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 烈焰 第1节 ?烈焰 作者:尼卡 文案: 罗焰火这一生都在鉴别真与假、美与丑、新与旧、善与恶。 他相信来到他眼前的一切,都有贵贱之分。 蒲晨来则恰恰相反。 一个聪明果决的拍卖师,遇上一个智慧善良的外科医生; 一个追求完美、睡一晚恨不得换三张床的男人,遇上一个垃圾桶边扒窝都能睡下去的女人……什么,都恰恰相反。 可爱情的发生,大概也正由于,他们,恰恰相反。 楔子 尼卡2021-01-20 罗焰火站在玻璃墙前。 一道闪电划过,阴云密布的天空被照亮,他的身影映在了墙上。 瓢泼大雨随即落下,眼前瞬间像挂了一层薄纱,整个城市的轮廓都模糊起来。 罗焰火沿着墙脚慢慢踱着步子,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趟。雨越下越大,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思绪也越来越远……阔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声,没有任何声响。电闪雷鸣被隔在密封性极好的玻璃墙外,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办公室门被敲了两下,他站下来,回头一望。 助理白夜进来,还没出声,先走到办公桌边拿起一个小巧的遥控器,将墙体屏幕调换成单一显示。待画面切换完毕,确认无误,他才说:“森下先生一行提前返回酒店了。他说今天天气不好,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不必等预展时间结束了。” 罗焰火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画面。 屏幕里的画面属于 8 号展厅。此时展厅里空荡荡的,确没有捕捉到人影。 罗焰火抬了下手。 白夜会意,马上调整画面。随着镜头的移动和切换,展厅的内景逐渐呈现。屏幕足够大,观看的人与置身展厅中并无二致。 “停。”罗焰火说。 镜头中出现了移动的人影。那只是穿着整齐的展厅工作人员。 罗焰火盯了会儿屏幕,摆手示意。 白夜见他没有继续要看的意思,将画面恢复原状,把遥控器放回办公桌上。 “那……罗总,是不是照计划结束预展?”他问。 罗焰火沉吟。 8 号展厅目前正在进行的展览是为期三天的森下近之介先生收藏特展。这是拍卖前的预展。明天晚上举行的拍卖会上,这个展厅内目前正在展出的所有展品都将走上拍卖台。 几个月前,这场拍卖会的消息就散了出去,临近拍卖的日期,新闻报道更是铺天盖地。森下家族多年来在中国古董和艺术品收藏上声誉极佳,这次拍卖推出的又全都是精品,自然吸引了诸多的目光。应森下先生的要求,预展参观不设门槛,这几天来艺术中心参观的人格外多,其中不乏著名收藏家。 也许在这短暂的亮相之后,许多珍贵的藏品又将如石沉大海一般,不知要再经过多少岁月才会重新出现,很多民众也非常关心这些藏品的去向。 有意思的是,森下先生本人每天都会准时来到展厅,有时还和参观者交谈,亲自解答关于藏品的问题,将藏品的来龙去脉详细介绍给感兴趣的买家。从上古的青铜器到民国著名画家的作品,每一件藏品背后的故事都足够精彩,而他面对不同的参观者,每一次的讲述都足够耐心,充满感情。 几乎没有收藏家会这么做。森下先生之所以如此,一定有他的理由。 听他身边的人说,他是在等一个人出现。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出现、何时会出现…… 但,既然等了,为什么不等到底呢? 罗焰火看看时间。 此时离 8 号展厅预展结束时间也只有区区二十分钟而已。 他轻轻敲了下表壳,说:“按时闭馆。做好交接。” 藏品珍贵,预展的安保级别已是最高等,他还是不忘再叮嘱一下。 “是。”白夜应声,悄悄退了出去。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屏幕被映亮,像一面镜子似的,所有的画面都暂时隐身了。 罗焰火坐到办公桌前,重又瞥了眼屏幕。8 号展厅的画面缩在一隅,一眼扫过去,完全不起眼。 他手边厚厚的一摞资料,最上面是一本画册,正是森下先生收藏专场拍卖的宣传品。画册制作精美,分量十足。封面就是那幅山水,高约 339 公分、宽 161 公分,是这次专场拍卖中知名度最高的藏品之一,也是期待中会破近现代画家作品成交价记录的作品。 三十年前,森下正是在北京与这幅画结缘的。为了这次拍卖,他不远万里把藏品从伦敦运抵此处。用他的话说,让藏品有机会“重归故里”,是一种尊重也是一份别样的浪漫情怀。 罗焰火慢慢翻着画册。 说起来,这的确是近几年来少有的名画名作名品荟萃的专场了。这其中可凝聚了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心血。他很能体会其中的艰辛。这固然非一般的财富能做到,同时也需要非一般的热忱…… 他将画册放回原处。 片刻之后,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秘书一看见他,还没等起身,罗焰火摆了下手,示意不必。白夜见状忙跟上来。罗焰火走进电梯,看着白夜,说:“我去艺术中心看看。半小时后如果雨停了,我直接下班。” 白夜在电梯门口止步。 罗焰火乘电梯下行。 从行政楼到艺术中心没有什么捷径,他老老实实地乘电梯下去上来,转了几道弯,走了很多路,才来到目的地。 在艺术中心参观的人还是不少,咖啡厅里更是人满为患。看来也由于天气原因,很多人不得不滞留在此,好在许多展览是持续到夜间的,暴雨制造的意外机会,反而让人索性从从容容地多参观一阵子了。 罗焰火来到 8 号展厅门口,负责安保的工作人员正在巡视,立即发现了他。 他点点头,径自通过安检门。面前是一面造型古朴的木刻影壁,绕过去,就走进了展厅。 8 号不是博时艺术中心最大的展厅,也有近万平方米。就这个预展来说,足够每一样展品都拥有充裕的空间,让它们得以自由呼吸。展厅内的光线很暗,所有的光都投射在展品上。走进展厅,像是走进了一个古老的寺庙,幽暗的殿堂内,有一团团柔和的光,指引着人往前走。 他慢慢地沿着最佳参观路线在展厅内走了一圈,最后走到了那幅山水画前,站了下来。 七十年来,这是它第一次在公众面前亮相,如此美丽,如此磅礴,如此……不寻常。 罗焰火往后退了几步。 在这个位置,他可以更好地欣赏这幅名画。 画家创作这幅画时,正当壮年,因此画面气象极盛。但偏偏这个时期除却国难当头,画家本人也内外交困、琐事缠身,于是创作量锐减。这个阶段的存世作品少,世面上流通的就更少,凡出现在拍卖会上,往往就是天价,尤其近几年,作品交易价格屡屡创出新高,即便如此,仍一画难求。 罗焰火的目光在画面上慢慢移动着。 其实在这次预展之前,他已经近距离观赏过几次,这几天,他也每天都会来这个展厅看上一眼,这幅画的每一寸每一分景象早就在他心里了,但每一次观赏,他仍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赞叹。 他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是他,一旦拥有,肯定舍不得轻易放手。然而世上好物太多,总归不能尽收囊中,这是每一个藏家都会遇到的难题,大抵人终究都要学会在野心、贪欲和能力中寻找到一条适合的路。 曾经拥有过这幅画的藏家,不知是否参透了这个道理? 他看着画上的印鉴。 这幅画的收藏历史非常清晰。 画上有数个印鉴,除了画家自己的,就只有两枚收藏印鉴,其中之一属于森下先生,另一枚,上刻篆体“松庭”二字。这幅画,正是画家送给“松庭”的画作。照业内的共识,“松庭”即是松庭老人,曾经在琉璃厂经营古董字画生意,与当时的许多书画家多有往来,很多人在未成名时都曾经受过他的帮扶。他本人在书画上造诣颇深,是当时著名画会的成员,只是很遗憾,他的收藏虽时有面世,自己的作品却未流传下来。松庭老人已过世多年,如今的收藏江湖只剩下老一辈的人对他还有些了解。不过,据说这幅山水画很有可能是他的后人拿出来的,但未经验证,就只能是传说了…… 罗焰火看着这枚印鉴,有点出神。 一串悦耳的音符划过,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以适中的音量提示参观者,闭馆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请各位有序离开。 罗焰火刚要转身,就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太过专注,完全没有发觉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这声叹息极轻,但四周静极,因此仍清晰可闻,甚至连随后那细细的呼吸声,都犹在耳侧……像细细的一缕魂魄,能从人耳中,钻进心里去。 罗焰火站立未动,视线仍旧落在画面上——远山如黛,烟雾蒙蒙,古松巨瀑,飞流直下……渐渐的,看着看着,人似乎都被那氤氲的雾气笼罩住,脸上湿润起来……他转过脸去,要花一点时间才看清暗淡的光影中这个人。 山清水秀的一张面孔。 他微微一怔。 象牙白色的衬衫,黑色长裤,窄窄的裤管,显得这个女子高挑而纤细,身上背着一只半旧不新的皮包,宽肩带勒在平直的肩膀上,多少有点不堪重负的意思……他的眉不自觉地颤动了下。 这会儿工夫,她已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站到了隔离带外。 停顿了差不多有半秒钟,她抬起了手。 蝉翼纱随着她的手臂的移动,漾起了水波。那画上的水雾也像是随风飘了过来……轻风水雾里有淡淡的松香,似乎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打扰,请您跟展品保持适当距离。”工作人员早过来站在一边,克制而礼貌地提醒道。语气和表情里都有警惕。 罗焰火却松了口气。 他听见她轻声说抱歉。 虽是这么说了,她仍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幅画。 罗焰火走开些,回身去看一旁玻璃展柜中放置的宋版古书。这才是他偏爱之物。每次来参观,都要多看一眼,只是此时,他盯着细腻而脆弱的纸上那红色的眉批、黄色的圈点,却有点精神不集中。 “罗总,我们到时间清场了。”工作人员过来悄声道。 罗焰火点点头。“辛苦了。” 展厅里灯已经全亮了起来,室内宛如白昼。星星点点的几个人影中,已不见了那张山清水秀的面孔…… “罗先生,你在这里?”听到这口音很重的英文,罗焰火转身,果然看到森下先生。 “森下先生这是去而复返?” “我想,既然等,就该等到最后一秒钟。”森下先生微笑道。 罗焰火微笑点头。 “我知道你们都有点好奇,猜我在等什么。”森下先生轻声道。 罗焰火没出声。 烈焰 第2节 “并不是什么罗曼司,只是这些年越来越盼望有机会能再见到将这幅画交到我手上的那位先生。”森下先生抬手,向正前方这幅山水画示意。“我也有一点骄傲,这幅画,我将它保护得很好,不负所托。” 罗焰火心一动。“是位先生?” “是。”森下先生笑着点头。 “明天的拍卖会,也许他会来。” 这回轮到森下先生沉默。 “即便不来也没有什么的……明天的拍卖,会电视直播?”森下先生问。 罗焰火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笑,握握手。 罗焰火将森下先生送出展厅,看他在随行簇拥下离去,停了停,返回展厅。展厅内的灯全部亮了起来,工作人员在有条不紊地将展品收起,见他去而复返,并不意外,没有人停下手中的工作。 罗焰火立即发现光可鉴人的地面上粘了张小纸片。 他抽出手帕一甩开,弯身将其捡起。 是一枚书签。细看,也是一幅小小的山水画。宽约一寸,长约两寸,采用上好的宣纸,经过精细装裱,有蝇头小楷写就的落款。 他细看着,赞了声漂亮。 像是随手画就的,可也看得出来作画的人深厚的功底。 这种书签他从前也见过一些,上世纪这类手工制作,很多都用于出口创汇。只不过保存这么完整的,连丝穗都只是褪了点色泽的,并不多见。 他拿近些,细看落款。 松庭。 真正的蝇头小楷,苍劲,有力,像挺拔的松。 他将书签翻过来。 背面用铅笔写了两个字,歪歪扭扭的,像小学生初学写字留下来的涂鸦。 晨来。 啊…… 那一声叹息,像是重新从心底钻了出来。 晨来……是,蒲晨来吗?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一) 尼卡2021-01-25 这一年的秋天仿佛来得格外早。时节才来到中秋,气温已降得很低,风一起,就见了肃杀。 蒲晨来把医生袍挂进衣柜,取出了一件短风衣。 风衣袖口有几处磨得发白了,看起来毛毛躁躁的,像被猫爪挠过几轮似的……护士长孙瑛但凡看见她穿这件风衣就会说“天气看来真的凉了,又祭出你的铁甲战袍来了……可是小蒲呀,再经典的款式,穿上几十年,也成了古董了,该换就换嘛”。 晨来把风衣拿在手里抖了抖,觉得它应该还能撑些日子。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请进。”晨来看向门口。 门马上开了道缝隙,一个穿着护士袍的脸生的年轻女孩子闪身进来。 “蒲医生,这个给您。希望您多多支持我们的活动。”女孩子跑过来塞给她一张纸,小声说您要没时间参与也没关系,方便的话请帮我们做一下宣传就好,最后说了声谢谢蒲医生、蒲医生再见,放了一叠纸放在门边的架子上,又闪身出了门。 整个过程也就只有几秒钟,晨来的姿势表情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有什么变化。 她抖抖手里的这张薄薄的纸片——虽然是设计相当简单、看起来印刷也很敷衍的广告,内容却是郑重其事的。这是由儿童病房发起的请大家捐赠头发来为肿瘤病童做假发套的活动。 晨来将传单上的字仔细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摸了摸自己柔软但因为长时间没好好打理而显得有些干枯的头发。 长度勉强符合标准,只是质量堪忧……数量也远不及从前了。 最近一次捐发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的头发仿佛比现在要多一些。 这么说,她回到这家医院来也两年了……距离孙护士长第一次看见她身上这件风衣,马上就要十年了。要是没记错,捐发活动就是那时办起来的。 晨来拿了个磁力贴把宣传单钉在了柜门上,出门时从门边架子上拿了几张放进背包里。住处楼下的公共活动区里,要是没人去贴,她大可以去贴一张。 她抬腕看了看时间,马上一点半。 今天她轮休,可是昨天连续两台重大手术下来已经凌晨五点。她马不停蹄地从早上忙到现在,等回到住处去安顿下来,半个下午都过去了。 “下班了?”一支三角巧克力棒举到她面前。 “嗯。”晨来接了巧克力,单手撕开包装,咬了一口。 “没吃午饭啊?”遇蕤蕤问。 晨来点头。确切地说,她连早饭也没吃。不过……“早上五点半吃了两块牛排。孙护士长家属送来的。” 她可没说两块牛排加两个鸡蛋之外,又吞了半碟西蓝花和薯条外加牛角包。全是孙护士长私人提供的。那是孙护士长的模范先生特意送来的爱心便当,被她这头饿狼吞了起码四分之三……然后到这会儿又饿了。 她的胃可能是个漏斗。 遇蕤蕤笑笑,问:“连台了?” “嗯。”晨来又点头。这两天睡觉都是抓紧时间在办公室沙发上眯一会儿。明明很累的,可现在谁要跟她说下面马上要动手术,她准能不知道从哪儿再挤出点力气来。 “都顺利?之前不是说跟产科同步做的那个新生儿心脏手术很复杂?” “顺利。”晨来平静的面孔上一丝轻松和得意的表情都没有。 结果不错,过程却很凶险。还好扛下来了。 遇蕤蕤看她眼睛只盯着手里的巧克力,一副不怎么想说话的样子,不禁一笑,“那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嗯。”晨来应着,咬了一大口巧克力。遇蕤蕤笑,歪歪头指向右边。晨来知道他到点接班了,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喂,等等。这个也给你。”遇蕤蕤手一扬,把东西扔过来,转身跑了。 晨来伸手接住,拿在手里一看,是月饼。看包装就知道这月饼是从食堂买的。他们医院的月饼有名的好吃。 她撕开包装,一口咬掉了一半,再一口,整个月饼下了肚。 一个月饼一条巧克力消灭掉,她仍觉得胃里空荡荡的。接下来要干什么呢?回去倒头便睡当然最好了,可是……也许回家去吃顿饭,或者去姑姑那里喝杯酒,也不错。她已经有阵子没回家,没见过父母,也没见到姑姑了。 她走出大楼,冷风吹过来,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让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手机响起来,她心一提,忙在包里拨了下,拿起来一看是陌生号码,突然紧张起来的心放下一点。 对方张口就问她认不认识蒲玺。 “不认识。”晨来回答。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她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没有动,开始查看通话记录。这个电话号码之前并没有打来过。归属地显示是北京,但对方的口音有点杂,是北方人在南方呆久了会讲的那种味道的普通话。 病人来自五湖四海,她多年来练就的许多无用的本领之一,就是病人一张嘴不出三两句话就能判断出他们来自何方……猜得中,病人会觉得亲切,夸她聪明。 其实她也不是什么聪明,最多是用了点心而已。很多医生都有独特的让患者放松些心情的技巧。 楼底的风很大,衬衫的飘带乱舞着,像两条黑色的眼镜蛇在她面前打架。 她抬手扯住飘带,制住了乱舞的眼镜蛇。 她努力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而她眼下最重要的事应该是回去睡一觉。 电话却再一次打进来了。 晨来拒接。 她加快脚步走出医院,等她来到路口,已经按了五次“挂断”。 前面是绿灯,脚底是斑马线,身边的人匆匆经过,赶在短短三十几秒时间里冲过去……她站下来,舒了口气,再次接听了电话。 她没开口。 “蒲医生,你知道我没打错电话,我也知道我没打错电话。别紧张,我找的是你爸,不是你——麻烦你给蒲玺带个话,就说下周三西樵茶会让他务必到场。其余的话我就不用多说了。他听了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蒲医生你很忙,我就不打扰了。祝你工作愉快。”对方语速不疾不徐,仍然是那种北方人在南方呆久了才会讲的那种味道的普通话。 这怪味普通话像一击击闷棍打在晨来脑门上。她没出声,对方也没急着挂断。 她吸了口气,说:“蒲玺事情我管不着、也不会管。我不知道你怎么得到我电话号码的。麻烦以后不要再打来。有什么事你直接找蒲玺去。”听筒里传来提示音,有电话打进来了。她看了一眼,马上接听了另一通电话。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声音,说蒲医生我是老金,菱智情况不好,我们现在救护车上正往医院赶、蒲医生您在医院吗求您救救菱智……她定了定神,转身向后走,一边问现在到哪了一边跑起来,让老金把电话给一旁的救护人员,详细问情况。 风比刚才又大了些,眼前这两条黑蛇一样的飘带突然从领口钻出来,又疯狂地舞了起来……她将手机夹在腮肩之间,扯过飘带三两下系起来塞进衣领,嘴里不停地给救护人员做着指示,脚下移动得越来越快,正要穿过停车场中央的通道,一辆车子拐了弯,急速朝这边驶来。司机发现她,急忙刹车,就在她腿边停了下来。她停都没停,一巴掌拍在车前盖上,抬手冲司机做了个手势,喊了句“在这儿开车慢点儿”,迅速从车前擦过,往医院大楼里跑去。 车里的司机惊出一身冷汗,盯着晨来的身影有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副驾位子上的年轻人舒了口气,看了他一眼,马上转向后座,轻声问:“您没事吧?” “对不起,罗总。她……突然跑出来的。”陈师傅回过神来,脸一下子就红了。 罗焰火望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注意点,毕竟在医院里。” “是。”陈师傅说。 “要不是人家赶路,要停下来骂人的。”白夜轻声说。 “我也是着急了。”陈师傅说。 “急什么。”罗焰火看看表。 白夜马上道:“手术三点才开始,时间很充裕。” 罗焰火点了下头,“傅宁昂这两天都靠在病房照顾 cc?” 白夜说:“是。早上我过来送画册的时候,正好医生在。cc 应该明天办出院,不过傅先生说 cc 想家里的床,可能今天晚上就带她回家了。” 罗焰火眉皱得紧紧的,本来不想当着下属批评傅宁昂什么,到了还是说了句“随心所欲,听医生的还是听他的”。 白夜笑笑没出声。 罗焰火停了一会儿,才问:“戈秘没回电话吗?” 白夜说:“还没有。” 罗焰火拿起手机。最近通话记录里的第一条是四婶的。 这时陈师傅已经找好停车位停下来。罗焰火没等白夜过来开车门,推开车门下来。 电话没能接通。再打给四叔的秘书戈海琛,这回马上通了。戈秘听说他已经到了医院,顿了顿,让他稍等。电话没挂断,但是听筒里没了声响。 罗焰火有点莫名其妙,眉头皱了下,也只好等着。 戈秘比四叔还年长,行事利落,作风干练,有事要讲也一句废话没有,尤其他们家的规矩是严禁小辈有事没事跟长辈身边的人走得近,平常他跟戈秘往来有限,见面除了基本礼节,也没多少客套话可言。何况这位戈秘还出了名的“凶”,办公厅里没几个人敢惹的。 过了一会儿,听筒里有了声音。戈秘告诉他可以到病房来,说老总讲的上来再说,就挂断了电话。 烈焰 第3节 罗焰火心里的不安又加了几分。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二) 尼卡2021-01-26 他看了眼走在前头的白夜——那两条筷子般细长的腿,因为移动得快,像蚂蚱腿似的……他抬抬眉睁睁眼,摇了下头。一定是刚才在车上看资料看得久了些,齐白石画里的蚂蚱跳到现实中来了。 白夜发觉自己走得太快了些,慢下来等罗焰火。 “不让来?”白夜小声问。看看罗焰火脸色,低声咕哝了一句难道还挨训了么…… 罗焰火没出声。 白夜走慢些,步子也还是迈得很大,没走几步又到前面去了。再发觉,又慢下来……还好他的老板不太在意这些小细节,不然就因为这个他这工作可能也做不长——动不动就走上司头里去,言不语地还要抢白上司几句,心眼儿窄一点儿的都容不下。 罗焰火心思没在这里。他在琢磨戈海琛刚刚那简单的几句话里的意思。 四叔的手术方案和时间一个月前就定下来了。小手术,动手术的又是心脏外科的权威,按理说不必太紧张,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心里总有点不安。加上刚才车子又差点撞到人,开车的还是一贯稳重踏实,给他开了这么多年车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的老司机,这些小事叠在一处,总归让人不那么舒坦……其实四叔早交代过今天不要他过来,说芝麻绿豆大的事,多一个人来就给医院多添一份麻烦。 话是这么说,他是不可能不到的。 “罗总,让不让老温他们上去?”白夜问。 “别都跟着了。这会儿上面人够多了。”罗焰火说。 平常白夜管老温也是直呼“瘟神”的。许是觉得在医院这么叫有点不吉利,突然改了口……想到这一点,不知为何也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白夜看看他脸色,不声不响仍在前面带路。 有电话打进来,罗焰火边走边接听。对方只说了两句话,他就站下了。白夜刚刚掀起挡风帘,又忙放下。 罗焰火往僻静处走了几步,问:“那老商现在人怎么样了?” 白夜看他脸色和声音一齐沉了下去,知道事情不好,便随着罗焰火走过去,自觉地在罗焰火和人流之间形成一道屏障。 罗焰火有一会儿没出声,白夜转头看了看,朝不远处车子里等候的老温比划了两下。正好罗焰火转过脸来看到他的小动作,瞪了他一眼,手指一点,示意已经打开车门就要下来的老温他们原地待命。 白夜知道罗总又嫌他多事。罗总自来不喜欢保镖跟进跟出。他若无其事地照旧站在那里。他站得不远,且听力灵敏,刚刚好能抓住一点话音的尾巴。就凭这几个关键词,很快就把事态拼凑出了个大概——公司古代书画部的负责人商荣森在办公室突然昏倒,刚刚送到医院急救了。按理说这间医院距离公司更近更方便,不知为何没送来……虽说公司附近几家医院都是极好的,但是……白夜看看罗焰火。 商荣森早上开会的时候就说过身体不舒服,罗总当时就让他回去休息,还说让他放几天假再继续工作。老商拒绝了,坚持说自己身体没事。 古代书画部正在筹备的一系列拍卖很受业界和市场关注,商荣森最近的工作强度和压力都很大。公司上下一关的精神都是越是在紧要的时候、越是谨慎小心,尤其书画部更是如此,至少最近这些年来都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可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也不能保证没有个万一。下周就要进行拍卖的一个书画专场,拍品在香港进行预展时,有一幅重磅作品被一位德高望重的书画大师怀疑为赝品。事情虽未掀起什么大的风浪,在小圈子里还是造成了一定影响。这是关系到公司声誉的大事,商荣森亲自从香港把画押了回来,又另请了几位重量级书画鉴定专家重走鉴定流程。意见相持不下的时候,罗总果断拍板,安排人接下来跟委托人协商,将那幅画暂时搁置。罗总倒没说什么别的,商荣森却觉得这是从业几十年来第一次被“打眼”打在了明面上,十分窝囊……这病大概就是从这儿起的。 眼看秋拍就要举槌,大大小小的拍卖行都铆足劲儿作势。博时今年的秋拍募集到了许多重磅藏品,在尤其擅长的书画领域更是捧出了几位大藏家的专场。作为业界最年轻的 ceo 领导的拍卖行,博时的成绩有目共睹。今时今日,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他们能稳稳地在第一梯队站住脚跟、业绩和口碑都不断提高,这是很不容易的。其实走出如今这个局面,托赖罗总行事稳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很多老行尊提起博时来赞不绝口,都说罗总年纪轻轻在锐意进取的同时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最为难得。秋拍是大事,在这个关口差点儿栽这么一个大跟头,罗总心情不可能愉快,只是在会上没露出来,散了会反倒单独跟老商谈了一会儿,说要是拍出去了再被证实是赝品,那笑话可就闹大了。不过拍卖史上赝品当真品拍、还拍过几轮的事例也不在少数,这倒也不必太放心上。 看样子谈话并没起到到预期效果。 老商那个人,是拍卖行创办初期的老人儿了。其实资格比他老得多的也有,只是人家没有那么托大,时常半真半假开玩笑,说当年怎么样、罗总还不会走就把拍卖槌抓手里玩儿……耍的就是他的拍卖槌。白手套,第一槌,是老商的荣耀。他平常很把自己当回事、也很享受大家把他当回事,未免眼高于顶,这其实是大忌,说不准,人就是瞅准了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等着他跳呢……不过,那幅画在拍前经过好几轮公司内外的专家鉴定,都说没有问题,藏家也可靠,怎么会呢…… 白夜轻轻摇了摇头,听见罗焰火说了句“知道了。我现就让白夜过去。” 他挪了半步,抬眼看着罗焰火。 罗焰火收了线,沉吟片刻,说:“我现在走不开,你替我过去照看一下。已经跟医院打过招呼,还有什么事情你斟酌着,随时打给我。” 白夜点头答应。 罗焰火又交代了一句:“让陈师傅送你去。陈师傅就留在那,方便些。” “那我另外安排车子过来……” “不用。今儿还怕没车坐啊,不成我坐老温的车。”罗焰火说。 白夜点头。 罗焰火交代完了,正要走,又停下来,看着白夜。 白夜说:“我知道,全力救治。” 他见罗焰火还是看着他,立即明白过来。 “是谁做的有些眉目了。有确切消息我马上跟您汇报。您放心。” 罗焰火一点头,挥了下手。 白夜快步离开,他正要转身往门里走,突然空中传来一阵轰鸣,他仰头向空中看了一眼。一架直升飞机由远及近,几乎同时,刺耳的救护车声响了起来。听声音不止一辆,声势大有盖过直升机轰鸣的样子……他蹙了蹙眉。 遇蕤蕤来到急诊室,只扫了一眼,立即觉得不寻常。 太安静。甚至有些空荡荡的,然而却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让人后脊梁发凉。 他加快脚步,发现平常总在大厅里跑来跑去的机器人医生也停在了角落里,头顶的蓝色灯一闪一闪的,已经进入充电待机状态。他经过时,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下午好,遇医生。”它说。 “下午好,医宝。”遇蕤蕤说。 医宝圆圆的脑袋转了转,继续待机了。 遇蕤蕤忍住又想摸摸它脑袋的念头,免得自己像个痴汉,快步往工作台走来。 “大家,下午好。我来接班了。”他说着搓了搓手。 正在跟同事商量什么的肖护士长抬起头来看见他,说:“来得正好,正要呼你……” 桌上电话响了。 “我先接电话……”她接起来,应了两声。 遇蕤蕤看看她神情,看向旁边的护士,“出什么事了吗?怎么气氛这么吓人。” 护士说:“正新小学有大约一个班的小学生在校内上体育课时突然遇袭。咱们这边接到通知准备接收部分伤者。目前伤者正在送过来的路上。这会儿急诊室就诊的病人正要分流去其他科室或者其他医院。” 遇蕤蕤张了张嘴,无声地来了句“fcck”,“那现在呢?” “医院已经召集紧急会议,各科的主要领导都去了……辛主任去之前交代大家抓紧时间各就各位,在保证已经收治的病人安全无虞之后,尽量腾出空间来收治伤者。”护士声音又轻又急。 遇蕤蕤吐了口气。 临近假期里里外外都是过节的气氛,突然出这么大的事儿可不是开玩笑的。“伤者情况呢?有消息吗?资料发没发过来?”他问。 “现在只知道伤者年龄都在 6-7 岁之间。大部分伤者的创伤部位都在头部。神经外科医生只要能动员的全部召回来了。”肖护士长撂下听筒抬头看着遇蕤蕤。“这批伤者还没到,有个先心病突然恶化的孩子马上进来,情况很紧急。” “准备接收。”遇蕤蕤招呼几位同事和他一起从应急通道出去等着接收由救护车送来的患者。 “遇医生,患者五周岁,女,叫金水菱智。患先天性心脏膜瓣病,另有主动脉瘤。她之前是在咱们医院就诊的。最近床位紧张,她还没能入院。”肖护士长说。 电子门在遇蕤蕤面前忽的一下开了,外头的凉风扑面而来。手术服短袖宽大,风像是能直接灌进身体。他抱了下手臂站在门前看着那专供救护车出入的大门,问:“这个名字挺特别……是不是蒲医生负责的?”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08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三) 尼卡2021-01-27 “是蒲医生的病人。蒲医生今天休假。她这会儿不在医院,已经呼叫了。”肖护士长说。 遇蕤蕤看了下表,心想这会儿蒲晨来恐怕连医院大门都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呢。 他没出声,倒是站在他身边的李曦医生小声说:“难得。我印象里,蒲医生可是 24 小时都在医院的……我天天累得上吊都懒得搬凳子,最羡慕你们这些精力旺盛、不用休息充电就精神百倍的人。” 遇蕤蕤搔了搔眉毛——蒲晨来刚才走出去的时候困得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全靠意志力支撑,什么不用休息充电就精神百倍……他掏出手机来打给蒲晨来,但没人接听。 救护车尖锐的声响传进来,蓝色的灯光穿过密密的绿色树荫。很快车开过来,一停稳,车门还没打开,一个身材高挑的长发女子,分开众人上前去。遇蕤蕤正要喊无关的人靠后,仔细一看这人竟是蒲晨来,话都来到嗓子眼儿了又咽了回去。 晨来跟同事们点点头说这位患者是我的病人,现在我来接手。她指挥着迎接的医生和护士将患者抬上移动病床,“马上进手术室。” “蒲医生,现在是紧急状态,手术室全排满了,需要另外想办法。”心脏外科住院总医师覃克清赶过来,在蒲晨来身边低声说。 蒲晨来抬头,盯着他的眼睛问:“刚才确认的时候,不是说备用手术室还有一个可以用?” “但现在莫教授一定要用。有突发事件,所有手术室都要投入使用,莫教授也……蒲医生,莫教授那里的是 vip 病人,早一个月已经预定好手术时间。”覃克清说。 “什么手术?”蒲晨来问。 “不清楚。”覃克清说。他犹豫了下,“他们说得保密。” “一个月前?”蒲晨来重复了下这个时间,“我知道了。马上进手术室。有事我担着。” 覃克清没作声。蒲晨来的性格他是知道的,这个时候跟她争论没有任何用,何况现在的确情况紧急,必须争取一下。他想到这转身就走。 蒲晨来快步跟上去,查看着病童的情况。 遇蕤蕤一路送他们到电梯门口,等电梯门合拢,他松口气。救护车声此起彼伏,应急通道里像是被这声波塞满了,再加上院内的广播,让人不得喘息。 “大鱼,快!伤员到了!”李曦医生喊他。 遇蕤蕤急忙跑过去。 第一辆救护车已经驶入,紧接着又是一辆。根据他们接到的通知,至少十一名伤者要分流到他们医院,其中一半情况危急。平常急诊已经够忙,遇到这种突发事件简直像进入战时状态。 在此起彼伏的救护车鸣叫声里,传来清晰的直升机轰鸣。大家一齐往后退了退,抬头看着天上。一架直升飞机出现在视野内。直升机飞得很低,他们已经能看到里边的人影。 “不是咱们医院的医疗直升机,也不是急救中心的……又是私人飞机接送 vip 来的?”李医生问。 遇蕤蕤瞥了一眼,盯着前方来到近前的救护车,“哪天没有几个 vip。后面特别病区还一大堆常年住院跟住宾馆一样的 vip 呢。你要有兴趣,拿他们照片做扑克牌,都能凑一副来。怎么的?” “不是那个意思,想八卦一下嘛……今天院长和书记还有副院长的车都在停车场,早上还说这几位大 boss 的车都在不大对劲儿,那今天的 vip 不是普通级别的啊……好嘛,赶上出这么大的事儿,开会都不用紧急集合了,好像跟预备好了似的。” 遇蕤蕤没出声。 这个时候也真亏这家伙还真有心思八卦。 他深吸了口气,跟李曦分头往救护车那边走去。 看到担架滑出救护车的一瞬,伤者那满脸满身的血污让他心头一震,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只是突然之间,他脑海中还闪过一个念头,但愿晨来顺利进了手术室…… …… 外科护士长孙瑛急匆匆跟同事穿过走廊往手术室赶来,一边走一边联系手术室协调人手。他们刚刚开过会,应对眼下的突发情况。医院不久前针对此类可能出现的状况认真组织过几次演练,眼下大家一下子进入实战状态,并没有显得太慌张,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护士长。”身后的同事张瑚忽然拉了一下孙瑛的衣襟。 孙瑛一抬头,这才看到院长欧阳功带着一行人正要进医护人员专用电梯。看到孙瑛,欧阳功点点头,示意她们先乘电梯上行,回身跟同行的人说这是外科的同事,请让她们先走。 孙瑛她们忙挤进电梯。 人有点多,电梯里人挨着人,谁都不出声。 电梯门合拢了,大家才齐齐松了口气,但也没人说话。不知是因为走得急了还是紧张的,孙瑛额上背上全是汗。张瑚看看她,递给她一张面巾纸,轻声说:“这什么日子口儿啊,之前就来了不少要人……这会儿看,好像专门等着出事儿似的,有这么巧!” “别瞎说啊。”孙瑛拿纸巾在额头上按一按,马上湿透了。 一出电梯没走几步,立即就有便衣过来查看她们的证件。孙瑛知道今天有安排特别手术。早在一个月前就陆续有人过来安排安保事宜,这两天她进出手术室,对严格的安保已经习以为常。她耐心地接受检查,稍后跟同事一道步入手术区。本应该极安静的区域,突然一阵喧哗。孙瑛听见这动静眉头立即皱起来。 “护士长,护士长……那边打起来了。”站在前面的几个已经换了手术服的医生护士回头看见孙瑛,急忙招手。他们都一脸的震惊和焦急,还有莫名的激动和兴奋。这些复杂的情绪同时出现在人的脸上,足以表明有不寻常事发生了。 烈焰 第4节 “谁打谁?病人还是家属动手?把谁打了?那你们不去帮忙!”孙瑛浑身的毛孔突然间炸开了似的,冷汗倏地冒出来。 她猛然间想到了一个人,果然就听见有人提蒲医生。 “蒲晨来怎么了?又打架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20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四) 尼卡2021-01-28 “不是不是……那什么,蒲医生抢了最后一间手术室。关键莫教授已经准备好给 vip 动手术了!蒲医生说病人已经进手术室等了不可能推出来,莫教授气的,拿了一文件夹直接拍到她脸上去了。我的天!”一个住院医师说。 “不过蒲医生又打回去了!”另一位忙补充。 “这都什么时候了!”孙瑛冒了个脏字儿出来,撒腿就跑。“手术室又不是谁专用的,哪个情况紧急哪个先用啊,不照规矩来了吗……”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和休息室里聚集了不少人,都朝手术准备区看着,但此时包括冲突双方在内此时都极其安静,像是前面有人踩上了地雷,所有人都停下来不敢出声。 孙瑛分开前面围观的人来到近前,站下往里一看,立即看到了气得脸色铁青的莫道生,站在他对面的是脸上有一道清晰红印的蒲晨来。两位医生都穿着手术服,蒲晨来手臂上全是黄色泡沫。黄色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像血,看起来又诡异又恐怖……地上落着金属文件夹,一旁还有两三个住院医师和护士,都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孙瑛的目光落在蒲晨来脸上——那条红印从左边额角斜着向下一直划到了右边下巴,像是被闪电劈到了面门,看上去让人心惊。她不由得咧了下嘴,左右看看,知道必须破掉这个僵局。不过,这两位一个是有名的脾气暴躁说一不二、一个干脆就叫“疯子”……两个都不是好惹的主儿,贸然上前搞不好会成炮灰。 她是不想做炮灰,可是这会儿不能耽搁……她忽然发觉有人站到了身边,她转脸抬眼,见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站在自己身边。这本来该是随意的一瞥,不想她看过一眼,不由得又看一眼——嚯!这下巴的线条、漂亮的鬓角……还有,这个子也好高啊……随之而来的一阵淡淡的好闻的味道,让她这习惯了医院气息的嗅觉像瞬间被唤醒了,以为自己此时置身之地是清晨万物复苏的森林…… 年轻人发觉有人看他,转过脸来。 孙瑛看清他的样子,轻轻啊了一声。身后的张瑚笑出声来。孙瑛回头盯了她一眼。 “想想办法吧,别只顾看美人……后头一大堆事儿呢。”张瑚忍着笑,小声说。 两人说话的工夫,年轻人悄无声息地走开了。孙瑛的目光跟过去,看他跟另一位同样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一道往休息室方向走去,身边跟着的都是黑裤白衫精干的特勤。孙瑛立即明白过来,这几位想必是今天要动手术的 vip 病人的家属和随员了……好嘛,本来应该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完美无缺地走完手术流程的事儿,单他们科一年也不知道给多少 vip 做多少大大小小的手术,从没出过差错,这下好!改演了“全武行”,后头紧接着还有更大的场面,还不知道要怎么着呢……真真儿的,百年的医院、最权威的专家、管理最严格的地方,名声啊……孙瑛在心里哀叹两声。 这时候,蒲晨来撸了一下手臂、瞟了眼墙上的电子时钟。孙瑛立即明白蒲晨来半秒都不想多耗了…… “怎么办?”张瑚又问。 “等着。”孙瑛低声说。 这可是进了手术室,天王老子也别想动摇她的蒲晨来……都到了这儿了,谁能阻止了她呀。 蒲晨来又撸了下手臂,看见护士比划着示意已经给她重新拿了手术服,点点头表示知道,回过脸来仍看着莫道生那怒极生寒的面孔。 “对不起,莫老师。手术室我们先用了。”蒲晨来给莫道生鞠了个躬。 “你别叫我老师,我没你这样的学生!蒲晨来,你要知道,我的病人的手术也不能耽搁。这本来就争分夺秒挪出来的时间……” “莫教授,我的病人等不来下一次。”蒲晨来说。 她苍白的脸上红色印子越发明显。 她说的是常识,不该在医院里、手术室外尤其还是在两个医生之间讲,但她也没想到还需要强调这一点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莫道生再要开口,就见外面人有越聚越多的势头。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能一再失态,就在他犹豫的工夫,蒲晨来已经迅速转身开始重新洗刷消毒。 蒲晨来看了一眼从手术室里面往外观望的助手傅瑜,见他比了个 ok 的手势,点了点头。傅瑜又指了指外面,蒲晨来看都没看他目光扫向的位置——她知道那里站着很多人。她不想知道那都是谁,但谁也别想在这个时候做出与她相反的决定。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过去踢了一脚按钮。手术室门一开,她便走了进去。手术室护士马上上来替她套上防护服和手套、戴上口罩和防护镜。 看到蒲晨来像耗子一样灵活地钻进手术室,莫道生气得原本发青的脸转成煞白。 “莫教授,”他的手术助手躲得老远,这会儿也不得不过来。 莫道生一肚子火没处发,一看到助手,想到还要善后,更是恼怒,“什么事?”他没好气地喝道。 助手硬着头皮过来,低声说:“莫教授,那个……已经跟 vip 讲了手术要延后几小时,但 vip 要求手术取消。他说是有急事必须马上走。欧阳院长和曾主任都在场,就同意了。” “什么时候的事?”莫道生愣了下。 “就……”助手不敢抬眼看他,“就您刚跟蒲医生……” 莫道生吸了口凉气,目光迅速往外扫去。 “他们已经走了” “去哪了?” “曾主任听说蒲医生这个手术很复杂,进观摩室了。欧阳院长不清楚。”助手轻声说。 莫道生两只大鼻孔一张,喷出两道粗气来。他一看助手的神色,问:“怎么?” “既然 vip 手术取消了,那我们能不能……也去观摩一下蒲医生的手术?这个手术很……” 莫道生正要说什么,就见欧阳功去而复返。他烦躁地摆了下手示意助手赶紧走开,看他那小心雀跃的样子,忍不住哼了一声。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又一阵恼火,气哼哼地甩了下手,正准备去更衣室,忽然发现一个极漂亮的年轻人正往这边走来。看见他,叫了声莫教授。 莫道生马上认出罗焰火,愣了一下。他只料着 vip 和家属已经离开,想着一会儿出去了,顶多能见到身边的工作人员,却没想到罗焰火并没有走。 在做手术前准备期间他见过罗焰火两回,印象极为深刻——可并不是个好性子、好说话的人。这会儿来见他,不知道会说什么。 他想到这,忙点头道:“你好。”说着话,脸上露出微笑来。 罗焰火跟莫道生握了握手,道:“我叔叔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办公。他让我先代他跟您说声抱歉。您很费心安排了这次手术,我们都非常感谢您。希望延期进行不会给您带来更多不便。” 莫道生看着这个年轻人。他一向善于言辞,可这会儿忽然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心想都怪那个“疯子”蒲晨来,把他的节奏完全打乱了…… “这个……这是哪儿的话,老总真是百忙之中才抽出时间来接受治疗的,是该我说抱歉才对。本来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他终于说。 “哪里。今天的情况特殊。”罗焰火说。 莫道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今天情况的确特殊,只是……这句话也的确可以做多重解释。 见他沉吟,罗焰火倒从容,和他简单交流了几句,譬如延期手术大概会有什么样的问题,日常该怎么注意病人的保养……过一会儿,才又从容地、似不经意地看了下表。 莫道生立即反应过来,微笑道:“小罗总也是大忙人,这会儿也没什么其他事,别在这耽搁了。” “抱歉。” “不会。替我向老总转达问候。”莫道生说。 “一定。”罗焰火又同他握了握手,道了别,转身离开。 看着他走远,莫道生舒了口气,回身便看到欧阳功在不远处接听电话。刚跟罗焰火谈过话,一肚子火已经消了九成九,看到院长,却又恢复了几成似的,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陪着欧阳院长的院办主任何成冲他点点头。莫道生走到何成面前来,往那里一站,比划了下自己身上,一摊手。何成摇了摇头,没言语,不过脸上眼里,都有那么一点同情和无奈的意味。 欧阳功挂断电话,正好看见他们两个的样子,说:“既然手术延后,就回去吧。今天不也没有别的安排?” “都在待命,我哪能走。情况怎么样了?”莫道生见欧阳功这就要走,问。 “现连老裴老杜都进了手术室。”欧阳功脸色很不好。他看看莫道生,“我得赶紧回去。好多事等着我呢。马上有个媒体见面会,要说明情况。” “不是我说,这叫什么世道!今天无差别伤小孩,明天无差别杀医生。柿子捡软的捏是不是?”莫道生皱眉,又抖了下身上的手术服。“曾主任他们呢?还在观摩室?” “还在。听说小蒲这个病例很复杂,就要进去看一眼。你知道,他是外科出身,对技术流的医生特别有好感。小蒲这两年上升势头这么猛,曾主任早就注意到了,据说对她印象还不错……曾主任也是欧老的门生嘛,你知道的。”欧阳功说。 莫道生睁大眼。