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小书生》 第1节 《隔壁的小书生》 作者:少地瓜 第1章 那女子(一) 关外古道,小酒馆。 呼啸的北风无情刮过萧条的荒野,裹挟着冻得梆硬的砂砾,狠狠拍打在厚实的门板上,将它晃得吱呀作响。 屋外罡风肆虐,屋内却温暖如春,熊熊燃烧的柴火堆将整间酒馆都烘透了,干燥温暖的空气中泛着一股混杂着酒气、肉香以及汗臭的复杂暖意,混沌而黏腻,熏得过往歇脚的疲惫旅人昏昏欲睡。 说关外荒凉,确实如此,但也并非全然没有人烟。 因为关外盛产雍容华贵的皮毛、价值连城的鹿茸人参,每年都会有许多商人甘愿冒着大风大雪来走一趟。若是顺利,一笔买卖的利润就够花半辈子了。 而除此之外,却也有许多在中原犯了事儿的亡命之徒流亡到此。地广人稀,千里之遥,保不齐就能逍遥法外。 酒馆前头吃饭后头住宿,大堂里横七竖八摆了十五张四角方桌,每张桌子都坐了几个人,喝酒的吃饭的划拳的,吆喝震天,乱哄哄闹成一团。 突然沉重的吱呀一声响,刺骨凉风裹挟着无数纷扬的雪片,伴着一道纤细的人影从推开的门缝中挤了进来。 众人下意识抬头望去,诧异地发现来人纵使穿着厚重的皮袄也难掩身姿窈窕: 是个女人!且极有可能是个年轻女人! 在寒天动地的关外,最缺的就是女人,时候久了,看母马也难免觉得眉清目秀,更何况如今眼前来了个货真价实的。 莫名的狂热席卷整个大堂,不少人趁着酒劲儿大声喊道:“姑娘,来喝酒啊!” 来人大约已经在风雪中走了许久,衣服上堆满冰雪,结实防水的鹿皮长靴也几乎湿透了,被酒馆内扑面而来的暖气一烘,原本结了冰碴的发梢和衣角滴滴答答融下雪水,很快便在脚下汇成晶亮的一小汪。 她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肩头雪花,这才抬起被面罩和帽子捂得严严实实的脸,不紧不慢将酒馆内扫视一遍,径直朝着中间那张只坐了两个人的大桌走去。 那两人心头一喜,旋即对视一眼,隐隐升起一股竞争意识,都本能地理了理脏兮兮的衣服。 “要两斤肉,两个面饼,一壶酒。”那姑娘眉眼稍弯,面罩下似乎微微笑了笑,直接在他们中间的空位坐了。 关外苦寒,作物本来就少,又是这个时节,想吃菜蔬是不可能的。而即便是肉,也是店家打到什么,就做什么,没得挑。 来了一位年轻姑娘,还是位很漂亮的年轻姑娘,连小二都殷勤许多,不多时便举着托盘端了上来,还不忘贴心叮嘱,“您慢用,酒也热过了,小心烫。” 那姑娘颔首示意。 小二一下子呆住了: 灯火下凑近了才发现,这人两只眼珠子竟一黑一蓝,琉璃似的清澈透亮。 这样的眸子放在猫身上必被奉为佳品,但搁在人脸上……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妖冶。 边关有句老话:人生异瞳,必为妖邪!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方才兴起的一点旖旎顿时烟消云散,垂着头跑走了。 关外百姓作风豪放,烤肉也是一整只猎物穿在架子上,慢慢转着烘烤,谁要点了,便直接用刀子切下对应的斤两,整个儿放到盘子里。 烹饪方法显而易见的粗糙,只洒了一点粗盐,但这里的人大约从会走路就开始接触烤肉了,火候很棒。 外皮金黄,边缘微微带一点焦,丰富的油脂覆盖着莹润的一层,沿着肉块的纹理极其缓慢地滑下来,在粗黑的盘子里汇成浅浅的一汪。 那姑娘从腰间拔出短刃,随意往袖口擦了两下,一刀切下去,外皮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嚓”脆响,积攒已久的热气从裂缝中争先恐后挤出来,露出里面微微泛着鲜红的切面。 丰沛的肉汁汹涌,她迎着热气割了一块,将烤得表面焦黄的面饼从中间剖开,夹入烤肉后放入口中大力咀嚼,另一只手直接拿起酒壶啜了口。 肉是粗肉,酒是浊酒,饼是糙饼,但对一个已经饿了两天的人来说,实在是无上美味。 油脂和麦香在唇齿间迸裂,饿到干瘪的肠胃缓缓充实,久违的热量开始沿着全身游走,肉食的原始香气与劣酒的怪味混合在一起,重新形成了一种关外特有的风情。 “敬活着的人。”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连日来在雪窝里摸爬滚打的辛苦烟消云散。 她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唇红齿白十分俊俏,偏又长了双异色猫眼儿,此刻眯眼享受的模样像极了骄傲的猫儿,无声无息地透出诱惑,看得人心头发痒。 同桌的两个汉子本能地咽了口唾沫,下腹处陡然升起一团火,硬得像铁块,烧得快炸开了。 他们都已记不得多久没摸过女人,哪怕来的真是个妖精,能一夜风流也值了! 那姑娘忽然歪头看向左边穿黑袍的青年,手中小刀仍是不紧不慢地剃着骨头,“张斌?” 笑容僵在张斌脸上。 他来关外的事无人知晓,连住店用的都是假名字,这女人分明与自己素不相识,怎会一口叫破自己的身份? 他下意识瞥了眼对方手中的刮骨刀,只觉那一下下仿佛割在自己身上,额头渐渐冒出来一层冷汗。 同桌的另一个汉子觉出不对劲来,反手握住腰后刀柄,慢慢站起身,缓缓退到另一张桌上去了。 一时间,大家竟都顾不大上吃饭了,咀嚼声、筷子磕碰声、谈话声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个都分神来观察这边的情形。 酒馆内热气很足,那姑娘便将外头的皮袄和围脖都脱了,抖抖雪水,请小二挂到火炉边烘干,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告示抖开,“张斌,去年七月二十五华山脚下、九月二十日勍香镇、十一月二十三日谭家口……共计奸杀女子九名,被捕后砍伤衙役越狱外逃,官府连同家属合计悬赏四百五十两……” 张斌脑袋里嗡的一声,面上凶光毕露,抽出腰间匕首狠狠朝她刺去! 他快,那姑娘更快,像头顶生眼似的,还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时,双脚便在地上一蹬带着凳子退了开去,起身反手一探就捏住了他的后颈,然后直接把人脸朝下狠狠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盘碗碟哐啷啷响成一片。 张斌被这一下砸得头昏脑涨,两道鼻血横流,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金星直冒,整个人都软烂了。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间,桌上的酒壶被震翻,浑浊的酒液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在地上汇成一汪。 细微的水滴声在死寂的酒馆内被无限放大,旁边几桌的客人针扎耳朵似的惊了一跳,齐刷刷往后挪了几尺,生怕待会儿有血溅到自己身上。 张斌被自己的鼻血呛得咳嗽起来,“你到底是谁!” 他脑海中已经隐约浮现出一个名字。 那姑娘一挑眉,并不理会,看向张斌的眼神中已经带了柔情:是一种看银子的柔情。 本来出关是办事的,结果路上遇见悬赏,这银子不要白不要。 张斌忽然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等,等等!我给你更多,你放过我,放过我!” 好不容易逃到这里,他绝不回去! 年轻姑娘的手又白又嫩,动作极其轻柔,在昏黄的光线下透出几分旖旎和暧昧,然而张斌却一阵毛骨悚然,在心里大着胆子把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几遍,这辈子从没这么文思泉涌过。 他保持着脸朝下的姿势,艰难地从怀里、袖子里,甚至是靴子里掏出来许多碎银、银票,说不得也有个四、五百两。 然而那姑娘却微微叹了口气,把人往地上一丢,干脆利落地将背后两截半人高的物事抽了出来。 见此情景,张斌汗如浆下,眼睛里都冒了血丝,声音发颤道:“还有,还有!包袱就在我房里!” 那姑娘脸上终于多了点笑模样,宛如一朵盛开在冰雪之地的鲜花,娇艳非常。 得了自由的张斌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低头揉着身上痛处,拱肩缩背十分恭敬。 可刚走到那姑娘身后,他就神色骤变,抄起沉重的条凳往她脑袋拍去,狰狞的脸上杀气腾腾,“去死吧!” 那条凳少说也有二十斤重,抡起来呼呼作响,拍人脑袋跟拍西瓜压根儿没有任何分别。 这一切来得又急又快,大堂内众人几乎都以为那个年轻漂亮的赏金猎人要横尸当场时,却忽然听到一声嗤笑。 那笑声极轻极淡,似江南三月的烟雨,薄如纱细如丝,在空中一荡而过,分明透出几分对不自量力的讥讽。 那姑娘双手一抖,细长包裹外面的布条便纷纷落下,现出来一根铁棍和一把怪模怪样的短柄细长刀。她将那一棍、一刀两头一磕一扭,转眼组成一把一人高的斩马/刀,腰身一扭撇开半步,侧身一刀劈下,将那沉重坚硬的条凳切豆腐一样从中间划为两半,露出后面张斌惊骇的脸。 脚尖一挑,方才被用来偷袭自己的匕首便落入掌心,她在指间翻了个花儿,穿透张斌的手掌一刀剁在桌上。 血花飞溅! 张斌被带趴在桌上,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摸了摸露在外面的刀柄,愣了下才慢慢回神,凄厉地惨叫起来,“啊啊啊!” 旁观众人齐齐吸了口凉气,手里的肉饼掉了都不知道。 好狠辣的娘儿们! 有人认出她的兵器,脱口而出,“鸳鸯眼白星?!” “白鹞子?” 据说几年前有个姓白的姑娘异军突起,生就一双异色猫瞳,一身轻身功夫灵异诡谲,偏招数又大开大合,像极了塞外猛禽,故而人称鸳鸯眼、白鹞子。 白星置若罔闻,反手将斩马/刀背在身后,非常客气地对掌柜的道:“劳驾您将他的行囊取来。” 掌柜的两股战战,闻言忙不迭的去了。不多时,果然气喘吁吁扛着个大包袱过来,额外还有张斌惯用的两柄大朴刀、一双破鞋,显然十分尽心,连根毛都没敢留下。 白星不紧不慢踱步过来,期间很流畅的一脚将那双臭烘烘的烂鞋踢飞到壁炉内,里面的火苗突地窜起来老高,继而弥漫起一股酸臭复杂的难闻气味。靠近壁炉的一桌客人当即干呕一声,敢怒不敢言地换了个位置。 朴刀用料粗糙、工艺简单,并不值什么钱,白星带着显而易见的嫌弃将它们戳到地上,用刀刃挑开包袱,粗粗一看,见里面一大包金银细软和名贵药材,怕不下千两。 众人看不见包袱里面的内容,正暗自猜测,却见白星单手持刀,猛地朝后一戳,凉凉道:“去哪儿?” 原来就在她查看包袱时,张斌已经忍痛拔了桌上短匕,悄悄朝着后门摸去。 “我,”张斌看了看横在脖颈间的雪白刀锋,又羞又恼,“你都收了钱了!” 还去哪儿,当然是逃命啊! “是你非要给。”白星啧了声,“而且,我有说过放你走吗?” 张斌脑袋里嗡的一声:她还真没说过! 第2章 那书生(一) 时值深秋,黄叶满地,昨夜一场冷雨过后越发萧瑟了。 “吱呀”一声门响,一个年轻书生从屋里探出脑袋来。冰冷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狠狠打了个哆嗦,顺手拢了拢洗得泛白的薄棉袍,拱肩缩背,搓着手一路小跑去西院墙边搭的棚子下头抽了几根柴火,又小跑着回去了。 屋檐还在不断滴水,地上湿漉漉一片,落叶在雨水中泡了一日一夜,已经开始有腐烂的迹象,一脚踩上去,伴着“啵唧”声挤出一波黄褐色的污水来。 院子有年头了,铺地的青石砖上原本是有防滑纹路的,可惜如今都差不多磨平,下过雨后更加湿滑。书生一脚踩在枯叶上,登时一个趔趄,晃了几晃才站稳。 他把自己吓了一跳,脸都有些泛白,不过马上又一脸劫后余生的笑,“好险好险,幸甚幸甚。” 书生熟练地生了火,将装有生米的瓦罐放到其中一个灶眼上,另一边则是热水壶。 这双眼灶乃是他看见书上的一个法儿,自己琢磨了许久,亲自动手砌的: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不必砌大锅,如今一个灶台上两个小灶眼,可以同时做两样事,热量集中又省柴。灶台额外挖了地道,可以连通整个正房做地龙,但凡烧一点柴火,不管是东边的卧房还是西边的书房都不会太冷。除此之外,每个房间还有额外的卡口,若是暂时不过去,关上就是,剩下的房间就更暖和了。 瓦罐里的杂粮泡了一夜,米豆都已经明显膨胀开来,这样再熬煮便能省许多柴火。 “秋,秦人纳芮伯万于芮……”橙黄色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熏得人暖烘烘,书生的四肢也不自觉舒展开来,读书声越发响亮了。 第2节 等书生把文章背过三遍,杂粮粥已经煮得差不多,原本颗粒分明的谷粮纷纷炸开花,里面翻滚的水蒸气咕嘟嘟顶着盖子跳起舞来。 他这才起身去院子里缓缓打了两遍八段锦,待额头微微见汗后又去喂了鸡鸭,还顺手摸了一只鸡蛋、两只鸭蛋出来。 雌性动物天生护仔,见有人来掏蛋,两只小扁毛登时将素日的喂养之情抛到九霄云外,“咯咯”“嘎嘎”的叫着,四只翅膀乱拍、尖嘴扁嘴齐出,将书生闹得狼狈不堪,原本干净的袍子上也沾满羽毛。 “嘶嘶,阿花、阿青,真是乖仔。”他捂着被啄得红彤彤的手,真诚地夸奖道,眼神中充满了神奇的赞叹。 阿花是他养的母鸡,阿青则是母鸭,两只家禽都正当年,一个月加起来能下三十七、八只蛋。但阿青好像格外勤快些,就好像今天,竟然足足有两只。 往常的蛋都是攒了去市集卖的,但今天多了一只,他决定打打牙祭。等到开春,或许可以买只公鸡公鸭供它们孵小鸡小鸭出来,逢年过节也能见见油水。 卧房墙根儿底下有两只大粗瓷坛,里面塞满了各色野菜和萝卜缨子、姜芽、香椿、泡椒等腌菜。只要保存得当,完全可以吃一整年。 书生小心地捞了几根,尤其注意不要带进去雨水,不然腌菜会腐烂。 灶台角落里有圆滚滚的粗陶罐,里面盛着洁白如雪、平整如玉的猪油,十分美丽。书生仔细端详着,忍不住念了一首赞诗,这才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子挖出一点来。 一勺下去,原本光洁整齐的平面顿时出现一个大圆坑,像极了大雪后被人无情踩踏的原野,颇有几分焚琴煮鹤的煞风景。书生唉了声,一边说着“罪过罪过”,一边将猪油丢到热好的小锅内,同时将切好的腌菜碎丁子倒入调好的面糊中搅拌均匀。 此时锅底的猪油正好化成油润润的一汪,用大勺子舀出均等的分量,倒入锅底煎成两面金黄的腌菜饼子。 “嗤啦”一声,氤氲的水汽迅速弥漫,里面夹杂着动物油脂醇厚的浓香,还有腌菜里泡椒的刺激,令人迷醉。 书生飞快地吞了下口水,左手麻利地翻了个面后盛出,空着的右手又单手打了个蛋进去。此时锅底的油脂尚在“吱哇乱叫”,还热得很,蛋液刚一接触便滋滋出声,迅速变白固定了形状。 单面煎不仅可以省油省火,而且底部脆韧,表层柔嫩,戳开后可见内部黄白分明的溏心,一只煎蛋两种口味,甚美甚美! 五颜六色的杂粮粥,油汪汪的腌菜煎饼,还有那淡黄色的煎蛋,边缘刚刚好有一点黄褐色的焦圈,吃起来脆生生香喷喷。 书生吃了一顿快乐的早饭。 有人轻轻叩门,“书生,昨儿雨下了一整天,今儿还阴呼呼的,真能出太阳?” 书生飞快地收拾了碗筷,小跑着过去开门,沿途散下淡淡油香。 来敲门的王大娘圆脸微胖,今年五十岁啦,跟他一样住在南街和东道的交汇处,是隔着一条南街的邻居,是个很热心快肠的老太太。 书生对她行了个晚辈礼,指着屋檐下挂着的一块涂黑的木板道:“您瞧,我不是画了个日头么?指定能放晴的,您老就放心晒被子吧。” 那块小黑板从他早年搬过来时就有了,上头时常是些圆圈、小云朵和水滴的形状,有时甚至是白茫茫涂了一片。原本大家不知是做什么的,后来才有人慢慢发现,那形状竟跟当日的天气有关。 圆圈是太阳,代表晴天;云朵是云彩,就是阴天;若是有水滴,那就是要下雨啦,水滴越多,雨势越大;至于白茫茫,起雾可不就是白茫茫一片么? 竟有人能猜到老天爷的脾气?不少好奇的邻居都来旁敲侧击的问,书生一直笑眯眯的,只拿手指着天空,“它们告诉我的。” 可也有人看星星看月亮,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朵花来,怎么偏他掐得这样准?别是个神仙托生的吧! 王大娘自然是信他的,奈何昨儿的雨着实惊人,且今日早起的乌云浓的简直像泼墨一般,总叫人心里七上八下。如今听书生亲口说过,王大娘就好像听见“扑通”一声,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她松了口气,道了谢,扭着肥腰回家晒被子。 过了会儿,又拎着一大串蒜头回来敲门,“哝,老家来人送的,我又吃不完……” 说完,也不待书生回绝,硬塞到他手中,又飞快地扭着不怎么灵光的肥腰回去了。 书生张了张嘴,低头看着怀里足有十斤的蒜头犯愁。 这么多可怎么吃得完!放久了该发芽了。 他拧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将手掌一拍: 腌糖蒜! 第3章 那女子(二) 一重寒关,两样天气,关外已是大雪纷飞寒风肆虐,关内的树叶子却还没掉光,时隔半年再回关内,让白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人都是会累的,哪怕是纵横江湖的侠客。白星曾以为自己能一如初入江湖时那样热情高涨地过完这辈子,可她现在还不满20岁,偶尔午夜梦回时,竟也会想要不要退出江湖了。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一旦踏进这个门槛,什么时候退,怎么退,全都由不得自己。 就比如说现在。 “你就是白鹞子白星?”一个手持双刀的疤脸汉子忽然从路边树上跳下来,双手挽了个刀花,然后一抬下巴,“有人说你刀法了得,我双刃郑老三却不服。” 白星轻轻拍了拍马脖子,“我今天没什么兴致,你滚吧。” 她依旧年轻,却不再冲动,旁人喜不喜欢,服不服气,与她有什么相干? 小灰马也用力甩了甩头,浓密油亮的鬃毛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像上好的缎子。它冲来人打了个响鼻,带着唾沫星子一起龇了龇牙,仿佛在说:滚吧! 见连匹马都敢瞧不起自己,郑老三顿时恼羞成怒起来,“娘们儿身子软,嘴巴却挺硬,若你跪下来朝我上一百个响头,并且放出话去,就说你白鹞子怕” 他的话永远不会说完了。 寒光一闪,白星的长/刀便已重新背回身后,快得好像从来没动过一样。 她双腿往马腹上轻轻一磕,“驾。” 江湖之大,新人旧人层出不穷,想扬名实在太难了,而拿别人来做垫脚石似乎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 当然,也是风险最大的法子。 一人一马哒哒哒跑出去老远了,郑老三的脖颈上才缓缓浮现出一条细细的红线,随着喷泉似的血柱冲天而起,一分为二的身体轰然倒下。 白星在马背上跑了一天一夜,却不知究竟该往何处,仿佛偌大一个天地间却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茫然之余,她突然有点想去前几年杜老爷子送给自己的那座小院子里去瞧瞧了。 听说是个很小的镇子,应该会很安静,或许自己可以多停留些日子。 她伸手捏了捏灰马的长耳朵,很耐心的询问道:“阿灰,去不去?” 灰马打了个响鼻,嗒嗒尥了尥蹄子,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去! 它喜欢跑,快让它跑!跑去哪儿都稀罕! 这马是白星月前在关外雪原上驯服的,虽然年幼,但体格健硕、精神旺盛,俨然已有了名种良驹的雏形。 这小东西过分活泼却又脱离野马群,整日四处搜罗玩伴,所到之处惊得鸡飞狗跳,偏跑得风也似的快,当地牧民遍寻不得,便都喊做“鬼影”,老远瞧见就头疼。 白星正巧缺一匹好脚力作伴,听见传言后索性就去关外走了一趟,花了足足三个月才得了芳心,如今终于一道回来。 她不喜欢鬼影的名字,既然是灰马,那就叫“阿灰”吧,左右它也不会有意见。 白星脸上泛起一点浅浅的笑意,用力揉了揉它的大脑袋,“好,听你的!” 她是这么想的,于是立刻就这么办了。 白星重新调转马头,又和阿灰一起朝东跑了十来日,当东边天际漏出来的第一缕阳光温柔的洒落在脸上时,风尘仆仆的她终于看见了旧旧的城门口上那块同样旧旧的石头匾额: 桃花镇。 小镇不大,卖吃货的却不少,好像对小镇的百姓而言,吃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时辰尚早,空气中还弥漫着濛濛薄雾,街上已经有勤快的小贩支起灶台,在氤氲的水汽中大声叫卖起来: “馒头,馒头,热乎乎白胖胖的馒头!” “包子,包子,一口下去满嘴流油的肉包子!” “馄饨,鸡肉蘑菇、猪肉大葱的小馄饨,加点芫荽绝啦!” 白星牵着马,沿着街道慢慢走着,脸上不自觉多了点笑意。 关外荒凉,她似乎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多的烟火气了。那些商贩热情的招呼,食客们脸上满足的笑,甚至就连街头孩童之间的打闹和叫骂,对她而言,好像都有种神奇的吸引力。 阿灰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物,四只蹄子一个劲儿捣腾,一双大眼睛都不够看了。 它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心,见到这个想咬一口,见到那个,也想凑上去闻闻,大脑袋拨浪鼓似的摆个不停。 路边有新鲜的苹果卖,红扑扑圆滚滚,凑近了就能闻到淡淡的果香。白星顺手买了一兜挂在马背的褡裢上,摸出来一个随手擦了擦,咔嚓掰开两半,一半喂自己,一半喂阿灰。 阿灰只咬了一口就瞪圆眼睛,马脸上人性化的显出震惊:甜美多汁,这是什么好东西! 白星低低笑了起来,爱怜的摸了摸它的脑袋,“吃吧。” “姑娘赶路辛苦,”年轻的小伙计搭着手巾出来,见这一人一马风尘仆仆,显然是远道而来,忙笑容可掬道,“早上来碗面最好啦,汤汤水水的下去,肠胃那叫一个舒坦。” 太阳刚升起来不久,斜斜挂在东半天上,橙红色的日光穿透薄雾,将那些升腾翻滚的白色水汽都轻染上几分艳丽。小伙计仿佛踏着霞光而来的罗汉,张嘴说出的,却是世间最具烟火气的语言。 这是一家面馆,门口立着一个布幡子,上头落着“山西面馆”四个斗大的墨字。 白星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当初在山西遇到过的对手,分明只是萍水相逢,但却意外投缘。两人曾在荒郊野岭的大树上喝了许久的酒,久到他说自己想家了,只是不敢回去: “唉,俺婆姨擀的面汤,还没吃够啊……” 可惜如今他纵使敢回家也吃不到了,所以还是活着好。 白星朝满脸期待的小伙计点点头,微微勾了下唇角,“来碗面,多加醋。” “好咧!”小伙计一甩手巾,欢天喜地的去了。 大约是见白星右眼上戴着眼罩,那小伙计还很细心的将面碗往左偏了偏,生怕这位可怜的单眼盲姑娘不方便。 本店的招牌是羊肉面,约莫一指宽,略有些厚,十分劲道。面汤是炖了一夜的雪白羊骨架浓汤,上面的油花没有撇得很干净,一团团金黄色的油脂随着汤汁晃动摇摇摆摆,像调皮的孩童。 羊肉已经提前煮好,都大块大块的放在一旁的瓮里,有人要便捡,快刀切成肥瘦相间的片,牡丹花似的在盘里摆一圈。 饥一顿饱一顿的人对食物会有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敬重。白星宛如对待绝世珍宝一般端起这只比自己的脑袋还要大一圈的粗瓷大碗,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微微拱了拱,认真道:“敬活着的人。” 敬活着的每一天。 羊汤很香,羊肉很嫩,撒些芫荽和辣子痛痛快快扒一碗下去,好像连日来的疲惫和身上的寒意都被驱散了。 见白星吃得起劲,阿灰也探着脖子过来凑热闹,嘶溜溜叫个不停。 白星又好气又好笑,“羊肉面也想吃?” 阿灰眨巴着长睫毛看她,咧着白牙张大嘴,热气腾腾的舌头主动秃噜噜伸出来老长,大有“你不给我就自己抢”的架势。 附近几桌食客看了,都是噗嗤笑出声。牲畜通人气,这马儿也未免太精明了些。 白星无奈,只好挑了两根面条给它。结果阿灰吧唧吧唧嚼了几口,又“噗噗”全吐了。 白白的东西不好吃! 白星:“……”这糟践东西的小混账! 到底不好跟一匹马计较,白星也只是捏了捏它的耳朵作罢,复又埋头吃面。 一大碗面连汤下肚,白星吃得额头见汗,很满足。 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喜欢上这里了。 第3节 第4章 那书生(二) 腌糖蒜最好用刚上市的新鲜蒜头,不过晾干的也能做,只是稍微麻烦些。 书生先把那些蒜头清理干净,用心挑选出圆润饱满没有磕碰痕迹的来,留下几层薄薄的皮用清水泡发。如今天气冷了,大约要浸泡一两日才能进行下头的步骤。 虽然雨停了,但地上积水未干,山路难行,并不适合上山砍柴火,所以书生决定继续写之前的话本。 读书人写话本什么的,传出去必然要被骂斯文扫地,但有什么法子呢?他也要生活的呀。 不少文人考不中进士之前便会去各处教书,但大考三年一次,一次才得进士三百,考不中的人实在太多了些,教书的竞争太过激烈。 他从小读书,但因不能参加科举而没有功名,莫说富贵人家的私人教书先生,便是那些私塾、公学,也不大愿意聘用。抄书的收入又无法维持生活,几年前的一天,他忽然灵光一闪,开始写话本。 只是他写的话本卖的也不是特别好,一年也不过十两银子上下,因为世人都喜欢看才子佳人,但他写的是妖魔鬼怪。书铺的掌柜不止一次跟他讲过,你写妖魔鬼怪不要紧,但那些东西怎么能是好的呢?百姓不爱看的呀,要降妖除魔才有趣的嘛。 书生不太高兴,也不服气,既然人有好坏,那么为什么妖魔鬼怪就一定要是坏的呢?你又没有跟他们接触过,凭什么这么讲?未免太不公平。 不过桃花镇是个小地方,民风淳朴,物价也不高,他自己种菜、养鸡鸭,精打细算过日子,一年十两银子甚至还花不完。 书生刚写到狐妖救了一对落难的母女时,忽然听到嘎吱一声门响,便下意识抬头望去。 不是自家。 他愣了下,是隔壁! 这一条街上都是同样构造的两进小院,因为他住的是街角,东面是没有人家的,但西面一直空着。 可是今天,有动静了。 他有点高兴,同时也有点紧张,想着如果邻居不好相处该如何是好? 等他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自己正侧着身子、竖着耳朵听墙角,不由得有些脸红。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种行为实在太不读书人了。 虽然这么想着,但书生还是下意识屏气凝神,可新邻居却十足安静,连脚步声都听不大清,以至于最后书生都忍不住开始怀疑,是否连那一声门响都是自己的幻觉? 次日一早,书生去铺子里面交头一天晚上写的书稿,回来的时候路过隔壁的院子,见院门紧闭,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也不知住来的是个什么人,除了昨儿那一声之外,竟像是没动静似的。 想到这里,他赶紧摇摇头,把这些不该有的念头甩出脑海中去。别人家的事儿,他怎么好胡乱猜测呢?不好不好,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今天去书铺领到了一两二钱银子,比平时多了不少,掌柜的也替他高兴,还额外送了一刀纸。 回来的路上,书生狠了狠心,去猪肉摊子上要了一副下水和两根打碎的筒子骨,打了一角酒,决定今天小小的犒劳下自己。 下水怪味大,非常难收拾,又没有什么油水,买的人不多,所以价格相对便宜,这么多统共才花了五钱三分银子。 眼下一天冷似一天,哪怕肉食暂时吃不完,在表皮上抹一点盐巴,挂在屋檐下风干也能保存好久。 他哼着小曲将筒子骨炖上,水烧开后撇去血沫,略略加了些葱姜蒜和黄酒调味提鲜,继续滚火炖着,又把一副下水反复洗了十来回,冻得一双手红彤彤的。等终于洗干净了,他这才将心肝脾肺大小肠等等都片了一点下来。而这个时候,筒子骨已经煮得差不多,瓦罐里的清水也变成浮着油花的淡白色,正咕嘟嘟冒着大气泡。 书生舀了一勺出来尝咸淡,一入口就觉得鲜得舌头都要掉下来,身上的毛孔都跟着舒展开了。 白色的骨髓被煮出来,随着水泡上下浮动。这可是好东西,他小心地舀过来吞掉,用舌尖勾着它们在口中打几个转才舍得咽下去,果然又黏又滑又香。 他忍不住把两只脚在地上乱踩,眉飞色舞,开心得像要飞起来。 两进小院面积不大,但住一个人绰绰有余,书生便将院子里都种了菜,如此也能省些花销。 深秋已至,北方除了白菜萝卜和窖藏的红薯土豆也没什么菜蔬,他便各样都弄了些切成薄片,准备等会儿跟猪下水一起涮锅子。 天冷了,涮锅子最合适不过,又能吃肉又能喝汤,舒服极了。 筒子骨煮的骨头汤每天熬一回,可以作为老汤保存好久,平时煮面、泡饭都很好。今天涮锅子,也只需要舀几勺出来,余下的都干干净净继续煮。 一个人吃饭无须讲究太多,书生便将板凳搬到灶台边,就着温吞的炉火涮肉。 灶台的草木灰底下埋了一只大红薯,也不必额外添柴,就这么用余烬慢慢焖着,等入夜之后便都软烂了,芯儿简直能淌出蜜汁来。到时候再配一碗骨头汤,又是一顿香甜的晚饭。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又背了几句应景的好诗词,心满意足,夹起一筷子心尖儿肉吃了。 他刀工不错,或许是长年累月的贫穷迫使他刀工不得不好,总之所有的东西都切的很薄,所以并不需要煮太久。用筷子尖儿斜斜夹着,悬在汤锅上方,默默地数上十个八个数就成了。 下水没什么油脂,吃起来不如肥肉香甜,但十分脆嫩劲道,自有一番风味。 书生夹了第二筷子,还特意往倒了香油、葱花、芫荽和干辣椒末的碟子里沾了沾,再抿一口小酒,美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隔壁忽然也飘过来一阵肉味。 他愣了下,本能地分辨起来,“是羊肉吗?不对,不大像,羊肉的味应该更大些。那是猪肉吗?