凉。 她努力侧着脸试图躲过。可出人意料的是,这巴掌竟没有如预想中那样落在脸上。 “她跟我走。”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温和中隐隐透出果决,如二月冰面消融春水初流的好听声音。 阿笙悄悄抬头,只见一位公子将老于的手腕一把抓住,让后者完全无法动弹。 这位公子可真是好看,阿笙糊着一脸眼泪看得发呆,他就像小时候阿娘教自己念的“彼其之子,美如玉”一样,直让人入了迷。 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块银子,袖中忽而传来一股醉人幽香,沁往人心底里去。老于脸上的笑立刻溢得快掉出来,忙不迭地接过银子,指着阿笙笑道:“这丫头她叫卞笙。从今以后,她便是公子的人了。” 公子轻轻地把爹爹从地上扶起来,谦恭地道:“老伯请放心,我必会像待妹妹一样待您的女儿,绝不会让她再受苦。” 第二章 奇遇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地方。”阿笙打量着四周,她随着公子坐了几天的马车,刚落地就被这里的一切吸引住了。这里跟自己那个荒芜破败的家乡完全不同,屋舍俨然,时不时有朗诵诗赋的声音传来,还有琴声隐隐约约送至耳朵,透着一股清雅的气息。 “这便是颍川,我的家。”公子低头嗅了嗅路边的秋海棠花,似是故友一般。 他的家可以看出是个地位颇高的大家族,当地人好像都对他很尊敬。在别人的口中阿笙得知他姓荀名彧,是颍川荀氏的高贵公子。 她终于过上了吃穿不愁的生活,虽是个婢女的身份,荀彧从来没有特意使唤她什么,只有她觉得要投桃报李,做些自己的分内事。 平日里荀彧就是读书练琴,偶尔与三五风雅好友谈古论今,煮雪沏茶,还会教她写字习文,让她诵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诗。 他的知识很渊博,懂的东西博古通今,在阿笙看来就跟天上贬下凡的仙人一样。 “笙是一样传自上古的乐器,你唤这个名字是有什么寓意吗?”荀彧像是突然好奇,问道。 阿笙把茶盏收拾好边道:“我家其实原来没那么穷的,我爹爹原是有好多亩良田的地主,我娘她也是富足人家出身,吹得一手好笙,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可是后来我爹爹说朝廷那些达官贵人们把我家的田抢了拿去跑马,我娘为此气得一病不起去世了,剩下的些微薄田都遇了蝗灾,我家的日子才这么难过。” 荀彧听了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天下百姓尚在水火之中,我又能做些什么。” 阿笙正欲问何意,却被他摇手打断:“无事,记着去厨房吃糖心米糕,那是你的最爱。” 转眼入了春,粉雕玉琢的桃花开得肆意,云雾般得漫开来。 “家里来客了,快去一瞧呀!”专门管老夫人饮食起居的婢女幽兰兴奋地拍了拍卞笙的肩。 阿笙打着哈欠揉了揉春困的眼:“来客又不是新鲜事,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让我多睡会儿。” 幽兰却是一副激动的样子,眼里都要放出光来:“今天来的可是贵客,是中常侍唐大人家的公子和小姐过来拜访咱家小公子呢,最妙的可是那位小姐据传是颍川第一美人,多少人想见也见不着。” 颍川第一美人?毕竟小孩心性,阿笙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她赶紧把发簪戴戴正,收拾收拾衣裳,和幽兰小跑到庭院。 “荀公子好雅兴,这么阳春白雪的曲子也不怕曲高和寡。”远远的听见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 却听得荀彧一笑:“在下献丑,见笑了。” 阿笙扒着桃树枝往前面看去,那个男子气度雍容,身边的女孩亦是美貌而知书达理的模样。她穿着藕荷色襦裙,头上戴的莲花步摇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个应该就是唐姑娘唐思,那是她的哥哥唐季。”幽兰小声掩着嘴道。 那位唐思对着荀彧一笑,脸上的红晕如桃花染开,一双灵动娇俏的眼睛格外动人却不失礼数,声音若泉水叮咚般动听:“适才荀公子弹的平沙小妹亦有些了解,小妹不才,敢借公子的琴相和。” 见荀彧微笑点头,她纤指微微拨动琴弦,落雁飞过平沙滑过上空的寒凉瑟瑟从指尖流泻而出,似是秋叶飒飒坠往大地的萧萧之感。 阿笙看得呆了,只觉是九重天才能闻得的曲子,“啪!”正痴迷之间,脚下突然被春雨过后的泥泞扑得一滑,正扯着的树枝骤然齐齐断裂,发出的刺耳声音打断了唐思的弹奏。 庭前的三人闻声,诧异地回头看到了噪音的始作俑者阿笙。 幽兰恨铁不成钢地唉了一声,拍了一下阿笙的背,急匆匆跑远了。 “那个,姑娘弹的仙乐实在太好听了,我,不,奴婢笨手笨脚的,实在不好意思。”阿笙笨拙地想从地上爬起,满手被乌黑的泥垢黏得脏兮兮的。 在这时,一双手出现在她眼前,握住她的手腕把她轻轻扶了起来。她感激地抬头,看见荀彧脸上仍是温润的笑,似乎并没感到不悦。他取出帕子递给她,“拿着先擦拭,去池子里洗把手吧,换件衣服。” 唐思站起身来走到卞笙面前,看了她一眼:“公子待婢女倒是极好,这般关切,可小妹觉得多管教管教比较得当。” 阿笙抬起头,对上唐思的双眼,竟发现了她眼睛里一抹厌恶与居高临下的傲慢。阿笙心下很是不快,欲狠狠剜她一眼又碍于荀彧的颜面不敢太过放肆。 “我家的婢女在下自会管教,还请唐姑娘和唐公子来水榭一坐。”荀彧开口,拍了拍阿笙的肩,似乎知道了她心中不忿。 “我很不喜欢那个唐姑娘。”待那两人走后,阿笙闷闷地收拾着桌上的茶盏,“她好像很看不起我。” “你若是回瞪她,岂不就是成了和她一样的人?”荀彧放下手中捧着的书卷认真地看着她。“你不是想做一个世家淑女吗?” 阿笙不满道:“孔老夫子都说以直报怨,如果当淑女那么憋屈我还不如当我的贱民呢。” 荀彧轻笑,正想说什么又被阿笙打断:“要不你教我弹琴吧,我一定弹得比那个唐姑娘好。” 他的琴是一把上好的瑶琴,周身的梅花纹错落有致,琴身轻拍空旷悠远,像是自上古传来。好琴配公子,或许也只有在这样的佳公子手下,琴才会焕发自身独有的光彩。 “这七弦内合五行,外合五音,是为宫商角徵羽。此唤岳山,此曰承露。”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又极有耐心。 日复一日下去,本就是聪慧之人,又有些天赋,阿笙学得很快,虽算不上精通音律,但也是像模像样了。 “你这落指还是有些缺陷。”荀彧听见她弹出变徵的杂音,俯下身倏而握住她的手。 “食指和无名指要呈半包围状,如此方能产生共鸣。”他轻轻弯过她细长的手指形成弧度,掌心的温度微微发烫,一点点氤氲至心里。 他的长发拂过阿笙的额头,好看的侧脸像是一块如切如磋的美玉,泛着吸引人的光采。 这样美好的公子,谁才能配得上呢。 她呆呆地盯着他入了神,全然忘了自己在干什么。 “你在听吗?”荀彧发觉到她的走神,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阿笙这才回过神来,脸色一下子一下子因为被看破的羞赧而变得微红,用手咳了咳掩饰道:“在啊,我听得可认真了。” 他也没生气,正想继续讲下去时,小厮跑过来回报:“公子,唐姑娘来了。” 第三章 嫁给小厮 又是这个眼睛长到天上去的唐姑娘!卞笙气得把弦用力一拨,丝弦随之颤了颤,像是在表达不满。这两月唐姑娘来的次数不少,每次都是仪态万方的样子,想是自比汉家公主了罢,阿笙一想到那走路风摆柳枝袅袅婷婷的样子就想作呕。 “荀公子,小妹今天是来求您赐教《乐经》,小妹研读多日,还是不得要领。”唐思看见刚才那一幕,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可她怎会知道阿笙心里在想什么,收敛了神色盈盈拜了一个常礼,朝着荀彧嫣然一笑。 颍川居住的学问大家这么多,偏偏来问一个尚未行冠礼的年轻公子做什么,这明摆着就是另有所图居心叵测嘛。 可荀彧一向是来者不拒,他浅浅回了一礼不失风度,道:“唐姑娘稍候,我去书房取《乐经》来。” 阿笙不满地向唐思看不到的方向翻了个白眼,拿出水瓢给院中的醉蝶花浇些清水,紫色的花瓣愈加鲜活,在阳光下焕发奕奕神采。 “小婢女,你叫什么名字?”我不去犯人,人偏来犯我。唐思走到她身旁,用一种近似命令的语气问她。 阿笙撇了撇嘴,看也不看她,闷着头把醉蝶花浇完水:“我叫阿笙。” 唐思似乎很不满意她的态度,停了停又道:“你家公子平日里喜欢读什么书?” “诗书礼乐易春秋呗。”阿笙其实也不知道荀彧坐在书房里看些啥,也就随口一胡诌。 “还有呢,他只喜欢看这些吗?”唐思不甘心只有这个极为笼统的回答,皱了皱眉摆手道,“罢了,想你一个大字不识的小奴婢也不懂什么,那我再问你,你家公子可有中意的女子?” 阿笙忍无可忍了:“关你什么事?”这唐思的念头傻子都看得懂,偏不遂她的意,于是阿笙冷笑着又道,“你大可不必费那心思,我家公子还没你想的这么糊涂。” 见唐思的神色大变,眉间气得青一块紫一块,本来娇美的容颜因为被这般直白地说破心思而扭曲了,整张脸涨得通红。阿笙见状,扯了扯嘴角:“姑娘,如果我说得不对您大可指责纠正,我不过是一个婢女,怎会有姑娘那般超脱常人的见识呢。” “小小婢女,倒是牙尖嘴利的。”唐思定了定神,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只是我再见识鄙陋,也能嫁高门大户,你再有才识,也不过是个配小厮穷人的命,这辈子只配仰望我日后凤冠霞帔,尊贵无比,而你只能在一边跪在地上给我拾鞋一边对着我瑟瑟发抖。” “姑娘这又是何必?奴婢不过是实话实说,姑娘想嫁我家公子,只怕是一厢情愿罢了。”阿笙假装没有听见她的讥讽,脸上绽放出更加灿烂的笑容。 唐思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她,道:“可不劳一个小婢女为本小姐操心,你还是好好思量你将来的去处吧。” *** “你这两天怎么一直心事重重的模样。”荀彧在阿笙不小心摔破第五只茶碗时忍不住问。 阿笙也不说话,弯下腰把翠色的瓷片收拾起来,拿帕子细细擦了一遍,良久才低低道:“我将来要去哪儿?” 荀彧显然对这个问句很惊讶,说:“你现在才多大,怎么想着这个。” “我将来会嫁给小厮吗?”阿笙终于抬起了头,与她往日大不相同的怯怯神情映入了他的眼睛。 这两天她一直被唐思的嘲笑所打击,满脑子都是想着这个。越想越有道理,是啊,世家就是世家,生下来就和自己不一样,这个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可单单如此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嫁给小厮,过着忍饥挨饿天天想着怎么养活一大家子的日子。就像老夫人身边的女佣张妈一样,被家里的酒鬼丈夫随意驱使,不合意还要非打即骂,素日张妈总是在脸上搽胭脂遮住红肿的伤痕。可唐思就能嫁给和公子一样的人,一起吟诗和乐,过自己向往的生活。 她很怕荀彧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生怕那个字钻入耳朵。可他却放下了手中的书简,认真地看着她,轻声道:“小孩子别胡思乱想,你是我的妹妹,我决不会让你嫁给那样的人。” 她没敢再问下去,只是埋头干自己的活计。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荀彧难得地向她开个玩笑,好像知道阿笙心中郁闷,故意问她。 阿笙歪着头思索了会儿,眼里透出坚定的神彩,认真地对荀彧道:“记得诗经里说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若是能遇到这般让我挂牵的男子,我一定会生死追随。” 只是这样的人,她又何时能遇见呢。 第四章 世上只有一个文若 过了不久,荀彧也到了二十岁的年纪,照仪礼,他也该加冠了。 本就是温润如水的翩翩公子,戴了玉冠愈加俊秀夺目,举手投足间既有书香世家的雅量非凡,又透出卓尔不群的谋略智慧。 阿笙近来才知道那些歪歪扭扭蝌蚪文一样的图画原来是地图,他经常研习的书卷简牍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先贤兵书。这些兵戈之事阿笙不懂也不感兴趣,但他就能一读一天。 他想做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谋臣,也想成为治国平天下的朝堂卿相,他心许天下太平,却更深谙“兵者,诡道也”的用兵之智。 族中长辈给他取了字,唤作文若,阿笙只觉读起来就如春风拂面般好听,衬他这个人也是极为合适。 只是那位唐小姐来的次数只多不少,甚至经常会去孝敬老夫人,也很受后者的喜欢。 这天一早文若就去友人家拜访,据说是庆贺生日宴。 阿笙和幽兰在庭院侍弄花草,边谈论些街邑闲事,幽兰把从别人那听来的闲话全部告诉了她,说当今皇帝很是宠幸宦官,朝廷里都是宦官一手遮天,还经常广纳美女充实后宫,最近极其宠幸一个姓何的美人,有趣的是她出身屠夫之家,有个杀猪的哥哥何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连屠夫都因为妹妹受了皇家宠爱被封为地位极高的大将军,何其威风。不过这些话也只能小声说。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自家身上。“我们公子恐怕马上就要成亲,新妇应该就是这位唐家姑娘。”幽兰一副知之甚多的了然神情,信誓旦旦道。 阿笙心里堵得慌,她与唐思的恩怨旁人怎会知晓。“你又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我上次看到老夫人和唐家夫人相谈甚欢,听张妈说两人谈到了婚事什么的,这还能有谁,也只会是我家公子和唐姑娘的事了吧。” 幽兰说完还非常向往心羡的样子,“郎才女貌,想我们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也只有那样出尘的女子配的上了吧。” 出尘不见得,只觉得她俗得很。阿笙心里恨恨想着,却看见张妈走过来叫她:”唐家小姐过来陪老夫人了,我孙子生了伤寒,我急着回家给他找郎中,你替我服侍一下老夫人。” 阿笙应承着走进房,看见老夫人斜倚在水貂皮坐床上,她身边唐思一副悲伤的表情,不停地叹气道:“可怜我那秋月才十五岁,从小就跟着我,我身边就这么一个知心的丫鬟,怎会想到如今染了风寒去了呢。”说着眼泪竟扑簌簌掉落下来。美人落泪,梨花带雨更惹得老夫人怜悯。 老夫人同情又不失慈爱地看着她,缓缓开口:“这知心的奴婢倒是极重要,否则使唤着也不遂意。” “正是如此,这下秋月一去,小女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上哪找这般伶俐的丫头。”唐思拿着手帕轻轻擦拭泪水,微微哽咽道,看上去完全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主子。 阿笙一面冷眼看着唐思落泪,嘀咕她这样把奴婢视若尘土的人怎么可能如此重感情,一面给老夫人泡茶。 突然,老夫人的视线触及到她,顿时像是想到什么,指着她对唐思道:“这丫头是我儿买来的,素日看着也很机灵,我把你看作女儿般疼爱,不妨把她送给你。” “砰!”阿笙惊愕地瞪大眼睛,茶壶忽得因为拎不稳摔向青石地面,发出碎裂的尖利声响,刺痛周围人的耳朵。 她惊慌地忙不迭跪下,额间的汗汩汩流出,顺着脸庞肆意淌下来,紧张喊道:“奴婢愿一辈子侍奉公子,求老夫人不要舍弃奴婢。” 唐思却是一脸得意的笑容,原本的悲伤收敛得一干二净,换上一副感激不尽的表情对着老夫人道:“小女平日就极喜欢这个伶俐丫头,今日蒙得老夫人恩赐,我自然会像待妹妹一般待她。” “唐姑娘虽好,但奴婢已经受了荀家恩惠这么久,求老夫人留奴婢报……报恩吧。”阿笙已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丝毫不理会阿笙的求情,哪管她的额头磕出了鲜明的红色血迹,混杂着咸涩的汗水火辣辣地疼,可她也不管不顾。 若是真的跟了唐思,她只会将自己嫁给她所说的小厮,那些人粗俗鲁莽,把妻子视若牲畜,更重要的是,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荀文若了。 于是阿笙只能拼命磕头,乞求能得到老夫人的可怜。但后者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瞥一只蝼蚁,只当她是存了在儿子身边当侧室的心思。 这让她更加巴不得把阿笙送出去,大户出身的她,对丫鬟出身的偏房一直厌恶不已。她皱眉挥挥手,示意唐思把阿笙带走,威严而不容置疑。 阿笙绝望地大哭,也不管颜面扫地,她满脑子都是日后的灰暗,以及荀文若教自己学琴,握着毛笔教自己习字读书,自己在堂下种花,他在研读兵书册籍的时光,那样美好的人,再也不会遇到了吧。 突然,房门猛得打开,她下意识地回头,却是他回来了。 他看到跪在地上额头血肉模糊的她,眼中掠过的心疼与不忍狠狠地撞击她的心房。文若跑到她身边搀扶她起来,问道,“怎么了?” 唐思的表情在看到文若进来的一瞬间变得懊恼,但很快就笑若常态:“适才不过是老夫人想将她送给我当贴身婢女,哪知这丫头这么不愿意,哭天抢地的,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老夫人“哼”得一声示意唐思不要再说下去,抬高了音调对文若道:“你对你的丫头倒是很关心,不过老身作为你的母亲,你若敢违拗老身的命令,便是不孝。” 阿笙大惊失色,她不知老夫人对自己竟已是到了非驱逐不可的地步。 “儿斗胆求母亲不要将笙儿送予他人,这并非是不孝,只求母亲能满足儿的心愿罢了。”文若拍拍她的头,言毕在她耳朵旁低低耳语,“别怕,有我在。” 此语一出,对阿笙来说无疑是一剂定心丸,本是瑟瑟发抖的身体竟逐渐镇静起来。 有他在,好像这世界翻天覆地了也不怕。 “笙儿身世甚是可怜,五年前我路过河内郡时,那里百里蝗灾颗粒无收,她本是良家女孩,亲眼见她父母活活饿死,那时八岁的她没钱安葬父母,才被迫卖身。我那时便答应她,不会抛弃她,继续过流离失所的日子。”文若声音很低,把她身世描述得很惨,听上去令人悲戚,心生同情。 可能文若吃准了他母亲的软肋,老夫人果然心软,叹口气看向唐思:“罢了,这丫头实在可怜,我再物色一个送给你吧。” “把这个咬咬牙抹上就不疼了,也不会留疤。”文若把草药捣开,给她轻轻抹在额头。动作很柔,温热的手掌触着很舒服,他专注的样子让阿笙都看呆了,甚至忘记了疼痛。 “对了,你为什么要把我形容得那般可怜,我爹明明还在。” “我母亲的脾性我最清楚,最听不得可怜人的身世,不然她岂会放过你?” 卞笙垂下眼眸,像是鼓起了勇气,低低问:“那你最后的话是真的吗?” 文若轻笑,给她抹好草药的额头吹了口气:“你觉得呢,你这么脆弱的一个人,不跟着我,你能到哪去?” 阿笙听完,看他的眼睛忽然就模糊了,这世上只会有一个文若,他似乎无所不能,将自己保护得受不到外界一点伤害。 第五章 遇上山贼 荀彧说要带阿笙去洛阳,拜访叔父司空荀爽。 她这两天忙着给文若打包行囊,口中念念有词:“这件深衣要带,宽袖也要,还有他一直喜欢焚的沉水香也要带好。” 荀彧很喜欢熏香,他爱用的沉水香来源于沉香木,配上白梅,兰花的香露凝练而制,问起来有一股清冽不失幽静的气味。 去洛阳她自然很兴奋,闻说天子脚下繁华熙攘,有这世上最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和吃食。 走时,荀彧和她同坐一辆马车,阿笙打扮成贴身小厮模样,不停地往窗外张望。 他们走的是官道,路上人不少,大多都是商人车队,也有官吏携家属赴任的队伍,当今盗贼频发,故此都是结伴而行。 经过的地方有茂密丛林,有热闹闾阎街巷,但更多的是断壁残垣,百姓面黄肌瘦面带绝望,拖家带口纷纷往外逃的凋敝城池。 “我多想拯救这天下。”耳边传来文若轻轻的叹息。 阿笙近乎脱口而出:“当今皇帝亲奸远贤,帝不帝臣不臣,你当真要趟这污水?” 文若很惊诧地看她,眼神透出疑惑,“阿笙,竟有如此见识。” “不过是仆随其主罢了。”