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1-28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五) 尼卡2021-01-29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换了别人、或者换了别的时机也就罢了,今天,蒲晨来……想到她会露脸,还是很让人不快。何况……他看着欧阳功。 “放心。小蒲的手术很具有观赏性,不会给咱们医院丢脸的。”欧阳功说。他似乎完全没有看出莫道生的不快。 莫道生心里念了句这个老狐狸,惯会避重就轻。蒲晨来的业务能力的确出类拔萃,这没得挑剔。可人却是个大麻烦。欧阳功当然不会不清楚。心外引进人才,院里头头脑脑都对着蒲晨来的简历犹豫不决,最后还不是院长下决心——说什么举贤不避亲,要不是他姑姑的关门弟子,他会这么痛快吗? 蒲晨来不是一般的麻烦精。 “我可不是担心这个。”莫道生再开口,有点阴阳怪气的味道了。 欧阳功斯斯文文的面孔上声色不动,只是微微笑了一笑。 何成提醒欧阳功该走了,“媒体都到了。” “换换衣服去吧。”欧阳功拍了下莫道生的手臂,“罗老总那边,包括罗晓丹那里,我来负责。今儿这事儿你不要有什么负担。我先走。” 见他们转身疾步离去,莫道生转脸看着 9 号手术室门口的电子屏幕——蒲晨来这个时候肯定已经站在手术台前了。 突然想起来刚才蒲晨来那寸步不让的横劲儿,他狠狠地瞪了屏幕一眼…… 手术室里,傅瑜跟蒲晨来汇报着患者目前的情况,麻醉师刘柳表示一切准备就绪。 蒲晨来说:“很抱歉刚才耽误了几分钟时间。希望各位能集中精神。手术结束后如果要追究责任,由我承担。” 没有人出声。 手术室里除了一点点器械运作发出的细响,寂然如古墓。 刘柳看看大家,抬了抬下巴。 这一来,他那钉子一样尖的下巴简直能把口罩戳破……“得了嘿,你自己先集中精神吧……安安生生做完手术再说。” 声音也像一堆钉子挤在一处磨来擦去的,刺耳。 蒲晨来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一秒钟后,她睁开眼,一伸手,护士精准地把器械放到她手上,开始了手术…… 刘柳站在一边盯着数据,偶尔看一眼蒲晨来。 蒲晨来精神相当集中,手快得像武林高手一样,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实用且高效……他转了下脸,忽然发现上面观摩室里有人。 他愣了下,定睛一瞧。 观摩室里不但有人,而且那是个可以坐四五十个人的、偶尔教授们会拿它充当教学研究室的大观摩室,此刻居然至少有一半座位上坐了人。坐在最前排中央位置的是莫道生,他左右前后坐着的那些人……只是匆匆一瞥,看不真切也不敢看真切。 他额头上涔涔地冒汗。 刚刚蒲晨来和莫道生对峙抢手术室的时候他都没觉得紧张,这会儿却有点发慌。蒲晨来嘛,“疯子”。性格有点孤僻,脾气不好,极少跟同事来往,不但显得不合群、难免有时会被排挤,传闻也不好,都说她能进来这家医院,多少还是靠关系……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在这个高手如林的医院里蒲晨来也是非常出挑的一位。这个“出挑”的范围,可不仅限于年轻医生这个群体。但也正因为是在这个高手如林的医院,其实不管多出挑,多她一个少她一个也没什么关系。反而少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可能更好一些吧……虽然如此,他也很想马上提醒一下心无旁骛的蒲晨来。可包括蒲晨来在内的手术团队没有一个人抬头,连末席的护士蔡春熹也很专注——不,蔡春熹一定是看到了观察室里的人的,但她不露声色。 大家都知道手术台上这个小患者不易,也知道蒲晨来为什么拼了跟莫道生干架也要争分夺秒救她…… 刘柳叹口气。 管她呢!听说“疯子”在以前的医院还敢跟领导拍桌子,来了这家医院还没正经发过威,抢手术室算什么……哦不,“疯子”来医院两年,跟病人家属打了三回架了。不过神奇的是,对方都不是她的病人家属。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几次病人家属在病房跟护士动手,都赶上她在场——不过也许并不是巧合,搁别人,可能息事宁人,更有可能是反应都没她那么快……当然更神奇的是,在这个医生受到袭击还手可能被判定为“互殴”的世道,蒲晨来每次都安然无恙。不能不承认,“疯子”是有疯子的做事套路。像今天,换了别人,就算是合情合规,也未必肯以那种方式得罪前辈。毕竟往后还要在一个科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盯着仪器上显示的数据,冷静地提醒了一句“血压下降”。 蒲晨来没出声,刘柳发现她轻轻侧了下脸,让护士给她擦了下汗。 安静的手术室里除了器械轻响,一丝杂音也无。 要是这会儿在动手术的是莫道生,说不定大家满耳朵都是 radio head 的曲子……哦,也不一定,给 vip 动手术,还是会收敛些,不过也说不定,早前也有 vip 特意提出来放点音乐的。 蒲晨来的手术室可从来不准有奇奇怪怪的声音。 烈焰 第5节 跟她这个人在手术室里的状态一眼,干净,纯粹……冷静到发疯。 刘柳看着专注的蒲晨来。 平时不说话的时候倒也是又和气又温柔的…… 五小时四十分钟之后,蒲晨来结束了手术。 “傅瑜,收尾。”她长出了一口气。“谢谢大家。辛苦了。” 她说完,才看了一眼观摩室。里头空无一人。 “鬼一样,来去无踪。”刘柳念了一句,也不看看蒲晨来。 蒲晨来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出了手术室。 拉下口罩和帽子时手指碰到了左半边脸,疼得她嘴角一抽。立时反应过来,就想叫傅瑜来替她跟病人家属去交代一下手术结果,可等候区坐着的人看到她出来,立时安静下来,家属也早就迫不及待,马上围了过来。她只好顶着红肿的伤痕站在家属的面前,一边解释,一边又把口罩挂回去——金水菱智的父母和外公外婆听她说手术成功、菱智要先转到 picu观察,都松了口气,金家外公先落了泪,外婆握着晨来的手,腿不由自主地一软。 晨来急忙架住她。 “外婆别太担心。之前我有跟你们沟通,虽然事发突然,情况也没有超出我们的估计……手术过程挺顺利的。主动脉瘤已经安全剥离,右心室心脏膜瓣也成功做了替换……”她一向不会安慰病人家属,除了清楚地交代手术过程和病人情况,很少能说出好听些的话来令家属能更放心些。她放慢语速,将复杂地手术尽量用他们能听得懂的语言解释了一遍。 金家两代四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晨来。蒲医生嘴里说出来的那些专业术语,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毕竟菱智从出生到现在,无数次进出医院。这一次,这些术语终于听起来没有那么沉重了。 晨来看到他们表情的变化,点点头,说:“菱智醒过来还要一阵子,你们不如先去吃点东西。” “我们等看看她再去。蒲医生,辛苦了。今天要不是蒲医生您,菱智可能已经……” “菱智是我的病人。我无论如何都会尽力的。”蒲晨来说。 然后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向电梯走去。 走廊上有三三两两或站或坐在一起等候手术结束的家属,见晨来经过,悄悄地交头接耳。发觉这样肆意打量的目光和窃窃私议并不令人舒服,不过她可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多余的精力了——连续工作超过四十小时了,能撑到这会儿还站得稳,一半原因是先天身体条件就不错,一半靠她强大的意志力。 她一路走着,不时停下来看看其他的手术室的情况。 她进手术室之前,所有的手术室都在使用中,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况。此时已经有三分之一手术室空了出来……不知道莫教授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她拉下口罩,透口气,就看到神经外科的巩教授跟助手一道匆匆赶过来,忙往旁边避了避。本以为巩教授赶着去动手术无暇他顾,不料巩教授看见了她,特地慢下脚步跟她说:“小蒲刚才手术做得非常漂亮。干得好!” “谢谢巩教授。”晨来勉强笑笑。脸上肌肉扯痛。这会儿伤处都肿起来了,她的脸应该很难看。巩教授表情严肃,说完话,继续跟助手交代着什么,匆匆走过去了。 晨来缓过一口气来,这才觉得身上湿黏黏的很难受。她抓下汗湿的帽子,去更衣室换衣服,推门就见神经外科的彭思远坐在那里,脸色发白。见她进来,彭思远动都没动。晨来看她手术服已经湿了大半,回手接了两杯水,放在她手边一杯,自己拿了一杯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也动都不想动。 平常彭思远也是个内向安静的人。两人两年前一起进这家医院的,刚来时培训学习都被安排在一起,算是比较熟悉,可交往也仅限于此。 晨来摸出手机来看了看,打算喝杯水换了衣服就出去。 这时候彭思远拿起水杯来喝光了,把空杯子举起来,朝她晃了晃。 晨来接过杯子,问:“要不要吃点儿什么?”她瞄了眼台子上,除了香肠就是方便面,幸好还有几包饼干和两个月饼。可说实话,人一旦累到极点,对着这些东西往往毫无食欲。 彭思远摇摇头,又喝光这一大杯,好像缓过来一点,但一双眼睛还是无神。 晨来换下手术服,看彭思远这样子,又问:“你怎么样?还可以吗?” 彭思远点了下头。“听说你……”她抬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又惹事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1-29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六) 尼卡2021-01-30 “好事儿就没这么快让人知道。”晨来不大在意,也不想细讲。 “刚才听她们在这闲聊的。”彭思远说,指了一下左右的长椅,仿佛上面都坐着同事。 “你呢?病人没下手术台?”晨来问。 彭思远“嗯”了一声。“六岁的小男孩。锤子敲在这里……”她又抬手比划了一下位置。 晨来不出声了。彭思远也不出声了。 呼叫器在口袋里震动,彭思远拿起来看看,目光有点呆滞。 晨来经过她身边,抬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离开了更衣室。 电梯来了,她走进了轿厢。里面已经有两位外科的年轻同事。她一进来,两位年轻医生停止了交谈,看看她,并没有跟她打招呼。 她认出来,这是莫道生的两个学生。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她站了片刻,靠在了轿厢壁上。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腿就没有那么酸了。电梯到 8 楼停下,两位年轻医生走了出去。她这才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还好,比想象的情况要好一些,并没有肿到变形……电梯继续上行到 16 楼,她走出轿厢。 16 楼是儿科重症病房。她的几个危重小病人都在这里住院。 她走到护士站,还没开口,值班护士就吃惊地说:“蒲医生,你这是刚下手术吧?还不去休息?有状况我们会呼叫赵医生的。” “晚上是心扉的班啊?”蒲晨来扶着护士站的台子,定定神才问:“3 床和 8 怎么样?” “稳定。您就这么不放心?早上查过房,下班之前又来了一次。这会儿瞧您累得眼都要睁不开了,还来。”值班护士轻声笑问。 晨来嘴角动了动,没出声。 “您这脸是怎么了?是不是太困了撞门上了?”另一位值班护士过来,看着晨来。“您这可怎么好哦……也不太好上药,会辣眼睛。”她说着话,刚好病房里有呼叫,匆匆忙忙走了。 蒲晨来猜她们一定忙得没空闲聊,不然也该听说手术室那边发生的“惨案”了……她微微一笑,牵动了红肿的半边脸,忍住没吸溜一口凉气,说:“我去病房看看,等会儿就回去了。” 她说着跟护士点点头,往病房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快过节了到底原因,病房里虽然看起来跟平时无异,却显得清静了许多。 她照习惯逐个查看病人。有的情况好些,她略站站看看数据和体征就走,只重点查看了两个重症病童,确认如值班护士所说状态稳定,才放心地走出病房。隔着玻璃窗她回头看了眼——8 床病童的家长今晚没有陪床。孩子已经病了很久,如果不能等到合适的心脏进行移植,凶多吉少……和金水菱智一样,这孩子也来自山区的贫困家庭。到目前为止医疗费已经很高昂,再继续下去……不堪重负。 晨来觉得鼻梁骨疼,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口咬在了那里。 她看看表,快八点了。 好好睡一个长觉的计划是泡汤了,把手上论文推进几千字的愿望也成了泡影……不过怎么也得把刚做完的这几台手术日志写好,长假回来之后那个疑难病例讨论会,她要发言。 “蒲医生,蒲医生!” 晨来往护士站一看,见值班护士在那边冲她招手。她疾步走过去。“哪个床?” “不是病人,是院办来电话问您在不在这儿。他们打您的手机打不通,正着急呢。说是在的话让您马上过去一趟,那边等你开个会。不过可没说是什么事。”护士轻声说。 蒲晨来摸了摸身上,掏出手机来一看,已经没电了。“我马上去。谢谢你啊。” 护士看看她,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备用充电宝来给她,“赶紧开机吧。找您的都是急事儿。何主任电话里声儿都变了。” 晨来又和护士交代了几句才往外走。 院长办公室在行政楼。她要过去,得转好几栋楼,还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玻璃走廊。 这么长的路,只在脑海中走一遍都觉得辛苦,别提现在想不用想就知道那里等着她的是什么了。 她抬手揉揉耳后。 等电梯的时候,她手抄在口袋里。因为在充电,手机有点热,这让她冰凉的手有了一点暖意,不由得手就攥住了手机……她想自己应该准备好一套说辞,怎么去应付院办里等待着她的暴风骤雨。 可应该是太累了的缘故,她的大脑这会儿有点宕机。 她闭上眼睛。有那个力气想那些没用的,还不如趁这会儿工夫休息下…… 电梯一路下行,发出嗡嗡的声响,节奏很能催眠,不一会儿工夫,晨来几乎已经睡着。轿厢门一开,她一机灵,清醒过来,勉强睁开眼,打了个哈欠。进来的人看到她的样子,不禁一笑。晨来抬手遮住嘴巴,说了声抱歉。这人礼貌地点了点头,又一笑,转身站在了靠门边的位置。 晨来吸着鼻子,揉了揉、接着又拍了拍脸。拍到伤处,疼得钻心,人就清醒了许多。 “是不是太辛苦了?”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晨来听见这句话,微微一怔,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人。片刻之后,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误会了,人家正在讲电话……幸而,她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是啊太辛苦了”没有说出口。 她轻轻抿了下干巴巴的嘴唇,重新打量了下眼前这人。 因为他是背对着她,看不到正脸,但身高腿长,肩宽臂直,将一身考究的西装撑得体面又好看,不必看面容,已觉得气韵不俗。此时他笑吟吟地说着什么,嗓音竟更有魅力……嗓音这样好听,样子一定不会难看吧。 她忽然有点好笑。 也许今天太累了,累到神志不清,怎么会对陌生人忽然有了遐想呢……她这么想着,转眼盯着那个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此时灵魂出窍了……电梯停了下来。 门打开,这人略侧了下身,非常有风度地请晨来先走。 就是这一侧身的工夫,晨来看清了他的脸。 她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险些就要抬手去拉他的手了,却在看到他眼中的笑意时,硬生生刹住了动作。 她走出轿厢,这人随后出来,从她身边经过,像一阵风似的,迅速走远。 她心砰砰跳得急,想跟上去,耳边却像是有人在大声喊她,晨来晨来……她睁大眼,再仔细些看,视野中已经没有那个身影,空旷的大厅里只有寥寥无几的人在走动,个个儿都像是在沙漠中跋涉了很久找不到水源的骆驼,面色枯槁、眼神呆滞。 她深吸了口气,再看,这些骆驼都不见了。 她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发现自己口干舌燥。 “晨来?你怎么了?”遇蕤蕤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 她瞪着他,心跳像突然停止了。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七) 尼卡2021-01-31 “晨来?”遇蕤蕤靠近一点儿。“你没事吧?” 晨来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遇蕤蕤前襟的口袋。一排笔帽攥在手心里。衣襟上“遇蕤蕤”三个字清楚地闯进眼睛里来。 “哦哟!你脸伤成这样啦?”遇蕤蕤声量抬高了。他嘴里叽里咕噜地一连串说了好几句什么出来,晨来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只是看着他的脸,攥着那一把笔帽,喉咙里像是有什么等着冲出来,就是冲不出来……遇蕤蕤看她这样,愣了下,问:“撞邪了?” 他说着,目光往四下里扫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不是。”晨来松开手。 “那是遇见变态了?”遇蕤蕤又问。“打残了没有?没有的话我帮你补两下。” 晨来知道他开玩笑,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蕤蕤几步把她扯到一边的饮水处,抽了只纸杯接水,看她一眼。 看她脸上的伤,也悄悄留意她的眼神。 这种有点散乱的眼神,他不是没见过,只是,也很久没有见过了……他把水杯递过去,说:“快点喝口水。” 晨来一口气喝下去,再看遇蕤蕤,已经知道这就是遇蕤蕤。 她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刚才……”她说着,停下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掏出来一看又是下午的那个陌生号码,马上拒接,并且把它加入了黑名单。在平常这是动动手指就能瞬间完成的动作,这会儿她却点了几下都没能操作成功。 烈焰 第6节 她的手有点发颤。 她轻轻攥了下手。握住手机这个实物,像是让她抓住了什么把手,心跳渐渐缓下来,然而额上还是沁出了汗珠…… “你这是要去哪?现在还不能走?”遇蕤蕤问。 晨来点头,说得去趟院办。 “别怕。”遇蕤蕤说。他估计这会儿晨来去院办恐怕没好事。 “不怕。”晨来说。她看出遇蕤蕤担心,抬手晃了晃,表示自己能应付。 遇蕤蕤笑笑。 晨来把纸杯叠好扔进垃圾桶,“我走了。你忙你的。” “你真没事吧?”遇蕤蕤跟着走了两步。 晨来又摆摆手。 她一刻不停地往院长办公室来,等到了门外,额头上的汗珠已经如黄豆般大小,不住往下滚……她站下来调匀气息,掏出手帕来擦了两把脸,汗水还是在不停地外冒。 她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声。 过一会儿才有响动,她分明听见一句“请进”,才推门进去,果然院办主任何成拿了一摞资料站在门内,温和地说:“蒲医生来了,先坐会儿。” 晨来点头。 何成说着过去敲了敲门,没让晨来进去,过一会儿出来,照旧掩好门,跟晨来说:“稍等。先坐。” 他说完就走出了办公室。晨来站了片刻,决定不坐下来。院长办公室里有人在说话,似乎在争论什么问题,虽然不激烈,可也像是互不退让……她略有点紧张。虽然不怕什么,还是敏感地觉得也许他们正在谈论她。最好不是,最好是她过于敏感了——她就算是闯了祸,也不至于让院级领导们正经八百坐下来开会研究个对策吧?简直开玩笑……一定是有别的什么事叫她来的。可是,会是什么事呢?都这个时间了……她看看表。 她盯着指针,却不禁发起呆来,然而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她自嘲地笑了笑,轻轻吐了口气。 会客厅很宽敞,两排黑色的真皮高背沙发静静地列着,像殿堂里的罗汉,宝相庄严。茶几上有摆得规规整整的瓷杯和矿泉水瓶,每一组都对应一个座位,像手术器械一样,看上去让人心里舒服。 就是没有可以吃的……晨来终于忍不住,过去拿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一边喝,一边慢慢调整着呼吸,坐在了沙发上。 很快,一瓶水已经喝光。 “蒲医生。”何成回来,叫了晨来一声。“你来一下。” 晨来站起来,顺手又拿了一瓶矿泉水,起身跟何主任走进一旁的会议室里。会议室里空无一人,但桌子上摆着文件,投影仪在屏幕上投下了一片蓝色。看样子等下是有什么议题要进行。 何主任还没说别的,先递了一个小袋子给晨来。晨来接过来一看是个鸡肉三明治,心里像突然爆开了一簇烟花,脸上却尽量平静。 “谢谢您。”她把三明治拿在手里。 “不用。我从欧院长小冰箱偷的。”何主任板着面孔说。 晨来笑。 “找你来干活的嘛,不得给点儿吃的。”何主任示意她先吃东西。 晨来吃着三明治,看着屏幕上的内容。 一段段的英文资料细小又模糊,她只好眯眯眼。 何成笑笑,说:“你等一下,我调整调整。” 晨来吃着三明治,读着屏幕上揉成一团忽大忽小的文字。这些资料的内容是她无比熟悉的,就着三明治咽下去,非常舒服。 “这是我上个月报告里的?”晨来擦干净手,轻声问。 “是,不然也不好这么晚了还不放你下班。事儿有点急……”何成捣鼓了半天电脑,还是觉得影像里的字太小,皱了下眉。“ppt 是我的弱点。” “没关系,这部分我可以直接讲。大家手上又都有资料。”晨来说着走过去,拿过鼠标来浏览着页面,再看着屏幕上投出来图像。数据配英文说明,一段段文字又小又密,像涌出洞穴的小蚂蚁。调整大些看起来也有点费劲。 “好。给你添麻烦了。”何成说。 晨来忙表示不会。 “为什么这么着急?”她问。ppt 看着就像是仓促做好的,虽然格式标准,可也只能算将就。 “下午才跟 fdc 基金会的专员接触上,马上咱们这又放长假,他们的专员明天晚上就去莫桑比克了,希望在离开之前多了解一点情况。明天上午有个正式的会议,就给这么点儿时间,今天就只好加加班。也巧了今天大家都在医院待命,不然也只能等明天仓促上阵。”何主任说。 晨来点头。 “本来他们合作的对象是没有考虑我们医院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主动联系我们。”何主任补充道。 晨来正动手修改 ppt 里的一处细节,没有理会他话里的意思。这个合作计划她知道,也很了解,有一段时间她做了很多努力,就是想参与到其中去。没想到峰回路转,这下又看到了曙光。她有点振奋。 “等下还会连线 fdc 欧洲北美和非洲的专员,应该会问一些问题。你准备准备?”何主任见晨来专注做事,又给她拿了两瓶水来。 “我没问题的。”晨来说。 资料都是烂熟于心的,她的回答相当自信。 何主任听了,微微一笑。 这时候一行人走进会议室来,何主任敲敲桌面提醒晨来。晨来见紧跟着欧阳院长的有副院长还有心内心外的主任,以及心内科的几位教授,忙问好。 也许因为时间不早了,所有人坐下来都没有一句废话,直接进入了主题。 何成给晨来推了下椅子让她坐,晨来轻声说我还是站着讲吧。 何成看看这会议室内,包括他在内只有蒲医生一个女性,又是年纪最轻的,不禁摇了摇头,自管坐了下来。 他细看题目,听着蒲晨来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图表中的数据,不时抬头看看欧阳功他们的反应——几个人都静默不语,然而听得极为仔细。 作为全球规模最大的医疗基金会支持的儿童先天性心脏病医疗计划参与者,过去的五年间,蒲晨来支援了很多在边远地区实施的手术。尤其是来这家医院前的三年间,她甚至是作为主力医生带领团队在极为艰苦的地方救治了许多患有先心病的幼童。今天在医院动手术的金水菱智,就是三年前她在西南山区收治的患者。这几年她一直跟踪这个病例,直到帮助他们申请到资金来这里动手术……何成抬眼看着蒲晨来。 她声音有点沙哑,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这两年随着蒲晨来大量论文的发表,她曾经参与过的工作逐渐露出水面。他们都以为了解的够多了,但其实远远不够。当然一直也有传言,说蒲晨来“飞刀走穴”的次数很多,很赚了点钱,也有开玩笑说她赚钱的速度是跟着发论文的速度一起飞升的——那都是传言。蒲晨来无疑是医院里最勤奋的医生之一。不管是门诊还是手术,她从来没有耽误过,总是在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科研和教学也不落人后,发核心期刊像是探囊取物,在医学院的年终考评,也总是优秀,更是受学生欢迎……不过受欢迎,除了讲课好,也许外貌占优也是不能忽略的因素,尽管这么讲,是有点对蒲晨来不太公平。 此时看她从从容容地用流利的英文跟海外专家连线,侃侃而谈,简直是一种享受……何成发现欧阳院长正低头看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不禁也一笑。 想到院长下午在手术室外说小蒲明年初就赴美进修、医院里可算少了个大麻烦精的时候那语气,他又一笑。 他听见副院长说:“……小蒲到时候照这么演讲完全没有问题——欧院长您看呢?” 欧阳功顿了顿,倒提了几个小问题。问题都涉及到金水菱智案例,因为患者本人刚结束手术,后面还有待观察,这个案例的数据要及时更新,谨慎些不要出错……“小患者怎么样了?”他问。 晨来说:“到目前为止生命体征平稳,手术效果还有待观察。” 欧阳功看着晨来,点了点头。 “欧院长,要是没别的问题,我看咱们不如放小蒲快点回去休息吧。时间真挺晚的了,明天一早再说吧。”副院长笑着说。 欧阳功点点头,“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小蒲,你留一下。” “是。”晨来答应。 她吸了半口气。 该来的,是躲不掉的。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1-31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八) 尼卡2021-02-01 晨来又拧开了一瓶水,等大家都走了,才挪过去,站到离欧阳功六尺远的位置。 会议室门还开着,能听见大家在外面说话,声音渐渐远了……不知哪个房间里的座机嘟嘟响,很快有人去接起来了。 这有种让人安心的妥帖感。 晨来拧开水瓶盖却没再动,见欧阳院长好一会儿不说话,似乎是在考虑怎么开口,于是先开口道:“院长,今天下午的事……” 欧阳功这才抬眼看她,问:“还没时间吃晚饭吧?有约会了吗?” 晨来愣了下,说:“没有。” “那坐我车走。你师母炖了人参鸡汤等我回去吃。听说你也在,让我带上你。”欧阳功说。 “您替我谢谢师母。我最好还是早点儿回去睡一觉。”晨来坦白地说。 “我也这么跟她说的。”欧阳功看着晨来。“我要跟你谈什么,我想你心里很清楚——有些道理我们都懂,可事情往往会超出道理的轨道。” 晨来没有出声。 欧阳功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说:“还是那个样子啊,你。” 蒲晨来不做声。 欧阳院长是笑着的,看上去心情不算差,也没有上来就批评她……但这应该并不代表他对她刚刚做过的事是赞成的。欧阳院长在这个医院里做一把手,稳如泰山,将各方势力、上下级关系都捋地特别顺,不是没有手段、没有城府的。 “有没有想说的?”欧阳功问。 “有。对我来说,今天我给病人动了手术,手术还成功了,就行了。我没有别的想法。除了态度不好,我想我也没有更多的问题。在进来之前我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蒲晨来说着,把夹在左胸前的卡片取了下来,放在桌子上,顺势往欧阳功面前推了推。“如果因为我的行为给医院造成什么不良影响,我承担全部责任。这是我个人的决定,跟其他人没有关系。” 欧阳功面色如常。 “你知道今天要动手术的是谁吗?”他问。 蒲晨来摇了摇头。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根本就不关心?” “真不知道。事实上也不关心。”蒲晨来说。 欧阳功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笑了笑,说:“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此事不宜扩大影响。这是各方的共识。莫教授那边我已经沟通好了。他同意了,我希望你也能同意。” “看起来我也没有其他的选项。”蒲晨来说。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没错。我也认为你没大错。但是从规矩上讲,以及从你们的处理方式上来说,都有不对的地方,会给你们相应的处分。但是,”欧阳功抬起手,摁住晨来的名牌,照样推了回去。“出了问题当然要承担责任,来这一招不灵的——你那些麻烦的病人要交给谁呀?” “欧阳老师。”蒲晨来有那么一会儿一直低着头,现在抬起头来了。 她脸是红肿的,眼睛却亮得出奇。 欧阳功顿了顿,望着她。然后,他摆了下手,“不是每一次运气都会好,晨来。” 晨来不做声。 “好啦,今天先这样。我听说你已经很多天没休息过了。平常要注意身体。明儿中秋节,好好儿过节,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 “好。谢谢欧阳老师。”蒲晨来答应。 欧阳功正要站起来,何成走进来,敲敲门,轻声说:“欧阳院长,电话。” 欧阳功有点意外,但没说什么,示意晨来也可以走了。晨来轻声问可不可以拿走一份会议资料。何成点头,陪欧阳功先离开了。晨来以最快的速度将资料全都收起来放进密封箱,关闭电脑和电源,取了一份夹在腋窝里,回手锁了门。 走出院办,她松了口气。 烈焰 第7节 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外面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大楼。一般来说,这个时间除了住院部,多半窗口都该是黑漆漆的了。今天特别……是的,今天特别。 晨来抱着资料,摸出手机来,等电梯的工夫,看一会儿新闻。她在纷繁复杂的题目中选了一篇题目看起来没有那么惊悚的,正要开始读,突然屏幕一黑,有来电。 她挠了挠眉心,接起电话来。“喂,妈。” 电梯来了,她走进去。 有一瞬间信号并不稳定,那边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不过她也没问。今天,这个时候,母亲打来的电话,要说什么、怎么开始说……她都一清二楚,因为这些年,每到节假日,她听到的都是同样的话、同样的理由。偶尔顺序有些不一样,但那对想要表达的核心意思来说无关紧要。 “来来?” “嗯。”晨来应了一声。 电梯停了。 门一开,她要走出去,脚步顿了顿。门外几个等电梯的人一色黑西装白衬衫,高大壮实,即便看起来不像是坏人,猛然间一起出现在面前,还是很给人冲击和压迫感。 她微微皱了皱眉,那几个人里站在最前沿的很机灵,马上退开些,并且伸手按住按钮,请她先走。 “蒲医生好。”他说。 听筒里母亲在问来来你在吗?晨来走出来,看了看这个高高壮壮、平头正脸看上去面相很和善的中年男人,不是十分确定自己是不是见过他……也许是病人家属。 她礼貌地点点头,“你好。” 说话间,这些人已经让开了足够的空间让她通过。她微微松口气,只觉得背后是有一簇簇的目光在注视着她,但忍住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她摸摸脸,悻悻地想,也许是拜这张挂彩的脸所赐,注定这几天行走在人群里,会被多看两眼吧。 “……来来?”听筒里母亲的声音急起来。 “嗯,在的。”晨来说。她看看表,想起白天到晚间那几个电话来,心里一阵烦躁。“妈,您没事吧?” “我没什么事。我看新闻上说好多孩子受伤了,送你们医院抢救的……想早点儿给你电话,又怕你忙。” 晨来站下来。此时她站在行政楼和门诊楼之间的玻璃桥上,像是悬挂在半空中似的,能看到下面灯火通明的大厅里、空旷的大院里那走来走去的人们。 明天就是中秋节,但确实有很多人不能回家、也可能永远也回不了家。 她轻声说:“妈,我有点累。” “能下班了吧?” “嗯。” “那就好。我下午给你送了吃的,就搁在桌子上。有些菜我洗好烫好分了一份一份地搁在冷冻室了,你要吃就拿一份出来解冻,很方便的。” “……谢谢妈妈。”晨来说。眼眶不由自主有点酸胀,她抬手摁住。“您这会儿在哪?” “我已经回家来了,刚进门。” “那……” “你爸没回来。” “……” “来来,明天妈妈等你吃饭。” “我说不准的。” “妈妈有事跟你商量。要紧事。” “……” “妈都多久没见到你了呀?” “……”蒲晨来站了下来,“那我……尽量。” “等你回来吃。” 蒲晨来忽然一转头看到了洁净的玻璃中自己的身影,虽然看不到脸上的伤痕,可是伤痕就在那里,一回家就会被看到……她立即想改口说自己不回家了,但电话那边母亲已经挂断了。她抬手摸了下脸,火辣辣疼痛的厉害。 这副鬼样子,不但要成为整个医院的谈资,过了明天,要成为整条宝库胡同儿的笑话了…… 她抓了抓头发。 怎么也盖不住脸的……她甩了下头发。 管呢! 又不是没挂过彩,宝库胡同里有谁不知道她经常挂彩么? 她揣起手机、抖擞精神、昂首阔步走起来……一刻钟之后,她终于离开了办公室。 “蒲医生晚上好!”一个清脆的声音伴随着嗡嗡的声响。 “医宝宝你好!”晨来挥挥手,就看着医宝从自己身边像划水一样划了过去。 她忍不住嘴角上扬,尽管这伴随着扯痛,还是觉得心情有些愉悦,因此外面寒风拂面,竟也不觉得怎么冷了。 探视时间已过,医院里外都安静下来,她穿过停车场,独自走进小巷里。巨大的建筑物在夜色中像睡着的怪兽一样,黑影重重。从西侧门出去还有一段距离,这条窄窄的巷子安静得很,除了她的脚步声,还有风吹落叶在地面上摩擦的沙沙声,以及,有节奏的“嘭嘭嘭”像心脏跳动一般的声响……她抬头望去,果然看到篮球场上有人在运球。球场不大,但只有那么一个人,显得空荡荡的。 她只看了一眼,就快步经过,来到大铁门前。 大门已经关了,只留了一扇小门供人出入。 她从小门钻出去,立即就像从沉静暗淡的夜森林里一头扎进金碧辉煌的琉璃世界。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光明又那么繁华……她沿着街边快步走着,看到红绿灯时加快了脚步。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走到这个位置,希望手机不要再响起来,即便响起来也不要是把她喊回医院去。 小红人变成了小绿人,她松口气。 一排车子停在斑马线的这一边,像等着她检阅一般。 她吸了口气,拔腿就跑。 过了马路也没有停,一路跑到了地铁站、跑进了车厢…… 从医院停车场绕出来,罗焰火的肩膀沉了一沉,肌肉一松弛,仿佛轻松了些。他晃了下颈子,透过车窗,从一片黑暗中看到一处光亮。他按下车窗来,随即便听到“嘭嘭嘭”篮球敲击地面的声响。 老温回头看看,忍住没说什么。 他也知道老温紧张,将车窗升起。 门卫盘问了一会儿才给他们开了门。车子开出去,老温问送他回哪里去。 作者的话 尼卡 02-01 各位,明天停更一天。后天继续。谢谢大家。^_^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九) 尼卡2021-02-03 他想了想,说先去一趟四叔那里吧。老温没再问下去,焰火反而想了想,等下是不是要留宿。想到手上还有一堆事等着做,就说:“然后再送我回公司。” “是。”老温答应。这意思,今晚要睡在公司了。老温从后视镜里看看罗焰火。 “有事?”罗焰火问。 “不是,罗总,您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老温问。 “没有。”罗焰火说。 “那就好。对不起,我多嘴了。”老温说。 罗焰火这才抬眼看看前面。这会儿老温亲自开车,那样子倒有点像个因为路上寂寞像找人聊天的的哥。可是老温从来不是多话的人……从前他母亲就很看重这一点,总说老温可靠踏实话不多,很值得信任。当然他也不是没见过老温跟人动起手来是什么样子,确实靠得住。这也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人……他垂下眼帘,“今儿事太多了,有点烦。” 老温好像松了口气,说:“今儿事是多。我还以为……” 罗焰火说:“今晚送我回公司以后你就下班吧,假期好好陪陪家里人。这几天我不出门,身边不用留人。” 老温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焰火知道自己说可能也是白说。老温负责的这部分安保工作内容自然有具体的安排,轻易不会改。 “您最近都不约人打球了。”老温说。 焰火想了想,还真是。他忽然想到什么,从后视镜里看着老温。有句话好像要冲口而出了,但顿了顿,话头转了回去,老温也没再出声。他们不说话了,车子里其他两位更是大气不出。 焰火平心静气地坐了一会儿,抬手在屏幕上刷了几下,看新闻。早几个小时社交媒体上最热的还是小学生遭袭击的案子,铺天盖地的消息都围绕着袭击者的行为、动机及起因爆出来,这会儿舆论风暴似乎过去了,人也都从震惊中恢复了些,冷静多了,也出来了不少有深度的分析文章,可并没有大媒体跟进报道……他随便翻了翻页,没有心情再浏览其他新闻了。 白夜打过电话来,他接起来,听白夜说老商刚刚醒过来了,精神一振。 下午他去过医院看老商。当时手术刚结束,老商才被送进 icu,仍然昏迷不醒,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病人的情况还需要观察,实在让人很难乐观。老商的妻女都在英国,仓促间赶不回来。家里还有一位八旬老母,不敢贸然惊动她。他安排了人在医院负责照顾,想着情况稳定下来,从容点告诉老人家。 “医院那边好好打点,免得失礼。”他交代白夜。 白夜答应,跟他说起了其他的事。 他转脸看着窗外。 “……能确定是他干的吗?”他问。 他手指敲着面前的小桌子。 一下,又一下…… 蒲玺。这个名字有一阵子没传到他耳朵里来了。 听到白夜问他要怎么办,他有点漫不经心地说:“不急。” 挂断电话,车子停稳。 他抬眼看看,让老温去休息室喝杯茶,下了车一路往里走,进了门,早就等着他的勤务员告诉他老总和夫人还没回来,不过夫人刚才有电话回来,说半小时之内应该到家的。见他只是答应,勤务员问他夜宵想吃点什么、在哪里吃。 罗焰火刚要说不用麻烦了,忽然想到四婶晚归有用夜宵的习惯,而且一定是在水阁的,就说:“不用另外给我安排。我等下直接过去。” 他说完径自回房去洗澡换衣服。因为不留宿,换好了仍然是衬衫西装,如果不是极细心眼尖的人,几乎看不出不同来——在两家医院来回跑了大半天,他迫不及待要从内到外换个彻底。 看看时间,刚刚好半个小时。四婶并没有回来。 罗焰火在房里接了两个电话,干脆从房里拿了笔记本去后面水阁里坐着等。夜晚已经很冷,秋虫也早就不见踪迹,水阁里静悄悄的,他坐下来,才不过敲了两行字,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抬头见四婶亲自端了茶点过来,忙站了起来。 “四婶。”他微笑着迎上去,接了托盘。 “来了一会儿了?”范榕榕看看桌上的笔记本,笑道:“一会儿也不得闲。今儿也跑了一天了,累不累?” “不累。”焰火看四婶连衣服都还没换,知道她一到家就过来了,“怎么这么晚?” “活动是按时结束了,临走又被拉着说了好些话。我心里也是急,就不好那么走了。”范榕榕笑笑。 “四叔呢?” 烈焰 第8节 “还没散会。看样子又得半宿。甭管他了,要动手术都能拔脚就走的人,谁管得了他呀?”范榕榕说着又无奈又有些生气的样子。“真能把人气死。” 焰火笑笑。 “今天倒也不能全怪他。”范榕榕皱了皱眉。“医院那边后续都处理好了吗?” 焰火点头。 范榕榕坐下来,说:“这是小事,不要因造成坏影响。叔叔也是担心这一点,特意交代的。” 焰火又点头。“欧阳院长会处理好的。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范榕榕问:“你去见欧阳院长,见过那位医生了吗?” 焰火顿了顿,“您是说?” “刚回来的路上他们当笑话跟我说,我才知道下午跟莫教授争执的那位医生非常年轻。我还没有顾得上仔细了解一下,以为你会多知道点儿。” “倒没有直接见面。”他心里一动,看着四婶。“要我去了解一下吗? 不知为何并不愿意这么做。 “不用特意去。不然人家以为我们要做什么……改天我想起来了,大可以要履历来看看——我是想啊,这么年轻有这样的成绩,一定有过人之处。”范榕榕微笑道。“真有胆色。年轻人有胆色很重要。” 焰火没想到四婶会对蒲晨来感兴趣。看样子对蒲晨来的行为非但没有反感,还多少有点欣赏的意思。 他知道四婶是很大度的人,可这还是有点意外。 “啊,差点儿忘了,cc 怎么样了?这两天忙,没顾得问。”四婶问。 “宁昂都想让她出院了。” “这么快?不是还要几天吗?” “是。可早就待不住了。”焰火说着笑起来。 “是 cc 待不住了,还是昂昂待不住了?”四婶无奈地看着焰火。 焰火只是笑。 “这孩子……cc 生病,小纨也没回来。”四婶轻轻摇了摇头。“事业心这么强……昂昂没意见,大姑姑也有意见。” 焰火仍只是笑。 四婶看着他,笑道:“你呀,要想清楚。要是喜欢了事业心重的女孩子,就要准备好多承担家庭责任。”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 尼卡2021-02-04 “是,您说得对。”焰火笑。 “每次都只会应付我。我说得都对,你哪回听进去了?”范榕榕说着,神色里已经有嗔怪的意思。 焰火只是笑。 “最近是不是在‘空窗期’?”范榕榕问。 “您还知道这个。”焰火忍不住笑,但没直接回答四婶的问题。 “我又不是老古董,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人家和我说你女朋友多,从进入青春期就没有过空窗期——是真的吗?” “哪有那么夸张。您别听他们瞎说。”焰火笑道。 “我也是这么讲的。我说我们火火要真是你们说的那样,我们还真不操心他婚事呢——今儿我才跟谭夫人聊起来这事儿,过阵子她会给你安排一两次见面,你不要推脱——再拖下去你都要三十岁了,年初你答应爷爷什么?不要到时候当作没讲过。” 焰火有心拒绝,但看四婶期待的样子,说:“好啦,我去就是。” “不但要去,还要认真对待——不然你看小霁如何?宝宝的朋友和同学里,我最中意小霁。”范榕榕说。 焰火皱了下鼻子,范榕榕看他这表情就笑了。 “放心,一定不会让你们一本正经坐下来鼻子对鼻子、眼睛瞪眼睛地尴尬聊天。你遇见谭夫人时,她喊你过去,就过去聊几句,你知道的啦。” 焰火笑。“这就不尴尬了?” “那你是愿意单独见面?还是我带你去呢?”范榕榕认真地问道。 焰火见婶婶认真起来,忙说不用不用。 “就这么说定了。还有,明天回爷爷家吃团圆饭,不要忘了时间。晚了爷爷会不高兴的。”范榕榕嘱咐。她说完,看看焰火的神色,要说什么,又有点犹豫。 焰火没察觉,只点头道:“不会忘的。对了,您上回跟我提的那幅画有眉目了,过两天给您拿过来。” “是吗,这么快?”范榕榕高兴起来。 “我托秦先生做中间人去谈,没露是我想要。您近来喜欢陈洪绶的小画,好多人都得了信儿了。怕一露是我要,人家就知道了,不好不卖也不好要价。您的心思我懂的。” “妥当。”范榕榕笑道。“饿不饿?等会儿咱们一起吃一点儿,差不多你四叔也该回来了——明天早上有没有安排?你好些日子没陪他吃早饭了。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就住下。” “没有,不过我原打算等下就回公司的,还有点工作要做——假期我再过来,好不好?” “七天都在这么?”四婶认真地问。 “嗯。”焰火点头。 “那行。批准你吃了宵夜就走。可是说定了,回去不准工作到太晚。你看看你,这么大个人了,不懂照顾自己。公司不是公寓,吃吃睡睡都在那里,不像样……我知道你们博时广场要什么有什么,可把公司当家,还有人给你发奖牌么?听起来怪可怜的。” 焰火笑起来,“我是图方便。” “不许总这样。一时半会儿来不及或者可以对付对付,忙起来就睡办公室真的太可怜了——火火,听话,你要懂得享受生活。生活里不只有工作。”范榕榕说得很认真。“哎呀,假期全在这儿爷爷和二伯会不会有意见?” “上回回去吃饭跟他们说了的。没意见。”焰火笑。 他们家老爷子跟别人家的不太一样,并不怎么热衷于在家中上演子孙绕膝、天伦之乐、斑衣戏彩的戏码子。当然实在要上演,罗家人数也不太够……至于这一点,别人不主动提,罗焰火也绝对不会主动去掀锅盖就是了,省得到时候烫着手的是自己。 “不过二伯确实是说过‘一个火火不够分的’,意思是最好多变出几个小火火来。”范榕榕笑道。 焰火见四婶今天话里话外都是催婚的意思,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异样。 他总觉得四婶是不会有空理会这些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问。 四婶看着他,微微一笑,道:“没有。只是这两天看你在医院跑前跑后,突然有点感触。” 外头秘书进来请她去接电话,她示意焰火坐着别动,起身走出了水阁。 