似乎也不像,这个味道里面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却是猪肉没有的。” 他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骤然回神时,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可笑。但他马上又为自己开脱,“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这许多年来我一直连个邻居都没有,如今忽然来了一个,多留神些不是人之常情嘛?” 或许等过两天对方忙完了,自己可以挑个合适的时候去拜访一下。 不过这天一直到他吃完饭、刷干净了锅碗瓢盆,坐在书桌前读书时,却还是忍不住琢磨:邻居家烤的那到底是什么肉呢? 书生的书房里只有一桌一椅一梯和两面围墙直通房梁的巨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书籍。 书籍价高,略有些内容一本就要几两银子,他自然是买不起的。好在他记性还算不错,每每便厚着脸皮去书铺翻阅,抢在掌柜的撵人之前囫囵吞枣的背下来几十页,然后飞奔回来埋头抄写。 几年下来,市面上但凡有的书已经被他默写的七七/八八,若要山穷水尽的时候卖出去,倒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哩。 书生不能科举,倒也不专注于诗书文章,什么游记、杂谈、工学的,也都爱翻一翻。 他搬着梯/子,将北面墙上正数第二排右边第三本抽出来,正是一本《洛阳游记》。 这书写得极好,词藻华美、描写生动,将作者的所见所闻所想都描绘的栩栩如生。但卖的不好,当年书生去偷看时,掌柜的都懒得撵人。 书生就这么踩在梯/子上,如痴如醉的读了无数回,只觉唇齿留香,仿佛比刚才吃的锅子还要可口。 罢了罢了,出去涨涨见识总是好的,待他多攒些银钱,便先去那洛阳古都玩耍一回,也算不枉此生了。 书生心里忽然又涌现出一点干劲,重新雀跃起来,然后便径直去了西厢房。 里面放着好些片好的竹篾片和许多彩纸、颜料,是他准备做花灯的。 再有两个来月便是冬至,届时在城西三镇交汇处有大庙会,不管有钱的没钱的,时人都爱买些花灯赏玩,运气好的话,卖花灯的商贩一天便赚到十几两银子也是有的。 书生心思细腻,手也巧,又多看了书,略琢磨一回,便画了一头活灵活现的小狮子出来。明年又是猪年,他又画了一头圆滚滚的小猪,屁/股上还有两朵剪窗花的图案。 他预备将花灯的头和四肢都弄成活动的,这样手一提便摇头摆尾,多么神气多么有趣呀。 第5章 那女子(三) 桃花镇是真的小巧可爱,内部相对繁华的也只有东西、南北各三条大型主干街道,分别按照方位被称为东道、中大道、西道,北街、中大街和南街,再往外,便与繁华无关,街道也细。 小院儿位于桃花镇中央偏东的位置,夹在南街和东道中间,从西门入城后慢悠悠走约莫三刻钟就能看见了。 周围全是格局相仿的住宅,大街小巷像任何一个北方城镇那样四通八达,不易守,但也难攻。四面几条街之内最高的建筑也不过那家两层的客栈兼酒楼,可以有效避免弓箭手埋伏;许多百姓家中都养了狗子,但凡有点动静,白星可以迅速选择的退路非常多。 她对这个位置很满意。 小院是临街第二家,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靠东墙的位置有一颗高大的柿子树,大约有三四个人那么高,粗壮的枝条豪放地向四周延伸,有几根已经越过墙头,落到邻居家去了。 树上沉甸甸挂满了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双层柿子,橙红色的柿子皮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像挂了满树的红灯笼。 白星以前见过这种柿子,必须要熟透放软了才好吃,不然会很涩。等熟透之后,柿子肉就会变成浓郁的果浆,剥开皮凑近了猛吸一口,甘甜的味道便充满口腔。再有一片片筋肉组成的果瓣,微微透明,咬在嘴里咯吱咯吱…… 她正想着,阿灰已经按捺不住好奇心,张嘴往坠下来的一颗生柿子上啃去,片刻之后,却又蹦着跳着呸呸吐了出来。 白星忍俊不禁,随手挑了几个轻轻捏了下,发现已经开始慢慢变软,“再等等吧,过几天就好吃了。” 植物天生具备对气候的敏锐度,比方说柿子,下雪之前差不多就都约好了似的熟透了。 阿灰将两片厚嘴唇吐得噗噗响,无比惊恐地后退,仿佛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你骗马,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果子! 白星心情很好地轻笑出声。 临时摘了眼罩后,一蓝一黑一双异色瞳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动着细碎的愉快的光。 屋子里各色大件家具都是齐备的,虽然因为太长时间无人居住而落了一层尘土,但可以看出前任主人将它们保养得很好。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长年累月的沉闷味道,白星刚一推开门窗,门框上便落下许多灰尘,随着她的走动,那些细小的尘埃便游鱼似的在斜射进来的光柱下欢快游动起来。 冬半年午后的阳光正好,斜斜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坦。 周围很安静,白星茫然地盯着看了会儿,忽然久违的疲乏起来。 行走江湖自然没那么多讲究,风餐露宿乃家常便饭,她只将那张空荡荡的雕花大木床简单擦了擦,然后把在关外穿的皮裘做铺盖,直接搂着刀躺了上去。 再然后,她就被擅自闯入的阿灰咬着衣角拖了起来。 哦,差点忘了,还没安置祖宗。 小院分两进,第一进里就有现成的马厩,对面则是存放农具的杂物间,很便利。 因为太久没人居住,马厩虽然是好的,但里面光秃秃的连一根草都没有。 阿灰以主人的姿态进去溜了一圈儿,然后朝着积灰的食槽打了个响鼻,望向白星的眼神中清晰地流露出一种含义: 给大爷上马料!要最好的! 白星用力捏了捏眉心,认命地重新戴上眼罩转身出门,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果然带回掺了豆子的上等马料和一车干草。 马匹价高难养,寻常百姓人家所用家畜多以牛驴骡为主,好马就更少。桃花镇上舍得喂养这般精饲料的饲主都是有数的,白星一口气要了两麻袋八十斤,几乎将店内库存清空,店主都快美坏了,还特意给每斤便宜了两文钱,希望拉个长期的回头客。 桃花镇生活安逸,人工也不贵,只要家住城内,买多了东西店家还会送货上门。若是买家高兴,随便打赏些也可;若是不乐意,便是不给也行。 白星的领地意识很强,不愿生人入内,只叫人在门口卸货,又抓了几个铜板将人打发走,自己将东西扛进去。习武之人力气很大,这点货物不算什么,她一手提着一个麻袋,不过三趟就搬光了。 取些马料放入食槽,白星又给小祖宗在马厩内铺了干草。关内的草不如关外的有嚼头,但豆子很香,身后的阿灰惬意地甩着尾巴用餐,将几只苟延残喘的蝇虫抽昏过去,美滋滋看着自己的新家呈现在眼前。 内院有水井,水桶还是好的,但连接水桶和辘轳的绳子却早已风化,一碰就碎。白星用刚才捆干草的绳子重新系了,先将里面的枯枝落叶捞干净,提了几桶将水槽刷了两遍。 井水很清澈,日光下波光粼粼泛着涟漪,她用手捧着尝了口,只觉也像这座小镇一样,温温柔柔的,带着点暖意和甘甜。 没毒。 她向水槽内重新注入清水,然后又被阿灰磨着讨了一个苹果去。 这小畜生,惯会享受的。白星顺手替它刷了刷毛,仿佛能感觉到柔韧结实的流线型肌肉下血液流淌的动静,又轻轻掐了下大耳朵。 阿灰嘎吱嘎吱嚼苹果,被掐耳朵也不恼,反而带点讨好和调皮地拱了拱她的胳膊。 第4节 人家才四岁,还是个长身体的崽呢! 太阳渐渐西沉,橙红色的余晖均匀洒落,给灰绒绒的马毛和漆黑的头发镀了层金边,看上去又亮又暖。 忙活一通后出了身汗,白星索性将前院小库房里几件腐朽的家具、农具拆了烧水,足足泡了个热水澡后,终于能安稳躺在床上。 窗纸已经有些破了,但她并不是很讲究的人,将随身行囊胡乱一堵就是。雪窝都睡得,区区几个小洞又算得了什么? 奈何习惯了风餐露宿危机四伏之后,陌生的安定环境反而睡不踏实。 比起关外仿佛要捅破天地般狂野的西北风,桃花镇的秋风简直柔和得不像话,只将院中几颗黄了叶子的树左右摇摆几下,发出虚弱的无力的刷拉声。 甚至就连月色下投在纸窗上的影子,与其说张牙舞爪,倒不如说憨态可掬了。 晚风像调皮的孩子,将几片开裂的窗纸吹得扑簌簌作响,墙角下有不知名的秋虫高低起伏的叫着,她约莫眯了两刻钟便睁开眼睛,在夜幕中盯着空荡荡的床顶划算起来。 快入冬了,别的不提,被褥总要添置些的。 然后呢? 习惯了江湖上漂泊流离的生活,忽然闲下来,白星竟有点不知该做什么好了。 她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然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白星是被一股朴素而浓郁的香气熏醒的。 是米味儿,可能掺了杂粮,然后还有油煎的香味…… 白星还在怔怔出神时,外头的阿灰已经尥蹶子造/反了。它不断用蹄子去踹马厩的门,等白星闻声过来时,这小混蛋已经把缰绳啃破皮。若再晚些时候,指不定又要自己跑去正院要饭吃呢。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放在动物身上也是一般,成年人吃了攒力气养膘,可小崽子们却需要大量养分构成血骨肉…… 白星先把讨债的阿灰喂饱了,这才带上昨天装草料的麻袋,一人一马各叼着半个苹果,咯吱咯吱咬着往城外去了。 她起得很早,街上还没有行人,只从各家各户高高竖起的烟囱中咕嘟嘟往外冒着烟,雾蒙蒙的空气中依稀浮动着各色香气。不过她总觉得似乎还是自家隔壁的更香一点吧。 是一种简单却又无可取代,让人安心的香气。 每到一地,白星都习惯先观察地形,以备不时之需。正巧屋子里没有米粮下锅,就去城外山上打些猎物、干柴,回来时顺便采买些其他的吧。 话说,正常百姓家过日子需要什么来着? 桃花镇地形相对平坦,要往城外朝北走四五十里才有像模像样的群山,山上有许多桃树,每年春天漫山遍野都是粉红色,听说会吸引许多书生前来作酸诗。 白星对桃花不感兴趣,只是有点遗憾来的不是时候,不然或许可以摘一大筐粉扑扑的桃子回去吃。 好在桃树只长在外围的平缓山丘上,再往里走一段儿,山势便复杂起来,树木品种也增多,内中多有野鸡、兔子、野猪,甚至还有狼和狐狸。有些有本事的猎手就会往里走,打了野味贴补家用,肉可以吃,皮子可以换钱。 异色瞳被视为不详,白星刚出生就被丢入深山,若非一个姓白的老猎人经过,早就被野兽叼走吃了。她从小跟着老头儿穿梭于深山密林之中,喝的是野兽奶,吃的是野兽肉,未入江湖之前做的,也是狩猎的营生,自然是个有本事的猎手的。 老猎人身上似乎有许多故事,一身功夫出神入化,奈何他不主动说,白星也从不问。后来老头儿旧伤复发撒手西去,故事也只能是故事了。 一人一马慢悠悠往山里走了小半日,果然见到许多果树,什么山楂、核桃、板栗、银杏的。这些树并非人为栽种,而是小型鸟兽吃了果实后排泄的粪便中含有种子,这才落地生根,所以长得很随意,东边一棵西边一棵的。 霜降已过,大部分野果也过了丰盛期,但这边捡一点,那边摘一些,倒也陆陆续续凑够了两麻袋,都让阿灰背着。 其中生银杏果的味道极其可怕,阿灰非常抗拒白星把这种玩意儿往它背上放,一开始还故意颠下来,明目张胆地踩一脚。 白星无奈,只好先把银杏果放下,准备等回来的时候再拿上,又用短匕剥了几颗板栗给它吃。 生板栗口感清脆,微微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但越嚼越香,阿灰很喜欢,尾巴越甩越快。 它学着白星的样子去找板栗,被长满尖刺的外壳扎得乱蹦,气得一蹄子踩瘪了几个,结果那些尖刺又卡在它的蹄铁之间,怎么都甩不掉 白星大笑出声,弯腰替它清理,又赶在它恼羞成怒之前摘了山楂投喂。 桃花镇的百姓不缺粮食,大山深处的山楂少有人采摘,一嘟噜一嘟噜长得鼓鼓囊囊,紫红色的外皮上零星点缀着斑点,微微用力就捏来开,露出里面黄白色沙瓤的果肉。 酸甜软糯的口感迅速征服了没见过世面的小马阿灰,它双眼中闪烁着欢乐的光芒,甚至都等不及被投喂,开始主动伸长脖子啃食树上紫红色的浆果。 、 它单纯的小脑瓜内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今天这种小颗的酸果子好吃,还是昨天和早上那种大个儿的甜果子好吃……都好吃,实在难分高下!阿灰都想要! 但山楂吃多了倒牙伤胃,马儿又天生不会呕吐,白星不敢让它吃太多,警告一番就牵着走远了。 阿灰显然对这片山楂林很是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看,可大眼睛的余光瞥见自己背上装满果实而显得尤为饱满的口袋后,又开心起来。 白星看得好笑。一般来说,正常的马儿对山楂这种东西应该没什么兴趣,但这匹小灰马显然是个个例,它拥有无比旺盛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不管见到什么都想咬一口尝尝看。而且口味非常庞杂。 第6章 那书生(三) 书生照例起了个大早,从左边第二口咸菜缸里掏了一把粗盐揉制的香椿芽,用清水略冲洗下表面过多的盐分,快刀切成碎丁子。配一勺掺了高粱面的面粉与鸡蛋一起搅和成微微泛着淡黄色的糊糊,因香椿芽本就是腌制的,不必再额外调味,只用一点猪油煎成夹杂着淡金色锅巴壳子的菜饼子即可。 香醇菜饼就着黏糊糊香喷喷的红豆粥下肚,原本冷飕飕的身体也渐渐有了热乎气。书生先用草木灰吸去盘碗表面的浮油,再使热水烫过,远比一般的清洁胰子来的更干净。 他一边背书一边打八段锦,还顺便用秃毛笔蘸水在石砖上写了一首诗,诗的右下角有“孟阳”二字落款:这是他的学名。 眼瞅着橙黄色的浑圆日头从东边慢慢爬上来,他又撸起袖子准备腌糖蒜。 腌制糖蒜需要酱油、白糖、香醋、白酒和八角等等,用料丰富,成本堪比炒菜,最要紧的是不管饱,所以他平时很少舍得这样铺张。 可王大娘给的这些大蒜实在很好,像一群围坐一团的胖娃娃,圆润、光滑、饱满,剥开一粒,隐隐带着辛辣的清香扑鼻而来。浸泡过后越发显得圆鼓鼓的蒜瓣洁白如玉,竟有十分动人颜色,更使人不舍得辜负了。 一个人吃不了这许多,平白放着发芽、干瘪可惜了,正好最近多入账了几钱银子,偶尔为之倒也罢了。 安慰完自己的孟阳迎着初升的太阳,在院中撅着腚挑挑拣拣,留出来几头略有磕碰的炒菜用,剩下的剥出来四十多头腌了一整个中等粗陶罐子。用油纸细细封存,那盖子略低于边沿,中间又有隆起,倒入清水可彻底隔绝空气。 照现在这个温度,约莫十一二日就能吃了。腌好的糖蒜会染上一层淡淡的褐色,辛辣去了大半,唯余酸甜可口,特别开胃,早晚喝粥时配几颗,哎呀呀,简直太绝啦。 洗手时,眼角的余光无意中扫过墙边的大柿子树,他赫然发现低垂的枝条上有两颗大柿子好像熟了。 虽然是同一棵树,但因为有的枝条向阳,有的背阴,有的靠近房屋灶台,有的毗邻石缝……成熟早晚也不同。那一枝儿向阳且靠近房屋,最多沾染烟火气,每年都是最早发芽、抽条、开花结果,也容易成熟。 此时阳光正好,半透明的橙红色果皮牢牢包裹着沉甸甸一囊软肉,坠得整只柿子微微变形,犹如白日里一团安静燃烧的火,隐约散发出清香。 孟阳下意识咽了下口水,仿佛又尝到了甘甜如蜜的滋味,但却没有伸手。 这棵树并不是他家的,往年隔壁无人时,他也不敢贸然摘取,总是耐心等到柿子彻底熟透,实在支撑不住,将要坠地时才取下:软柿充分熟透时会因为内部果肉变为果酱而失去与果蒂的连接力,进而坠地,摔成一团烂泥,所以一定要赶在完全成熟之前摘取。 即便如此,孟阳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占了人家便宜。 可今年不同了,他昨天傍晚分明听到隔壁有人劈柴。 新邻居的劈柴声整齐而有节奏,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中间未曾有片刻停滞,竟有种举重若轻返璞归真的悦耳。孟阳听得暗自咋舌,已然在心中勾勒出对方的形象: 身长八尺,孔武有力,说不定还会有点大胡子…… 孟阳回房取了剪刀,将两只大柿子小心地剪下,装入铺了蓝色印花布的柳条儿编的篮子里。想了下,到底简薄,他又在院子里团团转了一圈,奈何家徒四壁,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他颇有几分苦恼的挠了挠头,终究又数了八只原本准备拿起外头卖的鸡鸭蛋。 白吃了人家好几年柿子,总该有所表示。 阿青和阿花歪着脑袋看他瞎折腾,“嘎嘎”“咕咕”叫个不停。 一出门又碰见了王大娘,她十分稀罕道:“呦,这是要走亲戚去?” 孟阳朝她拱了拱手,“隔壁来人了,正好熟了两个柿子,特来送还。” 他一板一眼说的十分认真,好像不是来还柿子,而是什么名贵的珍宝一般,看得王大娘都笑了。 “倒也罢了,”王大娘又抄着袖子好奇道,“果然来人了?我就说昨儿好像隐约瞧见有烟来着,可也没瞧见人出入,还以为眼花了呢。” 之前那院子的主人是个姓杜的老头儿,十分和善,可后来也不知怎的,忽然一夜之间悄然搬走。也不知如今是他家来了,还是又有别人住进来? 正说着,孟阳就去敲门,大门竟没上锁,可也无人回应。 没在家? 说起来,好像从他起床之后隔壁就没动静呢。是又走了?还是仅仅出门办事? 王大娘啧了声,“这般粗心大意!”不过又有点高兴,因为附近住的都是熟人,彼此信任,镇上都几年没出过案子了。来人若是铁将军把门的话,总觉得是在防着谁似的。 见他面露难色,王大娘就道:“不过两个柿子,这院子里还有那么老些呢,你就算吃了能如何?” “哎,话不好这样讲,”孟阳听了,连忙摆手,正色道,“勿以恶小而为之,不告而取是为偷……” 他还要再说,王大娘却已不耐烦听下去,直接一摆手,扭着胖腰回家缝棉被去了。 家里今年刚添了大胖孙子,儿媳妇却因此患上了体虚畏寒的毛病,她琢磨着旧棉被不暖和,这两天正做新的呢。才刚也不过蹲久了,出来活动下腿脚,哪里有闲工夫听这些什么“之乎者也”! 书生人挺好,就是话多! 王大娘走了,徒留孟阳一人提着篮子犯愁,像一株空地上孤零零的竹子。 他眨巴着眼睛等了会儿,空荡荡的路上还是没有半个人影,倒是街角卖馄饨的张大爷瞧了,笑呵呵喊道:“阳仔,站着冷得慌,来吃碗馄饨!” 张大爷是个好人,奈何命不好,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如今便撑着个馄饨摊子度日。镇上的人怜他遭遇,但凡手头略松快些,就都来要一碗馄饨。 馄饨皮薄个大,个头都快赶上饺子了,十个一碗才卖三文,根本赚不到什么钱。 张大爷看谁都亲,望向镇上孩子们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慈爱,像在看自家儿孙一般。偶尔有孩童经过,还会笑着舀几只热腾腾的大肚馄饨与他们分食。 孟阳朝他行了一礼,决定明早就不自己开火了,改吃馄饨换换口味也不错。 他又把篮子原封不动提回家,想了一回,提笔蘸墨写了个字条。可刚写完他又觉得不妥:万一高邻不识字可如何是好? 唉! 白糟蹋了一张好纸! 孟阳才要揉了,指尖碰到纸面却又迟疑:三张纸就一文钱呢! 而且,邻居也未必就不识字吧? 他挣扎了下,见纸的背面还算干净,索性向小半枚铜板折腰,又顺势用烧过的炭条在上面画了一张画: 一面矮墙隔开两个院子,靠墙的一颗大树硕果累累,一个穿着书生袍的小人儿摘了柿子下来,去隔壁送还却无人回应。 待吹干墨迹,孟阳重新提着篮子来到隔壁门口,将那纸条用小石子压住,一步三回头地家去了。 平静的生活忽然有了点不一样的盼头,好像连简单的事情都不同了似的。 晚饭时孟阳又探头往隔壁看了眼,失望地发现篮子竟原封未动,远处的张大爷朝他喊了嗓子,“没人回来哩!” 这一夜,满腹心事的孟阳在炕上翻来覆去烙煎饼,心想那邻居该不会走了吧?他可还没见过呐,万一走了该多遗憾呀。 天下之大,浩渺无垠,两个原本陌生的人能穿越重重阻隔成为邻居,该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缘分呀!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睡过去,待到远处第一声公鸡清啼响起,他先是一怔,然后飞快地从炕上翻下去,胡乱抓着棉袍就往外跑。 此时的孟阳宛如怀揣希冀的孩童,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无论好坏。 他总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寂寞,可这两天的动静却轻而易举地将一切伪装粉碎,午夜的梦境中也不断重复着繁华儿时双亲俱在、兄姐齐聚的热闹场景……都让他再次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恐惧孤独。 第5节 一面,哪怕一面也好,他想见一见一墙之隔的新邻居。 天还黑乎乎的,扑面而来的冷气使他直打哆嗦,地面薄薄一层银霜也很滑,但他还是小跑着开门,结果才要迈过门槛,却愕然发现篮子回来了! 他愣了下才低低地呀了声,双眼放光,好像天边的启明星。就见那篮子里的柿子和鸡蛋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毛茸茸的灰兔子。兔子四条腿儿都用草茎绑着,茸毛尖儿上挂了一层霜,正蜷缩着瑟瑟发抖。 孟阳努力伸着脖子跳着脚往隔壁瞧了几眼,见还是黑乎乎一片,也不知对方是早就外出了,还是仍在睡梦中,倒不便贸然打扰。 见灰兔一息尚存,他不由心生怜悯,忙揽在怀中冲回屋内,将草绳解开后又找了些墙根儿底下还没枯萎的青草与它吃。 野兔多么难捉他深有体会,没想到新邻居还是个好猎手呢。只是柿子本就是人家的,鸡蛋在市面上也不过一文钱一枚,可这么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少说也能卖到三十文…… 唉,他又赚便宜了! 本想还人情,谁承想越还越多,这可如何是好? 野兔本就难以饲养,又在外头冻了一夜,饶是孟阳使出浑身解数,还是在午后替它收了尸。 本想在冬日多个伙伴,奈何天公不作美!孟阳呆呆地望着兔子,心下凄凄,强行落了两滴清泪,张口做了一篇《忆兔兄》。 离别,本就是一件伤感的事情。 他重重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去外院取了锨,准备给兔子修建一座小小的坟茔。 天冷土硬难挖,孟阳又是个弱书生,几锨下去就把手心震得生疼泛红,而与此同时,他的视线也渐渐凝固在圆润饱满的兔子身体上,难以挪动。 嗯……好像,还挺肥?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迅速生根发芽疯狂蔓延,他抱着胳膊蹲下来,十分为难地搓了搓手,喃喃自语道:“唉兔兄兔兄,说来你我也有一面之缘,如今你身故,总要安葬才好,可与其深埋地下任其腐朽,倒不如祭了五脏庙,你以为如何?你不做声,我便当你应了吧!” 于是孟阳忽然又快乐起来。 征得兔兄同意之后,他爽快地将铁锨放下,将兔子剥皮洗净,兔皮单独放在一边,准备回头仔细硝制。 秋日正是动物们疯狂进食贴膘的时候,这灰兔生的膘肥体壮,连骨带肉竟剥出来将近两斤重!一身茸毛也是又厚又密,想来若是再得几张一样的,做件兔皮袄子也不错哩! 孟阳都记不得上次正经大块吃肉是什么时候了,这样罕见的佳肴自然要好生烹饪,才不辜负兔兄一番舍生取义! 他将兔肉斩成大块,先焯过水,去掉血沫,再慷慨地加入足量的葱姜蒜八角胡椒等大料炒了个麻辣兔丁。 兔子很肥,肌肉间蒙着一层明显的脂肪,肉块入锅的瞬间,热油疯狂跳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一股迷人的香气!他微微扬起脸,用力吸了一口,骤然生出几分感动:啊,是肉! 出锅之前,麻辣兔丁内加入冻豆腐。豆腐经过冷冻后水分流失,内部形成空洞的蜂窝状,最适合吸收汤汁。 一只兔子连带着下水和冻豆腐炒了满满一个大海碗,孟阳流着口水分成一大一小两碗,将较多的那碗像之前那样送去邻居家门前。 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家后,孟阳就着饽饽吃了个肚儿圆,连汤汁都没放过,一起沾了吃了! 啊,兔兄,小生会永远记得你的! 嗝,真香啊! 第7章 那女子(四) 包括白星自己在内的江湖人大多喜爱夜袭,所以她这几日着实花了大功夫观察夜幕下的桃花镇。 然后她注意到一个细节: 民间百姓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街口的馄饨摊子却总要等到很晚才收摊。 前天她回来时整座镇子都陷入沉睡,偏那边才伴着一点“吱呀吱呀”的扁担声渐行渐远。而昨晚她又在镇上最高的两层酒楼房顶上趴了半宿,一双异色瞳在黑夜中灼灼发亮,发现街口馄饨摊的油灯光亮也是一直熬到差不多时候才熄灭。 这很不对劲。 他在空无一人的街口等什么? 或者说,等谁? 今天是白星来桃花镇的第三天,她决定将这个疑惑解开。 刚一转过中大街,她又远远看见了街口/交汇处那点浓重夜色下微微晃动的油火。晚风已经有了点力气,将它吹得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与无边无际的黑暗相比,那点油火实在微弱得不像话,可每次被吹得东倒西歪之后,它又会以惊人的毅力挣扎着重新站起,仿佛有什么使它不能就此熄灭的执念一般。 这是个很简陋的小摊子,一张四脚矮方桌,四只马扎,摊上半个客人都没有。 那卖馄饨的老汉显然也知道肯定没有买卖了,所以干脆熄灭炉火,只将自己竭力缩成一团,抄着手在寒风中瑟缩。 一个摊子,一位老人,一点灯火,无处不透出一种苦苦挣扎的执着。 为什么? 白星微微拧起眉头,不明白他为何还不离去。 前两日她曾远远暗中观察过,确定此人呼吸紊乱、脚步虚浮沉重,显然不会功夫,应该不是江湖上的仇家特意来这里埋伏自己的:毕竟她也才来到桃花镇三日而已,应当未曾暴露行踪。 可为什么? 这对普通人而言已经十分冷酷的夜晚,老汉为何非要在无人的馄饨摊前坚守? 而且前两天她记得很清楚,老汉离去时身边还有一个小孩儿,可现在却没有。 那孩子去哪儿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踏踏的脚步声,白星不必转身就能分辨出来人是个孩子,正是前两日她听见过的脚步声。 是个约莫八岁上下的小姑娘,穿一身破旧的花棉袄,脑袋上扣着旧棉帽,不断有白色的水汽从口鼻蹿出,然后飞快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那孩子并未发现藏在暗处里的白星,她只拼命向前跑,身体紧绷,仿佛身后有什么怪物在追。 白星几乎是本能地往她来的方向望了眼:连个鬼都没有,唯有一阵凉风吹过,将地上落得几片黄叶托到半空中,半晌却又颓然地落回去。 就在此时,那一直未动的馄饨摊老汉忽然站起身来,开始慢吞吞地收拾摊子。 小姑娘倒腾着两条短腿,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后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 她飞快地跑到老汉面前,主动帮忙收拾起来,脆生生道:“张爷爷,您还没家去呀?” 老汉呵呵笑道:“方才有个客人来要了碗馄饨,刚走,刚走。” 他骗人,这是谎话。 暗处的白星无声道,因为她分明清楚得很,饭点还没过时,这馄饨摊子就已经没了客人。 小姑娘不谙世事,并不起疑,只加快手脚开心道:“那正好啦张爷爷,今天咱们也一起家去。” 姓张的老汉笑着点头,“是呀,一道家去。” 摊子已经被老汉提前整理过许多次,桌椅也不必带走,所以一老一小很快就收拾完毕。 “吱呀吱呀”的扁担声再次响起,像过去几天一样慢悠悠回荡在空旷无人的街巷中。 老人蹒跚的背影渐行渐远,旁边跟着个一蹦一跳的小姑娘,宛如严冬苟延残喘的枯草旁傍生的嫩芽,看上去竟分外协调。 白星的耳力很好,那两人分明走出去很远了,她还能听见小姑娘带着几分雀跃的声音:“张爷爷,掌柜的说过几日就要给我发工钱啦,到时候我买一碗馄饨给娘吃……” “行啊,爷爷给你包碗大个儿的……” “嘻嘻!” 白星不太记得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只知回过神来时,阿灰已经将她的半边袖子都啃湿了。 灰色的小马驹眨巴着大眼睛看她,里面满是疑惑:咋还不走? 白星跟阿灰对望片刻,忽抬起手按了按胸口:里面好像有种陌生的情绪,柔柔的,软软的,就这么凭空升起一股暖意。 “走吧。”她揉了揉阿灰的大脑袋,眼神柔和。 而来到小院的门口时,她又愣住了。 原本空无一物的门槛前放着一只满满的大海碗,她刚蹲下去,就闻到凉透了的食物仍在幽幽散发着的香气。 白星下意识朝隔壁看了眼。 她知道隔壁住了个书生,因为每天自己出门时都能听见那头在叽里呱啦背什么书。 书生呆呆笨笨的,会因为地上一滩水打滑,会稍微活动下就气喘吁吁,会同鸡鸭说话,会为着两只柿子巴巴儿留字条、送鸡蛋。 她觉得这种经历很新奇,所以收下了,又顺手回了只兔子,却没想到竟还会有第二回 合。 若在目睹老汉和小姑娘的事情之前,白星绝对会觉得这碗看上去鲜香可口的肉有诈,但现在? 她决定勇敢地试吃,不试毒。 而直到这个时候,白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距离寻常百姓之家的生活差了究竟有多远: 她连最起码的锅碗瓢盆都没有。 来桃花镇的头一天,她就去山上打了一头野猪,这两天一直在配着野果烤肉吃,渴了就喝井水。 烤肉穿在架子上,用短匕首一层一层地削,随吃随取,自然不需要什么碗筷。 