阿笙低下头,继续缝她的袖口。 突然,银针猛得扎了一下食指,血色骤然涌了出来刺痛视线。 她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却是扑通扑通地跳。 车外噪声突如其来地涌来,间或夹杂马蹄声,兵器相互触碰的声音,还有粗鲁的辱骂,透过帘布还能看到鲜艳跳跃的火光。 阿笙心下大慌,怕不是遇上山贼了。 被劫财还是小事,这条小命不会今天就交代了吧。 “别怕。”对上文若坚定的眼神,他的手覆住她的,顷刻传来有力的心跳,“有我在。” 本该安心的。 有他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大爷,这些金银首饰都已经是最后的家产了,全交给您饶了我家吧。”车外有位妇人在哭喊,撕心裂肺的声音揪痛了耳膜。 文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靠近她的耳朵,小声却清晰:“千万不要发出声音,一直躲在这里。” 阿笙立刻会意点头。 外面车队很多,他们这辆普普通通的马车不一定会被盯上,趁着夜色,很容易被遗漏。 若是跑出了马车逃出去,山贼这么多,无异于是在自投罗网。 阿笙这才叫明白为何文若要挑选最朴实无华的马车,刚开始只以为是他不喜奢华,却是有这样的考虑。 树大招风,出榫易折。 但外面传来的恐怖声响不禁令阿笙止不住地瑟瑟,山贼残暴,无论妇孺皆是全家灭门,孩儿哭啼的尖锐划破了夜空,混杂鲜血四溅的液体流动声,甚至还有刀劈开骨骼的咔吱声响。 每传来一分,阿笙的身体就僵硬一分,眼泪不由自主地浸湿了满脸。 这是怎样一个人间地狱啊。 荀文若知道她害怕,伸出手臂抱紧了她,瘦瘦小小的身躯此刻格外冰冷,令他不由得心生怜惜。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八岁大的一个小女孩竟有勇气求一个中年男子,当时的他就怜悯心大起。 如今这么些年过去,这个小女孩也长这么大了,可还是要自己护着。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下,好像都忘了现在置身于怎样的境地。 阿笙向来知道他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也不过如此,被他这么镇定的态度感染,自己冰冷的身体竟逐渐温度上升,抖得也不那么厉害了。 黑夜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让她的肌肤更加敏感,却异样的温馨。 阿笙贪恋起这样的温暖,倦意袭来,歪头睡着了。 她梦见了荀彧。 梦里他依旧长身玉立,着一身潇洒的浅蓝色长袍,俊美无畴,甫一见便让人挪不开眼。 但在他的身边,始终挽着一位姑娘。 她倚靠在荀彧身侧,两人正在春樱的漫天纷飞下坐于岸边,共同翻阅一卷古籍,时而附耳谈笑,时而又安静沉稳。 那女子看不清面目,只依稀辨认出她秀美的朝云髻,以及海棠色的重瓣襦裙。 两人腰间的玉佩是成对的,合在一起便是晶莹的双鱼,在日光下散发出滢滢的光,如珠联璧合,天造地设。 她心里既失望,却又暗自希望着那女子是她卞笙。 第二天清晨醒来,她身上多了一件深色斗篷,柔和的体温渗进裸露的手臂,带来丝丝暖意。 不见了荀彧,阿笙惊慌起来,陷入了一瞬间的绝望,正当要四处找寻时,他却及时地出现了,手上还拿着几只红红的果子,微笑道:“早饭。” 她这才如释重负,那颗提着的心总算掉了回去。 接过果子,红艳艳的颜色脆得可人,咬下去口舌生津。 山贼已经退去,他吃完果子,道:“我们的车夫昨晚逃命去了,现在只能我亲自驾车。” “你会吗?”阿笙有些怀疑。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否则岂能称君子。” 阿笙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也是。” 他这样完美的人,大概是无所不能的。 但想了想,她有些顾虑:“那山贼还会卷土重来吗?” “那些山贼杀了常侍段珪的堂弟一家,段珪岂能放过他们,也断然不会失了这个立功建立威信的机会,此刻必然表奏朝廷前来征讨。” 荀彧说得云淡风轻但又如此肯定,好像一切都在他的筹策之中,逃不开他的掌心。 第六章 汉室衰微,岂能袖手 从前只听说洛阳的繁华,如今阿笙亲身一看,真的是车水马龙。在人来人往的市井里,酒铺高悬着幌子招呼客人,当垆卖酒的美姬玉臂撩人,引得过路者目不转睛地光顾。 荀彧带着她问路,他翩翩公子的风度让路人不禁为他侧目,很乐意告诉他去司空荀爽府的路。 司空府的景致与外面的繁盛不同,绯色的荷花在阳光下漫成一片,掩映着不远处的湖中小亭,夹杂着柳枝间穿梭而过的清凉夏风,带来也属于儒林名门的清雅气息。 “小侄拜见叔父大人,叔父身体万安。”荀彧谦恭地向坐着的荀爽施了一个大礼。 阿笙见状连忙跟着他学着一模一样的动作表示尊敬,脑子一转才想起自己何其失礼,小小书童怎能跟主人一样的礼节呢,应该是跪拜礼才对。 怎么办,丢了文若的脸了。她悄悄朝周围瞟去,幸好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她这个区区小书童在干什么。 但她不经意地一转眸,却发现站在屏风一旁的一个人在盯着她看。 “怎么被人看到了。”她在心里懊恼地恨不得拍自己的头,余光里瞥见那人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容,好像是在嘲讽,也似乎是觉得好笑。 她不敢抬起头直视那人,只隐约看见他大概才及弱冠的年纪,一双墨黑如玉的眼睛里尽是玩世不恭的戏谑。她慌忙重新低下头,这样看上去不正经的纨绔公子,还是少惹为妙。 荀司空的管家安排阿笙住在厢房一个隔间里,离荀彧的住处有些远,要穿过很长的一段走廊才能走到他那。 文若带着打扮成书童的她见了一些京中名流,拜访名士何颙侍郎的时候,峨冠博带,一脸正气的何侍郎连声夸赞道:“文若实乃王佐之才,如璞玉必成大器。” 阿笙听了,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与有荣焉地看向荀彧,他却是一脸淡然,朝何侍郎浅施一礼:“侍郎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两人向何侍郎告辞,从何府里走出来。路上熙熙攘攘的小贩连声叫嚷,红艳艳的糖葫芦令人垂涎欲滴,喧闹的人群在一个个摊子前驻足流连,挑选货物。 “一铢钱一卦,天下第一神算子在此!”路边有个算命老头摆着摊,高声叫道。 阿笙闻言好奇地向他望去,见老人白衣寿眉,颇有一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模样,看上去像是精于卜算堪舆之术的半仙。 荀彧向来不信这类怪力乱神,自然对他视而若未见。 “公子乃封侯之相,位极人臣贵不可言。何不来算上一卦?” 算命老头突然开口,荀彧脚步一顿。 阿笙眼睛也是一亮。她转头看向算命老头,后者的脸瞬间露出惊喜的神色,他惊叹道:“这位书童必为女子之身,竟是母仪天下,和鸾雍雍之相。” 阿笙顿时嗤笑:“你这老头,怎么说话没个正经。我不过一个小小书童,可当不起什么母仪天下的。”她倒很信老头评价荀彧的那番话,对自己倒是一派信口胡言。 老头却像遭到了莫大的冒犯和不恭,收起摊子正色道:“姑娘不信也罢,这天机难测,老朽也不愿再泄露了。” 果然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老骗子,假话都编不下去了。阿笙忍不住翻个白眼,拿了两文钱向小贩讨了一串糖葫芦,边啃边对荀文若道:“他们都说你是王佐之才,正和我所想的一样。” 他轻轻地抬头望向天边流动的云,浅蓝色的天色清晰地映在眼眸里:“纵为王佐之才,我仍恐自己辜负天下万民。” “你绝对堪此大任,只是这皇帝如此昏庸,还不如弃了他……”阿笙不假思索地道,话音未落,却是被文若立刻打断,“别说了。”语气竟是有些震怒。 她惊得呆了,手中的糖葫芦蓦地咬不下去,从未见过如此恼怒的文若,特别是对她。 “我是汉家臣子,汉室衰微,岂能袖手,你又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语。”他好像真的生了气,脸庞上的愠色令她极其陌生。 第七章 抢婚 阿笙愕然地不知说什么好,只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荀彧的愠色仍未消退,道:“从前你口无遮拦我也没拘束过你,但若是再非议汉家天子,便是为人臣的不忠。” “这皇帝鱼肉百姓,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可没你那忠贞之心。” 阿笙气得一甩手,负气朝反方向走去,心里实在是气不过,再回头狠狠瞪他一眼。 天色已是向晚,晚霞泛出微微的金红色。 她一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脑海里全是刚才荀彧恼怒的神色,她使劲摇摇头,努力不再去想他。 “新妇入青庐喽!”前面传来响亮的吆喝声,伴着锣鼓爆竹“噼里啪啦”的轰鸣,人群传来阵阵喜悦的笑声。 原是有户人家在娶新妇。 阿笙对这类喜事最热衷,她一下子把那些不愉快的事一下子抛在一边,凑到人群那看热闹。 新妇的父母站在旁边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停地朝他们敬酒,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客人们也纷纷恭贺着百年好合门当户对之类的喜庆之语,奉承得主人笑开了花。 阿笙朝青庐里好奇看去,只见满身凤冠霞帔的新妇手持一柄团扇遮脸,满头璎珞珠翠,大红的喜服看上去十分华丽,绣着明晃晃的珍珠金线,在白亮的日光下发出耀眼的闪烁光芒。 她不禁看得入了神,不提防肚子“咕咕”得叫,她也不客气,随手就从身旁招待宾客的盘碟中拿了块糕点就往嘴里塞,正兀自嚼得津津有味,只听傧相高声大喊:“闹青庐喽!” 宾客们一下子骚动起来,嬉笑着把喝得醉醺醺的新郎倌推进青庐里的新妇身边,凑在旁边等着看好戏。 “新人永结同好早生贵子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顿时惹得身旁一阵附和,铺天盖地的花生和红枣如下雨般,朝这对新人身上砸去。 那新妇娇羞地低着粉面,不敢抬头,更引得周围人哄笑:“新妇莫要害羞,快看看你的新郎呀,长得可真是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哪。” 正当满堂喜气洋洋一片欢乐之时,突然,外面一阵马蹄声不远不近地响起,随即又发出马停住的嘶鸣。 “吁——” 众人诧异地往门口看去,却见两位华裳公子从各自的马上一跃而下,却一言不发直奔青庐而来。 他们其中一个身着大红色衣衫,耀眼得像火焰,还有一个穿着深青色便服,两人都是气度不凡,从穿戴上可以窥见名门的出身。 “抢新娘的来了!”有人反应过来,瞬间朝大家惊呼。 这两位不速之客竟然随即一把推开醉醺醺的新郎,无视尖叫的宾客妇孺,那位红衣公子一把将惊慌失措的新妇拦腰抱起,在眨眼间就和青衫公子一齐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地叮叮当当的新妇首饰。 周围客人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只听得马蹄走远的声音,道路上扬起了如烟般的灰尘,两匹马竟渐渐消失成黑点,将要离开人们的视线。 “快追啊!”新妇的父亲最先回过神,领着家丁慌忙冲了出去,许多人举起火把,也跟在他们后面追去。 新妇的母亲急得拼命跺脚,头脑都要被气晕了过去,在侍女的赶忙搀扶下捂着发痛的脑门大声哭喊道:“哎呀我的女儿哟,快去把她抢回来呀!” 顷刻间,原本喧闹喜庆的大家都已乱作一团。 阿笙也是惊得目瞪口呆,天子脚下明目张胆众目睽睽之下抢夺民女新妇,这成何体统? 虽说颍川也有抢新妇的民俗,但都只是主人的亲属近邻开玩笑闹闹,何尝见过这种动真格的。 天色已晚,暮霭已经沉入夜色,天边的月悄悄地挂上漆黑夜空。 阿笙暗道不妙,现在一更时分了,若再不回府只怕天黑找不见路了。 但一想到荀彧说的话和神色,顿时心生一个念头:还不如故意不回去,且看他怎么焦急地寻自己。 想到这儿,她不禁暗喜,铁了心继续四处闲荡。 这时街市都已经收了摊,路上没什么行人,只有灯火通明的秦楼楚馆里,权贵还在夜夜笙歌,传来杯觥交错的欢声笑语。 远处渐渐出现一团团火光,人群匆匆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被抢走新妇的那户人家正在慌忙追来。 “吁——”,突然,那两匹马骤然出现在猝不及防的阿笙面前,她抬头,竟是那两位劫新娘的不速之客。 这里前面是个死胡同,前方是厚厚的墙壁,后方又追来了大批人马,眼见着竟是要被赶上了。 他们已是进退不得,阿笙见状,冲着远处的人群大声喊道:“贼人在这里!” 青衫公子顿时惊慌失措,红衣青年却微微一笑,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威胁。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站在一旁的阿笙一眼,脸上带着戏谑玩味的莫名笑容,并没有阿笙预想中的不知所措。 她被这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惊住了,急忙后退了几步,躲在身后几棵浓荫茂密的梧桐树下,打算事态不对便立刻拔腿就跑。 忽然,只见红衣公子轻轻把抱着的新娘抛给一边彷徨失措的青衫公子,竟回身高叫道:“抢新娘的盗贼在这里,大家可别把他放跑了!” 话音刚落,他竟已从视线中不见了。 顿时,青衫公子眼睛瞪得老大,手中接过的新娘早已被吓得晕厥了,他抱也不是扔也不是,只能“唉”了一声急得跺脚,心里满是对临阵脱逃同伴的怨气,朝天恨恨地咒骂了一句:“阿瞒狡诈,竟敢骗我!” 人群已经赶了过来,看到在原地满面羞愤的青衫公子和紧闭双目晕过去的新娘,举起手里的棍棒就要朝青衫公子打去。 后者狼狈地侧身躲过,本来俊逸倜傥的面庞被打得鼻青脸肿,额头的大包高高地凸起一块。 “这不是袁太尉的侄子本初公子吗?”人群中不知有谁认出了青衫公子的身份,赶紧上前阻止了还要打上去的闷棍,“别打了,咱们惹不起。” 阿笙躲在树背后看着,心想着,这京城恶名远扬的高门子弟果然名不虚传,竟做的出来这等事。 正想着,她的嘴被一只突然冒出来的手猛得捂住,冰冰凉凉得使她陡然一惊。 “姑娘好大的胆子。”耳边传来不知是谁的轻笑,带着暧昧的轻浮。 她大惊失色,扭头朝旁边的人看去,眼睛正对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嘲讽,笑意中却隐含着明亮。 是刚才强抢新妇,还坑害栽赃同伙的红衣公子。 但这双眼眸明显又在哪见过,也是这一模一样的戏谑。 他是那日在荀司空旁唯一看到自己失礼的纨绔公子,站在屏风旁边,像看戏一样盯着自己的人。 原来就是他。 阿笙脸上立刻飞起一片绯红与羞愤,既想怒眼瞪过去,却又不敢太过惹恼他。 心里却已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扇他一巴掌才好。 她在这紧张地动弹不得,他却不给她思考对策的机会,倏地紧紧揽住她的腰,向一旁的房檐一跃而起,扶了扶她尚未站稳的身子。 待她反应过来,两人已站在了屋顶上。 第八章 酒馆惊魂 阿笙被他拉着手腕站在屋顶上向前面看去,围观的人群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小巷,树影在墙壁上映下斑驳的痕迹。 “你在干什么?快带我下去。” 她一把推开手,朝他大声吼道。 他却丝毫不以为忤,双手抱胸,慢悠悠地踱步,看着夜空上的点点星子,道:“姑娘莫急。在下不过是邀请姑娘看看这夜色罢了。” “你又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和你看风景。”阿笙只感到被冒犯的气愤。 她很不喜欢眼前的青年,这样轻浮佻薄又狡猾的人勾起了她强烈的反感。 他却对阿笙极为明显的疏离视而不见,“在下叫阿瞒,敢问姑娘芳名?” 阿笙见他只是说了个小字,便也不愿报上自己的大名,只淡淡道:“我叫阿笙,笙箫的笙。” 夜已经很深了,她一心急着要回去,屋顶离地面很高,但眼下也管不了了,侧脸见身旁的阿瞒用一副玩味的表情看着她,甚至还爱莫能助地挑挑眉。 她见状,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提供帮助了,于是心一横,朝地上纵身跳了下去。 本以为这一跳必得在地上摔个狗啃泥狠狠地擦破一块皮,不想她在半空中却被人稳稳接住了,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眨眼间平安地落到了地面。 诧异地抬起头,距离她只有几公分的阿瞒朝她眨眨眼,嘴角勾起莫名的笑容。她恼恨地推开他,拍了拍自己的袖子,仿佛不愿沾染他的半分气息。 “笙儿,还不快回家。”正当她窘迫之时,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温润如水的声音却带着微微的愠怒。 她太知道他是谁了。 猛地回头,她发现荀彧的眼睛似乎很疲惫,但在看到她之后明显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 阿笙扑过去抱住他,看到荀彧的额头有涔涔汗珠滴下来,想来为了找她必是费了一番辛苦。 本来的赌气荡然无存,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一个人在关心着自己,阿笙忍不住抹了把夺眶而出的眼泪,有些哽咽地道:“对不起。” 她趴在荀彧肩头往刚才的地方看时,阿瞒又不见了,这里安静得漆黑一片,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 酒楼里宾客满座,处处传来饭菜的香气,小二忙碌又喜悦地四处奔忙,招呼着刚进店的客人。 “来来,我们店有全洛阳城最好吃的叫花鸡,荷叶焖鳜鱼,糯米蒸烤鸭!” 店小二一边往酒缸里打酒,一边吆喝店里的招牌菜。 这里是洛阳城颇有名气的酒楼,很多达官显贵都会来这里吃饭设宴,荀彧和阿笙坐在窗边,等着店小二送上菜来。 生意实在过好,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热气腾腾的烤鸭,金黄酥脆的鸭肚里包着香喷喷的糯米,更显得色泽诱人,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她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去,却被烤鸭刚出炉的高温烫得叫起来。荀彧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慢点,没人跟你抢着吃。” 她讪讪地拿手帕擦了擦手,朝刚撕下来的鸭腿吹了几口气往嘴里塞。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女子唱小曲的声音,清脆动听,很是悦耳。 荀彧和她都不禁往那看去,只见一个黄色轻衫明眸善睐的歌女,边弹琵琶边在向一个穿金戴银的络腮胡大汉抛媚眼。 盈盈的身姿窈窕动人,樱桃小口轻启,吹气如兰直引得大汉心都酥了,不住地朝她露出猥琐的笑容,揎拳捋袖得就要对她动手动脚。 “琵琶声虽是和缓,为何竟透出杀意。”坐在一旁的荀彧突然轻道。 阿笙还没理解他话是什么意思,就在大汉的手即将碰到女子肩膀的那一瞬间,女子美目中凶光暴起,秀眉倒竖,猛地拔下头上簪的玉钗,迅疾地拿尖端往大汉脖颈刺去。整个过程快得仿佛就在转瞬之间。 大汉虽是刹那没来得及提防,反应却竟极其迅猛,眼睛突然一亮,在玉钗还差半毫米刺破脖颈之前,一把将女子的手抓住猛地一扭。 他的手腕比女子有力得多,只听“啪”一声,女子的腕骨竟被他活活扭断了。 