焰火还是起了身。等四婶走开,他才坐下来,继续写刚刚开了头的文稿。 窗外忽然有“咕咕咕咕”的声响,很轻,但因为夜里安静,听起来很清晰。他往外看了看,水面上除了静静立着的几近枯黄的荷叶并没有什么,也许是什么水鸟……他记得这小片水域里有不少水禽。四叔和四婶搬到这里来倒没有几年,早前跟爷爷住在这里时,他年纪还小,最爱跟宝宝在这儿捉鱼捞虾,有一年还掏了水鸭子的窝,被爷爷狠揍了一顿……他挪动了下,借着水阁里散出去的灯光看了一会儿外头的景色——他是有很久没来了,上回来,荷花还没开,水鸭和鸳鸯在荷叶间戏着水,嫩绿的荷叶遮了小半个湖面,看上去非常的美……那会儿四叔正好有空,跟他一起坐在这里喝了杯茶,也说起过年的时候爷爷要他承诺三十岁就得结婚的事儿来。 明天过节,家里的人差不多都要到场,看样子他这一顿挤兑恐怕是难以避免的了。 也许四婶这两天是格外想宝宝。如果宝宝还在,这两天跑前跑后的就是她了。 他已经没心思写文稿了,关了笔记本站起来,从水阁走出去。 水阁造成石舫的模样,前方甲板探出去,是个不小的平台。此时站在这里,清冷的夜风穿过即将枯败的荷叶拂在身上,虽不至于冷得刺骨,却足够侵蚀肌肤。他站立不动,那身影像是被刻在了湖面上。 罗耀震走进水阁,看到焰火站在外面,叫了他一声。 焰火听见了忙应声,回身三两步跨了进来。见罗耀震精神气色都很好,他放下心来,笑着叫叔叔。 罗耀震站下来,招招手,“走,出去吃点东西。听你婶婶说你早来了,等我们等了好几个钟头?” “没有那么久。”罗焰火说。 “有那么久也没办法了,我是不会说对不起的,谁让你不放心我的?”罗耀震笑着说。 焰火也笑。 叔侄俩说笑着往外走。穿过花园,来到餐厅。范榕榕招呼他们坐下,跟罗耀震说火火假期过来住几天,“这下高兴了吧?火火,你四叔老念叨见不着你,不晓得你在忙什么。我说你一年往少了说也得四分之三的时间不在国内,哪能天天在眼前晃,他还是不高兴……你说他是不是上岁数了,开始粘人了?” “我哪有。”罗耀震笑道。 焰火微笑。 “多吃点。”罗耀震并不吃什么,只看着焰火吃。 还剩下一颗小馄饨,焰火实在吃不下了,索性撒赖把碗一推,说:“休息会儿再吃。” 罗耀震大笑,转头对范榕榕说:“火火这样子,跟三哥一模一样……” 范榕榕看他一眼,没作声,转而看了焰火。 三个人沉默了片刻,罗耀震笑笑,也看了焰火,说:“你父亲从小嘴刁,不想吃的时候就把筷子一搁。老太太问怎么又不吃了?他说休息会儿。休息休息就不见下文了。老太太最宠他,嘴上说浪费粮食,哪回不饶他了?换了我,打手板。” 焰火平静地说:“奶奶的确对我父亲最好。” 确切地说,是溺爱。 他看看叔叔婶婶的神色,问:“我父亲明天回家过节?” 范榕榕没作声,罗耀震说:“是爷爷让他们回来的。” 罗焰火半晌没出声。 罗耀震要说什么,范榕榕轻轻将他碗中的瓷勺换了个位置。他看了妻子一眼,见妻子平静、慈祥而又关心地看着焰火,忍下了要说的话。 这时焰火端起碗来,连着汤将那颗小馄饨一口吞下。 “那我就不回去了。” “火火!” 焰火站了起来,低低头,“婶婶晚安。叔叔晚安。” 他说完,一转身拿起自己的东西大跨步走出了水阁,很快就走远了。 “这脾气。”罗耀震皱皱眉。 “好不容易坐下聊会儿天,你看你。不过去看看?” “小孩子,一会儿就好了。”罗耀震说。 “明天他不回去过节怎么办?” “他敢!” “三哥要真把那位带回去,你看火火敢不敢。”范榕榕有点不放心,催罗耀震去焰火房里看看。 罗耀震起初不乐意,说着说着竟然笑出来。“多少年没哄过孩子了。拿快三十的侄子当三岁哄……” 范榕榕顿了顿,才说:“这些年多亏火火哄你,你哄哄他又怎么样?” 罗耀震也顿了顿,拍拍她的手,起了身。 烈焰 第9节 走出水阁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妻子静静坐在那里出神,发觉他还没走,挥手催他快些。 他默默叹了口气。 早上六点半,蒲晨来被第一通闹铃惊醒,马上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冲进卫生间里,先看了眼自己的脸——伤痕比昨天颜色深了些,肿得也高了些,疼痛难忍……洗脸像受酷刑,每搓一下都疼得钻心。她龇牙咧嘴地擦干脸又涂面霜,扒出遮瑕膏来薄薄涂了一层,只是不知这个样子去查房,还会不会吓着病人。 手机在洗脸台上震动着,她拿起来一看是傅瑜打来的,接起来问有什么事。傅瑜说 8 床的吉昕怡等到了心脏移植的机会。她握着手机停在那里,半秒之后才反应过来问确定吗、什么时候决定的……傅瑜说是昨天遇袭的小朋友,有一位凌晨告不治,家长决定捐献器官。 晨来愣了下,再次问消息确定吗。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一) 尼卡2021-02-05 傅瑜的声音里毫无兴奋感、甚至听起来情绪很有些低落,这让她觉得有必要再次确认。吉昕怡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心脏移植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但等了这么久,越等越觉得希望渺茫。没想到等来的心脏,是源于这样一个机会……她听到傅瑜说确定,定定神,说我马上赶回来。 放下手机她也顾不得脸上到底怎么样了,去厨房搜罗了下食物塞了几口,灌下一大杯牛奶。幸好昨天母亲来过,冰箱里食物充足。她抓起外衣出门落锁,出了公寓大楼立即感受到早晨的清冷。 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因此气温比昨天还要低……这好像是她印象里最冷的一个中秋节了。 然而有人在今天离去,有人在今天获得新生。 晨来赶到医院,换上医生袍就去与同事们会合,研究确定手术方案。 两个小时之后,蒲晨来到了手术室外做准备。 吉昕怡的母亲正在外等候,看到她的身影,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晨来没有过去跟吉妈妈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过去的一年间,她跟吉昕怡母女的接触让她足够了解这个家庭的情况。作为单身妈妈,吉昕怡的母亲已经尽她所能。很幸运她们等到了这一天。这些年她见过了太多等不到心脏移植这一天的病童……晨来进手术室前还是回头看了眼吉妈妈。看到她背对手术室,跪在长椅边祈祷。她停了下脚步,才转身走开。 手术室里气氛和平常一样,只是比平时像是要更安静一些。 晨来站在手术台前,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吉昕怡,一伸手,接过护士递来的手术刀。 观摩室里又坐满了人。不过这次全是闻风而至的医生们,她知道有的还是开车回老家过节的路上折返的。心脏移植手术虽然不是难得一见的,但吉昕怡的病况异常复杂,是很值得观摩学习的手术。遇到疑难杂症,医生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总会战胜一些在自己看起来并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晨来没有过多注意周围的情况。她的全副精神都在眼前的方寸之处,手术刀还没贴上病人的皮肤,胸腔里可能出现的情况就像放幻灯片一样,一张张迅速闪过。她屏住呼吸,刀尖毫不犹豫地向下划去…… 这复杂艰难的手术结束时,晨来抬眼看了下时间。 耗时 10 小时 39 分 27 秒。 她长出了一口气。 她听见助手和护士们也都长出了口气,抬头看着大家,说:“辛苦大家了。” 今天是她亲自收的尾,看着小朋友胸前这道长长的伤口上漂亮的缝线,忽然有点得意。傅瑜悄声说:“难怪滕教授经常跟我们讲,长得漂亮不如缝得漂亮——这么多年我见过长得漂亮、缝线打结比长相更漂亮的,只有蒲晨来一个。” 他说完,轻轻笑了一下,但那笑声只持续了不足半秒,就刹住了。因为除了他,没有人笑。 正在收拾器械的护士看了傅瑜一眼,这叮叮当当的声响伴着尴尬的安静,让人对傅瑜产生一丝同情——蒲医生哪儿是听了这话会开心会配合着说笑几句的人啊……她在手术室里总是很严肃,别人动手术能嘻嘻哈哈讲笑话放摇滚听嘻哈音乐,在她的手术室里从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很少人敢主动跟她开玩笑……说起来也只有护士长孙瑛跟她亲近些。 晨来清了清喉咙,慢条斯理地说:“滕教授当面可从来没表扬过我,倒是有几次差点儿把我骂哭。赶明儿回学校,我得问问他去。好么,这么多年了,可算有机会扬眉吐气了!” 傅瑜愣了下,才笑出来。 晨来笑笑,说:“学着点儿……小朋友们都爱漂亮。” “是!”傅瑜开心地敬了个礼。 晨来这才往后撤了撤,出去之前照例给大家鞠了个躬,说谢谢各位,末了又补了一句“中秋节快乐”,才转身出门。 手术室门在她身后合拢,她仍能听见里面的笑声。 “哇哇哇,难得蒲医生笑哎,今儿心情是真不赖……” 她喘了口气,摸摸颈后。 也顾不得再擦下汗,走去跟等候在外面的吉妈妈说明手术的情况。 吉妈妈已经得到消息说手术很成功,但晨来的详细解释更能给她安慰。 “谢谢蒲医生。这么长时间的手术,辛苦您了。” “没有。应该的。您也辛苦了。”晨来说完点点头,转身离去。 回更衣室换下手术服,她查看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和信息。 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出了更衣室就小跑着去赶电梯。恰好电梯门正在合拢,里面的人看到她,按住了门。 “多谢。”她走进去,见是裴主任和莫道生带着几位博士生。博士生们忙打招呼叫一声蒲老师。晨来听着仿佛比平常要热情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场成功手术的原因。 “裴主任,莫教授。”晨来略欠了欠身。 莫道生脸还是板着,斜了她一眼,勉勉强强应了一声。裴主任微笑着问她这是赶着去哪里,“今儿过节,没能按时下班,辛苦了。” 晨来笑笑,摇摇头。听裴主任问她今天怎么过节,她轻声说等下回家吃饭。 原本也没有一定要回去吃饭的意思,可就这么决定了。 电梯停在 16 楼,她先下来,跟裴主任他们道了别。 去病房转了一圈,看了看一天没见的小病人们,出来时口袋里被塞了好几个月饼。她揣着月饼又去了儿科肿瘤病房,在护士站前一停,就看见那贴着巨幅海报的房门——原来活动的接待处就设在儿童游乐室了。护士看见她,问有什么事,她指指海报,问这会儿还有人“咔嚓”吗?护士听了就笑,说这会儿早没人了,不过这两天来的人也不多……您不如等假期之后吧。或者您剪了头发拿来也一样。 晨来想想也是,看看时间,准备回办公室换了衣服就走。 还在探视时间段内,走廊上不时传出笑语。 毕竟是中秋节……她低着头,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母亲的留言。早上匆匆忙忙地只给母亲留了句话说今天会很忙,母亲倒也没有生气,发回的信息里说会一直等她吃晚饭的。 晨来看着这简单的一行字,忽然间心里五味杂陈。 她正出神,忽然一团温热裹住了她的腿,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来:“妈妈,妈妈……” 她下意识地弯身扶住这团温热,手便握住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小胳膊,仔细一看,便愣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些,又马上意识到自己手劲儿大了可能会让小家伙不适,赶紧松开手,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小家伙的面庞——这小家伙可太漂亮了! 圆嘟嘟的脸,圆嘟嘟的眼,一头柔软若丝缎的发贴在圆嘟嘟的脑袋上……小胖胳膊小胖腿都没有一处不是圆嘟嘟、圆滚滚的。简直像是个毛茸茸的小熊猫! 怎么能这么好看呢……她禁不住吸了口气,几乎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受到冲击时收缩那一下。强烈又真切。 儿科病房常见可爱漂亮的小病人。因为病弱,尤其惹人怜爱。她日常都已经习惯了,轻易不会有哪个小孩子令她产生情绪上的波动。可这个孩子看上去很健康,起码从外表并不会马上看出什么毛病来…… “小朋友,你找妈妈呀?”她好容易说出一句话来,声音轻柔得完全不像是她的了。 “妈妈!”小女孩儿又叫了一声。她仰着脸,把晨来的腿又抱紧了些,还调皮地钻到晨来的白袍衣襟下,嘻嘻笑起来。 确切地说她抱住的只是晨来的膝盖……因为太矮了,只能抱住膝盖。 这么小的人类幼崽,任何一个成年人对她来说都是庞然大物,可不知为何对她这个陌生人一点惧意都没有,还错认成妈妈,尤其,这会儿她的脸啊……晨来真切地觉得脸上的疼在这时加重了几分。 “妈妈,妈妈……抱抱!”小女孩儿摇晃着圆滚滚的胖身子在晨来腿边滚来滚去,奶声奶气地说。 晨来扶着这孩子,抬头看看四周,想找找家长,不想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皱了皱眉。 这孩子最大不过三岁,哪个粗心的家长放任孩子到处走动? 她把小女孩抱在怀里,轻声问:“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粉嘟嘟的小嘴鼓成花骨朵儿的样子,不吭声,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小胖胳膊箍住了她的脖子。 晨来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头小象用鼻子卷住了身子,完全动弹不得,一时也忘记了自己该继续问一问这孩子叫什么、从哪儿来……她站了起来,看看这小女孩。 “好,我带你去找妈妈。”她说着,往护士站那边看了看。 眼下最方便快捷的办法就是先去问问护士们有没有认识这孩子的,或者等下查看监控……她转头看看小女孩,“你跟谁一起来的呢?” “把孩子给我吧。”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来。 人还没到,风已经到了。 晨来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孩子已经被抱走。她下意识地手追上去要托住孩子的小身子,那人却往后退了两步,成功地让孩子脱离了她手臂可以碰触的范围。她抬眼看着这个人——个子又高身材又壮,模样虽然漂亮可神情冷漠,显得整个人倨傲又严肃。 晨来脑海中忽然闪过四个字:绝非善类。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二) 尼卡2021-02-06 她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人,但再看一眼,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谢谢你。” 见眼前这人这就想把孩子抱走,晨来做出了个制止的手势,“先别急着走。” 这人站住了。 附近病房里传来歌声,是小孩子清亮的嗓音。四周似乎更安静了些,所有人都在侧耳倾听。 “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晨来问。不太客气。 这人看样子不会超过三十岁,当然不是没可能有这么大的女儿,可他的眉眼跟小女孩毫无相似之处,除非这孩子完全像了她母亲。 “叔叔。”很简洁的回应,也不太客气。听起来像是心情不怎么好,对她不耐烦。 晨来抬了抬眉,示意他交出访客证件来。最近医院管理更严格了,即便是探视时间,出入也需要登记,录入信息。 这人看着她那白皙的手掌,目光移开,单手从口袋里抽了一张卡片出来递给晨来。 晨来拿余光一扫,已经看到“罗焰火”三个字。 她接过卡片拿到眼前。临时证件只有照片、姓名和编号,制作很简单。照片里的人确定无疑是罗焰火本人。 “妈妈。”小女孩挓挲着小手要晨来抱。 “cc,这不是妈妈。”罗焰火对孩子说话却是极温和的。 晨来想,真的是极温和,跟这通身的冷漠严峻完全不搭。 小女孩却不买账,小嘴一扁,又叫了声“妈妈”,张开手臂要往晨来身上扑。罗焰火抬手将她的小胖胳膊拦下来,又强调了一遍:“cc,这不是妈妈。妈妈不能随便叫的,知道吗?” “妈妈!”小女孩倔强。 晨来的目光再次从皱着小眉头不开心的小女孩脸上转到抱她的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她的个子已经不矮,平常穿平底鞋也已经算是女孩子中高挑的了,但她目光这一转,本该妥妥地会看到男人的脸,却只看到了整洁的衬衫和打得很漂亮的领带结……纽扣精致,领带结规整,是个细节处都不含糊的人。 看上去他应该去参加什么晚宴,而不是在病房…… “叔叔是吗?”晨来的目光迅速在他身上转了两圈,像用闪着晶亮寒光的手术刀“刷刷刷“刮掉了一层表皮,好看清楚皮下的真相。 这审视和明显的疑心不会不让人难受。 但眼前这个人显然并不怕她这样的审视,泰然自若地回望着她的眼睛,镇定从容地将孩子向上托了托,“确切地说,表叔。” 烈焰 第10节 晨来将证件交还给罗焰火,嘴上却没有放松:“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自己跑来跑去。作为大人不该小心看护吗?小朋友的父母呢?” 歌声戛然而止,响起了掌声和笑声。 “火火!”有人喊罗焰火。 声量不大,也足够十米开外的人听见。 “这儿!”罗焰火应声。他看了晨来一眼,“傅宁昂,你过来下。” “干嘛呢?大家等 cc 唱歌呢!”傅宁昂站到罗焰火身边,抬手摸摸 cc 的后脑勺。 晨来看着来到眼前这人,怔住。 傅宁昂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卡其裤加浅蓝色的上衣,看起来清爽健康又文质彬彬的,非常有风度。他也看着晨来,见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微微一笑。 晨来没笑。 “怎么了?”傅宁昂不知哪里不对劲,脸上笑着,身子朝焰火倾斜一点,低声问道。说话的工夫,他也是看着晨来的。 他当然看得到蒲晨来脸上那道扎眼的红印。可令人惊奇的是,这本来应该算是骇人的红印,竟然让这位女医生的面孔显得惊人地美丽和……生动。他心一动,忽然想起来什么,马上看了看晨来衣襟上的名字。 罗焰火说:“你来解释下为什么会让 cc 一个人跑到走廊上。” 傅宁昂明白了。 罗焰火歪了头,朝蒲晨来的方向。 “这样啊,对不起,是我们……是我的错。”傅宁昂正经起来。“蒲医生您好。我是傅宁昂,这是我女儿 cc,大名傅骞野。cc 在楼下普通病房住院的。我们下午办完出院手续的,带她上来是跟小朋友道别。今儿不是中秋节嘛,我们几个家长让小朋友们多玩一会儿,等探视时间结束再走。刚才是我们没留神,让她自己跑出来了……对不起,是我们的疏忽。我们以后一定注意。这是我名片、访客证件……还要什么证明吗?” 蒲晨来接了名片,“傅宁昂?” “我是。”傅宁昂见晨来脸色忽然间由白转红,眼神更是有些吓人,不禁纳罕。但他是修养极好的人,并不表露出来内心的诧异,不过仍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左前方的罗焰火。 焰火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蒲医生还有什么问题吗?”傅宁昂微笑着问。 “没有了。”晨来将名片和证件一起还给傅宁昂。傅宁昂只取走了证件,将名片留在了晨来手中。晨来看着名片上简简单单印着的名字和头衔,心想傅宁昂的名片跟人一样,斯斯文文。“傅先生……原来已经结婚了啊。” 她倒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说出来给对面这两个男人还有周遭的人听见会有什么感受。 “是啊,这不女儿都这么大了。”傅宁昂笑了。 晨来点头,看着罗焰火臂弯间的 cc,奇怪,虽然是父女,模样竟然也不像,但细看,神态气韵还是相似的。那么,这孩子无疑是像妈妈了。 “傅先生您的女儿真可爱。”晨来说。她的声音有点发颤,这她自己也知道,但是非常遗憾她控制不了。她是想微笑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脸上的伤处疼痛感十分明显,那么她应该是笑出来了吧……只不过看在人眼里想必有点面目狰狞。 这倒也没什么关系。 “……非常可爱。”她又说。握着名片的手放进了口袋里。 罗焰火看见,转开了脸。 “谢谢。她像我太太多一些。”傅宁昂说。 晨来看 cc。小女孩儿睁着大大的眼睛只管看着她,神情里满是好奇。孩子看上去状态很好。她伸手过去,cc 拉住她的手摇了摇,“cc 以后都要健健康康的哦!” “嗯。”cc 眉眼一弯。 “只是小手术。”傅宁昂说。 “那就好……抱歉,我该走了。”晨来说着,回头一看——她这才发现自己没按电梯键,忙转身去按。傅宁昂已经先她一步,问了句上楼还是下楼? “下楼。谢谢。”她看到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按了下行键。 “那我们不耽误您。”傅宁昂说。 电梯很快到了,蒲晨来进了电梯。 等门合拢,过了一会儿,等旁边没有别人了,傅宁昂才问罗焰火:“你觉不觉得这位蒲医生有点奇怪?” 罗焰火看看他,把 cc 交还给他。 “不觉得?”傅宁昂看看女儿,摸摸她的小胖脸儿。 焰火没出声。 傅宁昂一笑。“反正脾气的确是不太好的样子……不过换了白袍子,人显得温柔多了。之前在手术室那里,啧!” 焰火看着 cc,“cc 刚才还抱着人家叫妈妈。” “啊?”傅宁昂有些惊讶。他看看焰火,又看看 cc。“……别说,不知道为什么近距离一看,觉得她人挺亲切的。可能 cc 也这么觉得?cc 哦?cc 觉得那个医生阿姨像妈妈吗?” “妈妈!”cc 很清楚地吐出这个词,嘟了嘟果冻般的嘴唇。 傅宁昂笑起来,额头抵在女儿额上。“原来 cc 真这么觉得啊!” 罗焰火看着傅宁昂。他嘟嘟囔囔和女儿不停地说着话,简直已经忘了他还在场。 这个人,跟他女儿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变三岁,而且超级无敌的话多。像变了个人。 “喂,八点了。”罗焰火说。 “对,咱们得走了。”傅宁昂说着让焰火等他一会儿,自己带着 cc 从病房到护士站,挨处道别。 罗焰火站在走廊里等,倒没有不耐烦。 等傅宁昂父女回来,罗焰火按了电梯下行键,说:“有阵子没见小纨了。”他看看趴在宁昂肩头的 cc。这也就难怪孩子会喊陌生人妈妈。cc 这小精灵,见他看着自己,嘟嘟嘴巴叫火叔叔。他勾起手指来刮了她鼻梁一下,想笑一个但没笑出来。 宁昂看见焰火的表情,说:“你这笑比哭还难看。别吓着我闺女。” 电梯来了,焰火先走进去。“小纨最近很忙啊?” “干嘛老提小纨?”宁昂问。 焰火看看他,眉一抬。“中秋节。”三个字,一字一顿。 “她陪她父母过节。我和 cc 陪我父母回爷爷家过节。”傅宁昂淡淡地说。 焰火沉默片刻,说:“这么过日子,有意思么。” 傅宁昂没出声,一转脸看见女儿可爱的面孔,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儿。 罗焰火也没出声。 “cc,以后不要叫陌生人妈妈哦……不过话说回来,我宝贝女儿还真有眼光……那医生阿姨是大美人对不对?” 他听见焰火吸了下鼻子,转脸看他。 “你有不同意见?”他笑。“别因为人家凶你,就言不由衷。” “不行?” 一张脸上一道红印子,眼皮肿得像是被蚊子叮了十个八个包,亏这父女俩不嫌弃,一个认作妈妈一个夸大美人……“这么多年她倒有一样没变。”他说。 “嗯?”傅宁昂看他。“你以前见过她?” 焰火抬了下眉。 “真的呀?那什么没变?” 焰火想着蒲晨来那神情,看看宁昂,不打算告诉他。 傅宁昂倒也不那么好奇,反正焰火不想说的,谁也甭想从他嘴里撬出来话。 “说真的,咱俩刚才是不称职。人家凶也凶得有道理。平常身边老有人带 cc,没十只眼也有八只眼盯着,就咱们俩一会儿工夫就出岔子,这得亏是在医院,要在外头还了得。cc,等下回家不要提这茬儿哦,被奶奶知道了,爸爸要挨揍了。”傅宁昂跟女儿说。 罗焰火斜他一眼。 傅宁昂知道焰火是嘲笑他。这会儿他心情不错,根本不计较。两人走出电梯,他问:“你真不去姥爷那吗?” 罗焰火不出声。 大厅里清冷,他打了个寒颤。 傅宁昂看他这一身,叹气。“跟我回去吃月饼吧。” 焰火看他。一副懒得搭话的样子。宁昂看他心情不佳,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晚上我在家,想喝酒随时找我。”宁昂说。 “知道。”罗焰火答应。 他伸手掀起门帘,让宁昂先出去。 外面冷,宁昂带着 cc 走得快。焰火还是把外套脱下来给 cc 披在身上,等他们上了车,他还站在路边。 车子开走时,宁昂摇下车窗,看看他,是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摆了下手。 焰火没有立即上车。 不回去吃团圆饭,他忽然有了大把的时间。 他站在路边吹了会儿冷风,才抬手让车子过来。等车的工夫,他回了下头,看到蒲晨来从门内走了出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06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三) 尼卡2021-02-07 门边两溜儿大红灯笼,映着宽大的横幅,上面是“欢度国庆”。 红彤彤的灯笼向四面八方射着红彤彤的光芒,蒲晨来像是穿过了一团火。 “罗总。”老温打开了车门,等着他。 “我自己开车。”罗焰火说着示意了下。“你们下班吧。” “可没这个规矩。”老温轻声说。 “那别跟着我。”罗焰火换了个说法。这回老温没吭声。 焰火没打算多说,就要上车,老温说:“罗总,家里刚来电话了……” 罗焰火刹住步子。他下意识要问是哪边家里,一想这个时候还能是哪边呢,就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您有话,既然出来了就没打算回去。”老温回答。 “难为你了。”焰火说。没问电话是谁打的。 “没有。”老温说。并没有多余的话。 罗焰火上了车。有一会儿坐着没有动,看着老温上了后面的车子,仍然没有动。 他转了下脸,看见那红彤彤一片灯光下,蒲晨来也仍站在那里。 烈焰 第11节 她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是在出神。 这时候,有人从门内走了出来,迈开大步去到蒲晨来身边,猛得撞了她肩膀一下……是个穿医生袍的年轻人。 红彤彤的灯影下,被突然撞得歪歪斜斜的蒲晨来,和急忙拉住她手臂以防她跌在地上的年轻人,都面目模糊。 手机屏幕在不住地闪动,他拿过来看了一眼,马上接听了电话,发动车子…… “遇蕤蕤你又作死!”晨来揉着肩膀,咬咬牙,骂了一句。 遇蕤蕤大笑,道:“我步子踏得那么响,狗熊都惊醒了,你都听不见?神游十万八千里了?” 晨来瞪了他一眼,看他手插在口袋里跟自己说着话,不住地晃着肩膀放松肌肉,顿了顿,才说:“我在想事情嘛。” “一天到晚想事情。你能不能给自己留点儿空,什么都别想?”遇蕤蕤看着她,问。“你得让大脑休息一下……哎,你多久没运动了?改天一起打球呗?运动下当休息。” 晨来看看他,目光放到远一些的地方。“行啊。” “回家吗?”蕤蕤问。 “嗯。你呢,还不去吃饭?” “没胃口。一想到你回家能吃到那么多好吃的,我只能吃食堂,更没胃口。”蕤蕤说。 “还不是家常菜,你回家也有的吃。” “家常菜也得分是谁家的——你们家,人均行政总厨;我们家,我爸我妈和萝萝,人均一手黑暗料理。”蕤蕤笑道。 晨来听了不出声。 是啊…… 蕤蕤看看她,说:“不过今天就是不不值班,回家也没饭吃。我爸妈前阵子回老家了,萝萝出差。” “嗯。”晨来点头。“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蕤蕤说。 晨来又点头。 她原本想问蕤蕤,他父母回老家做什么去了,没来得及开口就想到了原因。 她转开脸,听蕤蕤说今儿比昨儿还冷。 蕤蕤的普通话说得一点乡音也没有了……是啊,也这么多年了,从他离开家乡进京读书。自从萝萝来北京读大学,遇家父母也跟着来了,照顾蕤蕤兄妹的生活。蕤蕤平时在医院的单身公寓住,因为忙很少回家,老两口就跟女儿住。萝萝如今也工作了…… “时间过得真快。”蕤蕤说。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啊。”晨来轻声道。 喉咙不知为何有点发硬,她低了下头,摸了把手机,发现蕤蕤也低着头在拨弄手机,心里放松了下,说:“去忙你的吧。” “这会儿也不忙。”蕤蕤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两天了,第一次呼吸到户外的空气。” “辛苦你了,遇医生。”晨来说。 “你也辛苦了,蒲医生。”蕤蕤作势鞠了个躬。 晨来笑出来。 看着他的样子,笑得鼻子有点发酸。 “喂。”蕤蕤看了她的神情,又拿肩膀撞撞她肩膀。“过节呢,又连着打了两场漂亮仗,谁不夸你蒲医生好本事?还不够高兴几天的吗?” 晨来想想也是,“走了。” 遇蕤蕤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来。 晨来指指前面,表示自己先走。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停在他们身前不远处。晨来要绕过去,遇蕤蕤跟上来捉住她的胳膊,拉她走过去开了车门,“上车。” “我去坐地铁,就一站……” “对啊,就一站都不到的地儿,别费劲了行吗?今天中秋节,你就给自己放个假吧。”遇蕤蕤微笑着说。他关好车门,走到前面跟司机师傅说:“麻烦您送她过去。谢谢。” “好嘞,您放心。”司机说完,发动了车子。 蒲晨来一靠上椅背全身已经像散了架似的。她从窗口和遇蕤蕤挥手道别,不一会儿,车子已经开出医院大门。 “你男朋友吧?不错啦,长得好看还晓得帮你叫车送你出门……现在的小年轻儿好些都不懂照顾别人,还指着你照顾他呢……”出租车司机一口京片子,也不管晨来有没有反应,自顾自地聊了起来。 晨来本来想说那不是我男朋友……可是她太累了,根本懒得开口。何况跟这陌生人解释这些做什么呢?在这个人口两千多万,已经和周边省份连接在一起的体量宏大的城市里,他们再见面的几率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便见面,到时候谁又会记得谁呢? 晨来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的,她只听到司机在说话。也许是因为得不到回应,不一会儿这声音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广播。外面很冷了,车里开着空调却是温暖得很。晨来不知不觉就在这温暖中睡了过去…… “到了!”司机大声说。 晨来身子都要歪到后座上去了,听见这一声吼顿时醒了过来。 她睁眼一看这昏昏暗暗的小巷子、熟悉的门脸、古古怪怪又脏唧唧的石狮子,毫无疑问是到家了,“多钱?” “已经付了。”司机说。 “谢谢。”晨来摸到把手,开了车门。 出租车不等她站稳,便嗖的一下开了出去。 晨来在寒风中缩了一下肩膀,看了眼小巷的尽头——巷子两边停满了车,因此原本就窄的路显得更窄了,要对面驶来车子,甭想顺顺当当地通过……家在巷子中段,要走上四百五十米才到。 巷子里隔几步便是一棵合抱粗细的白杨树,寒风中树叶沙沙作响,盖过了她的脚步声。 她整理了下背包的肩带,慢慢往前走着。 没走几步,便看到家门口的灯亮了,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上。 “来来!”母亲一眼就看到了她,马上喊了她一声。 晨来还没答应,就见母亲身边多了一个影子,她心一沉,还没等反应过来,那人手中不知拿了个什么,用力朝她扔过来,嘴里便骂开了:“我打你个不忠不孝的东西!你还知道回来啊?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哪?” 那东西是拖鞋。 晨来知道。 她知道是因为拖鞋扔过来正搭在她鼻梁上,一股臭气顶到鼻腔,紧接着是一股血腥味……她刚还在想这大臭脚怎么还有血气呢,一股温热便从鼻腔到了唇边。她扯下口罩来,一低头,那血哗的一下撒了一地。 “我艹!”她在心里也骂了一句,抹了一把脸,顿时就成了个关公。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四) 尼卡2021-02-08 她听见一阵稀里哗啦乱响,然后就是父亲的大骂,母亲的惊叫……胡同里飘着饭菜香气,有些寒凉的天气里这香气让人觉得温暖。只是这温暖不属于她和她的家。 晨来抬起袖子来擦了把脸,血还在往下滴,退了几步准确地靠在了一棵粗壮的树干上,低下头捏住鼻梁止血。这会儿工夫母亲已经来到面前,颤着声音问她怎么样了,手胡乱地在她脸上摸来摸去,想必是沾了血,就更加慌乱起来。 晨来拉住她的手,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 “这还一会儿就好了!”柳素因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看着女儿的脸。 “嗯。”晨来试着松开手,没有新血了。“看!” “快回家,洗把脸……你你你……你脸怎么有伤?”柳素因吃惊到磕巴。 “不小心撞了一下。”晨来说着摸摸脸。 “怎么撞得能撞成这个花色?”柳素因问。 晨来笑。 “不是说不回来吗?”她抽了消毒湿巾递给母亲,示意她擦手。柳素因接过来先给她擦脸。 “刚回来,我给你发了信息你没回……我想他喝那么多酒,一会儿就睡的……你看你都到家门口了……回家。要是他再闹,我……” 晨来握住了母亲的一只手,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她知道即便是她不阻止,母亲也说不下去,可她还是阻止了。她不想出现让她们母女尴尬的沉默。而这沉默会让她觉得格外难受。 “做了我喜欢吃的菜了?”她问。 “做了。还有藕夹……今天的藕特别新鲜,我早早留出来了……来,回家吃。”柳素因拉住女儿的手,把她往院子里领。 晨来的手挺凉的,柳素因的手有点粗糙。 母女俩沉默了片刻,忽然同时开口问对方:“冷吗?” 其实是有点冷的。 天气不好,心情也有点糟糕,可她们俩相视一笑,都说:“不冷啊。” 上了台阶跨进院门,大门洞里黑乎乎的,晨来一跺脚,感应灯才亮了。其实还不如不亮——这样就看到了这扇破门和门内堆着的不知道谁家的杂物,更显得这四合院破败了些……但毕竟是熟悉的家,也有着熟悉的味道,晨来的心底还是涌上了一股暖流,尽管在踏进院子里,看到被新新旧旧杂七杂八的植物挤占去了大半空间显得狭窄了的院子、北边正房家门口那乱七八糟的样子的时候,像有一股截然相反的寒潮不但将这股暖流打散了,还要推着她转身逃走。 柳素因觉察女儿的异样,恳求的眼神望着她。 晨来对她笑了笑,左右看了看,见东西厢房都亮着灯,里面传出喜庆热闹的喧哗,便说:“高爷成婆婆家里都吃团圆饭呢吧,真热闹。” “可不是嘛,都回来了。各有一大家子人呢。”柳素因说。 母女俩正说着话,东厢房高爷家门开了,里头出来一个矮矮胖胖圆滚滚的年轻人,一眼看见院子里站着的晨来母女,马上喊了声蒲伯母晨来姐姐,“晨来姐姐好久不见了。” 晨来笑着点点头。 她这会儿既后悔自己没快点儿回屋,又想不起来这到底是高爷的哪个孙子或是外孙,只觉得这孩子跟高爷真像啊、成奶奶跟高爷吵架的时候不老叫他冬瓜吗……她还没走,高爷家里的人都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纷纷涌到门口,跟晨来说着话。 高爷声音洪亮,说:“来来得有俩月没照面儿了。我琢磨着我要哪天去你们医院看病才能见着你了呢!” “高爷瞧您这话说的。您老康健。”柳素因笑道。 “您那把老骨头还能让医院挣了钱去?得了吧您!”西厢房门也开了,成婆婆从里头出来头一句话就怼上了高爷。 晨来笑着跟成婆婆问好,看着这两个老头老太斗嘴,两家子加起来三四十号人,都趁着这会儿工夫你一言我一语,这小院儿顿时沸腾起来。间或有人问晨来要手机号要微信,说回头有事儿找你……晨来都答应。 “你们医院号也太难挂了”“晨来我们找你的话你给加特需号行吗”……晨来忙着应声,忽然有点想笑。她这副尊容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了,可谁都没表现出来惊讶,也没人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婆婆一看不行赶紧把自家的儿女轰进屋,说:“来来好容易回家一回,你们也不让人清静,都想着托人找关系看病。这回头你们有面儿了,给来来添麻烦。” “不麻烦的,成婆婆。”晨来说。 “怎么不麻烦啊?全国人民都奔你们医院看病,平常那号多紧张啊,要不挂你那科,你不也得求同事帮忙儿!得,你快回家吃饭吧。你妈忙了好几天了,就等着你回来呢。”成婆婆这么一说,两家人说着话各回各家,天井里刚才还人声鼎沸,一会儿就静了下来。等其他人都走了,成婆婆还站在那儿,冲晨来努努嘴,小声说:“你爸又喝酒了吧?甭跟你爸一般见识。大过节的,陪你妈好好儿吃顿饭。快家去吧。” 晨来点头。 “那回见啦成大妈。”柳素因牵着晨来的手,微笑着跟成婆婆说。 成婆婆挥挥手,先回了屋。 东西厢房的门都带上了,两家人的欢声笑语关在了门后,小院儿里恢复了平静,柳素因母女俩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落寞。 烈焰 第12节 晨来说:“妈妈,我也饿了。” “走走走,快进屋……你这一回来啊,可成了香饽饽了。话说回来要不是你这工作有点儿用,咱们家在这胡同儿里……唉……”柳素因轻声叹了口气,声音低的不能再低。 晨来刚要说什么,就听见屋里传出一声长长的鼾声。 柳素因楞了一下,竟然露出喜色来,轻轻一拍巴掌,“睡着了!” 她丢下晨来,几步跨进正屋门。 晨来看着她瞬间灵活无比的身形动作,不禁也有些想笑,但她太清楚母亲为什么会这样,笑当然是笑不出来的,于是跟着走进去,正迈步进门,就见母亲折返回来,用一种压抑着兴奋和放松的声音和她说:“你爸真睡着了!你快去洗洗手,饭菜早就准备好了,咱娘儿俩吃饭!吃顿清净饭!” 晨来也松了口气,又问:“姑姑今儿怎么吃饭?又不过来?” “说是有安排,不来。我说给她送点,她说不要。”柳素因说。 “什么安排啊?”晨来随口问道。“等会儿我过去看看。” “东西预备了,你不回来我打算自己去的——我怎么问她都不说。我想想那就算了,还能因为什么……”柳素因说着冲蒲玺努努嘴。晨来不出声。姑姑不来,应该也是不想跟父亲碰面。她转身往外头水龙头处洗了洗手,回来见母亲已经在八仙桌边坐下了,也跟着坐下。 屋子里除了饭菜香味,还有一点酒气。隔着门,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蒲玺身上的酒气一阵阵送出来,可见他喝了多少酒。 “这是在哪喝成这样?回来就开始闹?”晨来轻声问。 柳素因叹了口气,说:“比你早了也就是半个钟头。开头儿倒是没跟我闹……坐下要酒喝,我没给,就疯了,再加上又看见你秦叔叔让人送来的节礼,简直一蹦三尺高,让我把东西都扔出去,要不就跟东西一起滚出去。我说老秦年年中秋春节都不忘了这礼数,今年尤其客气,那是因为秦家老太太上月住院,来来没少跑前跑后,这是人家老太太不过意,特地嘱咐给来来点儿稀罕物儿……唉,这不说还罢了,一说更气了,说早就讲过不准你管他们家的闲事……” 晨来瞥了一眼摆在禅椅上的那几个盒子,心说难怪呢,“不忠不孝”的词儿都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就扮上、开锣唱戏了。 “秦叔太客气了。过两天我去看看老太太,再谢他。” “我也这么说。就照他帮你爸那么多回,你帮帮忙也是应该的……你爸就不爱听这。说当初要没他,老秦哪儿有今天。这话说的……”柳素因叹口气。 晨来不言语,拿起桌上的酒瓶来,看了看,给母亲和自己各倒了一点,听着母亲絮絮地和自己说着话。 “他呀,这些日子就没有不喝多的时候儿……只要在家,一准儿是喝酒,一喝就多,一多就蹦高儿。我总觉得不知道他在外头又干了什么事儿,最近几天老有人来找他。他老躲着不见人,就是在家里,有人找他也让我说不在……手机就老关机。要打电话才开一会儿机。你说他这样儿……不会是又……” 柳素因一脸愁苦,在灯光下显得比她实际年岁简直要老上二十岁。 晨来看着母亲,轻声说:“不管他干嘛了,您好好儿保护您自个儿。他惹上的经常是那些为了钱什么都不顾的人,万一哪天事儿惹大了,不怕不危及到您的安全……我又不老在家,顾不得您。” “哎,我也就那么瞎猜……你爸那人你还不知道?胆儿其实忒小……” “他惹得事儿还少么?胆小!”晨来突然太高了声浪。 “算了算了不说这……你吃藕夹。”柳素因给晨来夹了个藕夹放在碗里,看着她吃。“我呀,有事儿和你商量。” “您说。”晨来咬了一口藕夹。 刚出锅不久,还热乎。藕是新鲜的,肉馅儿柔软又有弹性,真是香而又香……她吃着,看母亲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脸上有着少见的轻松和欢愉,不禁又咬了一大口。 “说呀。”她说。 “居委会陈大妈的外甥女儿你还记得吧?”柳素因问。 晨来点了点头,“以前老在咱们胡同儿玩儿,后来听说留学去了——得有十好几年没见了吧?” “对。现在在一大跨国公司,听说特有钱了……” 晨来看着母亲。 一般这种话开头,肯定是有下文的。 她母亲对她的要求倒并不算高,不指望她发达了给家里买车换房,事实上就在她这个职业这个年纪就算是有这样的要求也达不到。而她的钱都花在哪儿了,母亲再清楚不过……母亲一定另有“企图”。 果然柳素因看看晨来的表情,说:“那天我在胡同口儿遇见她和你陈大妈,聊起来,她问到你。听说你现还单身,说要给你介绍……昨儿你陈大妈特地过来说的,她外甥女公司有个海外留学回来的高级经理人挺合适的,想给你介绍下。” 晨来自己夹了个藕夹,说:“我看呐,并不是人家问起我来了,是你见着人家,拜托人家看看身边儿有没有什么年貌相当的四肢健全头脑正常的男的合适我吧?您又不是第一回这么干。这是又发掘出新的渠道来了就是了。” “你管我发掘不发掘呢……你到底见不见?” “我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意愿。”晨来很干脆地拒绝了。 “你没时间,我让人到你们医院见你。”柳素因说。她自动自觉地把“意愿”给删掉了。 晨来看了母亲一眼。 她脸肿着,鼻梁上有一块青,眼神又有些凶,还有些冷淡,这都让她看上去面目冷峻而又可怕。即便是作为她的母亲,柳素因也还是心底一凛,语气不知不觉就软了下来,说:“这不是跟你商量呢嘛?条件合适的人多难找啊,就是知道你忙得完全没时间,我才想办法帮你找啊……” “我拒绝。” “那你总要谈恋爱吧!” “我不需要靠相亲来恋爱。我不会结婚的。您就别操这份儿心了。”晨来说。 柳素因半晌不语。 晨来咬着碗中剩下的半个藕夹,已经味同嚼蜡……她想放下筷子,一时又不忍心。两个月来第一次坐在家里跟母亲一道吃顿饭,还是母亲费心准备的,她不能只吃几口就算了。可这满桌子的食物,密集摆放的碗碗碟碟,像是一张张哭泣的脸,给她无穷无尽的压力。 “我知道你还想着葳葳。”柳素因说着,就见晨来把筷子放了下来。若在往日她也就不会继续往下说了,甚至她已经有很久很久不曾提到这个名字。有些事晨来虽然不回避,但能不提、最好还是不提的,大家都有这个默契。可今天她还是说下去了。“你可不能一直这样。我和你爸商量过了,今年,最晚明年,一定要让你找到个合适的人结婚。” 作者的话 尼卡 02-08 今天这更稍微长一点。明天看情况加个更,如果明天不加后天加。^_^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五) 尼卡2021-02-09 “再说一次,我不结婚。我也不是因为葳葳不结婚。另外,我的事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来决定。您和我爸商量好没用。您趁早歇了这心思。”晨来说。 “谁说没有用!”忽然间一声大喝,从东边屋子里传出来。 晨来和母亲被惊得心一跳,就见蒲玺从卧室里摇摇晃晃地出来了,瞪着一对聚不了焦的大眼,随便盯了一个地方,当是晨来,说:“你这个……不孝的……” 柳素因见他光着脚,撒着裤腿,一头乱发挓挲着,生怕他摔倒急忙过去搀扶他,哪知道他自己没走两步,正好到了沙发旁边,一屁股坐了下去,没再说一句话,又歪在那里打起了呼噜来。那酒气喷出来老远。柳素因过去看看他,回头看晨来,问:“这样不要紧吧?” 晨来走过去,将父亲的腿抬上去让他在沙发上躺好,自己蹲在沙发旁,握住他的手腕子,试了下脉搏之后,说:“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柳素因忽的如虚脱一般坐在了沙发旁的凳子上,抬手捂住了额头。 晨来见状忙过来扶住她,“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柳素因肩膀颤抖,摇摇头,“不要紧。” 晨来拉着她的手,好一会儿,待要安慰她不知如何安慰,却见她眼泪滚滚而落,滴在她手背上……她只觉得心一截一截凉起来。 这场景从小到大无数次地重演,她以为自己习惯到麻木,可每次遇到仍然会手足无措。 “妈……” “我没事儿,咱吃饭。” “饭都凉了……” “那也吃!”柳素因忽然倔强起来,站起来走到桌边,拿了碗和筷子,使劲儿扒拉了几口菜,含在嘴里,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此时院子里,成婆婆家门开了,一帮儿孙鱼贯而出,热热闹闹地跟老太太告别,欢声笑语传进来,这满屋子的酒气、说胡话的醉汉、一桌冷菜和相对无言的晨来母女,越发显得凄凉又荒唐。