白星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了会儿呆,重新起身去院子里抽了一根细枝条,用短匕将它一点点修理整齐,然后一掰两段:筷子。 “敬活着的人!” 敬活着的每一天。 白星很郑重的捏着筷子,朝天上的明月拱了拱手。 她灵猫一般悄无声息上了房顶,迎着夜风俯视隔壁安静的小院,抱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碗,一口一口扒兔子肉吃。 房屋年久失修,屋顶上的瓦片略略有些松散,可她踩在上面竟没发出半点声响,犹如一道黑色的影子。 肉是好东西,哪怕凉透了也不减滋味,反而还因为长时间的浸泡越显风味。 那小书呆蛮舍得用料,几块肉下去,白星就觉得有辣椒花椒的冲劲儿沿着食管划开,一口气冲到天灵盖,在她光洁的脑门儿上逼出来细细密密一层薄汗。 兔肉远比其他肉食来的更劲道弹牙,很有嚼劲,越嚼越香。偶尔咬到一块吸饱汤汁的冻豆腐,“啵唧”一声轻响,口腔中便充满了辛辣刺激的汁液,只叫她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一碗兔子肉吃完,连边边角角的肉渣渣都没放过,白星惬意地舔了舔嘴角,这才觉得有点咸。 唉,该配点干粮的。 她忽然开始怀念在关外小酒馆吃过的巨大麦饼,外层烤得酥酥脆脆,掰开内部的瓤却蓬松而柔软,若把兔子肉丁夹进去吃,一定非常美味。 她曾亲眼见过人制作馒头和大饼,觉得并不难,或许明天可以试一试。 ***** 周遭地形已经勘察得差不多,白星次日一早便去了市场,她需要添置一点碗筷和面粉:她已经决定要亲手制作馒头了。 记忆中那位姓白的老猎人并没干过类似的营生,但他曾很不屑一顾的提到过,“那算什么!” 第6节 所以,应该很简单的吧? 白星今天起得稍微晚一点,馄饨摊已经出摊了,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昨夜见到的那一老一小两道背影,鬼使神差过去坐下。 张老汉看到她后明显愣了下,又朝小院的方向看了眼,恍然道:“啊,你就是这几天刚搬过来的呀。” 桃花镇少有外人来,偶尔一两张生面孔就很显眼。 白星点了点头,“一碗馄饨。” 张老汉笑出满脸褶皱,一边麻利地烧锅,一边热情道:“咱们桃花镇可是个好地方哩,姑娘你才来,老汉就当贺你乔迁之喜,请你吃碗馄饨。” 白星诧异地看了看他洗到褪色的旧棉袄,没做声。 馄饨摊的生意不算太好,又过了会儿才来第二个人,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 他明显带着点宿醉,还没坐下就开始与张老汉寒暄,说得全是“昨儿吃多了酒”“半夜娃娃又闹腾”之类家长里短的话。 “才刚我看见媛媛那丫头了,”汉子唏哩呼噜扒完馄饨,一抹嘴道,“唉,也是不容易,爹早死,如今娘又病了,她一个八岁的孩子竟要养家糊口起来……也是她有志气,前儿我想给银子还不肯要呢。” 张老汉跟着叹了口气,“倒是王掌柜仁义呢,不然一个小丫头家家的,谁敢用呢?” “可不是么,”汉子点头道,“寻常壮劳力一个月才三百钱,他只叫媛媛洗盘子就肯给一百……” 两人又唠叨许久,汉子这才排开三个大钱去了,张老汉刚要收拾桌子,却见最开始来的那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桌上只剩了一个空碗和一大把铜钱。 ***** 当天中午,白星望着崭新的笼屉里热气腾腾的半透明状物体陷入诡异的沉默。 面粉是好面粉,井水是好井水,可为什么会蒸出来这么一锅东西? 她两道好看的眉毛拧得死死的,犹豫片刻,伸手取了一坨出来。 入手微坠,约莫有一斤上下,表皮皱巴巴的,全面塌陷的饼子看上去呈现出一种可疑的半透明状,跟街面上卖的那些蓬松柔软、洁白如雪、轻柔如棉的包子馒头截然不同! 白星抱着胳膊跟饼子无声对视,良久,坚定地放到嘴巴里咬了口。 又过了会儿,她沉默着把饼子退出来,手腕一抖,印着牙印的饼子破空而出,砰一声嵌入土墙,扑簌簌震落灰尘无数。 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8章 那书生(四) 早上白星刚从馄饨摊离开不久,孟阳就端着碗从家里出来,对张老汉道:“要一碗馄饨。” 天冷了,老人家刷锅洗碗不舍得费柴火用热水,手上早就裂了口子。他自己带碗拿回家吃的话,就可以省下张大爷刷碗的活儿。附近不少人都是这么干的。 “是阳仔呀,”张大爷眯着眼看了会儿,笑道,“对啦,你那个邻居……” 他还没说完,孟阳就开心道:“回来啦,还送了我兔子呢,是个顶好的人!” 说起这事,孟阳还美滋滋的,那兔子可真香呀,有邻居果然是件大好事。 说不定,他们还可以凑在一起过年守岁呐!这样自己就不会半路歪倒睡过去啦。 听他这么说,张大爷也跟着高兴,“好就行。” 也是,两人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想必早就见过了,自己也不必多嘴。 说起来,那可是个顶漂亮顶心善的姑娘,故意多给了钱,等下回见了,自己可要还给人家。可惜她好像一只眼睛不大好,不过阳仔是个热心快肠的好孩子,想来也能帮衬着照应下。 生东西放久了不新鲜,馄饨都是现包的。 张大爷年纪大了,手脚不太灵便,动作很慢,但桃花镇的人从没有催过。 他用刷得干干净净的竹片挑起肉泥往面皮上用力一抹,另外几根指头颤巍巍地捏起来,又往案板上稍微沾了一点面粉,这才放到一旁。 过了会儿,面板上整整齐齐排了十只肚皮滚圆的大个儿馄饨,昂首挺胸,宛如晨曦下接受检阅的士兵,瞧着神气极了。 馄饨在锅里滚了三回,白色的面皮逐渐变得透亮,微微收缩后隐约可以看见内部肉馅的轮廓和点点翠色。 张大爷将馄饨捞出,又慷慨地在孟阳带来的碗中撒入葱花和芫荽,“要油辣子不要?” 许是气候土壤的关系,桃花镇的辣椒总是长不好,要从外地进货,相对比较贵。张大爷卖馄饨本就赚不到什么钱,若再送辣椒油,就更少了。于是孟阳立刻摇头,“不要不要,我不吃辣的。” 张大爷闻言有些遗憾的收回手,“天冷了,吃些辣发发汗才好……” 孟阳乖乖听训,笑眯眯接了,又将提前准备好的三枚大钱稳稳放到张大爷手中,这才开开心心地抱着碗家去。 碗壁很厚,刚出锅的馄饨将热量不遗余力地散发出来,使掌心在这寒冷的早晨有种微烫的舒适感。 进门前,孟阳照例先往邻居家门口望了眼,这才像完成了什么使命一般开门。 锅底的火种在出门前用草木灰轻轻盖了一层,现在只要将烧至炭化的柴火重新拨出来一吹,就会有橙黄色的火苗窜出,不一会儿就将小屋子熏得暖烘烘。 孟阳立即往馄饨碗中倒了半勺辣油,又搅动几下,看着一团团红色油花在清汤中绽放,这才美滋滋夹了一只咬下去。 桃花山每年春天都会长满野菜,有荠菜、婆婆丁、马齿苋、榆钱等等许多种,若是手脚勤快能摘好多呢!蘸酱生吃是极好的,若趁着鲜嫩摘了晾干,好好储存的话就能吃一整年。 待到秋冬缺少新鲜菜蔬时提前泡发开,或是热水焯过,加上蒜泥、清醋和香油凉拌;或是混了油渣肉丁包饺子、包子,都是再清新美味不过的。 相当一部分野菜都有清火明目的功效,食用得当的话,连大夫都不必瞧了。 对酷寒的北方秋冬季节而言,这些春夏季节漫山遍野生长的野菜就是老天爷慷慨的馈赠,足够陪伴当地百姓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年。 张大爷的馄饨就是荠菜猪肉馅儿的,荠菜味道清甜,正好可以中和猪肉的那点油腻,一口下去满嘴带着菜香的肉汁儿,好吃着呢! 这馄饨个头大,躺在甜白瓷的勺子里缩手缩脚的委屈,孟阳正端详时,一块窝在下头的面皮就“噗”地弹出来,整只馄饨也像终于得以舒展一般,水润润的表皮都平整不少。 先咬一半,就见剩下的半只内浮动着浅浅一汪汁水,翠绿色的荠菜懒洋洋躺在皮子里,自带一股春天的气息,仿佛叫灰突突的屋里都多了一抹绿意。 一碗馄饨下肚,身上就暖和起来,今天天气不错,孟阳把厢房里的桌椅搬到墙根儿底下,晒着太阳糊灯笼。 他一边干活还一边琢磨呢,新邻居每日早出晚归的,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家里没有面食了,整天吃粥也不像话,今儿早上起床时孟阳就和了一大盆面,放在向阳处的炕上。还泡了之前从桃花山上采摘晒干的木耳和红薯粉条,准备蒸木耳鸡蛋粉条豆腐馅儿的大包子吃。 白面精贵,是不舍得全放的,他就在里面掺了一点粗粮。这会儿日头好,糊完一个灯笼后掀开盖在大瓷盆上的盖垫一瞧,好家伙,面团早已膨胀成约莫三倍大小,用手轻轻一戳就噗嗤噗嗤撒气,软趴趴陷下去,露出里面细密的蜂窝结构。 “真好!”孟阳称赞了一回,也不知是夸自己的手艺日益精进,还是赞扬面团发酵出色,总之是很高兴的。 他先将木耳捞出来控水,这才揣了钱袋出门,预备去街西头的吴嫂子那里买一斤豆腐。 两边隔着不远,孟阳刚走了几步就听到熟悉的尖利而高亢的叫骂声:“干你爹,打死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杂种,眼睛瞎掉了,敢来吃老娘的豆腐……” 吴嫂子早年死了男人,没有再嫁,就在前院支了个摊子卖豆腐。偏她生得很不错,难免有附近的闲汉泼皮来骚扰。只是她本人十分泼辣,力气又大,从不肯白吃亏,不管来的是几个人都抄起刀追出去打,如今那些人也只敢过过嘴瘾。 一个泼皮速度飞快地与孟阳擦肩而过,后者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看见一根粗壮的木棍从自己面前飞过,稳准狠地打在那泼皮后脑勺上,发出砰的一声。 那泼皮哀嚎一声摔倒在地,却不敢停留,忙连滚带爬逃远了。 稍后吴寡妇骂咧咧追上来,先捡了木棍,又瞥见墙根儿底下缩着的孟阳,表情好了点,“买豆腐?” 孟阳赶紧点头,又板板正正朝她行了个礼。 对吴寡妇这样的女子,私心里他是十分敬佩的。 吴寡妇不理会他的酸礼,将木棍夹在腋下,又抬手将散开的头发挽了几挽,用一根筷子在脑后盘成发髻。 如此一来,便露出一段纤细白腻的脖颈,好似春日阳光下舒展翅膀的白鹅。周边几缕细碎的乌发随风摇曳,越发显得黑白分明。 跟在她身后的孟阳无意中扫了眼,不知为什么唬得一跳,忙面红耳赤别开头,只仰着脑袋看天,口中兀自喃喃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吴寡妇噗嗤一笑,目光相当放肆地在他单薄的身板上扫了几个来回,“毛还没长齐的,知道个屁!” 这小子也不过十八、九岁模样,若再生得晚些,自己做他娘都使得,也不知哪儿来这许多讲究。 孟阳被她闹了个大红脸,耳朵尖都快滴下血来,却半个字不敢回。 他说不过人家。 吴寡妇大踏步回来,利索地转到铺子里面去,揭开盖着豆腐的湿布,“要多少?老的嫩的?” 孟阳立即道:“一斤老豆腐。” 虽然和了许多面,但包子里还要加入其它三种馅料,一斤豆腐就足够了。 吴寡妇哦了声,取过一边的木片切豆腐,头也不抬地道:“四文钱。” 孟阳从钱袋里摸出来四个铜板,刚放进旁边的竹筒里,就听见身后由远及近的木棍戳地声。 刚还埋头切豆腐的吴寡妇嗖地仰起脸来,她甚至还有空飞快地整理了下腮边散乱的头发,然后双眼放光,扭扭捏捏地掐着嗓子喊了声,“三爷回来啦。” 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头发花白,胡茬凌乱,看上去颇有几分沧桑野性。他的右腿从膝盖处就没了,走路都要拄着拐。但没人敢轻视他,就连本地最不讲理的地痞也不敢在他面前撒野,便是调戏吴寡妇,也总挑他不在的空档。 他姓康,据说年轻时混过江湖走过镖,有一身好功夫,凭着满腔热血为“义气”二字两肋插刀,结果到头来却发现江湖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亡了过命之交,冷了满腔热血,冥冥之中就像转了一个大圈,他还是瘸着一条断腿返乡。 故乡还是原来的故乡,可曾经熟悉的人,却大都不在了。 因他说自己曾在义兄弟之中行三,众人便都称呼他康三爷。 康三爷年纪大了,精神却不曾垮掉,依旧性烈如火,是个嫉恶如仇的暴脾气,义务维持镇上治安,老镇长也十分看重他。 大约是练过武的缘故,他的中气很足,说话像打雷,又爱拉着脸,孩子们都怕他。 其实说怕好像也不大对,因为那些小孩子实在觉得这位老人神秘极了,仿佛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每每被吓哭、骂跑了,要不了多久便又三五成群吸着鼻涕跑回来,一个个抬着被太阳亲吻过的红脸颊,眼巴巴等着听他说那些他们压根儿听不懂的精彩的江湖、凄美的故事…… “阳仔,听说你隔壁住进人了,得空你见了告诉一声,叫她去镇长那里挂个号。”康三爷道。 他每天都雷打不动去张大爷的摊子上吃一碗馄饨。小镇的消息就是这样,分明没有翅膀,却比鸟飞得更快。 这是桃花镇的规矩,怕忽然半路住进来的人有什么不好的底细,危害到本地百姓,所以总要去镇长那儿走一遭,算是报个到。 几年前孟阳搬过来时,便是街对面的王大娘告诉的,如今终于又轮到他去告诉别人。 忽然有种神秘的传承般的使命感扑面而来,孟阳近乎本能站得笔挺,“是!” 康三爷满意地点点头,便要转过身去掏钥匙开门。 “三爷!”吴寡妇突然用干叶子托着一大块豆腐追出来,圆润丰满的脸上现出一点奇异的神采,“拿……” 她的话还没说完,康三爷便直接拒绝了。 刚展现的神采迅速从吴寡妇脸上褪去,令她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苍白色。 康三爷分明看见了。 他干燥的嘴唇嗫嚅几下,沉默片刻,仿佛终于抵不住,做出了一点退让。 “读书打铁卖豆腐,都是顶辛苦的活儿,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 第7节 说完这话,他不再停留,迅速开门回家了。 吴寡妇的豆腐仍没送出去,但她的脸蛋却不再苍白,而是重新换上一种丰富而细腻的红润。 她轻轻咬了咬丰满的嘴唇,柔软的眼底犹如春日下波光粼粼的湖水,闪烁中某种孟阳看不大懂的情绪。 她又抱着豆腐回到摊子里,见孟阳傻愣愣的,又噗嗤笑出声,“小傻子懂什么,看屁!” 孟阳骤然回神。 他挠了挠头,认真思索片刻才道:“可能我确实是不大懂的,只是觉得,”他停顿了下,似乎在努力斟酌用词,过了会儿才道,“觉得你们这样很好。” 吴寡妇愣了下,忽然绽开笑容,又从竹筒里把孟阳刚才投进去的四个铜板摸出来,精准地丢回他怀中,“书呆子,送你了!三爷都说了读书辛苦,回去补补脑瓜子!” 说罢,就要拉门。 孟阳愣了会儿才急忙忙道:“我不白要!” 然而吴寡妇已经把门关上了,分明透着几分愉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收摊了!” 孟阳茫然地抱着豆腐站在原地,有些不明白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又过了会儿,见吴寡妇确实没有重新开门的意思,他这才沿着路回家去。 走到自家门口了,孟阳才忽然想起来一个之前从未留意过的细节: 每座院子都有前后门,康三爷分明与王大娘一样都住在前一条街上…… 所以为什么他总爱走后门回家? 第9章 那女子(五) 看着再次偷偷出现在自家门口的蓝布包袱提篮,白星不禁陷入沉思: 行走江湖多年,她从未见过如此自来熟的人! 她忽然想起早上强行要为自己庆贺乔迁之喜的馄饨摊主,不由后知后觉吃了一惊:难道桃花镇竟是如此热情好客的地方吗? 在外跑了一天的阿灰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冷飕飕的,已经有些思念干燥舒适的马厩了。见主人立在门口不动,它很有点不耐烦地从后面嚼她的头发,又呼哧呼哧打响鼻。 白星被扯痛,有点生气,却又不舍得打,最后也只在它脖子上不轻不重拍了下。 阿灰得意地甩了甩尾巴,显然恃宠而骄,又用大脑袋拱了拱主人的后腰,推着她往前走。 天色已晚,白星还是选择弯腰拿起提篮,入手只觉沉甸甸的,怕不有六七斤。 安排好了阿灰之后,她这才打开蓝布印花包袱看了下,就见里面赫然挨挨挤挤塞了一大堆巨型包子! 白星的嘴巴都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大: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包子! 脸大的包子。 脸大的海碗。 难怪这些东西的体型与自己印象中书生们纤细瘦弱的形象很不相符,原来隔壁小书呆的衡量标准竟是……脸?真是出乎意料的豪迈呢。 其实她已胡乱嚼过早起带的肉干,但看着面前巨型菊花般绽放的美丽大包子,还是凭空生出一点饥饿感。 罢了,自己已经是有锅子和笼屉的人了,白星稍显得意地想着,既然如此,就热一热吃点吧。 出去一天,空荡荡的屋子早就冻透,冷锅冷灶看上去颇有几分凄凉。 而当橙黄色的火舌重新跃动在灶膛内,锅子里的水咕嘟嘟钻出大气泡,盖子被顶得咔哒咔哒跳着舞,上方的空气中布满氤氲的水汽时,久违的烟火气就又回来了。 白星又往灶膛里添了一根柴,异色猫瞳在跃动的火光照耀下出奇明亮,右脚尖无意识地点着地面,本能地催促。 快点,再快点。 重新热过之后的大包子蓬松而柔软,大约面粉中还掺了其他的杂粮,看上去不是特别雪白,但褶皱缝隙中若隐若现渗出来的一点淡金色汁水却足够诱人。 白星拿来一只粗瓷盘子,直接用手抓了两个大包子放进去,那棉花般柔软的触感与自己之前的失败品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看了眼墙角整齐堆放着的一堆不明物体,觉得简直可以用来当暗器或是垫桌脚了。 为什么呢,她还是不太明白,分明都是面粉…… 虽说要尊重每一粒粮食,但让她去生啃那样一坨玩意儿,着实有点强人所难。 相较之下,她觉得自己这个活着的人值得更多一点尊敬。 白星再次上了房顶,又瞧了眼隔壁。 屋子已经黑透,估计人早就睡下,唯有高高竖起的烟囱细微而持久地吐出一点细细的白烟:是炉火在彻夜工作,可以让火炕保持长久的温暖。 她收回视线,直接抓起一只大包子咬了口,然后舒服地眯起眼睛。 “唔~”她发出一声轻呓,仿佛猫咪被人撸毛撸开心了之后的呼噜声。 皮很薄,就这么完整地包裹着丰富的馅料竟然也没有破掉,可见包包子的人技术之高超! 白星很快吃出来豆腐、鸡蛋、粉条和木耳,额外还有一种很丰富很奇异的味道,可能有八角桂皮等诸多香料,但是看不见,大约是被提前磨成粉。 从头到尾没有一星儿肉,但香醇的味道却丝毫不逊色于肉包,厚重而踏实,让人觉得可以一吃再吃。 很安心,像……想象中家里的味道。 白白的豆腐,灿金色的炒蛋,透明的粉条和黑褐色的木耳微弹,馅料柔嫩而饱满,丰富的汁水浸透了内层皮,形成一种很特殊的风味。 没人知道白鹞子最喜欢吃这种包子皮! 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而当这种从不宣之于众的秘密在无意中被满足时,那份幸福感无疑会被无限放大。 包子太大了,外层被夜风吹凉时,内部的馅料还很烫,一股股热气打在脸上痒痒的,毛孔都争先恐后地敞开了。 白星呼哧呼哧吐着白汽,像一只安装在房顶上的人型喷壶,一口接一口吃得很认真,终于觉得自己可能跟隔壁的小书呆有点缘分。 能活着,真是世上最美妙的事情。 包子有点过分好吃,白星吃完一个还意犹未尽,稍作挣扎后果断下去吃了第二个,微微有些撑。 她惬意地靠在大柿子树下,仰头看着漫天繁星,觉得比起关外,中原的星星还是稍显黯淡。 但她似乎还是更喜欢这里,像江湖客们口中的绮梦,温柔而多情。 刚要进屋,白星却又意外发现一只饱满的大柿子摇摇欲坠,于是爽快摘下。 她小心地抹去柿子皮上薄薄一层尘土,动作轻柔地揭开一点皮,嘴巴凑上去用力一吸! 沁凉柔滑的果浆立即涌入口中,沿着食管缓缓流下。 分明是柿子,口感却宛如蜜汁甘浆,太好喝了吧! 果然吃水果和吃饭的胃袋是不同的地方吧,白星咯吱咯吱咬着吸出来的柿子瓣,丝毫没有感觉到刚才的过分饱腹感。她不死心得绕着柿子树又转了几圈,最终很失望地确定并没有第二只熟透的。 等柿子被吸得只剩下一层薄皮和一点屁/股,白星终于稍显心虚的想起来自己的小伙伴。 她盯着柿子屁/股上硕果仅存的一点果肉,非常挣扎。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忍痛扭开眼,来到马厩,故作慷慨地递过去,“哝!” 阿灰甩着尾巴瞅了她几眼,显然对对方这个时间来马厩感到诧异。 不过它是一匹很大方的马儿,犹豫了下便往角落里挪了挪,空出来老大一块地方: 来吧人类,大爷愿意分享给你一点住处! 白星:“……” 我才没有想要跟你抢马厩! 她干脆把柿子屁/股塞到阿灰嘴里,后者勉为其难地嚼了嚼,迅速瞪圆眼睛: 甜,软,好吃! 这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太少了! 白星心虚地别开眼,干咳一声,“我省给你的。” 阿灰眨了眨眼,让出了更多的空间。 它虽然是匹野马,没马教,但也知道生活不易,很多时候想得到点什么,是需要付出代价换取的。当初在草原时,它就曾经用一片水草丰美的地皮跟一只成年马换过某种甜丝丝的东西:对方有人养。 白星忍无可忍将它拖回原地,像个普通的十八岁少女一样豪情万丈道:“以后会分给你更多的!” 稍后白星满足地捧着肚皮躺在床上,额头的伤口终于渗出来细细密密的疼痛感,一度被割裂的白天和夜晚那截然不同的经历在这一刻逐渐融合。 今天她上山遇到一匹狼。天冷了,山中食物骤然减少,许多野兽都耐不住饥饿要下山找吃的,今天白星就是遇见了这样一匹饿狼。 她已经许久没活动筋骨,所以选择赤手空拳与之肉搏,结果忘了阿灰是匹莽马,完全不知道害怕,非要在旁边助阵,对着那匹狼又踢又咬。 一人一马第一次面对野兽打“配合”,默契有点不够,为了躲疯起来的阿灰,白星被饿狼在额头上划了一爪子,流了不少血。 好在只是皮外伤,也没有伤到其他地方,过几天就长好了。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透过破了几个小洞的窗纸看天空中闪烁的星星,心中暗自盘算: 那狼大约真的饿了许久,皮毛光泽都有些黯淡了,但胜在很完整,好好硝制后差不多可以卖个百八十两银子。 她并不缺银子,也不缺来钱的门路,不过义父说过,世上没人会嫌银子多,总有一天会有用处的。 只是狼肉难处理,食之难吃弃之可惜。 唉,她忧伤的叹了口气,又翻了个身,用脸颊蹭了蹭下面铺着的柔软熊皮。 这还是当年她和义父一起打的呢,柔软厚实,披上就跟着火一样热,外头上千两银子都没处买去! 狼肉是真的不好吃,尤其是这种饿瘦了的,又干又柴。狼肉本身肉质粗糙,有点腥臭还有点骚,童年白星跟着义父过活时,两人也都是除非没得选,不然绝不下嘴。 可这么大坨肉呢,曾经饱受饥饿折磨的白星在这方面很有点抠,觉得就这么丢了是不是太可惜。 不过现在她忽然有了另一种选择: 隔壁的小书呆厨艺似乎很不错的样子,不知他对处理狼肉有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第10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一) 第8节 前朝海商着实从番外带回来许多神奇的种子,玉米、红薯、土豆,还有大南瓜等,这些作物普遍高产,自从正式在本国扎根繁衍后,大范围的饥荒也随之远去。 孟阳很喜欢。 昨天王大娘的亲戚又来了,这次捎给她半车南瓜,半是欢喜半是忧愁地抱怨道:“太能结了!一个又这么老大,墙头都被爬满了,哪里吃得完!” 王大娘挨着左邻右舍分了个遍,孟阳也得了一只,约莫有六七斤沉。 大南瓜摘下来几天后表皮逐渐变得坚硬,屈指敲时砰砰作响,但只要不泡水就可以存放好久。吃的时候用刀剖开,就露出里面橙红色的厚实的瓤来。 南瓜子很多,孟阳将它们全都掏出来,一部分埋在粗陶小花盆里育苗,顺利的话开春后挪到墙根儿底下,这样来年他也能有新鲜南瓜随吃随摘。 剩下的都洗干净,放在窗台上晾干,等过年的时候正好嗑南瓜子吃。稍微在锅里翻炒下,薄薄的皮,水滴形的披着绿褐色薄膜的瓜子仁,香喷喷的。 南瓜很大,孟阳简单计算了下,决定用三分之一分几次熬粥,三分之一做南瓜发糕,剩下的三分之一么,则可以加入面粉和金贵的红糖,用猪油煎一点嫩呼呼的南瓜饼吃。 他刚把大块的南瓜瓤倒入煮粥的沙煲中,却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他愣了下,扶着门框探出脑袋去,“谁呀?” 门外传来一道好听的声音,“邻居。” 邻居? 邻居! 他心心念念的大胡子好汉邻居! 孟阳还没回过神来,身体已自动冲过去,吱呀一声开了门。 哎哎哎?! 是个戴着眼罩的年轻姑娘! 孟阳傻眼了,下意识又往她身后看了看:空无一人! 来人微微扬起眉毛,适当的流露出一点疑惑,也顺着他的动作扭头看了眼,自然是什么都没看到。 孟阳隐约觉得自己闹了个乌龙,可还是不死心的问道:“敢问姑娘,可有同伴居住?” 那姑娘神色不改,“没有。” “那劈柴声?”孟阳干巴巴道。 姑娘爽快点头,“我。” “那兔子?” “我。” 呀! 孟阳再次瞅了瞅来人,见她身量高挑、纤腰束束,心中原本对新邻居“身长八尺体魄雄健,脸上还带着一圈大胡子”的幻想瞬间破灭。 他求而不得的大胡子呀! “你似乎很失望?”姑娘是个直性子,直接开口道。 她发誓自己分明看见对方眼底某种诡异的期盼破灭了。 孟阳刷地闹了个大红脸,朝她做了个大揖,“这位姑娘,小生孟阳,这厢有礼了。” 姑娘盯着面前圆滚滚的后脑勺看了会儿才道:“白星。” 张嘴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又对陌生人行此大礼,这书生果然好呆啊! 孟阳直起身来,老实巴交讲述了自己的误会,全程低头,宛如犯错的孩童。 他一直都觉得真正的男子汉应该长一点像康三爷那样的络腮胡,看上去真的好有气魄。奈何他家从祖上开始都是斯斯文文的唇边胡须,于是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他写的每一本话本里都有一位络腮胡好汉的,这是底线! 本来听新邻居沉稳有力的劈柴声、看新邻居深秋逮兔子的好本事,孟阳就先入为主的认为人家是个好汉……没成想,竟然是位姑娘,还是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漂亮姑娘! 唉,真是太失礼了。 络腮胡…… 白星近乎本能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并在回味起大包子的美味后,隐约升腾起一股危机感: 我没有胡子,那么他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江湖中人多怪癖,好像谁没有点异于常人的爱好就没脸自称高手一般,白星觉得书呆痴迷大胡子没什么不对。 尴尬的沉默在两个初见面的邻居间疯狂蔓延。 “对了,”简单的忏悔过后,孟阳才想起来问,“白姑娘,你来是有什么事么?” 白星哦了声,朝他院中抬了抬下巴,外强中干的问道:“小书生,你的粥卖不卖?” 卖,快说你卖! 然而下一刻,就见那书呆摇了摇头。 白星一颗心骤然沉入谷底,同时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不知现在回去从阿灰身上剪点毛贴一贴脸还来不来得及? “邻里邻居的,谈什么卖不卖。”谁知小书生却大方地让开门口,“白姑娘请哇啊啊啊你流血了!” 约莫一刻钟过后,脑袋上结结实实缠着纱布的白星左手拿着大包子,右手端着盛满南瓜粥的大碗神游天外。 我是谁我在哪我到底在干什么? 孟阳还在一边心有余悸地唠叨,活像碎嘴老妈子,“唉,白姑娘,莫怪小生多嘴,那么老大的伤口,”他用两根手指拉出一段相当夸张的距离,神情惊恐,“就算天冷不易化脓也该好好包扎啊!” 白星埋头喝粥,“嘶溜嘶溜……” “女孩子家家的,留疤就不美了。” “嘶溜嘶溜……” “那伤口真吓人,是打猎弄的么?” “嘶溜嘶溜……” 南瓜很嫩,虽然是大块入锅,但不一会儿就完全煮透了。表层已经彻底融化,将整个沙煲的粥都染上橙红色,很漂亮。剩下的不成形状的大块也不足为惧,稍微用舌头一抿就完全化开。 甜丝丝的,真好吃。 当白星沉默着去添第三碗粥时,孟阳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大事不妙,于是赶紧闭嘴,抢走了最后一点锅底子。 邻居虽然不是大胡子好汉,但在饭桌上时,可真是位可敬的对手! 果然人不可貌相。 饭后,白星一抹嘴,“书生,会做狼肉么?” 正吭哧吭哧刷碗的孟阳惊讶道:“莫非?” 白星点头,两片红菱唇间露出一点野兽般雪白的牙齿,“稍等。” 说罢,孟阳就眼睁睁看着新邻居如同烟花一般拔地而起,视那两人多高的院墙如无物,嗖地翻了过去。 过了会儿,再次传来敲门声。 孟阳:“……谁呀?” 白星:“邻居。” 孟阳:“……” 他重新小跑过去开门,看着邻居的表情很有点一言难尽,小声道:“你都翻了墙的。” 再翻回来呗! 白星诚恳且认真道:“义父说过,去别人家要敲门。” 她要做个知礼的人。 说完,她将一整条剥了皮的狼举起来,露在眼罩外面的单眼疯狂闪动着渴望的光,“狼肉,会做吗?” 狼虽瘦,可连肉带骨头少说也有几十斤,见新邻居只用一条细胳膊提着还很游刃有余的样子,孟阳不由一阵胆战心惊,再次惊叹起对方的力气来。 这就是习武之人么? 好羡慕呀。 他还是第一次见狼肉,禁不住凑近了细细观察,不过马上又捂住鼻子后退一步。味儿真大啊。 可当他看到白星仅剩的一只眼睛黯淡下去时,又下意识喊道:“既然都是肉,多多的用些酒和姜蒜去腥……应该可以吧?” 于是白星的眼睛又亮了,并立刻跑去街上买了一大包香料和一坛黄酒回来。 这匹狼真的太瘦,扣去骨头下水也不过几十斤,再去掉筋膜就更少了。孟阳仔细研究了一回,也只从上面割下来约莫不到三斤捎带肥膘的,其余的真的太瘦,就算勉强炖了也很柴,还不够本钱。 至于内脏,常言道“狼心狗肺”,狼常年吞吃腐肉,内脏还是不要吃的好。 只要能吃,白星就没有任何意见。她老老实实抱着膝盖蹲在一边观看,只一颗脑袋随着对方的动作摇摆,整个人犹如雨后林间钻出来的随风摇摆的大蘑菇。 她好奇地看着孟阳拿出来一只造型奇特的木锤,疑惑的眼神宛如实质。 