顿时,她痛苦地朝地上倒去,大汉的家丁纷纷跑过来围住坐在地上的她,拿刀对准她的心口。 “禽兽蹇义!你害我家破人亡,强占我姊姊杀我父兄,你死有余辜。”女子不甘心地瞪着那名叫蹇义的大汉,吐着微弱的气息怒道,被折断的手颤抖着指向他,却痛得额间直冒冷汗。 阿笙发现荀彧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的神色,他有些悲悯地叹息:“这蹇义乃当朝陛下身边红人蹇硕的叔父,平日里飞扬跋扈欺凌百姓,是洛阳的一大恶霸。” 眼见那蹇义的家丁即将乱刀砍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阿笙终于忍不住了,她再也无法这么袖手旁观下去,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冲他们大喊道:“住手!” 蹇义闻声回头,见只是一个书童打扮的十余岁少女,当即嗤笑了声:“小姑娘,你哪来的胆子跟我说话?” 说着,他怀着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阿笙,语调流露出不堪入耳的猥|亵:“不过小姑娘长得倒是水灵灵的,来伺候伺候本大爷?大爷我咸菜吃久了,换个嫩点的口味倒也无妨。” 话音刚落,他伸手就来扯她,骇得她立刻倒退了几步。 “放肆!”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玄衣青年,阿笙不禁抬头望去,始料未及的,竟是那个轻浮的纨绔子弟阿瞒。 此刻他却毫无那股放浪佻荡的气质,而是沉稳冷静,气质高华,隐隐透出不容质疑的威严与稳重,跟原先的那个他判若两人,就好像换了个灵魂。 第九章 他的本性 他缓缓走近蹇义,冷声道:“天子脚下,竟敢调戏民女。” 蹇义却是更加变本加厉,嬉笑着竟试图把阿笙拉到自己的腿上,她连忙满脸嫌恶地甩开他那双胖手,怒斥道:“滚开!” 荀彧走过来一把推开一脸淫|笑的蹇义,轻轻把阿笙拥入怀中,护在身旁。 阿瞒见了,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神色一闪而过,但很快转过头厉声喝问蹇义:“大胆!本尉在此,还敢妄动。” 蹇义轻蔑地笑了声:“我道是谁,原来是新上任的洛阳北部尉曹公子。我不过是跟这女孩玩了玩,何来调戏之说。” 这时在地上的黄衫女子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指着蹇义,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得清晰:“狗贼休要狡辩,你害得多少老百姓妻离子散,我的姊姊被你霸占而自尽,因我父兄上门讨要公道,你又纵容你的狗腿打死他们,我这条命如今就算死了也要带你下地狱。” 说完,她朝阿瞒拼命磕头,道:“恳请大人将这个狗贼绳之以法,将他碎尸万段以伸百姓之望!” 阿瞒示意身边穿着官服的衙役去把黄衫女子扶起来,冷峻地看向蹇义,历数他的罪状:“蹇义,你劫掠百姓,纵容手下杀害良民,玷污民女,强占民田,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一桩桩一件件,洛阳百姓都记在心里。” “曹孟德休要满口胡言,听凭这贱人的信口开河,诬陷我也得有个证见。” “百姓们都出来吧。”此言却正合了阿瞒心意,他大声朝门口喊了一句,顷刻间,几十个衣衫褴褛污垢满面的平民走了进来,有男有女,上及年逾古稀的老妪,下到不过垂髫的幼童,纷纷围拢了来。 他们看见蹇义就如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脸上都露出了恨不能生啖其肉活吞其血的愤怒,朝蹇义骂道:“狗贼,可怜我那老父亲疾病缠身还要被你活活烧死!” “谁来为我那将要出阁的女儿报仇,她才十七岁呀!” “你把我家洗劫一空,害得我母亲在冬夜里活活饿死。” 无边的痛骂与诅咒朝蹇义铺天盖地般袭来,砸向他的脑子。若不是有自己的家丁侍卫保护着,那些百姓早已将他活活撕碎。 阿瞒走上前,摆手示意百姓们停止辱骂控诉,朝蹇义厉声喝道:“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证,你还不快认罪伏法!你的罪孽,按大汉律例,当处一百大棍!” “曹阿瞒你敢!我乃常侍蹇硕的叔父,”蹇义虽是有些畏惧,但他一想到自己侄子蹇硕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的权势,那些恐惧立即荡然无存,声音不免也大了几分,“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洛阳北部尉,岂敢动我?” “我既为北部尉,在其政便谋其事,无论是谁,敢在我掌管的地面胡作非为,就算是陛下亲临也违背不了这大汉法令!” 阿瞒冷笑道,向身旁的衙役递了个眼色,他们立刻整齐有序地排成圆形围住蹇义和他的几个侍卫,红绿蓝黄黑的五色大棒立在一侧,这一百棍下去必死无疑。 蹇义始料未及阿瞒真的要处死他,他心一横,命令护卫道:“给我冲出去!” 阿瞒瞬间拔剑,剑气忽现,冰冷的锋芒直指蹇义的咽喉,令后者不由得后退半步。 他收剑回鞘,迎向蹇义显露恐慌的目光扭住对方的右手腕,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伤那黄衣姑娘的正是右手吧。”他似乎只是轻轻一用力,“咔”得一声将蹇义的手腕骨捏断。 蹇义痛苦中带着震怒,却一屁股坐了下去无力起身。 “若敢从贼,便是一样的罪名处置。”闻得阿瞒淡淡一声,蹇义的护卫纷纷散了开去,在威严的五色棍面前吓得匍匐跪地,喊着饶命。 阿瞒一抬手,训练有素的衙役顷刻擒住了死猪一样瘫倒的蹇义并把他按到地上,举起五色棍朝他的后背重重打去,凄厉的叫喊瞬间响彻酒馆的上空。 没过多久,衙役们就把裹着白布的尸首抬了出去。 “他名唤曹操,字孟德,是大长秋曹腾常侍之孙,我们在叔父家里见过他。”荀彧对阿笙轻轻道。 曹操。原来他大名叫这个名字。 原来真正的他是这副模样,不畏权贵,嫉恶如仇,与自己原以为轻薄无礼的印象截然相反,竟是这样年纪轻轻就颇有威严,正直沉稳。但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这样的人会做的出白夜抢别人新妇的荒唐事情来。 阿笙听到坐在邻座的老人议论道:“不想这平日里驾鹰走犬华衣轻裘的曹公子竟这般刚正不阿,敢动蹇常侍的亲叔父,这下恐怕要被那些权贵们盯上了,纵是他父亲也保不了罢。” 荀彧也听见了,喝了口小樽里的凉茶,赞许的目光看向门外曹操离开的背影,道:“果然是名士许邵所夸‘治世之能臣‘,这杀伐真是果决。” ———————————— 街衢人来人往,小贩到处叫得热闹。 阿笙看着道边一浇糖人的看得高兴,也想伸手买一根。她从袖口掏出铢钱递过去,刚想拿起那孩童形状的,突然被旁人猛得一撞,糖人陡得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谁啊!”她没好气地冲旁边看,却见是几匹马疾驰飞过,吓得两旁行人纷纷后退,撞到了她。那撞她的中年男子赶忙赔礼:“抱歉姑娘,是费亭侯曹大人的贵孙车驾经过,让我惊扰了你。” “我道是谁,”阿笙擦了擦手,冲着那马上的人喊道,声音大得故意让他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原来不过是太监的孙子,哪来这么大嚣张气势,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 “哦,阿笙姑娘骂我什么?”话音刚落,背后曹操猛不丁的声音响起。 阿笙回头,丝毫没有惊慌,反而直视他那双笑中隐含明亮的眼睛,也学他微笑起来,不紧不慢地抬高音量:“我说,哪来的太监后代来这里欺压百姓。” 他听了也不恼,愈加淡定道:“我不过是马快了点,何来的欺压良民?” “你把良民的财产扔地上了。”阿笙指着碎了的糖人大声道,却不想被糖人融化的粘液滑了一跤,她整个人以一种极为不雅的姿势向后摔去,眼见即将重重落地之时,她的腰被人及时地托住了。 她尴尬而感激地望了那人一眼,却见正是这个眉眼尽是不正经笑意的曹操,此刻正轻轻地揽住她的腰,动作柔和又不失力量。 真是丢人死了!本来还想逞点口舌之快,怎么偏偏这么尴尬的场面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阿笙姑娘不必谢我,也不必说什么英雄救美愿以身相许,我英雄是真,姑娘美却不见得,倒是这腰我看得有美人两个粗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她,全然不顾她已经气到发抖的眼神。 她只得强装镇定,语气尽量平和:“我长这么大,倒从来没听一个甘愿当太监螟蛉之孙能是英雄,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能屈能伸忍辱负重?” “不过是一个糖人而已,姑娘可别忘了我还救过你呢,旁人看了只会说姑娘小家子气,不懂得知恩图报。” 他故意把最后“知恩图报”四个字说得很重,笑容越发浓了几分,看向她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意味。 “那你赔啊!” 他飞身上马,忍住笑意,从袖中扔出一把铜铢,在她目光里倏而远去。铜铢哗啦啦落了一地,打了几个滚掉在阿笙面前。 这算什么?当她是街边乞讨的吗?她狠狠地瞪了远处的曹操一眼,正欲离去,却听得马蹄声靠近,他不知为何又骑着马回来了,在靠近她之时,瞬间用手臂把她拦腰捞起抱到马上。 “你又在干什么!”阿笙又羞又气,长这么大她从未见过这么无礼的登徒子。 曹操嘴角含着笑,凑到她红到了耳根的脸庞边:“在下刚才忘了,还未来得及问姑娘的大名。既然阿笙姑娘知道了我的名字,何不投桃报李呢。” 阿笙不想回答他,努力抑制脸上的红晕,强装镇定地直视他的眼:“曹大人为民除害时是何等正义凛然,本性竟还是像那日抢新妇一样放荡轻浮。” “在别人面前当然只能伪装得正气凛然,但在姑娘面前,在下放荡轻浮的本性就只好原形毕露了。你觉得呢,卞笙姑娘?” 乍然听到他最后说出的名字,阿笙猛得一惊。这个大名,她已经数年没有从外人口中听见了,只有她自己还清楚地知道自己姓卞,这个祖上传下来的姓氏。 父亲曾经遗憾她只是个女孩,那时年幼稚嫩的她却反驳父亲说,我将来不会输给任何男人,必会让他们敬畏地跪拜在她眼前。 “你怎知……” “我的名字。”他轻轻打断她,替她问完这个问句,“这偌大一个洛阳,还没有我想查却查不到的人。” 不等她回答,曹操带着她继续骑马往前驶去,阿笙不禁问:“你要带我去哪?” “去看看洛阳城真正的模样。”风中只听得他淡淡的声音。 第十章 对酒歌 他站在洛河岸边的山上,眺望远处。 洛河水流湍湍,激荡着水中的石头,绽开雪白的水花。 三三两两的飞鸟翅膀掠过河面,拂起一圈圈往外荡漾的波纹。 “你看远处。”曹操的声音打断了阿笙的呆怔。 阿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远方群山远黛迤逦起伏,云雾淡淡地遮掩住山顶。 “你所看到的洛阳并非是它真正的模样。真正的洛阳在远山之外,是一座座断壁残垣,十室九空的城池和村庄,森森的白骨堆叠起了你现在所处的繁华京城。”曹操沉沉道。 他竟和荀文若一样,有着如此忧民忧国的胸怀。 阿笙注视着那片不断游动的薄云,道:“还在河内的时候,我曾亲眼看见和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因为没有饭吃,和她家人一起活活饿死。没有人去安葬他们,当税吏上门催促看到这幕景象时,一把火连同他们的房屋一起烧得干干净净。 “但我们这些贱民的死活,汉家皇帝何时能过问?”阿笙说着突然激动起来,“他只知宠幸那些宦官,任由他们把朝中搞得一片乌烟瘴气,粉饰太平,都只瞒着他一人。”说完她才意识到面前人的身份,怕是又犯了他的忌讳。 曹操却不以为意地看向她,目光若有所思:“你果真是一个有胆识的女子。近朱者赤,荀文若栽培出来的人竟比男子还要有才鉴。”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婢女,何来栽培之说?”阿笙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桃花般的红云飞上双颊。 曹操却又笑起来:“婢女又如何?我曹某平生最厌恶拿世家大族门第品评拘死一个人,你比那些所谓名门闺秀聪慧得多,未必就只能位居她们之下。” 阿笙抬眼看看他,不想他竟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些自己只敢在心里说的话。他这样的贵公子,居然会这么懂她心中所思。 “你还是我遇见的第一个这么说的贵族公子。”她盯着远处一行正在远行的飞雁,轻盈的翅膀拂起一角晴朗的苍穹。 *** 在洛阳的日子过的很快,又到了一季隆冬,白雪洋洋洒洒地从灰青色的天空降下来,染得天地间一片银妆。 荀彧有件衣裳袖口破了些许边缘,阿笙忙着从针线奁里找浅蓝色的丝线给他缝上。她坐在荀彧的书房里,一边听着他读史书一边做着女红。 “张良果是代绝世奇才,可为谋圣,为帝师,为道家隐士。”荀彧翻着《史记》,竹简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可阿笙忙着研究缝针技术,瓮声回道:“可你没有高祖这样的主公。” 荀彧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她果然听懂了他在以张良自许之意。 “能让荀文若倾心辅佐的主公,怕也只有高祖了。”不知是谁从门外走了进来朗声笑道,阿笙抬头,看见了一身玄衣的曹阿瞒。 他喜欢的颜色好像只有明艳的红和稳重的黑,但这反差极大,跟他这个人的性格一样非常矛盾,让外人看不透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荀彧见到他连忙起身,朝他拜了个常礼:“曹公子光临寒舍,荀某荣幸之至。” 曹操也向他回礼,现在他是为官之身,而荀彧还尚未出仕,但毕竟是海内知名的儒门公子,礼节上也不能怠慢。 荀彧眼神示意阿笙给曹操奉茶,阿笙便放下手中的针线,端起陶壶倒了一小杯碧螺茶,敬给曹操。 曹操轻轻接过,看了着一身月白浅衫的阿笙一眼,笑意从唇角浮现:“阿笙姑娘真是个佳人,原先据说大儒郑玄为人风雅,就连家中仆婢也通晓诗经,互相用上面的语句相戏。如今看来阿笙姑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乍听到他如此夸奖,阿笙不好意思地低头,荀彧知她心下羞赧,道:“曹公子说笑。我这有一坛春天埋下的梅子酒,我让笙儿拿来。” 阿笙赶忙去后院雪地里刨出坛子,打开盖,一股清香带着幽深的悠远感扑鼻而来,钻入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这酒香和文若熏的寒梅香缠在一块儿,竟是别有一番风韵。”曹操闻着屋内的香气叹道。 色清透明的梅子酒入口,带着清冽干爽的快意,荀彧缓缓品着,看向已是陶醉其中的曹操:“曹公子可曾饮过如此佳酿?” “我此前所尝过的醇酒,没有哪个能及得上文若的梅子酒。” 不多时,两人已是微醺,曹操扭头笑问坐在一旁的阿笙,嘴角微扬:“姑娘可会弹琴?” “稍通一些。” “可否为在下奏一曲乐府相和歌?” 阿笙点头答应,她走向一侧摆放的七弦琴,理了理裙袂,微微试音后,素手弹拨下袅袅清音流泻而出,清平三调形成极有韵律的曲调。 曹操不禁微闭双眼,举着酒杯和着节拍作歌: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斑白不负载。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 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 他在唱自己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在那个祥乐的田园世界里,没有凶神恶煞催债的官吏,没有权欲熏心一手遮天的奸宦,更没有忍饥挨饿饿殍遍野的黎民社稷。 这是他的愿望。 一弦一歌,竟是这般不约而同的契合,好像她手上所奏的琴音天生与他的对酒歌完美相衬。 直把在场的人都引入那个他所向往的世界,看见了美好的将来。 酒歌和罢,阿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盯住他俊秀的脸庞,这还是她第一次抛开原先的偏见好好地打量他。 他的眸子漆黑却很清亮,透着些狡黠与机智,像是对这世间抱有戏谑的态度,又似乎是因为看得太明澈而像个局外人。 他与如美玉般温润的荀彧气质完全不同,当他正经下来,举手投足间竟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霸气与洒脱,让人不由自主地对这个弱冠青年心生敬畏。 荀彧从位置上起身,走向曹操。他眉目里绽放出前所未有的亮光,整个人像是很激动,阿笙还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文若,只听得他道:“曹公子对未来盛世之抱负正与彧相投合,‘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此生得遇知己,彧愿与曹公子再饮一杯!” “好,文若,来!” 两人举起酒樽,相视而笑后一饮而尽。 ** 中午时分,荀彧一个人坐在榻上写字。阿笙自早晨起来便出外闲耍,也不知几时肯回来。 “禀报公子,门外有一男一女想见公子。”小厮过来通报。 荀彧示意请进,只见唐季和一个戴着白色纱帽的窈窕女子走进来。 “唐兄此来,所为何事?”荀彧见是唐季,站起身相迎。 唐季把腰间的玉佩摘下来,剔透清莹的质地泛着微光,他开口道:“这是公子的父亲当初与唐某亡父缔结儿女婚事的信物,唐某这次回到洛阳是想让荀公子遵守荀唐两家当年的婚约,吾妹早已及笄,公子也年逾弱冠,想公子定会履行承诺吧。” 当年唐思的父亲唐衡尚在世时,权势熏天,敬仰儒林名门荀氏一族的美名,提出要把自己的幼女唐思和当时也还是个孩童的荀彧结下婚约。荀彧父亲也慕唐衡的势力,以玉佩为信物同意亲事。 唐季话音刚落,他身侧的女子便摘下头上的纱帽,露出了清丽脱俗的面容,正是唐思。 她含情脉脉地看了荀彧一眼,浅施一礼:“小妹自小一向爱慕荀公子,能嫁给荀公子实乃三生有幸。” 荀彧心下却是不愿,他对唐思从无那般念想,从前虽总是会不厌其烦解答她读书时的疑惑,也不过是在尽知无不言的本分。但荀家世代守信,他不敢随意推脱,沉思了会儿才道:“此事唐突不得,还应从长计议。” 这时,却听得荀爽司空的声音突然响起,带有身为长者特有的威毅有力,不容反驳:“贤侄不必推迟,这桩婚事乃汝父一力促成,为叔自当为你主婚。” 唐思心下松了一口气,有了荀爽的支持,这桩婚事必能成功。她悄悄地窥视荀彧的反应,见他脸上没有任何神色,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当即暗喜,忖道果然荀彧对她还是有感情的。 待两人走后,荀爽看向始终不发一言的侄子,招招手把他叫至面前。 他叹口气,道:“吾知贤侄必是不情愿娶那家女子为妇。想那唐衡生前虽是皇帝重臣,终究不过是个宦官常侍,焉能与我荀氏相比。” 荀爽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接着道:“虽说与宦官结亲影响你的出仕,但有为叔在朝,你也不必担忧。你是我们荀门一族最明事理知分寸的子辈,必知道我们家族声誉是多么重要。” 听得叔父语重心长地把一番话说完,荀彧知道这亲已经是非结不成,由不得自己愿不愿意,出身荀氏,这条命自生下来起就注定和家族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他低下头,跪地朝叔父拜道:“小侄自是明白利害,敢不从父亲与叔父之命。” 声音不着悲喜,听不清任何感情。 第十一章 命运 夜已深了,荀彧站在月色洗过的梧桐下,任凭大雪沾湿了他的袍角。 