柳素因放下碗筷,摸了一把脸,说:“我不管你有时间没时间,想不想谈恋爱,要不要结婚,这次相亲你一定得去!” 晨来没出声。 她看着母亲的背影——已经有些佝偻了啊……她想。 一个醉生梦死、不知责任为何物还总要闯祸的丈夫,一个不听话的女儿,大概是生活给她最大的不如意了…… “我已经过得够惨的了,你要是想看我更惨,你就不相亲、不结婚!”柳素因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晨来沉默了片刻,说:“我这脸现在也不能见人……节后吧。不过仅此一次。” 柳素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头来看着平静的晨来,“你说真的?” “您看看,我答应了吧,您又不信了。”晨来倒笑了。 柳素因也笑了。 “您之前在电话里说要跟我说的事儿,就是这个?”晨来问。 柳素因沉默片刻,摇摇头,看看躺在沙发上的丈夫,压低声音道:“是你爸……你跟我来。” 她说着拉了晨来一把,让晨来跟她到里屋去。 蒲家是老房子,五开间一字排开,里头却是套了一层又一层。这都怪早年间房子被占用,分到房子的住户因为人口不断增加,又分隔出来不少房间,等后来落实政策房子产权回到蒲家手里,他们又没有那个时间精力重新改造,乱象就保持到现在。蒲玺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倒了油瓶都不扶的人,倒是出去的钱永远比进来的钱多,这老房子能维持可以住人的状态就不错,哪儿有闲钱收拾?所以这院儿里的老住户们前前后后都买房搬走了,里院也就剩下了蒲家和不肯搬到高楼大厦去住的东西厢两位老人,前院早几年也有过租户,因为租金跟蒲玺闹得都不愉快,就绝了这条路……晨来虽然不怎么回家,可这家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很熟悉,也很踏实。 其实这老房子如果能改造一下,是可以住得更舒服的。 她在自己的小床边坐下来的时候,默默地想着,只可惜自己这个职业想变得富有、按照理想的方式改造这个住宅,起码目前来说是有心无力……何况她也并没有这个精力想这些。 “你爸最近老问我,你那个小箱子放在哪儿了。”柳素因说。 晨来看着母亲的眼睛,眉头皱了起来,“他问这个干什么?我早说了,爷爷奶奶留给我的就是几样小东西,无非就是做个念想儿——那里头最值钱的就是太爷和爷爷都用过的翡翠鼻烟壶,还给他卖了还钱了……那东西去年在苏富比杂项专拍拍出多少钱来,他是不知道么?还惦记着我的东西!我就剩下奶奶留给我的一对翡翠耳环了,那也值不了几个钱……” “不是,他不是惦记那个。那次他也是没办法……” “那是什么?房契房产证?不在我手里。” “唉,不是房子的事儿。” “他真动这念头?”晨来心一惊。如果是这样,父亲最近的情况想必很糟糕……祖父当年就是看准了父亲不靠谱,这处房子直接留给了她。祖父说,将来就是要饭、有自己的窝就有放打狗棍的地方。 “不不,来来,我觉得……”柳素因说到这儿,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才回身跟晨来说:“他没信爷爷说的。他觉得爷爷是把画留给你了。只是你不承认。” 晨来眉毛拧了起来,“爷爷的话他也不信!” “最要紧的不在这儿。”柳素因变得有些紧张。 “在哪儿?” “他可能……可能啊,搞不好又作伪了。” “什么?!”晨来眼睛顿时像要往外喷火了。“真的嘛?” “我猜的。你知道他有一些小毛病,大概也只有我能看得出来……” “上次是欠了赌债,被人逼着的,发誓金盆洗手……这回呢?”晨来轻声问。 她也不像是在问一个答案。 答案显而易见。 她父亲,往好了说,是文物鉴定专家,尤其擅长书画领域。他对字画有极高的鉴赏能力,学识十分渊博,古今中外的名作名家简直无所不知,哪朝哪代哪家哪位有什么长处有什么缺点,信手拈来,等闲的人比不了他;往坏了说,正因为如此,加上天分极高、又自幼耳濡目染,若想作伪,轻而易举,何况旁人多没有他的便利条件——蒲家多少还存了些古墨古宣……也就是说,他就是个随时能把人骗得倾家荡产的骗子。他出手作伪,起码到目前为止,从未失手。 “缺德。”晨来说。 要在平常,晨来这句话怎么也得挨上柳素因几句训。这会儿,许是柳素因心里正是这么想的,并没言语,看上去十分沮丧。 烈焰 第13节 “万一是真的,这事儿恐怕又小不了。”晨来说。 难怪,陌生人的电话都打到她这里来了……她觉得自己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蹦起来揪她的神经,眉毛眼睛都突突直跳。 柳素因叹了口气,看了晨来,问:“爷爷真没把画留给你?” 晨来有点儿吃惊地看着母亲。 父母亲虽然都对祖父的遗言有所怀疑,但母亲还是第一次问得这么直白露骨。 柳素因见晨来不出声,尴尬地搓搓手,“你爸说,现在能拿出来里头随便一幅,内环的房子咱们都尽着挑。” “咱现在住在皇城根儿下,还想怎么着?搬紫禁城里头去啊?”晨来气乐了。“那时候接二连三运动,他和姑姑帮着销毁家里藏品的时候,都忘了?太爷和爷爷都差点儿死在这上头,他也忘了?爷爷也不是一点东西没留给他……都折腾净了,这会儿找这个找那个……哪儿找去?去博物馆看吧!去拍卖会看吧!” 晨来一气儿说这么多,柳素因就知道女儿是真动气了,又忙安抚。“我也这么说呢。你甭理他,想钱想疯了……不过,来来,你爸平常不喝酒的时候挺好的。你想他是多有才的一个人啊……” “就是喝上酒会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晨来说。 柳素因沉默。 “我去看看姑姑。”晨来看看时间。姑姑的作息时常日夜颠倒,这会儿对她来说还早着呢。 她迫不及待要出去透口气。 “我给你拿食盒。我请了好几请,让她过来吃团圆饭。她说孤老婆子吃什么团圆饭,让咱们家自己吃……”柳素因说。“你去了别提你爸的事儿,免得她生气。” 晨来点头答应。 她根本不想提。 父亲的鼾声越来越响,她和母亲沉默片刻,不约而同地开始收拾餐桌。 这顿饭吃的并不舒服,基本上每盘菜都原封不用。 柳素因收拾着,开始掉眼泪。 晨来不忍心,轻声说:“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打包。我回去吃。” “你今天晚上不住下?”柳素因问。 晨来沉默片刻,看了眼躺在沙发上的父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晨来帮母亲收拾好家里,等着她把食盒装好拿给她的时候,坐在长沙发对面的禅椅上,看着睡的很沉的父亲。天凉了,这么睡着了恐怕很容易感冒……她走过去,扯了条毯子给他盖上。然后蹲在地上,看着他——上年纪了,原先极白的皮肤如今呈现象牙色。他经常说他的皮肤上也有了一层“包浆”……当然这是在他心情好、并且清醒或者微醺的情况下的调侃。那种时候,他是幽默而又平和的,也很慈祥。 晨来已经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呈现那样一种状态了。 她认真地想了半天,的确是很久了,久到她都快想不起来什么叫父慈女孝,什么叫承欢膝下…… “来来?”柳素因叫晨来。 晨来起身,过来接过柳素因手里的包袱。 这包袱皮还是奶奶那辈儿留下来的。这家里的老东西太多,她从小用的很多都是老的,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可能也是老的。从七八岁开始就老气横秋了……她拎着包袱走出小院儿,出门看到静静的胡同里两边停着的车子,像蛰伏的甲壳虫似的,泛着冷冷的光。 胡同窄窄的,还能听到偶尔从大门后传出来的欢声笑语。 有个废弃的月饼盒被放在垃圾桶盖上,印在花团锦簇的盒子上的明晃晃的金色汉字,是“花好月圆人长久”。 多么美好的愿望。 花长好,月长圆,人长久……不过是凡人的一厢情愿。 晨来想。 那都是骗人的。 ~~~第一章·完~~~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09 作者的话 尼卡 02-09 中午放今天第二更。:)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一) 尼卡2021-02-09 晨来仰头看了看天,月亮隐身在厚厚的云层里,似乎是要下雨。 对面有车子驶过来,她往旁边闪避,小心翼翼地将食盒举高,人就侧着身站在了泊在路边紧挨着的两辆豪车之间。等那车开过去,她回头看了眼——车子在自己家门口不远处停了下来,灯熄了,但没有人下车。 许是院里谁家叫了网约车吧…… 她觉得有点冷,加快了脚步。 从胡同拐出去,她拦了一辆车,五分钟后,便到了姑姑蒲珍住的那条胡同。 下车时,天空已经飘起了雨。 她一路小跑着在胡同里穿过,跑到姑姑的理发店门口,躲到屋檐下,拍拍身上的雨珠,松口气。 姑姑这地方现在看起来也比她家那里要拥挤和热闹些。站在姑姑家的院子里一抬头能看到故宫的角楼,四周围保存完整产权清晰的四合院看起来都门禁森严,也有许多四合院里的蜗居都被改造成了时髦的民宿,还有些老字号和小食店,游客是从不缺少的。即便是中秋节的夜里,仍有零星的游客。姑姑这间理发店是倒座改造的,朝南开了个小门,日常起居都在阁楼上,很方便。不过如今理发店生意是有一搭没一搭,看上去倒是像个茶馆多一些。姑姑倒也不靠这理发店生活,有这么个小门脸儿,图的是每天有点儿事情做。 她看了看四下里,忽然觉得有些异样——斜对面停了几辆车。虽然这里的邻居有不少是隐形富豪,出入多半是奔驰宝马代步,玛莎法拉也常见,可是那几辆车看上去却有点不对劲……车里都有人。人都坐着不动,像是在等人可更像是在监视……明明是在朝她这个方向观望,发现她看过去,又都若无其事地低头看手机——那手机屏都不亮的…… 晨来有点紧张,马上就抬手敲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她推开门,往里探探身子,喊了声姑姑。 小店里灯亮着,空荡荡不见人影,可空调开着,很暖和。 晨来走进来,看看这些破旧的椅子和镜子,还有摆在台子上那亮晶晶的工具——地上有头发的碎屑,工具没收起来,看来姑姑刚才还在这里给人理发……她微微皱眉。 姑姑认真动手给人理发的时候并不多。 这理发店要是能靠给客人理发养活了,也就算是奇迹了……她忽然听到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不由得心一紧,抬眼看了看,撩起帘子钻进后门,眼前是一截木楼梯。老房子层高足够分隔成两层,上面是个阁楼,就做了蒲珍的卧室兼起居室,偶尔她过来,就钻进壁橱里去睡。虽然空间狭窄拥挤,晨来却也不挑剔,反而觉得有安全感。 晨来又叫了声姑姑,没有人回应,楼上的动静听起来有点怪异……她站了片刻,忽然想到外面车子里的人,从门帘缝里往外看了看,虽然没有人进来,楼上怪异的声响让她背上寒毛直竖,突然就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她把手中的包袱轻轻放下来,抄起门后的一根木棒便跑了上去。 然而她一上去就后悔了,此时沙发上一对男女衣衫半退、缠缠绵绵,那女的正是她年近六旬的姑妈……那两人发现她,倒没有她受惊多,只是停下来,喘着气,像是得了空儿休息片刻。 看到晨来瞠目结舌站在那儿,蒲珍开了口:“愣着干嘛,还不走啊?” 晨来一转身就跑了下去,听见他们俩哈哈大笑起来。 晨来脸热的跟要炸了似的,咬了咬牙,待要甩手就走,推开门一眼看见那几辆黑漆漆的车子,又犹豫了下,退回来,站在理发店中央好一会儿没动,到底是擦了下额头上惊出来的一把汗。 楼上再没有奇怪的声音传下来,她也不知道楼上那对情人还要多久才结束……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拿了扫把开始扫地。 一地的细碎发茬儿零零散散,扫帚又旧,簸箕又老,用起来不太顺手。晨来一阵心烦,也不知道是恼这又老又旧的器物,还是恼自己莽撞。 听见门前有轻细的车声,她停了下,车子开过去了,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不远处还有两个车位,这不知是谁……听发动机的声响,又是好车无疑。 晨来叹口气,把最后一撮儿碎发扫起来。 楼梯一响,门帘一挑,蒲珍一边穿上长开衫一边说:“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呀,被你搅散了我的好事儿,我还没叹气呢!” 晨来抿了抿唇,待要出声,就见门帘又被挑了起来,一个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男人走了出来,有点腼腆地笑着,冲晨来点了点头。 晨来木着脸,倒不是不想跟人打这个招呼,而是看到这个男人比她大不了几岁……她实在是需要很大的自制力才能让脸上的肌肉稍稍动了动。 那男人和蒲珍低语几句,由她送了出去。 晨来看着姑姑跟小姑娘似的缠在那男人臂膀之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蒲珍笑出声来,亲了那男人一口,说:“我家卫道士侄女在这,我就不留你了,回去叫他们慢点儿开车。” “知道。”那男人微笑道。 声音倒是很好听,又冲晨来点点头。 他一转身,晨来看清他左半边膀子透过衬衫露出了刺青——这样一看当然是看不出什么来,但这刺青和他斯斯文文的气质实在是不太相符……晨来看着姑姑送他出了门,回身便微微瞪了自己一眼,不禁撇了下嘴,坐在凳子上,说:“给我把头发剪了,再修修头发吧,姑姑。” “不给你修。”蒲珍说着,在晨来旁边那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你那脸怎么回事儿啊?被病人家属打了?” “不是。” “那是怎么了,总不会是被男人打的吧?” 晨来看着台子上的工具,不由得想到刚刚那男人的短发——那新剃的鬓角,刀锋似的,闪着寒光……她的目光移到姑姑身上。 姑姑的年纪,不知道的只以为她四十出头,绝猜不到五十上,但其实她已经五十八。大概是天生丽质,皮肤极白,富有光泽,一对眼睛更是顾盼神飞,打年轻时候起就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只是一生的际遇可以说是跌宕起伏……她知道自己是没什么资格管姑姑的事的,可是…… “也太年轻了点儿。”她轻声说。 “放屁!”蒲珍点上烟,骂道。 晨来被姑姑一骂,倒觉得舒服了似的,四肢都放松下来,“不过人可真帅……外面都是他的人?” “有多少人?就一辆车,带着一个司机一个保镖。”蒲珍说。 晨来沉默了片刻,皱皱眉,心想不能够吧,那阵仗可是至少十来个人带在身边的。 不过她看看姑姑坐在那儿抽烟,似乎也是有点心事,便没出声,说:“我妈让我给送来吃的。说让您过去吃饭,您不乐意过去。” “知道了。回去跟你妈说以后甭那么麻烦。她在我这儿也落不着什么好处,老惦记我干嘛。”蒲珍说。 晨来晓得姑姑跟母亲的关系向来好,之所以这么说,也就是姑姑一贯的声气而已。 “不是要剪头发吗?去洗洗头。”蒲珍说。“我算计着你也该来了。” 晨来答应一声,走到一旁去。 蒲珍咕哝了几句说身上这件衣服坏掉了,晨来正调着水温,看了眼姑姑那衣衫,忙移开了眼。 “我上去换件利索的。”蒲珍说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晨来嗯了一声。 洗头的池子是新换的。在这个全部摆设都还是八十年代的风格的小店了,这东西看上去新的突兀,新的可疑……晨来拧了一下出水不太顺利的水管子,听见有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拉开,几个人鱼贯而入。 晨来粗粗一看一共有四个人,虽然样貌各异,可都精壮高大,孔武有力。 “理发吗?”她拧上水管子,问。 那几个人没出声,打量着她,随即同时往旁边一闪,又进来一个人。 他说:“理发。” 晨来看着他,指了指那仅有的一个座位,抬手抽了条毛巾往那上面一扫,说:“您请坐。” 那人坐了下来,从镜子中看着蒲晨来。 晨来另拿了一条毛巾铺在他肩上,伸手将边角掖进他的衣领,有将白布衫子给他围上。 烈焰 第14节 然后她手扶在他的肩膀上,稍稍低低身子,问:“还是这个发型?” 他的头发很短,是圆寸。虽然是看上去极普通的发型,修剪的却精细,几乎看不出一点参差不齐来。 “对。”他说。 晨来说:“好。” 她眼角的余光扫到其他几个人,见他们四下里散开,随意地坐在了那两张木头长椅上。她扒拉了一下工具,说:“刚理发没几天吧?后面给您推一下,其他的地儿不太用动……” “好。”那人很痛快地答应。 屋檐上的风铃忽然响了起来。下雨了,并没有风,晨来的手放在那柄锋利的刮刀上,正想着风铃怎么会响呢,店门被敲了两下,有人低低头走了进来。 此时在店内的所有人对这客人的到来都觉得意外……可能还有些许的为难。晨来想今晚真是奇了怪了,罗焰火……是罗焰火吧?要是她没记错的话……怎么会来这儿的? 她看着罗焰火,问:“理发吗?”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二) 尼卡2021-02-10 罗焰火看看她,点了下头。 “那请您稍等。”晨来说。 她没说请坐。店里分明也已经无处可坐,那几个人也没有要挤一挤给他让出些地方坐下来的意思。 罗焰火显然也没想坐下,在店里走了两步,像是再无处下脚了似的,找了个位置站下来——晨来余光扫到他的脚尖,心想他可占据了个好位置。 在那里,能观察到这间屋子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晨来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就静了下来,手仍然按在刮刀上,客人这时抖了下腿,看了她问:“不是推一下吗,您拿刀干嘛?” 晨来抬眼从镜中瞅了他一眼。 就在这斑驳模糊的镜子里,两个人的目光像刀枪相见。 “习惯了。”晨来从从容容地伸手在旁边一排电动手动推子间划过去。“您不是本地人吧?” “啊,不是。不过我在北京二十年了。”客人微微笑着,也从从容容的。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下来的人哼唱着“扯上二尺红头绳儿”……那“绳儿”的尾音还没收住,就变成了“哎哟”。 “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客人哪!哎哎,我们这儿打烊了,不理发……走走走都走。”蒲珍抬起手来轰人,一眼看见晨来站在那儿的架势,“嗬!我说小姑奶奶,你这是唱的哪出儿啊?” “人要理发,我这不准备呢嘛?” “你看他们像理发的人么?当我这儿是干嘛的呢!各位,我跟你们说,皮四不在这儿。你们要找他,到他那儿去找,甭来我这儿捣乱。”蒲珍继续轰人。 晨来看面前这位端坐不动,眼皮都没抬一下。罗焰火背对这边,正在看墙上的旧照片,也没动,像是根本不在意其他人……那些大大小小的玻璃相框里,大大小小的旧照片层层叠叠,斑斑驳驳,亏他有这个闲情。 晨来摁了下剃刀,看见罗焰火背着的手,手指动了一下。 “你们走不走?”蒲珍的嗓音清脆中略带沙哑,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怎么着,来这儿之前没打听过这什么地方、我是谁吗?我客客气气的时候,你们该滚就滚,别给脸不要脸。” “珍姑娘,我们不是来找什么皮四皮五的。”椅子上沉沉稳稳坐着的客人这时候答了话。“蒲玺您知道吧?” 他虽然是答蒲珍的话,但是看着晨来的。 晨来面无表情。 “知道哇。你们找他呀?去他家找啊!找我这儿来干嘛?”蒲珍说。 “去他们家找过了,没人。您要是知道他在哪儿,麻烦您告诉我们。” “我不知道!我跟他们家没什么来往,中秋节都不见面儿呢。”蒲珍说。 她也不是第一回见识到找蒲玺找到她跟前儿来的事儿了,不管是讲理的不讲理的、无赖的还是不要命的,应付起来各有一套,游刃有余。不过今天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那么好打发的,尤其……她一下来就看见了那个始终背对着这边站立的年轻人,直觉他跟这些人不是一伙儿的,但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中秋节的夜晚出现在这么个乌七八糟环境里,总是有些怪异的,起码是敌我不明的。她脑筋迅速地转着,想找个办法快点儿打发走了这几个人,而一旦打发不走,是不是要用什么其他的办法……她看了眼晨来。 晨来看起来相当镇定。看那样子,甚至是真的打算要给人理发的。 蒲珍明知道这会儿情况不妙,看了晨来的模样倒有点想笑。 这孩子有时候不知道是迟钝还是傻,反应是会有点慢半拍儿,但下一步也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来,吓人一跳…… “您可真会开玩笑。昨天您还去给蒲玺家里送了两盒土鸡蛋——没来往?”客人笑吟吟地揭穿蒲珍。 蒲珍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呢?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说了找蒲玺去他家找。不管你们是谁,敢在我这儿闹事,碰歪我一根草一枝花,我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珍姑娘您消消气。我们就是在蒲玺家里没找着他,才来打扰您的。他不在家,会在哪儿?” 蒲珍冷笑,“爱在哪儿在哪儿,反正不在我这儿。你们到底滚不滚?” 突然一阵铃声响了起来。 那是蒲珍放在小桌上的手机。 她伸手就要去拿,早被人一把抓了过去。 蒲珍要抢手机,那人却示意同伴拦住,接起电话来,于是一屋子的人都听见了:“小珍,来来在你那儿吧?老蒲又惹事儿了。人来家里堵他,他跑啦……这些人还没走远,你让晨来别回家了……我先挂了啊……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啊!” 随着一声惊叫,通话中断了。 “本来也不用这么麻烦,是不是?”客人抬眼看着晨来。“幸会,蒲医生。” 他话音未落,刮刀抵在了他颈上。 屋子里静得令人窒息。外面滴滴答答落着雨,像是催命的鼓点。椅子上坐着的几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 “都别动。”晨来说。 说着话,她的左手稍微动了动,像是在人体上找着什么。 这些人果然都没动。 然后,刮刀向下沉了沉。 “这是颈部动脉呢。”晨来的声音特别轻柔。 “蒲医生,有话好说。” “别骚扰我姑姑。她不是你们能动得了的人。别为难我妈。我爸做了什么事儿,你们找他去。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应该的,但跟我们没有关系。” “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你们家从此以后中秋节就少一个人吃团圆饭了。”晨来说。 她手里的剃刀亮晶晶的,极为锋利。 姑姑这里什么都破败陈旧,工具却是打理的很好的,就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我没有开玩笑。你能找到这里来,能三番两次给我打电话,应该提前做过功课。要是你们今天来就是打算要带走人命的,那我先留下一条也不过分。”晨来说。 “蒲医生,不至于。”这人显然有点慌了。 “让这些人滚出去。让你们的人从我家滚出去。”晨来忽然听到身后有极细的声响,紧接着就听见姑姑喊“来来小心”,伴着“嘭嘭嘭”几声闷响。她将身前转椅猛的推了一下,手和刀都没离开原处,再站稳,却看见几个人趴在地上,罗焰火拿着手帕轻轻擦着手。 “还要等多久?” 晨来看着罗焰火,觉得眉心被刺了一下。 作者的话 尼卡 02-10 各位读友,感谢大家阅读《烈焰》。连载半个月来,每天都在故事里跟大家交流,非常愉快。谢谢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三) 尼卡2021-02-11 几个大汉在地上像僵直的蚕,要过一会儿才慢慢蠕动起来。第一个先动的,罗焰火照腰眼补了一脚。这一下,又准又狠。 鞋子看起来是柔软而舒适的,可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武器。 晨来的眉心又被刺了一下。 罗焰火将手帕收好叠起来,不看晨来,看向在座椅中动都不能动的这个中年男人。他目光沉沉的,没有波澜。 “不至于这么急吧?几分钟都等不了?” “西樵茶会的丁一樵吧?”罗焰火慢慢地开了口。 晨来看着焰火。 这人给她打电话时的确是提到过西樵茶会。 “是。那么,您是?” “不知道丁先生是这么办事的。”罗焰火说。 “怎么办事在我。我警告你别管闲事。”虽然自己也不敢随便乱动,气势是短了一截,丁一樵语气却并不软弱。 “那我直说了。你跟蒲玺是怎么笔账,我没兴趣。但我跟蒲玺的账没算完之前,我不希望他出事。包括他身边的人。”罗焰火站在原地没动。这时垂下眼帘,看着地上那几个蠕动的大虫子,无声无息地吐出一个字来。“滚。” 几个大汉连滚带爬出了店门。门一开一合,除了雨滴声仍一丝声音也无……晨来看了罗焰火。心里有个念头,就是罗焰火这一来,是不是叫“放虎归山”。她并不害怕,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害怕。 “有个时间限制没有?”丁一樵显然也觉得罗焰火把他的手下放出去是个昏招。晨来的手很稳,他不敢动。身体虽然仍僵直,声音却松弛多了。 “那可没准儿。”罗焰火说。 “您这就不讲理了。事儿总得有个轻重缓急,讨债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我想你的事儿没那么急。”罗焰火说。 丁一樵愣了下。 晨来的手机响了。她没动。刚才进门时手机随着食盒包袱一起放在了门帘后。她想了下,刚要将刮刀拿开,蒲珍反应快,很干脆地说:“你等下,我去接。” 她转身离开,片刻之后,她回来,看着晨来。 晨来见她神色安定,点点头。 “你妈打来的,说她现在在家里,没事了。刚才……”蒲珍说着,看了丁一樵,但很快转向罗焰火。“有人帮忙把那些人撵走了,问是不是我朋友。” 丁一樵皱眉。 他的手机在身上响起来。 罗焰火看他一眼,“丁先生不妨接下电话。” 丁一樵也不是不想接,但是不敢随便乱动。他拿眼睛看晨来,“蒲医生?” “接。”晨来说。 烈焰 第15节 丁一樵摸出手机来接听。 店里静,丁一樵手机的听筒音量又大,在场的其他人像是跟他在一起接电话。听筒里那人的声音倒并不太惊慌,但显然也急躁不安,说本来好好儿地堵着蒲玺老婆要她交人出来、不知道哪儿来的几个人上来就打……“警告我们不准动蒲家的人。”结尾是这么一句话。 后面大概还应该有话,但丁一樵说了句“照他们说的做,你们先回去”,主动挂断了。 “蒲医生,得罪了。”丁一樵说。 晨来将刮刀拿起来,在手里一整,合上。“刚才说过的话我希望你记得。蒲玺有名有姓,冤有头债有主,他以他名义做的事,找他。” 她说着,利落地放下刮刀,伸手将丁一樵身上的围挡毛巾全都取下来。 “希望下回丁先生再来这里,是真心实意想理发。”她将手里的东西随手一搭,堆成一堆,让原本就很凌乱的架子更乱了。 丁一樵笑了。 这个时候笑起来是显得很怪异。 “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给您父亲带个话。下周三的西樵茶会,我仍然等他。他来不来,全在他——让他想清楚后果。我让他今后在古玩行混不下去。”丁一樵说。 晨来也笑了。“那我谢谢您。” “来来。”蒲珍在晨来身后,叫了她一声。晨来不出声。蒲珍看向丁一樵,“请吧?” 丁一樵向蒲珍低了低头,“今儿这事儿本来不该到这个地步的。您放心,以后也不会。蒲医生手快刀快,名不虚传。” 晨来活动了下手指。 “再会。”丁一樵说。 “希望不必。”晨来走过去,将店门敞开。 寒凉湿润的空气冲了进来,让她一激灵。几乎同时,她看到屋檐下站着两个人。虽然是看起来闲闲的,抱着手臂轻轻晃着身子,但那更像是动手之前做热身……她回眼看看罗焰火,心想难怪他一点都不担心。 丁一樵也转身看向罗焰火,“请教下,您是……” “博时罗焰火。” 丁一樵脸色变了一下,但到底是见过点世面也算有涵养的人,只是刚刚刀逼在脖子上,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慌乱。 “丁先生请。”罗焰火示意丁一樵。 “罗总请。”丁一樵肩膀沉了下去,整个人似乎都柔软多了。 罗焰火回身跟蒲珍说“打扰了”,不等蒲珍说什么,先走了出去。晨来眼看着他迈步出门,灵活地偏了下头,绕开了那只风铃——原来进门时,他是撞在了风铃上……等他们都走出去,她将门轻轻合上。 “你都不出去谢谢人家吗?”蒲珍问。 晨来背对着店门,看着姑姑,看着这杂乱破旧因为意外来客无赖泼皮的进入而在原本就晦暗不明的气息中填入了更加捉摸不定的味道的空间……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丁一樵和他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罗焰火还站在屋檐下,但看样子已经准备离去。他身边的人给他撑了伞,见她出来,伞交到了他手上,人退开了些。 “我是应该跟你说声谢谢,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晨来看着罗焰火的眼睛。“我知道你也是来找我父亲,这我帮不上忙。我父亲的事我管不了。我也不想知道他做了什么。” “你现在回家吗?”罗焰火问。 晨来愣了下。她的确是打算马上回家的。她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家,虽然母亲已经来过电话,虽然“博时罗焰火”这几个字听起来像是能让危机暂时过去,虽然…… “我送你。”罗焰火说。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11 作者的话 尼卡 02-11 抱歉今天更新相当晚。明天尽量早些。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四) 尼卡2021-02-12 晨来按下心里所有的“虽然”,说了声谢谢。 “需要我带话给我父亲的话,您可以直说。不过……” “不需要。我想找他,一定找得到。”罗焰火说。 晨来点了点头。 这句话应该不假。 “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急着见你母亲。”罗焰火说。 “是。” “她现在是安全的。你可以放心。” “谢谢。”晨来又说了声谢谢。她看着罗焰火,忽然有个念头,如果父亲每次捅娄子,惹到的对象是这样的人,似乎能减少些恐惧不安和伤害……但这个念头在她看到罗焰火黑沉沉的眸子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罗焰火见晨来沉默的看着自己,知道她并不打算上自己的车。伞柄在手中转了半圈,半倾入雨中,在噼噼啪啪的声响中,他迈步欲走。 “对不起,我能问一下,您找我父亲是……”晨来的喉咙有点干涩。是的,她刚刚已经强调过了,父亲的事她不会管。 罗焰火说:“这确实跟你没关系。” “我想预估一下事情的严重性。”晨来说。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神情不露出一丝疲惫和软弱来。 “作伪。” 晨来心一沉。 “看起来并不出乎你意料。” 晨来没有言语。雨滴顺着瓦当落下来,一串串的,在眼前形成帘幕,把她和罗焰火隔开。 “有证据吗?” “蒲医生,我不是警察。” 晨来沉默。 “我有同事因此突发急症,现在还在 icu。虽然只是间接影响,如果他不能顺利度过危险期,我饶不了蒲玺。不过今晚我过来,没有目的,也不在计划中,这你不必担心。我不是丁一樵。”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晨来说。 她知道罗焰火误会了,但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晚安。”他撑着伞,走进了雨中。 雨下得不算大,但地上也已经有了一点积水。 晨来看着罗焰火的车子开走,紧接着跟上去一辆,又一辆……小店门前顿时宽敞了许多,可是她心里却像是塞得更厉害了似的。 “……晚安。”晨来这才说。很轻,轻到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她应该趁罗焰火在这的时候及时回答他。但之所以没有那么及时,大概潜意识中很清楚地明白今晚她是无法安眠的了。而罗焰火平静的语气中透出的那股冷酷和轻蔑,让她不寒而栗。 她总觉得父亲迟早会惹出大的麻烦,惹出那种靠躲避、周旋和寻常手段无法轻易解决的麻烦,比如靠她和母亲的收入去填补他挖出来的那些千奇百怪层出不穷的窟窿。 如果闯祸像闯关,父亲这下应该是成功通关了。 很奇怪,她虽然愤怒,但并不觉得太伤心。 她闻到烟味,一转身果然看到姑姑站在身后。 见她回头,蒲珍吐了个烟圈儿,“怎么认识的?” 晨来顿了顿,说:“其实……不能算认识。” “不认识?他要不来,今天晚上咱们俩加上你爸妈的麻烦小不了——这人情你打算怎么还?虽然说,人家那意思是,我的猎物我没开枪打死之前谁敢开枪我就打死谁——我没理解错吧?”姑姑把烟夹在手指间,晃了晃。“毕竟是给解了围。” 晨来回身进屋。 “这先不说。你刚才那是干什么,不要命了?”蒲珍说。 晨来不做声,开始动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杂物。她听见姑姑说她你这孩子有时候做事就是不计后果,就是动手也想清楚后路,万一哪个能空手夺白刃,你这亏吃大了……她看看姑姑,抬手指了下屋顶,“噗……全红了。” 蒲珍叼着烟卷儿,过来照着晨来后背猛拍了几下,“你金贵还是还是地痞金贵?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教育才学一身本事,干这个!又不是十拿九稳,就敢!” 背上疼。 晨来不出声。 姑姑嘴里叼着烟卷儿,骂起来有点含糊。末了拿脚尖踢踢她,夺了扫帚扔一边,让她去洗把脸,“瞧你这一脸的汗。” 晨来鼓了下腮,重新拿起扫帚来。 蒲珍坐下来翘起脚,给柳素因打电话……晨来扫到姑姑脚下的地面,看看姑姑那修长结实的小腿。小腿轻轻晃着,纤细完美的脚踝、细白娇嫩的脚、镶着一颗颗亮闪闪水晶的坡跟拖鞋……随着轻轻晃动,宝光流转,真的,美艳而动人。 她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旧照——照片太繁杂,从时间上看跨越了三四十年。她但凡来了,只要有多余的时间,都要看一会儿,像是看一眼过眼云烟——照片很多,但有姑姑影像的极少,只要她出现,别人就像会自动虚化成背景。有一张除外,那就是右下角那张单独配了相框的大合影,一排排年轻的姑娘们站在一处,个个光彩照人。即便是那样,姑姑仍然是很显眼的…… 姑姑在问母亲家里怎么样。两个人互相交换着信息,姑姑语气平静些,更衬得电话那端母亲的惊魂未定令人心痛。姑姑跟母亲说你管他死活呢,他都不管你,人家要人,你就把他供出去得了……云云。细细碎碎的,是重复了很多次的话。 母亲没有一次做得到。 晨来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将垃圾装进袋子里系好,看了姑姑,说:“我走了。您锁好门。他们要是再来你就报警。” “他们敢把我怎样?”蒲珍哼了一声。“倒是你自己要小心一点。你妈妈说她已经关好大门了……要不你就别走了吧。我怕你一个人出去有危险。” “他们的目标是我爸。” “可是你是你爸的闺女呀……” “是,不管他死活的疯子闺女,抓住也没用,可能还会被反咬一口。谁怕谁都不一定。”晨来说。 蒲珍叹口气,抬手抚抚晨来的颈子。“不怕?” “不怕。姑姑要是怕,就把你男朋友叫回来好了。” “你说的也是……呸!你个小兔崽子!”蒲珍骂道。 晨来拎起垃圾袋,说:“走了。” “让你学车又不学,你看这个时候!” “没空。”晨来说着走了出去。 蒲珍过了条披肩跟出来,看着晨来拎着一袋子垃圾走进胡同里。 零星有几个人经过,晨来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非常孤单……蒲珍长出了口气,说:“也是命苦哦……摊上那么个爸。” 晨来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叹气。 烈焰 第16节 她想大概是听错了,已经走出来很久了,马上都到胡同口了,要是姑姑,她怎么也听不见的。 胡同口恰好有出租车经过,她看了一眼,把垃圾扔进垃圾桶里,招手拦车。在车上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一会儿到家。听到母亲那已经恢复如常的声音,她的心也沉了下来。 很快到了家,她下车,踏着夜雨几步跨上台阶,站在了大门前。 她回身看着被冷雨浸润的胡同,安静深邃,空无一人……她松了半口气。 “来来?”大门内母亲的声音响起来,又谨慎又小心,生怕惊动了旁人似的。她又松了剩下的那半口气,说:“是我。” 柳素因给晨来开了门。晨来跨进大门,被母亲用力往里一推,看着黑影中母亲将大门关好,上了锁,转身拉起她的手。晨来淋了雨,身上发冷,急着回家,要走却发现母亲站在原地没动。母女俩在黑暗中默默对视了好一会儿,柳素因将女儿抱在里怀里。 像这样的劫后余生,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没有一次不庆幸,但这一次实在没法乐观,只是这些暂时都不能跟母亲说。 她做出轻松的样子来,使劲儿抱了抱母亲,“没事了。有我呢,妈妈。” 柳素因没出声,摸摸晨来的后脑勺,拉着她的手回了家。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看上去比离开时似乎并无不同,晨来尽量让自己忽略这些,不去看屋檐下被砸坏的花盆、推倒的花架…… 晨来进门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换了衣服,擦干头发,正打算出去,都走到门边了,站下来拿过手机来。 “博时罗焰火”五个字清晰地跳了出来,像有人在耳边念着,赶进耳中来,再顺着指尖变成汉字,落在搜索栏里。 页面密密麻麻的,一条新闻接着一条,仔细查看,却几乎都只是博时的相关动态,并没有出现罗焰火本人的消息,连照片都没有一张。 晨来皱了下眉,重新搜索“博时”。这回跳出的第一条结果,是“中国博时”官方网站。她点了进去。 博时的官网维护得非常好。 首页最醒目的专题,是正在进行的秋拍。大幅图片滚动介绍着重点拍品。她粗粗一看,已经知道今年的秋拍,博时恐怕成交额不会掉出前三名。 这官网像是个宝藏,可以尽情浏览。 只是她此时惦着别的事,关掉网页,正要放下手机出门,忽然看到了页面上的一条新闻。时间是七个小时之前,看标题是《名画撤拍,博时书画专场成交额能否再创新高》。她皱了下眉,点开来,立即看到了那张画的资料图片。她不断将照片放大、再放大……她将手机扔在床上,出了房间,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发呆,问:“他是不是又下去了吗?” 柳素因看女儿脸色发青,说:“你快睡吧,明天早上再说。” 晨来一言不发,推门走了出去穿过夹道来到后罩房,一脚踹开房门,钻进东间,对着脚下那几块木地板狠狠地跺着……一边跺脚,一边说:“出来!我就不信了……有本事这辈子都不出来,躲着!躲着!躲一辈子!你这回害死人了你知道吗!”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21 作者的话 尼卡 02-12 各位读友,新年好!祝大家在牛年事事顺遂,吉祥如意!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五) 尼卡2021-02-13 柳素因急的过来拉晨来,“小祖宗你别这么大声儿!让人听见!” 晨来猛得停了下来 她喘着粗气,转脸瞪着母亲。 柳素因见她嘴唇都在发颤,显然是气到了极处,也觉得害怕,不由得拉住她的手,继续压低声音劝服道:“好了好了,好了来来……他毕竟是你爸。不管怎么着,你总不能让他被人抓了去吧……你不知道那些人,抓了人去那还有活啊!” “您总是这样。妈,您总是这样。”晨来甩开母亲的手。“他这回很有可能是真的害到人命了……妈这不是小事。这太缺德了。一次又一次给他补窟窿,不光是害了他,要是真害到人……” 晨来气得说不下去。她抬起头来看着这被杂物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说是些杂物,其实都是她父亲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东西。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她不懂也没兴趣弄明白。不过有一点,之所以后罩房屋里屋外包括夹道里都堆满了,无非是她父亲想让这藏身之所变得更隐蔽。 晨来盯着地上的地板。 地板虽然陈旧不堪,仍然严丝合缝。 此时蒲玺藏在下面,将入口上了锁,她打不开。 她只觉得一股怒火在胸口横冲直撞,在杂物中抽出了一张春凳来,举起来朝地上砸下去,发出一声巨响,扇得灰尘扑扑扬扬……尘土迷了眼,晨来觉得眼睛痛。 柳素因见晨来发怒,一时不敢出声。 女儿的脾气不比丈夫好,虽然不会对她施暴,可发起火来也够吓人的……她等晨来转身离去,悄悄把春凳移开,才出门离去。 “来来!”柳素因回到正房才算追上晨来。“他毕竟是你爸,你能有什么办法?还是得维护他……” 晨来转回头来看着母亲,说:“从我记事,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他毕竟是你爸’。知不知道我多恨这句话?” 柳素因还要说什么,晨来道:“您先别说了,我不想听。挺晚了,我得去睡了。” 晨来回了自己房间,坐在床沿上,托着手臂,只盯着窗上那脏兮兮的玻璃……雨落得密了,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她已经有几个中秋节都不曾在家里过了,值班时虽然累一些,偶尔想起来也觉得那样的孤独有些难过,可像这样回来不过是目睹一场闹剧,还不如孤独。 她头有点疼。 情绪大起大落之后,她也总会这样。 她想洗洗脸睡觉,可又不愿站起来,走出这个房间都不愿意……于是她继续坐在那里,目光一点点地挪动着,看着她的这间小屋子。这间小屋子在成为她的卧室之前属于奶奶。奶奶去世早些,那时候她还上幼儿园,印象不太深了。只记得自己每天从幼儿园回来,穿过院子跑进屋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来爷爷奶奶房间里问好。奶奶会问她这一天在幼儿园都干什么了,然后掏点儿好吃的给她。有时候是一块柿饼,有时候是一块奶糖……爷爷通常那个时候不是在画画,就是在后罩房里替人裱画。要是在裱画,奶奶就牵着她的小手去找爷爷,看他戴着花镜在案上忙碌——浆糊的味道就是爷爷的味道。好多年她都是那么以为的。甚至现在想起来,都是这么认为。 像这会儿,她非常想念爷爷,似乎就能闻到浆糊味……她闭了一会儿眼。 要是爷爷还在,看到独生子成了这幅样子,不知道会怎么想? 爷爷一生可是清清白白的,不管是跟着太爷做生意,还是后来结束生意进了公家单位,靠眼光和手艺吃饭,从来没害过人、占过人便宜……晨来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她起身去把窗帘拉上,留了一道缝隙,看了眼院子里那两棵树。 一棵柿子树,一棵西府海棠。 奶奶爱吃柿子,也喜欢西府海棠。树是爷爷亲手种下的。这些年这家里变化很大很大,唯一没有变化的,也是让她觉得父亲还念着爷爷奶奶的,就是他无论如何都要留着这两棵树,并且怎么也不让人伤着……前年西厢家里装修,工人劈掉了一块碗口大的西府海棠枝子,轻描淡写地说了声不好意思,父亲端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拉起胡琴来,唱了三天《击鼓骂曹》,唱的西厢家里登门道歉、辞了工人才算完。 她虽然心疼但觉得人家不是故意的倒也不能怎么样,植物没有伤到根本,总有一天会长好,但父亲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得理不饶人。还混不吝。 晨来看着那树,到现在还有点歪,可见不管是多么强的生命力,受了很大的伤,恢复起来总是很难的……她发了会儿呆,不知不觉激动愤怒的情绪就平复了些。 她在书桌边坐了下来。 桌上一排排的书摆的密密的,都是她的专业书。 不过这都是前些年上学的时候攒的了。现在她的书都直接放到宿舍里去。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有时候需要查资料,或者有一点片段时间可以利用,不想浪费在路上,她就在医院的图书馆呆着。经常在图书馆通宵。 她的手指轻轻滑过书脊。 桌子收拾得很干净,书上一点灰尘都没有。 她母亲是很爱干净的,会把她的房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一本一本看着书名。 真的一本除了专业外的书都没有。 她轻轻叹了口气。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看到她的书桌,也惊奇,说晨来你怎么一本课外书都没有啊?好奇怪啊……她当时有些不高兴,说谁像你啊那么聪明,专业课之外的书还能读很多,我啃专业课的书都啃不过来……其实她也不是不看闲书。