觉察到火辣辣的注视,孟阳将木锤递给她看,“提前捶打下,把肉里面的筋脉都打断,炖的时候就很容易酥烂,方便入味,也能省很多柴火的。” 所有省钱的诀窍他都烂熟于心! 白星用指腹蹭了蹭木锤表面颗粒分明的凸起,对他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赞叹不已,还回去的动作都隐隐带了几分敬畏。 她自问于刀术一道天赋惊人,打一百个书生不成问题,眼前这个一指头就能戳倒;可一旦涉及到厨艺,书生纤细瘦弱的身体竟好像瞬间变得高大,宛如绝世高手般令人不敢逼视。 他高高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纤长的小臂,将处理干净的狼肉平铺在案板上,小木锤舞得虎虎生威,带着神奇的韵律击打在暗红色的肌肉纹理间。 “哒哒哒哒哒哒……” 分明只是捶肉这样简单枯燥的活儿,可在书生手里却宛如有了生命一般,只这么看着就觉赏心悦目,白星甚至有点手痒,很想找机会试一试。 锤肉什么的看上去一点也不难啊…… 她显然忘了自己前两天蒸馒头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随着木锤敲打,原本结实方正的狼肉逐渐转换为崭新的柔软的质感,在白星眼皮底下一点点垮塌,声音也从清脆变得沉闷。 筋脉断了。 光看着它软趴趴的样子就不难想象入口即化的温柔触感。 此时的书生看上去真像高处不胜寒的绝世高手,而灶台和案板之间就是他的主场,所有人都要退避三舍。 刚吃过早饭不久的白星已经觉得有点饿了。 第9节 事实证明,只要厨艺好,差不多的食材都能变成美味: 锤烂的狼肉切成四方大块,以清水反复冲洗后加入足足的黄酒和葱姜蒜等大料腌制一个时辰,空锅煎出部分本身油脂倒掉。等到了这个时候,狼肉本身的腥臭也已经去的差不多。 再以宽油滑锅,葱姜蒜爆香,冰糖炒出糖色,大火滚开后小火慢炖一个半时辰,汤汁浓郁、肉质酥烂绵软,棕红色的酱汁泛着可爱的油光……筷子轻轻一戳就透了个大洞! 两人就着一锅红焖狼肉,吃掉了所有剩下的豆腐鸡蛋粉丝木耳大包子! 事后孟阳却有点懊恼,“唉,要是有米饭就好了。” 那锅底的一点肉渣浓汁正好浇饭的么! 失策,失策了! 白星偷偷打了个嗝儿,暗自记下: 米饭…… 第11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二) 继午饭的红焖狼肉过后,孟阳甚至还用提前泡好的枣子做了香甜可口的红枣发糕!并热情挽留白星继续吃。 呼哧呼哧喷着水汽的蒸笼拼命散发着香气,白星很不争气的吞了下口水,心想毕竟我也不能反抗…… 孟阳真的太久没遇到耐心听自己说话的人了,除了吃东西之外嘴巴就几乎没停下来过:“前儿有个外地货郎挑了干红枣来卖,我正好路过,被硬塞了两颗尝。本没打算买,可入口后发现肉厚核小甘甜绵软,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枣子。 这种优质小枣桃花镇本地是没有的,一般类似品相的差不多就要卖到十文上下,难得那货郎厚道,只要八文,就狠心买了十斤。 红枣益处多多,空口吃难免太过奢侈,我就想着做几回红枣发糕,剩下的都留着过年蒸年糕用。” 他的话多且密,抽空发力掀开笼屉盖,积攒许久的蒸汽猛地朝房顶喷薄而出,像一大片蘑菇云。 加了红糖和枣泥的糕体呈现出莹润而美丽的棕红色,像蜜色肌肤的异域美女,拥有致命诱惑力。因为用了足量的猪油,边边角角都很滋润,并不会噎人。微微用力掰下来一大块,内部早已是完美的致密蜂窝状,柔软而有弹性,轻轻一按后迅速回弹。 以白星过人的耳力,甚至能听到糕体分离时细微的撕扯声,那声音伴着香气,好像猫爪一样在自己心尖儿上轻轻挠了下,叫人口水直流。 经过猪油和热力的催发,红枣的香气达到一种崭新的高度,简直浓得化不开。一口下去,能吃到明显的枣肉,再配着鼻端浓郁的枣香,白星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一天三顿吃这个。 她满足地吮吸着指尖的油脂,一直紧绷的身体悄然松弛,学书生那样微眯着眼睛靠在墙根儿底下,任凭午后暖融融的阳光落在身上,脑海中一片空白。 什么恩怨情仇,什么江湖险恶,此刻皆与我无关。 前辈们口中的“退隐江湖”,只怕也不过如此吧。 眼角的余光瞥见正在沐浴阳光的姑娘,孟阳忽然有种诡异的满足感,殷切地询问:“要不要再来一块?” 尽管没有家畜,但他似乎已经提前感受到养猪的喜悦。 充满挣扎的视线在红枣糕上徘徊良久,白星终究用刀客的自制力战胜食欲,艰难地摇了摇头。 经过了大胡子新邻居的幻想破灭、红焖狼肉的美味可口,以及多年来第一次与人共食的喜悦之后,孟阳跌宕起伏的头脑中才想起来要带新邻居找镇长报道的事情。 白星沉默许久,点头。 入乡随俗。这个名字不算罕见,且她多在东北、西北一带出没,想来江湖中人也猜不到名声如日中天的白鹞子、鸳鸯眼会藏身中原小小城镇之中吧。 孟阳又感受到了沉甸甸的责任感,立即站起身来,“那麻烦白姑娘你稍候片刻,我装些枣糕分与别人尝鲜。” 他去厢房中取了一沓油纸,将切成一掌见方的红枣糕仔细包成厚块,整齐地放到蓝布印花包袱内,这才干劲满满道:“走吧!” 白星眼珠不错的盯着他干完这一切,有点不明白对方的欢喜究竟从何而来,但只是这么看着,她的心底似乎也慢慢涌现出一点罕见的雀跃来。 这感觉很陌生,但意外的不坏。 送了对面王大娘家后,孟阳直奔街口的馄饨摊。他从提篮中取出两方红枣糕递过去,“张大爷,我做了点发糕,给您和媛媛尝尝鲜。” 媛媛家去的太晚,他却知道张大爷每夜都等着陪小姑娘一起回家,正好顺带捎着。 张大爷的眼睛不太好使,可鼻子却很灵,隔着油纸包就嗅到浓郁的猪油和红枣香,不由十分推辞,搓着粗糙的大手道:“这,这怎么好意思?” 这样大一块枣糕,成本怕就要十多个大钱,怎好占人家的便宜? 孟阳笑呵呵掀开篮子与他瞧,“都有,您若不要,旁人也不好收了。” 张大爷又推辞几回,这才别别扭扭收了,又对一直沉默不语的白星道:“这不是新来的闺女么?我正等你哩,一碗馄饨三文钱,上回你多给了好些哩,快拿回去!” 说完,果然从腰间掏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小荷包,作势要塞给白星。 谁知就听白星来了句,“我没有。” 张大爷愣了下,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果断道:“老汉眼睛不好使,脑子还灵光哩,怎么不是你?” 白星身子微微一侧躲过他伸过来的手,一脸平静惜字如金道:“你没有证据。” 张大爷呆住,两只稍显浑浊的老眼都直了:“……啥?” 没等张大爷回过神,白星就已大步流星走远。 孟阳已经看傻了,在原地呆立片刻才如梦方醒,走出去几步还听见背后张大爷怀疑人生的嘀咕,“证据?我,我就是还钱啊……” 还钱要啥证据?! 他活了一辈子了,从没听过这样的道理! 接下来的一路,白星都能觉察到来自身边书呆时不时的注视,快到吴寡妇的豆腐铺时,她终于问道:“看什么?” 孟阳挠了挠头,笑眯眯道:“白姑娘可真是个好心人呀。” 他都没想到还有这个法子。 他才要继续说话,却眼尖的看见康三爷从后门出来,忙挎着小篮子紧走几步,“三爷,三爷且住,我做了红枣糕……吴嫂子也在家呀,那正好。” 吴寡妇仿佛在康三爷家的后门安了眼睛,不管对方什么时候出入,哪怕是三更半夜,她也总能第一时间穿戴整齐出来。 她大大方方接了红枣糕,又眼带春水的朝康三爷斜了一眼,用明显润色过的嗓音道:“三爷,我也会做哩。” 来吃呀。 康三爷脊背挺得笔直,充耳不闻目不斜视,满脸络腮胡打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就非常正人君子。 他跟孟阳道了谢,视线越过对方的肩头落到一个脸生的姑娘身上,几乎是本能地拧起眉头。 呼吸悠长几不可闻,脚步轻盈……这年纪轻轻的姑娘竟是个高手。 她背上那两截约莫半人高的细布缠着的长棍,应该是兵器吧? 可惜他远离江湖太久,一时也猜不出对方来历。 他打量白星时,白星也在看他,并微微挑了挑眉。 没想到这小小的桃花镇,竟也是藏龙卧虎呢。 孟阳帮忙介绍,“这是白星白姑娘,新来的邻居,我带她来找镇长。这是康三爷,功夫好得很哩,为人最是公正无私,有什么事只管找他。这是吴嫂子,做得一手好豆腐。” 康三爷意味深长地瞅了孟阳一眼,心道我功夫暂且不论,你这位新邻居的功夫,只怕是好得很…… 吴寡妇闻言咯咯笑了几声,看着白星嫩得像能掐出水来的脸很是羡慕,“啧啧,小姑娘长得真俊,吃嫩豆腐不吃?” 嫩豆腐有什么好吃?淡而无味。白星诚实的摇了摇头。 她与康三爷的视线迅速交汇,又迅速挪开,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爱吃嫩豆腐呀,”吴寡妇一拍巴掌,对孟阳招招手,“前儿我自己晾了一批豆腐干,你拿些家去尝尝。” 孟阳没有推辞,并当场对那些板板正正的豆腐干给予高度赞扬,又对在一旁斜眼看的白星美滋滋道:“用小火烤一烤,再在上面刷一点蒜蓉辣酱,外酥里嫩可香啦!” 顿了顿又遗憾道:“要是有五花肉就最好啦,剁一点肉泥,把豆腐干从中间剖开两半抹进去,肉的油脂能缓缓渗入到厚实的豆干里,简直比大口吃肉都香呢。” 可惜他最近有点穷,买不起,不然还可以继续请新邻居吃一吃的。 白星的喉头耸动下,长睫毛拼命抖。 想吃! 她今天就买五花肉! 目送这对少男少女离去,吴寡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由衷感慨道:“岁月不饶人啊,年轻那会儿,我的面皮也是这般水嫩光滑。如今倒好……” 正说着,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眼熟的油纸包,正是方才孟阳给的红枣糕。 吴寡妇一怔,就见康三爷继续板着脸道:“我不爱吃甜的,丢了可惜。” 这年头,哪儿有人不爱甜?若他不爱,方才不要也就是了。 吴寡妇难得扭捏起来,犹犹豫豫接了,一颗心砰砰直跳。 康三爷立刻掉头就走,吭哧吭哧拄着拐走出去几步了又停下,梗着脖子头也不回道:“人上了年纪,也未必就不好看。” 话音刚落,便杵着一条断腿,以更快的速度飞快消失在拐角处。 吴寡妇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半日,面上忽地飞起两团红霞,双颊火辣辣的。 她原地跺了跺脚,抬手捂脸,又是害羞又是欢喜,只觉面上烫得厉害。 “呸!”她轻轻啐了口,心头一片甜蜜柔软,“死相……” 那双已经微微带了皱纹的桃花眼中波光潋滟,日头影里又润又亮,竟有十分动人姿色。 康三爷说得没错,人上了年纪,未必就不好看。 第12章 【捉虫】那书生和那女子(三) 老镇长姓刘,是个很爱干净的老头儿,圆圆的脸面十分光滑,满头白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慈眉善目的模样像极了年画上的寿星公。 已经六十多岁的他身体依旧很硬朗,镇上一大半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居民们都爱喊他刘爷爷。 说来奇怪,康三爷整天黑着脸,可镇上的小孩子们并不怕他;偏刘爷爷整日笑呵呵,娃娃们却怕极了他,因为他动不动就爱让人喝苦得吓人的药汁子,说什么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而孩子们最想不明白的一点却是:在大家眼中这样令人畏惧的刘爷爷,竟最怕柔声细气的刘奶奶。 每当刘奶奶皱起一点眉毛,微微压下嘴角时,刘爷爷便会迅速弯下依旧很挺直的脊背,低眉顺眼地道:“哎呀,不要生气啦,我煮豆沙汤圆给你吃呀。” 他的声音简直柔和得不像话呀! 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孩子家去问爹娘,为什么他们不高兴了,刘爷爷会笑着继续灌他们苦药汁子;而刘奶奶不高兴了,刘爷爷就会煮豆沙汤圆? 他们也想吃甜甜的豆沙汤圆呀! 后者便会戳一戳他的脑门儿,笑道:“傻孩子,你还小呢,懂什么?” 第10节 这么一说,孩子们就更糊涂了。 为什么小就不懂呢?真想快快长大呀。若是长大了,是不是就能随便不高兴,然后天天吃红豆沙汤圆? 白星和孟阳进门时,刘奶奶正端着食盆喂猪,“阳仔来了呀?” 她对白星露出赞叹的目光,“这是哪家的闺女?长得真好呀。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桃花镇的每个人都热情得不得了,自来熟得不得了,短短数日,就令那些严酷的江湖岁月恍如隔世,仿佛已经离得很远了。 见白星有点不自在,孟阳忙上前解围,“奶奶,这是我隔壁新来的邻居。” 刘奶奶哦了声,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来意,“走,我带你们进去。” 她麻利地将剩余猪食倒入食槽,又往体格最健壮、最能抢的黑白花猪仔身上拍了一把,嗔怪道:“花仔,就你吃的多,让让弟弟妹妹们吧。” 花猪仔哼哼几声,不情不愿往后挪了挪,果然有几头略瘦弱些的小猪仔扭着屁/股挤进来,呱唧呱唧吃食。 白星的心思瞬间变得很微妙,因为她觉得对方这句“花仔”跟刚才的“阳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两口都是体面人,小院儿拾掇得很整洁,沿着院墙一圈的排水沟都用瓦片围起来,脏水半点溅不到外面,额外还搭了个小花圃。 时值深秋,旁的花卉都败了,里面三盆山茶花和几丛月季却都开得轰轰烈烈,大红、艳黄的花瓣奋力舒展,展现出一种与季节全然不相符的勃勃生机。 花圃旁边是鸡鸭圈,里面圈养了十来只鸡鸭,见有客,就都一窝蜂地挤到前头来,伸长了脖子左摇右摆地看。 里间的老镇长听见动静,已经主动来到正屋会客厅,等他们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伸出手来,我把个脉。” 白星露出馄饨摊儿张大爷的同款迷惑:“???” 真可谓是风水轮流转。 她下意识看向现场唯一一个比较熟悉的书生:什么情况? 孟阳赶紧上前,“刘爷爷是个大夫,医术很好的。” 他最喜欢给人看病,有时在大街上闲溜达都会顺手抓个人把脉,所以这一带的居民就很健康,因为大凡有啥病症都会被提前发现。 老镇长打开炕桌上的小匣子,从里面拿出条软趴趴的小枕头一样的东西,笑眯眯拍了拍,“来。” 白星从小跟着义父野蛮生长,对看病这种事很陌生,尤其把脉……习武之人很难轻易把脉门交到别人手中,所以她几乎本能的想要拒绝。 但也不知为什么,那笑眯眯的老头儿却在某个瞬间与义父的影子重叠,叫她立刻怔住,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了凳子上。 记忆深处仿佛有无数次,义父也曾这样对自己说,“丫头,来!” 她小的时候胆子不大,都不敢从树上往下跳。每当这个时候,义父总会站在地上,张开宽广的胸膛,伸出手臂,以鼓励的语气道:丫头,来! 无论白天黑夜,他总能稳稳地接住自己。 如今,自己不必别人接就敢飞上飞下,登房顶上树梢如履平地,可那个曾经不厌其烦张开双臂对自己说“来”的人,却早已不见…… 老镇长双眼微眯,很是沉醉的模样,一只手顺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另一只手轻轻试着白星的脉搏。 “唔,小姑娘血气很足啊!不错,真不错。唉,小时候受过冻伤是不是?有点寒气,不过被压制的不错,唔,每月癸水时小腹疼痛难忍吧?” 白星初次体验到医术之神奇,露在外面的左眼瞪得溜圆,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乖乖点头。 她刚出生没多久就被遗弃,几乎冻死,义父卖了两张虎皮才救回来,但依旧留了病根。前两年她刚来癸水,每次都很痛,身上最长最深的疤痕就是某次对手趁机刺的。 那一剑穿胸而过,几乎要了她的命。 但她还是拼着一口气活下来,并且吃到了甜甜的红枣糕。 她不禁再次感慨,还是活着好。 虽然确实很思念义父,但她总觉得,还是晚点去陪他老人家的好。 老镇长又屏息凝神感应片刻,狐疑的眼神落到白星的眼罩上,“你这个眼睛……” 白星立刻收回手腕,起身抱拳行礼,“多谢。” 刘奶奶在旁边咳嗽一声,谴责地瞪了老镇长一眼。 这老货,人家姑娘年纪轻轻的就坏了眼睛,谁愿意多提呢? 老镇长张了张嘴,心道,我就是奇怪呀。 她的眼睛分明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要盖住呢? 不过人都有秘密,既然人家不说,他也就不老脸皮厚的问了。 “那你这个额头又是怎么回事?”老镇长指着她脑门儿上的纱布道。 孟阳有点关公门前耍大刀的忐忑,“昨天白姑娘伤着了,我帮忙包了下,可能包的不很好。” 白星下意识抬手摸了下,抿抿嘴,“挺好的。” 还上了药,都不流血了,她以前受这种伤从不管的。 老镇长的眼珠在这俩人脸上飞快地溜了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含笑摇头。 他拆了纱布,脑袋向后仰开一点眯着眼看了下,点头,“确实挺好,就这么包着吧,每天换次药。不过这口子有点长,注意别沾水,也别再崩开了。” 白星拧着眉头想,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出于谨慎,她没有回答。 纱布一拆开,白星脑门上就咻地弹起来两撮头发,老镇长一瞧就乐了,“呦,还是个小卷毛,这倒挺稀罕的。” 她大部分头发都塞在薄棉帽里,乍一看倒是没注意。 这会儿仔细一瞧,这丫头皮肤白皙,五官也比寻常中原人更加深刻,怕是有些番人血统呢。 “我拟个方子,可调理你体内的寒气和旧伤。额外再加两片姜三个枣做药引,每日三碗水煎成一碗,连吃三天再来找我看看。”老头儿低头慢吞吞写着,一笔一划很认真,“东街上的老王药材铺子很好,可以去那里抓药。” 孟阳赶紧鞠躬道谢,“多谢刘爷爷。” 白星也跟着乖乖弯腰,照葫芦画瓢,“谢谢刘爷爷。” 刚才两撮小卷毛没塞紧,又随着她的动作从帽子里挤出来,在空气中调皮地弹了几下。 刘奶奶只有一个女儿,早已远嫁,平时只有老两口过日子。清净久了,就很喜欢孩子,见孟阳和白星乖巧好看,越发欢喜。 她去了一趟厨房,出来时手里就举了个大盘子,里面挨挨挤挤宝塔似的堆砌了许多淡黄色的小东西。 “他还要写一会儿呢,别傻站着,来,来这边坐,”她把盘子放下,一手一个把孟阳和白星拉到炕边按下,“阳仔做的红枣糕真香啊,正好奶奶也做了红豆包,皮儿用的是白面、豆面和玉米面的三合面,里头的红豆煮得透透的,还加了蜜呢,快尝尝。” 刘奶奶是个体型很小巧的老太太,一双手干瘦,还带着黄褐色的老年斑,并没有太多力气。可白星却觉得这手一按到自己的肩头,身体就忽然软了似的,不由自主地顺着坐下,那透进来的温度烫得她心口都跟着酸痛起来。 她想说点什么,谁知一张嘴就打了个嗝。 白星:“……” 满嘴红枣味。 刘奶奶愣了下,然后就捂着嘴哈哈笑起来,一双稍显浑浊的眼睛弯成月牙形。 她看上去高兴极了,“真好,吃饱就好,能吃是福。那奶奶给你包起来,你家去热热吃。” 白星脸红红,没有拒绝。 孟阳倒还有点胃口,大大方方拿了个红豆包吃,结果吃了一口就觉得脸上刺刺的,抬头一眼,对面一只眼睛正直勾勾盯着,里面写满渴望。 孟阳:“……” 他犹豫了下,把红豆包馅料最多的屁/股的位置掰下来一块,试探着递过去,“要不,你稍微尝一尝?” 白星飞快地挪开视线,故作镇定地看向别处,一只手却精准地越过炕桌,稳稳捏住了。 刘奶奶说得没错,红豆煮得烂熟,大部分都成了沙,偶尔吃到几颗完整的豆粒就跟赚便宜一样,特别惊喜。里面好像加了槐花蜜,有淡淡的槐花香,甜而不腻。 虽然没有汁水,但柔软的包子皮很薄,三种面粉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是很新奇的体验。 一直到出了门,白星还有点懵懵懂懂的,觉得今天的体验很不可思议。 怎么就忽然来看病了呢? 看病还送红豆包的么? 第13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四) 早上刚蒙蒙亮时,白星就热了一个红豆包、一块猪油红枣发糕吃,然后又揣上差不多的分量,和阿灰迎着天边的启明星出城。 数日前,她在桃花山上设了几个陷阱,约莫也该有结果了。 隔壁没有动静,应是仍在睡梦中。 天空还是黑色的,但镇上已有不少勤快的居民起床,听见主人动静的狗子殷勤地叫了声,邻家的不堪示弱,也跟着喊。 于是一片犬吠声便在这秋冬相交之际的凌晨扩散开来,犹如被风吹皱的湖面荡起涟漪。 临近冬至,气温骤降,天地间浑然一片雪白霜色,在微弱的月色下幽幽反光,像搓碎的细银,亮晶晶的。 习武之人血气旺,这点冷气算不得什么,白星不怕。 阿灰也不怕。 它出生在北方酷寒之地,是风和雪的孩子,那里的冬日大雪纷飞滴水成冰,桃花镇的这点寒意只会令它倍感愉悦。 伴着踩踏冰霜的细微碎裂声,一人一马行至城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极其微弱的晨曦自东边天地交汇处漏出,稍稍透出一点暖意。 城外大路空无一人,白星忽然站定,“出来吧。” 四周一片安静,过了会儿才从远处的树后挪出来一个人。 一个拄拐的人。 康三爷。 哪怕断了一条腿,康三爷的脊背也依旧挺直,如矗立在天地间的一杆长/枪。 他定定看着前方的年轻姑娘,沉声道:“桃花镇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恐怕容不下姑娘这样的江湖客。” 江湖是吃人的地方,而这只是座小镇子,镇上的人淳朴、善良,对江湖上的算计争斗一无所知,本不该被波及。 白星挑了挑眉,“前辈也是江湖客。” 你待得,我也待得。 康三爷眉眼低垂,目光从断腿上一扫而过,“曾经是。” 从几年前开始,自己就只是个守着家等死的老残废了,可她不是。 她还背着兵器,意味着并未退出江湖;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有血光之灾,桃花镇的人承受不起。 第11节 白星忽然对他的过往产生了一点兴趣,“前辈混迹江湖时,可有名号?” 康三爷淡淡道:“我只是个小角色,哪里会有什么名号。” 起风了,吹得他青黑色的褂子扑扑作响,边角都飞起来,如黄昏中挣扎的断腿老鸦。 白星恍然大悟,“那倒也是,若前辈曾名动天下,我又岂会一无所知?” 人的名树的影,真正的高手哪怕退出江湖,江湖上也仍会有他的传说。 康三爷:“……” 年纪不大,嘴倒挺毒。 偏这话是自己说的,人家的表情看上去也不像是故意揶揄,倒叫他不好回嘴。 令人窒息的沉默疯狂蔓延。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灰差不多要等烦了的时候,白星忽然语出惊人,“前辈分明很想看那个卖豆腐的女子,可为什么又要装作不在意?” 康三爷没想到她竟突然说这话,整个人都傻了,然后大半张被胡茬覆盖的脸就在对方的注视下,一点点从底部透出血色来。 “胡说八道!” 肃杀和沉默瞬间一扫而空,掺杂了点令人难耐的滑稽和窘迫。 白星眨了眨眼,逐渐皱巴起一张脸:莫非前辈退出江湖是因为谎话圆不下去吗? 这得多丢人呐…… 康三爷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突然就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不想跟熊孩子说话! 他大半夜不睡觉跑来盯梢根本就是个错误,大错特错。 康三爷果断转头,深一脚浅一拐地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唯一不同的是没有再隐藏行迹。 大约走出去一丈远,他又生生刹住,转回身来看着白星的目光十分复杂。 眼前这个孩子年轻而清澈,有天分,功夫极高,除了……除了后面两条之外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他叹了口气,头一次微微放软了声音,“江湖不是好玩的,既生了退隐之心,不如早做决定。” 桃花镇不适合江湖客,却实在是个很好的地方,它会温柔接纳所有疲惫的结束行程的旅人。 白星自问脾气算不得太好,分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却被人这样盯梢、跟踪、说教,甚至一度下了逐客令,凭谁都会觉得不痛快。 她刚才分明已经生出一点火气,藏在背后的右手蠢蠢欲动,可当注视着康三爷满是胡茬的脸,看着他鬓边染上的一点霜色时,却又觉得这个老男人有点可怜。 具体哪里可怜她讲不上来,只是觉得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脊背或许已经不堪重负,若再没了眼前一点执拗的坚持,只怕就会轰然倒塌。 于是她忽然就气不起来了。 少年人心高气傲,恐怕很难将逆耳忠言放在心里,见她不做声,康三爷又熟练地黑着脸道:“既然你是江湖客,就该明白,有时人为了某些看似荒谬的事,是可以不要性命的。” 只要你的存在威胁到桃花镇,我就绝不会坐视不理。 白星没有生气,只是很认真地打量了他许久,然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前辈不是我的对手。” 腿没断的时候也不成,内力不够,根骨不行。 她想走的时候,没人留得下;不想走的时候,谁也撵不走。 而现在,她还不想走。 康三爷好一阵气血翻涌:“……” 他娘的,小年轻就是欠揍! 然而打不过! 他气得掉头就走! ************* 白星的猜想没错,她的陷阱确实被触动了:两只肥硕的山鸡,另有一头成年野猪。 确切的说,是一对野猪父子。 坑状陷阱边是一株不知名的灌木,上面滴里嘟噜结满了紫红色的浆果,半个指头肚大小,在日光照耀下宛如宝石,好看极了。 野猪什么都吃,这种酸甜可口汁水丰富的浆果必然是它们的最爱。所以在灌木丛附近挖几个坑,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必有收获。 经过一夜霜冻,浆果更显甘甜,入口之冰凉清爽是山楂果所不能比拟的。尤其果皮极薄,近乎没有,口感之顺滑令阿灰立刻移情别恋。 成年公猪被坑底部的尖锐木桩戳死,棕黄色条纹相间的小猪仔却还活着,只微微伤了一条前腿,正缩在猪爹身上哼唧哼唧叫。 陷阱陡峭,小猪仔无数次试图攀援而上,都刚爬没几下就皮球似的打着滚儿掉下去,可仍不知退缩。 野猪性凶猛,幼时便可见一斑,白星探头看时还敢龇着獠牙冲她咆哮。 白星嗤笑一声,觉得这小东西有点可爱,于是探身一拳将它打昏,拎着后颈皮丢到一旁不管。 她纵身一跃,半空中两腿向左右踢出,脚尖钢钉一般钉在陷阱两侧,瞬间止住下沉之势。 她就这么悬空着,身下就是数十根尖利的染血木桩。分明危险至极,却仍显得游刃有余。 阿灰只觉一个错眼的工夫,主人就嗖一下消失不见,正眨巴着大眼茫然时,却见前面突然凭空抛起来一只体型巨大的野猪。紧接着,方才消失的白星也从底下蹿了出来,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 咦咦咦?! 阿灰目瞪口呆,一边怀疑马生一边试探性地往那边走去,结果半路就被白星扯住缰绳。 这小傻子,掉下去可就成马肉串儿啦。白星好笑道。 好奇心害死猫,同样也能害死马,她可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公猪体内的血已经流干,饶是这么着,可还剩下约莫一百二三十斤,体型相当庞大。 猪都浑身是宝,皮肉骨或吃或炖汤,就连毛发也能去杂货铺卖钱,转手被人制作成整齐的猪毛刷子。 白星非常满意这个收获。 她将野猪体表的血迹泥土大致擦掉,托到阿灰背上去。 浓重的血腥气呛得阿灰打了个响鼻,闹脾气似的哼哼几声,又拿嘴巴拱人。 白星揉揉它的脑袋,熟练地从褡裢里摸出来一只红扑扑的苹果,自己一口不动,全都喂了马。 人家是爱干净的马儿,当初在关外时就喜欢在雪地里打滚、洗雪澡,没道理来到中原反而要白做这些脏兮兮的活计。 得哄着。 阿灰满足地吃完苹果,回味着口中果香,潇洒地甩了甩头。 行了,来吧! 浓密的鬃毛立刻在空中抖开几道波浪,清晨灿烂的阳光慷慨泼洒,直将鬃毛浸润成油亮的灰白色,折射出夺目的光华,神气极了。 自从来到中原后,吃的多动的少,它是真的长了点肥膘,连带着毛色也好看许多。 “臭美。”白星失笑,轻轻拍了拍它的额头,被两排长睫毛搔得掌心发痒,禁不住低笑出声。 这小东西。 绑好猎物后,白星才看向仍在昏迷中的小猪仔。 她撕下一段衣角替它简单包扎,然后微微用力往猪仔脖颈上捏了下。 猪仔身体猛地一抻,口鼻中发出细长的嘶叫声,疯狂抖着四肢清醒过来,短短的小尾巴在屁/股后甩啊甩的。 白星往它屁股上轻轻一拍,“逃命去吧。” 猪仔伤得不重,踉跄了几步,站稳后还不忘回头龇牙咧嘴冲她哼哼,见这人果然没有追过来的意思,这才一瘸一拐钻入灌木丛中不见。 合该你命不该绝,若我再晚来一天,冻也冻死、饿也饿死了。 好好长大吧,若我明年还在这里,你我再见之时……只怕就隔着一口铁锅啦。 唔,红烧就挺不错的。 忽然食欲大振的白星注视着猪仔消失的方向,活像在为一头红烧乳猪送行。头顶突然喷洒下来大片热气,自背后探过来一张老大马脸。 她无奈地站起身来,对满脸好奇的阿灰低声道:“够吃了,何苦再造杀孽?” 山神是慷慨的,它无声庇佑着所有山民,让勤劳勇敢的人不至于在因酷寒而生机断绝的冬日死去。 人为了生存猎杀野物并不可耻,因为死去后虫兽亦会捕食人的尸体,因果循环,都不过重归天地间。所以他们才要怀着敬畏之心,心怀感激地吃干净每一口来之不易的食物。 但滥杀不行。 有了野鸡和一头野猪打底,再用银钱换些米面、鸡鸭,一个成年人就能熬过冬日。 即便不够,要吃再打就是。 望着貌似荒芜,实则蕴藏无限生机的大山,白星低头默念几声,又朝传说中山神所在的东方拜了拜,这才起身将剩下的陷阱都毁掉,然后带着阿灰下山而去。 敬神明,敬所有努力活着的人和物。 