思考良久,他握住环扣,敲了敲唐宅的大门。 睡眼惺忪的门房大爷从梦里惊醒,赶紧披衣爬起来开门,见是个儒雅的青年公子,问道:“敢问公子姓氏,小人好通报一下。” “在下姓荀名彧。劳烦大爷深夜开门了。” 门房自是听过他的名字,连忙请他进去。 唐季在堂上翻看乐谱,看见荀彧这么晚了还过来,不免有些诧异。 “在下冒昧地前来拜访唐姑娘,不知她可否与在下一见。”和唐季作礼后,荀彧道。 这时唐思从墨玉屏风后一下子走了出来,目光里满是惊喜的笑意,掩面作羞涩状:“不知公子前来找小妹所为何事?” 荀彧轻轻看了眼唐季,后者知意,识趣地走出房门。 随即,荀彧朝唐思深深地施了个礼。 唐思顿时大惊,回礼之余花容失色:“公子何故如此?” “荀某自当遵守婚约,后日便回颍川与姑娘完婚。昔日名士梁鸿与其妻孟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荀某希望与唐姑娘也是一样如此。” 唐思放下心来,做出大家闺秀端庄识礼的样子,回道:“小妹亦是倾慕梁孟二人佳话,如此也是我心中所愿。” 荀彧忽然沉默良久,唐思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只能也不发一言等他说下去,良久才听到他的声音:“在下还有一请求。” “请讲。” 默然了片刻,荀彧拱手:“还望姑娘不要为难笙儿,她自小跟在我身边,心思单纯天真,请姑娘能将她当作妹妹看待。” 原来是为这个。 唐思心里有些失望,那个女子每次见到自己总是一脸抱有敌意的不悦,曾经自己想办法想把她从荀府里赶出去,不料荀彧竟对她感情甚深,生生冒着忤逆老夫人的不孝名头把她留了下来。 从那以后,她便知道了那女孩在荀彧心中的地位,不是自己能左右得了的。 但她终是忍不住,问向荀彧:“难道公子打算养她一辈子吗?想纳她为妾?” 荀彧摇头,这样的念头他从未有过,他总觉得阿笙那样的女孩让自己都有些难以捉摸,明明骨子里脆弱得还是个小孩子,偏偏又很好强,说她心比天高,却从不抱怨自己的处境出身,这样的女孩他更愿用挚友的态度与她交心,以兄长的身份保护她。 唐思见他摇头,但她怎么会知道面前人心中的事,只当他是犯糊涂看不明白:“那既然公子不愿意,她将来到了年纪自然是要嫁人的,难道还能一直留她?” 她心里极其酸涩而不自在,不由得带了几分谴责的语气。 “听凭她自己内心。她愿去哪里便去罢,无论是跟着我还是嫁给他人,我都不会拘束她。她要自由,我便给,要幸福,我更是求之不得。” ** 门前的湖面反射出天边的倒影,冬风不经意吹皱一池绿水,飘落了些许雪花。 荀彧看见阿笙在专心读一卷古书,不忍打搅她。 待她读毕合卷,才起身对她道:“笙儿你收拾一下自己的行囊,我们明日便动身回颍川老家。” 阿笙完全没准备,猛得听到这个讯息,惊问:“公子是有什么重要之事吗?怎么之前一点要回去的消息也没有。” “我要回去与唐思姑娘成亲了。”他轻轻地说。 此言一出,于她而言,却是晴天霹雳。 她猝不及防,只觉浑身发颤,脑海里气血上涌,竟不再守一个婢女的本分,汹汹地质问起主人:“为什么?” 言语间声调都在抖。 她从没想过荀彧会与唐思结亲,虽早知他终会成家立室,但没料到会这么令人毫无防备。 最重要的是,他娶的还是那个她最讨厌的唐思。 他没有责怪她无礼的质问,反而停下手中收拾卷牍的手,缓缓道:“因为我必须娶她。” 她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也不想去琢磨,只觉满心都是震惊与愤愤然,失去他的天崩地裂感扑面而来。 她把竹简的书卷用力往地上掷去,只闻得一阵哗哗的响动,便从荀彧的视线里跑了出去,未过几秒,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她拼命地往前跑,跑到了自己也不认识的地方。 躲到一棵大树下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再也憋不住了,索性也不想忍下去,于是她冲着空气嚎啕大哭。 “阿笙姑娘为何在我家门前?”正当她哭得绝望,一个熟悉的男声突然响起。 她努力暂时抑制了倾巢而出的泪水,朝面前的人看去,竟是一身玄衣的曹操。 她抬头,大大的“曹府”二字赫然映在牌匾上。 原来自己无意间跑到了他的府门前。 但不知为何,一看到他,她竟也不管在这个并不算很熟的人面前失不失态,什么女子的矜持羞耻全都不顾了,“哇”得一声哭得更厉害,眼泪拼命往外掉落,一不小心糊了满脸。 曹操走近她身边,轻轻问:“阿笙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阿笙一下子找到了倾诉对象,她抹了一把眼泪,声音有些抽噎:“我家公子他,他要成亲了。” 曹操其实早就听荀彧提过,他并没有很惊讶,但看着阿笙哭得这么伤心绝望,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竟能强烈的感受到她此刻的悲伤,好像也牵动了他自己的情绪。“你是不是喜欢荀公子?”他问。 闻言,阿笙猛得颤了一下,怔住了。 究竟那算作喜欢吗?她仰慕文若的一举一动,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令她回味许久,他吟诵的每一句诗都让她不由自主地向往,她总是躲在门外偷看他专心地伏案写字。 她多么害怕文若以后会抛弃自己,她想一直跟在他身边,一辈子端茶递水亦是心甘情愿。 但她竟然不知道这是不是曹操所问的喜欢。 “他是我的信仰。”阿笙思索了好久,才想到了这个准确的回答,“可是现在他要娶那个庸俗的唐思为妻,我的信仰在我面前塌掉了。” 她不甘心这么美的一块玉璧要陷入泥淖里,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荀彧的身边会多那样一个女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曹操抬起手,轻轻拭去了她眼角的泪,声音低沉:“就连荀文若那样的谦谦君子也不例外。他是块一尘不染的璞玉,可这世间本就是一个最大的泥潭,我们都被陷进去了,再也无法逃脱。” 他好像将这一切都看得很透,所以才会如此洒脱吧。 停了会儿,他又看向阿笙:“他不仅仅是你的荀公子,更是他家族的希望与寄托。为了家族,他不得不做违背他自己意愿的事情。你可以闹脾气大哭,可他不能,有再多不满和不愿都只能深埋在心底,因为这是他的命。” 因为这是他的命,没有人能为他解开,他自己更无法挣脱。 阿笙抬起头,迷蒙的雾气缠绕住她晶莹的眸子,“那我呢?我也会被命运困住吗?” 头顶的枯叶被一只鸟掠过,荡荡悠悠地盘旋下来,打着圈儿飘到了她的眼前。 曹操没有回答,轻轻抱住了她。 她有些惊愕,却没有挣脱他的手臂。 他的拥抱出人意料的温暖,给了她此刻最大的安定。 她靠着他的胸口,听见了短促而有力的心跳。 仰起头,她轻声道:“不管如何,我都希望这一生能畅快淋漓,爱恨尽意。” “好一个畅快淋漓,爱恨尽意。”他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也从未见过有这般心志的女子,不由得看向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闪烁的眸子里有倔强,有不甘,还有对未来的期盼,他一时竟舍不得放开她。 良久,她从他的怀抱中离开,弯腰捡起那片飘零的落叶,手指抚上那根根分明的脉络纹路,有些怅然地说道:“我家公子要回颍川完婚,我也要向你告别,若是日后还有机会来洛阳,你记得要来拜访我家公子。” 他心下一黯,虽是早已料到的结果,但一想到以后可能不再会见到她,他的语气又低了下来:“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孩子,希望你不要忘了我。” 第十二章 文若成婚 大约行了三日的马车,他们一行人到达了颍川。 颍川的雪下得比洛阳更大,纷纷扬扬地洒下来,笼罩了一片片阡陌田亩,举目望去尽是皑皑。 荀家请了吉日,占得一月初三宜嫁娶,便与唐家议定此日前往亲迎。全家男女老幼顿时沉浸在办喜事的激动氛围里,上上下下都在布置筹划相关事宜。 “阿笙,把那个喜字拿去贴在那个门上,我在忙着把这个木柜擦好。”幽兰蹲在桶边仔细洗一块抹布,见阿笙对着一棵开得正好的梅树发呆,以为她是无事可做,便唤她去贴喜字。 阿笙这才转移了愣怔的视线,走到幽兰面前接过大红色的“囍”,沾了点浆糊,踮起脚尖贴在门上。那字红得像一团火焰,刺目地灼烧她的眼瞳。 幽兰一面擦着柜子,一面在心里好奇她在洛阳的见闻,扭头问道:“对了阿笙,都说京城是这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你还没跟我说过你在洛阳见到什么有趣的人和事呢,。快分享给我听听。” “那里有又大又圆的糖葫芦,外面裹着甜甜的麦芽糖,一咬下去整个牙齿都是黏乎乎的。咸味的方形糯米饼也很好吃,里面塞着香喷喷的猪肉,这都是我们这儿没有的。”阿笙细细回忆着,嘴角差点流下口水“还有茶楼里有漂亮得跟仙女一样的姑娘在弹琵琶,就和天上的仙乐一般好听,有好多公子哥儿会站起来捧场,送她们精美的金钗玉镯。” 幽兰的两眼放起了光,但还是不满足于这些于她而言极为新奇的事物,,又睁大眼睛问:“还有呢,就这些吗?” 阿笙的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那个身影,穿一身红衣张扬地去抢亲的阿瞒和在酒馆锋芒毕露棒杀豪强的曹操。那都是同一个人,却是两副不一样的面孔。 他带着她站在屋顶上看星月夜色,骑马去看他所说的真正的洛阳,还在她面前坦言自己济乱世平天下的抱负。 幽兰见她又陷入了发怔,用手掌在她眼帘前晃了晃,拍拍她的肩:“喂,你在想啥呢?” 阿笙这才回到了现实世界,连忙摇了摇头,“没,没什么。我去池子那里清理一下浮萍吧。”她慌忙掩饰自己的失神,找了个干活的借口跑去池塘附近的亭子里坐着,看水里的锦鲤鱼和白鲤鱼嬉戏,卷起一圈圈透明的水花。 “请问你是我姐夫的妹妹吗?”她正看得入迷,冷不丁听见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询问自己。她偏头看去,眼前脆生生的女孩比自己还小两岁,不过豆蔻年华,穿一件富贵人家才有的绯色双绣丝绸缎裳,从中可以看出她良好的家世。 姐夫?阿笙摇着头站起身:“我只是这家的丫鬟,不是什么妹妹小姐的。” 女孩闻言仔细地打量着她,道:“我看你明明就是小姐的样子,姐夫家果然是名门,就连丫鬟也这与别家不同。” “你姐夫又是哪位呢?”阿笙不禁问她。荀家的年轻一辈人丁很多,阿笙一直都辨认不清哪个是哪个,只知道都是些风度不凡出口成章的青年。 她只熟悉一个叫荀攸的随和公子,每次来找荀彧都是一起探讨兵术策谋,谈论天下大事,看见她都会笑眯眯地唤一声笙儿妹妹。虽说他比荀彧年纪大了几岁,辈分上还要尊称后者一声叔叔。 女孩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回答道:“就是马上要跟我姐姐成亲的文若公子呀。” 原来她是唐思的妹妹。阿笙心里一下子对这个可爱的女孩失去了本来的好感,想当场拉下脸但又不忍伤害到无辜的小妹妹,便忍住心里的怨念装出笑脸:“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菱。菱角的菱。你呢?” “我叫阿笙。” ——-——-——-——-—— 一月初三来临得比阿笙想象的还要快。 这天从三更起,全府都忙碌得没有一丝空闲,一片喜气洋洋,锣鼓乐手早早地就过来了,准备一到天亮就开始吹打。 阿笙一夜都没有睡着,作为荀彧唯一的侍女,就算心中百般不愿也必须服侍他穿上华丽繁琐的婚服。 她望着穿上玄黑与燻红色的宽大深衣的荀彧,丰神俊朗玉树临风,透过铜镜看见镜中的自己站在他的身后怅然若失。 他从此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公子了。 她轻轻地替他梳着长发,挽成髻戴好爵弁冠,系好大带。 “谢谢你。”她听见荀彧说。 时辰已到,门外传来催促他前去亲迎新妇的声音。她连忙把一旁的喜饼喜果递给他:“带上这些,路上会遇到讨喜糖的。”荀彧接过,回头朝她望了一眼。随即在她的视线里渐渐远去,在众人的欢呼簇拥中骑上马,一路的鞭炮爆竹噼里啪啦地响。 待荀彧迎完新妇回来后,他挽着唐思的手一起步入大堂。两人在大家热烈的目光中行了同牢礼,随后便要成合卺礼。 荀彧与唐思共同捧起中间一朵红花系着的两只玉瓢,相互对视一眼,先各饮一半,再交换后一饮而尽,这便是合情之礼。 阿笙在房间的另一边怔怔的看着他们,耳边传来唐菱向往羡慕的声音:“真美好啊。”她也直愣愣地盯着这对新人看,都忘了手里还握着红纸包的喜糖还没有吃。 当新人行解缨礼时,更是引起了周围宾客的欢呼。唐思羞涩地低下头,脸上浮现出女儿家的红晕,任由荀彧将她发间的黑色缨带缓缓摘下,举在头顶给四周的客人看。 “将来会是谁为我脱缨呢?”唐菱忍不住感叹道,“若我也能有心仪的男子如此该有多好。”说着,她摇摇阿笙的手,像是要博得附和赞同,“阿笙你是不是也跟我想的一样?” 这个唐菱跟她姐姐性格和人品完全不一样,她没有一点小姐架子,满眼都是涉世未深的善良与纯真无邪。她也从没把阿笙当做婢女看待,反而自从上次认识她后经常就跑来找她玩。 阿笙见唐菱这么激动,便点头道:“是啊,若是有个这般神仙一样的男子这么待我,说不定做梦也会笑醒。”这话的确是她心底的真心话,哪个姑娘没有这样的愿望呢。 “夫妻对拜!”喧闹的人群中听得赞者高声呼道。 双方彼此鞠躬拜礼至齐眉处,便是一生一世的承诺了。自此夫妇同心,比翼连枝,永远不离。礼成,便要入洞房。依照风俗,亲属是要闹一闹的。族里不少人已经开始起哄,就连老妪或是少妇都忍不住凑在一起看热闹。 “嫂子别害羞,文若你快让你家新妇抬起头给大家好好看看,颍川第一美人究竟长什么样儿,也好让我们开开眼!”开玩笑的是荀彧的一个族弟,平日就喜油嘴滑舌不正经,为此也遭了长辈多少呵斥。 大家闻言纷纷哄笑,都听说唐思才貌双全,今日有缘得见,谁不想仔细瞧瞧。于是也都随着那男子起哄。 “就是啊,新娘子这么漂亮,文若别舍不得啊。” “是呀,我们都想擦亮眼睛欣赏欣赏呢。” 荀彧哪经得起这样七嘴八舌的调笑,白皙如玉的脸庞竟比唐思还红了几分。荀攸见状知他心里不好意思,忙走过来解围,朝一脸期待的大家笑道:“都知道新娘子漂亮,但我看你们的娘子也都是如花似玉的,何不好好看看自家的美貌夫人?”此语一出,又是轮到那些少妇羞红了脸,拿手帕遮住粉面,丈夫们也都嘿嘿笑起来。 荀攸从房里走出来,看见阿笙和其他仆役在一起擦洗收拾器具,对洞房里的喧哗充耳不闻。由于早就相互熟识,他过去和阿笙搭话:“这两天为了文若的事,也辛苦笙儿姑娘了。” 阿笙抬眼见是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道了声公子:“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 “你家新主母我看她举止有些盛气凌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女子。但你只要尽量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想她看在文若的面上不会为难你。”荀攸向来是个待人随和的年轻公子,每次在荀彧那里看到阿笙,都发现她要么在干活,要么在捧着本书专注地阅读,这与其他仆婢大不相同。久而久之,他对她内心也产生了几分好感,当然,那只是年长者对妹妹的单纯感情。 阿笙听到荀攸关心自己,不禁有些触动,感激的朝他说了声谢谢。 这时宾客都从房门里欢笑着鱼贯而出,只留下洞房里的两位新人。 阿笙站在门槛那礼貌地随着荀家老爷和老夫人送客,唐菱突然凑到她身边来,一脸神秘与不怀好意的笑容:“你想不想看看我姐姐在和姐夫做些什么?”说着还挑了挑眉,朝那边的窗口努了努嘴。 早听人说新婚之夜,新人都是要在洞房里行夫妻之礼的,虽然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阿笙也不明白,但看别人谈起这事时的挤眉弄眼闭口不言,她便猜到必是不方便讲出来的隐晦之事。 唐菱见她沉默,以为她是害羞不敢去瞧,便用力地拉着她往窗台那边走。阿笙本来也很好奇,便任由唐菱把她拉过去,舔破窗户纸往里面看。 不想里面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趴在窗台上只看见唐思在剪烛花,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行为是不是不太好,恐怕也会带坏唐菱幼小的心灵,就不想再偷窥下去。 “不过就是剪烛花罢了,有什么好瞧的。”她赶紧把看得津津有味的唐菱拉了下来,不管后者败兴的沮丧。 第十三章 原来他是郭嘉 距婚礼结束过去了好些日子,七月夏日的炎炎让阿笙整天拿着把蒲扇使劲吹风也还是喊热。知了不知疲倦地栖在柳树上鸣叫,与蛙声相映成趣。 荀彧想去街上买些笔墨纸砚,采办管家也不懂这些读书人的用具,这些东西他向来都是自己亲自去置买。 阿笙其实也很想去镇上街市玩,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出这个庭院了。但在唐思面前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扯荀彧的袖子,可怜巴巴软磨硬泡求他带她出去,只能装作无意地说了一句:“我没有轻绡的夏衣穿了。” 荀彧何等了解她的人,一听便懂了阿笙的意思,当即便微微一笑允诺:“那我便带你去扯几匹布罢。” 唐思见状,知是丈夫答应了阿笙去镇上的隐晦请求,便有些没好气,心下立刻不满地看向荀彧:“夫君既是要带丫鬟出去,何不也一并带上妾身?” 荀彧向来也不去探究唐思的心思,哪知道妻子在不悦些什么,“既是夫人也欲同去,如此更好。” 颍川的街头虽是不如洛阳繁华熙攘,然而也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阿笙好奇地拿起一个老婆婆摊子上的镯子比划,那镯子虽只是廉价制品,上面缀着的假红色宝石在太阳底下泛出熠熠生辉的光芒,动一动便亮晶晶得晃眼。 阿笙心下喜欢便忍不住拿起来细瞧,耳旁却传来唐思不屑的声音:“府上什么没有,偏要挑这等廉价贱物,当真是鄙俗的仆婢。”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阿笙,眼神里满是尊贵主母数落丫鬟的轻蔑与嘲讽。 阿笙忍了忍没接话头跟她起争执,若是往常以她的脾气,早就不忿驳斥上去了。可自从荀彧和唐思成了亲,她便努力压抑自己的脾性,无论唐思怎么排挤她也总是不言不语淡然处之的神情。唐思只以为她是认清了自己的卑贱地位,殊不知阿笙早在心里回嘴骂了千万遍,全部都是为了荀彧。 她知道荀彧的苦衷,就更不想让他为难。这般一个冰清玉洁的清雅之人,阿笙不愿让他为这些俗事烦心,便假装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对唐思的讥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你喜欢便买,我看这小镯子也挺有趣。”荀彧见阿笙喜欢,也拿起那个镯子向婆婆询问价格,“这个怎么卖?” “五文钱一只。” 荀彧从袖中取出五文钱递给婆婆,阿笙高兴地把镯子戴在手腕上,更衬得肌肤雪白,一股特属于及笄女子的灵动洋溢而出。 唐思见了心里泛起酸意,向荀彧提议道:“眼下已是正午,何不去再去前面逛逛,妾身也想买些绸缎布匹。” 荀彧自然点头同意,三人往前走时,却见前面的棋馆里有一个面前摆着白玉棋盘的中年短须男子,向外面大声高喊:“某费了五年呕心沥血摆此残局,谁若是能破了,某甘愿剁给他一根食指,从此再不研究棋艺。” 这是颍川有名的一个棋痴,不事农桑不好读书,终日头悬梁锥刺股地钻研下棋,此刻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群重重包围,却无人敢应战。 阿笙不禁探头探脑看向那残局棋盘,不过十余枚黑子白子,却相互纠缠迂回,形势极其复杂,不管哪方都占不了半点便宜,似乎已是一个永远分不了胜负的死局。 “在下敢请一试。”围观的旁人不禁移目看去,只见一个手持水墨纸扇的青衫公子自信地站在人群外围,他面容俊秀温和,挺拔秀颀的身材却有些瘦弱。 他的眼里透出聪明和清澈的光芒,好像能随意将人心看破,却不同于曹操的锋芒毕露,而是显得更内敛一些,有着几分清冷,但还是给在一旁细细打量着他的阿笙以亲切之感。 人群见状自动给他让开一条道,棋痴男子见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的美少年,当即不屑地嗤笑:“如今连乳臭未干的孩子也敢上门挑战,真当某所说的不过是戏言不成?” 说着,他又高声强调了一遍,特意要让青衫公子听清楚:“若是解了这残局,某心甘情愿自剁食指,从此再不触碰棋盘。但若你不过是虚张声势解不出来,要将你的食指剁与我。你现在还敢挑战否?” 青衫公子却毫不畏惧,只略略扫了眼面前的纵横十七道棋盘,微微歪头一思量,眼里便立刻放出胸有成竹的光。食指和中指夹起了一枚白子,轻轻袖手一拂,只那枚白子落盘便把所有黑子尽数封得动弹不得,后者已是被重重围困无路可退,竟再无翻盘的机会。阿笙听见身边的荀彧暗自赞叹声“好”,自己也不由得再次打量那公子几眼。 他的举止尽透出运筹帷幄,举重若轻的谋者之风,若是在战场剑拔弩张步步惊心的行兵布阵之间,必是如张良陈平一般的人物。 手中的折扇“哗”得展开,他笑意微微地看着棋痴男子,完全无视后者的目瞪口呆,语气像是在开玩笑:“敢问这位兄台承诺在下的手指可否兑现呢?” “不可能!这局不作数。”那棋痴男子从惊呆转为气急败坏,他精心布了五年的残局自信无人可破,如今却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公子轻而易举地化解,他顿感极不甘心,竟想毫无风度地破坏规矩耍赖。只听“啪”得一声,他用力地把棋盘一下子推翻,棋子纷纷滑落于地,零乱地在地上散开。围观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纷纷数落他的丑陋行为。 那年轻公子见了这景象却丝毫不恼,反而不以为意地扬起薄薄唇角,仿佛根本不把棋痴男子放在眼里。他回身朝男子礼貌作揖,云淡风轻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不可逆转的棋局。在下还想劝兄台一句,学艺不如先学德,这比立誓剁下食指有用得多。” 群众立刻哄堂大笑,棋痴男子羞惭满面,自知理亏,不敢再抬头直视那眼神清明的青衫公子。他连地上的棋盘也不顾了,悻悻地以手掩面逃离大家的视线。 青衫公子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逃跑男子的背影,正准备离开,荀彧笑着叫住了他:“郭奉孝别来无恙?” 被称作奉孝的青衫公子闻言连忙停下脚步回头,见是荀彧,随即也拱手笑道:“文若新婚燕尔果然如胶似漆,带着新夫人上街也不怕美色被觊觎了去。” 他口中的言辞竟有些玩笑的意味,看上去也是个不拘泥士族规矩的潇洒之人,但荀彧好像早就熟悉他的本性,不以为怪地赞赏他道:“奉孝棋技已是当世无双,想那大儒马融也未必比得过了。” “嘉何敢觍颜与马老夫子并称,棋本就与兵法关联,嘉也不过是对兵法有些许钻研罢了。” 第十四章 青楼惊遇 天色万里无云,和风煦煦,唐菱一早便欲出去玩耍。唐思不放心,想让侍女石香跟着她,但被唐菱一口拒绝。 石香为人颇为老古董,对家中小姐的行为举止一直有很多严格的规矩,唐菱怕她会对自己太过拘束打扰自己的雅兴,自己一个人急忙跑了出去。 阿笙只道唐菱出去解解闷便罢,但到了黄昏时分她还没回来,唐思着急地寻人去找妹妹,把管家和厨子都派了出去。家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你还不快去找我妹妹?”唐思在原地不停跺脚,玉面涨得通红,指着同样焦急万分的阿笙喊道。 阿笙也顾不上唐思颐指气使的粗暴态度,一心只担心唐菱这样单纯天真的女孩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遭到地痞流氓的欺负,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她估计唐菱应该对吃食甜点感兴趣,可现在既然糕饼铺都已经关了门,她便一家一家酒楼跑过去问,向柜台旁的伙计比画着唐菱的外形:“请问小哥有没有看到一个大概十三四岁的绿裳女孩,个头比我稍微矮了点,长得很漂亮,笑起来两边有酒靥。” 伙计们都摇头说没见过,只有一个掌柜闻讯走过来,看见阿笙一脸慌张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由得心生怜悯,原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被打动,指着东南方向道:“我看到一个绿衣服小姑娘好像迷路了慌张地哇哇大哭,有两个看起来像是她家侍仆的青年男子,似乎好不容易找到她要带她回家,一起走东南边去了。但那边可是烟花楚馆,只怕是两个骗子。” 阿笙听到事情有了眉目,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但一听见那是什么胭脂巷之地,立刻又紧张起来,她连声道了“谢谢”便头也不回地顺着掌柜指的方向奔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在弯绕迂回的街巷里转了半天,前面赫然出现了一家青楼,挂着五彩的丝绸锦缎映照明亮的灯光烛火,烫金的牌匾在月光下看过去,写着“迎芳楼”三个楷体大字。 里面传来丝竹管弦的声声婉转,还有隐隐的暧昧的气氛在空气间流动。打扮妖冶暴露的轻纱美女倚在门槛边,招着手绢对着路过的少爷语气娇媚地邀客。 阿笙顶着她们惊奇的目光走进去,面容艳俗的老鸨风摆柳枝地走过来。见是个美人,脸上立刻堆起了欢迎的笑容:“姑娘可是愿入我迎芳楼?我敢保证凭姑娘这般姿容,经过老身□□打造必定会名动天下。” 阿笙在内心翻了个鄙夷的白眼,但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当下还是找到唐菱要紧:“敢问妈妈可曾见过一个绿衣女孩——” 还没说完,老鸨立刻拉下脸来,睁大眼睛打断她道:“我这里绿衣姑娘不要太多,我怎知你说的是哪个。” 阿笙本来还不太确定,这下看老鸨神色不自然的反应一下子确信无疑。 “既然如此,那小女子便在贵楼欣赏欣赏罢。”她假装若无其事,敏锐的眼神却在四处打量,企图从中捕捉些蛛丝马迹判断唐菱的踪影。 这里摆设颇为雅致,台上有一位穿着淡粉色广袖流仙裙的美艳舞姬,身姿曼妙妖娆,和着筝弦伴奏的乐府歌翩翩起舞,长长的水袖舞出了轻盈如蝶的弧度,好似来自广寒月宫的仙子。 有一个白衣公子坐在台下陶醉般地注视着那位妩媚动人的舞姬,一边高声吟唱着一首新曲:“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 语调如高山深谷般豪迈壮阔,阿笙刚一听见这诗句,浑身如被闪电击中打了个激灵。 但她随即发现那白衣公子转身朝她眨了眨眼。 阿笙不由得仔细看去,这才发现他正是那日轻而易举打败棋痴的郭嘉郭奉孝。他的手指看似漫不经心地轻叩桌面为曲子打节拍,随即几不被旁人所见地朝北面指了指,嘴角扬起向阿笙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阿笙顿时对他隐晦的提示心领神会。她看懂了唐菱必定就在这家青楼里,并被悄悄关在了北面的房间。 想到这儿,她朝郭嘉投去感激的眼神,急匆匆往北面的楼上跑去。老鸨见状心下大慌急得跳脚,高声招呼青楼的龟奴护院们:“快给我拦住她!” 这时阿笙听见了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叫隐隐约约从三楼内室传出来,她比那些壮汉跑得更快,抢先一步就要去开门。 “救命啊!强抢良家民女啊!”唐菱在里面焦灼大喊,能听得出她此刻异常的绝望与无助。阿笙心里怜惜,用力去推门却推不开,才发现门被外面一把铜锁牢牢关住了。 她使劲踢门,朝里面的唐菱喊道:“我来了,别怕!”唐菱的声音果然因为安心低了不少,阿笙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龟奴赶过来拉扯她,自己被关在门外无计可施。 “放开我!”阿笙厉声冲那些大汉高叫,竟是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眼眸放出令人畏惧的凶光,让他们不由得后退半步,“你可知你们关的女子是何人?” 老鸨气喘吁吁地才爬上楼,见阿笙如此问不禁心虚起来,当初绑着那小美人过来的两个掮客并未说起过她的身份,如今被这么突然质问,她只能硬着头皮强装凶悍:“凭她是谁,我迎芳楼的姑娘从来没有吐出去的道理。” 阿笙冷笑一声,眼睛里逼人的寒芒令老鸨的气势又软了几分:“她可是颍川荀彧公子的妻妹,你好大的胆子,连荀家都敢得罪。” 此言一出,老鸨和那些龟奴顿时悚然一惊。荀氏一门海内知名,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去触犯那个家族。但她在江湖黑白两道混了半辈子,心道此番若真的把那小美人还回去,只怕荀家会召集人马拆了她的青楼扒了她的皮不可。 当今之计,只能把眼前这个女子一块儿绑了关起来,如此一劳永逸封住她的口,到时荀家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两个人究竟在哪,自己自然安全得很。 想到这儿,她浓妆艳抹却仍显丑恶的脸庞露出狞笑,强势地命令身边的龟奴:“把她也给我抓住了,关进后面的院子里,看好了不准放出来。” “在下早已告知了荀彧公子,只怕他马上就会亲自过来要人呢。”正当阿笙努力抑制慌乱,思考脱身之计时,背后传来属于郭嘉特有的淡然声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在老鸨和众人心上敲下了惧怖的警钟,无疑是此刻阿笙最大的救命稻草。 他的眼里隐含嘲弄的笑意,手中的一把折扇尽显倜傥风流,却让老鸨又惊又怕,所有的算盘和计划全部落空,她一下子颓然地倚住墙壁才没让身体倒下来。她气急败坏,却又不能在面上表现出丝毫,扯出一个笑脸:“郭公子莫说笑,老身不过是邀请这两位姑娘前来一坐,自会马上送她们回家。” 郭嘉闻言朝老鸨递去一个饶有兴味而洞晓一切的笑容,却让她浑身发寒,咬了咬牙让手下人打开门锁把唐菱放出来。 只听锁钥一松,唐菱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见到阿笙便如劫后余生一般放声大哭。她瞬间搂住阿笙的脖颈,眼泪鼻涕糊了她一身:“阿笙姐姐对不起,都怪我太傻相信了那两个男人的鬼话,我以为他们都是正派人真的会给我引路,没想到就把我拐到了这个地方。” 阿笙拍拍她的后背让她不要再哭下去,轻言细语地安慰她:“你呀就是心眼太实诚,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以后别再这么傻了。走,咱们回家。” 她拉起唐菱的手朝郭嘉告别,深表感谢地施礼道:“此番多谢郭公子出言相助,这份恩德小女子和我家小姐都没齿难忘。” 郭嘉不以为意地笑笑,三人一起走出迎芳楼,在门口与她们道别:“姑娘以后小心,世道险恶,万事还是存个心眼为妙。” 见两人在视线里渐渐远去,他叹口气欲走下台阶离开,却被一阵清丽的女声叫住了:“公子。” 他停下脚步回头,向刚才在台上跳舞的女子低低道一声:“环珮姑娘。” 环珮有些哀怨地望了他一眼,目光里包含着难分难舍的情意:“公子此番得罪了妈妈,妾恐怕见不到公子了。” 郭嘉知道她言语中欲说还羞的深意,向她欠身施礼:“环珮姑娘,我郭嘉生性来去无意非你良人。你会遇到真正珍惜你敬爱你的人,但那绝非是我。” 环珮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她从前与郭嘉诗酒相和,他最爱看她跳舞的模样,只当他会与自己长久相守,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 “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阿笙轻轻念着,一笔一画把这首诗写下来,浓墨的大字霎时映在她的眼睛里。 她知道这是谁的诗,从郭嘉口中吟唱出来时,便是如此磅礴大气抑扬顿挫,她一下子就猜到了诗的作者。 这只会是那个明明有胸怀天下的雄心壮志,却用戏谑洒脱的眼神来掩饰自己的曹操。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心有灵犀,当她吟诵起他的诗辞时,心中会蓦地升腾起与他强烈的共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的广阔天地,以及隐隐不得志的牵绊。阿笙觉得这或许就是伯牙子期的知音之许,只是她不知道曹操对自己是否也是如此了解。 “笙儿,今天我亲自下厨做了糖心米糕,来尝尝味道。”门外,荀彧突然端着盘甜点走进来招呼她,阿笙下意识地点头答应,站起身来接过盘碟。 荀彧无意地瞥过她的书桌,看见那张端端正正写着诗的竹纸,顿时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侧身轻声念道,“乘驾云车,骖驾白鹿。上到天之门,来赐神之药。” 他有些不解地望了面色早已染上浅浅绯红的阿笙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神色如此异常,整张脸都恨不得低到地上去,好像被看破了心思一样的怯怯。 荀彧知道这是曹操近来在担任顿丘令时所做的乐府诗,他虽然不是很欣赏如此豪放不羁,不拘泥于格式的诗风,但其中扑面而来的霸者之气让他不由得暗自叹服。 “此为曹孟德的《气出唱》,你一个闺阁姑娘家,竟喜欢这样的诗?”荀彧惊异地问她。 阿笙不安地摩挲衣角,声音竟有些发颤:“不过是觉得新奇罢了。” 荀彧见她一副不自然的神情,也不好再问下去,一面嘱咐她快些把米糕趁热吃完,一面拉上门走了出去。 第十五章 又见阿瞒 秋去春来,燕归雁飞。不知不觉两年过去,阿笙正在庭院里趁着太阳晒被褥,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漂浮着微尘。 突然幽兰带着喜悦与激动的语气笑着走进来,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石香此刻也是笑脸盈盈,阿笙正诧异着,幽兰过来拍了拍她的头,一边嘻笑一面大声告诉她:“有一个大大的喜讯,我们要一起搬到洛阳去啦!” “真的吗?”阿笙顿时心也如野兔一般蹦跳起来,她这两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何日再重回洛阳,如今夙愿成真,她惊喜得只觉在梦里一样。 幽兰点点头,“朝中大将军何进掌权,征辟了海内名士二十余人入朝做官,我们家公子和荀攸公子都在其列呢。你想想,若是咱家公子日后当了尚书之类的高官,该是何等尊荣。” 荀彧济世安民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她既为能去洛阳庆幸之余,又为他感到高兴,不由得接下幽兰的话头:“这可不仅仅是尊荣华贵,天下百姓若能得公子救护,更是幸事。” 这时唐菱走过来见阿笙在晒被子,便踮起脚尖帮她。她这两年越发出落成黛眉云鬓,腰肢窈窕的美人,眼中涉世未深的天真让人忍不住心生保护的念头。 她拍着手向往未来的生活,期待道:“在洛阳若是遇到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我一定要嫁给他。” 幽兰忍不住捂着嘴偷笑,阿笙也边晒被子边乐:“你才多大,就想着嫁人。” “我不小了,我今年都满十六了。”唐菱清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反驳她道:“隔壁周家月娘和我一般大,连孩子都到抓阄的年纪了。” 经她这么一提,阿笙才想起来,自己也已经十八岁了。她原来都没意识到年轮在逐渐流逝,如今一想内心竟平白蒙上丝丝怅然。 ——-——-——-——-——-—— 一行人驱车到了洛阳,朝廷拨给他们的府邸是一座颇为清幽的宅子,有一片片雪雕玉琢的白梅,在春寒的料峭里沁着缕缕芬芳。阿笙在住处打开窗子,一剪梅花树枝便伸到她的房间里,氤氲冷冽而绵绵的暗香。 时值上元佳节,洛阳城内四处喧嚣热闹,张灯结彩披红挂绿。 阿笙和唐菱自然是一早溜出府到街上溜达闲逛,入了晚整个洛阳便是凡间盛景。远处未央宫点上了长明灯,近处市坊里锣鼓齐鸣,花山灯海,间或夹杂人们的欢声笑语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 未出阁的姑娘们和妇女纷纷在这一天群聚观灯,有俏皮的女孩故意遗落下花钿等待公子的捡拾,抛去媚眼和青睐。 阿笙见前面有台傀儡戏,心下想看,这是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便问一旁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的唐菱:“要不要一起看?” 唐菱摇头:“我还想去别处逛逛。” 阿笙想到上次的事情,有些不放心她,便细细叮嘱道:“别随意和其他人搭话,快些逛完了就来这里找我。” 唐菱连忙应承着,往卖花灯的一排摊子那走去。只见摊前挂着几台走马灯,伴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转动变换新的图案,画的都是些古时的传奇故事。 她仔细往其中一盏荼蘼花形状的走马灯上看去,上面画着战国末年韩凭夫妇相思树的爱情传说。好色的宋康公夺去了舍人韩凭的妻子何氏,并罚韩凭做苦役,何氏在城楼上一跃而下以死明志,而韩凭不久也随其自尽。纵然宋康公下令不得让他们合葬,但两座遥遥相望的坟墓依然长出了两棵大树相互连结交错,上有一对鸳鸯哀哀啼鸣,故此被人们称为相思树。 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向摊贩大叔指着那盏走马灯道:“老板那盏灯我要了。” 几乎就是同一时刻,另一个低沉而有磁性的男声与她的声音一同响起:“我要买那盏灯。” 她不禁惊诧地看去,眼前的男子身材颀长,有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却意外的透着智慧和含蓄的深邃,整个人的气质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 男子目光一触到唐菱的脸庞,便微微惊住了。他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美貌的姑娘,却美而不妖,宛如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莲,濯濯兮沾不得汶汶杂尘。她的心也必如她的外表一般纯真无邪,让他顿时心生爱怜。 “既是这位姑娘也要花灯,那在下岂敢将它买下送给姑娘。”男子彬彬有礼地笑着,伸手递给摊主十文钱,把花灯轻轻放到唐菱手上。 唐菱霎时红了脸,她低下头不敢看男子的眼睛,紧紧地握着花灯的牵绳,直到攥出些汗来。荼蘼花的形状在明灭烛火的映照下显得精致秀美,重瓣富丽,微微晃着她的眼。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他的名字,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公子唤什么名字?” “幸蒙姑娘相问,在下姓贾,名诩,字文和。”他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近乎喃喃的询问,睫毛颤了颤,认真地回答道。 原来他叫贾诩。唐菱忍不住抬头偷眼觑他,却发现他也在注视着自己,她顿时手足无措,慌忙转身,脸上的红晕烧到了耳根:“我叫唐菱,菱角的菱。”