只不过她很少买回来罢了。家里供她读医学院已经是不小的负担,父亲是有点钱就挥霍掉的,母亲如果不跟火中取栗似的早点把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抢出来留着,她每年的学费都会成问题的。虽然成绩不错,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但那也不够。医学生又不像别的学科轻松些,会有时间去打工补贴生活。她脾气不好,带两个家教的学生虽然都成绩提高很多,可自己连累带生闷气,赚回来的家教费简直是医药费,后来功课紧又面临实习,家教也不能做了……她也是吃过苦的,虽然并不是很大的苦。 能安心读书已经是很大的幸运。 晨来呆呆地看着这排书,只是那么一会儿,她的心忽然想被扎了一下。起初还是一点点的刺痛,渐渐那点痛就扩散开来……痛到胀满了胸腔,她抬手按住。 手机突然响了,她惊醒,赶紧拿过来。 是遇蕤蕤。 “还在家吗?”他问。 “在。”她尽量把呼吸调匀,但那声音一发出,自己听起来都知道是有点不大对。此时她没有心情聊天,想快些结束对话。“有事儿?”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 这么晚了。 “没事。就有点不放心。”他说。 晨来没作声。 他是她从医学院入学第一天就认识了的同学,后来还是朋友,再后来……甚至差一点就成了亲戚。虽然这最后一点她尽力避免想起来。 他当然知道她回家经常要面对的是鸡飞狗跳,即便是中秋节。 “你怎么了?”他问。 “没怎么。”晨来回答。 “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饭吧。我下夜班刚好你上班嘛。”蕤蕤说。 “好。”晨来说。 “那我在地铁站 c 出口等你。”蕤蕤说。 晨来点了点头,“好。” “明早联系。晚安,晨来。”他说。 “晚安。”晨来说。 电话挂断了。 她见有信息提示,点开来查看。姑姑发了两张照片过来。拍得不算太清晰,但能认出来是件小饰物——袖扣。极细的钻石镶嵌。 她对饰物没有研究,看一眼,也知道是好东西。果然看到姑姑说钻石加起来也没有多少,这镶工了得。她问是哪里来的。姑姑说这是你走了以后,我在门口捡到的。你猜会是谁的? “博时罗焰火?”姑姑发过来这五个字,配了个好玩的表情。 晨来没笑。只说,不见得吧。 可心里想得却是……这东西要不是他的才怪。 “改天你过来拿走,想法子查出来是谁的,还给人家。”姑姑说。 晨来皱眉。说这没头没脑怎么查。 “下一句就说交给警察叔叔了是吧?有字母有编码,某些人御用的品牌就那么几个,鬼也能给你找到。睡了。”姑姑说。 晨来心想这下可没了退路,只好说了句晚安。 她握着手机坐在那里,发了会儿呆才起身出去洗了把脸。 母亲卧室里还亮着灯。 之前那一通大吵,她的话一定让母亲伤心了。她走了过去,敲了敲门。 “妈,早点儿睡吧……明天早上我不在家吃早饭,您甭做我的饭。” “知道了。你快去睡觉吧。”柳素因在屋里说。 烈焰 第17节 听得出来她声音里透着疲惫,晨来站了一会儿,静悄悄地回了房间。 关了灯,她躺在床上,一闭眼,罗焰火那张脸就出现在她眼前。 她立刻睁开眼。 但那张脸还是很清晰地在黑影中固执地亮着,一对闪着凌厉的光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她翻了个身,努力忽略这个幻象。她还是太累了,很快便睡了过去。不过睡得并不太安稳。一整晚她翻来覆去的,耳中都是雨声风声,最重要的是辨析这风雨声之中有没有其他的声响,比如她父亲的脚步声。于是等她听见微微一声“吱扭”,马上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套上衣裤开了房门,恰好看见父亲打着哈欠推门进来。 父女俩仿佛狭路相逢的一对仇人,面对面站在正房里,沉默着盯了对方的眼。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六) 尼卡2021-02-14 “怎么着,你还想吃了我啊?”还是蒲玺沉不住气,先开了口。“哪儿有闺女跟爹这么着的?你还是我闺女不是?” “是,随时可以帮你抵命的闺女。昨晚上差点儿被人废了,就因为是你闺女。”晨来说。 听了这话,蒲玺脸色有点变了,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镇静,“这不没事儿吗?” “有事儿还来得及嘛?”晨来问。 “我知道怎么回事儿啊!我也愣着呢。” “您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可您会躲事儿啊。您不管我,也不管我妈?昨儿晚上那些人要对付她,她能怎么办?您到底干什么了?” “我?我什么都没干呐!你还不知道这行儿,忒容易得罪人了……我说话又直,保不齐哪句话说得不合人心意了,就把人得罪了——现在的人,好多都拿这投机呢,砸人饭碗的事儿,人不来找我茬儿啊?” “是真的吗?”晨来冷着脸问。 “是真的。” “就这点儿事儿你至于跑那么快?” “呼啦一下来那么多人,我当然害怕呀!是,我先跑了不顾你们是不对,下回不这样了,行吧?”蒲玺捂着肚子,“哎呦我说闺女哎,先让我去茅房一趟,回来再审行不行?” 晨来见他要溜,说:“不行,把话说完了。你没做亏心事跑什么跑?” “我去茅房回来,你一样说。”蒲玺道。 晨来堵在门口,蒲玺又高又胖,硬是把晨来挤开,闪了出去。晨来追上去,蒲玺进了卫生间关好门。 晨来“嘭”的一下踢了脚面前这门。 “嗨!”蒲玺在里头叫。 “我得去上班,也没时间跟您掰扯。丁一樵也好,罗焰火也好,都不是轻易放过你的主儿——我就一句话,不管你干了什么,该怎么着你自己顶着,别把我妈折进去。不然的话,以后别怪我不认您。” 卫生间的门哗啦一下被拉开了。 蒲玺瞪着眼,“罗焰火?” “对,罗焰火。” “这又有他什么事儿!”蒲玺莫名其妙。 晨来很了解父亲。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应该不是装出来的。 “有位姓蔡的收藏家,拿出一幅画来参与拍卖,是博时经手的。这幅画在东京香港和北京上海都做过预展,是博时秋拍的重点拍品,但是前两天突然撤拍了。有消息说这画不真。博时有员工因为这事儿突发急症,现在还没脱离危险。你说有罗焰火什么事儿?”晨来缓了口气。“那幅画,元代的,巨幅山水,进过著录,是……” “好啦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怀疑我是吧?怎么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人说什么你信什么?”蒲玺说着揉肚子。“拉屎都拉不清静……走走走走,什么事儿啊这是。” 他要关门,晨来一脚伸过去,拦住了。 “原作是什么下落您知道,我也知道。那东西不可能是真的。” “嘿,你这话说的——明人仿宋人的画,搁现在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蒲玺来了气,推开晨来,要关门,又探出半截身子。“罗焰火!那他妈才是个狠角色呢。这事儿……就事论事,这拍卖他们保真了?不能吧?那真的假的他们有什么损失?人吃五谷杂粮,哪儿有不生病的?这能赖别人头上?裹乱……哎呦我这肚子疼。” 门“咣当”一声被关上。 “最好不是你干的。人说了,要是你干的,这事儿没完——还有丁一樵。不管丁一樵那边又是怎么回事,也最好跟作假没关系——我爷当年怎么说的?吃这口饭,心术要正,心术不正,断子绝孙!” 卫生间门“咣当”一下不知被什么砸中。 “闭嘴!还咒上我了!” “我不是咒你。你要再这么下去,不愁没这一天。” “你给我滚!” “我还是那话,我和我妈不是为了给你扛雷才活着的。我是你闺女之前我首先是个人。你要是干坏事让我抓着把柄,我送你进局子呆着!” 里面再没动静,晨来转身就走。 回到房间收拾东西,一时也说不出来心头是一股什么滋味,一样一样东西往包里塞,塞得乱七八糟的。手机嘟嘟响,她也不想马上理会。 她背上包,才看消息。 打开一看前面两位排着的人,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来。头一个的头像是张牙舞爪的胖头鱼,问她有没有吃好吃的月饼,紧跟着说月饼都难吃,除了你们医院的,要是你现在就来进修多好,还能给我带几个,可馋死我了。 晨来看着这几句话,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 鱼野风,她货真价实的发小儿,如今在纽约做医生。听说她要去进修,早半年就开始策划让她带什么好吃的去,作为交换可以提供两年食宿,只要她休假的时候能给他做顿炸酱面。 她发了个笑脸回去,补一句你这个家伙就只惦记吃。 野风没回消息,想必正忙着。 她往上翻了一下对话记录,上面几条是野风在跟她讨论上周他刚发的论文,参加学会时讨论的主题,以及他给她寄的书。因为觉得海运慢,直接发了快递。 其实他哪儿是需要她带什么东西的人呀…… 她点开另一条消息,师姐白北川问她假期哪天有空,一起吃饭。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在脸上的瘀痕完全消失之前最好不要到处乱晃,于是托辞最近太忙,要推掉师姐的约会。不料白师姐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担心脸上有伤见不了人那就省省吧。她吸口气。白师姐果然消息灵通……她忽然想起来,以白师姐对珠宝的痴迷程度,说不定能判断出那只袖扣的来历,这不就缩小了她查找的范围?她要把照片这就转给白北川,想了下,又犹豫了。 这也不是特别着急的事……不过她还是打开图片,把袖扣上的字母数字抄下来发给白北川,问师姐能看出这是哪个品牌的东西吗。 白北川很快回复她说这是 hw 定制款,有编码就会查到是谁的东西。这应该是一对,另外一个上刻了名字缩写的。你看看就知道了。 晨来说要有另外一个的话这事儿就简单了。 白北川发了一长串“哈哈哈”过来,说不然等下我试着帮你查这是谁的,要是能查到,交换蒲大医生拨冗跟我吃顿饭吧,怎样? 晨来忍不住要笑。 卧室门被推开,她转头看见母亲悄悄进来,看见她露出微笑来,像是松了口气,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害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正要走。” “跟你爸聊过了?别生气了。他的事儿让他自己去办。” “妈,这几天你别在家住。去我那,要不就住酒店。你在家我不放心。”晨来说。 “没事。你放心。要实在不行我知道怎么办的。”柳素因说。 “妈……” “我做了早饭了,你吃了再走。这会儿时间还早。”柳素因道。 “不是让您别忙了吗?我约了人一起吃早饭……做了什么?” “煎饼果子和小米粥。” “那您给我两套我拿着好了。”晨来说。 柳素因听了,眉开眼笑地去厨房准备给晨来打包了。晨来抓紧时间跟白师姐说现在定不下时间、回头再说,去换了衣服。她出门的时候,高爷和成奶奶在院子里溜达的溜达、喂鸟的喂鸟,正爽爽快快地聊天儿,母亲送她,几个人说起话来,脆响的京片子,间或有鸽哨声划过去,有点远,像是一幕电影画面的背景音,有点美妙……晨来意识到这院子里所有的住客都聚在这儿了,唯独不见父亲。也正因为不见他,这画面才是和谐而美妙的。 她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出了门。 夜里一场雨,早上愈见清寒。 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在匆匆赶路。 包里的煎饼果子还温乎,给她一点暖意……她坐上公交车,只有两站路,下了车走到约好的地铁站出口,就见遇蕤蕤已经在那里等她了。因为是假期,人虽然并不像平常早上这个时间段那么多,不过游客反而更多,人流量还是相当的大。 遇蕤蕤瘦瘦高高的,手抄在口袋里,塞着耳机不知在听什么,人就像这早上的阳光一样看起来明亮,但又不刺目……晨来走着走着脚步就慢了下来。 时光似乎倒流了,这个场景很久以前也曾经出现过。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的动作…… “蒲晨来!”遇蕤蕤看到了晨来,大叫一声,向她走来。 晨来阒然一省,急忙抬手摆了摆。 人群来去匆匆,他们两个被围在其中,像两只不知所措的小白鼠。 遇蕤蕤怕她被挤着,忙伸手拉住她手腕子,一起往路边来。 “你怎么不看着点儿人啊!这会儿人这么多……快,吃饭去,饿死我了。”蕤蕤说。 他手没松开,晨来趁着对面有人走过来,抽回了手。 “我带了早餐。我妈做的煎饼果子。”晨来说。 “那太好了!”蕤蕤搓搓手,笑嘻嘻的,伸手进衣袋里,一边掏出一杯咖啡来。“当当当当……意式浓缩,你早上的药。” “谢谢。”晨来从包里拿出饭盒来,一打开,蕤蕤就拿了一个过去,把纸包揭开,咬了一大口来吃。 “好吃死了!好吃到想亲你一口!” “滚!”晨来骂他。 路边小亭子里有长椅,两人并排坐了,吃着煎饼果子。 不说话,因为饿了,就都狼吞虎咽地吃。 晨来胃口不是很好,但也都吃光了。因为知道一旦去上班,就又是消耗体力极大的一天,而她也不定能不能定点吃上饭。 “你还喝咖啡,不该回去睡觉?”晨来看蕤蕤把一杯咖啡灌下去,皱眉。 “我今天要去医学院的,你忘啦?”蕤蕤笑道。 “还真忘了。只记得还是假期,以为你不用上课。”晨来说。 “不上课不也是得过去嘛。算了。我的事儿你也没上心过。” 晨来沉默了片刻,看看表,说:“该走了。你也快点。要不该迟到了。” “好。”蕤蕤站起来。看着晨来的脸,他从包里抽了个东西给她。“这个拿去擦脸。化瘀效果很好的。小心避开眼周……你这位置伤得真尴尬。” 晨来接了,“谢了。” 蕤蕤抬手拍了拍她肩膀,“走了。你加油。嗯,还有,记得有什么事儿,你还有我。” 晨来没作声,也没点头。 蕤蕤笑笑,摆摆手走掉了。 烈焰 第18节 晨来看着蕤蕤走了,自己才转身。 手在口袋里,碰着那盒药膏,她眼眶有点发热。 她知道自己这个情绪不对劲儿,但不该对蕤蕤流露出来……其实也不过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深呼吸了两下,穿过马路,照旧走西侧门进了医院。 时间还早,她一边走一边晃动着手臂,伸展一下有点酸痛的肌肉——昨晚睡得太糟糕,爬了一宿的山也不过这么辛苦……她挥舞手臂的动作停在半空,眯眯眼看向大楼前临时停车位上一辆漂亮的黑色车子。 这车有点眼熟。 她怔了下,脑筋一转,立即想起昨晚罗焰火上的那辆车,不就跟这个一样? 她走过去,歪头看看车内。 心里正想着应该不会这么巧吧,驾驶位上坐着的那个人转过脸来,四目相对,她脸上别扭地不知做了个什么表情出来。 还真是这么巧。 罗焰火看着她,似乎没有要下车打招呼的意思,只是隔着车窗点了点头。 晨来定定神,走过去,示意他降降车窗。 罗焰火看看她,见她后退了一点,打开了车门。 晨来闻到了淡淡的酒气,不重,但是……她看着罗焰火,不知为何第一句竟然是“你喝酒了吗”? 这话一出口,她顿时想掐自己大腿。 管什么闲事啊……但酒驾确实不是小事。 酒气很快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她打量了下罗焰火,从外表看,倒没有什么异常。 “……不好意思,多嘴了。那个,我其实过来是想问一下,你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14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七) 尼卡2021-02-15 “一只袖扣。”罗焰火说。他看了晨来,“被你捡到了?” “姑姑在店门口捡到的。请问是什么样子的?”晨来这时基本上已经能确定那只袖扣就是他的了,但程序上理应再确认一下,毕竟是贵重之物。 “虎爪。” 晨来点点头,“还有呢?” “背面有编码,最后两位应该是 68。”罗焰火说。 晨来又点头,说话的工夫已经把手机拿出来,调了照片给他看。“这是姑姑拍的……你看下对吗?” 罗焰火看了眼手机屏,说:“对的。” “东西现在我姑姑那里。怎么还给你才合适?”晨来问。 “方便的话,我去取。谢谢。”罗焰火说。 几乎同时,晨来说:“不然改天我给你送过去……” 罗焰火语速比她慢,听她说到这,先停了下来。 晨来说:“那这样吧,东西我先拿着。你随时可以让人来取。或者我给你送过去。我会提前联系的……送去博时就可以吧?交给秘书或者什么人行吗?” 罗焰火看着她,点了下头。 晨来掏出笔来在便签上写了自己的手机号,“这是我的号码,如果有其他的事……可以打给我。” 她说着迅速看了罗焰火一眼,确认了下号码正确无误,递了过去。 罗焰火接了。 蒲晨来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字可不算好看。 “您那位同事现在怎么样了?”晨来习惯性地要将笔插进左胸前的口袋里,试了下才想起来自己只顾着跟罗焰火说话,忘了此时穿着平常的衣服,忙掩饰地将手放进口袋里。 “还在 icu,情况不太乐观。等下我过去探望。”罗焰火说。 晨来沉默片刻,轻声说:“希望他早日康复。” 她的手机响。 她说声抱歉,一看号码,接起来,跟罗焰火轻声说了句再见转身就走。她本以为是科里有急事呼叫,不想孙护士长却告诉她有访客。她听见“访客”两字有点不安,不便在电话里就追问是什么人,只好快步往办公室赶来。 罗焰火看晨来走远,将手里的便签叠好,回到车上,随手放进了储物盒里。听见嗡嗡的震动声,他一转头看到副驾驶座位上的背包和手机,皱了皱眉。 他把车窗全降了下来,让冷风冲散些车厢里的酒气。 他忽然想起来刚刚蒲晨来问他是不是喝酒了,看样子他身上是沾了酒气的。也许她就因此误会他酒驾了也说不定。 这可真是冤枉。 他从昨晚到今晨,滴酒未沾。跟几个酒鬼凑到一起的好处是不用费心照顾他们,他们就会自己喝酒聊天找乐子,让他没那么闷,坏处就是哪怕在一边坐着,也像浸在酒里。 可是这好像也犯不着特地跟蒲晨来去解释…… 晨来进了电梯,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给白北川回复留言。白师姐是急脾气,说不定等不到她回话该着急了。她站到电梯最内侧,忙打开对话框,一看果然白北川说如果需要帮忙就留言,她要继续睡了,不管怎样一定约出去喝酒,别整天瞎忙,大好年纪活得苦巴巴像什么样子……她笑笑,告诉白师姐,事情已经解决了。 她对喝酒一事向来克制,也不喜欢聚会。不过一年里如果有那么一两次,跟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好好喝几杯,也是很好的放松……不然也太辛苦了。 她是个无趣的人,再一味辛苦,不用别人讲,也知道自己像行走的木乃伊。大不了是品相完好一点的。 一条新消息跳出来,是鱼野风的。 我让明珰给你把书带回国,这两天会到。她会打电话给你的。鱼野风说。 晨来盯着他这两句话,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手指迅速点着屏幕,说你竟然又让大忙人做快递员跨国送货。 野风的堂妹明珰是名纪录片导演,非常忙碌。明珰之前也替鱼野风来送过一次书、同时拿走她给野风的礼物。那一次她有个紧急手术,错过了跟明珰的见面……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电梯停了,晨来赶忙走出去。 还没等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见一个身量适中、极瘦削的长发女子站在门边,正仔细看着一旁的铭牌。电子屏幕还没亮起来,铭牌上只有中英文对照的姓名和头衔,不知道看得那么仔细是为什么……晨来有点想笑。 “hi,明珰吗?”她站下来,轻声问道。 长发女子一回身,她立即就明白为什么了——面前这巴掌脸,肤色微黑,脸上有点发红,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非常有神彩,但身上有酒气,人也憨态可掬……这是宿醉刚醒吧。 “是。蒲晨来?”鱼明珰看着晨来,稍稍愣了一下。“你比照片上还漂亮。” 晨来笑笑,开办公室门请她进去坐。“喝杯茶再走。” “不了,不耽误你。我哥让我来给你送书。”明珰从脚下拎起一只沉重的袋子。 晨来忙接了。 这重量让她觉得有些愧疚,“太抱歉了,应该我自己去取的。” “没关系。我也想见见你。”明珰说。 晨来笑,点头。 “不过这次回来太赶了,只停一天半,等下就得走。幸好有朋友可以差使才能及时过来。”明珰站在门口不进去,晨来拿了两瓶水给她。“谢谢。我得走了,让朋友等久了不太好。” “那有时间我们再见。”晨来送她。 明珰歪头看看晨来的脸,“你有没有兴趣做演员?” 晨来又笑,摇头。 “我想也是。”明珰说着话,一摸口袋。“唉……我真是。包和手机都没拿,这个竟然在身上。正好,送你。” “别别别,我谢你都来不及,怎么还能收礼物……” “顺水人情,反正搁我这儿也瞎了。与其浪费人家好意,不如物尽其用。”明珰把两张票交给晨来。“下礼拜职业联赛开打,揭幕战的票。你不喜欢的话,身边也会有人有兴趣吧?尽管送人好了。” “谢谢你。我有兴趣。到时候我没时间去,也尽量请人去,不会浪费的。”晨来说。 “那太好了。我走了。再见。”明珰过来拥抱了晨来一下。 晨来对酒气很敏感,但明珰身上的味道并不难闻。 她把明珰送进电梯,展开手里的这两张票。 揭幕战,好座位……已经有多少年没进球场看球了呢? 孙护士长突然自远处冒了出来,吼一句“蒲晨来你见到客人了么”,晨来把票攥住,应了一声。 “那你发什么呆呢?还不快点去查房。”孙瑛说着过来。“看什么呢?球票?”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15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八) 尼卡2021-02-16 晨来把两张票举起来。 孙瑛来了个夸张大笑的表情。她指了指票面上那几位球星中站在最后面、影像较小的,说:“你是他的球迷吧?我还记得。” 晨来仔细看了看,点头。 “又回国内打球了啊。当年也风光过,现在是越站越靠后了,上场时间也少,比不得年轻人了。不过别人在他的年龄不是退役就是转做助教了,他还能打,还稳定得分,关键场次还能救场,很不错了。” “嗯。”晨来把票面抚平整些。 “这种年纪的球星,‘看一眼,少一眼了’。当年很靓仔。难怪你喜欢。” “球技好人也 nice,怎么能不喜欢呢?”晨来叹口气。她转头看看孙瑛,“你要不要去?咱们一起?不然你问问姐夫有没有时间陪你去?” “你没别人可约吗?”孙瑛皱眉。 晨来想了想,“没有。” “磕碜不磕碜,你说你磕碜不磕碜。” “有什么磕碜的。你去不去?” “去。不用问我们老曹了。他要是把研究厨艺的热情分一点给球赛,不管篮球还是足球还是什么球,我肯定比现在更宝贝他更爱他。”孙瑛说。 晨来“嗤”的一声笑出来,把两张球票都放到她手上。“兴趣是要培养的。你保管好,要我去不成,你带姐夫去。” “就这么着。”孙瑛将球票收好,美滋滋地笑着。“哦对了,有件事。” 晨来看了她。 孙瑛拉过她来,边走边说:“那天你去见院长,后来怎么样?这两天没官方消息,小道消息就说你会离职。刚才还听几个住院医在讨论可能性。大家表面上肯定不会说什么的,不过也保不齐哪个愣头青会来问,你知道啦……” 烈焰 第19节 “不会离职。” “我就说不会。挨骂了?” “挨骂肯定的嘛。”晨来也不想多说,反正用不了几天处理结果就会公告的。 孙瑛咂咂嘴,看了晨来,说:“幸好过阵子就去进修了,要不我真担心咱们这变武馆。” 晨来嘴角一弯。 这个担心不是没道理。 晨来搓搓手,看时间差不多,赶忙回去换了白袍,准备查房。往病房走的路上,给鱼野风发消息,告诉他书已经收到了,谢了他。没等野风回复。她跟野风的对话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时要隔上几天,才接上头,继续之前未完的话题。 她检查了下口袋里的笔,想起来,给姑姑留言,说袖扣的主人是罗焰火。姑姑回复得快,说知道了,快点儿还给他,了了这事儿。 晨来说,好。 住院医师们已经集合完毕,正等着跟她一起进病房。平常他们等候查房时也不喧哗,但也会低声交头接耳,今天特别安静。 晨来看了他们一眼,大家都低下头,回避了她的目光。 覃克清上来推开病房门,晨来第一个走了进去。 前天做了紧急手术的小姑娘金水菱智状态不错。晨来一进病房,菱智的目光就像黏在了她身上,脸上露出微笑。晨来站在菱智病床边,先跟菱智的母亲轻声交谈了几句,叮嘱她自己也要注意休息,接着就查看菱智的情况。 小姑娘的情况不错,晨来心情也好了些,跟菱智的管床医生傅瑜说话的语气都比平时温和。她语速很快,傅瑜不住地点头。 晨来见傅瑜点头点得有点太快了,停下来,问:“颈椎还好吗?” 傅瑜愣了下,听见大家都忍不住嗤笑,摸摸颈后,硬着头皮回答了句还好。晨来看看他,说:“菱智和昕怡的恢复,这几天很关键,你和心扉辛苦一下。” 傅瑜还没出声,赵心扉在他身后爽快地应了一声,说蒲老师放心。晨来点了下头。赵心扉和傅瑜同届,两人是完全两种性格,一个伶俐直爽一个稚拙宽厚。傅瑜经常比赵心扉反应慢半拍,当然都是很勤力和负责任的年轻人。 晨来又看了他们一眼,仍然觉得他们今天过于安静了些。 “蒲阿姨,昕怡还好吗?”菱智小声问。 “还好。”晨来回答菱智。小朋友们“久病成友”了……“你们要加油一起恢复啊。” 菱智点头,看着她的脸,“蒲阿姨,你怎么受伤了?” “这个啊,不小心撞到了。”晨来从从容容地说。 病房里静极了,没有人出声。 菱智费劲地抬起手来,晨来愣了下,再靠近她些。她的小手触摸到她的脸,“不疼不疼。” 晨来忙托住她的手,轻轻放回去。“嗯,不疼。菱智这几天伤口会疼,阿姨有开止疼的药给你,不要怕。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或者疼得过分了,不要忍,跟护士阿姨、医生哥哥说,知道吗?” “知道。我也不疼。”菱智说。 “她蛮乖的。”菱智妈妈轻声说。 晨来点头,轻轻摸摸菱智的手,离开前又鼓励了她一下。 他们从这间病房出去,到下一个病房去。一路上身后的医生们都不出声,静得出奇。她平常也习惯了自己不太讲闲话,他们就因为自己的过于严肃不敢随便出声,但今天也实在是太安静了些。 她忍到结束查房,回到会议室,在总结完毕之后,宣布解散之前,看了他们一眼。 医生们似乎被她这一眼弄得很紧张,几乎面面相觑。 “蒲老师,有什么问题吗?”覃克清小心地问。 蒲晨来说:“我暂时没有多的问题问你们,但是看起来你们是有问题要问我。” “蒲老师!”赵心扉举手。 “嗯?”晨来看向她。 “蒲老师您接下来会离开医院吗?”赵心扉问。 “赵心扉!”覃克清脸色一变。 “昨天就开始传说您近期就要离职,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蒲晨来想了想,大概他们最先要考虑的不是她的去留,而是她的去留也会影响到他们这段时间的考评以及其他一些问题。 “暂时还不会。即便离开,我也会做好工作交接。各位的考评我不会耽误的。还有其他问题吗?”晨来难得好性子地说。 “对不起,蒲老师。谢谢。我没其他问题了。”赵心扉说。 “那好。有问题随时来问我。不管哪方面的。”晨来说。 覃克清恶狠狠地瞪了赵心扉一眼,等蒲晨来离开会议室,大家涌出去忙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他喊住了赵心扉。 “你今儿怎么回事儿?脑子留宿舍了?不在这个时候开口问这种傻逼问题,不会有人把你当哑巴卖了。蒲老师平时对我们不错,别给她添乱。” “我也是很想知道啊,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不如直接问。”赵心扉说。 覃克清不再搭理她,转身走开了。 蒲晨来倒不大在意这些,也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 她今天没有门诊,结束了病房的工作她有一点时间可以休息一下,开始写早间查房的总结。 边写边回忆,觉得早上的总结讲得特别细,用时要比平时长一些,虽然因为今天涉及的病人情况特别复杂,需要格外注意,更因为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难得大家都没有不耐烦。这间著名的医院还是教学医院,她平时也要带实习生、还要在医学院上课的。因为她很重视带实习生和讲课,又很严格,实习生们其实都有点怕她。她心里很明白,但并不因此有什么松懈……她自己的职业生涯算得上是坎坷也算得上精彩,有多余的精力带学生是她的心愿。 她的导师也是这么教她的。 她突然停下来,皱了下眉。 离职的消息是怎么开始传的……是不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坐在电脑前,发了那么两三秒的呆,甩了下头。 管呢! 她把野风给她的书从袋子里拿出来,一本本放到书柜里。其中有两本她已经有了,打算放到科里资料室共享。 她搬着这两本大部头和一摞资料钻进资料室里去,分门别类放好,站在窗边查看了一下半天没响过的手机。 真难得。 更难得的是,这一整天,直到下班,都风平浪静。 晨来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多久以来第一次准时下班了,锁好办公室门走出去时,简直要唱歌——这一定是连日来她所承受的所有的辛苦换来的回报。要是不惦记着家里的情况,还有得早点回去拿到那枚袖扣,她一定直接回宿舍倒头就睡。 晨来在医院门口的共享单车里挑了一辆,骑车回家。 这辆单车不知道哪儿不太对劲,她每蹬一下,它都要蹦一蹦、响一响,虽然如此,也还是安安稳稳驮着她往前跑,穿过大街小巷……晚风拂面,晨来看着即将沉寂下去的古城,心也渐渐沉静。 到姑姑家门口,她把单车一支,来到门前,看门也是虚掩着,里头传来姑姑的笑声,本来照例也是意思一下敲敲门板推门而入的,今天却使劲儿拍了下门,大声喊“姑姑”,等了片刻才推门。 进门就见蒲珍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擎着没点着的烟卷儿,斜睨了她,“怎么着,长记性了呀?” 晨来一笑。“怎么不点烟?” “我叫你妈妈过来吃饭了,她一会儿就到,不想听她唠叨我——你爸又不知道蹿哪儿去了。” 晨来没出声。 “袖扣呢?”她问。 蒲珍下巴朝楼梯间一指,“你床头柜上——怎么交接啊?” “还是我找时间给送过去吧。”晨来随口答道。 “为什么不是他来取?”蒲珍忽然问。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16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九) 尼卡2021-02-17 晨来愣了一下,“他也说了来取。” 蒲珍虚虚地弹了下烟卷儿,好像那烟是燃着的。“嗯。尽快还。该了事了事,该还人情还人情,不要有其他的牵扯。不然,麻烦。” 晨来心突突一跳,看着姑姑。 她意会到姑姑措辞和语气的微妙变化。 蒲珍站起来,丝绸长裙垂下去,水流一般。晨来看着那翻起浪花的裙摆,问:“我这么做不妥当吗?” 蒲珍说:“没有。我是有点担心。你爸爸闹的幺蛾子一出儿接一出儿。他反正是那样了,我不想你被牵涉进去。懂吗?钱能解决的事儿都是小事儿,怕的是钱解决不了的——你是个嘴硬心软的孩子,学不来我割袍断义,说不管他,这话说得出,就做得到。” 晨来不出声。 姑姑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不会的。”晨来说。 蒲珍看看时间,扔了烟卷儿,让晨来上去先睡会儿。“饭得了叫你。” “姑姑,我去进修,给我妈的生活费搁您这儿吧。”晨来掀起门帘要上楼梯,又停下来,跟蒲珍说。 蒲珍点头,晨来才上去。 蒲珍看着那晃动的门帘,心里有点乱。外面起了风,风铃叮叮当当响着,平日里觉得悦耳动听的铃声,此时听起来却有点儿塞耳朵——那个个子高高的,进门额头会撞响风铃的年轻人……她眉头皱起来。 柳素因推门进来,就看到了蒲珍这个算不上愉快的表情,愣了愣,问怎么了,不高兴啊? 蒲珍没好气地说哪儿有不高兴。看到柳素因大包小包拎着蔬菜熟食邋邋遢遢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却更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你瞧你,出门也不好好儿打扮一下,怎么又一样一只袜子?我跟你说,你就是不好好儿拾掇一下,起码利利索索的——不是还催着晨来相亲?人家都说‘买猪看圈’,蒲玺已经不像样了,你再邋遢……我这是说什么呢。我坚决反对你们非逼着来来相什么亲。至于么!” “我不是着急吗。想着来来该下班了,我得快点儿过来,套上就来了——唉,相亲那事儿黄了,我寻思着该不是被你念叨黄了的吧,你还会做法了?”柳素因懊恼地说。 “黄了?为什么?来来都同意去见了,怎么会黄?奇了怪了。” “就刚才,老陈跟我说人家那边最近忙,以后再说。我听着这事儿有点儿二乎,多问了一句是不是人觉得不合适,老陈也直肠子,就说了实话。她说人家斯斯文文的一个男孩子,你们家这情况,恐怕招架不住——她外甥女儿也怕落埋怨,说这事儿先放放吧。我想着人要挑剔这,还能说什么呢?唉,街里街坊的,有点儿事儿鸡犬相闻,昨晚上那一出,准又成了笑话了。我们做父母的不争气……”柳素因说着说着看了蒲珍。 蒲珍眉一挑,“合着这意思,还有我的贡献对吗?那对不住你们了。我这德行也不够好,配不上你们。” “这哪儿的话。” “我是我,你们是你们,来来是来来。来来搁哪儿不是好样儿的?你们,好好儿的求人家给女儿介绍对象去,出息!”蒲珍说着来气,去倒了杯水。 “问题是来来都多大了……她今年要不定下来,一出去进修,没遇见合适的回来还单着那就又长两岁,猴年马月能成家啊!” “成家有那么重要吗?正在事业上升期,你让她安心做事不好吗?” “要是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哪怕只是有对象了——我有时候就想要是遇葳葳还在,那……” “别提这事儿了。”蒲珍打断柳素因。 “我也不想提。我最怕的就是她到现在还单身,是因为葳葳。” 烈焰 第20节 “才不是。她就是没时间——遇葳葳是什么神仙吗?就是一普通男孩子,哪儿还至于这么多年了还占着来来的心,你也真不了解你女儿。” “我不了解!” “你了解就不会安排她相亲了。你自己那婚姻一塌糊涂,还催来来结婚——我看你就是拿逼来来结婚这事儿讨好蒲玺。我劝你不要。我不跟你吵,吵不出个结果来。就这么着,让来来自己看着办——她进修回来,要是还没钓着一个半个的,到时候再说,行了吧?都 21 世纪了,你跟蒲玺怎么还跟活在大清朝一样,让人哪只眼看得上!还有,我不是吓唬你,你别这么逼来来,当心逼得她留在美国不回来,你哭都没地儿哭去!”蒲珍气得三两下把毛衣外套脱了扔在一边,拎起柳素因带来的包裹,翻翻看,开始商量起等下做什么菜来。 “来来回来你可别提……” 蒲珍说:“来来早回来了。楼上呢。” “那你不早说!” “我早说,你怎么能暴露出来你的落后愚昧的真面目呢?”蒲珍说着一笑。“让来来听听也好。提醒她要紧将来别变成你这样的妈妈。” 柳素因看着蒲珍白皙的面孔、饱满圆润的朱唇、几乎称得上是吹弹可破的泛着珠光的皮肤,啊了一声,到底把那句“宁可变成我这样也别变成你这样”咽了回去,因为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子,绝不是女儿的归途…… 晨来窝在壁橱里,帘子楼梯地板隔板一层层叠上来,还是隔不断母亲和姑姑的说话声。 母亲进门的时候,她原本想下去的,但她们两位的话题让她走到楼梯口又退了回来。 姑姑的声音压得低,听不太清,母亲的话她可是听得明明白白的。 葳葳,又是葳葳。 晨来翻了个身,刚要闭眼睛,看到床头柜上那个深蓝色天鹅绒首饰盒。盒子是姑姑找来装袖扣的,倒很合适也很相衬。 她伸手过去拨弄着盒子。 毛茸茸的表面摸起来又暖又舒服,还有点微微的刺痒感……她勾勾手指将盒子握住,玩了一会儿,打开了。虎爪形状的袖扣在昏暗的光线中轮廓清晰可辨,细碎的钻石闪着微微的七彩光芒,轻轻一晃,光彩就流动起来……她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壁橱门被拉开了,一只温暖的手抚上她的面颊。 她睡得一身暖意,很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母亲坐在床边看着她。 见她醒了,问她要不要吃饭。 “要。”晨来说。 她坐起来,手碰到硬物,一看是那个首饰盒,忙收起来。塞到包里时特地拉开夹层搁进去。不过夹层的拉链不太好使了,她抱着背包坐在那里推拉了好一会儿才合拢,弄得满头汗。 “早说让你换个包背。儿童节不是给你一个这式样的了吗?”蒲珍问。 晨来抱着包笑起来 。 姑姑要送她什么礼物,必定要找个理由。儿童节也是理由。 “换了吧。都背多少年了。”蒲珍淡淡地说。 柳素因看看晨来,“节俭是好事。又没坏,修修拉链还能背。” “她这不叫节俭,叫被迫寒酸。”蒲珍不客气。 晨来不出声,把包放到身后。 抬头发现窗帘全都合拢了,看看时间,九点多了。 “这么晚了!”她惊呼。 “你以为呢?怎么还有约会吗?”蒲珍问。 “我没有。我怕您有。”晨来说。 蒲珍自被炉底下踹了晨来一脚。 晨来笑,冲正在倒酒的妈妈也一笑。 没开空调,但电暖气和被炉都用上,屋子里非常暖,而小饭桌上摆着寿喜锅,咕咕冒着热气,香味溢到面前来。 “你们一直等我?”晨来伏在小桌上。 “我们有那么傻,饿着肚子等你这个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的仙姑?”蒲珍给晨来盛了一碗肉,念着多吃肉,柳素因则盛了一碗蔬菜,跟晨来说多吃蔬菜。蒲珍瞪柳素因,“跟我作对是不是?” 晨来两碗都接了,埋头大吃。 锅子里煮的食物好像专门给她吃的,姑姑和母亲偶尔挑一根青菜,喝杯酒。晨来已经好久没有清清静静跟家里人吃顿饭了,听她们俩斗嘴都觉得幸福。 “……我还是开菜店吧。”柳素因说。 “开哪儿?蒲玺不让你开在家里,我这边没地方。”蒲珍说。 “不用麻烦,就老陈她们院儿那间菜店,人不干了要找下家,我想找点事做。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柳素因说。 “需要多少钱?”蒲珍精刮,想到了这个。“先声明,亲是亲,财是财,我有钱但不能给你们家花。” “我也没有!”晨来双手架起来打了个“stop”的手势。 “我不跟你们借钱——这半年来来给我的生活费我还剩一点,费用算一算,也够先顶仨月的。” “太辛苦了,妈。我反对。”晨来说。 “唉,我就做早市。菜呢人家会送货上门,我少进点儿,卖完就算。不累。” 晨来还要反对,柳素因却和蒲珍认真商量起来,两人聊得兴起,嘀嘀咕咕不住地说着,旁若无人。晨来听见母亲说其实就是找点儿事做,不然每天在家对着老蒲,我怕我会抑郁……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提早入学、一路直升进大学,比同班同学小了两岁多。偶尔大家开玩笑说她神童,她都想,什么神童,不过是想早点离开家才更努力读书。 早离开一天也好。 对母亲来说,大概是能离开半天也好…… “那好吧,先试试看。”晨来很有保留地说。 蒲珍和柳素因还在嘀嘀咕咕,好一会儿才问她:“你刚说什么?” 晨来瞪着她们,把空碗递过去。 “再给我一碗肉。” 那袖扣晨来一拿就拿了好几天。她只轻松了一天,又进入到连轴转的日子,等缓下来,发现国庆节假期都快过去了,她也没能把袖扣送出去,而罗焰火竟然也没派人来取,更别提亲自出现了。不过这倒也不是说她还真盼着他亲自来取。 这天好容易轮到她下了夜班,下决心一定要东西还给罗焰火,果然就收拾利落出门直奔了博时。 距离她上次来,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盛夏,豪雨。 急忙慌促地赶到博时艺术中心,又被一个紧急手术召回,仍然急忙慌促地离开…… 晨来从地铁站出来,走了一段路。看着路边悬挂的巨幅广告,和灯箱上印制的宣传图,她意识到这时节该是罗焰火一年中最忙碌的时间段之一。 她站在博时广场入口,判断了一下,没有去艺术中心,直接奔了行政大楼。 远处艺术中心门前的通道上一辆接一辆豪车停下又开走,工作人员忙碌地接待宾客,想来都是来参加拍卖会的,显得行政楼这里门可罗雀,也更显得她这个步行而至的访客特别。 晨来想着自己没有预约就过来是有点莽撞,不料距离大门口还有段距离,站在门口的保安员就冲她微笑点头,很礼貌地问她来做什么,是不是预约访客。 “没有预约。罗焰火先生办公室怎么联络?我有东西交给罗先生秘书室。”晨来说。 心里念了一句这么彬彬有礼的保安员,明明说着话非常温和,可是就让人觉得像堵难以逾越的墙……她的归还失物行动,不会要败在这堵漂亮的墙前面了吧? “请问是不是蒲医生?”保安员问。 “是,我是蒲晨来。”晨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 “请您稍等。”保安员一侧脸,冲对讲机说了句“蒲医生到了,联系罗总秘书室”,然后他请晨来进门,说:“罗总秘书室这几天都有交代下来,您到了,会有专人接待。我请同事来带您过去。” 晨来点头谢过他,总算走进了大门。 果然另外有位眉眼清秀的工作人员过来,请她去接待室稍坐,说罗总秘书室很快有人下来。并不多话,将她送到,给她上了咖啡,就退到一边了。 晨来坐在沙发上,并没喝咖啡。 尽管这咖啡香气四溢,闻起来就知道比她今天喝过的任何一杯“药”都要好。 接待室像只玻璃盒子,从没有遮挡的这面墙看出去,正看到大厅中央的摆饰——巨大的太湖石叠出了群山,四面环水,瀑布垂落,树木青葱,美不胜收……假山前方悬挂的长方形画框,一端悬在半空,一端垂落在地面,望过去,就是一幅宏大的山水画。 晨来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室内假山造型做得如此规模已经很令人震撼,更何况还这么美——她抬起头来,环视四周。一层层的玻璃走廊上,不时有人经过。走廊墙壁全是书架,垒得满满的都是书。这更像是一个图书馆,而不是办公楼——那些书应该不是装饰品,因为有人在翻阅、拿取。 她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到一个个子矮矮的、脸圆圆的年约三十岁出头的女子走进来,开口就说了抱歉让蒲医生久等了。 “不会。”晨来欠欠身。 “我是罗总的秘书 terresa,这是我的名片。”terresa 将名片交过来,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摞轻巧的小画册,最上面是两张邀请函,还有一张访客名牌。 晨来看到访客名牌,不禁想到上回在医院里见到罗焰火时,自己坚持要看他的身份证明……她看了 terresa,笑笑,先将袖扣交给她。 terresa 办事很仔细,核对了物品,将一张写好的信笺给晨来看,“这是罗总写的收据,交代我给您。抱歉,他这会儿走不开。” 晨来匆匆看了一眼,将信笺放回信封,拿好。“谢谢你。” “谢谢您才是。这是两场小拍的邀请函和资料,您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terresa 微笑道。 晨来点头。 她是没有这个计划的。 “抱歉我还有别的工作,就不陪您去了。我们有其他同事随时可以帮您。”terresa 轻声说。 “不耽误你。”晨来忙说。 terresa 亲自送她出门。 晨来走出十几米去,才松了口气,低头看了下手里的这几份资料。果然是小拍,一个专场是扇面,一个专场是杂项……她看着拍品目录,杂项专拍也罢了,从目录上看,扇面都是精致小品,很值得一看。 她对这些其实没有太大兴趣,平常关注的少。忙碌是一方面,到底也是刻意保持距离的缘故。蒲家人在文物书画上遭了太多不该遭的罪,至于到了她父亲这里……晨来合上目录,揣到背包里。 如果鉴赏能力沦落为赚钱的手段,甚至成了作恶的工具,她当然宁肯不拥有这种能力。 不过……“来都来了。”她站下了,转身往艺术中心走去。 就当看看展也好。 好些藏品如果不拿出来拍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 她很顺利地进入了艺术中心大门。因为并没有打算去拍卖现场观战,在大厅里查看了展览信息之后,决定去看看明清家具展。 展厅很大,被分隔成不同的空间,展示出家具在当时那个年代生活中的状态,非常具体而亲切,也是很用心的布展了。晨来一边赞叹,一边慢慢走着,看着。 零零碎碎的参观者行走其中,像盐粒很快被稀释在清水中。 展厅的中段有一间书房,晨来走进去,正觉得有点累,看到一旁的说明,面前这组桌椅是仿制品,可供参观者体验。 她一点都没犹豫,就坐了下去。 她忽然听见一阵笑声,心想是不是自己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下了,让人笑话了,正要起身,就听见有人说:“坐吧。这么摆着,不就是让人坐的嘛。”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17 烈焰 第21节 作者的话 尼卡 02-17 今天是春节假期最后一天了吧?先祝各位开工顺利。接下来这个故事的还是会按照既定的节奏和速度推进,我尽量保持日更,但也不希望虚耗大家等待时间。在这里跟大家说明一下,每天早上九点左右更新,如果没有更新又没有及时说明,大家就不要等了。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 尼卡2021-02-18 晨来转头向身后一看,两位看上去年过五旬的先生在一旁那对官帽椅边,说着话,相互谦让,看谁先坐下。 原来并不是说她的。 晨来暗笑自己敏感,于是仍大马金刀地坐着了。 那两位到底也没坐,只是略站了站,往一旁看画案和文房四宝去了。 晨来轻轻摸着圈椅扶手。 这张黄花梨圈椅宽绰舒适,她有点舍不得立即起身离开。