第14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五) 综合衡量自己和邻居的烹饪水平后,白星果断将之前搜集的山货全都塞给孟阳,虽一言未发,却已然用实际行动表明蹭饭的决心和实力。 核桃、板栗、银杏果、山楂、野柿子、山枣……足足装了三条大麻袋! 贫困户孟阳对新邻居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囤积了如此多的食物而深感震惊,此等品相,明显是桃花山深处才有的。因为外围的早就被附近居民采摘完,只有深处因山势陡峭、野兽频出而鲜有人至,年复一年才能长得这样好。 唉,果然艺高人胆大呀,他就从没找到过这么多品质优良的山货。 山货要当年的才好吃,储藏太久不仅香气流失,还易长虫,所以孟阳决定尽快下手。 他拿了只小板凳,将棉袍往上提了提,蹲在日头下挑栗子。 今天天气不错,一丝风也无,蓝天白云大日头,几只毛茸茸的麻雀立在墙头梳理羽毛,满是惬意。 奈何是冬半年,太阳显然有点怠工,就这么懒洋洋当空照着,从孟阳的角度看去,恰似一张挂在枯枝上的橙黄色大饼。 这般颜色,恐怕要加足量南瓜才调得出。 完好的栗子挑出几斤,清洗过后放在簸箕里沥水,擦干水迹后在每只栗子上都来一刀:这样处理过的栗子炒熟后会很容易剥皮。 读书人本不擅长动刀子,只是孟阳做惯活计,又兼心灵手巧,没一会儿就好了。 第12节 单炒栗子容易糊锅,他又额外忍痛额外加了一点豆油:猪油味道太重,会污了栗子原本的香气,相较之下,同为植物的豆油则更温和寡淡些。 桃花山的栗子一直都很香甜,倒不必额外加糖。 随着热力烘烤,原本平整、紧闭的栗子壳渐渐张开,露出里面深褐的膜、灿金的肉,干燥的空气中也沾染了干果特有的醇厚香气。 眼见火候差不多,孟阳踮着脚尖朝隔壁喊了几声,“白姑娘,白姑娘?” 没有动静。 必然是上山去了。 唉,炒栗子当然要趁热才好吃呀,若是回得晚了、凉了可怎么好? 一颗颗栗子圆润饱满,此刻都大大的咧开了嘴,横七竖八躺在热乎乎的锅底,仿佛在说:来呀,来吃我呀。就连那香味儿似乎也打着转儿地往人鼻子里钻呢。 墙头的麻雀仿佛也被勾出馋虫,顾不上梳羽毛,都拍拍翅膀上了柿子树,用尖锐的小嘴儿轻轻啄开薄薄的柿子皮,一口口啄食内部甘浆。 顶端的树枝细细的,随着它们的动作微微颤动,带着两片倔强不肯坠落的枯叶簌簌作响。 孟阳托着腮蹲在树下,仰头看着它们喃喃自语,“麻雀呀麻雀,你们站得高,瞧瞧白姑娘走到哪里了呀……” 这几日他夜观天象,料定很快将有大雪,所以催着白星将柿子收入屋内,任它们慢慢成熟。只有顶端的十几只没有动,那是专门留给越冬鸟雀的。 他随手捡起一根枯枝,抱着膝盖在柿子树下的地上写写画画,过了会儿,又仰起脸来,试探着喊道:“白……” 结果一个“白”字刚出口,门口就传来熟悉的四声敲门:“咚咚咚咚。” 孟阳猛地扭过头去,习惯性问道:“谁呀。” “邻居。” 他直接从地上蹦起来,丢开树枝就跑,“我炒了栗子,还热乎呐!”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打开,孟阳径直对上一只死不瞑目的野猪。 他被吓了一跳。 白星从野猪后面露出脸来,眼睛闪闪发亮,里面全是愉快的神采,“有肉吃!” 肉沫烤豆干!她可还记得呐! 约莫一刻钟后。 洗干净手的白星乖乖坐在屋檐下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亲眼见证孟阳开锅盖。 他的动作很慢,表情很郑重,犹如在进行什么了不得的仪式。 “我开啦?” “开吧开吧。”白星一个劲儿点头。 “我开啦!”孟阳抿紧嘴唇,下定决心。 刹那间,汹涌的油香挤满整片屋檐,浓郁的栗子味扑鼻而来,她本能地深吸一口。 好香呀。 孟阳捡了一颗出来,呼呼吐着气,在两只手之间疯狂捣腾几回才递过去,“好烫好烫,我好久没炒啦,你先尝尝味道怎么样。” 两根细长的手指在栗子壳上轻轻一捏,伴随着细微的一声“咔嚓”,里面就滚出来暗黄色的肉,带着微烫的热度在白星掌心打了个滚儿。 栗子肉很大,她一张嘴啊呜全部吞掉,一边的腮帮子高高鼓起,像冬日急于进食的小松鼠。 栗子皮薄肉多,入口细腻至极,一点儿都没有渣滓,在唇齿间略微搅动几下就碎了。再用舌头微微一抿,就成了浓郁的果糊。 白星幸福地眯起眼睛,捧着脸给予充分肯定,“很好。” 一直等着她反应的孟阳松了口气,歪着的身子这才稳稳落座,自己也剥了一颗吃,美滋滋的,“嘿嘿,真好吃呀。” 原本还担心栗子不够甜,谁知这种稍显单薄的甜度反而与香味相得益彰,多一分嫌腻,少一分则寡。 很好,这样就很好。 墙根底下的两人一边眯着眼睛晒太阳,一边剥栗子吃,中间还抽空规划那头大野猪该怎么处置。 “白姑娘真厉害呀,”孟阳由衷感慨道,“就连桃花镇最厉害的猎手都不敢轻易对上野猪的,更别提还是一个人……” 那样肥,得出多少肉啊。 嘶溜。 类似的事情白星从小就跟着义父做惯了,一直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被他一夸,竟也觉得……好像自己确实有点了不起。 胸膛内有种莫名而强烈的情绪疯狂膨胀,她嚼着栗子肉,带点骄傲地挺起胸膛,高高举起下巴,“我还能打老虎。” 孟阳适时哇了一声。 那虎皮可还在隔壁床上铺着呐。白星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愉快极啦。 “虎肉好吃吗?”孟阳好奇道。 白星皱巴着脸回忆一番,不大确定地说:“还行吧……” 好像义父不管做什么都差不多的味道。 虎肉毕竟太过遥远,所以孟阳很快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猪肉上。 “一条后腿做成火腿吧,切几条肥瘦相间的五花做成腊肉,对了,要柴火熏一熏才好吃呢,正好有现成的栗子壳,加到火里去的话,熏出来的腊肉会带一点淡淡的栗子香呢。 现在做,年前就能吃到啦,随便用点什么菜蔬一炒就特别香……” 孟阳兴致勃勃道,说得白星口水直流,只好加速吃栗子解馋。 炫耀的冲动来得毫无征兆,她本来还想问对方要不要看虎皮呢,结果现在马上就被腊肉勾去全部注意力。 “猪蹄可以加一点黄豆或是豆干来炖,一定要小火慢炖,炖得烂烂的,汤汁浓稠……”孟阳脸上渐渐浮现出近乎梦幻的神往。 迅速将虎皮抛之脑后的白星咕嘟咽下去嘴巴里的栗子肉,非常严肃的提醒道:“要米饭!” 孟阳迅速回神,“是极是极,要米饭的。” 之前的红焖狼肉就是太过仓促了,结果浪费了不少汤汁呢。馒头到底过于松软,太用力吸汁的话就会散掉,影响口感,实在不美。 两人简单粗暴地定下计划,白星便起身肢解野猪。 野猪毛要单独拿去铺子里卖钱的,所以不能随便烧。她只从腰间掏出短匕,雪亮的刀光在日头影里一闪,钢针般尖硬的野猪毛便成片脱落。 旁边的孟阳赶紧拿着小扫帚和旧包袱上前,仔细地将野猪毛都收拢到一起,准备后期售卖。 猪血已经在陷阱里流干了,对此两人都颇感遗憾:不然炖猪血、灌血肠该多么美味呀。 热乎乎的锅子里,又香又烫…… 野猪是那样大,衬得白星颇有几分娇小,然而就是这娇小的女娃娃,此时面无表情手持匕首,肢解的动作简直比热刀切冷油还要干脆利落。所有关节、筋脉、皮膜,一切可能带来阻力的东西仿佛都在此刻神奇地消失了。 孟阳目瞪口呆地看着,就觉得她的手腕好像只是那么轻轻一抖,巨大的野猪就乖乖变成几块,然后再一划,大块又变成小块。 野猪还是那头野猪,但身体各部分早已彼此独立、关联不再。 孟阳已全然呆掉了,口中不自觉念道:“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是《庄子养生主》,后世衍生出来一个成语: “目无全牛。”他喃喃道。 肢解完的野猪被孟阳按照大小高低分别悬挂起来,他无意中一扭头,见白星竟意图将那些细碎的脉络丢掉,忙跳起来阻拦,心疼万分道:“不要丢不要丢呀!” 他将那些杂碎仔细冲洗干净,然后丢入干锅中,只寥寥放了两根柴火慢熬。 很快,圆形的锅底内便汇聚起一小堆清澈的油脂,他又加了一点水,这才解释道:“别看着好像没什么,还能熬几勺油哩。” 白星充满敬佩的点头。 她本以为也不过如此,谁知片刻后,孟阳又塞过来一只小碗,里面堆满了金黄色的,微微带一点焦边的颗粒。 他往里面洒了一点盐巴,神秘道:“尝一尝。” 不必他说,白星已经嗅到浓郁的肉香,一口下去,咔嚓稀脆! 她震惊地瞪圆了眼睛,露出与阿灰如出一辙的难以置信: 这是什么好东西! 第15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六) 农历十月十二立冬,阴,小雪,冷。 中原腹地的雪真是极温柔的,半夜悄默声地下,仿佛怕惊扰了谁似的。等你一梦沉酣醒来时推开门一瞧,呀,入目一片银装素裹,这才知道落雪了。 白星披上旧皮袄,盯着破洞更大了的窗纸看了几眼,觉得可能实在该换一张新的了。 半夜露在外面的脸颊已经微微感觉有点冷了。 天上还在纷纷扬扬飘着细碎的颗粒,落在屋脊房檐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卡啦声。 是雪落的声音。 她推门走出去,落脚咯吱咯吱响,这是新雪被踩扁时发出的哀嚎。 也不过一指深,动静还挺大,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她想。 阿灰也对桃花镇的这点小雪十分不屑,白眼简直快要翻到天上去的,吧嗒吧嗒嚼草料时冷哼连连,觉得这点白东西根本不配叫雪。 它伴着风雪降生,那些都是流淌在血脉和骨髓里的,真正的狂风大雪是什么样子,它难道不清楚么? 白星给它梳了梳毛,考虑到今天要上街采买,去隔壁吃饭时干脆把它牵上了,省得再回来。 孟阳早就起床忙活开了:今儿是立冬,照传统是要吃饺子的,猪肉白菜馅儿! 小院儿的菜地里新鲜白菜还没拔呢,如今都被雪盖成一个个鼓起的大包,只要抱住了用力一扭,咔嚓,一整颗就下来啦。 挂在屋檐下的五花肉上了冻,得拿进屋提前化一化,不然等会儿不好剁馅儿。 他去拔白菜时,见那一个个雪包着实憨态可掬,心下一动,将表层的干净雪收集起来,团了一大一小两个结实的雪球,冻得双手通红。 大的差不多一扎大小,小的也拳头那么大,一上一下摞起来,葫芦似的。 掐一块新鲜的南瓜瓤按在小个儿雪球中央稍微靠下的位置,又往上面用炭条点两下,这就是鼻子和眼睛啦。 天上还下着雪呐,冷得够呛,他抱着胳膊跺着脚想了下,小跑着去厢房,将用来糊灯笼的厚纸剪了一条,像挂围脖一样给雪人系上,又做了顶小红帽。 哎,这下就暖和啦。 第13节 白星牵着阿灰进来时,迎面就瞧见邻居捧了只小雪人向自己献宝,“看呐,白姑娘,还有雪人陪咱们过节呀。” 雪片落在红色的帽子上,衬着真是鲜亮。 白星眼前一亮,这可真是可爱极了。 她的心头顿时一片柔软,就着孟阳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了几下。 真好。 触手冰凉,可这雪人圆滚滚的,嘴角也上翘,大约是在笑吧? 阿灰看得好奇,也来凑热闹,结果一个响鼻就把雪人的帽子吹掉了,吓了两人一跳,赶紧把雪人拿得远远的。 到底不保险,白星一琢磨,托着雪人拔地而起,将它珍而重之地置于两座院子中间的墙头上。 这么一来,谁都能瞧见啦。 “白姑娘,这是你的马么?” 孟阳初次见如此神骏的马儿,当即惊呼连连赞不绝口,征得白星同意后颤巍巍伸手去摸,结果被一口咬住头发。 孟阳:“……” 呜呜,头皮疼。 刚落地的白星的眉心狠狠跳了跳,伸手掐住阿灰的大耳朵,“松口。” 阿灰也歪着头,瞪圆眼睛瞅她:你果然在外头有别的马了!我同意他摸了吗?好色哦! 忘记说了,阿灰是一匹小母马。 没奈何,白星只好用一只大苹果贿赂,这才拯救了孟阳湿漉漉的头发。 后者刚得自由就赶紧跳到一边,歪着帽子充满警惕地盯着阿灰,生怕它下一步会干脆越过桌子来咬自己。 马腿这样长,跳起来一定很轻松。 白星先对形容狼藉的孟阳道歉,又警告阿灰不许放肆。 活物跟小树是一样的,不能太惯着,不然一定会长弯,就不能用了。 见她动了真火,阿灰这才收敛,委屈巴巴咬着苹果去墙角啃。 哼,偏要用屁/股对着你们! 心有余悸地看了阿灰好几眼,孟阳这才端早饭出来: 熬得黏糊糊金灿灿的小米粥,遇冷后表面瞬间结成一整块厚厚的米皮,瞧着好像是冷的,但只要用筷子尖儿戳破一点,底下暗自涌动的热气便会疯狂涌出。若是性急贪嘴急乎乎去喝,是会被烫坏的。 哼,热米粥可不是好惹的,一准儿马上给你几颗大燎泡瞧瞧厉害。 得先慢慢吃掉上面最养人的米皮,再把剥了壳的白煮蛋放到里面戳碎,碎掉的蛋黄迅速融化在粥水中,与米脂融为一体,口感更佳香醇丰富。 最要紧的是,不噎人。 日光被雪一映,越发明亮,两人坐在窗边用饭,眼睁睁看着有些许粗盐般的雪粒乘着风飘入,略打了几个璇儿,便自欺欺人地落入碗中: 你们可没瞧见吧? 雪已经下了几个时辰,天上的脏东西早就被带干净了,还有顽皮的孩童专门仰着头、伸长了舌头接雪吃呢。 并不脏。 还有昨晚剩的猪油渣,只需要撒一点点盐巴就极其香甜。放一两颗在粥碗里,表面会立刻浮起来一层淡淡的油花,一整碗都带了肉香呢。 干时酥脆,过后柔韧,啵唧一咬一小股荤油,香味直接钻到天灵盖去!白星觉得自己对猪油渣这种好东西一见钟情了。 这可真是宝贝! 重新戴好帽子的孟阳声音轻快地说:“今天是立冬,按规矩是要吃饺子的,白姑娘打的野猪很肥,我们可以吃白菜猪肉馅儿的。” 顿了顿又特意强调:“可以多放肉!” 说这话的时候,他帽子上可还有一排清晰的马牙印呢。 白星用力点头,跟着重复,“多放肉。” 她喜欢吃肉。 “下水是盛脏东西的,生着不好存放,不如就连同鸡杂一起做卤味吧。”猎物是邻居打来的,虽说交代了自己随意处置,但孟阳觉得还是有商有量的好。 卤味?!白星心头猛地一颤,那是什么?听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于是就这么定了: 两人先去卖野猪毛,然后去西市的香料铺子里买卤味和后续炖肉需要的香料。 走出去几步了,白星还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专门去看院墙上高坐的小雪人。 它的肚皮圆鼓鼓的,但因为站得高,竟显出几分神气,像极了看家护院的胖士兵。 那样白,白得耀眼。 白?纸一样白。 白星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窗纸,又问哪里可以买到。 听她说窗纸一直都是破的之后,孟阳整个人都震惊了。 都下雪了,有人屋子里竟然连一张完好的窗纸都没有?! 白星习惯了风餐露宿,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可她看着对方近乎夸张的表情,竟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于是连点头都不那么果断了。 “这不行!”素来软乎乎的书生仿佛突然变成了钢铁,看上去冷硬又果决,站在薄雪地里呼哧呼哧喷白汽。 他两道眉毛之间揪起好大一个疙瘩,当机立断道,“连窗纸都没有,那铺盖呢?” “有窗纸,”白星不服气,小声道,“只不过……” 只不过破掉了,但你不能说没有呀,太不讲理。 得知新邻居竟然连被窝和铺盖都没有时,孟阳好像随时都能跳起来,“我们现在就去买棉花,我会做被子的!一天就能做好!” 他家里的铺盖都是自己做的。有两床是头一年做的,针脚粗糙,看上去也有点歪歪斜斜的,但后来就越做越好了。 看来人只要磨练就什么活儿都能学会,哪怕以前是养尊处优呢。 但白星觉得没有必要。 她有好多张厚实的兽皮和皮袄,铺的盖的都有,晚上若捂得太严实甚至还出汗呢,可比什么棉花暖和多了。 再三坚持下,孟阳终于打消了逼邻居买铺盖的念头,但他却很意外地发现,对方竟然反而……有点失望? “白姑娘?”他疑惑道。 白星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虽然一言未发,但甚至连那从帽子里钻出来的两撮小卷毛都好像耷拉下来,变得垂头丧气了。 她确实是有点失望的,于是嘴巴抿得紧紧的,偷偷抬脚将地上的一粒小石子踢飞。 你难道不想看看我亲手打的虎皮吗?花纹真的好漂亮的,还有牙齿和尾巴呢。 第16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七) 孟阳对小伙伴的心理挣扎一无所知,他正对着空荡荡的街口东张西望:张大爷竟然不在,是病了吗?他还想请老人家一起过来吃饺子呢。 “过节好啊,阳仔。老张头儿今儿不出摊啦!”王大娘提着一捆大葱从西边回来,走得脸上红扑扑的,声音欢快,“媛媛娘派媛媛来喊他一起包饺子过节呐。” 媛媛年纪小,不知道张大爷每晚深夜才收摊意味着什么,但媛媛娘知道。 她没什么可回报的,只好趁着过节亲手做一碗素饺子,将里面塞满自己的感激。 “那就好。”孟阳瞬间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还偷偷念了句阿弥陀佛,“王大娘过节好。” 他的视线忽然被对方手上堪称健壮的大葱吸引过去,“这葱?” 长得可真漂亮。 “菜市场买的,隔壁镇子上的人过来卖呢,才七文钱一斤!”王大娘满足道,将沉甸甸的一捆大葱提起来给他瞧,又作势要拔,“哝,我送你几根!” “不必了不必了!”孟阳连连摆手,转头对白星说话的语气明显急促不少,“白姑娘,我们赶紧去卖猪毛!” 然后买大葱! 多么美丽的大葱呀。 粗壮的长长的葱白,翠绿厚实的叶子……婷婷直立,仪态堪比淑女! 约莫两刻钟后,把野猪毛卖了七十六个大钱的白星稀里糊涂跟着孟阳穿街过巷,最后满面茫然地来到人挤人的大葱摊子前。 她看着孟阳蹲在地上,神情激动乃至虔诚地抚摸着一字排开的大葱们,心情略略有些微妙。 “老板,”孟阳摸够了,这才问道,“怎么卖呀?” “一捆是十斤,”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粗壮汉子,脸被寒风吹得黑红一片,粗豪一笑,“你要一捆的话就是七文钱一斤,单买的话是八文。” 北方冬日新鲜菜蔬极少,且大葱用途极广,煎炒烹炸都用得上,大部分居家过日子的人都是按捆买的。 可孟阳只有一个人。 他有些为难地搓了搓手,突然想起什么来,又瞅了眼身边的白星。 姑且算是两个人吧…… “来一捆!”孟阳一咬牙,空前豪放道。 大葱用处可多呢,他什么都会做!所以一定吃得完。 “好咧!”摊主笑道,“诚惠七十文,您自己挑捆好看的。” 孟阳果然细细挑选。 足足七十文呢,他今天可算做了笔大买卖! 回去的路上,孟阳的脚步轻快地简直要飞起来,“白姑娘,我们今天吃两种馅儿的饺子吧!” 猪肉白菜和猪肉大葱的,嘿嘿。 ******* 硬皮饺子软皮包,饺子皮并不需要特别发酵,出门前和面,回来就可以动手了。 第14节 孟阳将面团揉/捏成长条,沾了点面粉后切成小小的滚刀块,手掌轻轻一拨一按,面块就都乖乖成了厚实的小饼子。 他取出擀面杖,右手在案板上咕噜咕噜滚得起劲,左手拎起小面饼的边缘不断转动。然后就跟变戏法似的,一张张中间厚四周薄的饺子皮出现,随着他轻抛的动作,白蝶一般翩然落到角落里。 白星觉得邻居像极了百宝囊,每隔一天拎起来抖一抖,就会吐出新本事。 就连擀面皮也很赏心悦目:动作轻巧灵敏,仿佛带着某种行云流水般的奇特韵律,看上去一点都不难…… 搁一张面皮在掌心,挖一团肉馅进去,他几根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欢快地悦动几下,好像扶着面皮的边缘跳舞一样,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毫不相干的零件在白星眼皮子底下变成一只圆滚滚的大水饺! 见白星眼巴巴地看着,孟阳下意识问道:“你要试试么?” 白星飞快点头,郑重其事地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摊皮、抹馅、捏…… 片刻后,望着新出炉的“水饺”,四周一片安静。 孟阳:“……” 白星:“……” 她皱巴着脸,视线不断在自己的成果和垫盘上另外那些之间游移,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然都是一样的东西,为什么…… 现在孟阳肯定了,新邻居是真的不会做饭。 因为她包出来的水饺像极了话本游记上写的,某种西南气候炎热一带叫大象的巨兽: 耳朵巨大! 孟阳搔了搔额角,绞尽脑汁想着安慰的话,最后还是觉得自己读书太少。 这个,这个可能就是老祖宗口中的人无完人叭! 不知谁家放了鞭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道,仿佛瞬间喜庆起来。配着白雪,让人有种过年的恍惚。 大肚皮水饺在锅里滚了几个来回,面皮变成白星熟悉的半透明状,终于挪到盘子里:月牙形的是白菜猪肉馅儿,元宝形是大葱猪肉,很清楚。 新鲜的白菜水分很足,孟阳特意没有挤得很干,吃的时候湿润润,啵唧一咬,还会有汤汁溅出来。 他充满感动地想着:肉放得可真多呀! 整个内馅都紧紧抱在一起,安安静静地伏在浅浅一汪汁水中,沉默着散发香气,如娴静的小美人。 酒香不怕巷子深,我虽然外貌朴实无华,但只要你咬一口就发现内涵多么丰富,水饺姑娘安静地说。 “是肉蛋儿饺子!”白星宣布道。 孟阳对此十分赞同,热烈地向她推荐了三种蘸料:蒜泥、香醋,还有辣子油。 两人敞开肚皮吃了一大锅,最后几乎要堆到嗓子眼儿,扶着墙不敢动,生怕动作稍微剧烈一点,就会有大个儿饺子从喉咙里蹦出来。 桌边有提前凉好的山楂水:用去了核的山楂加冰糖煮开,汁水会变成淡红色的,微微挂壁又酸又甜,生津止渴消食解腻,最适合吃撑的时候用了。 白星抱着一碗沁凉的山楂汁,打着饱嗝儿与墙头的小雪人对望,心情好极了,眼底都透着笑意。 真好呀。 ******* 下午两人一个劈柴,一个收拾猪下水,忙活得不可开交。 立冬过后,一直到冬至,白天会越来越短,今天大约申时(下午五点)刚过太阳就落山了。 无边的黑夜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吞噬着碰触到的一切,百姓们纷纷点起灯火,用一团团橙黄色的光晕驱散夜幕。 说来也怪,黑夜分明是那样可怕,但只要一回到家,点起一盏萤豆般微弱的油灯,所有的恐惧便如潮水般退散了。 好像夜间猛兽与人类世代约定:以家为限,各自安好。 正是要猫冬的时候,男人们早早回了家,女人们已经做好热气腾腾的饭菜等着了,孩子们举着粗糙的木制玩具在旁边大声嬉闹,偶尔跑得急了还会摔一跤。也不哭,自己骨碌爬起来,连裤子上的泥土都顾不上拍打,继续喊着叫着笑着追逐起来。 大些的孩子已经开始帮着家里干活了,娴静的女孩子学着做针线,再不济跟着端盘子拿碗。 一家人围坐桌边,说些白日见闻,拢一拢今年的收成,展望一回来年…… 男人们可能会喝点小酒呢,也不是什么好酒,酒液稍显浑浊,滋味儿也淡的很,但他们就着自家婆娘做的小咸菜,还是喝得有滋有味呢。 偶尔有好奇心重的孩子扒在父亲的大腿上看,这是喝的什么呀? 当爹的哈哈一笑,索性直接用筷子尖儿蘸一点,让孩子舔一下。 小孩子往往上一刻还满怀期待,下一刻就被口中疯狂蔓延的辛辣刺激的哭了。 一时间,孩子哭,男人笑,合着女人们的嗔怪四起…… 白星安静地听着四周传来的动静,只觉仿佛有股无形的烟火气将自己缓缓包围,那力度十分柔和,像极了梦境中母亲的怀抱,温暖宽厚。 她的心忽然得到了宁静。 “白姑娘!”孟阳突然从厨房探出脑袋来,昭示着晚饭的开始。 晌午还剩了几个饺子没吃完,他做了煎饺,临出锅之前还用鸡蛋搅和了一点稀面糊倒进去,随着嗤啦的声响再撒一点芝麻粒就好啦。 锅子还是他惯常用的一人锅,可以整个端起来,直接将煎饺平移到盘子里,底部完整的鸡蛋面糊壳子依旧是个完整的圆盘呢! 天气寒冷,两个人吃这么点煎饺肯定不够,他将新买来的大葱切两颗熬出葱油,飞快地擀一扎面,煮熟后盛在碗里,用滚烫的葱油一泼! 嘶~ 晶晶亮的油花四溅,在淡黄麦色的面条上疯狂舞动,葱油的香气迅速渗入面条。这时候用筷子飞快地搅拌几下,每一根面条上都裹满莹润的葱油,喷香! 肉蛋饺子配葱油面,怎么想都太过奢侈了吧?可谁叫今天过节呢! 孟阳美滋滋地想着。 都是荤的,到底有些腻,但不要紧,还有提前煮好放凉的浓郁山楂汁水呢!酸甜可口,最开胃消食解腻了,要不要来一杯? 第17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八) 桃花镇的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夜功夫,地上的积雪就去了十之七八。 白星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墙头上的小雪人,然而不幸的是,迎接她的只有两张在寒风中簌簌作响的纸片。 小雪人死掉了,被阳光杀死了。 巨大的悲伤席卷而来,白星攥着那两张彩纸沉默半晌,忽然仰起头,几乎带了点儿仇恨地瞪了太阳一眼。 啊,这可恶的日头! 墙角有一张大蜘蛛网,昨天被雪覆盖,压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弧度,任谁看了都觉得肯定没救的。没想到今儿雪一化,那蛛网便又颤巍巍弹了起来。 如此细,竟如此坚韧。 墙头融化的雪水顺着淌下来,将脏兮兮的蛛网洗得干干净净,许多晶莹的水珠要掉不掉地坠在蛛丝上,映出后面变了形的太阳和大柿子树,活像一个个独立的小世界。 重新落回地上的白星默默伸手接了一滴,心想这些凉丝丝的水,是不是就是小雪人变的? 它曾经是雪,现在变成了水,说不定再过一会儿温度高起来,就要变成无形的气,飞回到天上去了。 它回家了。 这么想的话,结果似乎也不坏,白星好像稍微开心了一点。 随着隔壁雷打不动的煮粥香味飘来,一并响起的还有一种奇怪的,白星从未听过的响动: “嘣~” “嘣~” “嘣~” 像拉满的弓弦被放开后发出的弹击声,急促而有节奏,带着某种富有弹性般的神奇的韵律。 可隔壁分明是个书生,并不通武功,更不会用弓箭。 白星竖着耳朵听了半日,没听出个好歹,决定亲自去瞧瞧。 两边熟悉了之后,孟阳已经不大耐烦巴巴儿从里面跑出来替她开门了,总是扬声一句“进来吧”就完事。 今天也是如此。 一声“进来吧”之后,白星就自顾自推门而去,一眼瞧见孟阳身处一片白茫茫之中。 确切的说,是他面前摆了许多白茫茫的……棉花?身上还背着个奇怪的架子,从上面吊出来一条弓箭一样的东西。 孟阳手持“弓箭”,将“弓弦”朝向桌上的棉胎用力打去,猛地射出去的弓弦便卷住部分棉花,将它们微微抛起又落下,方才自己听见的“嘣~嘣~”响声,就是那个发出的。 白星傻乎乎看了一会儿,想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就去熟门熟路地去墙角瓦罐里抓了一大把炒白果和山核桃,一边蹲着咔嚓咔嚓吃山货,一边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银杏果也叫白果,这东西生的时候有着可怕的臭味,可一旦炒熟了,就会摇身变为香气。 山货特有的香气。 细细品味可能有点苦,但这点苦非但不讨人厌,反而成了它不落俗套的特色一般。 “弹棉花呀,”孟阳头也不抬地道,“棉被和棉袄过了一冬都被压实了,变薄就不暖和了,要翻出棉胎来弹一弹,重新把棉花弹到蓬松,这样才好穿了过冬呀。” 被弹到的棉花经风一托高高飞起,在阳光中划开优美的弧度,重新落回去时,果然蓬松许多。 不过有不少不够乖,或是沾到孟阳身上,或是直接落到他额发上,白茫茫一片。 孟阳两只手都不得空,便用力撅起下嘴唇,猛地吹出一口气,将眼前沾的棉花高高吹起。 白星嘴里嚼着喷香的银杏果,原地坐着一动不动,视线却随着半空中飞舞的棉花走远了。 而那一声接一声的“嘣~”“嘣~”,也好像一直弹到她脑子里去似的,叫她一时间竟有几分疑惑,分不清空中白白的究竟是棉花,还是那关外纷乱的鹅毛雪。 透过棉花它们之间的空隙,白星看到朦朦胧胧的光晕,看到大团大团的云朵,看到了桃花镇上空许多人家的炊烟。 大约是早饭的关系,并不需要费大火,那些炊烟极细,一道道灰白色的炊烟沿着无风的天空扶摇直上,不知要飘到哪里去…… 多么美呀,只要有炊烟就有人家,而只要有人家,就有生命的延续。 “……白姑娘?”孟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面前,身上还沾着许多细小的棉絮。他好奇地顺着白星的视线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看到,“你在看什么呀?” 白星两只手指一捏,又往嘴里塞了一颗山核桃,这才声音含糊道:“烟火气。” “什么气?”孟阳茫然地。 “烟火气,”白星悠悠道,眼神有些迷离,“很好看。” 第15节 有烟,就说明有人在等,在期盼。 她曾经也有一座可以被称为家的小木屋,那小木屋每天也会冒出细细的,蜿蜒的炊烟,那是义父在等她。 但是现在没有了。 她没有家了,成了彻头彻尾的江湖游子,居无定所…… 白星怔怔望着天空,而孟阳则望着她,一时间,谁也没再说话。 虽然没有证据,但孟阳莫名觉得,现在的白姑娘很难过。 她似乎在透过天空,努力地看什么已经失去的宝贵的东西。 “白姑娘!”孟阳忽然也觉得好难过,他忍不住大声道,“我们” 白星应声回头,眼底有尚未散去的遗憾和追忆。 “我们来做葱油鸡蛋饼吃吧!”孟阳大声道。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吃好吃的吧,吃饱了,就不想家啦。 白星愣了下,脸上逐渐绽放出由衷的欢喜和期盼,“好呀。” ******* 直到亲眼目睹孟阳做发面饼,白星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做大饽饽时缺少了什么: 面引子! 不过面引子是什么东西? “就是,就是每次做完面之后单独留出来一块。”孟阳一边揉面,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琢磨怎么说才更简单好懂些,“就跟药引、路引一样,面若想发得鼓蓬蓬的,必须要有东西引一下,不然找不到路的呀。” 面引子可是个好东西,需要亲手做的,谁家的面引子好、面发得好,就代表这家人极会过日子。 