她磕磕巴巴地说完自己的名字,不敢再去看贾诩的反应,赶紧拨开拥挤的人潮去傀儡戏那找阿笙。 与此同时的戏台红幕前,傀儡木偶被幕后人操纵的根根丝线提着,伴着琴声与配音上演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的故事,引得观众兴致勃勃与一片叫好声。 阿笙看得目不转睛,英姿飒爽的西楚霸王项羽着一身盔甲,挽着红衣明媚的虞姬在阵前接受万军欢呼,意气风发,宛如天神。这时的他年少英雄,与美人相知相伴,在这天下所向披靡唯我独尊。 可惜再美好的传说也抵不过天命难违。 四面楚歌凄凄,江东已是迢迢。霸王被困垓下,不舍地为美人作歌,怅叹虞兮虞兮。美人舞剑和之,自刎相随,那样让众人只敢仰视的霸王紧紧地抱着她,泣涕得不能自已。 一幕终了,周围观众皆是一片唏嘘落泪。阿笙亦是看得胸口闷得慌,擦了擦被塞住的鼻子。正当要拿袖子抹眼角时,似是猝不及防,她突然听见了那个已是三年未闻的清朗声音。 “阿笙姑娘原来在这里。” 只有曹操会这么称呼她。亲切间带着尊重,熟悉而不失礼节。 她的心陡然一颤,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双眼,似乎要将眼前这个一袭绛色神采飞扬的青年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三年未见,他愈发举止俊爽,焕发夺目的风姿,又有着成熟沉稳的味道。阿笙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见到他,就仿佛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心似七弦拨动了一曲宫商,夜空的繁星也失了颜色。 他见阿笙刹那间愣住了,唇边不自觉地扬起笑意,身体前倾凑在她旁边轻声耳语:“不知阿笙姑娘还认不认得我呢?” 阿笙这才从呆怔中反应过来,对他略带调笑的话却是早已习惯,并未面露愠色,反而直视他明亮的双眼露出一抹微笑:“连曹公子都还记得我,我又怎会忘了您呢?” “阿笙姑娘这般让人见之难忘的妙人,我再没见过和你一样独特的女子,自然不敢忘却。”如三年前一样,轻轻抬起手,扬起衣袖小心翼翼地为她拭去眼角残余的泪水,动作温柔得让她蓦地心底漾开春水。他望向台上刚落幕的傀儡戏,偏头问她:“阿笙姑娘可是感动于项羽虞姬的生死相随?” “霸王势尽,虞美人不愿成为他的负累而自刎,霸王亦是不愿苟活。这样的佳话,足以流芳百世。”阿笙想到那个凄美的故事,不由得轻叹。 他却像是不同意她的话,抬起头看向星空:“比起做以死殉情的虞姬,我情愿让我所爱的女子做那高祖的吕后。” 阿笙不解:“吕后心狠手辣,将戚夫人做成人彘残害,你又何出此言?” 他深深地望向她,眼里有旁人看不见的暗流涌过:“昔日高祖让吕后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太后,从此大汉江山尽在其掌心。这都是高祖留给她的荣宠,正是她想要拥有的东西。项羽枉为一世霸王,却连虞姬都保护不了。我绝不会让我所爱的女子如虞姬般连性命都失去,只会尽我所能保她周全,她想要什么我会拱手送上。” 这偌大一个世间,他是第一个说出此等言论的人。他的眼神里闪着骄傲自信的火焰,言语之间将山河视作掌中之物,仿佛项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个丢了江山输了美人的失败者。 成王败寇,不过如斯。 但他的所爱又是谁呢?阿笙不敢去猜测,更不敢去问。她抿抿唇,不由自主地害怕他说出别的女子的名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恐慌。 月色迷离,人间喧嚣。漆黑的夜被璀璨的灯火映出片片连亘的亮色,扶摇而上的花灯带着多少人的思念盘旋在空中。 他见她陷入了沉思,并不知道她内心不断翻涌的猜疑,以为不过是在心生感触。于是他又问道:“那我敢问阿笙姑娘,是否如吕后一般爱这江山?” 阿笙缓过神来,努力把刚才内心的恐慌从脑海里驱除,虽是不明白他话中深意,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笑道:“这如画江山谁会不心生眷恋之念?我虽是女子,亦向往得鹿中原的快畅,若能坐观天下,便是不负此生。” 他看向她的目光里有种令人猜不透的深意,她只敢认为那眼神里包含着赞许,其他的她不敢去多加揣测,怕让自己平白无故地失望。 这时唐菱粉紫色的身影突然跑过来,拉扯着她的袖子往人群外走,却是扑面而来的慌乱。 “阿笙姐姐,我们快回家吧。”她的语气很急促,脸庞上的红晕燃烧得如晚霞下的桃花,隔着衣袖都能听到她扑通扑通的心跳。 阿笙被她紧紧地抓住手拉着跑出去,只能回头再望了曹操一眼。人群太喧闹,她听不清楚他在对面告别的声音,只能依稀辨认出“后会有期”四个字。 第十六章 我才不要相敬如宾 阿笙见唐菱如此慌乱,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流氓骚扰,刚到了府中便连忙查看她的身上有没有受什么伤,为她打抱不平的心思又冒了出来,不免愤愤道:“你是不是被谁欺负了?别怕,我带几个家丁帮你打回来。” “没,没— —”唐菱嗫嚅着拼命摇头,却像是很害羞,硬生生憋了半天挤出一个字。 阿笙只当她是被欺凌了不敢说,恨铁不成钢地摇晃唐菱的肩膀,语气带着些无奈和急切:“你说呀,不说我怎么帮你去出气?” 唐菱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见阿笙额头青筋都快暴出来,才吞吞吐吐道:“我,我跟你说了,你可别— —别跟文和姐夫讲。” 阿笙一听,脑子里顿时蹦出许多问号,文和?文和又是谁?这唐菱怎么说话语无伦次的,让人听了也不知东南西北。 “什么文和姐夫?”她忍不住疑惑问道。 唐菱这才反应过来,像是自知失言般捂住自己的嘴,讪讪的笑笑:“那个,说错了,是文若姐夫。” 阿笙不禁带着怀疑的目光打量了唐菱一圈,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唐菱压根没被欺负,大概率是遇到了什么让她心动的男子,害得她如今魂不守舍的。 想到这儿,她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会心笑容,直直地看向不停搓着衣角的唐菱,唬得唐菱以为自己被看透了心思,索性将自己不断挣扎的情感对阿笙和盘托出:“原至今日,我才明白什么叫做一见倾心。” 她看着手中还在不停转动的走马灯,蜡烛的火焰似明似暗,在远处耀眼通明的灯山映衬下显得脆弱微小,好像一阵风就能吹灭。 她垂下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想他心里也是欢喜我的,他看我的眼神里分明有光。” “既然真心喜欢,那便不用害怕顾忌,去与他挑明心意。”阿笙觉得唐菱既然能遇上一个让她这般一见钟情的男子,若非门第悬殊,完全可以向那男子把心思一语道破,若是两情相悦,便可请媒妁再纳采问名。 唐菱闻言点头,把那盏走马灯轻轻地挂到门外的藤架下,动作小心得像是怕不慎摔了它。 次日一早,清脆的莺啼才刚刚响起,唐思便跑进唐菱的院子里,步伐间尽是狂喜。她兴奋地睁大双眼,对着还没起床睡眼惺忪的妹妹大声催促道:“快醒醒!” 唐菱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她昨日一夜未眠,满心都想着文和递给她走马灯时的微笑。她打了个呵欠问道:“姐姐有何事吗?” 唐思脸上的笑容满溢出来:“何太后感念咱们父亲曾经帮过她的恩惠,邀请你和那些世家小姐一起去参加她的宴会呢。你若是能得何太后的欢心,那我们哥哥平步青云再续唐家辉煌便不是难事了,我们唐家将会是一等一的世族。” “现在的唐家难道还不够衣食优渥吗,何必一心去争那高位呢?”唐菱不明白姐姐这么迫切地想要所谓的荣耀做什么,她觉得衣食无忧,美满幸福的家庭便足够了。 唐思不知道妹妹为何这么容易满足,她皱皱眉拍了一下唐菱的脑门,语气有些无奈:“你可知道你的姐夫为何一直对我不冷不热,仅仅待我以礼吗?” 唐菱不明白姐姐何故作此问,但她平日里经常看到姐姐在亭子里抚琴或是读书的时候,荀彧对姐姐并不淡漠,会解答她提出的问题,给她示范不会的乐曲,看起来并非是姐姐所说的不冷不热。于是她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唐思:“可是,我看姐夫与你的关系挺和睦呀。” 唐思不由得失笑,心道这个妹妹看东西真是单纯,声音骤然变得有些伤感:“和睦。我要的哪里仅仅是这和睦二字。我根本不明白他平时在想些什么,他也从来不会与我诉说。我不要这所谓的相敬如宾,我要他能把我当作他的爱人,主动与我交心。” 说着说着,她有些颓然地倚住墙,低低笑了一声:“这三年过去,我到现在才明白他当初是真的不情愿娶我。” 忽然,她用力握住唐菱的双肩,变得激动起来:“那都是因为我们唐家如今势微,荀家从心底里瞧不起我们。我们一定要给他们看看,唐氏一族日后会比荀家更强。” 说完,她用期许的目光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妹妹,道:“曾经何太后出身卑微,在灵帝三千红颜的后宫里无法立足。是爹和张让他们一手扶持,生下了如今的少帝,自此她才得以母凭子贵坐上现今这太后之位。你只要讨得她欢心,她必会知恩图报拉我们一把。” 阿笙躲在门外的藤萝花架下听得一清二楚。她不是偷听墙角的人,只是刚才她按捺不住来找唐菱将昨天的事问个明白时,看见唐思一脸喜悦地跑过来,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她心里好奇,便躲着听了一会儿。 在听到唐思的倾诉后,她并未感到惊讶。阿笙看得很明白,荀彧对妻子的感情仅仅是如那唐思自己所说的“以礼相待”,这是他作为谦谦君子的底线。 可是这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爱情,要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要的,是未来夫君对我的一颗真心。我要他眼里都是我,也只能有我,再容不得他人。 *** 过两天便到了何太后宴会的日子,这天一个上午,石香都在给唐菱梳头。唐思在一边比划着,一边不停嫌弃侍女的笓头手艺。 见石香手忙脚乱了半天,唐思等不及了,亲自为妹妹挽了一个娇俏的灵芝发髻。她满意地左瞧右瞧,在把她送上去皇宫的马车之前,意味深长地看向唐菱:“记住姐姐前天说的话。” 当唐菱怯怯地下了马车,她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面前的长乐宫巍峨庄严,琉璃砖瓦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白云盘旋在宫殿上空,平添了一份神圣与高屋建瓴的俯视众生之感。 这深深的红砖宫墙连绵不尽,仿佛一走进去便被永远囚禁,从此再无法挣脱出来,生生世世都只能禁锢在这里。 “这位就是唐姑娘了吧。正当她举目览景之时,”一个满脸谄笑的内监握着拂尘迎上前来,声音尖细地笑道。 唐菱连忙点头称是,朝内监拱手道:“有劳公公引路。” 内监向右边的一条小径扬起右手,一面弯腰鞠躬:“唐姑娘请。” 唐菱随着内监走进御花园里,这里的腊梅开得正盛,隔很远都能闻到一股馥郁的甜香。一株株淡黄色的花朵在风中迎寒独开,将这天下所有花木都比了下去。 她远远地就看见头戴凤冠,穿着深黑云纹镶金边华服的何太后端坐在众人之前,赶紧加快速度坐在了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气质华贵逼人的何太后,却听得后者一直在与身边其他世家女子亲切寒暄。她也不敢搭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突然,何太后就叫到了她的名字,声音带着慈爱与身为一国之母的威严:“哪位是唐衡常侍的小女儿唐菱?” 唐菱乍被叫到名字,慌忙离座俯伏于地,连大气也不敢出,颤颤应道:“小女正是故常侍唐衡的幼女唐菱,拜见太后娘娘。” 何太后见她战战兢兢浑身发抖,不由得微笑起来,便做出和蔼的样子让唐菱起身:“唐小姐不必害怕,快快起身让哀家瞧瞧你的模样。” 唐菱忍住头上冒出的淋漓大汗,惶惶地把头抬起,眼睑低垂。何太后仔细打量她几眼,不禁心生赞叹。 眼前的唐菱芙蓉为面,眼含秋水,窄肩细腰,一袭玉色多翎大氅愈发勾勒得她身段娇小动人。最让何太后欣赏的,还是她那涉世未深的无邪眼神,仿佛对未来充满期待,对外界的险恶浑然不知。 “果真是个绝色佳人。”何太后与身边的女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又看向唐菱道,“昔日就闻得唐衡的妻子是出了名的美人,生的女儿也是如此国色天香。” 在座的不少女子纷纷向唐菱投去嫉妒的眼神,能博得何太后的青睐是她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如今风头却全被这个小姑娘抢去,她们如何甘心。 唐菱感受到背后火辣辣的眼神,连忙又俯首至地,忍住原先的惧意,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小女子无才无德,岂敢担得起太后娘娘的夸奖。” 何太后朝内监示意,后者心领神会地捧来一个桐木盒子。他走到唐菱面前打开锁钥,眼前赫然是一支缀着十二条金色流苏的绘牡丹钗簪。流光溢彩,璀璨耀眼,一看便是只有皇宫大内才有的宝物。 身边女子皆是倒吸一口凉气,都知道这是价值连城的至宝,如今却被太后亲赠给了唐菱,刹那间全场已是鸦雀无声。 “唐小姐不必自谦。哀家非常喜欢你,所以特意赐你这枚金钗。若论其来历,还是先帝当年在哀家生下辩儿后给的赏赐,还望唐小姐好生珍藏。”何太后看着一脸受宠若惊的唐菱,展颜一笑道。 唐菱愕然之余,不知太后把先帝的赏赐给自己是为何,但她知道皇家的东西不容推却,便恭恭敬敬地接过桐木盒子,捧着它向太后拜了个万福礼:“谢太后娘娘,太后千秋无期。” 第十七章 月下泛舟 “太后跟你说了些什么?”见唐菱心事重重地从宫里回来,阿笙边缝着一个扇面边问她。 唐菱摇摇头:“她就夸我长得美,还莫名其妙送了我一枚贵重的金钗,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阿笙闻言,朝她笑起来:“那说明她喜欢你啊,我就说你这么沉鱼落雁的,就连太后看了也欣赏呀。” 说着,她放下扇面走到庭院的水榭边,弯腰侍弄一株株开得浓香的水仙,洁白如玉,别有清丽之美。 突然,她余光里掠过一道人影从前边的围墙上跳下来,站在她的面前。她下意识地以为是盗贼,定睛一看却是曹操在朝她微笑,还招了招手。 “你怎么爬墙进来了?”阿笙又惊又喜,喜的是他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眼前,惊的是他居然不从大门走过来,偏偏要像个采花盗贼似的翻闺中女子家的围墙。 夜色下他的脸庞轮廓显得很干净,眼睛如星辰般发出明亮的光芒,嘴角还是那熟悉的狡黠浅笑:“我若不这么来,姑娘怎么愿意陪我出去闲逛呢?” 他向阿笙极有风度地伸出手,她也并未忸怩犹豫,轻轻搭上他的手。他先攀上墙头,用力地把她拉了上来,几乎是一瞬间,两人就跳到了墙外。 月影依依,摇曳得竹影斑驳生姿,阿笙甚至有种与他月下私逃的错觉。 他们闲走至河边,新月投下一弯朦胧的淡影飘在水面,粼粼微风吹皱了一圈圈潋滟的浮焰波纹,河岸人家的灯火斜斜地发出淡淡光芒,掩映在常青的梧桐树枝之间。 河面上晃晃悠悠荡着几艘白篷小船,在清澈河水的映衬下颇有水墨画的韵致。 “把你的手给我。”他笑眯眯地转头对着阿笙道。阿笙不解其意,但还是把手伸到他面前。 他一把牢牢扣住她的指间,手心传来的温度令阿笙不由得心头一颤,脸色微微发热。然而就在这一眨眼的时间,他突然紧握着她的手,低低道一声:“跟我跳。” 阿笙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拉着一起往桥下纵身跳去。当她意识到自己这个荒唐的举动时已然来不及了,惊恐地看着水面逐渐与自己近在咫尺。没想到曹操瞬间拉了自己一把,两人一起稳稳地落在了一艘小船上。 “你干什么啊!我可不会武功。”阿笙惊惶未定,她还从没干过这么冒险的举动,不禁拍了拍自己心有余悸的胸口。 他眨了眨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笑意浓浓,欠打地说了一句:“可是我会啊。” “你会关我什么事?”阿笙见他一副幸灾乐祸的狡猾神情,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却不提防他突然变得认真起来,在她耳边轻轻道:“这样就能保护你了。” 阿笙的心顿时像被融化了一大块,她偏头看向身旁的曹阿瞒,不小心与他的鼻尖碰触到了一起,对方细微的气息摩挲得她的脸庞肌肤微微发痒,一股异样的触动从周身蔓延开来。 饶是再怎么镇定,女儿家的羞涩本性让她的脸覆上一层红云,她赶紧快速转身看向前方,假装若无其事地淡定道:“这夜色这么好看,我们还是游览两岸的洛阳夜景吧。” 他站在她身后,闻言抿唇一笑,故意逗她:“你还会害羞?” “我才没有!”她匆忙睁大双眼辩解,“我对谁害羞也不可能对你阿瞒的一个玩笑而感到害羞。” “哦,是吗?”他的笑意愈发明显,好像也不怕她羞恼,继续逗她:“想我曹阿瞒何其有幸,这辈子能与阿笙姑娘一同跳河。” 阿笙见他越说越不着边际,连忙靠着船的边沿坐了下来,摆出专心看风景的架势。 曹操见状,也毫不客气地弯下腰坐在了她的身边。 两个人靠得很近,紧挨着几乎没有一点间隙,阿笙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 “想不到我第一次在夜里坐船,竟然是和你在一起。”阿笙注视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皇宫飞檐,一面感慨道。 “你第一次站上屋顶,那也是我带你的吧。”阿笙没想到他居然还都记得,不禁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想到当时他光天化日之下骑着马去抢人家的新娘,不免又笑:“你那时还去抢新妇,我真当你是个纨绔子弟呢。” 他不由得随着她笑了一会儿,而后却突然怅惘起来,语气低沉了很多:“可惜那样肆意荒唐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笙见他如此伤感,难免也陷入了惆怅:“我们终究不能一直这么年少轻狂下去,总要往前看,你看人生处处足以行乐,何不好好把握当下呢。”她语气逐渐变得活泼起来,使气氛也从幽静变成了轻快。 他俯下身掬了一捧清亮亮的河水,搅乱了那池散发白晕的水中月,转头建议她道:“你可以在这河里洗洗脚,只是仔细别掉下去。” 她见他真心提议,便把身子转了个临近河水的角度,脱了鞋袜让自己的脚小心地伸进水里。她本以为温度会很冷冽,却不想清清凉凉,直挠得她心底痒痒的。 “话说我听别人讲,你原来喜欢跟其他贵族子弟纵横林场畎猎,我还没有打过猎呢,那是不是很有趣?”阿笙突然想起了曾经别人议论他的话,好奇地问道。 他点头,向她慢慢勾勒那幅广阔的猎场图:“以后若有机会,我就带你一起去。那里有郁郁葱葱一片绿色的树林,风吹过会有沙沙的林浪作响,骑上马尽情地驰骋在那片草地上,头顶会有一行行大雁飞过,这时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搭好箭拉满麒麟弓嗖得一声射出去,一箭双雕常常会博得满堂喝彩。” 她听得也神往起来,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感觉,该是多么美妙。 忽然,身旁的曹操突然低呼了一声,抱住头痉挛起来,神情好像很痛苦。阿笙惊慌地赶快从水中抽出双脚,连鞋袜都顾不得穿便跳到了船板上,关切地揉了揉他的太阳穴。见他浑身冷汗直冒,她心中极为不忍:“你怎么了?” “无妨……”他摆摆手试图让她不要担心,强作欢颜,努力装得很习以为常:“不过是宿疾犯了,撑片刻便好。” “你一直这样受痛苦吗?”