她轻轻抚摸着圈椅扶手,想起从前家里像这么漂亮的圈椅也有的,只是后来都不见了踪影……她轻轻叹口气。 她看看时间。 其实只坐了一会儿,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似的……但也的确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 她惦着早点回家去,论文截稿期还有两天,得快点定稿。 她这么想着,抬头看看这间明式书房。素淡到极致,原来也可以令人觉得如此舒适安定……刚刚那两位先生不知何时走散了,两位变一位了。剩下这位,长久地站在花梨百宝架前……也过于久了些,像是被定住了。 晨来忍不住看了那人的背影——高大,宽厚,看起来是很有力量也很有威严的样子……不过笑起来就很有感染力。这无疑是很有魅力的人了,尽管已经不年轻了。 她把背包拎起来,正要起身,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内。她一惊,就没动。 罗焰火走进来,看到她,怔了怔。 他显然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她。 晨来迅速打量了他一眼——黑色的西装,白衬衫,领结……简单而庄重,看起来非常干练。也许剪裁合体的缘故,竟显得人更挺拔修长…… 罗焰火轻轻点了下头,不等她有回应,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 “可算是来了。” 晨来听见这低沉又有磁性但已经隐含着怒意的一句话,转头看向百宝架前站着的那人,忽然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这该不会是……她看看罗焰火。 罗焰火的脸色镇定而平静,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他甚至还在整理着身上携带的设备,小巧的麦克风夹在衣领上,看起来像是个漂亮的装饰品。 “有什么话麻烦您在三分钟之内说完。我马上进场。” “好样的。三分钟。”罗耀南转回身来,看着罗焰火。 在晨来的角度,恰好父子俩的面孔各看半边。这眉眼脸型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这气势像得足足的。 剑拔弩张。 晨来觉得自己最好快点走。 “您也很清楚,如果不是在这里,三分钟我也不会给您的。” “所以要在这谈吗?”罗耀南已经克制不住要发火了。 “……对不起。”晨来轻声跟罗焰火说着,起身要走。 “没关系。不用避开。”罗焰火说。他没有看晨来,而是盯着父亲的眼睛。“我跟您之间的谈话,没有什么不能让第三个人听的。如果您觉得有,那对不起,不是我的问题。” “你就这么跟爸爸说话?谁教得你!” “我明确讲过不希望您出现在博时。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博时也有我的份儿,我为什么不能来?” “不,博时是我妈的心血,现在是我的。任何人,别想在这里撒野。任何人。”罗焰火说着,抬手看了下腕表,然后抬眼看回罗耀南那铁青的脸。“还是旧话重提,那就免了。” 罗耀南没出声。 他呼吸有点沉重。 “您走进来的时候,当然是希望我不至于在这翻脸,以至于丢脸。不好意思,我不怕丢脸,也不怕翻脸。我不受任何人的胁迫。如果在电话里我说的不够清楚,如果我在爷爷那里的表态还不够坚决,那您听清楚了,我拒绝。” “条件呢?”罗耀南像是完全冷静了下来。 罗焰火看着他,平静地说:“没有条件。” “不会后悔吗?” “永不。”罗焰火脸上甚至有一丝笑。“对不起,我还有工作要做。” 他说着,转了身。 晨来微微低着头,眼睛盯着腕表……离三分钟结束,还有十五秒。 “火火。”罗耀南开口。 焰火脚步一滞,没等罗耀南说下去,抬眼看了他,说:“不用再说了。您从来不求人,我也是。您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我也是。您有足够的能力给他最好的治疗,我相信。而我说过了我不会去做检测的,您最好也相信。” “会有报应的,火火。” “谁说不是呢?”罗焰火轻飘飘地说。 四周静极。 晨来看着秒针一点一点地往前推,只觉得心脏里的血像是都被一点一点地挤压了出去,然而却没有新鲜血液回来……她此时盼望着能有很多很多人一拥而入,鼎沸的人声会把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填满,把这两个人淹没掉。 罗耀南没有再说话。 他迈着大步走了出去,昂首阔步。 刚刚好三分钟。 晨来缩了下手,视线微微一提,看到罗焰火那铮亮的鞋尖正对着自己,心也一提。她吸了口气,抬眼看他。 对上他平静的目光,她却不知该笑一下还是怎么样。 罗焰火说:“terresa 刚跟我说了,你来还袖扣。谢谢。” “不谢。应该的。”晨来说。 “我有工作要做。”罗焰火点点头,急匆匆地走了。 晨来等他的身影消失,才意识到自己没说再见,当然,他也没说……她呼出一口气来,起身。展厅里的温度凉爽适宜,她的衬衫却几乎湿透了。 做个大手术也不过如此。 她见四下无人,伸手到后面,提着衣领轻轻抖了抖,这才舒服些。 她已经无心再看展,从空荡荡的展厅里走出来,准备乘电梯离开。等电梯时,她看了眼旁边的屏幕。仔细一看,微微吃了一惊。虽然说是场小拍,这拍卖场可不小,上下两层,座无虚席,连拍卖台旁最靠近拍卖师的位置,都坐满了人,看起来,像十九世纪的歌剧院,拍卖师则是演员……她看到罗焰火走进了镜头中,步履从容,姿态优雅,站下来,定住身形,先给现场的各位竞买人和参与者鞠了个躬,然后抬起头来,缓缓开了口。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一) 尼卡2021-02-19 不知是这块屏幕画质格外好,还是罗焰火的面孔太适合上镜,晨来看着镜头里的这张脸,觉得像是看到了小时候在动画片里看到的男主角。 等电梯的人也还是慢慢聚集过来,静静地看着屏幕内的画面——这部分不过是正式开拍前的规则解说,罗焰火讲得不疾不徐,场内场外都安安静静的…… “小罗总近来很少主持拍卖了。难得。”晨来听见身后有人低声道。 “商老突然病倒了嘛。商老的工作他接过来了。” 电梯“叮”的一声响,身后响起了零零碎碎的脚步声。 晨来最后走进轿厢。 里面几个人分散站在不同位置,都不出声,也不交谈。 晨来看一眼按键,也零零碎碎地亮着,一层一停,来到大厅时,只有她一个人了。 电梯员礼貌地跟她说再见,她回以微笑,加快脚步穿过大厅,直到走出艺术中心大门,来到树木葱茏的广场上,才松了口气。 她抬头看了眼这漂亮的大厦,头也不回地往地铁站走去…… 回到家里,发现门锁着,母亲不在家,东西厢房静悄悄的,只有成奶奶养的那只狮子猫看见她,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斜睨了她一眼,去檐下水碗里喝水去了。 晨来不急着进门,在门前台阶上坐了下来,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想问问她此时在哪里、做什么。这些日子她总觉得不安,空闲时候就尽量多联系母亲几次,倒惹得母亲不高兴——电话没打通,她犹豫了下,拨打了父亲的电话号码。 然而也没打通。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 狮子猫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在她腿边坐了下来。 有黄叶从半空中飘飘摇摇落下来,正落在狮子猫的头顶。猫耳朵颤了颤,倒没躲开,仍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陪着她。 晨来伸手替它把黄叶拿走,又坐了片刻,觉得冷,摸摸狮子猫的脑袋,捏了黄叶起身开门进去,没等她关门,狮子猫跟着进来了,跳到门边那个矮脚凳上,卧了。 晨来有点惊奇地看着它,摆出这么大摇大摆地如同回了自己家似的架势,自自然然,想来平常是习惯了的。 她父亲不喜欢小动物,母亲喜欢但也没有到愿意为此跟父亲对着干的程度,自祖父母过世后,这家里除了耗子,和偶尔来访的麻雀喜鹊,就没有过常驻的活物。狮子猫能登堂入室,大概多亏了它能招呼整个院子的耗子吧……她没有打扰狮子猫休息,推门回了自己房间。 有点饿,但也不是必须吃东西。她休息了一会儿,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打开笔记本开始修改论文。 可能是接近死线的缘故,她今天效率非常高。手机震动了几下,她拿过来看,是遇蕤蕤问她怎么没在宿舍,想找你一起吃午饭。 她随手回复说自己回家赶论文,蕤蕤说知道,所以才找你一起吃饭,又问吃饭了没有。她说妈妈都不在家,等下随便吃一点好了。 蕤蕤只说了句还是得按时吃饭,论文晚一会儿怕什么。 她没再回复。 就差一点点就可以完工,难得家里安静,可以饱饱睡一觉,这是多大的诱惑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听见“嘭”的一声响,一抬头,就见一个人影趴在自己窗前,正往屋内看。 一声惊呼塞在喉咙里,她惊得心跳都停了。外面的人看见她,敲了敲窗,往后退了退,她这才看清这人穿着制服,是外卖员。 “外卖到了,打你电话也不接……我搁这儿了啊!”外卖员态度倒挺好,赶着送下一单,没等她出去,就把餐盒放在了廊下长椅上。 晨来定定神,缩回手来。贴着桌腿放置的一条宽一寸半长两尺半的铜尺照旧在原处。她走出房间,看到狮子猫坐在门口,知道刚才那一声响是它报警。 她摸摸狮子猫的脑袋,开门出去,拿起餐盒来看,上头订着单据,备注里有一句大鱼让蒲晨来多吃鱼。她惊魂甫定,笑了笑。 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母亲也拎着食盒从外面进来。 柳素因见晨来拿着外卖餐盒,轻声抱怨了句说这么浪费干嘛,又叫外卖。晨来顿了顿,接了她手里的食盒,才问母亲去哪儿了。食盒挺重的,拿进屋里打开看,是热气腾腾的团子。食盒是中秋那天她拿去姑姑那边的,团子是她爱吃的,姑姑偶尔会动手做给她吃……听母亲说上午拉着姑姑去签了菜店的合同,说着说着就高兴起来了,她拿了只团子吃起来,“好吃。” 柳素因收拾着桌子拿来餐盘,打开外卖餐盒时看见了单据上的字。 烈焰 第22节 “这是蕤蕤给你点的外卖?”柳素因问。 “嗯。”晨来点头。 “来来,蕤蕤可不行啊。”柳素因说。 晨来坐下来,擦擦手,“说到哪儿去了。” “你有数就行。我不过一提。”柳素因语气淡淡的,回身看见狮子猫,拍拍手叫它。“嘉宝,奶奶不在家吗?你要吃什么不……给它吃口鱼行吗?” 晨来看着外卖餐盒里整整齐齐码着的炸刀鱼和炸鸡,心想这猫原来叫嘉宝。 “人类的食物不适合给猫吃。我等下就下单,买点鸡肉干给它。”晨来说着,就见嘉宝扭头便走,像是听懂了她的话。 她有点想笑。 柳素因慢吞吞地说:“你看,连小动物都是这样的,没有好处,怎么会一直粘着呢……有些心思不说出来,你也得想得到。” 晨来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妈,我爸这几天有消息吗?” 柳素因看看晨来,摇头。 进了球场,罗焰火在停车场耽搁了一会儿。同行的几位朋友先进了电梯,他接起电话,示意自己等下一班电梯。 电话是四婶打来的,让他晚点儿去一趟,说四叔要见他。 他看了下时间,说大概全部结束要在十点以后了,四婶说没关系,那个时间四叔也未必散会。四婶语气与往常一样的淡淡的,但能听出来笑意,说我知道今天晚是新赛季揭幕战,等下我的事情做完了大概能赶上看最后一节。祝你们新赛季取得个开门红。 他笑笑,等四婶先挂断电话。 停车场的这一区是专门留出来给 vip 的,旁边则是球队专用的。这个时间 vip 们都还没到,球队又早就进更衣室准备了,比较清静,他站在这里接电话,没遇到什么人。 他走过去,电梯员替他按了键。 不一会儿电梯来了,他走进去。 电梯是直达包间所在的那一层的。轿厢有三面透明。他站在这里,能看到电梯向上行进,一层又一层的平台载着熙熙攘攘人群从他面前闪过……在经过第三层时,有个身影在人群中跳了出来。 他想要看清楚点,电梯已经升上去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19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二) 尼卡2021-02-20 他皱了下眉。 那飞快掠过的人影像是蒲晨来。不过……蒲晨来是长发。 他又皱了下眉。 电梯一停,门打开时,几个朋友就站在包厢入口处,看见他这个表情,都笑了。七嘴八舌开他玩笑,说怎么着了,眉皱成这样,发愁打哪儿开始拜码头呀? 他眉头舒展些,说了句可不是么,引得大家一阵大笑。 今天这个日子、每年的这个日子,像期待已久的社交季的开幕,从此往后数月时间,他只要想,就会在这里见到许多平时无故是见不到的人,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这个包厢很大,是俱乐部位置最好的包厢之一。布置得再舒适不过,球场内热闹非凡,这里却安安静静的。先到的朋友已经开了香槟,正在闲聊。傅宁昂到得更早,这会儿见他来,过来递了杯酒给他,听见大家开玩笑催焰火赶快出去交际,也笑,道:“今儿晚上你可正经的忙。这替不了你,下面是你球队主场,上面是你的主场。这儿的都不用你招呼,该干嘛就干嘛去吧。” 焰火呼了口气, 接了酒杯小啜一口,顺手放在一边,说:“我今儿不能喝了。等下见人,晚点儿还得去见四叔。” “嚯,这是不能多喝……不过四舅什么时候还因为这个骂你?疼你都来不及。”宁昂在沙发上坐下来。 “可他讨厌人喝酒。”焰火将外衣脱下来,有服务生过来把衣服取走了。 他回头看了看。 朋友们或站或坐,都在聊天,只有宁昂坐得离他近些。他心里都是待办的事情,满坑满谷,密密麻麻,就有点懒怠动。 宁昂看他的神情,问:“还不快去?” 他没出声,招手叫服务生来,给他一杯水。他那在手里,要喝不喝的。 宁昂说:“等下我陪你去。” 焰火清了下喉咙,说:“不用。你就清清静静看个球儿吧。” “上面转一圈就算了,不能不去见的见一见,其他的交给郑飚去应付吧。你们郑总经理能干着呢。”宁昂也没坚持。他是来玩的,不像焰火,这算正经事。“是不是特想念什么都不用管,就管看球骂人的日子?”他说着就笑了。 “我现在也可以。” 宁昂看焰火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都有深深的倦意,顿了顿,说:“得嘞,咱们手里一把美职联套票,回头想看哪场咱们约哪场……走走走,快去……” “火火,等下你是去内场看吗?”秦朗站在远处,喊了一句。 “对,我下去。”罗焰火点头。他当然得下去。今晚是新赛季第一场球,该到场的都到场了。平时不过问也就罢了,今晚不能不表示出最大程度的重视和热情来。何况比起在包厢里坐着看球,他更喜欢坐在内场观众席上。 “差不多时间了。”宁昂看看表。 焰火一点头,看了秦朗问:“干嘛问我去不去内场?” “他还能有什么好心眼儿?内场贵宾席,有个大美人。” “我是图下去看球近好么?” “还不知道你,图看什么近?你再说一遍?” “秦朗来了净盯着大屏幕了。镜头给哪儿看哪儿,俩小眼睛都成斗鸡了……” 几个人开着秦朗的玩笑,见焰火对着镜子整理衣装,又开焰火的玩笑,说这小子在这儿磨磨蹭蹭的不出去,指不定是怎么回事儿呢,搞不好是拿不定主意这一排包厢里到底该从哪儿开始拜访——“全是岳父候选人,先去哪一个跟前儿好呀”……一阵爆笑。 “你们这些人,损不损哪?”傅宁昂笑着起身,手里拿着空酒杯,挨个儿敲他们的头。 “那还不是因为火火最近太素了吗?火火你这段素得有点儿久啊,不怪那么多人都开始惦记你了……” “他素,你们信吗?他没玩儿串烧、见天儿火烧连营就算素了是吗?” 焰火开了门,回手也挨个儿点了一下人头,说:“给我等着。看我怎么回来收拾你们。” 大家哄然大笑。 等焰火出了门,宁昂看秦朗拿着望远镜往对面内场贵宾席上看,走过去把望远镜一抽,“有那么美么?” “我像是开玩笑?”秦朗笑着说。见傅宁昂不出声,他笑。“怎么样,不错吧?” 傅宁昂把望远镜还给秦朗,拍拍他肩膀。“你没见人身边有同伴吗?这可是正经的行业精英,你要去认识,不是不行,就是正经点儿,别给哥们儿丢人。” 他回手又拿了杯香槟,啜一口,眼睛看着场内,听着秦朗抓耳挠腮地说“怎么说话藏着掖着的要认识给介绍一下嘛,不然我找火火去。内场贵宾席都有数的,他肯定记得票给谁了”,说:“去吧,看他有空理你。” 秦朗又是笑又是骂,引得几个朋友都过去看他说的美人。宁昂拿着酒杯坐一边,看他们笑笑闹闹的,忍不住叹口气。 说起来岁数都差不多,他们还在玩儿起来胡天胡地的时候,焰火呢……他又啜口酒,看了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球场。 玩票的事儿都认认真真打点,半点松懈不得。 看着都替他累。 他看着贵宾席上正和同伴聊天的蒲晨来,好像上回见到蒲医生,还是长发? 这时蒲晨来抬起头来,往这边看过来。 他明知道大概她是看不清楚这边的人影的,还是差点儿站起来。见她目光一定,立即转开,他笑出来。 这位蒲医生真是有让人紧张的本事啊,那眼睛看谁一眼,立时三刻穿透人心……他轻轻拍拍胸口,回身去倒酒。 看着晨来的脑袋转来转去,遇蕤蕤把爆米花举到她眼前,“怎么还是把头发剪了啊?不是说好了我替你捐吗?” “谁跟你说好了。再说你那兔子尾巴够干嘛的?”晨来抓了几颗爆米花。 剪掉长发的轻松感很短暂,她很喜欢,舍不得错过一秒。 她又甩了甩头。短发飞起来,圆圆的脑袋像蒲公英球,遇蕤蕤看着,忍不住笑起来。 他笑声清朗,笑容明媚,引得周围人都来看,尤其前后左右的女观众。自打他们进来,就不时偷偷瞄他,还有人借着自拍在拍他。 遇蕤蕤是引人瞩目的……晨来看着他,也笑笑,转开眼。 场内观众席又满了几分。这场上座率高,球场内看起来像个盛满彩色巧克力豆的碗,让人看着心里也觉得满满当当的,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涌动和上涨,耳热心跳……晨来慢慢将一颗颗爆米花放进嘴里,慢慢咬开,有点出神。 贵宾席渐渐也坐满了。当然除了遇蕤蕤,她都不认得。这些年她都没有来过现场看球,以前来看球也只能买最便宜的票,坐到这里来还是头一次。球场内熟悉而热烈的气氛能使她毫无障碍地瞬间融入其中,然而在这个位置和角度看球,又让她有种疏离和陌生感,甚至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爆米花桶举到她面前,有一会儿了,她还没发现。 遇蕤蕤将爆米花放在桌上,忽然靠近了晨来,“喂!” 灯忽然熄了大半,喧嚣的声响渐渐落了下去,晨来看着遇蕤蕤,一激灵。 “赶紧的,你偶像马上出场。”遇蕤蕤看着她盯着自己的脸,身体像是在往后退,装作没有发觉,笑笑,坐正了。 晨来“哦”了一声,深吸了口气。 不断晃动的光柱和现场主持人极具感染力开场白让球场内的气氛又热烈了起来。随着主持人逐渐高亢起来的语调,主客队的球员依次入场。球迷的欢呼、掌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身处其中,让人很难不同步激动和兴奋起来……然而晨来很快发现,贵宾席上这些人,还真是稳重。比起周边的球迷,他们就连鼓掌都显得温吞些。 “来了。”遇蕤蕤在晨来耳边大声说。 主持人报出了范锦程的名字来,晨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球员通道。范锦程不紧不慢地走出来,脸上挂着有点矜持的微笑,抬起双臂向观众席挥舞了下。晨来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蕤蕤发现,抬手一拉她,“影响到别人啦。” 晨来欠身说了声抱歉,发现身后几位都在低头看手机,转过身来坐下,瞪着蕤蕤,嘟了下嘴。蕤蕤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笑,随手拿起球票来,刮了下她的鼻梁。 晨来怔了怔。 蕤蕤这小动作也是有些亲昵了,虽然……她看着蕤蕤的侧脸,听见他说:“要不下回咱们还是自己掏腰包买票看球吧,就买后排座位,随你怎么蹦跶都可以,不影响其他人——范锦程魅力有这么大么?你形象都不要的了。” 他说着话,转过脸来看了晨来。 晨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僵住了。 他有那么一会儿一动不动地看着晨来,然后轻声问:“这场我押客队嬴,输了的请吃宵夜。”手里的球票举起来,轻轻打在晨来额头上。 晨来像是被解除了封印,说:“开什么玩笑,主队赢,至少赢多十分。” 遇蕤蕤笑着举起手来,晨来一巴掌拍掉,转开脸不看他。 这时范锦程坐直了,回了下头。有人隔着通道,比划着跟他撞了下拳头……范锦程大笑。那人一转身,挨个儿跟后面的球员撞拳,很快就在教练席后坐了下来。 晨来认出来,那是罗焰火。 坐在球员身后,身形竟然并没有被比下去。看他只是衬衫西裤,坐下来,一边跟身边的人说着话,一边卷起衣袖来,非常自在的样子,比起早前见他那一板一眼,又是另一样了……这人还真是在什么场合像什么样子。 晨来收回目光,看着内场。 双方球员已经站在场地上,看起来状态都很好。她仔细看了看,范锦程没有首发。开场哨响,争球的一瞬,她看向坐在板凳上显得很松弛的范锦程,忍不住说:“今晚不知能不能等到他上场。” “等。不等怎么知道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遇蕤蕤说。 烈焰 第23节 晨来听着这话,心像是被戳了一下,隐隐约约的不安浮上来,又急忙压下去。 遇蕤蕤似完全没有发觉她不自在,拧开可乐瓶给她,自己一颗一颗丢爆米花进嘴里……晨来握着可乐瓶,半晌没有动。 她有点心慌。 没等一节比赛结束,她跟蕤蕤示意自己出去一下。蕤蕤看着她,要起身陪她去,她摇了下头。蕤蕤看到她的眼神,就没动,只是目送她走出贵宾席,很快消失在出口……他慢慢地呼了口气,掏出手机来看一眼。 没有呼叫。有新的消息提示,但他不想马上回复…… 晨来出了球场,宽敞的走廊上清新的空气顿时让她觉得舒服了些。 她走进洗手间,拿出随身带的消毒液和湿巾来,仔细地擦着光洁的台面和洗手盆。擦到一半,她停下来,盯着面前这光可鉴人的洗手盆,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透明透亮的镜子中自己那睁大的眼睛——这是在干什么? 这体育场应该翻新过,从前就以洗手间豪华干净设施齐全著名,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她还是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一进来就开始消毒。 她闭了下眼,有短暂的呼吸困难。 保洁女工敲门进来,看到她似乎松了口气,对她微微一笑。 她意识到自己在里面呆的时间也许久了些,轻声说:“我这就出去。您这是要做清洁吗?” 保洁女工摇摇头,说只是进来看看您是不是需要帮助。 晨来笑着摇摇头,说声谢谢。 她看着女工那温和明亮的笑容,心想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该来这里?在孙护士长说她突然有事不能来看球的时候,自己就该果断取消行程?免得来了这里,一切像是都在提醒她跟从前不一样了、然而又处处都似曾相识……就连这女工的笑容,也似曾相识。 她扶住洗手盆,站了好一会儿,打开水喉。冷水打湿皮肤的一瞬,她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喊快点叫人来。 声音有些远,但她像听见了警报,立即推门走了出去。走廊上空荡荡的,有零星几个人,但似乎也被这惊呼给吓了一跳,正在发愣,倒是能听到凌乱清晰的脚步声。晨来判断了下声音的来源,发现有保安往前方跑去,追上去问出什么事了。 保安随口回答说有人晕倒了。 晨来一听,快跑起来,来到走廊转角处,发现有人围观,推开人进去一看,果然地上蜷着一个人,先到的保安在查看情况。晨来蹲下来,马上认出地上躺着的这位就是刚才那位保洁女工。此时她双眼紧闭蜷在地上,保安正在喊她的名字,但完全没有反应。晨来将保安推开,跪在地上,一边查看一边说叫救护车、如果有医疗小组马上请求支援、让大家不要围观保持周边空气流通。她将女工身体放平,发现她已经没有呼吸心跳,活动了下手腕,立即着手做心肺复苏。 保安说已经通知了医疗小组,救护车就在楼下待命。 晨来做完一组心肺复苏,停下来查看下女工的情况,见没有好转,继续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她这样交替进行,汗水很快顺着额头往下流,也顾不上擦一下。 “换我。”有人接过去,继续做心肺复苏。 晨来擦了把汗,见是蕤蕤,松口气。这时医疗小组也已经赶到,她赶忙将病人的基本情况交代一下。沟通间听得出来他们非常专业,再看他们带来了便携设备,有条不紊地接手施救,晨来顿时觉得安心。 给氧、电击、心肺复苏仍然在进行,病人没有苏醒的迹象。 “救护车到了吗?”蕤蕤问。 “我们自己有应急救护车,已经准备出发了。” “好。小心抬病人上去,不要停。”蕤蕤说着看晨来。晨来此时正跪在病人身边,跟其他医护人员一起回答了一声明白。 “嘟”的一声响,“有心跳了”。 晨来直起身,让到一边,看着蕤蕤查看病人,跟其他两位医生交换意见,很快,病人有了意识。这一瞬,能感受所有人精神都为之一振。蕤蕤半转身子过来,给了晨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太棒了。” 他紧紧拥抱着她,感受到她身体忽然僵直,却没有立即放开。 “你可太棒了,晨来。”他在她额角亲了一下。 晨来手臂一抬,将他推开。她没看蕤蕤,也知道他表情一定是僵了的。 周围的人欢呼起来,鼓着掌说谢谢医生们……她看着蕤蕤脸上露出笑容来,示意掌声给她、给其他医护,然后朝她挥挥手,说我送病人上车再回来,等我下。 晨来眨了下眼,汗水顺着睫毛滴下来,流进眼睛里。她眼睛有点疼,视线有些模糊,眼前人影晃动,这场景,再次似曾相识——只不过此时此刻,她无比清醒,即便似曾相识,距离上一次遇险施救,已经过去了很久,而与她并肩作战的那些人,都不在她身边。 即便有蕤蕤。即便蕤蕤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像是能完美复刻葳葳。 电梯门合拢,病人和救援人员都离开,四周一下子变得安静了。 晨来听见有人问她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她匆促地摇头说不用,但还是看到了前方的长椅。 她走过去,几乎是跌坐在那里。 手肘撑在腿上,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有点埋汰,她知道。这可真不好。但这会儿她动都不想动。 一方手帕递过来,她抬起眼来,看着托着手帕白净的手掌,心神一滞,不自觉地接了,但“谢谢”两个字却梗在喉咙里,只是说不出。 “辛苦了。”罗焰火蹲下身,看着晨来。 满头短发全被汗水打湿,留海黏在额头上,眉毛眼睛都像是被水浸泡过,湿漉漉的……他双手合在一起,忍住了没有把手帕拿回来,只是重复问道:“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20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三) 尼卡2021-02-21 晨来摇了下头。 “休息室就在旁边。可以喝点东西。”罗焰火又说。 “我坐会儿就好的。”晨来才注意到罗焰火的姿势。看起来,自己刚才的样子应该很让人的担心。她有点尴尬,把手帕举了举,说声谢谢,展开按在脸上。 手帕柔软,很快被汗水浸湿。 走廊上通透,清冷的风吹过来,她觉得一阵冷,想起来自己的外衣和背包都还丢在洗手间里。 “罗总。”白夜过来,手里拿着两件新运动装,还有水。 罗焰火接了,转手递给晨来。 晨来没想到他们会给准备衣服,这才低头看了眼身上。衬衫被汗水浸湿了,一团团的印记实在是有碍观瞻……她接了运动装又说了声谢谢,将衣服展开穿上。 长款,尺码又大了些,晨来瘦,就像被套进个口袋。 焰火看看白夜。 白夜说:“这款这是最小码了,暖和。” “很合适,确实暖和。”晨来说。她低头看看这配色和款式,“是这个赛季的最新款吧?很好看。” 藏青和淡黄色的组合,沉沉稳稳、不急不躁的色调,很有老牌劲旅的气度。 她拢了拢衣袖,露出半截手臂来,将手帕系在腕上,捏了下衣襟,跟罗焰火说:“等我回去洗干净再还回来。” “不用。”罗焰火说。“还需要什么?” “不需要了。谢谢。”晨来抬起头来,发现他已经坐在自己身边了。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位子。看他的长腿折叠起来,想必刚刚蹲在地上,也不是那么舒服……他语速很慢,看着她,说:“今天该说谢谢的是我们。” “哪里。换了别的医生,也一样会参与急救的。”晨来说。 罗焰火刚要说什么,看到遇蕤蕤从电梯里出来,快步往这边走来。 “晨来!”遇蕤蕤看到晨来身边有数人或远或近地立着,不禁加快了脚步,最终是跑了过来。 焰火先晨来一步起了身,伸手过去,做了自我介绍,然后看了看晨来,再次表达了谢意。晨来站在一旁听着两个人这一番客套的说辞,你来我往,虽说不是不真挚的,可听起来怎么就那么官方那么正式那么……没意思,又让人想笑。 她不知道,这会儿她的脸上是有一点笑意的。 “比赛还在进行,我已经让人安排了包间,请两位移步。”罗焰火说。 遇蕤蕤看晨来,问:“看完比赛再走呢,还是?” 晨来说:“你呢?我想回去了,还是有点累。” 遇蕤蕤点头,说:“谢谢罗总好意。我们这就回去吧。” 白夜过来把另一件运动衣和水交给遇蕤蕤。蕤蕤接了水拧开就喝,没有接运动衣,只说不需要。 白夜转向罗焰火,说:“已经安排车子了。” 罗焰火点头。 “不麻烦了。我们回去很方便的。”晨来忙说。她想起自己的包还丢在洗手间,轻轻呀了一声。遇蕤蕤看着她,笑笑,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说你看,又是顾着别人忘了自己。晨来说声抱歉,左右看了看,才想起来自己之前从哪个方向来。她指了下那边,说:“我去拿包。” 罗焰火说:“稍等。” 晨来站着没动,看罗焰火叫来人,交代几句。那人一转身,开了对讲机找保洁处主任,问值班保洁员谁在三层东侧洗手间发现了客人的遗忘物品,马上送过来……不一会儿,他回来说有位值班保洁女工发现了,东西已经交到管理处,正准备在中场休息时广播。 “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晨来说。 遇蕤蕤指指场内,晨来点头,说等下这里见。 他很快走开了,只剩下晨来和焰火两人,都不出声。不一会儿,管理处有人送来了一个密封的大袋子。晨来接过,打开一看,正是她的背包和外衣。 恰好中场休息,几个出口同时涌出人流来,很快宽阔的走廊里就人声鼎沸,遇蕤蕤却还没有出来。焰火和晨来为了免得被人群包围,往后退了下,站在圆柱旁,一回头,恰好能看到体育场前的公园。一般体育场前最喜欢设计的是与其体量相配的广场……她记得以前这里也是广场,什么时候变成了公园?有一瞬,她甚至以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这里以前是……”她自言自语。 “以前是个广场。前年翻新的时候,改成了公园。”罗焰火说。 晨来轻轻点了点头,想起来博时广场前也是一个小公园。只是每次经过都匆匆忙忙的,没有细看。 虽然外面光线暗,只能看到这个公园的轮廓,但也看得出来一定是遍植树木,假以时日,会形成非常美的景观。 比起钢筋水泥森林来,城市中自由生长的一草一木都显得珍贵……“真好啊。”她轻声说。 罗焰火没出声。 晨来似乎忘记了自己身边还站着人,而他们又一起处于热闹的人海之中。她只是隔着厚厚的玻璃墙欣赏着其实看不清的景物。 “蒲医生。”白夜小声提醒晨来。 晨来回头,看到遇蕤蕤穿过人群走来。她背好背包,等蕤蕤站到她身边,他们一起跟罗焰火道别。 “真的不用专门送。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这样反而会让我们觉得不自在。”晨来直言。 罗焰火点了点头。 白夜看他,说:“罗总,那边等着您呢。我送蒲医生和遇医生下去。” “不用不用。”晨来摇手。 罗焰火没有听她的,还是送到了电梯门口才走。白夜陪着晨来和蕤蕤乘电梯下行,走进特别通道时,晨来反应过来,轻声问:“球员平常走这个通道吗?” “多数时候。”白夜回答。 “偶尔要给球迷看一眼的机会嘛。”晨来声音很小。 白夜忍不住微笑,问道:“蒲医生是谁的球迷?” 晨来看看他,立即回答:“锦程大神。”说完,她马上摇手。“不要特意送我他的周边产品。我都有买来支持他。也不要给他添麻烦,这样会打扰他的。他好好打球给我看就好了。” “我会转告他。今天救人的英雄医生是他的球迷。这样可以吗?”白夜问。 晨来点头。 烈焰 第24节 蕤蕤在身后发出笑声。笑声由小到大,显然已经忍不住。晨来也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 几个人走出通道,来到停车场,已经有车子在等。白夜看着晨来,轻声说:“要是您觉得不便,上去以后让司机师傅送到哪里您说的算。” 晨来只好点头说谢谢。 白夜替他们开了车门。等他们上了车,关车门前,白夜说:“再见,蒲医生,遇医生。晚安。” “晚安。”晨来摆摆手。 白夜将车门关好,等车子驶离,才转身朝电梯走去。 车子里,遇蕤蕤看看晨来,又看看司机,暂时没出声。晨来也没出声。车子从停车场出来,果然晨来看看蕤蕤,两人交换了下目光,在看到前方地铁标志时,请司机师傅停车。 下了车,蕤蕤和晨来站在路边,齐齐松了口气。 “好像应该再多坐一会儿豪车。”往地铁站走时,蕤蕤忽然说。 晨来没出声,抱着手臂低着头,一味赶路。 站在站台上了,晨来还是不说话。蕤蕤东拉西扯说了很多,她都没听进去。 蕤蕤撞了下她的肩膀,“喂,跟你说话呢……为什么这位罗总跟咱们这么客气?你不觉得奇怪吗?就算是救了他的员工,好像也……还是我的概念里,大老板该是高高在上的,这些小事根本不用自己出面……” 晨来这才转头看他,说:“人家为什么这么客气先不管,你是不是也得学学,有时候,别跟我太不客气?” “因为那个?”蕤蕤挠了下后脑勺,“对不起……当时太激动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晨来盯着他的眼睛。 蕤蕤转开脸。 “最好你没有别的意思。我们是好同学,好朋友,好同事。我希望一直都是。” 地铁进站了,闸门打开,蕤蕤示意晨来上车。晨来推他先上去,自己往旁边一闪,让后面排队的人先上。 “你干嘛?”蕤蕤问。 “我等下一班。”晨来说。 蕤蕤脸色一变,就要跟着下来。晨来又推他一把,说:“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警报声响起,闸门关闭了。 隔着闸门,晨来和蕤蕤对视。地铁很快开走了,晨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但还好,身上这件运动衣足够保暖,她并没有觉得太冷。 她在站台上踱着步子,慢慢地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 手机在包里震动,她拿出来看,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有蕤蕤的,有白北川的,正打进来的,是个陌生号码。 她要定定神才接电话。 接通的一瞬,她听到那句“我是罗焰火”,站了下来。地铁进站,推进来很大的风。她清了下喉咙才说:“是。我是蒲晨来。” 那边顿了顿,她意识到,他可没有问她是不是蒲晨来……她随着人流进了车厢。车厢里很挤,她贴在把杆上,背有点疼,听着罗焰火问她有没有看新闻,她愣了下,说没有,又问怎么了?罗焰火说刚才救人的影像被围观的路人拍到传上社交网络了。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四) 尼卡2021-02-22 晨来应声。她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从她接触病人到开始救治的过程,如果记忆没有出现偏差,那么整个过程是无懈可击的。况且后来还有蕤蕤加入……为什么罗焰火会亲自打电话告诉她这个……啊,事情是在比赛期间发生的,获救的病人是他们的员工,跟他们是有直接关联的。不管时间后续有怎样的波澜,都会影响他们的形象,好的坏的都有可能。 “传播很广吗?”晨来问。她本能地排斥突然之间成为众所瞩目焦点。这样的小事值得引起关注吗?如果传播过程里出现了什么其他意外因素,那就不可控制了……车厢里太挤,她想幸好马上到站,可以从容点去搜新闻。 “目前还好。我刚才收到报告,已经有媒体跟进,想采访你们。等下赛后新闻发布会,新闻官要公告一下这事的进展。你和遇医生的个人信息是不是能公布?” “我本人的是不希望公布的。遇蕤蕤那里……”晨来想我不能替蕤蕤做主。“要问他的意见。” “已经沟通过了。遇医生本人也不希望公布。” 晨来松口气。 “另外遇医生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拦截一下视频和消息的继续传播。” 晨来沉默片刻,说:“如果不麻烦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不麻烦。”罗焰火说。 没有其他事了吧,晨来想。 “谢谢。”她说。 “不会。”罗焰火挂断了电话。 地铁到站,晨来被挤出了车厢。她走到没人的角落里,干脆蹲下来,一边休息一边想该搜索什么关键词。搜索球队名字或许可以……还没等她去搜,微信消息提示从数条到了数十条,那个数字还在增加。 她吃了一惊,打开来看,发来新消息的列表一下拉不到底。白北川、孙瑛……工作群。她打开白北川的对话框,果然在问她视频里这个女医生是你吗?附上了链接。 她打开来看。 视频有四十几秒,不算短,但画面算不上太清晰。全程都是她在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拍视频的人角度掌握得很有技巧。视频里虽然有不少人,连正在被救助的病人在内,除了她的侧脸,都没有暴露面容。 认识她的人,会一眼就认出那是她。 晨来又看了遍视频,确认自己当时的操作没有失误,放心了些,回复白北川道:“是我。” “我就知道是你。刚才各个群里都噼里啪啦一通转发,都在问这美人是谁。” “鼻子眼睛都看不清,美人!”晨来看看地面,正想要坐下去,想到身上是新衣服,赶忙把衣服卷上去。来来往往的人从身前走过,她晃着肩膀放松下肌肉。之前救人的时候太紧张了,这会儿肌肉有点酸痛。 “矫情!” “哪儿矫情了?” “明明被从小夸到大,非不承认自己好看,你说你矫情不矫情?好了,表彰你关键时刻的英勇表现,这两天你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不准拒绝。” “后天吧。” “好。到时候我来接你。你记得戴上墨镜和帽子,免得被人认出来要签名。” 晨来发了个笑得满地打滚的表情,放下手机,从地上爬起来就走。 出了地铁站,迎面看到了揣着手站在台阶下的遇蕤蕤。 看见她,遇蕤蕤的表情松弛了一点。 晨来也心平气和了许多。 蕤蕤从口袋里掏了一杯奶茶给她。“接到电话了?” “接到了。”晨来看着手里的奶茶,忽然有点感慨。 “他们动作挺快的。这会儿热度已经开始降了。刚才几个门户网站的热门都是这个视频。我一看就觉得有点不妙。你的电话打不通,俱乐部新闻官打来,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没什么不合适吧?”蕤蕤说。 晨来握着奶茶暖手,“没有。不过我没想到你会提这要求。” 遇蕤蕤问:“为什么没想到?我会不了解你的想法?” “我什么想法?”晨来反问。 “最好一直躲树洞里。暖暖和和的,有榛果吃,黑一点也没关系……” 晨来不语。 “还是你觉得,我会想着趁这机会来个曝光?”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这个意思也没关系。换了谁,会不觉得这是个露脸的好事儿呢?对大家都有好处。”蕤蕤说。 晨来想,当然蕤蕤是对的。 她仍没出声,将奶茶揣在手臂间,低头赶路。遇蕤蕤跟上去,走在她身后两步远处。在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她的侧脸——出现在那段视频里的,就是这个角度、这个侧脸。此时她迈着大大的步子走在清冷的街道上,那一头短发随着步幅飞起来,又酷又美……真的很难不让人多看一眼。 平常他们一起走在路上,总是要聊几句的。 这会儿谁也不想多说话。因为说出来的话必定带着火星子。 过了马路,前方就是他们医院的家属区。这是个有些老旧但干净、管理很严格的小区。位于小区边缘的几栋高楼,是单身宿舍。 蕤蕤看了眼他和晨来住的 a 栋。虽然单身宿舍人满为患,此时亮起灯来的窗口却不多。与旁边家属区的灯火通明成了鲜明对照。 进小区时要查看证件,晨来找了好一会儿才把证件找出来。 蕤蕤就站在一旁等她,始终未出声。 两人并排走在小区街道上。长长的一段路,走得并不算快,但也不慢。 蕤蕤的手机响了几次,他都没有接。 再次响起来时,晨来正刷卡进单元门,看了蕤蕤。 蕤蕤站下,接听了电话。晨来没有等他,先进了门。管理员看见她,笑着说蒲医生好几天没见了,忙啊。她笑着点头,过去问有没有信件和包裹。管理员查看下记录,说有好几个呢,您稍等。 等待的工夫,晨来听见值班室里有呜呜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某种小动物的叫声。管理员拿了信件和包裹回来,跟她核对过,让她签字。 “您这儿有什么特别的生物吗?”晨来问。 管理员小声说:“您听见啦?是一窝小狗。还没断奶……就后头小花园儿里那小花狗下的崽儿。小花狗原先是在外面流浪的,上俩礼拜钻咱们家属院儿来了,然后就下崽儿了。这几天冷,我怕给冻死,晚上挪进来白天送出去——它们不吵的。我也给搞搞干净,消毒,不脏。” 晨来也小声说:“我没看见什么。” 管理员继续小声说:“谢谢蒲医生。” 晨来拿好包裹信件,跟管理员说了晚安,穿过大厅去等电梯。这会儿工夫,她扒了扒手里这些邮件。有两个大信封,印着期刊的标志,应该是编辑寄来的样刊。还有几封英文信,两个包裹。她清点了下,心想等下回去可有事儿干了……她听见有人叫她,回头看,是管理员。 “瞧,还忘了正经事。”管理员跑过来,将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拿在手里,打开给她看,里面是两卷漂亮的花布。“那天看见您在布告栏贴的那个宣传画,我拍了给我女儿看。这是她和她同学捐的——我这记性,您瞧,刚才看见您啊,还想说剪了短发也是因为这个吧,想夸夸您这新发型再说说这事儿,拿个邮件的工夫,全忘了!” 晨来笑。她接了盒子,说谢谢,我明天替你们转交。 管理员笑眯眯的,又夸了句您短发也好看,真是人好看,怎么都好……她回身要走,看见遇蕤蕤走过来,冲晨来笑了笑,倒没说什么,经过时跟遇蕤蕤打了招呼。 电梯来了,晨来先走进去,自己按了 3,替蕤蕤按了 5。 蕤蕤一身寒气,还有烟气。 晨来皱了下眉,但忍住了没说什么。 蕤蕤一直抽烟,前阵子说是戒了,可看这样子又捡起来了。 电梯门打开,她说了句“戒不掉就少抽点儿”,走了出去。 “晨来。”蕤蕤叫她。 她回头。 蕤蕤扶住了电梯门,说:“你不要一直躲在洞里不出来。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越界就不越界,我可以等。但是你不能一直这样。你在洞里躲着不出来,也不让人进去,会出问题的。晚安。” 烈焰 第25节 他手收回去。 电梯门要合拢,晨来一伸手又拦了下。 她把奶茶杯和包裹邮件往旁边小桌子上一放,抽了本杂志照准遇蕤蕤就打了过去,正拍在蕤蕤脸上。 “你这个小子就是欠收拾了。”她一字一句地说。 蕤蕤看着她。 起码在这一刻,他是呆住了。 这句话,是遇葳葳跟他生气时最常说的话。一字不差,甚至那抑扬顿挫的调子,都不差毫厘。 电梯门合拢,晨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一会儿,才从桌上拿起自己的东西来,进门第一件事,给遇蕤蕤发了消息:“杂志上有我的论文。看完还我。敢弄丢了废掉你。” 还有一句,敢再胡说八道也废掉你,别当我说话是放屁。 她没说,在心里念了一遍。 这句话她说没什么气势,由姑姑来说那一定是不一样的……她有时真希望自己是姑姑。 不用说,蕤蕤是明白人。 蕤蕤太像葳葳。他也不希望自己像葳葳。他抽烟喝酒留长发,就是想自己不像哥哥。但遗传基因很奇怪……蕤蕤的鞋子拿起来,鞋底磨损的轻重位置,都和葳葳如出一辙。 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是兄弟。 她一向分得很清楚,葳葳是葳葳,蕤蕤是蕤蕤。 她把手机扔在一边,脱下运动服,仔细地拿了衣架挂起来。她把门后的挂衣架清理了一下,给它足够的空间。 小屋子里混乱不堪,她两眼一闭,当作看不见,转身进浴室洗澡。 热水喷洒下来时,她头皮被烫了一下。 应该调整水温,但她没有动。 她的手臂撑在墙壁上,看着水珠伴着蒸汽四处喷溅。奶白色的皮肤,渐渐泛红……她是喜欢树洞里的温暖和舒适,可也不是没试着走出去。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功。 “已到达。”白北川的信息照旧简单明了。 “马上来。”晨来回复。 她已经换好衣服,准备下班了。办公室门被敲响,孙瑛探身进来,看她换了件外套,拍了拍手掌,说:“总算肯换一件了——你这两天怎么那么爱穿那大麻袋呢!” “暖和。”晨来说。那件运动服穿着舒服极了。