孟阳这么想着,再看看自己的面引子,不禁有点得意: 啊,真是块好引子呀! 嗨,我可真是了不起。 白星似懂非懂的点头,迅速放弃。 太复杂了,她果然还是对成品比较感兴趣。 做发面饼的面要充分发酵,饶是他们将巨大的面盆放在温暖的炉火边,也还是一直等到临近中午才好。 原本的面团已经明显膨胀起来,孟阳轻轻揪起来一块,露出里面完美的蜂窝状。 白星充满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好神奇!跟自己之前做的完全不同。 半个时辰之后,她终于迟来地认识到了大葱的宝贵和可爱,就因为金灿灿的鸡蛋葱花油饼。 面是用油反复揉的,慷慨地放入海量葱花,里面一层抹了细细的盐巴,咸津津的。 油饼入锅之后还在表皮刷上蛋液,半熟之后翻过来烙一下,金黄的色泽看上去格外美丽。 熟透了的油饼蓬松而柔韧,轻轻一抖就有许多层,不乏薄如蝉翼者。而在亲口品尝之前,谁又能想到原本平平无奇,甚至味道有点过分辛辣的大葱在与热油结合之后,竟会迸发出如此如梦似幻的香气呢? 大葱真是好东西呀,白星吃着第三块鸡蛋葱油饼,如此想到。 甚至就连用它包的猪肉大葱馅水饺、炸过的葱油浇面也很好吃! 鸡蛋葱花油饼咸香可口,根本不用配菜就能吃下一张又一张,但孟阳还是决定再添一样邻居心心念念许久的肉沫烤豆干。 其实这个并不难做,甚至有点难登大雅之堂的小家子气,与其说是菜,倒不如说更像零嘴儿多一点。 但是真的很好吃! 吴寡妇给的豆腐干非常棒,又厚又扎实,将它们放到火炉盖子上慢慢烘烤,要不了多久,就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变得鼓胀,原本光滑平整的表面也出现一道道近似龟裂的痕迹,露出里面柔韧肥厚的“肉质”来。 孟阳取了一点五花肉快刀斩成碎丁子,加入葱姜蒜迅速翻炒几下,煸出肥油后又加入足量豆瓣酱。 而等他做完这一切,豆干们正好膨胀到最完美的时候。 他变戏法似的翻出来一支小毛刷子,蘸足了肉酱往豆干表面厚厚刷了一层。 有多余的酱汁顺着豆干的裂缝渗透下去,缓缓滴到烧得滚烫的炉盖上,嗤啦一声便迅速蒸发不见了,只留下空气中的一股白烟和浓郁香气。 白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鼓肚皮青蛙一样的豆干们,难免有点急躁。 还不行吗? “好啦!”孟阳忽然开心道,用筷子将其中一块戳着推到她面前,“尝尝看。” 经过充分烘烤,部分位置的表皮已经与内部分离,形成类似于外壳的存在,十分酥脆。 而内部已经变得松软,甚至部分地方出现了类似发面一样的细小蜂窝状,而肉沫酱就顺着那些裂缝渗入内部,并随着热力催发进一步浸润…… 紧致的豆制品本就有类似肉食的口感,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多能做出肉味的素菜原料都是豆制品。而如今又加入足量货真价实的肉沫酱,其美味简直难以言说。 豆干还有点烫,但白星已经忍不得,她呼哧呼哧哈着热气,鼓着腮帮子一口气吃掉三大块! 那些细碎的忧伤啊,阴霾的乡愁啊,统统消散吧! 第18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九) 或许是被邻居浓烈的乡愁所感染,这天夜里,孟阳久违地梦见了家人。 他第无数次看到所有熟悉的人在高台上死去,热血顺着台面缓缓滴落,染红大地,流淌成河,从他脚边蜿蜒而过。 浓烈的腥甜味道充斥鼻腔,他木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注视那雪白刀刃举起又落下,想要叫喊却无法出声,只有泪水烫得他心口疼。 “……过车轮者,斩!” 四散的头颅高高飞起,其中一颗滚到他脚边,乌发如云、容颜美丽,是母亲。 在遥远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优雅的整洁的,宛如九天仙女,此时却鬓发凌乱,沾满红色的泥土。 他用稚嫩的小手温柔捧起母亲的头颅,看见她努力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终于喃喃出声:“母亲……” 两片染血的红菱唇微微开合,“阳儿,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 孟阳在黑暗中猛地睁开双眼,整个人弹坐而起,眼角的泪水瞬间汇聚到下巴处,吧嗒吧嗒滴在被子上。 剧烈的喘/息声犹如残破的风箱,嘶哑而紊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吸吸鼻子,举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回,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哝道:“好热啊,都流汗了。” 暮色深沉,四周一片死寂,连狗和风都睡着了。 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 孟阳呆坐在被窝里发了好久的愣,拱肩缩背筋骨全无,直到身上的热量逐渐散去,被室内寒意激地打了个哆嗦,这才如梦方醒。 “嘶,好冷呀。” 空荡荡的屋子清冷得可怕,他抱着胳膊搓了搓,只觉睡意全无,索性翻身披衣,踩着鞋子下炕,又往灶膛里丢了两根柴火,用铁钳子将火苗拨弄得旺了些。 一场雪过后,气温骤降,再照以前的柴火量是不成了。 当明亮的火苗再次出现在视野中,孟阳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梦中的冰冷疯狂都随着这口气远去,重新退回黑暗中蛰伏起来。 被火舌舔到的柴火发出细微的爆裂声,跳起一点小小的火团。只是这么一丁点儿的响动和雀跃,整片空间都好像被带活,有了人气。 他忽然想着,其实冬天还是要有床柔软厚实的被子。 炉火,棉被,好吃的东西……这才是冬天嘛。 想到这里,他突然来了精神似的,又或者只是迫切地想要找点事情来做,于是迅速披上棉袄,一路小跑去了厢房,扛回来一大袋棉花和一卷棉布。 地上上了冻,很滑,回来时他还摔了一跤。 不过因为有棉花垫着,非但没有摔痛,反而还在地上弹了几下,咕噜噜滚出去几尺远…… 睡梦中的阿花和阿青被惊醒,吓得吱哇乱叫,好一阵鸡飞鸭跳,也不知废了多少羽毛。 这棉花是前儿跟王大娘一起买的,因是熟人,给了个实惠价,每斤比市面上要便宜两文钱呢。 原本想着今年可能会更冷,或许需要做一床新棉被,没成想新邻居能干又慷慨,总是拉着自己一起吃肉。肚子里整天饱饱的,孟阳都觉得自己抗冻了。将去年的旧棉衣、棉被的棉花弹一弹,也还很好呢。 吃了人家那么多好东西,总要回报一二,孟阳这么想着,利落地重新脱鞋上炕。 因新加了柴火,炕头明显比方才暖和许多,微微有些烫。冰块一样的腿脚塞到被子底下,仿佛能看到宛如实质的凉意一点点离去。 呼呼,真暖和! 炉膛内的热气慢慢聚集起来,原本冷飕飕的卧房内也渐渐变得温暖,孟阳估摸着尺寸裁好被面,快手快脚缝在一起。 只缝直线很简单,要的就是眼尖手快,有经验的妇人动起手来,都看不清针的轨迹的,真真儿的飞针走线。 他还得练练。 孟阳站起来活动下酸涩的脖颈肩背,重新盘腿坐下,将袋子里的棉花翻出来,均匀地平铺到被面上。这个活儿稍微需要一点技巧,棉花团要扯开才能铺,可又不能扯得太开,不然若是拉断就不暖和,也不够平整。 等铺好之后,两面缝合还不算完,得在正面用大针脚缝几趟,这样被子两层就会拢在一起,而棉花也被压在横竖针脚形成的大方格里,不会乱跑。 其实做被子不难,只是有些枯燥,不过有时这种乏味的工作反而叫人觉得舒坦,因为你只需将脑海放空,什么都不用想。 什么烦恼,什么忧愁,统统消失不见。 逃避很可耻,但是有用。 因为是要送人的被子,孟阳很舍得用料,一大袋子棉花顿时下去一多半,约莫得有六七斤。 他伸手拍了拍,发出噗噗的闷响,无比柔软。 “哎,当年产的新鲜棉花果然不同呀。”他笑着赞叹道。 还剩大约三斤多的样子,等下月他领了写书的酬劳,也可以再买被面做一床稍微薄一点的嘛。 等忙活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能隐约听见远处公鸡叫的声音了。 又过了会儿,院子里的母鸡阿花也瞎捣乱似的“咯咯哒”叫了几声,眉眼干涩的孟阳顿时精神为之一振: 下蛋啦! ****** 看着门前的人,白星陷入沉思: 第16节 这是……要逃荒吗?! 所以桃花镇不能住了是吗? 当六斤重的棉被折叠起来,体型远非“巨大”二字能形容得尽的,孟阳就这么背着过来,从后面看上去宛如移动的小山,又或是成精的老乌龟,隐约透出几分滑稽。 折腾了大半宿的他两只眼睛里全是血丝,但神情颇有点亢奋,兴冲冲道:“你请我吃肉,我送你被子呀!” 白星:“……” 其实我真的…… 但当对上邻居那双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眼睛,拒绝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张了张嘴,很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孟阳立刻解脱似的松了口气,小心地将包袱转移过去,挠挠头,“那个,我就不进去啦……” 姑娘的家还是不要随便进的好。 那棉被体积太过庞大,又因是新棉花而格外蓬松,白星两只手根本搂不过来,只好也学着他的样子,将大包袱背在身后,乌龟一样挪回去。 然后……她被房门卡住了。 等把被子铺好,已经是大约两刻钟之后的事情了,白星忍不住伸手去摸,只觉好像抓到了一片温暖的云彩。 她眨了眨眼,手脚摊开仰面躺在上面,顿时觉得整个人都微微往下陷了陷。 她用脸颊蹭了蹭,啊,好软啊…… 这是除义父之外,她收到的第一件礼物,如此珍贵。 但很快,白星就被前所未有的焦虑所笼罩: 这被子来的突然,完全不在计划之内! 原本她就那么点儿行李,如有情况卷起来骑马就跑,可现在? 被子怎么办?! 这是别人送的宝贵的礼物,意义非凡,所以要带着跑吗? 白星下意识在脑海中想象:阿灰背上驮着她,而她背上则驮着巨大的小山一样的棉被!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完全不行。 这,这可如何是好?! 稍后两个人照例凑在一起吃午饭,因熬夜而倍感疲惫的孟阳很意外地发现,邻居看上去竟也有点恍惚的样子。 再三询问之后,白星才神情严肃道:“我挖了个坑。” 孟阳:“……嗯?” 大冬天的,你挖坑不累吗?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而是□□的,你挖坑做什么? 白星瞅了他一眼,没做声。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因为知道的人少,而一旦出口,就不再是秘密。 她是不会说的! 午饭的主菜是红棕油亮的红烧肉,副菜是白菜粉条炖豆腐,荤素搭配非常棒。 红烧肉用的是野猪身上最肥嫩的部分,孟阳先用热水褪了一遍猪毛,又用火烧过,再眯着眼睛对着光影仔细搜索,若有漏网之鱼,就用特制的小镊子拔掉。 这么处理的猪皮光洁如玉,只有毛孔不见猪毛,吃起来口感顺滑,不必有丝毫担忧。 其实每道菜都没有固定的食谱,全凭厨师喜好,所以哪怕同一种菜,不同人做就有不同的味道。 听上去似乎不够严谨,但恰恰就是这份随意,反而有种独特的人情味儿。 他将五花肉切成约莫一寸的四方小块,先在烧开的油锅里滚一圈,这么做可以收一收皮,让肉更紧致。 都说五花,意思是肥瘦肉相间多达五层,看上去犹如红白花朵,可这锅里的竟然多达七层! 孟阳站在锅边感慨,这头野猪生前怕不是桃花山一霸,才养得如此膘肥体壮,连切出来的五花肉都格外漂亮。 啊,美哉,美哉猪兄! 待外层的肉稍稍变色后捞出,油锅降温后再放入冰糖炒糖色,之后入黄酒和大料调味放香。做完这一切之后,再把五花肉倒回去,放入大量黄酒小火慢炖。 最好不加水。因为野猪的腥膻味本就比阉割过的家猪重一些,单纯用黄酒炖煮可以更好地去腥,而黄酒本身的香甜又可以进一步为红烧肉增色添香。 最成熟的方法是一气呵成:一旦盖上盖子之后就不可以开。但孟阳独自过活后日子紧巴巴的,并没有多少机会实验,自问暂时还达不到这样的水平,中间开过两回…… 对了,一定要用沙煲! 做好的红烧肉软烂细嫩,筷子稍微一按就透了。虽然有许多肥肉,但油脂被完全煮出,一点儿都不顶人,更因缺少纤维而拥有如琼脂一般柔顺的口感。 猪皮是最劲道的部位,但这份劲道并不过分,只稍稍弹牙,齿尖儿略一用力,就会感受到突破屏障的成就感,肥瘦相间的味道疯狂涌入,叫人忍不住连扒一大碗白饭! 最妙的是来一勺粘稠的深红棕色的肉汁呀,酱汁和油花完美融合,只在流动间闪烁出晶亮的星星点点的油光。它们仿佛有生命般爬过每一粒米,不遗余力地将自己的颜色、味道用力涂抹…… 白星先就着红烧肉狂吃一碗米饭,又去夹滑溜溜的红薯粉条。 粉条吸饱了白菜豆腐汤,又软又弹,像个混账孩子不听摆布。她吃得急了点,还被荡在半空中的粉条甩了个“耳光”呢! 被雪激过的白菜有多鲜就别提啦,绿色的菜叶泡在豆腐煮出来的乳白色的汤汁里,瞧着十足乖巧。 舀一勺带汤的白豆腐,略吹一吹,呼呼呼,又浓又香又烫! 孟阳竟然还做了糖蒜! 白星试着吃了一瓣,酸酸甜甜的,很是清脆,配肉可真对味儿啊。 孟阳对自己的手艺赞不绝口,将糖蒜往嘴巴里一丢,摇头晃脑道:“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嘿嘿!” 第19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十) 要想饭菜好吃,似乎总要放一点油,再加上多了一人用饭,孟阳家中原本至少还能用大半个月的豆油,此刻竟已见了底。 白星要去老镇长家中拿脉换药方,孟阳便与她同去,正好送一些自己做的糖蒜,顺便回来的路上买豆油。 邻居嘛,就是要有来有往,不然光拿人家的,心里过意不去的呀。 看着孟阳将几头漂亮的糖蒜转移到巴掌大的小坛子里,白星眨了眨眼,径直翻过墙头,去自己屋子里挑了几个最大最好看的柿子出来。 柿子已经放软了,柔嫩好似琼脂,只要剥开表面的薄皮,立即就能吸呢。 进门时刘奶奶又在喂猪,见他们来十分欢喜,叮嘱了花仔不许抢食后,忙一手一个拉着进去,不由分说端了一盒芝麻棍糖出来,“尝尝,甜的呀。” 孟阳送上甜蒜,看了白星一眼,后者忙如法炮制,两手托着三个红彤彤的大柿子出来,小声道:“给您和爷爷吃。” 刘奶奶立刻笑眯了眼,欢喜地接了,赞不绝口,还特意隔着窗朝里面喊,“老头子,看两个孩子,又带东西来啦!” 刘爷爷从里面唔了声,像高兴又像责怪,“小孩子家家的……” 芝麻棍糖是用麦芽糖混了芝麻做的,中空且有又许多蜂窝状小孔,非常酥脆,若手上没个轻重,直接就捏碎啦。 麦芽糖本就极其香醇浓厚,而芝麻又是出了名的喷香,这两者混在一起,真的想不好吃都难。 刘奶奶对糖蒜很感兴趣,拉着孟阳交流心得。白星左手举着芝麻棍,右手伸出去给刘爷爷拿脉,咔嚓咔嚓一口接一口,腮帮子吃得一鼓一鼓的。 屋子里炕火烧得极旺,稍微有点闷,今儿日头不错,刘奶奶就把窗子开了换气,从这里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见小花圃。 月季花遭了一场雪,竟也顽强地熬了过来,本就红红的花瓣越发如血般鲜艳,正随着瑟瑟寒风微微摇晃。 这可能是它今年最后一茬花了,再到明年,盛开的又会是谁呢? 管他呢! 它浓翠到近乎墨色的叶子也摇摆着,花颈挺得笔直,仿佛对这点寒意不屑一顾似的。 倒是山茶花提前就被搬进屋子:它们是耐不住北方寒气的。刘爷爷每天都往上面喷一点水,四周也摆了许多水盆,使空气不至于太过干燥。 简直像照顾小孙子一样呀。 而这些小孙子们也很争气,一个个奋力绽放,那红的黄的白的山茶花,花瓣又厚又浓,肉嘟嘟的可爱。 白星正看得入神,冷不防一根带着老茧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抬头一看,刘爷爷有些无奈道:“把脉的时候先别吃。” 瞧高兴的这劲儿,两条腿晃啊晃的,脉象都乱啦! 花儿就那么好看? 于是白星立刻不敢动了,活像一座木雕一般,嘴巴也抿得紧紧的。 刘爷爷:“……” 倒也不必如此,你这一紧张,脉象更乱。 而当刘爷爷示意她换另一只手时,她马上将芝麻棍糖换到空着的手中,嘴巴也疯狂咀嚼,将已经微微融化的芝麻糖吞咽下去。 唔,捂热了之后更甜了。 临走前,刘奶奶还偷偷喊他们过去,笑眯眯往各自两边的口袋放了茶叶蛋,低声道:“那老货本就觉少,偏还爱喝茶,我把他的茶叶都煮了茶叶蛋,拿给你们吃呀。” 两个人四个口袋,每个口袋里一只,好似瞬间多了四个圆滚滚的热源。 正屋那边传来刘爷爷的咳嗽声,故意拉得好长。 刘奶奶偷笑几声,摸了摸白星脑袋上的小卷毛,“去吧。” “哎。” 两人出了门,对视一眼,忍不住各自掏了一只茶叶蛋出来。 刚煮好,还热乎乎的呢,要是现在不吃,放凉了多可惜呀? 鸡蛋外壳已经被染成可爱的茶褐色,表面有许多特意打碎的纹理,毫无章法地想四周蔓延,有香喷喷的热气幽幽散发,源源不绝。 咕咚,白星吞了下口水,才要下口吃,却听前面传来一声嬉笑,“啧,那边两个小呆子。” 两人下意识抬头,就见吴寡妇穿着件秋香色的绣花袄子,正探出半个身子来冲他们笑呢。 “风口里吃东西,也不怕肚子痛,”她吐出嘴里的瓜子壳,“过来。” 小孩子家家的,真是不知道厉害。 两人乖乖过去,回过神来时面前又摆了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里面浇了一点酱油和油辣子,红的黑的白的颜色交汇,朴素又美丽。 第17节 “刚学着做的,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帮我尝尝。”吴寡妇在旁边坐下,翘着二郎腿抬了抬下巴催促道。 帮忙呀,这倒是不好拒绝呢。 两人忙一手茶叶蛋,一手豆腐脑,左右开弓。 吴寡妇真的是把做豆腐的好手呀,不管老豆腐嫩豆腐还是豆腐干,都那么的恰到好处。 如今就连这传说中极难的豆腐脑,也很有模有样。 真滑呀,压根儿就不是吃进嘴里,而是吸着的。只需要微微嘟起嘴唇,朝里一吸气,那被勺子切成一块一块的白嫩豆腐脑便“嗖~”的一下,乖乖钻到嘴巴里去啦! 豆腐脑的汤汁混上茶叶蛋蛋黄一起吃,竟也很协调呢。 孟阳还啧啧赞叹道:“刘奶奶的茶叶用得好呀,入口回甘,好茶,好蛋!” 两人唏哩呼噜吃完,对旁边笑吟吟的吴寡妇竖起大拇指,“好吃的。” 然后就被吴寡妇赶走了。 出来时碰见康三爷,也不知他在人家门口站了多久,他神色复杂地盯着白星看了许久。 白星面无表情回看,然后光明正大地打了个饱嗝。 康三爷:“……” 白星砸吧下嘴,忽然往旁边挪了一小步,直接让出大门口的位置,意思是腾地方给你看呀。 康三爷:“……” 走吧,赶紧的,这熊孩子看着就闹心! ************ 因硝制狼皮的料用完了,白星要去采购,还想顺道去皮货探探行情,若合适的话,回头就把那张狼皮卖掉。 拿银票总比带一卷狼皮上路方便。 孟阳要去打豆油,那油铺隔着白星的目的地不远,便一道走。 真要说起来,其实桃花镇所有的商业铺面隔着都不远。 这实在是一座很小的镇子,勉强可以被称一句“繁华”的也不过以中大道和中大街交汇的十字路口为中心,向外蔓延三两个街口的范围,即便全程步行,也不过大半个时辰就能走一个来回。 本地最大,也是唯一一座二层酒楼就坐落在镇中央,矮矮的土土的憨憨的,一点都没有大都市那种华贵精致。 反而……似乎有些憨态可掬的意思,像本地地主家的傻儿子。 当初白星半夜趴在二楼屋顶观察情况时,时不时会产生自己在趴王八盖子的错觉。 不少小贩就挤在酒楼外头摆摊,格外热情地招揽客人。大凡出入酒楼的,多是手里有些闲钱的客人,再不济也是能狠心攒钱去打牙祭,总不至于在这个当儿让家人失望吧? 若说平时有三分可能会买,那么在酒楼门口,就可能有七成呢。 临近年底,这样狡猾的小心思也显得有点可爱。 除了本地人之外,还有不少外地行脚商人涌入,想赶在年前发一笔小财哩! 骤然增多的摊子,商铺门口的披红挂彩,还有那些在外地读书、打工的游子,也都陆续赶了回来……好像就连大家脸上的笑容都更灿烂了。 一切都让人逐渐意识到:新年将至。 就是这一个个的不起眼人,一段段只属于自己的不起眼的故事,硬生生凑齐了小镇的烟火气。 白星又看到了当初她刚来桃花镇时吃过的那家陕西面馆,斗大的墨字依旧显眼,盆装的羊肉还是喷香,只因天冷,空气中飘荡的白色水汽更浓了似的。 而那小二似乎也没有再认出她来。 可能是因为,当初的自己不过是匆匆旅人,而此时,也有那么一点点像长住客了吧? 每走过一家店,孟阳都会介绍下店铺的招牌,有的是面好吃,有的是花卷揉得好,有的鸭子做得棒……甚至就连那个卖猪头肉的大爷喜欢额外多送人半勺卤汁,他都说得津津有味。 好像在这个书生眼中,周围的一切都那样鲜活可爱。 白星跟那个双眼半睁的猪头对视片刻,想起书生说明天要吃卤味的承诺,忽然有点口舌生津。 天气渐冷,道路中间都被过往车辆压实,很容易滑倒,百姓们便都挨着路两边走。 大冬天摔一跤可不是好玩的,尤其老人,那可是要命的事情呀。 两人刚走过“方娘子针线铺”,就见对面酒楼里突然冲出来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儿,穿一身很讲究的细绸棉袍,外罩兔皮小短褂子,一看就是家境很好的孩子。 白星见过这个小家伙,只不过对方应该没见过她。 如果她当时没看错的话,这被裹得圆滚滚的小子应该就是酒楼王掌柜的儿子。 叫小东?还是小冬来着? 小孩儿一边跑一边扭头往后瞅,生怕有人来追,一心二用的结果就是不看路,一脚踩到路中央的冰疙瘩上。 他瞬间失去平衡,哎呦一声就要摔倒。 第20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十一) 不过一晃眼的工夫,白星已冲到那小子身边。 她反手拔下背后短棍,径直从他兔皮袄子的腰间下摆处穿入,顶着背心处朝上一发力,直接将整个人都挑了起来。 虽然穿着厚重的皮裘,但她的身形步伐却轻盈得不可思议,路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人已青烟般吹了出去。 小孩儿人矮腿短,倒得格外快些,被捞起来时鼻尖都快擦地皮了,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的,竟一动不动。 他随着被挑起的动作在棍子头上晃了晃,宛如一头被吊着的小猪仔,突然哇了声,“我飞啦,我飞啦!” 路边的小贩和行人们见了,齐齐松了口气,又纷纷赞叹白星好身手。 这样利落的身手,他们只在康三爷那儿瞧过呢。 白星腰身一拧,撇开一步,将人稳稳放在地上,顺手又把棍子插了回去。 这么大的孩子,怎么也得有小四十斤呢,她竟单手提得稳稳的,瞧不出半点吃力。 那小子双脚刚一沾地就转过身来,掐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头,满脸崇拜地仰头道:“姐姐姐姐,你是大侠吗?” 虎头虎脑挺稀罕人,就是有点莽。 白星将短棍重新插回背上,像按冬瓜一样按住他的脑袋,“看路。” 小孩儿明显还处于兴奋中,当场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劲儿呱唧道:“姐姐你真好看呀,也好厉害呀,这是你的兵器吗?我能看看嘛?我也想去闯荡江湖,可是康爷爷不肯收我为徒!我爹也不许!” 他的视线忽然扫到白星额头上那道愈合到一半的伤口,惊呼道:“姐姐你受伤了呀,疼不疼啊?” 也不等白星回答,小孩儿自顾自道:“一定很痛吧?” 自己不小心擦破一点油皮还要掉眼泪呢,这么老长这么可怕的伤口,一定痛死了。他呲牙咧嘴的想着,就觉得自己的脑门好像也一抽一抽疼起来。 白星垂着眼睑,静静地看着他自说自话,很怀疑一个小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可说? 简直像夏天树上的蝉,滋儿哇叫个不停。 那小孩儿丝毫没觉察到来自救命恩人的嫌弃,“姐姐,你低一点,低一点嘛。” 小孩子火力大,虽然天气很冷,但还是跑得头顶见汗,他就这么抬着一张苹果似的小胖脸儿,用两丸黑水银般澄澈的眼睛看着白星。 晶晶亮亮的,有点像阿灰。 、 白星犹豫了下,终于勉为其难地弯下腰去。 小孩儿着急道:“再低一些!” 够不着啊! 白星皱巴着脸,嫌弃表露无遗,“你太矮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跟个冬瓜似的。” 小孩儿:“……” 小孩儿委屈巴巴地瘪了瘪嘴,好像有人往冬瓜皮上划了一条杠。 丑巴巴的,白星这么想着,面无表情地蹲了下去。 小孩儿瞬间破涕为笑,噘着小嘴,轻轻地往她额头呼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 暖暖的,软乎乎的气流从额头抚过,轻柔得不可思议,像新收到的大棉被一样动人。 白星的睫毛猛地抖了下,瞳孔剧烈收缩。 好像有什么珍贵的种子悄然埋进心底,疯狂生根发芽,汹涌蔓延,叫她胸腔中都盛满向上的枝丫。 “呼呼就不痛啦,我摔破手的时候,娘也是这么做的。” 见白星不说话,小男孩掰着手指,有点忐忑地问:“姐姐,你还痛不痛呀?” 白星回神,轻轻摸了摸仿佛还带着温度的伤口,摇摇头。 好像,真的不痛了。 小孩子立刻开心地笑起来,露出嘴巴里因为掉牙而空着的两个大豁口,眉飞色舞道:“嘻嘻,对吧?娘不会骗我的!” 他由衷为母亲的诚实和权威感到骄傲。 小孩还要说什么,酒楼里忽然蹿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右手抓着根鸡毛掸子,正是王掌柜。 王掌柜举目四望,很快锁定目标,立刻撩起袍子朝这边冲来,“欠债的小混蛋,说过多少次了,擀面杖不能随便玩儿!你他娘的又把水缸砸破了……” 刚还得意洋洋的小男孩一看,顿时吓得哇哇大叫,掉头就跑,跑出去几步又停住,原地踏步朝白星喊道:“姐姐我走啦!” 圆滚滚的小肚皮还一颠一颠的。 说完,一边喊一边跑,“哇啊啊啊,我要去闯荡江湖,我早就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了,今年都六岁了,是个男子汉呢,你不能打我!” 王掌柜带起一身风,从白星面前呼啸而过,闻言气急败坏道:“别说六岁,就算你六十岁,只要老子活着就打得了你!” 说罢,扬起手来,猛地把鸡毛掸子丢出去,啪的一下砸在小孩的屁/股上。 那孩子哎呀一声,捂着屁/股跑得更快了。 他专挑人多的地方扎,连滚带爬什么面子里子都不要,爬墙跳屋钻摊子,滑得像条泥鳅。身后的王掌柜虽身高腿长速度快,奈何不敢撞人,反而落了后。 路边的行人们纷纷大笑出声,“哎呀,王掌柜又打儿子呢?” 第18节 王掌柜跑得急了些,略有些岔气,正弯腰扶膝盖猛喘,闻言抽空来了句,“下雨天打儿子,闲着也是闲着,兔崽子,你给老子站住!” 众人又是一阵哄然大笑,对这场景见怪不怪了。 隔壁皮货铺的赵掌柜也出来看,见状笑道:“男伢子活泼好动些也是有的,好好说就是了,何必动武呢?” 街上就有人笑他,“换你儿子三天两头给你打破家具,你试试?” 说的赵掌柜也乐了。 外头冷飕飕的,他将两只手抄在棉衣袖子里,略微带点炫耀的说:“咱也不知道,谁叫我婆娘生的是两个姑娘呢?竟乖巧懂事的很,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人了,昨晚上我家去就脆生生的说什么爹爹辛苦了,要上来给我揉肩捶背呢,我哪里舍得……” 众人听不下去,纷纷发出善意的嘘声,又道他这是故意往王掌柜心窝子上扎刀。 赵掌柜志得意满地笑了几声,摇头晃脑的回去了。 嗨,还是姑娘好呀。 见白星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孟阳就在旁边解说: 那孩子从小就向往江湖,曾忍痛拿出珍藏的糖瓜做束脩,欲拜康三爷为师,奈何康三爷说江湖不是正经人待的,不愿收徒。 他也不肯轻易放弃,天天缠着人听故事、说话本,拿着家里的柴火棍儿、擀面杖装大侠,愣是把家具打碎不少…… “阳仔,不要站在外头嘛,风大得很,”斜后方一个卖包子的婆婆看见孟阳,笑眯眯招手,“进来吃个包子呀。” 孟阳闻声转身,大为惊恐,“吃不下了。” 这一路走来,实在是吃不下了。 “婆婆,今年还要对联吗?”见她正要将一个装满包子的笼屉往锅上放,孟阳忙跑过去,“我来我来!” 那婆婆歉意道:“又要麻烦你。去岁你写的字可真好,话儿也中听。” “没什么啦。”孟阳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镇上的人帮他许多,他没什么可回报的,所以每年都会帮许多人家写对联、书信。 瞧见白星,婆婆一张老脸笑开了花,“这闺女真俊,心也善,才刚要不是你,冬冬就摔啦。大冬天的,摔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唠叨着,掀开另一边的笼屉,从里面捡了一盘热气腾腾的三角形包子端给他们,“糖三角,尝尝。” 白星才要说吃不下了,就见婆婆又抽出来一大张油纸,笑呵呵道:“吃不完等会儿带回家去。” 这下,连拒绝的理由都没啦。 于是两人只好坐下吃糖三角。 奈何此时腹中满满,着实吃不了太多,便合力掰开一只。 糖三角,顾名思义,是以红糖做馅的三角形甜包子,三边收口,非常好看。 婆婆的面发得极好,每一只都又白又胖又鼓,面皮儿莹润光滑中透着亮,看着就好吃。 里面的红糖被热力催发,早已变成红褐色的黏稠液体,涂抹整个内壁后顺着掰开的方向缓缓流动,不断散发着红糖特有的咸甜香气。 单吃红糖肯定有点齁,可配着面皮一起,这份甜蜜就恰到好处。 婆婆又悄默声从里头端出来两碗土豆丝咸汤,还特意道:“小碗呐,别噎着。” 作为外来作物的土豆产量极高,且方便储藏,如今早已与红薯、玉米等成了百姓们餐桌上常见的食物之一。 做法很多,切成粗丝做咸汤就是本地最常见的吃法。 方法很简单,用一点葱花爆锅,炒出香味后倒入粗丝或细条,略一翻炒后注入大量清水,烧开后加盐巴调味,再把搅好的蛋液浇进去。 