阿笙的眼中充满怜惜,令他突然恍惚起来,有种想不顾一切紧紧抱住她的冲动。但他怕阿笙乍然受惊,终于还是忍住了。 *** “快,快去接旨了!”平静的早晨,只闻张妈慌慌张张走过来叫唤年轻姑娘们,一面说是何太后派人来下了懿旨。 府里众人虽是不知有何大事,但一听说天家降旨意下来,也不知是福还是祸,赶紧把身上收拾干净冲到门口,恭恭敬敬地朝那个宣旨的白发内监拜倒一片。就连身体一直不大好的老夫人也戴上诰命发冠被搀扶着走出来拜礼。 “太后有令,着唐菱姑娘接旨。”内监扫视了一眼人群,朗声道。 唐菱乍然被喊到接旨,她紧张地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何太后此举是何用意,但见姐姐唐思回头向她发出一个鼓励的微笑,只能硬着头皮膝行而前,镇静回道:“小女在。” 内监见人来了,展开手中捧着的懿旨卷帙,高声诵道:“奉天承运,太后懿旨诏曰:故侍郎唐衡之女唐氏名菱,向闻其熟谙女诫,品貌端良,淑慎攸静,秀外慧中,蕙性兰心,娴庄仪正,堪为后宫之翊赞,特册为皇帝妃,择吉日入宫。钦此。” 念毕,他用眼神示意跪在地上的唐菱接旨。见她似乎毫无反应,便低声唤她起来:“唐姑娘?” 她却一直匍匐于地不愿抬头,整个背部却开始不停颤抖,内监只当她是猛得被皇家隆宠眷顾而恍如梦中,过一会儿才发现她竟然在哀哀哭泣,肩膀也在随之抽动。 “唐姑娘莫非是喜极而泣?”他低下头向唐菱询问,暗示她赶快起来接旨。 一边的唐思见状,不断扯着妹妹的袖子提醒她快点回到现实,却不想唐菱似乎真的不愿起身,理也不理睬这个迫不及待的的姐姐,喉咙里发出一阵凄凄的呜咽声。 她不知道妹妹为何如此失常,怕内监等得焦急,也不顾得上什么礼仪风致,拉过妹妹的手把那卷懿旨硬生生接下来,口中高声称颂谢恩:“臣女代幼妹谢过太后隆恩。陛下万岁,太后娘娘千秋无期!” 目见宫里那行人走后,她赶紧把唐菱从地上拉起来,劈头盖脸便训斥:“你疯了吗?这等祖宗庇佑的好事,你怎敢如此推诿?” 当唐菱良久后抬起头,唐思却惊住了。眼前的妹妹已然哭得脂粉横流,眼睛肿成了大红泡,止不住地抽噎:“姐姐,我——我不想当那个什么妃子。” 唐思见妹妹如此哀伤,只觉得她是因为年少无知而不可理喻,便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当今陛下年未束发,宫廷中只册立了你一人为妃,将来你便是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之尊,这等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我劝你仔细想清楚。” 第十八章 宁愿毁容 唐菱却没有回答姐姐苦口婆心的劝说,反而猛得从地上站起来冲到外面,任凭姐姐在身后高喊她的名字,她也置之不理。 她一定要去告诉贾诩,自己有多么喜欢他,甚至已是神魂颠倒。她想让他带着自己逃出这洛阳,逃到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太后,甚至没有这天下人的世界,过自己在梦里反复梦过的生活。 唐菱提着碍事的襦裙不停地跑着,跑过一户户人家,一座座市坊,跑到了那家灯笼铺旁,那个与他最初遇见的地方。 她一直在周围徘徊等待,内心是前所未有的焦灼与期望。她不停地在心底准备措辞,害怕在他面前失了态,更害怕一切都是自己的虚妄幻想。 她从早晨等到了下午,他还是没有露面。 她擦了把额头因为急切而流出的汗水,不住地左顾右盼,在人来人往的熙攘间捕捉他的半分身影。 不想,没等来他,她却看见几个恶霸样的流氓邪笑着两手抱胸走过来,为首的大胡子语气狎昵:“小美人儿,在这等了快一天了,是不是在等情郎啊?” 说着,他朝周围的几个兄弟挑眉,得到他们同样猥亵的附和:“就是啊,怕不是你情郎不要你了,那还不如跟哥几个快活快活。” 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在一旁垂涎地盯了她一会儿,禁不住色胆包天就要上来对她动手动脚。 经过的路人见状纷纷侧目,却无人敢站出来帮助手无寸铁的唐菱。这几个恶霸素来就是官府都不愿抓的地头蛇,若是敢插手他们的好事,怕不是也牵连到自身。 他们只能摇摇头袖手旁观,心道这俊俏女孩只能自求多福了。 却不想唐菱既没有尖叫也没有反抗,而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眼里竟透出不容他人近身的贞烈。她突然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既然这出众的容貌让她被选中入宫为妃,得不到她想要的爱情,如今又被这几个流氓觊觎美色,还不如毁了干净,从此便再无烦恼。 不过是毁容而已,又有什么可怕。 想到这儿,她用力地一把拔下发间玉簪,秀发骤然一下子散下来垂到腰际,光滑如缎,乌黑入墨。那几个流氓眼中闪过惊艳的神色,却在三秒后转成惊恐——面前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孩一脸决绝地用玉簪的尖端往脸上划去,直至现出一道红艳艳的血痕,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唐菱一脸怒意地睁大眼睛,拿玉簪对准为首的大胡子,大声叫道:“你敢过来?” 几个地痞明显被震惊得目瞪口呆,这个疯女人居然毁了自己的容貌,指不定把她逼急了,到时候怕不要命地撕咬起兄弟几个来。一行人只觉趣味尽失色心顿消,不由得面面相觑:“这是个疯子,咱快走吧。” 他们像遇到了什么煞星一般,狠狠瞪了唐菱一眼,便互相招呼着回身离开。 唐菱怔怔地抚了抚脸上的伤痕,触到湿湿热热的鲜血,滴在下巴上微微作痒。她瞬间失了力气,眼前晕眩得好像一切都在天旋地转,一下子无力地倒在路边。 “唐姑娘,你怎么了?”就在即将陷入昏睡之际,她听见那个令自己回忆了千遍的温雅声音。 她的精神陡然振作起来,慌忙抬眼,便看到了他。他没有戴冠,头发长长地披散下来,却显得有些憔悴。 那是她梦里都在想着的贾诩,梦见他温和地对着她笑,郑重地对她说之子于归,宜我世家。 目光刚一碰到他的脸庞,她整个人都从无望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就连脸上的刺痛也不管不顾了。 “带我走好不好?”她强撑着站起来,用衣袖抹了一把滴下来的血珠,眼睛里全是希望的亮色,“我不想入宫为妃,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是一见倾心?你一定也喜欢我,对不对?”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而勇敢,却忐忑着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心内灼烧的炽热情感。 贾诩静静地听完了她近似火焰般热情的诉说,其实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很想告诉眼前这个脆弱无助的女孩,自己有多么喜欢她。她说她对自己一见倾心,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出身凉州寒门,孤身孑然来到京城,洛阳的那些贵族子弟们没人尊重他,没人知道他满腹谋略却无处施展的孤独。她是这个凉薄世界里突然照进他心底的一束光,那日她抬眼偷觑他,眸子里绽放出令人乍然心动的神采,那是欣赏,是惊喜,还是纯洁的爱意。 他身在深渊,便格外渴望抓住这束温暖明亮的光芒。 自那次初见以后,他经常在那灯笼铺附近的地方等她。他坚信她终究会来找自己。可当他终于等到的时候,却看见她满面血迹伤痕,羸弱无力地倒在青石路边,口中喃喃念着“文和”。那是他的字。 可她竟然是曾经权倾朝野的常侍唐衡的幼女,如今皇帝下旨命她入宫为妃,那道厚如长城的红砖宫墙,即将锁住他们还没来得及在日光下生长的爱情。 他很想带着她逃到西凉,过方圆十里只有两个人的生活。在那里,他能带她看她从未见过的戈壁滩,那里有蜿蜒如蛇的千仞峭壁,有当年霍去病年少征服的祁连山脉,还有琵琶弹奏的凉州之曲。 可这些都不过是空想罢了。她有她的家族,他亦有要保护的族人。更何况,他还有一腔抱负和才华,他要位列公卿,让西凉寒族在朝堂之上受人敬仰。儿女私情在这些面前何其孱弱,显得更像是少年之间的幼稚戏言。 “恐怕让唐小姐误会了。”良久,他迎着唐菱泪眼莹莹却充满希望的双眼,艰难地开口熄灭她的希望。 他不忍再去看唐菱失望的神情,轻轻低下头,与她不动声色地保持了两分距离:“唐小姐脸上的疤痕,还是得在进宫之前早些恢复好,否则恐怕是欺君之罪。” 唐菱的心瞬间跌倒谷底,一丝丝心碎欲裂的痛感如乱石割开她稚嫩的肌肤。但她终是不甘心,嘴巴因为惊愕张得大大的,犹豫了许久才问他:“你在顾忌那汉家天子而故意骗我,是不是?你的眼睛瞒不过我的。” 他努力地让自己冷静,直视她心有不甘的眼神,让声音听起来似如往常:“唐小姐多虑了。不过是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发乎情,止乎礼,在下当时只是欣赏小姐芳姿,并非您以为的那样。” *** “他一定是在骗我,他明明是喜欢我的。”唐菱对着阿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淌,洇染得印花桌布一片水晕。 她的眼神透出绝望,明明是个活泼天真的少女,此刻却是对世界无尽的哀戚与痛苦,接着又怀疑起自己来:“可他说什么不会是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会不会他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呢。” 阿笙也没想到那个叫文和的人会这么绝情,唐菱刚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虚弱失神的,连嗓子都哭哑了。更让她惊诧的是,唐菱脸上还有一道刀划的血口子,她只当是又遇到了什么盗贼,没想到唐菱毫不在意这处伤痕,好像是种让她如释重负的解脱。 但当下之急,还是得让唐菱的伤尽快消退。她也不敢告诉荀彧,怕唐思知道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把唐菱一顿数落,这只会让后者更加绝望。 于是她只能帮唐菱瞒下来,能拖一时是一时,让她这个月尽量足不出户躲在闺房里。 阿笙掏出荷包拿了些铢钱,打算出门替唐菱抓些药。 没想到她刚出了府门,就被一个男子叫住了。 “请问姑娘,这里是守宫令荀彧的府邸吗?” 她点头应是,奇怪地打量了面前的男子一眼。他个子很高,长着西凉特有的俊美仪容,举手投足之间有股扑面而来的深沉之气,阿笙敏锐地觉得这人胸有丘壑非同寻常。 “你叫什么,我给你向我家公子通报。”阿笙道。 他却摇首推辞:“在下此番是来找唐菱姑娘。” 此言一出,阿笙立刻就明白来人是谁了。但她实在不明白这个叫文和的男子把唐菱拒绝后,又来荀府做什么。 文和却很聪明,他一眼便看透了阿笙心中的疑惑与不满,把手中拿着的一个纸包递给了她,口中道:“在下恐唐姑娘的伤势未愈不宜入宫,故此向从西域来此游历的华佗先生那里要了些膏药,他素来号称扁鹊再世,唐姑娘的脸很快就能不日而愈。” 阿笙接过纸包,忍不住又扫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她很想为了唐菱责怪他几句,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曹操曾经劝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旁观者未必就看得最清楚,身在这泥沼一般的世间,他或许亦是身不由己,自己又何来指责他的权力。 她叹口气,向他道了声谢谢,便回身往府里走去。 第十九章 铜镜 二月廿七辰时。 一列列的内监和宫人捧着册宝和玺绶,乘着华盖车来迎接唐菱进宫。 阿笙看着披上华服将要登上辇车的唐菱,两眼忍不住泪汪汪,重重地拉住她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记着以后还要做那个天真爱笑的唐菱妹妹,别再喜欢哭了。” 唐菱一边流着眼泪点头,一边在侍女石香的搀扶下上了华盖车,她不知道此去深宫,还能不能再见到阿笙。石香是她唯一带进宫的丫鬟,虽是刻板严厉了些,但已经是唐菱将来与家里唯一的关联了。 阿笙站在她的辇车旁边不舍地注视她远去,挥着手大声道:“要记得我啊!” 当唐菱的车驾在视野里消失成一个黑点,她心酸地意识到,从此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整个荀府里,除了文若,怕也只有唐菱是真心关切自己的人。 正当她暗自伤心时,她看见曹操身后带了两个小厮出现在了府门口。他的出现无疑是她此刻最大的惊喜和安慰,阿笙抹了把眼泪,看见他吩咐那两个小厮送了荀彧和唐思两双玉璧作贺礼。 随即他直直地朝阿笙站的地方走过来,眨了眨明澈的眼睛,语气有些故弄玄虚地道:“我此来可不仅仅为了送两双白璧。” 阿笙不解,但知道他必定有什么别的意图。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我还特意为阿笙姑娘准备了一件礼物。” 说着,他扬起唇角,从袖子里拿出一面铜镜,微笑道:“用这面镜子,你能看到真正的自己。” 阿笙接过这面铜镜,捧在手上仔细打量,铜镜的背面浅浅勾勒出弦月的轮廓,周围簇拥星星的形状,神树的枝蔓绵延缠绕出细致入微的纹路,外面一圈缀有半圆波浪形的线条,整面镜子看起来雅而不拙,玲珑精巧。 她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铜镜,偏头看向笑眯眯的他,问道:“这面铜镜唤作什么?” “这唤作星月纹镜。” “星月纹镜。”她重复念了一遍这个好听的名字,一边把镜子翻过来,用正面照了照自己的脸庞。 微黄的光映出阿笙的明眸皓齿,虽是没有一顾倾城的绝色,然而眉目如画赏心悦目,自有一种灵动又不失矜贵端庄的美。 然而她还是觉得不满意,总感觉自己还是不够漂亮。如果眉毛能增之一分,眼睛能再动人一分,那一定能艳若桃李。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容貌产生怀疑,不知道为什么,在曹操面前,她竟然会这般不自信。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把心中一直嘀咕的抱怨脱口而出:“假如我有唐菱那么美就好了。” 他听见她的不满,似乎很严肃地正色道:“我觉得你比她好看多了,当然仅仅是在我眼里。” “你这是情人眼里——”这话一说出口,阿笙才意识到不对,赶紧把最后几个字隐去,假装什么也没说。 可真是害羞死了,他会不会觉得我一点也不矜持,把我当成是什么随便的女子,看不起我了?她在心底不停腹诽,努力用余光去瞟他的脸色,怕看到他一丝一毫轻蔑的表示。 曹操其实听得一清二楚,心下泛起笑意,他刚想顺着话头逗她,却被一群冲进来的人给打断了,脚步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他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一队侍卫。 “曹大人,大事不好!”来人一见到他,连忙跪下禀报,语气慌张得如战鼓擂鸣。 阿笙在一边惊得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一股强烈的不安顿时在心中翻涌,怕是要变天了。 曹操看了眼头顶的天色,乌云从四处围拢过来,暮霭沉沉,悄无声息地掩过洛阳城。 他示意手下不要慌张,冷静地问他:“究竟出何大事?” 手下一边抑制住气喘,一边伏地禀告:“张让段珪几个常侍趁皇帝纳妃之日,寻了此理由把何进大将军召入宫中斩首示众。此刻皇帝和唐妃已经被张让等人胁持出宫了,现在全洛阳都乱作了一团。” 曹操虽对十常侍的反击早有预料,但如今何进已死,天下必定又要掀起大乱。如今只有及时控制住局面,才能不至于进一步坠入深渊。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旁边惊愕的阿笙,心下已有了主意:“阿笙姑娘既然爱看傀儡戏,不妨今日也来看一场好戏。” 他一把挽住她的腰轻轻抱上马,阿笙明白曹操要带着她去平定乱局,自己虽是对宫里的血腥有些害怕,但她听见了他坚定有力的心跳声,好像对一切都胜券在握。 她其实也很想看看,他举重若轻的风度究竟是什么模样。 ** 昔日光武帝引以为傲的洛阳宫殿,此刻已赫然变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光滑的花岗岩地砖被触目惊心的血泊浸染,漂荡着多少宫女内监的尸体,有人死不瞑目,身首异处,一双不甘的大眼瞪着经过的来人,传来阵阵扑鼻的臭气。 阿笙虽也曾经见过尸体遍地的惨烈场面,但她仍然被惊骇得浑身发抖,只觉一股强烈的晕眩感直往自己头上涌,慌忙闭上双眼不敢再看他们的恐怖死状。 曹操一把将她搂到自己的怀里,用衣袖遮住她的双眼,紧紧地抱住她的身体。阿笙在他温暖的怀抱中觉得心安了不少,耳边传来他内疚沉重的声音,似乎是在为让她受到惊吓而自责:“我没想到袁绍会不听我的劝说,居然真的将宦官赶尽杀绝,还连累这么多无辜的人。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阿笙在他怀里缓缓地睁开眼睛,强装镇定地看向他:“我不怕了,快去做正事吧,免得牵连更多人。” 曹操点头,一面继续轻轻地搂着她,一面向周围的皇宫卫士严辞命令:“尽数埋葬了这些尸体,将伤者送去医馆治疗,再迅速把皇宫收拾得干净如常。” 卫士赶忙应“是”,分头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 曹操抓紧阿笙的手奔向太后所居的长秋宫,速度快得故意让她看不见周围哀嚎血腥的惨象。她跑了好一会儿,只觉这宫室楼台大得一眼望不到尽头,她实在没了力气,气喘吁吁道:“我实在跑不动了。” “那我抱你。”他不容阿笙反应过来,一眨眼的时间就把她轻柔地拦腰抱起。 她倚在曹操的臂弯里,控制不住地看向他的脸,一语不发。心脏却已经在扑扑直跳,全靠艰难地压抑才能不让他发觉。 何太后在朱门大殿内不停地惊恐踱步,本来端整修饰过的云鬓凤冠被她在烦乱地扔到地上,散落一地的珠翠玛瑙,“哗啦啦”地滚来滚去。 她本就是出身屠户的粗鄙女子,如今一声噩耗传来,她赖以仰仗的哥哥何进被自己的得力宦官一刀砍下头颅,亲儿子皇帝还被劫持到不知哪里去了,她恨不得拉身边仅存的几个宫女过来掌嘴泄愤。 “真是一群没用的废物,也不知养你们是干什么的。” 她恨恨地坐下来,一双蛇蝎一样凶残的眼睛扫过那些宫女们,把她们吓得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脑门掉出斗大的汗珠,生怕这个脾气粗暴的太后真会迁怒于她们。 突然,何太后看见一身玄衣的典军校尉曹操走进宫里来,身后还跟着一队精兵强卒。 她顿时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连自己身为一国太后的尊贵威严都忘却了,一个踉跄地从褥子上坐起来,急切地冲到他面前大声问道:“孟德此来有何良策?” 曹操恭敬地再拜,身旁的阿笙见状也向何太后拜礼,往常只以为太后高不可攀,凡人只能远远遥观不可近视。如今看这何太后除了那一身镶满珠玉的华服,这心急火燎的神态似乎与那在乱军之中绝望叫喊的妇女也没什么区别。 她以手掩面,满脸羞惭地哀声道:“想我堂堂太后之尊,竟被几个乱臣贼子所逼到如此地步,哀家九泉之下也难见先帝啊。” 曹操面对着仪态尽失的太后,却是从容不迫,沉稳气定地站在大殿中央,高声奏请太后:“当今之计,还请娘娘以大汉为重,前往建章殿主持国事权摄大局,以安天下百姓民望。” “那,那我皇儿怎么办?他现在被那几个忘恩负义的狗宦官不知被劫持到哪去了。”何太后还是很慌张,她带着充满希望的眼神看向曹操,知道此时此刻只有这个年轻的将军能救自己。 “臣自会派兵前去护驾,请娘娘放心,务必要让陛下无恙回宫。” 他站在那儿就好像是一言九鼎的王侯卿相,这偌大一个天下都逃脱不开他的筹策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人不由得敬畏称臣。 阿笙不由得看呆了。 “阿笙姑娘,我先送你回家吧。”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入神。 “啊。”她下意识地点头,把眼光转到地砖上,假装自己刚才根本没在注视他。何太后已经听了他的劝谏去建章殿主持大局,于是阿笙问他:“那你接下来要去哪?” 他带着她坐上骏马,一面似笑非笑地答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远处旌旗蔽空,尘烟滚滚,大队的人马浩浩荡荡,打着“董”的旗号从官道上向北邙山疾驰而去。 “杀尽阉竖,誓死护驾!”几十万人的口号呼喊声震天动地,如雷发聩。 阿笙突然感觉到身后的曹操明显一滞,竟发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叹息,“天下之乱,才刚刚开始。” 她不知其意,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颤抖,马的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那是并州牧董卓的二十万军马,打着救驾的旗号,却是真正的狼子野心之人。何进匹夫智谋不足,袁绍也是志大才疏,竟出此下策密令董卓入京除去宦官,却不知是引狼入室。” “不过就算天下大乱,阿笙姑娘也不用害怕。”他突然转了话锋,轻道。 “为什么?” “因为有我。”他说得很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如果这真的不过是一个戏言,也并不高明。 阿笙不敢回头看他的神情,却感到背后的他,目光灼灼。 第二十章 白绫 接连几日,洛阳大阴。 狂风无故吹折城外三百年的老树,塌下来压死十数个行人,有户人家的母牛生出两头怪物,时人以为大凶。太史监夜观星象,紫微星渺茫不明,为荧惑所欺动离本位,恐有权臣行废立之事,且暴虐无道,民不聊生。 董卓上位,自封太师,夜卧龙床奸污民女,接连屠杀数位大汉忠臣,搜刮民脂民膏,洛阳城人人自危。地方藩镇刺史不服,百姓亦是不堪其苦,于各地兴风作浪,揭竿而起,响应黄巾军号召讨伐朝廷,烽烟四起,却是让无辜民众更加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阿笙这时才知当初曹操所言“天下大乱,才刚开始”是何意。董卓擅自废了少帝刘辩,立陈留王刘协为帝,其实在她看来,这皇帝的位置谁坐都只是亲兄弟之间的事,唯独唐菱让她放心不下。 *** “菱姐姐,董卓他,他会杀了我吗?”被剥去皇帝冕旒龙袍的刘辩不过是一个胆怯的少年,他比唐菱还要小两岁,一直唤这个妃子叫菱姐姐。 唐菱也不答话,面带怜悯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废帝,自董卓篡权,他们一直都是胆战心惊大气不敢出,仰仗后者的施舍而苟延残喘,哪还有半分皇家的样子。 何太后更是每日自怨自艾,她也被褫夺了太后封号,天天以泪洗面,向先皇在天之灵祷告。 “陛下莫要惊慌,董卓虽是残暴,也不敢妄动汉家真龙。”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出言安慰他。但其实她心里也没有底,如今也只能乞求董卓良心发现放过他。 刘辩垂下头,无力地倚着楼上的柱子,看向窗外梁间双双飞舞的燕子,在空气中耍得正欢,不由得心生感慨:“我的命运竟还不如那两只自由自在的飞燕,若我不是身在这帝王家该有多好。”话音刚落,他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眼泪“哗”得落了下来。 我又何尝不是?我也想和那双飞燕一样,再不要禁锢在这冰冷的宫中,在他人掌控下压抑地苟且偷生。 想着想着,她抱着刘辩的头也哭起来,惹得旁边的宫人也纷纷啜泣。 突然,楼下侍卫高声报道:“李儒赍寿酒到!” 怀里的刘辩和她皆是耸然一惊。唐菱的心怦怦直跳,李儒乃董卓亲信,此番前来必定凶多吉少。她警惕地看向上楼的李儒,只见他带了十名全副盔甲的武士,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刘辩已是恐惧地浑身发抖牙齿打颤,良久发不出一个字,他眼里笼罩着绝望的黑暗,沉默地看着李儒把蒙着红布的酒爵端到他面前,揭开那布故作恭敬道:“董太师特意差微臣献上寿酒,望陛下饮之。” 他阴阳怪气的脸上却带着凶恶的杀机,嘴角扯起玩弄的笑,好像这个皇帝不过是一只捏制即死的蚂蚁,任他们摆布。 “大胆李儒,竟敢弑帝。”唐菱知道那必定是一杯鸩酒,董卓已然按捺不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害皇帝。 李儒阴险的目光毒如蟒蛇,索性撕下他伪装的面具,恶狠狠地把酒爵往不停挣扎着的刘辩口中灌,边向唐菱狞笑:“这里还轮不到你这个贱婢说话。” 那边宫女早已慌慌张张地去报告何太后,正当刘辩要被灌下鸩酒时,何太后被发跣足地冲过来,狠命拉扯李儒的手臂,张开牙齿往他的肩膀上用力咬去。 李儒顿时大惊:“你这个疯妇!”他一把将何太后推到地上,任凭后者心有不甘地啐了他一口,用一副拼命的架势瞪着他叫喊:“你敢弑帝,全家不得好死!董贼永世不得超生!” 李儒抹了把脸上何太后的唾沫,恼羞成怒地指着她辱骂道:“既然你如此不知死活,那我便让你走在你儿子前面。” 说着,他狠狠地揪起何太后的头发,哪管她响彻全宫的嚎叫哭喊,将她往楼下愤怒地扔去。 唐菱眼睁睁地看着前一秒还活生生哭闹的何太后在顷刻间坠落下去,霎那间就没了半点声响,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两眼瞪得大如铜铃,满是对李儒和董卓的咒骂与怨恨。 “啊!”她不禁惊恐地叫起来,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何太后的惨状,只觉得浑身冒着冷汗,胃里也在翻腾作呕。 刘辩见母亲在他眼前死了,整个人瞬间失了神,僵硬地宛如一个提线木偶,丧失了人世间最后一点希望。他木然地朝李儒凄凉一笑,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喝罢擦了一下嘴唇,静静地看着他:“断我大汉血脉者,也不会得善终。” 言毕,他只觉腹中痛如刀割,疯狂地搅动五着脏六腑,温热的鲜血从七窍里喷涌而出,头脑失去了所有意识,一头栽倒在地面上。 唐菱颤抖着跪到他面前,看着他的死状难受地无法呼吸。刘辩本性善良,若非身世注定要让他接受这样的命运,必会是农家最自由快乐的少年,再无烦恼,再无恐惧。 “你别哭呀唐妃娘娘,微臣还为你准备了一根白绫呢。”李儒定要赶尽杀绝,就连唐菱他也不愿放过。 唐菱绝望地闭上双眼,聆听着凉飕飕的风声。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的白绫架上脖颈的那一刻,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脉搏不自觉地停止跳动,气管一寸寸地开始闭合。她快要被卡断最后一分气息,两手徒劳地想要抓住前方的柱子,却只碰到了虚无。 就在她将要丧失最后生机的前一秒,她感受到有人把这条白绫一刀斩断了。顿时,新鲜的空气涌进她刚刚得到释放的鼻腔,她大口大口贪婪地吸收着生命之源,劫后余生的大幸让她迫不及待地往那个救她的人脸上看去。 神经猛得收缩,血液刹那停止了全部流动。 是贾诩。 只见他轻轻收剑入鞘,朝一脸愕然的李儒深施一礼,道:“杀死唐妃毫无用处,她不过是一介弱女子,若真要斩草除根只会引起百姓怨愤,这明显对太师积累民望适得其反。” 李儒却对贾诩的解释不买账,满脸怀疑地看着他,冷笑道:“我看未必。莫非文和与这唐妃有儿女私情,故而不肯下手?” 贾诩的面上并未掀起一丝波澜,镇定自若地回答道:“李公若是不信在下,在下也无话可说。只是李公知不知晓,唐妃的背后是整个颍川士族在支持,若真杀了她,太师之前拉拢那些世家名门的苦心岂非皆是付诸东流?” 听完贾诩之言,李儒不由得“哼”了一声。他自认向来算无遗策,今番却被这个董卓的新谋士驳得哑口无言。但他不得不承认,赶尽杀绝实属错误,于是他厉声吩咐手下武士:“把唐妃囚禁起来,将少帝和太后的尸体安放好,上禀董太师再行处置。” 待李儒气冲冲地走后,唐菱终究是忍不住,抬眼看了看贾诩。他温和地抚了抚她的肩,与上次那个冷漠的贾文和判若两人,关切地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见她点头,他放下心来,道:“幸好我没来迟,还来得及救你。” 他既然肯冒着得罪李儒的风险来救自己,那他当初怎说没有动心?唐菱怔怔地敛衽注视着他,鼓足勇气问他:“你那次是在骗我,对不对?还有那个效果极好的膏药,根本就是你偷偷让别人转交给我的,是不是?” “我都知道,你瞒不过我的。”停了停,她又说。 “正如你所想。”片刻的恍惚间,唐菱只听见他留下了这句话,一眨眼便不见了他的踪影。这五个字却重如千钧,直直地坠向她的心房。 她便知道,她一切都猜对了。 *** 董卓弑帝,天下震动。 朝廷百官皆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在私底下道路以目,却畏惧董卓熏天的权势气焰,不敢声张。 王允司徒今天在府里设了寿筵,荀彧也穿戴整齐准备前往贺寿。 司徒府里今日来的都是忠心耿耿的汉臣和儒门公子,明明是大喜的贺寿之日,气氛却是异常的沉闷。在场的人都埋头喝着闷酒,间或说些祝寿的客套话。 酒过三巡,王允突然掩面大哭起来,众人当即目瞪口呆地劝道:“司徒何故如此,今日乃您五十寿筵,哭坏身子不吉啊。” “老臣何尝怕过哭坏自己的身子?只是哭这大汉天下,今朝竟要亡于董贼之手,臣实在愧对先帝啊!”他对天三拜,高声泣唱道:“哀哀苍天,佑我大汉,连绵不绝。” 众人闻歌,不免同样泪湿衣襟,堂堂大臣们竟然都哭成一片,夹杂着对董卓的愤怒责骂。 不知是谁突然大笑起来,顷刻打破了这沉闷哀伤的气氛。荀彧抬眼看去,正是坐在一侧的曹操。只见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一脸嘲谑地抚掌而笑,似是在嘲谑这在场诸位的无能:“各位如此痛哭,能哭死董卓否?” 众人皆是不解,王允勃然大怒,刚想指着曹操斥责他不忠不义,却被他敛容打断:“司徒,小侄不才,愿借府上七星宝刀献于董卓,伺机刺杀之。” 王允闻言立刻大喜,吩咐侍女把七星刀捧来给他,朝曹操拱手鞠躬道:“汉室兴亡,全靠曹公子一人了。” 第二十一章 刺客 “阿笙姑娘。”阿笙在屋里干着活,突然看见曹操走了进来。 月色下他的影子显得很高大,让她一瞬间有些恍惚出神。 “喂,我要去赌上自己的性命,你难道不担心我吗?”见她兀自发呆,曹操擦拭着手中的七星刀,直至已是光亮可鉴,能够照得出人的模样。 阿笙回过神来后叹了口气,她从荀彧口中知道他已经向王允请了命,要去刺杀董卓。她把头偏了回去:“你后悔了?后悔就别去了,在地府里追悔莫及也没用。” 他放下刀,又摆出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阿笙看,道:“要是我没能回来,你以后会不会把我给忘了。” 她拎过旁边的竹篮子,抓起里面的果子就吃了起来,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传出来的声音含含糊糊:“我,我就当从没认识过你曹阿瞒,忘得干干净净。” “行,你尽管忘,忘得越干净越好,”他也拿了一个红油油的果子仔细拭了拭,看似漫不经心地道,“你以后待在荀文若旁边,你就嫁给他。他会位极人臣,成为海内儒士冠冕,你也会因为他的尊荣盛名被封为诰命夫人,一辈子尽享荣华富贵。到你老了,你儿孙满堂稚子绕膝,你肯定会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好像这世界上跟从没存在过我一样。” 还未等他闷着头说完,只听砰地一声,她把篮子重重地砸在了他身上,红色的果子滚了他满身,看着他手忙脚乱收拾的样子,她内心实在不知是何滋味,“他救了我的命,否则我在八岁那年就死在乱民之中,你根本就不会认识我!更何况,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婢女罢了。”她冷哼一声,作势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变得冷静而又沉着,“阿笙姑娘,我曹孟德活了这二十多年,从来就不想当什么聂政荆轲,我来刺杀董卓,是来拯救这乱世苍生,但并非是想不成功便成仁,我还想活下去,实现我匡扶天下的抱负。” 阿笙一听见这话,便一下子失态了。 她终是忍不住,转过身去突然抱住他,眼泪倏然滚滚而落。 她恨自己面对他以死相搏,自身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冒险。 他说想匡扶天下,她却只愿他好好活着。这样想着,阿笙又暗恨自己的自私,内心的挣扎如火焰般炙烤,直到已是泪流满面。 “一定要活着回来。”声音不大,但他听清楚了她一字一顿的嘱咐。 *** 夜色渲染了些许淡墨,微微的月光被掩在了云的背后,树上的老鸹声时而啼鸣几声,反而更衬得周遭安静如斯。 太师府却是格外的灯烛辉煌,笙歌不断,不断传出一阵阵曼妙乐声。董卓坐在堂前正中,一双肥胖的手伴着节奏打着节拍,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孟德,我府中的舞姬可否惊艳绝伦?”他得意地注视着其中一名领头的绝色女子,偏头询问坐在下首的曹操。 曹操脸上露出赞赏惊叹的神色,恭敬低首道:“太师果然好艳福,此等女子,想我中原也少有。” 董卓把眼睛眯得更细了,指着那女子问道:“既然孟德看得上,那我便赏你做妾,若你不嫌鄙陋就纳了吧。” 曹操立刻离席跪于地,叩首大声谢道:“臣多谢太师之赏!” 哈欠一声,董卓明显是乏了,他摆摆手示意歌舞姬们退下,道:“时候也不早了,孟德今夜速速抱回美人归吧,我也欲休息一会儿。” 说着,他缓步走进后堂,身影消失不见。曹操看着跪在一旁的美人,问道:“你姓什么?” 美人也不抬头,轻轻答道:“妾身姓环。” “那环姑娘,我还你自由身,你快离开这里。” 她缓缓抬首,一双秋水般的眉目如画般动人心魄,令人移不开眼,声音宛若细雨拂过屋檐一样轻柔:“太师既然将妾赏给公子,那公子便是妾这辈子的主人,妾断不敢妄自离开。” “既然我是你的主人,那你更要听从我的命令,我让你走。”曹操看着她缓缓从地上站起,藕色的襦裙曳了地,朝自己浅浅躬身施了一礼,向门外走去。 她突然回过头,眼眸里好像汪了一泓清泉,明亮而灵动,她望着他,好似鼓足了勇气良久才道:“妾姓环名珮,谢公子之恩。” 阿瞒悄悄地随之跟了出去,向门口的侍卫颔首。夜色遮住了他的身影,见那环姑娘消失在视线里,他绕到后堂的窗旁,听见里面传来的如雷鼾声。董卓已然酣眠。 他改道从后门走进去,袖中的七星刀似乎在发烫,他努力抑制自己紧张的微颤,将脚步压低到最小声。董卓今日仅有一人独睡,并未寻姬妾陪伴,此刻正袒胸面对着墙壁的铜镜侧躺于卧榻,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曹操心道天助我也,便毫不犹豫地迅速拔刀倾身,寒芒从刀鞘陡然一凛,绝世宝刀的锋芒照得人眼花缭乱。 眼看这刀快要插进董卓的后脖颈,就在这一瞬间,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如雷巨喝:“孟德在干何事?” 他扭头一看,却是吕布刚刚前来。这一吼把熟睡的董卓也惊醒了,慌忙起身查看情况。 曹操霎那惊慌,却很快平静了心情,装作若无其事地沉着应答道:“臣特意前来将此七星宝刀赠予太师,望太师不弃。” 话音刚落,他立刻毫不慌乱地把刀放下,朝董卓谦恭地深施一礼,“臣告辞。” “曹阿瞒!适才我明明见你欲刺杀我义父,还敢狡辩?”吕布这才反应过来,向正在往外离开的曹操追去。 他拔出腰间匕首往曹操身上猛得掷过去,顷刻间把守门口的侍女突然从身旁窜出来,扬起手臂,毫不犹豫地挡住了这来势汹汹的刀刃。 手臂刹那血流如注,她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听到了这声音,曹操顿时惊慌回头,看见穿着侍女衣裳的阿笙满手是血,灼得他双眼刺痛。 她怎么会在这里? 一看见痛苦倒地的阿笙,他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慌忙回身来救她。 阿笙见他居然不要命地回来救自己,一下子震惊失措,紧张地冲他大喊:“你走啊!”她好不容易混进来装成侍女,就为了危险时刻能尽自己微薄的力量来救他。 他却不管不顾,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另一只手拔剑挡住了吕布刺向头顶的砍刀,用尽全部的力气往前面冲去。 我死便罢,万不可让你为了我失了性命。他在心里喃喃念道。阿笙被他抱着上了马,在夜色里拼命疾驰。 吕布见状冷笑一声,拈弓搭箭朝他们的方向射去,口中高声大喊:“还不快追逆贼!” 随着命令刚下,周围的护卫应声向曹操的马匹追去,动作极其迅猛。 但阿笙在他怀里看不见吕布的动作,只看见曹操突然之间额头冷汗直落,便听到周围追兵四起,她心惊胆战地抓住他的衣袖,身体不住地颤栗。 “别怕。”曹操一边低声安慰她,一边抱着她轻轻下马,朝马的屁股重重一拍:“跑。” 随即他拉着阿笙,躲进了一旁黑漆漆的胡同里。 楼上是一家客栈,有一间没点烛火的空房窗门大开,他转头注视她的眼睛道:“我说跳,你就跳。” 他不等阿笙点头,镇静地紧紧抓住她发颤的左手,借着身边一块大石的力量就势一跃,“跳!” 阿笙紧紧地闭上双眼,跟着他的命令往上跳,耳旁传来黑夜呼啸的风声,睁开眼时已是被他拉着落到了二楼的客栈房间里。 他迅速把窗户关上,两人一起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身体紧紧相贴,她甚至能感受他身上热切的温度。 闻着楼下的追兵声音渐远,阿笙心神稍定,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庞,不提防间已是出了神。他突然转过头望向她呆呆的眼睛,忍住笑意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你啊。”阿笙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秒后骤然反应过来,赶紧低下头假装什么也没说。 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已然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阿笙闻着他身上的气息,伸手想要握住他的肩。 却触到了一手黏湿的血液。 她刹那脑袋一片空白,心头竟然有了清晰的撕裂之感在一寸寸啃啮她的身体。阿笙颤抖着查看他的伤势,发现他的肩头正在汩汩地流血,鲜红的液体不住地淌下来,直滴到青石板上化成触目惊心的血泊。 她紧张地手忙脚乱,想赶紧给他包扎上却只能拿撕破的衣裳代替。她连自己手臂上的疼痛也不管不顾了,满心里只想着他怎么办,急得眼泪也快掉下来。 曹操却看出了阿笙内心的慌乱,嘴角努力地扯出一抹笑容,好像对自己的重伤毫不在乎。 “我以为你聪明一世,没想到也是个笨蛋。”眼泪渗进嘴唇里,她只尝到一片苦涩的味道缓缓泛开来,“我帮你挡了那一刀,你就快跑便是,为何还要回来救我。” 他闻言,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道:“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