她觉得拿它御寒起码可以顶到下雪。要不是白师姐请吃饭,一定是高级餐厅,她还不想换。 “那天看球,没发生什么别的事儿吗?”孙瑛看着晨来。“怎么遇医生这两天都奇奇怪怪的,也不上来找你吃饭了。” 晨来淡淡地说:“他忙吧。” “从来没清闲过啊!”孙瑛说。 晨来关了灯,出来锁门,转头看了孙瑛,说:“我跟他没可能的。” 孙瑛看她,“我不是……” “嗯。”晨来点点头。“要是动了心,我该知道的,但是没有。” 孙瑛陪着她走了一段,因为路上有其他同事加入,两人就没继续这个话题。进了电梯,孙瑛拉了拉晨来,指指她的手机。 晨来打开微信,看孙瑛发来了消息,有点好笑。 “小遇医生吃亏就吃在了太像大遇医生。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以后不会多事。” 晨来抬起眼来,看看孙瑛。 “你对自己好一点。” 她靠近她些,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一碰,移开了。 “要我说,小遇医生这么帅、这么好的体格儿,你就是睡一下也赚啊,干嘛这么拘着自己个儿?” 晨来眼睛本有些濡湿,看到后面这句,忍不住嗤的一声,“发神经啊!” 她声音有点大,孙瑛笑起来,电梯门开,趁机拉着她赶快走出来。 “真是什么都说。”晨来瞪她。 “你不要浪费你这副好皮囊……”孙瑛叽叽呱呱说着,走出侧门,看到自家的车子,扔下晨来就跑。 晨来站在原地,看她花蝴蝶似的扑到丈夫的怀里去,远远地打了个招呼,转头找白北川的车。 “这儿呢!”白北川冲着晨来喊,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挥了一下。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28 作者的话 尼卡 02-24 通知下明天的更新放晚上,八点左右。各位明晚见。另外有个相关的番外,去年初发在公号了。搜“尼卡”(writer_nika),关注后或者查看历史消息,找《always be here》这篇。或者直接输入关键词“烈焰”“焰火”,会收到相关推送的链接。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五) 尼卡2021-02-23 晨来跑过去。 一身雪白的白北川下了车,拉开后面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今儿请了不起的蒲晨来医生体验一下贵宾待遇。” 晨来笑。 北川推她进车,上了车回头看了她笑道:“累的话可以睡一会儿。” “新换的车?”晨来挪了挪位置,按按座椅。 “嗯,提车不到一周。你是第一位乘客。感觉怎么样?” “舒服。”晨来往后靠了靠,扭过身去一趴,试了试柔软程度,才坐起来。 北川笑着看看晨来,并不急着开车走。她的笑里有点纵容和宠爱的意思,像看个小孩子似的,看着晨来东摸摸西摸摸,就差脱了鞋子躺在后座上了。她从副驾座位上拎了一个小袋子递给晨来,“今儿精神头儿还不错?我以为你又上车就睡。” “还好。这什么?”晨来接了袋子。 “你快过生日了嘛,礼物。” “哪有提前两个月送人生日礼物的。” “我下周去英国,一去三个月,回来你都走了,刚好错开。年年替你庆生,今年也不能落下。” “怎么好几样?” “颜色款式看着都好,没法儿取舍,只好都买了——正好算给你的奖品。奖励你见义勇为。怎样,这几天体验如何?有没有感受到做网红的快乐?可惜热度下得太快了。都跟你说了,趁着热度开了微博加上认证,分分钟变大 v,以你的水准,只有好处,就是不听。” “不想。”晨来说着,把袋子里的几个小盒子的都拿出来。她一边听着北川笑她死心眼儿,一边把小盒子在搁板上摆开。小羊皮的,羊绒的,蕾丝的……有同款不同色,七副。“这是让我每天不重样儿?会不会太夸张了?” “又不是让你每天换一个男人,有什么夸张?”北川大笑着,转回身去发动车子。“试试。不合适拿回去换。” 晨来先把那副羊绒手套拿起来。这细腻柔滑的材质,拿在手里轻盈极了。她把手套戴上,伸手过去给北川看。她的手指纤长,手套薄而服帖,把她的手型很好地勾勒了出来,手腕处两颗指肚大小的珍珠光可鉴人……她轻轻将手套摘下,说:“谢谢。” “怎么不像往年抱怨礼物贵?”北川笑问。 “因为知道你收益一年比一年好。”晨来说。 “那还不来加入我们?年底我们在杭州的分所就开业了,很需要人手。”北川说。 晨来摇头。 “好的。那我明年再来问你。”北川笑。 晨来往前挪了挪,手臂撑在膝上,离北川近了些。不出声,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北川开车慢慢行驶。交通拥堵,车流缓慢,她们也不着急……北川转头看看她,问她饿不饿。她摇摇头,过一会儿,问:“师姐你累不累?” 北川悠悠地叹了口气,说:“当然累。” “后悔吗?”晨来问。 北川辞职之后,跟两位志同道合的医生创立了诊所。尽管在北川来说,所有资源配置都是不成问题的,但创立初期仍然艰难。好在是熬过来了。诊所不断扩大,陆续在几个城市设立了分所,经营得风生水起,在高端群体中享有相当不错口碑和声誉。 “还记得上次见面,我跟你说,我母亲对我现如今还得在社交媒体上‘搔首弄姿’——瞧这词儿用的,多不尊重人——对我想办法保持热度这事儿,还没完全接受?” “记得。”晨来说。 一个一流公立医院的优秀外科大夫,眼看着前途无量,说不做就不做了,虽然新工作仍然在医疗领域,可自己创业,什么都亲力亲为,一边在各种渠道科普医学知识、保持媒体曝光度,一边削尖脑袋钻营,辛苦不说,身段偶尔也要柔软些……老太太一时扭不过弯儿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现在好多了。倒不是因为我挣钱了,而是看我做得开心,慢慢看开了,觉得这样挺好。老太太这辈子,钱和权都看得不重,只是怕我走歪路。”北川说。 晨来听着,低头收拾着手套,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北川从后视镜里看看她,对这突然出现的沉默见怪不怪。 “你不要担心我累不累,会不会后悔。当年的决定是我自己做出的,我从没后悔过。如果你有怀疑,就问问你自己,你后悔过吗?你做的那些事,后悔过吗?”北川说。 晨来摇头。 “那你为什么担心我会后悔?莫名其妙。”北川轻轻拍了下方向盘,对着后视镜,瞪了晨来一眼。 晨来不语。 “况且,当我觉得自己太累的时候,就想想累的臭死的你。想想这样累得臭死的你,还没有我的大平层和度假屋,我就觉得我还能撑住。”北川笑道。 晨来也笑。但笑得有点勉强。 她转开脸,看着车窗外的流火,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我还是会担心啊”,但没出声。 “多笑笑,来来。看到你笑,我觉得所有的事儿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上学的时候,你还挺爱笑的。” 晨来半晌不语,车子缓缓移动,距离说好的那顿晚饭看来还远得很。她想,上学的时候嘛……北川说的是大学那几年。在那之前和之后,她其实是不常笑的。中学时候有个绰号“小苦瓜”,都说蒲晨来一张苦瓜脸……短暂而美好的时光。 “蕤蕤最近怎样?”北川问。 “……还好。”晨来说。 北川趁红灯,转头回来看看晨来的神色。几乎是立刻,她看出了晨来神情中那几分转瞬即逝的异样,于是问道:“发生什么了吗?” 晨来不语。 “不会是……”北川打了个响指。因为戴着蕾丝手套,一点儿声响都没弄出来。她索性摘下手套来,“他忍也忍了很久了,说出来也是意料之中。你是对任何人都严防死守的态度,他有心思也只能藏着。” “我没想过。” “我知道。”北川叹了口气。 烈焰 第26节 “我以后会注意的。” “不是你的错。感情能收放自如的话,那还能算正常人么?别苛责自己,也别苛待自己。今天你对蕤蕤是平常心,说不定明天会爱上他——蕤蕤和葳葳除了脸像,没有什么特别像的地方,你不会背找替代品的黑锅的。听我的,别禁锢自己,也别禁锢别人……你先想想等下想吃什么,马上到了。”北川说。 晨来前一秒还在品味北川的话,后一秒就被她跳跃的思维弄得有点哭笑不得。 “每年的这个时候你都难熬,我知道……可是呢,替不了你,也想着你能早点儿摆脱掉这个紧箍咒——遇葳葳这个人,我是很喜欢的,不过我不希望他人不在了,还霸占着你的心、左右着你的情绪。来来,这么多年了,够了。” “师姐,你还记得那个病人吗?”晨来问。 “哪个?没头没脑的。” “葳葳走的那天,下班时还惦记的病人。前些天,我在医院见到他了。”晨来说。 作者的话 尼卡 02-23 明天早上更新。各位晚安。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六) 尼卡2021-02-24 “是吗。”白北川盯着前方,曼声应道。“你还能认出他来。” 晨来清了清喉咙,说:“能。他变化不大的。身体看着不错……各方面都不错。” “是吗。” 晨来点头。 白北川说了两次“是吗”了……她不想发表意见的时候,就用这两个字敷衍。她知道北川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因为继续下去的话,势必要破坏这顿晚饭的气氛,弄得人伤心起来……虽然这肯定不出乎她们两人的意料,可按照程序,这应该是在她们开始喝酒之后才发生。 “结婚了,有个非常可爱的女儿。女儿看起来最多有三岁,或者两岁。他个子蛮高的嘛,女儿身高比同龄小孩高一点也不奇怪……小姑娘漂亮极了,就是不太像他……说是像太太多些。总之非常好看。我都看呆了……那天我肯定表现得特像一傻子。我就想,啊,原来是女儿……” “晨来。”北川打断了晨来。 “你知道吗,师姐。我就想,他妈的,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很不公平……是不是?”晨来转头朝向车窗外。她发现车子已经停了下来,而周围……她很清醒,一瞥之间就知道这大体该是哪儿,心里还想着怎么吃饭的地方找到这儿来了,犄角旮旯的。北川没有马上要下车的意思,她也就坐在这里不动。“遇葳葳说,晨来,我们在你 28 岁的时候结婚。你 29 岁的时候,最晚不超过 30 岁,我们会有第一个孩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没实行‘单独二胎’,他说对不起,只能生一个了。那就当买张彩票吧,如果是女儿就相当于中头奖,还是奖池里有亿元奖金的一期。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将来都培养成医生……我们要变成医生世家。我,那天,就想……他妈的,为什么会这样。虽然只是说说,可不是说说而已,我知道我们肯定会按计划进行的……那现在,我就该中头奖了。现在呢,我的女儿在哪儿呢?” “还没吃够做医生的苦,孩子也要培养成医生,真不愧是遇葳葳。”白北川说。 晨来沉默下来。 北川靠在座椅上,像是突然之间觉得累极了,需要攒一下力气才能再开口说话。有车子慢慢从她们的车边经过,带来一点光……北川借着光看着前方。 这些年晨来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多说几句关于遇葳葳的话。跟别人,晨来几乎是只字不提,尽管这个名字,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也不管晨来愿不愿意,已经烙在了她生命里。 “说完了吧?”北川问。 “嗯。”晨来吸了下鼻子。 “下车。去吃饭。”北川捏住蕾丝是手套,递给晨来。“右手背上有个洞,早上在办公室被衣钩刮坏了。你帮我缝好。” 晨来接过手套。柔软的蕾丝在手中不盈一握。她按亮顶灯,展开手套对着光仔细看。北川说着回头再看啊,好饿,听你说这么久,不然早就能敞开吃了……她微微瞪了她一眼,“这个我补不了,你得送回店里去补。人家有专门的工具丝线和技术……” “随便缝缝就好了。快走!跟姐们儿吃好吃的去。”北川说着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风吹进来,晨来顿时觉得扑面而来的寒意。人也像是从梦里清醒过来一样,坐在那里停了片刻,马上推门下车。 “这怎么能随便缝缝。”晨来还是把手套理顺好放进了包里。“等我回头研究一下。” 北川塞给她一个抽绳丝袋,“里面有丝线。我不耐烦等,一来一回的,不够麻烦的。可惜没有同款了。” “同一批次的同款也不一定有一样的手感。也许你只跟这一副有缘分。”晨来把袋子和手套放一起。 北川笑笑。 两人对视一眼,又一笑。 北川站在晨来身边,因为穿着高跟鞋,比晨来要高一点,伸手臂将她揽过来,拥抱了她一下,很快放开。晨来知道,北川也难过了……她决定今晚再也不说关于过去的任何一句话。一时情绪控制不住,说话数量就超标了。自己心里舒服了,北川就要消化很久。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很不该。 北川走在前面带路,“对了,我们医院有个新来的美国医生,人很不错……” “那你考虑一下。”晨来马上说。 “胡说!我是要给你介绍。”北川说着回头看看晨来。“什么意思啊?我们家可开明,从来只关心我是否身心健康,不管我婚否,只要我开心,上天入地都没问题,你嘞?” 晨来一摊手。 他们家刚好相反。 “活在大清朝也不过如此。”晨来轻声说。说着竟然笑了笑。“那我也不要。” “你要的……这么好的年纪,不谈恋爱,暴殄天物。”北川说。 灯光初上,小胡同里烟火气十足。北川和晨来都把手揣在大衣口袋里,走得快了些,风吹起衣襟,远远看上去,像两个正在赶路的侠客……北川站下来,抬头看了看,说到了,拾阶而上。 小院门口立着招牌,简单的像是随便写了两个字就挂了上去。不过字是挺好看的,草书,素斋。 “素菜?”晨来问。 “不,挂着素字而已,做得最好吃的是东坡肉。”北川说着,拉了她一下,在她耳边低声说:“挂名号给你庆生,也得像话一点,请你吃素,不是要让你素一年?” 晨来没出声,要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作势起脚要踢,正好要跨过门槛儿,这一脚就踢在了门槛儿上。 北川忍着没有大笑出声,晨来跟着进了门,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大笑姑婆能忍住——院子里静极了。一盏盏的灯放置在花木扶疏的院落里,光源利用的好,更显得整个院子寂静而又优美。四周的房子里显然都是有客人的,但传出来的声音也都低低的,似是月下私语,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却又担心惊扰了时光……晨来站在门内,轻声说:“你还真是找了个好地方。” “我觉得你会喜欢。很久没见了,能有个安静的地方让咱们俩吃吃饭,聊聊,就挺好。”北川说。 晨来点头。 她跟北川一道转入抄手游廊,一起进了预定好的包间。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来上茶和点心,没有人问他们吃什么,再过了一会儿,他们还在聊最近各自医院里那些熟人身上发生的新鲜事,菜便一下子上齐了。 晨来看这满桌的菜,的确如北川所说色香味俱佳,尤其那盘东坡肉,晶莹剔透,香气扑鼻。 “这家每天的菜品看老板能采买到什么好的食材,也不一定就有东坡肉。我早上打听了下菜单,耗尽了我在这里今年的额度才占了个包间,你就好好享用吧。”北川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晨来笑着说。 “吃吧。你明儿休息是不是?” “是啊。” “那吃完饭咱们找个地儿喝一杯。” “嗯。”晨来点头。“你刚才说的那位美国医生,是不是心理医生?” 她没看北川,也知道北川笑了。 “怎么这么灵呢?对,是心理医生。我想着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下,偶尔找他聊聊也不错。”北川说。 晨来抬眼看看她,“我有心理医生。” “那就好。”北川不多问,也不多讲。 “欧阳老师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想她了。”晨来说。 北川笑道:“老太太也想你啊。前儿还跟我说,小丫头不知道是不是谈恋爱了,换个新发型,漂亮的要死要死的……我说要是因为谈恋爱换发型,我陪老太太您大醉三天庆祝——这可不是普天同庆的大事儿!” 晨来笑。 “你是她最喜欢也最挂心的学生,走到哪儿都放心里。”北川微笑,手中握着茶盏,慢慢转动。 “我知道。”晨来说。 北川看着晨来,语气虽说是淡淡的,表情也是淡淡的,但看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也知道刚刚这几句话,无疑是令她很动感情的……晨来像覆盖冰雪的活火山。 北川想到这个形容,转动茶盏的动作停了半拍。 晨来发觉,看她。 她说:“等下带你去个好地方。” 晨来看她那有点神秘又有点兴奋的神情,心说这白师姐真是的,每次都虚张声势。北川会带她去的“好地方”,那是真的好地方,但……其实都中规中矩。 北川放下茶盏,瞪了晨来一眼,说:“你以为我会带你去疯玩吗?你想我都不想。” 晨来慢条斯理地说:“不是不想,是岁月不饶人。” 北川顿了顿,噗嗤一声笑起来,越笑越厉害。 “想我二十几岁,被实习操练得死去活来,不耽误泡吧跳舞……睡一觉就精神百倍。现在呢?玩得稍晚一点,全身像散架……别说玩通宵,厉害一点的男朋友,都不敢天天见面——耽误上班!” 晨来端起茶盏,手笑到发抖,简直要把茶汤泼出去,“喂!” “所以,趁年轻,谈恋爱,玩个痛快,不然,到时候你只想喊‘让我睡觉’……太惨了。”北川笑着戳戳晨来的额头。“也太亏了。哎,走,今儿带你去的地方,新开的。我只去过两回,品质不错。” 晨来啜了口茶,问了句什么品质不错啊。 “什么的品质都不错。”北川眨眨眼,拉起晨来就走。 出来果然把车子倒出胡同费了些工夫。看着北川手忙脚乱对付这新车,晨来坐在她旁边一直笑。北川忽然想起来刚才吃饭的时候,晨来是喝了一杯桂花酿的,难怪一直笑——这丫头喝了酒,不怎么说话,但会一直笑……北川想等下要看着她点儿,虽然打算好好喝一杯,聊一下,也不能让她喝太多。 酒吧是新开的。开在新落成的豪华酒店里。北川只来过两次,但在这里算是熟门熟路,停下车交给车童去泊。下车时北川回头看了一眼后面驶来的车子,“咦”了一声,转脸跟晨来说了句好巧,跟我车子一样的,就是不同色。 晨来回头看了一眼,是辆深灰色的车,跟北川进了大门,随口问道:“那你的车什么颜色?” 北川拍她一巴掌,“浅灰色呀。” “还不一样都是灰。”晨来笑。 北川气得要踢她。两人笑着,乘电梯直接来到顶层。在电梯里北川还在念,不知道刚那辆车是谁的。这车新着呢,听说就来了两辆。要不是我手快,还得等半年……晨来听着,慢慢点着头。她对车子没什么兴趣,不过北川这新车……睡一觉还是蛮舒服的。 出了电梯,有人来招呼她们。晨来站在北川身后,见她跟人熟络地聊天,默默地打量了下这里——很安静,像通往深邃洞穴的通道,幽暗的通道里光线柔和,人一走进来,看起来似乎就有了几分不同……像北川,笑着说话的样子,竟然添了几分妩媚和妖娆。 她忍住没有抬手拍拍面颊。 北川从朋友手中接了一个小信封,回手拉拉晨来,轻声说跟我来。 两人穿过通道,进到酒吧里,眼前亮了许多,但仍然像洞穴,只是这洞穴,是由各式各样的酒瓶做装饰的——四壁到顶,一层层一叠叠,挤挤挨挨全是各色的酒,中间几个巨大的廊柱,一层层一叠叠,堆积的是各色的黑胶唱片……音乐声低沉而悦耳,像是会牵着人的手往前走。晨来听不出曲目,只觉得好听。 北川问晨来是去下面坐,还是吧台坐。 晨来看了看,说吧台坐。 空间阔大但座位并不算多,下面那些宽大柔软的沙发看起来非常舒服,但她有点喜欢正对吧台的那一排看不到尽头的酒架——坐在高脚凳上,哪怕不喝酒,感觉也一定像是坐拥天下的国王。 北川看出她的意思来,笑着说想喝什么尽管点。她看着晨来慢慢地点头、慢慢地解着大衣扣子,微笑这转头跟酒保说先来两杯威士忌,在转过脸来看晨来,就见她只穿了一件香槟色的丝质衬衫,正解开袖扣,慢慢卷上去,露出小臂来……头顶一排灯光打在吧台上,小小柔柔的一光,每人一束,很公平。但,似乎映在晨来身上的那一束,是格外和气和偏心的……北川笑了。 带晨来到这里来,是来对了。 因为是朋友开的所以够熟悉,因为是会员制所以够私密,因为每天都限制客人数量所以够清静。一个医生,无论如何也应该考虑到喝酒之后的不良影响,包括不良后果。 酒上来,北川拿起来碰了晨来的酒杯一下,没等她,先喝了。 “慢点。” 烈焰 第27节 “等不及要醉。”北川说着,招呼酒保。“peter!” 看她这个那个点起来,晨来不出声。 她很了解北川的习惯。北川是隔一段时间就要大醉一场的。工作压力很大,她们会有不同的方式去减压。对她来说是睡眠、运动和阅读,对北川来说就只有大醉和大醉后的放纵。她觉得自己的方式有效,可也不觉得北川的方式就有什么问题。她们相互了解并且相互尊重,这才是长久以来她们始终保持了友谊的秘诀。北川甚至是在绝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和她划清界线的时候才接近她的。 北川点酒的时候,晨来去了趟卫生间。 酒吧里人很少,空间那么大,只有寥寥三两个人。她回来的时候三两个人变成了四五个人。多出来的两个人,坐在吧台的另一边。因为外形实在出众,晨来经过时,不能不注意到。这一注意,自然就认出来,两人之中,有一个是罗焰火。 罗焰火正在跟同伴聊天。他目不斜视,专注地在听同伴讲话,应该是没有注意到她。 她犹豫了下,没有主动过去打招呼。 回去重新坐下来,北川把酒杯推到她面前,说:“试下这个。” 晨来喝了一大口酒。 “喂喂,这酒不能这么喝,你倒是品一下……要醉的!”北川说。 “醉就醉。” “回家还是回宿舍?”北川问。 “宿舍。”晨来又喝一口酒。“不回家。” “我订了房,等下也可以直接下去睡……最近家里又有什么事吗?” “有一点点。”晨来说着,顿了顿。她不能不想到最近的事都是和罗焰火有关的……坐在这里,能看到罗焰火的背影。他支起手臂,一根手指撑着额头,轻轻点着……看背影他似乎并不太开心。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盯着那个方向有点久,北川却发现了。 北川顺着晨来的目光望过去,低声问:“你对他有兴趣啊?” “谁?”晨来回过神来,看着北川。“哦不,没有。我刚才在想事情。” “确实是个不错的对象……听说他不在酒吧带人走的。”北川说。 晨来看她。 北川嘴角有神秘的微笑。但不知为何这笑让她有点不太舒服。罗焰火吗?当然北川不一定指的就是他……因为那个方向明明有两个人。 “喜欢就试试。你偶尔也该玩一玩。”北川轻声说。 暗红色的酒液像血液。她鲜红的嘴唇……晨来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补了妆。酒让白北川的脸看上去更加容光焕发。她真有一张属于夜的脸。 “你呀,活该在这个遍地都是情爱的时代独守空闺……” 晨来脸上发热。 白北川的话仿佛一颗火星迸出来,迸到她脸上,于是烧起一大片……她脸热到灼痛,想来点清凉的东西扑灭。手边就只有酒,于是她一口接一口地喝。白北川在轻声细语地和她说着最近办公室的八卦,都是同一个圈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听起来却恍如隔世。 “来来,你喝了多少了?”白北川忽然发现不对劲儿,忙问。 “三杯吧。”晨来说。 “三杯还好……悠着点儿,你的酒量我知道。”北川说。 晨来不说话,但也没继续喝。 北川看看时间,让 peter 给拿两杯清水来。 一晚上都很安静的手机响起来,北川听见铃音愣了下,马上拿过手包来翻找。 晨来问:“有急事?” 北川有两个手机。她们见面时,她就关掉了一个。另一个是私密号码,不是急事不会有人打。 “希望不是。”北川说。 但是很不巧,就是。 晨来没听见北川说几句话,只是看她眉头皱起来,手指不住地捏着把台上摆着的这块杯垫,也知道她非常烦躁……果然北川挂断电话,拍拍她肩膀,起身走到一边去了。 过一会儿再回来,很抱歉地说自己得先走,“我送你。” “不用。等下我自己回。”晨来看她说话间动作非常利落地收拾好了所有东西,也知道她非常赶时间。但她没说原因,她也不问。“我没醉,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你不要自己开车。” “有人来接我。这是房卡,这是车匙,太晚了你不要一个人走。明天叫司机送你回去。”北川说着,把东西都放到她手边。 晨来看着北川那挺直的身影迅速离去,有一瞬间似乎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个提刀上战场的战士……许多年前,在实习的医院里,第一次看北川精神抖擞往手术室走,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很久了,想起那样的时刻,还是会热血沸腾……见 peter 走过来,她轻轻指了指酒杯,“再来一杯威士忌。” 喝完这杯她就该走了…… 罗焰火送走了朋友,回身看了一眼低头坐在吧台边的蒲晨来——她保持那个坐姿有一会儿了。 peter 看见他,以为他要什么,朝这边走来。他回到吧台边,peter 看他的神色,会过意来,轻声说:“醉了。” 罗焰火点头,站了站,朝晨来走过去。 他刚站下来,就听见她叹了口气,说:“怎么办,缝不好了。” 很有点烦恼的样子,两手伸出去,一只手里是只蕾丝手套,一只手里是根线……针呢? 他看了看吧台上。 倒是有个针线盒,可是没有针。 他低头仔细看,并没有发现哪里落得有针。 他皱着眉,正要叫 peter 来开一下这附近的灯,晨来仰起脸来,看着他,问:“你在这干嘛?” 他看着她的脸,呼吸一滞。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24 第二章 那不过是,一晌贪欢 (十七) 尼卡2021-02-25 她整个人像一团火。醉意朦胧的,身子一动,很难保持平衡,全身的热力和酒气,随着她动作,发散开来……罗焰火伸手过去,扶了她一下。 “你还好吗?”他问。 她缓慢地点点头,说:“还好。谢谢。” 焰火松开手。 她看起来千真万确是醉了,但还好,并没有失态。人的醉态千奇百怪,也许她属于温和型的,起码,是自制力比较强的。 “我没醉。”她说。脸上笑容可掬。 焰火没出声,看着她身子慢慢归位。动作极慢,像只树懒,拿着那条没有穿针的线和手套,像是要继续研究该怎么缝好。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焰火示意 peter 过来。两人开了灯,在周围仔细查看了好一会儿,仍没有发现针。 “会不会根本没有针。”peter 轻声说。 罗焰火想,如果这样那再好不过了,好过扎到人身上。他看了晨来,那很努力在穿针引线的样子,看上去笨拙又好笑。 peter 轻声说:“她的朋友是我老板的好朋友。” 这句话的含义可深可浅。焰火看看 peter。peter 微笑,他没笑。 “您认识这位客人吧?”peter 看他神色,也知道自己的提醒是此地无银。这间酒吧的熟客里,罗焰火算年纪轻的,但年轻不代表好相处。他的和气通常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见过几次面。”焰火说。 peter 不再多话,去做事了。 灯光恢复了原状,焰火又站在了阴影里。 他看看时间,也该走了。手指在表盘上敲了敲,突然手机震动起来,他顺势坐在一旁,接听了电话。 “说吧。”他声音低沉。 peter 过来,给他一杯水。他看看晨来,把水杯推过去,示意 peter 不用麻烦了。 peter 笑了笑,走开了。 足足有五分钟,焰火都没出声。 “知道了。报道先压一下……做得很好。辛苦。”他说。每一句都简简单单,但很有力量。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扣在吧台上。 peter 机灵,远远看一眼,将他存的威士忌拿了过来,倒了浅浅一杯。见他脸色有些沉郁,没出声打扰。 焰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敲了下桌面,摸了手机就要走,手腕却被抓住了。他愣了下,下意识地反扣住了这只手,动作非常快。他使出的力气有点大,这一下抓得手中这纤细的手腕非常狠,待反应过来松开手时,白皙的皮肤上已经留下了红印。 晨来似乎并不觉得疼,轻轻抚了抚手臂,慢吞吞地说:“我没有要打你……” 焰火看着她。仍然笑容可掬。 从这样一张面孔上,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这女人,会毫不犹豫把刀子架在人的脖子上,随时打算下手割断颈部动脉。 他抬了抬眉,“那你要干什么?” “我能不能尝尝你的酒?”晨来指指他面前的酒瓶。 焰火停了一会儿,看看 peter。等他另拿了一只杯子来,给晨来倒上了一点。晨来整个人趴下去,肩膀抵在吧台边,盯着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歪了头看向罗焰火,笑眯眯的。 “谢谢。”她说。拿起杯子来,碰了一下他的。 焰火跟着喝了一杯,脸多少有点热。整晚他坐在那里谈事情,心思完全没在酒上,这一会儿的工夫连喝两杯,已经超过了限度。 “需不需要送你回去?”他问。 晨来摇头。 她在吧台上抓了两下,才抓起旁边的小信封,展示给他看。 焰火看了眼信封上印的标记,知道这是楼下酒店的房卡。 他沉默,呷了口酒。 “要不要一起下去?”她问。 酒杯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才落回吧台上。 “第一次吧?”他反问。语气平平淡淡的。 “……什么?”她的意识有点混沌,看着他的侧影——他整个人看上去是冷的,让她在混沌之中,突然有些清醒。一瞬间,冷汗都冒出来了。 “第一次这么玩。”他说着,看了晨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下。” 烈焰 第28节 焰火于是坐着没有动。他看着她黑沉沉的眸子。四周所有的光似乎都投进了这对眸子里,此时她的眼睛看上去闪闪发亮,只是目光有些迷离和困惑。 “你会不会……其实很讨厌我。”晨来说。 罗焰火不语。 “因为我……是蒲玺的女儿?对吧?”晨来说着,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什么。胃里的酒液开始翻滚,头是晕的有点厉害了……她伸手拿过酒瓶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蒲玺的女儿……” 她声音越来越轻,倒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们会骂他,该死的蒲玺……可能我也是该死的,但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活下来了,看样子,还得……活下去。活很久……”她慢慢地说着,磕磕绊绊的,说到后来,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罗焰火一动不动,半晌,轻轻攥了攥手。 “这瓶酒全是你的了。晚安。”他起身离去。 晨来说:“晚安。” 罗焰火已经走远了。 他一动身,原先不知隐身在何处的随行马上跟了上去。几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深的通道里……晨来成了酒吧里唯一的客人,周身环绕的只有寂静,又像是山洞中唯一的困兽。酒保在吧台里默默做着手上的事,没人打扰她。她坐在那里,拿了手边的清水来喝。酒,她已经喝得够多了,并没有继续喝,也知道自己该走了,并且该把面前的这些东西都收拾好。于是她一样一样地收起来,起身时,冲 peter 笑笑,说晚安。 peter 问要不要人送您下去,她摆摆手,说我能走。 peter 看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有点担心,待看她迈出步子去,还算正常,只跟同事交代了一声送一下客人。 晨来慢慢走着,站在电梯前。 等电梯等了好久,她觉得累,起初是站着,后来,干脆蹲下来。 音乐从背后那黝黑深邃的通道里传出来,低低的,有个尖细的女声在吟唱“……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咬字咬得那么清晰,像是在讽刺谁。 晨来做出很努力在听的样子,想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接下来却是个男声,啰啰嗦嗦不知所云的唱词,喉间像堵了痰,再没有那脆生生字正腔圆的腔调……该给他吸痰器,拉回那女声来继续唱。 晨来将小信封捏在手里,吃吃地笑起来……电梯门开了,她两手两脚撑着地,费了点劲还是没能站起来。这时电梯里有人走出来,将她一把拉起来。她意识有点不清楚,但心里还是明白,嘿,这人力气好大……鲁智深。 她以为自己没有出声,可实际上说得很大声。 等她抬起头来,人已经在轿厢里,而面前这人的脸……不是鲁智深,看起来,像是罗焰火。 她使劲儿眨眼,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就是罗焰火。她伸手过去,扯了他的衣领,想将他拉近些。等他的脸距离她只有寸许,她低低呻吟了一声,闭上眼睛,准确地吻在了他的唇上……这亲吻她像是已经等待了千年万年似的,迫不及待,又像是一个极渴望尝到世上最甜软可口的樱桃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啃咬着那一层细嫩的果肉,期待汁水四溢的时刻,美妙到不似人间该有……他的嘴唇柔软丰润,在回吻她时,坚定而有力,让人难以抵挡。 晨来的头脑有点发昏,在这个时候,也根本不想清醒。 她的手被他扣在手心里,紧紧握着,倒是知道他的手心灼热,而她的肌肤,几乎要被灼伤了。 电梯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再打开时,他托着她的身子,走了出去。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会儿她也顾不得想,跟着他走,身体像是变得轻飘飘的,脚不沾地……偶尔脚下一绊,是地毯留住了鞋子。雪白的地毯,纤尘不染。她想,到底是新酒店……这个时候,她竟然还能想到这是新开的酒店,而且,完全没有酒店的味道……她跟着他像是走了好长的一段路,四周静得惊人,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一切皆不可闻。 她慢慢走得有些不安而焦躁,看着眼前这个拉着她的手走在前面,像是要带着她穿越千山万水的人,焦躁的心竟然还是会静下来一点,但不安是在加剧的。 她抽了一下手,握住她的那只大手就松开了。 她跟着站下来,看他回身,也急忙回身,背对了他。转身太急,她头晕目眩,眼前灯光昏暗,加剧了这眩晕感。 “要不要去洗一下?”他问。 她点头。 前方亮起了灯,门开着,她走进去,发现是间很大的浴室。淋浴间一旁是浴缸。浴缸里有水,汩汩地冒着泡泡,蒸汽升腾,如云似雾……晨来在一张软凳上坐了下来,甩脱鞋子,开始解衬衫上的蝴蝶结……怎么也解不开,不禁有些烦躁。身上又有了汗意,一阵阵酒意翻滚上来,不是不难受的。 她闭上眼睛,往后一靠,本以为会靠在墙上,哪知背后悬空,整个人就翻了回去。 跌在地上,跌得无声无息的。 手陷在厚厚的地毯里,人也像是陷在了里面。 她坐了好一会儿,才懂得得从地上爬起来。爬到浴缸旁,看着这波涛汹涌的小型海子,伸手过去,撩了两把水泼在脸上,起身走出了浴室……屋子里仍然是昏暗的,但床头灯开了一盏,已经能辨出这是间卧房——还能是什么地方呢?她忍不住笑起来……而远处,站在落地窗前,像站在另一个山头的那个人,听见笑声,回了下头。 他没动,似是在打量她。她就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 “怎么这么黑。”她低声说。从这里看出去,竟然黑乎乎的……该是灯火通明,该是流光溢彩,该是花花世界、满目红尘……但竟然这么暗。她转头看他,“那你在看什么?” 他没出声。 沉默的像个影子,一点都不真实。 她看着看着,只觉得喉头哽了下,笑了。然后,她翘脚,亲在他下巴上,抬手解他的衣扣。一颗,两颗……衣扣很滑,扣眼却涩涩的,也许是因为手上出了汗。一路解下去,看着衬衫敞开,看到他的胸膛,昏暗之中,仓皇之下,恍惚看得到他胸前深色的纹路,繁复而又细密……她闭上了眼睛,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可单是那个蝴蝶结就撕扯不开……她觉得自己要哭了的时候,手被按住了。 他将她的手拉开,伸手过来,轻轻一拉,蝴蝶结就散了。 她几乎听得到那“嗖”的一声轻响……就这么简单吗? 她闭上眼睛,知道停了有那么一会儿,他轻轻抱住了她,很快就把她放在了柔软舒适的地方。这地方可真好,如果能好好睡一觉,那是再好不过了……我太累了,真的。她说。 他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庞。很奇怪,他的手竟然这么快,由灼热变得温凉。温凉……她睁开眼,看着他,柔和的灯光下,他的眉眼清晰极了。她的心脏似乎短暂地停止了跳动,人也一动不动,僵直地躺在那里,而他,没等她抬起手来推开他,扣住了她的手腕,牢牢压在床上。 “后悔了?”他问。 她没出声。 这三个字,像是能把她钉住。 她仍没出声。眼里是罗焰火这平静然而却让人有几分恐惧的面孔,在这面孔之后,重重叠叠的,是让她跌跌撞撞明知道一定会后悔却仍然躺到这张床上来的面孔……她笑起来,渐渐笑得身子发颤。 “睡吧。”他说。 她是在笑,但看起来更像是哭,只是没有眼泪而已。真奇怪,明明哭得这么凶……很快,她翻了个身,蜷缩起来,像是在动用全身的力气让自己镇定,可偏偏整个人都在颤抖……那薄薄的丝质衬衫紧紧地勒在她背上,像是随时能把她勒死。 他系好纽扣,转身出了房间。 手机在外面桌子上震动,他走过去拿了起来,看是医院打来的,马上接了。 听筒里在说罗总,商老情况不太好,医生说可能过不了今晚……他站下来,沉着声音问家属都在吗。听说都在,缓了缓,说我马上过来。他挂断电话,在走廊上站了片刻,仍然走去接了杯水。 回到那间卧房里,蒲晨来已经安静下来。蜷缩在床角,像是只熟透的虾子,全身是热的,流着汗的。他将水杯放在床头,过来握了她的肩膀,将她身子放平。这会儿,她的身子倒是柔软得不可思议。他没有再动她,只将被子拉起来一半,盖在她身上,确定她安稳睡着了,退出房间。 没有关灯。 关了灯,这屋子太黑…… …… 晨来听见嗡嗡嗡的声响,只觉得头痛欲裂。 她翻来覆去地想让自己快点儿醒过来,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还是不行。朦胧间听到有人接听了电话,之后便安静下来。她又不知沉睡了多久,终于睁开了眼……她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猛的坐了起来。 雪白的被套、雪白的窗帘……这房间整个都是雪白的,除了她。 她低了下头,还好身上的衣服还是自己的。 她抓了下头发,从床上爬下来。 站在床尾,试图立即辨别出身处何处,但头脑混沌,一时辨认不出。 她去拉窗帘,阳光一下子进来,让她眼睛受不了强光的刺激,从窗子看出去,她愣了下——wow! 今天天气极好,天也很蓝,空气澄净,能一眼看到西山,而近处,丛林环绕……她吸了口气,光着脚跑开,去开了房门。一眼望不到头的白色长廊,她走出去,走了一段,才看到客厅。布置得很简洁,却是人走进去,像是能立即被吞掉那般阔大……她退出来。 眼前的一切都告诉她此时正身处一所超豪华公寓,可……她折返,回到自己醒来时的这间卧室。这间卧室不像是有人常住的。她的大衣挂在屋角衣架上,背包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看上去,规整而又安稳,只是……在这极洁净的环境里,显得有点突兀。 她将床铺整理了一下,走进卫生间去洗了把脸。她看了眼里面的卫生间和浴室,没有使用,连洗脸台上的毛巾都没有用。虽然这些东西看上去就是准备好了给人用的,她知道自己是个闯入者。 这会儿,她完全清醒过来了。 这才不是白北川订的酒店套房,而是……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影子。是罗焰火的私人公寓。 这个发现,让她背上起栗。 已经十点多,她直觉罗焰火是不会在这个时间回来的,但未免得尴尬,必须尽快离开。 出来时,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大大的落地窗。刚刚醒来的时候从那里看到的景色是十分震撼和迷人的。她很喜欢那个景色,想再看一眼,但马上又抹去了这个念头。 出门的时候她有一点犹豫,是不是该留个字条。 想了想,她从包里拿出便利贴来写了几句话:“谢谢您。如果造成任何不便或损失,请联系我。蒲晨来。”她细看了下,没有错别字,把便利贴放在了门口那只水晶小鹿的脚下。小鹿的大眼睛似乎眨了眨,她伸手摸摸它的头,回身出了门。 出门是间很大的门厅,四四方方的,跟公寓内的风格一致,连地毯都是洁白的,像积了寸后的雪,穿过门厅,正对着的就是电梯。 她走进去,发现按键很少。下行的工夫,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果然一走出来,门边站着的西装男子看见她,礼貌地微笑,问她需不需要用车,“罗先生交代过。” 蒲晨来怔了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彬彬有礼的男子。他穿着得体,但没有胸牌。那么……她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线,轻声说:“谢谢。我想请问,去酒店该怎么走?” 西装男子仍旧彬彬有礼,轻声说出门左转就到,不远,但请稍等,让司机送您。 蒲晨来笑笑,说:“不。谢谢。我可以走过去。” 西装男子并没有多话,很礼貌地将她送出大门。 晨来顺着车道走下去。走了好一会儿,才彻彻底底松了口气。 树上的落叶簌簌下落,她抬手接住。金黄色的小扇子似的叶子,美极了。 尽管昨晚过的非常窘,早上起来这一通忙乱,也非常狼狈,可不能不承认这一觉睡得舒服极了。此时她虽有些宿醉的症状,可心情并不能算不好。 她脚步轻快地走进酒店大堂,去前台交回了房卡,请值班经理帮忙叫了代驾司机来,将车子开回北川的诊所。车子停在停车场,她拿了车匙去诊所,留在前台接待员处,出来时才给北川打电话。北川声音有点疲惫,但仍然有掩饰不住的隐隐的笑意,问她昨晚过得好吗。 “好哦,除了现在有点头疼。”晨来说。有点心虚,可不打算这会儿就交代细节。 “那就好……我先看门诊。今天预约有点多。改天我约你。”北川说。 “嗯,好。我回去睡觉。” “来来。” “嗯?” “你昨晚是有艳遇吧?” “啊……” “你声音有点性感哎。” “胡说。挂了。”晨来收了线,已经来到路边。恰好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她抬手拦停。 此刻,她特别想早点回到她的小公寓里。 她转头看着车窗外,已是深秋,路边树上的叶子,开始色彩斑斓。真美。 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看一眼路边的景色了呢? 太久了……她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朦胧间,似乎有人在抚摸她的面庞。那手很烫,她惊醒,发觉车子已经停在了小区门口。司机正诧异地看着她,显然已经催促过她了。 烈焰 第29节 她赶快付钱下了车。在车上睡得一身暖意,冷风一吹,不由得一机灵,裹紧了大衣,一路小跑着回到公寓里,长长地松了口气。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迫不及待去洗了个热水澡。 比起刚刚离开的那间雪洞般的私宅,她的老破小宿舍看起来不堪一击。她忍不住笑,洗完澡,抖抖索索地穿好衣服,钻到被子里去。 今年又比往年冷得早,还没有供暖,这个时候本来是最难熬的,可有阳光的时候,她的小屋子会就像个温室,暖得让人贪恋……她抓过一本书来,看着盛满了阳光的小床,使劲儿拍了拍。 手机响起来,她跳过去抓住,一看是母亲打来的,心一顿,莫名的,一身的惬意一扫而空。 “来来,现在能回家一趟吗?你爸失踪了。”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一) 尼卡2021-02-26 “又用失踪这一招,躲什么吧。”晨来坐在小菜店门口的小马扎上晒着太阳。“用多少次算完啊?” 今天的天气果然好。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没听见母亲应声,转过头去看她——柳素因拿着一个旧文件夹,正在表格上勾勾选选,清点蔬菜的数量。小店接手过来才几天而已,她做得很顺手了。每天的进货量不大,街坊四邻买一买,到这会儿,货架上的菜所剩无几,也就该收拾收拾,回家歇着去了。 晨来过来的时候菜店里正忙,帮着搬搬抬抬了一会儿,只觉得有点腰酸背痛。母亲让她坐在一边休息,说知道她最近没休息好,还是得多注意,不过之前还老说自己体能好,能跑能颠也能打,今儿怎么这么菜。母亲说起这个来又念叨,说记得不要一有事情冲在前头,每天看新闻都心惊肉跳,生怕里头的那个主角儿就是你——我可就你这一个闺女,你好好儿的比什么都重要。 晨来说热血上头谁管那么多。她心说前几天救人的事儿母亲应该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只念叨她别打架。 “我又不是只会打架。” “打得赢算什么本事,跑得快才算。”