唯独浇蛋液需要一点窍门: 蛋液要打发得很充分,浇进去时最好同时用大勺子使劲搅动,这样出来的蛋液丝丝缕缕如云似雾,很有点美感。 而且,看上去分量也多。 白星从没见过这种吃法,颇感兴趣的喝了一口,眼睛就亮了。 材料很简单,做法也不难,但竟然很清香美味! 喜欢是骗不了人的,见她这般,婆婆也跟着笑了。 孟阳就道:“我地窖里还有许多土豆呢,你若喜欢,回去咱们也做。” 白星飞快点头,又嘶溜溜喝了一大口。 两人正在婆婆的注视下加餐,那头熟能生巧的王掌柜已经抓着儿子的后脖领子回来。 白星看着他悬在空中的样子,忽问孟阳,“哪个dong?” 正往嘴里塞糖三角的孟阳怔了下,迅速明白她是在问名字,“冬天的冬。” 白星恍然,瞬间舒服了: 对嘛,她就觉得应该是冬瓜的冬。 经过他们面前时,小冬正哼哼唧唧地告饶:“爹,我错了……” “别喊我爹,我可不敢当你的爹,你是我爹!”王掌柜气急败坏道。 他也是老大的人了,脸面简直都要被这小子丢尽了! 话音刚落,就见那小子身体一僵,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眨了眨眼,努力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冲王掌柜喊了声,“那……儿子?” 王掌柜:“……” 白星一口咸汤噎在嗓子眼儿:“……” 冬瓜,果然是该削皮的吧? 第21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十二) 关外的皮子公认最佳,因为那里有着漫长严酷的寒冬和疯狂肆虐的暴雪,为了活命,野兽们都生出丰厚而柔软的皮毛,人穿在身上,会觉得抱着火炉一般的热。 当日白星在桃花山猎的那只狼绒毛算不得丰厚,又饿了许久,毛色也稍显黯淡,不过是被她打断腰椎杀死的,身上一丝伤口都没有,剥下的皮子也宛若活物。 这样完整最难得。 近来她时时以碎核桃仁擦拭,细腻的核桃油均匀滋润了每一根毛发,看上去已有三分光泽,在关内可作二流。 院墙挡住了外面的微风,头顶的天空分外高远,灰蒙蒙的蓝色上悠悠荡开几朵白云,并不怎么厚重,稀拉拉的,好似能瞧见背后的穹窿。 邻居按照约定在卤猪头,繁复的香气毫无障碍越过墙头,渐渐扩散在这一方小天地。 伴着微不可闻的水泡炸裂声,白星抱着一卷皮子出来,近乎本能地吸了口气,真香! 过了会儿,孟阳来敲门,手里还拎着一张灰色兔皮: 之前用兔兄遗骸祭五脏庙时,他便将皮子留了出来,预备自己硝制,结果被白姑娘知道后,说信不过他的手艺…… 他本不大敢随便进姑娘家的院子,奈何白星正忙,不爱动弹,他也只好拘束着手脚送进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正中拉绳子晾晒的衣裳,没有墙根儿底下排开的咸菜缸,也没有炊烟。 他忽然感到萧瑟和孤独。 白星正坐在水井边揉皮子,身边摆了几个装满清水的大木盆。 天气很冷,她却像没感觉到似的,面无表情抿着嘴,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臂,被冰得泛红的双手忙活着,动作简单有力,有种原始的美感。 她鼻尖微微见汗,脸蛋红扑扑的,不断有细微的热气从手上升腾袅娜,最后渐渐消散在冰凉的空气中。 大约刚从盆里舀了水出来,她脚边湿漉漉的,有浅浅的水渍正顺着地上青石板砖的缝隙流淌,缓缓汇聚到墙角的水沟里。 盆中水面还在微微摇晃,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明媚的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折射出一道又一道耀眼的光,波光粼粼美丽极了。 孟阳轻轻把灰兔皮放在她脚边的小板凳上,白星抽空瞧了眼,一张脸顿时皱巴起来,眼底明晃晃流露出嫌弃: 好东西都给你弄坏了。 孟阳立刻羞愧地低下头颅,如犯错的孩子般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不擅长打猎,每每上山也只是采集而已,像这样的生皮子,还是第一次入手呢…… 确实是没经验嘛。 好在白星的嫌弃只持续了不久,她很快接过灰兔皮,反着铺开,一点点用刀背清理上面残留的脂肪和肌肉组织。 剥皮人手艺真的太差劲,弄得皮子四处坑坑洼洼…… 看到这里,白星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孟阳缩了缩脖子,脑海中却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哎,阳光下细碎的水面固然美丽,竟比不上白姑娘的眼睛十分之一! 她的眼睛可真好看呀,就像大颗无暇的蓝宝石,漂亮极了。 等,等等,蓝宝石?! 孟阳脑袋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又往她脸上看了一眼: 哎哎哎,没有眼罩?! 真的有一只灵动的蓝眼睛! 他被这个新发现惊呆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像极了阿花阿青大叫的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阳才小心翼翼地道:“白姑娘,你,你的眼睛……能看见呀?” 白星头也不抬的嗯了声,继续刮皮子,手底下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嗤啦~”“嗤啦~”。 孟阳整个人都傻了,“可,可你之前分明……” 话没说完,他先就回过神来: 是呀,白姑娘虽然戴着眼罩,可确实从未说过眼睛看不见,一切都只是自己先入为主的意思。 孟阳脑瓜中乱糟糟冒出许多念头,忍不住又往人家脸上多瞧了几眼,隐约明白了点。 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卷起袍子窝在怀里,在白星前方不远处蹲下,有点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因为白姑娘看上去什么都应付得来,或许这些所谓的同情和安慰,于她而言更像是侮辱。 她确实不需要谁的怜悯。 第19节 短暂的震惊过后,孟阳已经被空前的惊喜所席卷,他既欣慰邻居不必受盲眼之苦,又不可避免地升起一点惶恐: 她,她愿意将从不肯示人的秘密展露给我呀! 这是多么慷慨的信任。 世上还有什么会比信任更珍贵、更沉甸甸的么? 没有了! 他蹲在地上,不住将重心从左腿换到右腿,又从右腿换到左腿,抓耳挠腮的想着,迫切地想要找出点秘密来与对方做交换。 奈何白星只是低头忙活,半点多余的注意力都不肯分出来。 孟阳等了半日,终于像下定决心一般郑重道:“白姑娘,你问我呀。” 白星头也不抬,手上动作不停,“问什么?” 孟阳急切道:“什么都行呀。” 你问我什么都会说的呀。 白星终于勉强抬起头来,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注视着他,良久,摇摇头,重新垂下视线干起活来,“不想。” 把眼睛露出来是她的选择,与别人无关; 同样的,别人的过往如何,是否愿意主动吐露,也是别人的事情,与她无关。 啊?怎么能这样嘛! 孟阳沮丧地垂下脑袋,简直比前几年白吃人家的大柿子还要难受。 过了会儿,他又试探性地斜眼看过去,小声道:“那我给你念话本听好不好?” 请务必让我做点什么呀! 白星没有拒绝,更像是懒得搭理。 但孟阳很高兴:不拒绝那就是默许了嘛! 于是他立刻开始念话本。 说是念话本,其实是在背诵,因为对自己笔下流淌出去的故事,孟阳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得清楚。 他讲了个猎人救治狐狸,次年狐妖报恩的小故事。谁知听到一半,一直没动静的白星突然停下手中动作,直勾勾看过来,“我经历过。” 这可真是天大的缘分!孟阳立刻欢喜道:“真的么?” 就听白星继续道:“我跟义父放生了落入陷阱的小狐狸……” 孟阳一个劲儿点头,“是呀是呀……” “然后第二年,它就带着婆娘娃娃来偷我们辛苦养大的鸡鸭!”美丽的异色瞳内突然流露出被背叛的愤慨,白星黑着脸,将匕首刀切豆腐般刺入地面。 它怎么敢! 素来以坚硬著称的砖石竟毫无反抗之力,瞬间吞没整段刀身,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刀柄在外面。 像被噎住了一样。 孟阳傻眼了,“那,那后来呢?” 白星木着脸,轻轻巧巧将匕首从石板砖里提出来,只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扁洞,“做成铺盖,一家老小总要整整齐齐的。” 狐皮铺盖自然是极暖和的,现在还在地下陪着义父呢。 石砖上的黑洞慢慢被水填满,孟阳突然感到有股凉意顺着脚底板一路朝上,流窜到四肢百骸,最终在天灵盖上开花。 嘶! 话题好像突然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呢。 好在过了会儿,孟阳便朝着自家院落的方向吸了两口气,欢快道:“卤猪头一定熟透啦!” 他还特意将卤汁分出来一半,专门用来卤煮猪下水和野鸡:几种东西味道不同,若放在一起,难免串味。 鸡杂倒没有丢进去,他准备等会儿用小干辣椒爆炒,弄得辣辣的,一定很下饭。 想要卤味好吃,先要入味,这没什么特别的法子,唯有时间而已。 孟阳一早就将刷干净的蒜臼倒扣在锅盖上: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法子,只要在锅盖上压一点重东西,里面的食物就会熟得更快、更入味。 没人知道为什么,但确实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干的。 多么奇妙呀。 稍后两人转换阵地,果然见到了一戳就烂的大猪头。 天气寒冷,这卤水每日加热一回,能用好久呢!随便舀出一点来,胡乱卤一点什么豆制品和碎肉、下水都好吃的! 似乎是为了弥补下白星重新被勾起陈年旧事的悲伤,孟阳殷勤地切下一大块猪耳朵,用筷子插着递过去,“我去炒鸡杂,很快的。” 看着猪耳朵在筷子上跳舞,曾经被狐狸背叛过的心里好像微微好受了些,白星甚至有点得寸进尺道:“想吃猪尾巴。” “好的好的。”于是孟阳赶紧帮她换成猪尾巴。 猪尾巴只有短短一截,上面并没有多少肉,此刻都已经被炖得烂烂的,根部甚至有点皮开肉绽的样子,露出里面嫩呼呼的,被成功染成红棕色的肉。 吃起来有点麻烦。 可白星就喜欢这种骨头里吸肉的感觉呀。 当你从一堆骨头缝里扒拉出来一丝丝肉时,那种成功的喜悦和近乎捡到大便宜的畅快,又岂是大口吃肉能比拟的? 孟阳爱吃辣,因此收集了许多种辣椒,今天用的还是当年以一封家书跟一个南方旅人换的。 它们不如北方辣椒高大舒展,带着几分娇俏羞涩,炒制时散发的味道也不是那么张扬,但是……真辣呀! 只要半个小手指那么大小的一点点,整只锅子里的东西都会变得火辣辣,叫人口舌生津眼冒青烟。 那两只野鸡不小,但鸡杂统共也就那么点儿,孟阳就又加了点剁碎的豆干,既丰富口感,又可以平衡辣味。 鸡杂或软烂或脆嫩,豆干又是那样劲道,丰盈的口感源源不绝,何等绝配呀! 今天他特意蒸了白米饭,把那浸透了肉味的红棕色卤汁浇一点上去,所有米粒都泡透了呀。 还有什么会比肉汤泡饭更美味的吗? 至少暂时,他还真想不出来哩! 第22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十三) 数日后,正逢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天上也很应景的飘了一点不过小拇指指甲大小的薄雪。 北方的冬日一片萧索,绝大部分草木都已枯萎,目光所及之处唯余苍凉,连狗子都被冻得不爱叫唤了。路边原本十分繁茂的大柳树都只剩下光秃秃的一团,遥想当初风流袅娜的脆嫩枝条,落差之大令人目不忍视。 不过时间一长,那弧度优美的枯枝上也积了点白色的雪痕,衬着无风的天空中雪片纷扬而下,瞧着竟很有几分旖旎呢。 除了最后拿过来的灰兔皮之外,其余皮子已硝制完成,白星一大早就直奔事先打探好的皮货铺而去。 处理好的皮毛蓬松柔软,光泽度甚至超过生前,一张狼皮和三张兔皮就卷了一个巨大的卷,白星这么背着的样子就很让孟阳想起来一个成语: 愚公移山…… 于是他强烈要求分担一点,最后拿到了……两张兔皮。 兔皮小小巧巧的,几乎用手一掐就掐过来了,他再瞅瞅白星背上的大包袱,深感羞愧。 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呀! 地面上已经落了一层浅白,隐约能瞧见底下青灰色的石砖,一踩一个脚印。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年轻姑娘玩心大起,手中擎着红梅花,就在路边用脚踩花儿玩,嘻嘻哈哈笑着闹着。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们本就似春日嫩芽,一派生机,哪怕不说不笑,只是那么俏生生站着,也活像夏日里一汪清澈的潭水,清新甘甜。 两人正走着看着,突然听到前方“嘭”一声的爆炸声,都惊了一跳。 刷,白星当时就把刀抽出来了,眉眼中染上一层冷酷的警惕: 什么动静!绝非放爆竹! 孟阳很快回过神来,非但不害怕,反而带着几分雀跃的拉着白星道:“是米花呀!白姑娘,我们也去买点来吃呀!” 举着刀的白星茫然,“米花?” “你没吃过吗?”孟阳诧异道,旋即露出一点惋惜,“……爆糯谷于釜中,名孛娄,亦曰米花。有人以此来占卜来年吉凶,还有人测算婚事哩!” 顿了顿又道:“听说还有的人可以爆大米和玉米,不过我只听说过,还没见过。” 虽然米花平时偶尔也有卖的,但还是过年居多,所以一旦听到这个声音,大家就都恍然: 年近了。 白星听了半天,直戳重点,“好吃吗?” 孟阳使劲点头,斩钉截铁,“好吃呀!” 那么还等什么呢?皮子什么时候都能去卖,可卖米花的大叔却不会一直停留呀。 于是两人立刻调转方向,瞬间将皮货店抛之脑后。 等两人扛着大包小裹跑去时,卖米花的大叔四周已经围了许多人,男女老少皆有,还有当爹的直接将娃娃扛在肩头看哩! “当心啦,要爆啦!”大叔点了火,不断滚动着脚下黑乎乎的筒子,满是风霜的脸上堆满喜色,近乎得意地宣布。 多么值得庆贺呀,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眼巴巴瞧着呐! 周围的女人孩子们纷纷发出害怕又热切的惊呼声,潮水般往外围荡开。 此时此刻,那卖米花的大叔,那只黑黑的丑丑的筒子,俨然便是世界的中心了。 “嘭!” 惊天巨响过后,有几粒调皮的雪白米花从筒子的缝隙中蹦出来,滚落到雪中,一时竟分不清谁更白。 白星素来离群索居,何曾见识过这个?登时就是一哆嗦,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脑袋上的卷毛几乎都要炸起来了。 孟阳忙安慰道:“不妨事,不妨事的,只要不凑近了就不伤人。” 白星抿了抿嘴唇,把下半张脸都埋进毛茸茸的皮裘中,露出的黑眼睛里疯狂闪动着又怕又兴奋的光。 多么有趣呀! 大人孩子们叫着笑着欢呼着,再次主动围了上去,大人们七嘴八舌地这个要一斤,那个要三斤,一筒子不多时就卖光了。 第20节 筒底剩下不多,摊主大叔便将它们全部倒入笸箩中,随手抓出一把,慷慨地塞给旁边吸着手指流口水的孩童。 那些孩童立刻欢喜地接了,红彤彤的脸蛋上泛起喜色,黑眼珠里迸发出快乐的光芒。他们叽叽喳喳道谢,用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用力往口中塞去,撑得腮帮子鼓鼓。 米花体积膨大,一斤也有许多,过年期间摆盘招待人十分体面。 若直接空口吃,便是纯粹的米香;若有奢侈些的,还可以泡一点白糖水或是蜂蜜汁,在上面厚厚地撒一层米花,又香又甜呢! 可巧王大娘从里头挤出来,瞧见他们俩可怜巴巴在外围瞅,登时就乐了。 “瞧这面皮儿薄的,站在外头可抢不上!” 说着,就抓出一大把来,“先尝尝,还热乎呐。” 白星还有点不好意思,没做声。 孟阳直接接了,又道谢,摊开手掌道:“你尝尝呀,好吃的。” 白星眨了眨露在眼罩外面的眼睛,长睫毛飞快地抖了几下,果然用指尖捻起几颗,试探着放入口中。 入手出乎意料的轻盈,若非热乎乎的,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拿的是雪呀。 米花刚一落到舌尖上,她便忍不住睁圆了眼睛,惊讶道:“化掉了!” 王大娘笑眯眯看她,像看自家小辈一样慈爱,柔声道:“那你再吃些嚼嚼嘛。” 白星露出尖尖的下巴,不待催促又抓了一把,果然大嚼起来。 咯吱咯吱…… 蓬蓬的,像棉花,像云朵,说不出究竟像什么,但那股经过热力催发后越加浓烈的香气啊,呼哧呼哧就从她的眼耳口鼻中涌了出来。 好吃的呀! 这就是新年的味道吗? 她果断挤入人群,大声道:“要五斤!” 如今市面上的糯米要五文钱一斤,因为过程中会损失一部分水分和其他“下水”,二则也有废的柴火和工夫呢,所以变成米花卖就要九文钱一斤。可以直接花九文钱买,也可以自己拿一斤糯米来,额外付四文钱的加工费。 真要论起来,略略有一点贵,但过年嘛,谁还计较这些呢? 卖米花的大叔笑着应下,“好咧,五斤!” 然而……为什么五斤这样多呀! 她扛着足足塞了五斤的米花麻袋,活像冬日的流浪商人,吭哧吭哧朝皮货铺迈进,中间还时不时低头掏一把出来,分孟阳一点,然后一起: 咯吱咯吱…… ***** 约莫一刻钟后,皮货行的赵掌柜迎来了两位浑身散发着米花香气的客人。 内行看门道,他一瞧白星身上的皮袄,眼睛刷地就亮了,活像她看见好刀,色鬼看见美女。 “嘶,这可是张好皮子!” 兽皮价高不易得,最常见的便是兔皮、羊皮,因饲养周期漫长,等硝制好,又要翻一番,市面上一张上等无暇全羊皮便能卖到二三十两哩! 皮子可比肉贵。 而这位姑娘身上的,赫然就是狼皮呀。 生灵天生慕强,又爱犯拧,越难到手的东西越爱煞。狐狸、雪貂倒也罢了,虽狡诈,倒不算危险,最难得的是虎豹熊狼之流猛兽的皮子呀,当真是供不应求,多得是有价无市。 关外多野物,质高价低,每年都有许多皮货商不远千里去进货。当地百八十两的皮子,转手在关内就能卖到五六百两,多么丰厚的利润呀! 可桃花镇实在是个小地方,百姓多穿棉衣,虽然臃肿,但胜在便宜,那等好货根本卖不出去。所以掌柜的从没动过出关的心思,平时也不过就地收购一些兔皮、羊皮、狗皮罢了。 不卖归不卖,但他就喜欢这个,偶然瞧见了,还不许高兴一回么? “我有一张完整的狼皮,”白星忽道,“眼睛、牙齿都在,尾巴尖儿都是好的。” 掌柜的一听,脸都涨红了,激动道:“拿来了吗?” 他分明人到中年,可此时雀跃起来,却像个渴望得到玩具的孩童,每一寸身体里都恨不得放出光。 白星张了张嘴,哑着嗓子道:“想喝水……” 刚才路上米花吃多了,现在嘴巴真的好干啊。 “来人,快上茶,上好茶呀!” 白星和孟阳是真渴了,当即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抱着茶碗咕嘟嘟猛喝。 那头赵掌柜正如痴如醉地捧着狼皮看,就像他们刚才吃米花,简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呀! “真好,真好啊!”他捏着四只狼爪,又小心翼翼地屈起手指去蹭雪亮的狼牙,“牙齿也都在……” 这样尖利! 重新得到水分滋润的白星抽空道:“若要长年累月赏玩,牙齿和爪子都要保养的。” “那是,那是。”赵掌柜连连点头,爱不释手,“姑娘,乡里乡亲的,我也不欺负你年纪小,一口价八十五两,如何?额外还有三张兔皮,也很不错,一张算二两半吧。” 这个价格本就在白星预期之内,她当即点头,“好。” 赵掌柜欢欢喜喜将狼皮收起来,活像得到了心仪玩具的孩童,脸上的褶子都撑开了,又亲自去后面给她称银子。 孟阳眉眼弯弯地看他们交易,没有半点羡慕和嫉妒的神情。 他本就是受得住富贵,也耐得住贫贱的性子。 第23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十四) 多么温柔……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功夫是江湖人保命的法宝,一天都不能撂下,所以哪怕暂时蛰居在这桃花镇, 白星也没忘了每日练功。 压根儿不必什么人催促, 她每天早上寅时过半(五点)就会自动睁开眼睛,用约莫一刻钟穿衣洗漱, 然后就去院子里打拳、练刀。 就像兵器一样,她必须时时刻刻保持锋利, 才能在随时可能到来的殊死搏杀中胜出。 若只能活一个, 那么一定会是她。 待她将拳法刀法耍过几遍, 出了一身热汗, 东边天际才懒洋洋泛起一点微白。 有的人可能不知道呀,人间啊, 是从底下开始,才一点点白起来的。 而等太阳升到最高点,人们为了它散发出来的光和热欢呼时, 却又不得不面临告别…… 如此奇妙! 白星擦着刀,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自己在江南、在中原、在边关看过的无数轮日头, 红的黄的白的, 圆的缺的扁的, 胡乱蹦出来许多莫名其妙的感慨。 “……人就像这日头, 这月亮, 没有永远登高的时候, 但却可以努力让自己在天上挂的久一点, 再久一点……” 义父曾经指着天空,这样对自己说过。 儿时的白星并不太懂,总觉得义父说得很浅显, 可好像又很深奥,藏着许多她琢磨不透的东西。 但是现在,她已经隐约有些明白了。 白星正想着,就听见外面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自家门口。 “啪啪啪……” 紧接着,就响起一阵毫无章法的敲门声。 声音挺轻,软绵绵的,位置有点靠下。 她很快就知道是谁了,因为来人在敲了几下后很快失去耐性,“姐姐,漂亮姐姐你在家吗?我来看你啦!姐姐?” 是冬瓜。 白星不觉得自己跟一颗冬瓜有什么好说的,所以果断装没听见。 但那小东西现在竟又出人意料地展现出惊人的耐力,又噼里啪啦敲了好久的门。 她被吵得头疼,只好起身,过去忽地将两扇门拉开,俯视着外面半截高的小东西。 “真吵。” 来的正是冬冬。 今天他穿了身浅老绿色的袄子,脑袋上扣着同色兔皮帽,边缘出了一点风毛,整个人看上去都圆滚滚毛茸茸的。 越发像冬瓜了。 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才仰起头来,捂着嘴,只留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巴。 我不吵的。 不过一会儿他就憋不住了,小声道:“姐姐,我来给你呼呼。” 伎俩过于拙劣,白星立刻识破,当即冷酷道:“不用。” 小孩儿瞬间沮丧了,低着头,脚尖在地上蹭啊蹭,两只小手搅在一起抠啊抠,“我想……” 白星马上打断,“你不想。” 小孩儿委屈巴巴地皱起脸,控诉道:“你都没听。” “不用听我也知道,你走吧。”白星下了逐客令。 大人就是这么厉害。 小孩儿可怜兮兮地瞅着她,“你收我做徒弟吧姐姐,我好乖的,真的好乖的。” 白星:“……” 经过那日当街那一出,她对这话深表怀疑。 冬冬不走,见白星不答应,他索性背过身去,直接在门槛上坐下了。 然后,他用两只肉嘟嘟的手托住同样肉乎乎的下巴,噘着嘴生闷气。 为什么呀,为什么大家都不肯收他做弟子? 他好厉害的,一定可以成为大侠的! 白星沉默,盯着脚下圆滚滚的背影看了许久,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抬起腿,用脚尖在他屁/股上一戳。 “白姑娘,我听见……”孟阳从隔壁开门出来,刚往这边一转身,就眼睁睁瞧见冬冬给自己磕了个头。 第21节 冬冬:“哎呀。” 孟阳:“……” 白星:“……” 始作俑者跟孟阳对视片刻,心虚地别开眼。 她也不知为什么会那么干,可能是觉得……那肉滚滚的屁/股很好戳吧。 门槛也不过几寸高,冬冬咕噜朝前扑了一下后,立刻自己撅着屁/股爬起来,扭头满怀期待地看向白星,“姐姐你叫我呀?” 白星飞快地摇头,“没有!” 她才没有! 小冬瓜的眼睛还是黑白分明,像嵌在霜地里的两丸黑水银,没有一丝阴霾和算计。 被否认后,他也没有怀疑,只是垂头丧气地哦了声,又没精打采地跟孟阳打招呼,“哥哥好。” 正好张老汉来出摊,他又遥遥朝对方鞠了个躬,“张爷爷好。” “哎呀,是冬冬啊,”张老汉笑呵呵道,“吃早饭了吗?要不要来爷爷这里吃碗馄饨?” 热乎乎的馄饨呀!冬冬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旋即又摇头,“谢谢张爷爷,不要了。” 他没有带钱。 爹娘平时都说过的,张爷爷好可怜的,千万不要白吃人家的东西。 他好乖的,一定不可以吃。 孟阳笑着拍了拍冬冬的瓜皮帽,“又偷跑出来了吧?” 难为他还能找到这里,可见这两天没荒废。 冬冬哼哼几声,又偷偷去瞟白星,超级小声的跟孟阳道:“哥哥,我想当姐姐的徒弟,我要当大侠。” 孟阳失笑,蹲下去跟他平视,“可康三爷说过……” “康爷爷说江湖不是正经人待的,”这些话冬冬都记得很清楚,于是立刻道,“那我不要做正经人不就好了吗?” 孟阳:“……” 这小脑瓜子转得还挺快,可话不是这么讲的啊!让你爹听见又要丢鸡毛掸子了。 说是六岁,但冬冬生日小,又是虚岁……孟阳冷静了会儿,果断道:“我还是先送你回家吧。” 就在此时,冬冬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叫起来。 小孩儿迅速捂住肚皮,神情惊恐,“哥哥,我不饿的!” 呜呜呜他要当大侠,才不要回家! “罢了阳仔,”见冬冬不愿走,张老汉就道,“我去同王掌柜说说,叫他们安心。你先把孩子带进去,大冷天的,别冻坏了。” 孟阳想了下,倒也行,便朝张老汉做了个揖,“如此,辛苦您了。” 张老汉摆摆手,“几步路的功夫,有什么好辛苦,我还没老呐!” 爹娘只说过不可以白吃张爷爷的馄饨,却没有说过别家啊?所以冬冬只是短暂的犹豫了下,又爽快地答应了。 哥哥主动邀请我吃的! 白星也跟着过去用早饭,一路上那小矮子都在用饱含着期待、渴望以及恳求的目光注视着她,然而混迹江湖的女侠自认早已心肠冷硬,丝毫不为所动。 自从有了卤肉之后,一日三餐中可以变化的花样好像突然就多了起来,今天孟阳做的就是卤肉包呢。 他昨晚临睡前和面,就放在堂屋里,利用远处火炉的一点温度慢慢发酵:面团发酵过度就不好吃呀。 等今早一觉醒来,果然刚刚好。 其实若只是孟阳自己,断不会如此奢靡,但白星坚持给几两银子做伙食费,斩钉截铁地要求吃好吃的,他就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 孟阳利落地揉面擀皮,将锅子里早已焖熟焖烂焖入味的猪肉剔下来一点,跟事先泡发好的菌菇一起剁成碎丁子,只要略略加一点点盐就可以了。 卤肉本身有滋有味,加这点盐巴也不过为了菌菇和面皮罢了。 肉是熟的,面皮很薄,只需要一点火力对付蘑菇。 他往灶底添了几根柴火,本就旺盛的火苗犹如得了将令的士兵,越发活跃,橙黄色的小舌头用力舔着锅底,搔得铁锅里的热水痒痒的,都忍不住开始咕嘟嘟翻滚冒泡了呢! 热水化作白色的蒸汽,从笼屉周围喷涌而出,呼哧~呼哧~ 渐渐地,整座灶台上空都笼罩了一层白色水雾。 闻着空气中渐渐浓郁的香气,孟阳禁不住叹道:“好香啊!” 白星和冬冬就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搬了张小板凳坐下,闻言也跟着叹道:“好香啊~” 孟阳扭头瞧了眼,见一大一小都托着下巴,眼睛亮闪闪的,动作神态如出一辙,不禁莞尔。 像两朵绒乎乎的蘑菇…… 说起来,他一直都觉得蘑菇这种东西真是奇妙,也没见谁播种过,谁也不知会,就那么悄默声地破土而出,迎着阳光和雨露,欢快地撑开小伞,向着人世间无声宣告: 我来啦! 。 枯树皮上、树根的缝隙中、草地里……它们好像不挑地方,又好像自有喜好,从来不屑于像一般作物那样规规矩矩地长的。 偶尔,你或许还能从自家屋檐房梁上发现一朵呢! 这可真调皮。 天气暖和的时候,偶尔一场雨呀,原本空荡荡的草窝里就会“噗”的冒出来一大片,一个大篮子都装不下。 现摘了做汤自不必说,那是能鲜掉舌头的;若一时吃不完,摘了晾干穿成串,又比鲜时多了一股独特风味,清炒?肉炒?蛋炒?一直可以吃到明年呢。 当然,这些小东西并非都如它们的长相一般乖巧可爱,其中不乏有毒者,或色泽艳丽动人心魄,或平平无奇待人上钩,若不小心甄别,那可是大麻烦…… 因为是早餐,孟阳特意做得很小巧,一个也不过婴孩拳头大小,都滴流圆,周围整整齐齐包着一圈二十个褶皱,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那些褶皱的大小厚薄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弯曲的微妙弧度,竟也丝毫不差。 这哪里是蒸了一锅笼包,分明是一朵朵雪白的菊花呀! 菌菇卤肉包甜丝丝盐津津的,小小咬一口,就能瞧见里面红褐色的卤肉丁和黑色的菌菇碎,还有肉汁呀,鲜甜可口,真是美味。 先煮再蒸,卤肉早已入口即化,只这样的话不免有些乏味,但那些菌菇丁如此有嚼劲,可不正是绝配么? 卤肉的香,菌菇的鲜,此时都交汇在一处,再合着面粉的质朴,说是一曲人间仙乐也不为过了吧? 冬冬人不大,胃口倒不小,也不必人催促就一口气吃掉三只,还抱着巨大的海碗咕嘟嘟喝小米粥。 小米粥香喷喷黏糊糊的,真好喝。 还有那萝卜条儿的小咸菜呀,酸酸辣辣的嘎嘣脆,真是开胃。 他觉得还可以吃十个! “姐姐,大侠们都是吃十斤的吗?”他的嘴巴不断蠕动,好奇地问道。 如果是真的,他一定不可以输。 传说中的十斤大侠白星面无表情地塞进去第六个包子,不做声。 真好吃……为什么反而越吃越饿? 孟阳不忍心看冬冬遭冷,于是又道:“你这么跑出来,家里人竟没发觉?” 这可搔到冬冬的得意处啦! 他当即叉起不太明显的腰,努力仰起头,露出一截肥腻的小下巴和同样软乎乎的脖颈,“是呀!” 他疯狂朝白星使眼色: 姐姐,姐姐你看我啊!多么能干! 这么聪明伶俐的徒弟你都不想来一个嘛? 