柳素因手里一把钞票来回数。“看你逞能的时候很行,来帮我点忙就喘粗气。” 母女俩都心焦。此时却还得说一阵子无关痛痒的笑话来给彼此一点安慰。晨来想想,忍住了不叹气。 她说我来了菜店能不菜吗?跑得快,跟我爸那样吗? 被母亲狠瞪了一眼,她不出声了。 心里很明白被酒精泡过的身体需要时间恢复……父亲常常烂醉,身体却没有什么毛病。在他这个年纪,也是很难得的了。也许是基因好,太爷和祖父母都是高寿……她想想父亲没两年就七十岁了,这样下去却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了局,不禁发了会儿呆。 父亲这次离家之初,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父亲经常离家。如果他不告诉母亲一句,则两三天就会回来,不然中途也会想法子通知她一声。如果出门前正经说了话,少则十几天,多则几个月,那时间就久了,归期也不一定……至于出门的结果,更是难测。 那也难怪母亲会牵肠挂肚。但在他没有闯了祸回来之前,家里是平静的,母亲也是舒心的,而她是可以松口气的。 晨来知道,母亲和父亲之间有着很深的情感联系的。她不知道的是,这是不是就算是上一代人的爱情,还是在长久的共同生活中,无论爱恨情仇终究是长在了一起,既然无法分开,就只能一路走下去,因此产生的联结像一只死扣,越缠越紧。 让人窒息,但无力也不想摆脱。或许,还想着让下一代、再下一代仍重复这条路。 她这么一想,抬起头来,看了看店内。 柳素因整理完了货架,把钱匣子抱出来。 晨来看了那些零碎钞票,说:“您也电子化一下。” “有……这又不麻烦。街坊四邻还不少是老人儿,老人儿里不少是不会用那些支付的,那还不给人个方便么?”柳素因说着,手背蹭蹭晨来的发顶,在她身边坐下来,问:“头皮不疼吗?” 晨来摇头,说:“唉,也难得能晒晒太阳。” 柳素因看看晨来的脸。干干净净的面孔很是好看,新剪的发型虽然还看不习惯,却每看一眼都觉得更好看些……也显得年纪小了些。她想想蒲玺那天醒了酒,跟晨来大吵一架,后来吃饭时已经心平气和,罕见地问到晨来最近在忙什么,还说过闺女确实大了,总这样一个人说不过去,不要落得蒲珍那个结果才好……她提了提,说让晨来去相亲,他倒是不乐意。 什么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催晨来结婚的是他,不让相亲的也是他……摸不透他的心思。 也许相亲结个不情不愿的婚是他的心结。果真如此,婚又何必一定结呢?晨来不是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孩子,现如今也不是容不得单身女人的时代。只是作为母亲,并不愿意看着晨来蹉跎岁月…… 他们倒没有拌嘴,可讨论并不愉快,也没能进行下去。 蒲玺不耐烦听她的话,她多数时候也讲不到他心里去。 那之后,他就出门了…… “回乡下了?”晨来问。她说的乡下是父亲当年下乡的地方。那是父亲内心深处的故乡。她记事以来,每隔一段时间父亲就要回去的。父亲跟那里的牵绊千丝万缕,从物质到精神层面,都是完全割舍不了的。 柳素因正在想心事,没听见晨来说什么。晨来重复了一遍,她摇头。 “问过了,没回去。”柳素因说。 晨来点头,又问:“不知道会不会去秦叔叔那里?” “这我没问。我觉得不会去。好的时候未必想得到人家,不好也不愿意小秦看他那样儿。不会去的。”柳素因说。 晨来又点头。 父亲跟秦北海叔叔之间的牵绊也是千丝万缕的,或许还爱恨交织。可有个万一,能托付的人,唯有秦北海。这是父亲说过的话。偶尔也是要坐下来喝喝酒的……有些事情,只有他们两个能聊。 父亲的精神故乡,也是秦叔叔的。 晨来看着母亲数钱,心里想着父亲——乡下没去,秦叔叔那里不去,可能混迹的地方母亲都问过了,不见踪影。姑姑说了,让人打听过,这几天街面儿上横死的没有他;派出所呢,她一进去,迎面都是熟脸儿,也知道她一去准是为了她父亲,不等她开口就直说我们这忙着呢,有您家的事儿自然是直接给您打电话的了,听她一说,才做了笔录,说会认真对待。但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此类事件,回回都虚晃一枪后,父亲平安到家,也难怪人家乏了……晨来照着顺序捋。 她到家之前先跟姑姑见了一面。姑姑被母亲聒噪的,也有点心烦。她一早就让皮四去查了,说那个什么西樵茶会根本打听不到,丁一樵这人不知所踪,电话根本是空号,简直以为那天晚上是集体撞了鬼。幸好还有个罗焰火是真实存在的。 姑姑这么说,母亲才慌了。 “……这阵子倒也也没人来找麻烦。要钱要物,他又没有,怎么也得联系家里的。除非,是要命。”柳素因说。 晨来看母亲起身把钱匣子收了,回了店里,准备锁门。。 母女俩见面后所说的话,其实都围绕着这个可能性。也许是重复次数多了,母亲看起来沉住了气,晨来却开始不安。 母亲在问她,等下想吃什么菜,今儿剩下的菜不多,没什么选择。 晨来说您看着办,把小马扎收起来放进门内,低着头找到收藏夹里博时官网地址,点进去,手指轻轻一划,站直了身子。 页面上,醒目的位置,有一则讣告。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2-27 作者的话 尼卡 02-26 大家元宵节快乐!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二) 尼卡2021-02-27 晨来转了下身,用身体遮挡阳光,细看屏幕上显示的讣告内容。 商荣森于今日凌晨三点病逝于医院。告别式将于两日后举行。讣告措辞讲究而内容简洁,反复看了几遍,她都可以背下来了。 “来来?”柳素因见晨来只顾低头看手机,叫了她一声。 晨来抬起头来。 柳素因看看她神色,无声地询问她。 晨来说:“我确认下明天手术的时间。” 柳素因没出声。晨来走在母亲身边。母女俩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谁也不说话。经过他们家的后罩房时,晨来看了高高的灰色墙壁和后院那两棵国槐。叶子黄了大半,没有一丝风,叶子偶尔也要落一两片下来,因此墙角有两个稀稀疏疏的半圆。 夏天很热的日子里,父亲有时会在后院挪一把躺椅出来,躺在那上头打扇、喝茶、乘凉。 她心一揪,急忙收回目光。 “去年夏天,有天刮大风,东边儿那棵国槐,有根大枝子被吹断了,掉在房顶上,把瓦当瓦片砸了个稀里哗啦……你爸也不知怎么的,那阵子勤快起来,自个儿搭梯子上去修。修好了坐在屋顶上乐,我还说得当心,话没说完他从梯子上下来,半截儿梯子滚下来,还好没摔折了,就背上蹭破一片油皮……他要是肯干,干什么也是把好手。”柳素因说。 晨来就知道自己虽然没出声,眼里看什么、心里想什么,母亲是很知道的。 到了家,她让母亲去休息一下,自己进厨房准备午饭,这点儿空,她给姑姑打了个电话,说午饭后,自己过去一趟。姑姑没有多问。晨来听见母亲从上房走出来,跟成奶奶隔着半个院子在说话,先挂了电话。 午饭做得很简单,晨来等母亲吃完了,收拾好碗筷,待她进屋去睡午觉了,说了声去姑姑那儿看看,掩门离开。 晨来出了门,找了辆单车骑上去,一路狂奔,到了理发店,看见姑姑站在门外抽烟,两条腿当刹车,停在姑姑面前,问:“是不是有什么信儿了?” 蒲珍把烟头扔在地上,抬脚捻了捻,示意她进门再说。 晨来跟着进门,湿黏黏的一身汗,难受也顾不上,只拧了把毛巾擦擦脸,看着蒲珍。蒲珍说没有什么好消息。晨来洗着毛巾,听姑姑这话必定有下文,看了她。 蒲珍说,那个西樵茶会不成来头的。你爸沾上他们,可真就是下了道了。 晨来看姑姑做了个推牌九的手势,点了下头。这不出乎意料。赌这一样上,父亲栽了不是一次两次。她被带累的不是一次两次。她捏着手巾把儿站在那里看着姑姑,听姑姑说西樵茶会明面儿上是个文化公司,实际上经营范围特别杂。搞文人雅集是文物鉴赏会那一套,其实都是一盘生意。他们有门买卖是给人做鉴定,出具证书,低的说得高、假的说成真,收费挺高——还有真的说成假的,好的说成孬的,回头低价买入高价卖出的事儿。早前他们不叫这个名儿,被查一次换一个名字重新开张。这一行本来就有点儿乱,他们钻空子钻得很灵活。就那个丁一樵,北边查得紧了去南边搞一票,南边有风声了又去西边——大概你爸是在西边儿上得轿子。不过这就是一猜,究竟怎么回事儿,还得问你爸。丁一樵可精着呢,被他算计了去,那是没好儿。 晨来甩开手巾把儿,把手巾搭在线绳上,说:“怎么他这么久都没栽个大跟头嗯。”虽然说,文物鉴定圈子是鱼龙混杂,很多混子钻的就是法律空挡,可是这么多年铤而走险不湿鞋,也不是一般的本领。她见过丁一樵,那确实是个精明强干的人。 “这一行一混几十年,经营得好了,关系盘根错节,遇到点儿事准有给他通风报信的,也保不齐做了谁的白手套,出事就有人捞。他能栽多大跟头?”蒲珍冷笑。“一调头还不是风生水起,继续祸害人。我就恨你爸怎么这么糊涂。” 晨来沉默。 她想起了丁一樵见到罗焰火时的神情。 该拜高时毫不犹豫低头,能屈能伸。 “这回怕是啃到硬骨头了。小四儿说,这两天有人放话不准捞丁一樵。问题是,丁一樵这会儿无声无息的没了影儿,人掉在哪个坑里都不知道,怎么就有这一说儿了呢?”蒲珍又点了支烟,看了晨来。 晨来说:“我那晚问过罗焰火。” 蒲珍眼梢儿一挑。 晨来看着姑姑有一会儿没点烟,慢慢地把自己跟罗焰火的对话,还有跟父亲的争吵都说了出来。蒲珍这才点了烟,吸了一口。她沉默着吸烟,小口小口吐着烟圈儿,晨来说得越多,她仿佛变得越冷静。 “……这事儿我爸跟我这儿是没认。如果有什么误会,也得找得到人,才解释得清楚。” “入这一门的,都是求财。要我说,不会有事儿的。他做得那些,上不了台面不假,全都加起来,也罪不至死。当然,也怕万一。”蒲珍说。 圆润的珍珠落进了水里,一颗是一颗,一声是一声。 “姑姑。”晨来抬起眼来,“我想直接问问罗焰火。” 蒲珍手指轻磕了下烟灰,看了晨来。 晨来一对清澈的眸子里闪着冷静的光辉。 “打个电话问问也不算丢面儿。” “这时候了,还什么面儿不面儿的。”晨来说着,嘴角漾起浅浅的微笑。 她找出罗焰火的电话号码来。 号码她没有存进电话簿,但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打电话来的时间。 还好没有删除记录。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才拨出去。 很久都没有人接听电话。 正在她打算放弃的时候,电话突然通了,她马上说:“您好,我是蒲晨来。对不起,这个时候打扰您……” 烈焰 第30节 听筒里静极了,不知道那边是不是罗焰火,甚至是不是有人在听……她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听筒里终于有了声音。 “有什么事吗?”他问。 作者的话 尼卡 02-27 今天也是少少更的一天……理顺下情节,日后看情况加一点更新。周末愉快,大家。:)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三) 尼卡2021-02-28 听嗓音是罗焰火无疑,语气几乎要算恶劣。 晨来的心还是落下来了些。没有必要绕圈子,她与罗焰火也不是客客气气需要寒暄一番来个冗长开场白的关系,就直说了打来电话的目的。 那边又是沉默了片刻,才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蒲医生说过,蒲玺的事你是不管的。” 这下轮到晨来沉默。 没等她开口,罗焰火说:“我是说过,如果商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饶不了蒲玺。” “罗总。商老先生的过世,我很遗憾。”晨来开口,声音艰涩。“我不管蒲玺如何,但我得管我母亲。” 长久的沉默。 “十分钟后我打给你。”罗焰火终于说。 电话挂断了,晨来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愣愣地盯着地面。 地砖磨损得厉害,也有多处破裂,盯得久了,那些破损之处,像是变得尖利起来,会跳到眼睛里来作乱。 晨来站着不动,蒲珍默默抽着烟,没有惊扰她。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屋檐下的风铃被风扶着轻轻晃起来……晨来听到铃声,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那扇破旧的门,仿佛下一刻,会有人走进来。 “是风。”蒲珍说。 十分钟过去了,晨来的手机并没有响。而蒲珍已经抽完了一根烟,点起了第二根。店里烟雾缭绕,烟气熏得晨来眼周疼痛,不得不又擦了把脸。蒲珍吸着烟,看着晨来那发白的面孔,说:“难为你了。罗焰火不是好相与的人。蒲玺惹到他的人头上,看样子这一回不死也得去层皮……” 蒲珍一口气吸掉半截烟。她心里烦恼。 晨来背对着姑姑,洗完了毛巾,把水池仔细擦拭了一番。水池被擦拭得铮亮,能映得得见人影子,手机还是没有动静。 “他也不是自始就这么不靠谱的。” “我知道。” “这两天我常想以前的事儿。那年我也就七八岁,你爸爸背着我,穿着解放鞋,背着帆布包,夜里,揣着一卷一卷的宣纸,那些没有装裱过的字画,偷偷跑到几个胡同外的公厕里头,扔进茅坑去……为什么背着我呢?万一撞见人,还有个掩护。多少年以后了,听你奶奶念过一回,说那些啊,好多都是你太爷当年在画会里、在铺子里收的。有唱和的作品,有人家的赠与,还有些是买的……搁如今可不值老了钱了。这还就是一小部分,只是晚近的画家的,更早的那些,嚯,你太爷和爷爷也真下得去手。 我想起来就觉得头皮发麻。 不说价值吧,就收了那些年,多少感情在里头呢,都是心血……可见人到了那褃节儿上,要保命,身外物就顾不得了。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你爸还挺疼我的。家里拢共就剩我们俩了,我又比他小那么多。按理说跟两代人似的,和和气气的多好。现如今是我看不上他、他看不上我,回回见面儿跟斗鸡似的,想想也怪没劲的……爷爷奶奶过世的时候说过,说你爸吃了太多苦,老了要是不济,让我照顾他。我想着给他气急了的时候,直给他掐死的心都有。兄妹做到这份儿上,这也是没治了。” 晨来见姑姑又要点烟,过来给她抽走。“别抽了,跟大烟鬼似的。” 蒲珍瞪她一眼,“这会儿心焦又使不上力气,不照着烟使劲儿照什么?” “男朋友呢?”晨来一说,被姑姑招呼了一巴掌。 “男朋友又不是没有事做的。”蒲珍将打火机拿在手里。烟被晨来拿走了,她没得抽,有点儿难受。看着晨来望着门口发了呆,心一动,“来来。” “嗯。”晨来懒懒地应着。 “书也好,画也好,古董珍玩什么的,那些我是不懂,也不喜欢,完全不想沾边儿。咱们家里,因为这些吃的苦头,几辈子也说不完。奶奶过世之前,就说,要紧好好培养来来,让她好好儿读书,将来做老师做医生当律师当法官……书念不好,小门市部儿做个售货员也做不好的。干什么都行,就别入这行。还跟你妈说,让来来要紧别学姑姑。” “姑姑有什么不好。”晨来仍盯着门口。 “怎么说呢,弯路要是一定要走,也还是少走点儿好。”蒲珍说。 晨来看看姑姑,没做声。 手机震了两下,她马上接听。 这回罗焰火的声音比之前还要低沉,一开口已经让晨来觉得沉重。 “他今晚应该会回家。” “什么时间?”晨来追问。 “这不确定。” “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晨来问。 罗焰火停了停,说:“现在不能。” “罗总。”晨来预感到他马上就要挂电话,叫了他一声。其实她心里明白如果再开口问,应该也问不出什么来,但她犹豫了下,还是问:“需不需要我做点什么?” 罗焰火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这个问题,因为他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晨来这回毫不犹豫。 得知她在理发店,罗焰火说:“我让人去接你。大概十分钟后到。” “好的。”晨来说完这两个字,听筒里已经没了声响。 她吸了口气,抬眼便看到姑姑那黑沉沉同时又亮闪闪的眸子。 “我跟你一起去。”蒲珍说。她捻灭了烟蒂。 “您还是在家里等吧。至少有点什么事,我妈有人可以商量。您知道我妈,有点儿事就慌神儿的,不顶用。”晨来故作轻松。“罗焰火不会难为我的。” 蒲珍不经意地蹙了蹙眉。 晨来看上去镇定又自信,似乎很有办法。但其实姑侄俩都知道,除了镇定和自信,也没有别的选择。 恰好十分钟,一辆深灰色的车子就停在了理发店门外。 晨来没用司机给她开车门,挥挥手跟蒲珍说在家等我,上了车。 她轻声跟司机说了声您好,听见他轻声说蒲医生好,微笑了下。 她看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匆匆忙忙出门的,小白鞋牛仔裤外面罩着那大麻袋似的运动装,坐进这舒服至极的豪华轿车里,实在是不搭配。不过……车子也舒服,这身衣服也实在让她自由和自在。她拢了下衣袖,看看手机。还有百分之九十三的电,应该足以撑到见父亲的时候吧。 她靠在后座上,看一眼窗外,知道车子是往城外走,忽然有点忐忑,不知接下去会去哪里。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间而已,因为知道不管去哪儿,既然决定要去了,只能去了。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四) 尼卡2021-03-01 可能是看出她的犹疑,也可能是罗焰火交代过,司机随后轻声说:“罗总今儿大半天的日程都在城外,晚了也可能不回城里。” 晨来顿了顿,应一声。 车子开得有点快,上了高速,平稳行驶。车子越来越少,视野越来越开阔,很快,就看到了长城——城外秋意更浓些,漫山遍野的植物色彩斑斓,太美妙了……晨来并不知道目的地究竟在哪里,但是此刻,她能看到许久无暇观赏的景色,心情并不算太糟糕……车子下了高速转进小路钻入林间,又开了很远一段路,在一小片开阔的林间空地上停了下来。空地上并排停了几辆车,有一辆是房车。 看样子,这是个私密的停车场。 司机停稳车子,替她开了车门。 晨来下了车,立时觉得冷。 山间的风比起城里要硬一些,何况刚刚从一个温暖的所在出来。她见司机没有打算给她带路的意思,正要问,就见从林间的小路上,走来了一个衣着得体的中年女子,看到她,问是不是蒲小姐。晨来点头。中年女子在前面带路,说罗总已经在等您了。晨来不出声,跟着她穿过树林。眼前的小路窄窄的,石条铺就,顶多容两人并肩行走。此时节树叶将落不落,地上杂草青黄相间,若是有闲情观赏,脚下便是很美的景色……她跟着中年女子似乎走了很久才穿过树林,待眼前开阔起来,发现她们来到了一座造型很奇特的建筑前——建筑物并不高,像是把几块魔方堆起来搁在那里,看起来是极随意的摆放,可要再想挪动那一块,都觉得不合适了……天色有点暗了,看不出这建筑的本来的颜色,但从灯光照到的墙壁上呈现的色泽来看,这该是栋灰绿色的建筑,因此即便在光线好的时候,也不容易一眼就被看见。 中年女子脚步慢了些,显然是给晨来留了观察环境的时间。 “蒲小姐这边请。”她说。 晨来点点头,再抬眼,已经站在了建筑的入口,一道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玻璃门处。 中年女子掏出一张卡片来贴上门锁,“滴”的一声轻响之后,门开了。她请晨来先进门。 门内另有一位中年女子替晨来收了外衣,轻声说蒲小姐好,给她递上披肩,说楼上可能有点凉。 晨来接了,心里有点奇怪为什么会这么说。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坐下来,低头换好鞋子。 两位中年女子就静静等在一旁,待她起身,将她的外衣和小白鞋收了起来。 “罗总在楼上等您。” 晨来点头。 看样子,她们两个没有要送她上去的意思。 她抬眼看看前方,这明亮通透的长廊尽头是楼梯。 她独自走在长廊上,越走,空间越宽阔高广。看上去不过只隔了一段长廊的楼梯,竟像是越走反而距离她越远了似的。她不得不慢下来,一步一印往前走。其实一进门,她已经感受到这里奢华。以她有限那点文物知识,从玄关那里摆着供人坐下来换鞋的鞋凳、休息处的一堂家具,完全明式,更不要说挂在墙上的画、摆在廊上的家具、家具上的那些小物件了……虽然多到让人目不暇给,但看上去每一样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即便是显出一股富贵气,也是不让人反感的那种。 她想想,这是罗焰火的住宅,做到这个程度,倒也并不令人意外。 来到楼梯前,她迈步上去。 楼上是一个很大的厅,除了一张大画案、一张方桌和四把椅子,倒没有什么其他的摆设,故此看上去比楼下更显得空旷。 晨来一边想着罗焰火不知会从哪里冒出来,一边转回身来慢慢走着,打量着厅里的摆设,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东面墙壁上——墙壁上是一幅古画。整个大厅里,这是唯一一幅画,也是除了画案桌椅之外,唯一的古物。它像仅仅只是一个装点,在四白落地的空间里,添一点趣味,但,也可能这里之所以这么布置,就是因为它的存在。 晨来的目光在画上停了好一会儿,才往前走去。地板很光滑,踩上去有点像芭蕾舞教室里那随时令脚尖有起舞欲望的地面。她站下来,凝视着这幅画作,良久一动都不动,哪怕是听见了脚步声,并且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已在身后。 她缓了口气,回过身来,看了罗焰火。 白衬衫黑西裤,看上去整洁而冷峻,和他在电话里呈现出来的状态很像。 “请坐吧。”罗焰火说。 晨来跟他一同往方桌边走去。 经过画案时,她脚步慢了慢。新鲜好闻的墨汁味飘散在四周,宣纸上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写完不久的……只是一瞥,她看清楚纸上的字迹,已经明白这是几幅挽联。 “纵横山河,一槌定音;正气磅礴,万古星辰”……她心沉了沉,忙走开,这会儿工夫,罗焰火已经替她拉开了座椅。 桌上摆着的有茶有点心,晨来坐下,脑海中还是那几个狂草书就的汉字。 她看了下罗焰火的手。 罗焰火正拿起茶壶来,倒茶。 “喝一点。”焰火把茶杯放到她面前。 “谢谢。”晨来端起茶杯来,正要喝,忽觉得哪里不对,又拿远些,细看。 小小的一只杯子,胎很薄,茶色和光一起透出来,映在手心里。 “真有人拿鸡缸杯喝茶……这事儿我只听说过。这也太奢侈了些,近乎行为艺术。”她轻声说着,倒也并不扭捏,这就喝了口茶。茶很香,她也有点口渴了,就又啜了一口。 喝茶的工夫,她的手不自觉握紧些,不然这两口霍山黄芽可能就是她这辈子喝过的最昂贵的饮料了……她的目光在眼前的茶具上一扫。看起来是零七八碎不起眼的日常用品,留意看,这一角一只宣德炉,那一排是十二花令杯……竟然,就这么随意摆在面前了。 “这东西……”晨来轻轻抬了抬眉。 烈焰 第31节 “这东西说到底就是个器物。能怎样?”焰火说。 “能让这茶好喝一万倍。”晨来说。拿它当文物就是价值连城的,拿它当茶杯也不过就是盛茶水用,的确如此……话是这么说,总归不是一般的器物。晨来还是轻拿轻放,往里推了推。 “特地让我这里,不是没有目的的吧?”她定了定心神,见罗焰火没有主动开口说什么的意思,问。 “为什么这么问?”罗焰火反问。 晨来的目光轻轻抬起来,越过他,落在远处那幅山水画上。 “这是进过著录的画,清宫散佚的藏品之一。解放前就有传说这幅画是在战乱中被毁成了碎片,但也有另外一说。持这一说法的人讲,画虽然是毁了,但毁得并不严重,后来碎片被人拿去琉璃厂,被以很便宜的价格收了之后,找最能干的师傅修复了。真实情况到底怎么样,没人知道。不过大约十年前,曾经有人拿出来过这样一幅画……当时反响很大,有人说真有人说假,热闹了几年,又无声无息了。画也再次不见了。” 晨来慢慢地说着,目光转回来,看着罗焰火。 她忽然发现,罗焰火的眉眼极清亮,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这样一个空间里,而自己又跟他处在这样一个距离之中,看他的样子似乎又有点不同……她转开眼,却一时不知该看哪里合适,只好重又拿起茶杯来,啜一口茶。 “就是这幅画。”罗焰火说。 “是赝品。”晨来说。 “当然是。” 晨来看他脸上风平浪静的,自己心里却忽然有点懊悔。赝品两个字,是不该断然出口的。专家做鉴定,也讲究的是不可斩钉截铁把话说死了。 “我信口开河了。其实我不懂鉴赏书画。” “看得出来。之所以这么快下结论,一定是有原因的。”焰火说。 晨来不出声。 鸡缸杯在她手心上,她右手轻轻转着杯子,杯中那点香茶起了微微的波澜……“这画不在蒲家。” 罗焰火平静地说:“在哪里都没关系。只要这幅画还在世,我一定会拿到手。” 晨来低了下头,“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请。” “我爸这回的事,跟你有关吗?”她没看他。 “我说无关,你信吗?” 晨来没出声。 罗焰火也没有。 茶杯空了,晨来发觉,把杯子放回去。 罗焰火将茶壶拿起来,给她续了一杯茶。 “谢谢。”晨来说。 “但你没必要一定相信我的话。”罗焰火说。 晨来看了他。 “从你走进这栋房子的门,到坐在这儿,你所看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真的,包括我。”罗焰火说。 蒲晨来愣了一下,把鸡缸杯放在手心里托着。 “你信它是真的,是因为我这个人让你觉得它是真的。我在用它,你就没有怀疑它是假的。这是个问题。就是墙上那幅画,不是你,换了别人,我打包票说是真的,这东西就是真的。”他说。 晨来握住茶杯。 “我的话,跟你父亲说哪幅画是真的一样,还是有点公信力的。要有什么不同,我到目前为止,从没把假的说成是真的去谋财,更没有害命。” 晨来垂下眼帘。 罗焰火……这些话,一句是一句,如果变成刀子,刀刀致命。 “我能问一下吗,你为什么想要这幅画?”她问。 “因为它对我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画不在我手上。我不能拿它来交换我父亲的平安。”晨来坦白地说。 “不用。”罗焰火说。 晨来看着他。罗焰火很平静,自始至终平静。尽管从他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有些倦怠。 “其实,”罗焰火慢慢地开口,“我觉得他根本不值一幅画。” 晨来嚯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而手里还是紧攥着那只鸡缸杯。手机在一旁嗡嗡作响,像有人站在面前,喷了一点清凉的水在她脸上,让她顿时清醒了些,但仍然盯着罗焰火。 罗焰火看着晨来那涨红的脸,端起茶杯来,继续慢慢地说:“这回他出事跟我有关系,但并不是我做的。比起莫名背一条人命来,事情做得拖泥带水更让我介意。” 晨来心砰砰跳得剧烈。她就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人。 “接电话吧。” 晨来将杯子放在桌上,拿过手机。 是姑姑打来的。她吸了口气,让自己接听时尽量语气自然些。蒲珍问她在哪里,说刚才给你爸打电话打通了,接听的人不是你爸,但说你爸在陆总一分院急诊……晨来立即反应过来,陆总一分院就在附近。她看着罗焰火,轻声跟姑姑说我尽快赶过去,你们不要急,在家等我消息。蒲珍答应,让她隔一会儿给家里报个平安。 晨来挂断电话,看着罗焰火。 罗焰火说:“楼下有车送你去医院。” “罗总,”晨来开口,“珍贵的画,价值连城的文物,只要交易,都有价格。但是,人的生命是无价的,哪怕是个不堪的人……谢谢您。这个人情是我欠您的,以后有机会,我会回报您。” 罗焰火看着晨来,说:“不必。今天你来跟我喝这杯茶,就当是还了人情了。” 晨来心头莫名一震。一瞬间,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只觉得罗焰火眼中是有那么一点点光迅速闪过,让他有着些微倦色的脸上,增添了一点莫可名状的悲伤。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想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再不想跟蒲玺扯上任何关系。”罗焰火说。 晨来沉默。 “你可以走了。”他说。 晨来脚步顿了顿,又说了声谢谢。 罗焰火没出声。 晨来转身,疾步离去,走得比来时快多了……他坐在那里不动,好一会儿,有人上来,把他的手机递过来。 他看了来电显示,接听了。等对方的话讲完,他才说:“罗耀南先生那里,麻烦你通知他结果的时候,顺便把我下面这句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记不记得?”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1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五) 尼卡2021-03-02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扔在桌上。 手机一角碰到了茶杯。那茶杯弯弯转转,似倒非倒,终于还是稳住了,然而茶汤就洒了出来……他从一旁拿了叠得四四方方的毛巾,待要擦拭,忽然回手狠狠地扔了出去。 毛巾砸在那幅画中央,摔在地上。 这一个剧烈的动作,让他身上微微出了点汗。然而这根本不解气。他起脚将身边的椅子踢了出去。木器沉重,在光滑的地板上滑出去很远,就是不倒地。他连续踢了三把椅子,一回身,看到画案上的挽联,身形硬生生刹住……他长久地站在那里,气息渐渐平复下来。 “罗总。”老温上来,看罗焰火站在画案前,远远地站住了。 罗焰火将挽联拿起来,回身看了他。 老温看到他的神色,顿了顿,才说:“已经将蒲医生送到医院了。蒲医生没让我们的人在那里帮忙,说自己能处理。我让他们撤了,只留了两个人,嘱咐离远点儿,别让蒲医生察觉,等他们安全到家再撤离。” 罗焰火没出声,转回身去,继续看挽联。 老温斟酌着,继续说:“蒲玺挨了点儿打,但没伤到要害,不过肯定得养一阵子伤。丁一樵在碧云寺被抓的。一网打尽。这会儿还在审。前面铺得够了,跑不了他。” 罗焰火一手拿着一幅挽联,问他:“哪一幅写得好一点?” 老温没想到他接下来问的是这个,清了清喉咙,小心地指了左边这幅,说:“虽然我不懂,但是我觉得商老会喜欢这幅。” 罗焰火看了看右手里的这幅,说:“那好。这幅搁在你给商老的花篮上。” 老温低声说:“谢谢罗总。” “谢什么。”罗焰火将挽联放在一边。“白夜呢?” “小白回公司了。他临走说等今天的专场都结束了,要是您不回城里去,他再过来。”老温语速慢慢的。 罗焰火说了句都过来干嘛呢,等下告诉他忙完了早点下班,这几天事儿多。 老温答应一声,看罗焰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画案上的东西,知道他此时恐怕心绪有些乱。商老过世,对罗总来说,不但失去了臂膀,更是失去了师长,这损失不言而喻,更何况,他们之间有这么多年的感情,再加上今天这个日子……上午罗总亲自陪着商老的独生女 carol 选了墓地。carol 先回城去,罗总在墓地多逗留了一会儿,除了跟设计师确定设计方案,想必也需要一点时间平复心情。 每年今日,他都是手机一关,清清静静一整日。就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也到不了他跟前儿来。今年,意外一桩接一桩,算是坏了他的规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罗焰火发觉老温半天没出声,抬眼看看他,“想什么呢?” 老温踌躇踌躇片刻,才说:“想问您是不是该下去吃点东西了。这一天您就中午喝了口汤。” “这就去。”罗焰看看表。已经这会儿了,时间过得倒是快。他抬眼看看。一来这里,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老温不出声,脸上是有些若有所思的神色。他知道老温他们都担心自己,不去吃饭,他们也吃不好。他和老温往楼下走,问:“刚才到底想说什么?不是问我吃不吃饭那句。” 老温说:“不该我问的。” 罗焰火微微皱了下眉,“什么时候开始跟我说半句藏半句了?” “我是想问,蒲医生能看透这事儿的要害吗?虽说,咱们是没必要跟她交代前因后果,可她要是看不透,那……”老温也皱了下眉。 “那也没有办法。”罗焰火淡淡地说。 老温看看他,不响。 罗焰火走进餐厅,请老温先坐。上菜的工夫,他走过去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也给老温倒了一杯放在手边。 老温没推辞。 这是罗总母亲在世时最喜欢的一款酒,罗总囤了一点。他不是好酒的人,但偶尔也来一杯的。 罗焰火轻轻晃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子里荡来荡去,漾着极为迷人的光彩……他盯着杯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呷了一口。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很快有人接听了。 能把电话打到这里来的人很少,尤其是今天。 罗焰火心里有数。果然不久,电话就被送了进来。他一看是红色那部,接过来,示意老温慢慢吃,起身走开些。 “外公,吃晚饭没有?”他问。 声音里含着笑意,脸上却一丝笑容都没有。 老温低下头,心里叹了口气。 烈焰 第32节 罗总轻声和外祖父说着话,并不避讳他。他明白对罗总来说,他是自己人。听着罗总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了几句话,想来闵老不知怎么的知道了罗总去检测做配型的事……罗总说:“结果还不是不行?我没损失什么,还赚了仁至义尽。” 这声音冷也是冷到了极处。 老温打了个战。 他忽然想到了蒲医生……去陆总一分院的路上,蒲医生连接了两个电话,都是医院打来的,好像是值班医生有问题问她。不知是不是情况紧急,但她很镇定,说起话来,语速又快又简洁明了。那一连串他听得清楚都记不明白的词儿,让他觉得蒲医生还真有点酷……蒲医生明明也是冷静极了的,可声音听起来却很温暖,不由得人不产生信任感和安全感。 他的手机有电话进来,起身走出去接听,回来见罗焰火重又坐了下来,正盯着满桌子的菜,似乎无从下箸。 “罗总,蒲医生带蒲玺回城了。”他说。 罗焰火点了下头,“让他们撤了吧。” 老温应声。 罗焰火转而问他吃好了没有,要不要来碗面? 大半桌饭菜是动都没有动的,老温明白他其实根本不想吃什么东西,于是点了点头,看看时间,还不到七点。 …… 晨来坐在父亲身旁,过一会儿,看他一眼——蒲玺紧闭着眼睛,嘴巴紧紧地闭着。青肿破皮的嘴唇肿得老高,半边脸受了伤,顶得鼻子也像是歪了……整个脑袋像只被打破了却又缝起来凑合用的篮球。不但样子像,大小也像。 晨来看着父亲那双扣在一处、放置于腹部的手——手却没受伤。只不过指甲缝里有些灰尘,看起来稍微有点脏……这是极为灵巧的、如果用到正路上又极为珍贵的一双手。 晨来转开眼,看看车窗外。 交通还算顺畅,如果顺利的话,半个小时,至多四十分钟,应该就会到家。在医院给姑姑打电话说明情况时,就听见母亲在那头说话,似乎是在哭。她深吸了口气,转回脸来看着父亲那颗像破篮球一样的脑袋,知道他其实很清醒,闭着眼闭着嘴一个字不说一眼不看自己,只不过是不想交代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想说话可以不说。回家以后,也别说——不准你开口要这个要那个,支使我妈伺候你。”晨来说。 蒲玺嘴巴闭得更紧,虽然没睁眼,眼珠子却转了转。 “我等下要回医院一趟。等我从医院回了家,要是知道你出什么幺蛾子,看我怎么给你治伤。”说着话,语气已经发狠。 “我就说,你这个不忠不孝……”蒲玺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就看见晨来阴沉的脸,后半截儿骂人的话还是咽了下去,气呼呼地又闭上眼,不出声了。 晨来的手机拿在手上,屏幕亮起来,她一看,是傅瑜发来的消息,告诉她金水菱智的情况已经稳定了。 “辛苦了。”她回复。 “你走了谁的门路救我的?”蒲玺问。 晨来低着头,查看着收到的最新消息,该回复的就马上回复。她听见了父亲的话,但不打算回答。 “人家开得条件,你付得起吗?”蒲玺又问。 晨来还是不说话。 “我问你话呢!”蒲玺声音高了些。 晨来双手在屏幕上输入着文字,突然一个大巴掌挥过来,手机飞出去,落在车厢角落里。 晨来空着手,看着两只眼睛通红、有着骇人的光的父亲。她微微皱了皱眉,淡声问道:“你这会儿担心我,还来得及吗?” “你什么态度?我他妈的这几天遭多大罪,还不是他妈的因为有个你?丁一樵那个横不是东西的玩意儿把你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想坏了你是一点儿都不带麻烦的……” “那根源在哪儿呢?”晨来看着蒲玺。看蒲玺噎在那里,她过去把手机捡起来。幸好没摔碎,对话框里鱼野风还在问她机票订了没有……她一边回复鱼野风,一边说:“不是我让你去赌的。回回都是人家拿你威胁我,让我替你还债。这才拿我威胁你一次而已……你小辫子那么多,还差我这一个么?他让你干嘛了?” 蒲玺不出声。 晨来瞟了一眼他的手,“想必是看上你这门好手艺了。” “我没干!”蒲玺忍不住,立即说。 “爸爸,没干是应当应分的。”晨来说。她尽量压低声音,不想让别人听见父女俩的对话,这会儿也有些压不住了。“你前头做的坏事,也够我们受的了。以后再犯,也不用别人来祸害了,咱们一起同归于尽好了。我说到做到。” 蒲玺闭上眼睛,成了个沉默的破篮球。 “罗焰火。我走的是罗焰火的门路。”晨来说。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2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六) 尼卡2021-03-03 蒲玺没出声,晨来也没有。 车子已经来到胡同口。胡同窄,两边又都停了车,车子进去有点困难。晨来从车窗里看到母亲站在院门口等着,一旁陪着她的是姑姑,心一宽。她让司机稍等,敞开后门先下了车,指挥着司机将车开到院门口去。这会儿工夫就有人过来帮忙,她这才发现姑姑身边还有一个人,就是那晚在理发店见过的那个年轻的男人。 晨来看看姑姑。 蒲珍抱着手臂站在台阶上,并不急着过来帮忙,反而还示意晨来也后退些,“小四会帮忙的。” “那怎么好意思。”晨来说着,转头跟皮云松说声谢谢。郑重其事的。 皮云松笑笑,卷起袖子来,走上前去帮救护员的忙。 柳素因一早站到车尾处,一看到从担架上被推出来的蒲玺,忍了忍,差点儿没忍住要哭出来。晨来扶了下母亲,回头看看姑姑。蒲珍叹口气,将柳素因拉开些,嘴里说着别挡在这儿了,快让人送进去安顿好了吧,这大冷天儿的……“人好着呢,你倒先哭上了。”蒲珍说。 蒲玺听见,回嘴来了一句:“你是不是盼着我死呢?” “那是我盼着就有用的?祸害留千载——我看你命且长着呢!”蒲珍也没跟他客气。不过说完了这句,也就住了口——蒲玺身上多处受伤,几个人抬着他尽管轻手轻脚的,这一晃动也难免会疼。他又是忍不了疼的人,就要发脾气。一路从大门口进了屋安顿下,才安稳了些,已经让一众人忙得出了汗。蒲珍看晨来平平静静的,送走了救护员回来跟皮云松再次道了谢,就说:“不用跟他客气的。” 晨来看看姑姑,轻声说:“那怎么可以。” 皮云松又是笑笑不出声,走到屋外去了。晨来又看看姑姑,才进了父母的卧室。她见母亲忙前忙后照顾父亲躺好、不住地问他哪儿疼、要什么不要,说:“他没大事的,妈妈。检查报告都在这,您要不放心就看看。” “我哪看得懂那些。”柳素因说。 “那您就相信医生、相信我,好吧?他又不是头一回这样。注意休息,加强营养,很快好的。”晨来说着,把手里拿的一个袋子放在一边的方桌上。桌子上摆了很多旧书,蒲玺看见,正唉唉哼哼的工夫儿,马上说:“你可别给我碰那些,都是要紧的书……哎哟,可疼死我了。说是没事儿……没事儿会这么疼!” “就是,你看你爸都什么岁数儿了,恢复起来能跟年轻人那么快吗?” “最好他自个儿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岁数了。” 见母亲这样,晨来也不为所动。她看看表,“妈,我得回趟医院。有个小病人有点情况。虽然稳定了,我还是想回去看看。” “那什么时候回来?”柳素因见晨来要走,有点紧张。“我要注意什么啊……” 晨来过去查看下父亲的情况,说:“不用太紧张。该吃的药刚才在医院吃过了,这会儿也不用做什么。他睡您也休息。服药时间我写下来了,在袋子里。我要明早之前回不来,照那个时间和剂量给药就好……正常吃饭喝水排泄,出现异常马上给我电话——要是打不通,别一个劲儿打,叫救护车。关键时刻,指望我真不如指望 120。这是以防万一,照理来说不会的。” 蒲玺哼出声,说:“在你们医生眼里,什么病都不要紧。疼可是没疼在你身上……” 晨来手刚好按在他腿上,他马上“啊”的一声叫起来,柳素因推晨来出去,说我知道了你快去快回吧。 晨来看母亲忙得脸上全是汗,叹口气,说:“您该休息就去休息。” 柳素因答应着,听见里头蒲玺要喝水,忙回身进去了。晨来站在门口倒愣了一会儿,又叹口气,出来没看见姑姑,回身去拿了背包往外走。东西厢房安安静静的,灯早就熄了。成奶奶和高爷都已是耄耋之年,习惯了早睡。他们刚才这一番进进出出嘈嘈杂杂,即便早睡了想来也不会不被惊动,没动静,未必不是一种体恤……做他们蒲家的邻居,这也是基本素养。 晨来绕过影壁,已经闻见烟气,心想姑姑一定是在附近,果然出了大门,就看到蒲珍站在阶下,正抽烟呢。听见脚步声,回头看看,见她是要出门的样子,皱了眉,但没问她话,许是知道她这个时间还要出去应该是回医院的。 晨来走下来,在姑姑身边一站,四下看看,问:“人呢?” “走了。” “这就走了?” “活儿干完了还不走,留下来是想干嘛?”蒲珍瞪晨来一眼。 晨来看姑姑没好气,抬手捏住自己的嘴唇,下了台阶准备走,又被叫住了。 “我送你过去。”蒲珍一手夹着烟卷儿,一手托着手肘,两步走下来,长发飘来荡去的,晨来看着她,就吸了口气——那长发想是新卷的,她记得下午姑姑还不是这个造型呢……“走啊,愣着干嘛?”蒲珍斜一眼晨来,看她那副呆样子,轻轻撇了下嘴。 晨来跟着上了蒲珍那辆四面透风的老吉普,才坐稳,吸了吸鼻子。 “没在这车上做过什么可疑事,放心。”蒲珍发动车子,“下午等消息等得心烦,随便搞了搞头发而已。” 车子在幽静的胡同里穿行,蒲珍的车技相当娴熟,开车的风格和她性格一样,急躁而勇猛,很快就从狭窄拥挤的空间里冲了出去,拐几道弯来到大路上,也就远远地看到了医院大楼的尖角。 “你爸确实没什么要紧吧?”蒲珍问。 “您是问哪方面?”车子停在西侧门处,晨来下车前,看了姑姑。姑姑的话其实不像是问句。 “你先去忙吧。晚点儿咱们再聊。我有话跟你说。” 晨来摆摆手,掏出门禁卡来,疾步往西侧门走去。 她进门直奔了住院部。去换过衣服消过毒,来到病房外,正好值班护士开门出来,迎面看到她,吃了一惊,叫声蒲医生。晨来点点头,轻声说:“我来看看菱智的情况。”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3 作者的话 尼卡 03-03 晚上加更一章。八点之后。晚上见。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七) 尼卡2021-03-03 护士推开门,轻声说:“这会儿睡着了。傅医生去看吉昕怡了,刚才走开。” 晨来到了病床边,看看安稳而眠的菱智,从头查看记录。护士悄悄走开,不一会儿,傅瑜进来了,叫声蒲老师,安安静静站在她身后。晨来看完记录,详细问了他几个问题。傅瑜对答如流,晨来点头,说:“处理得很及时,也多亏你观察细致。” “我是忽然发现她尿液颜色不对,也是巧了那会儿家属都不在,没能马上问到都吃过什么东西。心一慌,就给您打电话了……后来肾内值班医来会诊,说我急惊风。”傅瑜小声说。 “倒也没说错。”晨来看菱智的手指动了动,停下来。小姑娘呼吸平稳,她舒了口气。“菱智术后恢复总体不错,这是第一次出现异常,确实让人紧张。昕怡怎么样?” 晨来和傅瑜从这间病房出去,去了 picu 看。他们进去时,吉昕怡恰好醒了,还冲他们笑。 “不好意思,蒲老师。打扰你休息了。”傅瑜送她出来,轻声说。 “没关系。”晨来看傅瑜那腼腆的神情,语速放轻缓些。“本来我也惦记着她们,想着回来一趟看看情况的。等下没什么事的时候你就抓紧时间睡一下。” 傅瑜答应。 晨来让他去忙,在护士站电脑上又确认了一下病人的情况才离开。从电梯出来,正好看到几位医生说笑着经过,其中一位看见她,叫声大鱼,才笑着问蒲医生才下班?晨来见是急诊室的李曦医生,点点头。遇蕤蕤折回来,看了她问今天不是休息吗?又被喊回来了? 李曦他们几个人就开玩笑,说大鱼不一定记得清自己的时间表,蒲医生的时间表就门儿清。 遇蕤蕤一伸手拍在李曦脑袋上推开他,问晨来:“吃晚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吃过了。这就回家。”晨来说。 遇蕤蕤跟她一起往外走。晨来以为他要送自己出门,忙摆手说不用。说着话,她不着痕迹地又拉开一点距离。不想遇蕤蕤却说,我也得出去,萝萝来给我送夜宵。晨来这才不说什么了。 两人间出现了有点奇怪的沉默。晨来意识到,倒也不觉得别扭。离开岗位,她的思绪就被家里的事挑乱,一时心里有点纷纷扰扰的,边走边想着心事,一直不出声。蕤蕤终于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嗯?”晨来回神。蕤蕤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晨来皱眉,“有什么话就直说。这神气儿像我欺负你了似的。” “可不是欺负我了怎么的。”蕤蕤笑出来。他指指自己的鼻子,“疼了好久。” 晨来抬抬眉,“疼就对了。别记吃不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