白星翻了个白眼,宛如阿灰在世:不想。 一顿早饭还没吃完,王掌柜夫妇就匆匆赶来,手里还拎着一大油纸包桃酥。 “这孩子真是……老脸微红的王掌柜歉然道,“打扰两位了。” 大清早的,偏跑到人家门口蹭饭吃,像什么话! 你还记得自家就是开酒楼的吗?臭小子! 王太太用力戳了戳儿子的额头,又爱又恨。见他嘴巴上吃得油乎乎的,叹了口气,只好掏出手帕替他细细擦拭。 “吃饱了?” 冬冬笑嘻嘻点头,毫不吝啬赞美,“哥哥做的饭真好吃!” 王太太被他气笑了,“人家做的好吃也不干你事。” 合着还想再来是怎么着? 白星没说话,只是在后面安静地看着这对母子。 王太太并不算多么美丽,但她身上却笼罩着一层奇异的光芒,温柔而和煦,像天空像草原,只是这么看着,便觉温暖,仿佛可以包容一切。 就连看上去似乎凶巴巴的王掌柜,实际望向儿子时,眼底的慈爱也是掩饰不住的。 真好呀……她这么想着。 孟阳送走了一家三口,见白星还是有点怔怔的,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有点难过。 “白姑娘,”他慌忙打开王掌柜带来的桃酥,露出里面点缀着芝麻的厚实点心,托到她面前道,“好香呀,要不要尝一尝?听说是王太太自己做的呢。” 白星低头,只觉得这桃酥跟王太太好像。 可能他们都不算太好看,甚至有点普通:桃酥表面都有着一道道代表性的裂纹呀,丑巴巴的,但却都叫人觉得香香暖暖的。 有娘真好啊。 白星拿起桃酥咬了口,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了:好酥呀。 不是酥脆,就是单纯的酥,特别酥,好像整块里面并没有筋骨,只等食客的这一口,然后便乖巧断裂,带着浓浓的奶香迅速融化在口腔里。 多么温柔。 第22节 第24章 那书生和那女子(十五) 第二更…… 当晚, 白星像往常一样观察夜色时,发现星空隐隐泛红。 弯月旁排了几朵厚重的云彩,冰冷的空气似乎也比平时沉了许多, 吹得裸/露在外的肌肤微微刺痛。 就连地上的霜花, 仿佛也较昨日更清晰。 她微扬起脸,闭上眼睛, 细细感受着徐徐吹来的晚风: 风小了,但水汽重了。 整片天地仿佛都在积蓄水分, 暗自酝酿一场大雪。 如无意外, 三两日内必至。 她扫了眼墙角日益缩减的柴火堆, 决定明天一早就带阿灰上山, 多囤积一点柴火。 中原腹地的雨雪固然不会对她的行动产生太大影响,但雨雪必然会打湿山中林木。若直接焚烧受潮的柴火, 会产生大量浓烟和毒气,届时身子非但暖和不起来,只怕一夜过后就要凉透了…… 谁知次日早上, 她跟孟阳正吃着菌菇萝卜丁肉酱臊子面时,后者忽道:“白姑娘, 我夜观天象, 觉得三五日内可能会有雨雪, 不如今天我们去城外弄一点柴火来吧。” 若没了柴火, 可怎么做饭呀! 还夹着面条的筷子略停顿了下, 白星稍显诧异的瞧了他一眼。 一颗裹满酱汁的蘑菇丁在面条上晃了晃, 终于失去平衡, 顺着滚了两圈,吧唧落回碗中。 门口挂的小黑板她不是没瞧见,只这场雪怎么也要等几十个时辰后才到, 自己之所以看得出,是得益于十多年来与山林草兽为伍的生涯,这书生? 夜观天象……读书人都这么厉害的吗?书上连这个也有? 此时的孟阳正弯腰往灶膛内埋红薯,并没看到邻居眼中的惊讶。 他用带着红色火星的余烬小心盖好,这才转身替她挖了满满一大勺臊子,还特意多舀了肉丁进去,“我想着,单靠人力毕竟有限,不如去借了王大娘家的驴车来……” 他实在是个很温柔细心的人,说到这里还不忘稍显羞涩地解释道:“我实在养不起驴子,也没有车。” 没钱并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这世上至少八成以上的人谈及囊中羞涩时都会稍加遮掩,生怕被人瞧不起,但他没有。 他就这么坦然地诉说着自己的贫穷。 王大娘在家看孩子,开门的是王大爷,一个红脸庞的矮老头儿。 了解了孟阳的来意后,王大爷非常爽快地同意出借,得知用途后还惊讶地望了望天空,“真会下雪?” 这可是个难得的晴天哩! 人类对老天心存敬畏不是没有道理的,有时候它像可怖的老者,使白昼失去光明,以闪电撕裂天幕;有时却又像顽皮的孩童,分明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就大雨滂沱,顷刻间瞬息万变。 若不留神用心,暗自观察,又哪里能窥得一丝半点规律? 孟阳摸了摸小毛驴的脖子,点点头,“是呢,这两日您若有空,最好也赶紧囤一点。” 老王家今年添了小孙女,最怕受冷。 小毛驴被摸舒服了,“昂航~昂航~”叫了两嗓子,毛茸茸的尾巴欢快地划着圈子。 饲养大型牲畜不像养鸡养鸭那么简单,光每日所需饲料就是好大一笔开销,所以不光孟阳,桃花镇内也有许多人家没有牲口。 而王家这头小毛驴体型修长健美,皮毛溜光水滑,显然被养得很好。 王大爷是知道孟阳的本事的,闻言忙点点头,“那是,今儿家里还有点活,明儿就去!” 可不能冻着孩子。 顿了顿又很贴心的问:“斧头要不要?前几日刚磨过,很锋利的。” 孟阳笑着拱拱手,“多谢,不必了,我带了呢。” 那头白星也牵了阿灰出来,肩膀上还斜挎着一个皮囊,里面塞了几个烤土豆和一纸包洁白的细盐,预备着若是中途饿了,还能垫一垫。 烤土豆跟烤红薯的方法没有任何区别,但味道却截然不同:红薯更软更甜,土豆更面更香。把土豆外皮烤得稍微焦一点,吃的时候若能撒一些细盐,啊~ 她觉得自己很擅长做这个。 小毛驴拉着车,咯哒咯哒走过来,很好奇地打量着阿灰。 多么高大呀! 它的年纪也不大,还未曾出过桃花镇哩,哪里见过这样的高头大马? 它打量阿灰,阿灰和白星也在瞅它: 一身青灰色的皮毛,偏肚皮、嘴巴和两只眼圈周围是白色的。相较马儿,小毛驴的眼睛明显更狭长一些,看上去似乎随时都泛着笑意。 憨登登,怪喜人的。 毛驴大多脾性温柔乖顺,便是年幼的孩童也可轻松驾驭驴车。 若将小毛驴拴在石磨边,眼睛上蒙一层黑布,它们就会围着石磨转圈,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就是这样心思简单的动物。 白星看得有趣,摸了摸它的脑瓜。 分明是初次见面,但小毛驴却没有半点抵触,很开心地蹭了蹭她的手心,两排长睫毛在清澈的眼底映出倒影。 在寒冷的冬日,谁能抗拒暖呼呼的皮毛呢?绒乎乎的触感太过舒适,白星顿时心情大好,顺手从阿灰身上的褡裢内掏了只苹果出来,习惯性地掰开两半,一半给阿灰,一半给小毛驴。 她喜欢跟动物打交道。 当然啦,若是好吃……难免更加偏爱。 小毛驴抖了抖耳朵,掀开嘴唇,露出两排大白牙,看上去傻乎乎的,似乎在笑。 谁知它刚伸着嘴巴去接苹果,阿灰突然发威: 它几乎从地上蹦了起来,差点将白星从背上颠下去,然后一张嘴,合着还没咽下去的苹果渣滓,“噗噗噗”吐了小毛驴一脸。 小毛驴被吓坏了,“昂航~”叫了一嗓子,竟还不忘苹果,忙咬着往后缩。 正赶车的孟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哎呦一声,直接从车辕处跌进后面的车厢内,咕噜滚了半圈。 白星双腿发力,当即从马背跳到驴车上,一手驴一手孟阳拉住了,“没事吧?” 孟阳穿的厚厚的,整个就跟棉球一样,倒是没磕到,只是心有余悸地瞅着阿灰,“没事没事。” 他似乎很不讨这匹马儿的喜欢呀。 唉,世人说得对,人人都爱宝马,可宝马却未必爱人人…… 白星勒住驴车,重新将缰绳交还给孟阳,然后拧着眉头看阿灰。 这小畜生野性难驯,她生气了。 在关外,野马是敢于跟饿狼正面抗衡的存在,但凡能单枪匹马活下来的,哪一只蹄子没沾过血呢? 阿灰丝毫不知收敛,竟还在冲小毛驴使性子,龇牙咧嘴撩蹄子,吓得后者“昂航”声响成一片,整头驴抖得不成样子。 可就算这样了,它竟然还在哆哆嗦嗦的嚼苹果? 白星拉着脸,反手抽出腰间的马鞭,往阿灰身上打了一下。 啪! “苹果是我买的,我可以随意支配,懂?” 今天自己只是分了半个苹果给小毛驴,阿灰竟然不顾主人还在马背上就闹脾气,若来日生死关头,自己还能信任它吗? 而阿灰看上去比她更震惊更委屈,两只眼睛都瞪圆了: “嘶律律~” 你打我?! 你竟然打我! 你竟然为了一头蠢驴打我?! 阿灰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你就算拿一大袋苹果来,都不会原谅的那种! 它用力尥着蹶子,在原地又叫又蹦,长长的鬃毛甩来甩去,谁看都知道是野马发疯。 阿灰乃名种之后,年纪虽小,高大的骨架和流畅的肌肉线条已然初具雏形,盛怒之下四肢铁蹄犹如重锤敲鼓,震得地面尘土飞扬哐哐作响。 孟阳和小毛驴看得心惊胆战,一人一驴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小声道:“白,白姑娘,它还小嘛,有事慢慢说,何必动手……” 小动物跟小孩子是一样的,哪有生来就懂事的呢? 小毛驴:“昂航昂航~” 不过,那红红白白的果子真甜呀! 白星却不听。 她连日来逐渐被温暖和柔和笼罩的脸上,此刻却仿佛罩了一层寒霜,犹如没有热度的玉雕。 “人不磨不成器,马也是一样!” 兵器、马匹、江湖客,三者素来缺一不可,是彼此的最大依仗,需要百分百的配合和信任。 但现在,阿灰失格了。 刚才阿灰挨了一鞭子,整匹马宛若癫狂,又蹦又叫,嚣张得不得了。而此时见白星不说话,只冷冷看着自己,它却渐渐不敢动了。 现在的白星让它莫名回想起关外铺天盖地的刺骨寒风,尖锐又冰冷。 跟以前那个会温柔地抚摸自己的鬃毛,与自己分食果子的小主人一点都不一样了。 阿灰眨了眨眼,忽然有点心虚。 它抖了抖脑袋,晃着小主人平日最喜爱的浓密鬃毛,殷勤地上前一步,轻轻用额头去蹭白星的手。 我原谅你啦,你摸摸我呀。 白星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爱抚它,反而避开身,默默地拆下了它的马鞍和缰绳。 她将这些东西往驴车上一丢,对阿灰道:“当初是你自愿随我入中原,既然现在不高兴,那就走吧。” 或许她本就该一个人。 他们都是雪原和山林的孩子,天生对故乡有种来自血缘的羁绊,哪怕相隔千里,也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第23节 莫说阿灰,就连孟阳都惊呆了,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担忧道:“白姑娘,这?” 这样就散伙了? 他虽然不大懂江湖客的做派,但,但这样不大好吧? 白星却不做声。 她看上去也有点难过,沉默着抬起腿,一步一步往桃花山走去。 仿佛周围的高山密林都化为虚无,偌大的世间只剩她一人踽踽独行…… 像一匹狼,一匹被抛弃的,离群索居的孤狼。 阿灰低低叫了声。 她没有回头。 它追了几步,扬起长长的脖子,又叫了几声,声音急切。 然而白星还是没有回头。 一人一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阿灰焦躁地刨地,它慌了。 它是真的喜欢小主人呀,所以愿意放弃草原和白雪,甘愿为她附上马鞍走天涯的呀! 孟阳急得在车上跳脚。 这可如何是好呀! 阿灰原地转了个圈,下意识看向孟阳。 看我有什么用呀?孟阳禁不住脱口而出,“你去跟她赔个不是嘛!” 阿灰歪着头看他,两只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无措。 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孟阳用力拍了拍额头: 他真是急糊涂了,阿灰再聪明也是一匹马呀。 让一匹马去跟人赔不是,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不对,是强马所难了? “白姑娘!”孟阳赶紧一抖缰绳,驾驶驴车追了上去,“还有老远呢,你先上车吧。” 小毛驴咯嘚咯嘚地跑着,十分平稳。 真是头好驴。 白星既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沉默着往前。 她的嘴巴抿得紧紧的,眉头也微微蹙着,像凌冽冬日里的一颗孤树,刺拉拉的冷硬。 孟阳急得抓耳挠腮,扭头跟阿灰对视一眼,都有点无措。 阿灰懊恼地甩了甩大脑袋,果断上前几步,一口咬住白星的袄子。 白星被带的晃了下,竟开始跟它拔河。 一人一马一个往前一个朝后,连头发丝儿都在用力,偏谁也不肯服输。 孟阳傻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突然觉得有点荒唐。 这简直就像两个小孩子在闹脾气嘛! 他跳下车来,急得直跺脚,上前劝和道:“哎呀,你们不要吵了嘛!” 白星和阿灰齐齐扭头,气呼呼瞪过来: 不要你管! 孟阳:“……” 他只是劝架啊,干嘛这么凶! 他也是有点脾气的好吗? 这么想着,书生真的有点生起气来,索性重新跳上驴车,紧了紧袄子,气呼呼地从兜里掏出来一大把炒好的栗子吃起来。 他一颗,小毛驴一颗。 哼,我还不管了呢! 一人一马又僵持了好久好久,孟阳都开始跟小毛驴抱在一起相互取暖时,阿灰突然眨了眨眼,吧嗒掉了一大颗泪珠。 呀,它哭了呀! 白星愣了下,就见那长睫毛抖了抖,又吧嗒吧嗒落了几滴。 巨大的水滴直直坠落,将冻得冷硬的地面砸出来几个小坑。 她的心头突然又酸又软,心疼得一塌糊涂。 然后孟阳就冷着脸,发着抖,看那一人一马抱头痛哭。 真的是抱头呀,白姑娘就将阿灰的整颗脑袋搂在怀里,眼圈红红的,眼睛里蓄满水光。 过了会儿,白星突然摘掉眼罩,用力将脸埋进阿灰的毛里,狠狠揉了揉,然后抬起头,非常冷酷的对孟阳道:“我没有哭!” 义父说江湖人不相信眼泪,流血流汗不流泪,她才不会哭! 孟阳吧唧吧唧嚼栗子,犹豫了下,“呃……” 白星瞪了他一眼,凶巴巴的。 孟阳搔了搔额角,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可是你脸上好多马毛哦……” 没有水渍怎么粘毛?不哭脸上哪里来的水渍呀? 白星:“……” 她重新扭过头去,作势要打阿灰:你掉毛啊! 阿灰缩了缩脖子,眼睛下面两道深色的水痕,风一吹冷飕飕的。 而且,渐渐有要冻住的迹象。 白星吸着鼻子,心疼的替它擦脸,又小声嘟囔着什么。 阿灰乖乖让她擦,又讨好似的伸出舌头,用力去舔她的脸。 白星躲避着,自己胡乱去抹,“脏死了!”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破涕为笑,一双异色瞳内都是闪亮亮的笑意。 孟阳带着满口的栗子香,开始呱唧呱唧鼓掌。 旁边的小毛驴见了,也眯着眼咧着大嘴,“昂航~昂航~”的叫了几声。 真好呀,自己不会再被欺负了吧? 稍后,白星重新骑上马背,孟阳再次驾起驴车,大家快快乐乐地往桃花山走去。 刚才的那点不愉快就好像晨间薄雾一样,现在日头一照,就都烟消云散啦。 第25章 香煎饭团、杏子酱和鲜鱼汤 第三更!…… 折腾了那一出之后,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正笑眯眯挂在半空中,温温柔柔地放着光。刚才发生的一切, 它一定也都瞧见了吧? 日出之后, 夜晚的死寂逐渐退散,整片大地都跟着苏醒, 道路两旁的枯树林中叽叽喳喳响成一片,那是留在本地越冬的麻雀们。 一颗颗灰褐色的毛球在枝头蹦着跳着, 时不时拍拍翅膀飞一段, 努力寻觅着可能残存的种子、果实。 鸟儿也要吃饭的嘛。 它们的声音不算多么清脆悦耳, 但自带生气, 好像只要听见鸟叫,就让人觉得萧瑟的寒冬也并非全然没有指望似的。 两人一马一驴沿着山间小道上了桃花山, 这会儿白星和孟阳已经落了地,一边走,一边捡拾着地上的枯枝。 这些细碎的枝干虽然不耐烧, 但却是引火的必需品。 小雪已过,真正的严冬终于降临大地, 曾经在白星眼中遍布浆果山货的桃花山也秃了, 剩下的唯有光秃秃的枝头。 以及, 潜伏的危机。 今天书生也一起来了, 她并不准备深入桃花山,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不会有危险。 因为野兽也要吃饭, 饿坏了的动物会被迫离开家园, 扩大搜索范围,攻击所能遇到的一切,也包括活人。 严酷的表象之下也有生机, 向阳面路边丰厚的枯草下,仍有些许尚未枯萎的绿色,小毛驴飞快地嚅动两片厚嘴唇,将枯草拱开,努力啃食下面的鲜草。 毛茸茸的尾巴在它身后欢快地划着圈子,一双长耳朵也时不时抖两下。 冬日里的嫩草是多么美味呀。 阿灰诧异地看着小毛驴的举动,复又震惊地看着被它翻出来的绿草: 这个时节的关外早已是一片荒芜,没有哪匹马儿会做这样的无用功! 可这片小小的土地上,竟然还有嫩叶? 短暂的迟疑过后,阿灰也学着小毛驴的样子,低下高贵的头颅,开始在路边翻捡。 就算草料美味,可干草哪里及得上鲜草的肥美多汁呢? 一马一驴收获颇丰,那边的白星和孟阳也有了重大发现: 他们找到一颗已经歪斜,从内里开始丧失生机的大树。 那树约莫有一人合抱粗细,将近三四丈高,原本深埋地下的根系也被歪倒的树身扯出,露出下面庞大而狰狞的巨大树根…… 若真能将它拖回去,至少能烧两个月呢! 孟阳赶紧从驴车上取下锄头和铁锨,开始清理泥土,准备将树根挖出来。 树根质地坚硬结实,远比地面以上的树干还要耐烧,绝对不可以浪费。 白星弯下腰,带着几分怜悯的抚摸着粗糙的树干。 她记得前段时间来时,这树尚有两分生机,但是现在,它已然彻底死去。 第24节 它没有机会看到明年的满山桃花、沐浴夏日雨露了。 两人分工合作,一人挖树根,一人砍树身,一时间谁也不说话了,只剩下“吭哧吭哧”的劳作声。 冬日的树干格外冷硬,用力敲一下,反而震得人手疼。但白星不怕,她举起斧头,气沉丹田,只抡圆了这么一下,那斧头刃就深深地嵌入钢铁般坚硬的树干内。再这么来几下,粗壮的树干就应声而断,在地上滚几圈,颓然停住。 她的动作简单至极,也有效至极,举手投足间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奇韵律。 孟阳不自觉就被吸引,趁着擦汗的工夫抬头瞧了眼,然后就被这充满力与美的一幕深深震撼。 好厉害呀! 那副瘦削的身躯内,竟蕴藏着如此惊人的力量…… 他好像忽然就理解了冬冬迫切拜师的心情! 干起活来时间就过得飞快,寻常猎人可能要忙活一整天的,白星不过半日就弄完了。 她甚至还撵走孟阳,弯下腰去,双膝微屈,两手拉住凸出来的树根,用力一扯! 弯曲的树根瞬间绷直,深埋在地下的部分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粗壮的尚且能够支撑,而那些细小的则纷纷断裂,接连不断响起噼啪声。 几乎有两个白星那么大的树根被她硬生生抬起! 黏在上面的泥土迅速剥落,土坑不断扩大,原本坚硬的土壤拱起、翻卷……而这棵大树的底下全貌,也随着崩断的树根末端一起,慢慢浮现在两人眼前。 撇开过于细小的部分不谈,光是树根的主干部分就有半棵树那么高,足有一二百斤的样子。 它身上还裹着来自地下的新鲜泥土,张牙舞爪根须无数,犹如一只地底巨怪。 可就算是巨怪又如何呢?总敌不过活人的。 孟阳高兴坏了,围着看了又看,开心道:“有这么多,大半个冬日都不用犯愁啦。” 两人先将柴火转移到驴车上去,撒开两头牲口,让它们在附近放风,然后也寻了个向阳背风的位置坐下歇息。 干了大半天活,五脏六腑早就唱起空城计,该填补填补啦。 卖力气的活计不中用,孟阳表示做饭的事儿必须让我来。 他麻利地在地上刨了两个土坑,将柴火丢进去,又选了几根粗树枝立在周围,一个架上小锅烧水,一个铺上小河边挑的石板。 这么一来,简易的双眼灶台就搭好了。 打开火折子吹几下,暗红色的火苗就扭扭捏捏地飘了起来,用枯草引火,逐步加入细树枝、粗树干,一堆篝火也慢慢稳定下来。 他翻开随身携带的布包,从里面陆陆续续掏出来一把冷掉的炒栗子、几颗白果、三个核桃、一小块油纸包着的猪油,以及几个压成圆饼状的饭团。 简直像个百宝囊呀! 白星沉默着交出自己带的冷土豆。 孟阳愣了下,惊喜道:“哎呀,这可是好东西!” 他正要去打水,半路却被白星夺了锅,“我去。” 北方水源本就不丰,冬半年更是雪上加霜,桃花山内的小河也已干涸大半,附近一段仅存一点水源都在河道中央汇成一潭。水面已然结冰,只有凿开表面的冰层才能打水。 露出的河道底部皆由大小不一的碎石沉积而成,有的已经被长年累月的水流磨平了棱角,有的却还十分锋利,崎岖难行。 所以这一路要么是凸起的石头尖儿,要么是细小的零碎的冰面,考虑到孟阳的身手,白星觉得自己现在直接过去打回来,远比等会儿半路前去营救划算得多。 孟阳在自尊心和现实情况之间疯狂而短暂地挣扎片刻,最终还是乖乖交出铁锅。 不过到底不放心,眼巴巴站在河边翘首眺望,哪怕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也要看着对方安全往返才安心。 河岸两旁的大树早已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或许比那桃花镇的年纪还要大吧,几个成年人都抱不过来。 它们每年静赏花开花落,每日坐看云卷云舒,不知迎来多少过客,也不知曾送走了多少旧人。 遒劲嶙峋的枝干奋力朝四周伸展,底部根系主动探寻水脉,一年又一年,造就了它们如今从两侧用力往河道中央倾斜的姿态。 那几株最粗壮的大树顶部枝丫早已纠缠在一起,夏半年时会形成天然伞盖一般的巨大树荫,完全笼罩附近的一整段河道。 但此时树叶早已全部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构成一张庞大而复杂的黑褐色大网,遮天蔽日。 河道中的卵石表层也冻了一层薄冰,踩上去滑溜溜的,但白星却如履平地,不多时便到了水源处。 刚才砍树、拔树根,她的手都脏了,这会儿倒也不急着打水,先一拳打破冰层,就着清澈的河水清洗起来。 水很凉,但她的血气旺盛,正午灿烂的阳光晒得后背暖洋洋,倒也能撑得住。 大约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又或者桃花山的冷意不过尔尔,约莫一指厚的冰层以下还是流动的,她这么打破之后,温热的阳光柔和地洒落下来,不多时,竟吸引过来几条小鱼! 白星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观察片刻,待到那几条小鱼彻底放松警惕,将圆溜溜的小嘴儿探出水面大口呼吸时,突然出手如电! 成了! 前后也不过眨眼的功夫,白星缩回来的指间就多了一条水淋淋的小鱼,还在拼命挣扎呢。 这银白色的小鱼不过女子巴掌大小,只脊背上一条青黑色的细线,瞧着还挺有劲儿,甩得她大半条袖子上都是水滴。 她也不忙着收拾,只随意往冰面上一丢,不多时,那小鱼就维持着扭动的姿态冻僵了。 稍后,白星如法炮制,又顺着阳光洒落的位置,在水面上砸了许多个窟窿,陆陆续续抓了十多条小鱼。 而这个时候,千疮百孔的冰层已然承受不住,咔嚓嚓的断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最后汇成一声悠长不甘的呻/吟,彻底化为满池碎冰。 浮动的水面重见天日,落下去的碎冰浮浮沉沉,搅碎了一池日光。 白星啧了声,很有点瞧不上的意思:这就不成了? 哼,算什么冰封的河面呀! 真正北方的大河,冬日冰封后是能跑马走车的呀。 她从岸边拔了一些枯草,在手中飞快地搓成草绳,从十多条小鱼的嘴里探进去,鱼鳃里抽出来,弄成一串,这才打了水回去。 从她空手提着锅来到满载而归,前后也不过两刻钟罢了。 “哝,水,”距离岸上还有几步路时,白星将锅子和鱼递过去,“这个能做鱼汤吗?” 然而孟阳好像被什么东西夺走魂魄一般,愣了下才回过神来,如梦方醒地接了。 白星拧了下眉头,直言不讳道:“你的脸有点红。” 这呆书生,别这么会儿工夫就着了风寒吧? 孟阳啊了声,似乎有些赧然,胡乱嘟囔几句就扭头做饭去了。 无人知晓,就在方才,他仿佛看到了神女。 阳光投过树枝之间的缝隙漏下来,温柔洒落在河面上,而水波又将光反射到她的身上,形成一种神奇的流动的光膜,忽明忽暗肆意流淌,涟漪不断。 她脚步轻盈,脖颈修长,像梦境中东来的神鹿,踏着水面上安静怒放的莲花,一步一步走向远方。 神鹿离去,除了幽幽荡开的涟漪,什么都没留下。 而当那涟漪彻底消失,一切恢复原状,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是真的什么都没留下吗?不,孟阳觉得刚才那一幕已经深深的刻进心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稍后利落地给鱼开膛破肚时,孟阳脸上还火辣辣的。 他枉读圣贤书,却直勾勾盯着人家姑娘看了那么久…… 真难为情呀! 那些鱼虽然个头不大,但好像还挺肥,正好做鱼汤。 他用猪油块在变热的石板上抹了几下,变得莹润的石板立刻滋滋作响,上面有细小的油泡舞动,时不时发出谨慎的炸裂声。 他把鱼按大小个头排开,小心地翻动着,希望煎到两面金黄。 等待的空档,水壶盖子也跳起舞,白茫茫的水汽呼哧作响。 孟阳用棉袄袖子垫着水壶把手,先把水囊灌满,又变戏法似的摸出来两只木头杯子,往里面注满热水。 “先喝点热水暖和下,”他把其中一只水杯递给白星,“饭马上就好了。” 还是有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呢…… 小鱼的肉不太多,很快就煎好了,孟阳将它们挪到开水锅子里,又撒了些盐巴,添了柴火慢炖。 石板上还残留着猪油,他又抹了一层,将土豆按扁,跟饭团一起放上去。 融化的油脂立刻渗入到厚实的土豆和米饭中去,将接触到石板的那一面煎得金灿灿的…… 过了会儿,原本清澈的鱼汤锅子逐渐变成诱人的白色,鱼肉的香气开始弥漫在这片空气中。因为有猪油和盐巴,所以汤水并不显得寡淡,反而因为多了一股油煎的香气而颇有点丰富。 孟阳舀了一点尝咸淡,先是满意地点头,复又遗憾地摇头叹息,“唉,若是有点花椒就好了……” 罢了罢了,能在野外吃到鲜美的鱼汤已算意外之喜,他实在不应奢求更多。 又滚了两个开锅,鱼肉已经完全脱骨,孟阳仔细将鱼骨头全部打捞出来丢掉,这才连汤带肉一起舀到喝光了的水杯里。 白星伸手接了,眼睛却注视着远方。 孟阳顺着瞧了眼,就见枯林深处隐约升起一股青烟,显然有另一拨人也在用饭。 “白姑娘?”孟阳哈着热气,将其中一个饭团递过来,“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白星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暂时还没有。 希望没有吧。 一共六个饭团,里面都慷慨地塞入足量内陷,有的是卤肉,有的是酸菜,有的则是酸杏酱。 桃花山脚下有几棵枝繁叶茂的杏树,每年都会结很多,看上去又大又漂亮,但几乎没人敢摘:因为又酸又涩。 孟阳眼睁睁看着它们落了一年又一年,心疼得不得了,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处置。几年下来,他翻遍杂书,倒真想出来一个法儿: 先将成熟的酸杏洗净焯水,去掉涩味,然后晾晒,等晒到五成干时取出果核,与白酒、白糖一起小火熬煮,若手头宽裕的话,还可以加一点蜂蜜…… 这样熬出来的杏子酱酸甜可口,非但没有涩味,还带了些白酒特有的醇厚回甘,密封在瓷坛中放入地窖保存,小半年都不会坏。 这是最后一小罐了,虽然遗憾不能留到过年,但能跟朋友一起分享,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不是吗? 至于杏仁也不用丢,砸开外层的核,里面的杏仁也香喷喷的呢。只不过杏仁跟白果相似,有微毒,每次不可以吃太多。 说来真是有得必有失,那酸杏的果子不大中吃,可杏仁却又鼓又胖,香味也浓…… 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柔软的饭团表层罩了层淡黄色的壳子,吃起来又香又脆,像用猪油和细盐烘焙而成的锅巴。 而牙齿突破锅巴壳后,迎来的又是热气腾腾的米粒,还有那经过热力催发,重新释放魅力的酸甜杏子酱! 第25节 白星不太擅长吃酸食,第一时间被激得皱巴了脸,可当最初的酸味淡去,另一重更为浓烈霸道的甘甜便迅速扩散开来,席卷了口腔的每一个角落。 她尝到了白酒的味道,竟意外协调,且白酒的味道回味悠长,混合了杏子之后明显更上一层。 唔~柔软多汁,甜美诱人。 她幸福地眯起眼睛,吧嗒吧嗒嚼得起劲,是杏子的味道呀! 在寒风凛冽的冬日尝到甜美的杏子滋味,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杏子真好吃! 她最喜欢这个馅儿啦! 光吃主食有点干呀,趁热来口雪白的鱼汤吧! 刚捕上来的鱼是多么新鲜自不必赘言,更难得如此鲜美,微烫的一口入喉,鱼肉瞬间融化,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好像都跟着打开了…… 第26章 油糖糕、果浆水 成团的酸杏酱很快化开…… 待吃饱喝足, 两人仔仔细细将土坑中所有火星儿全部浇了一遍,最后怕不保险,还结结实实盖了一层土。 冬日天干物燥, 在山林中生火本就是风险极大的事情, 若不小心善后,一旦余烬借着西北风起火, 眨眼功夫就能吞没整片森林,后果不堪设想。 “白姑娘, 我们……” 孟阳的话才说到一半, 就见白星突然比了个嘘的手势, 身体微微俯低, 双手向后反握在两截“短棍”上,侧耳倾听起来。 有动静。 孟阳什么都听不见, 但他极其信任白星的功夫,于是立刻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耳畔只剩下冷风吹过枯林的细微呼啸声。 然而过了会儿,刚还满脸警惕的白星忽然改了表情。 她的手虽然还放在兵器上没动, 但表情已经变得有点古怪, 放松下来的古怪。 孟阳隐约觉察出点什么来, 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捂着嘴巴小声道:“白姑娘?” 白星不回答, 转身朝林中打了个呼哨, 一阵树枝摇动过后, 一匹高头大马从林中一跃而出。 它的四肢在半空中肆意舒展,一身流畅的肌肉线条分明,脖颈间鬃毛随风飘荡, 如阳光下的海浪,折射出重重叠叠的璀璨的光。 白星美滋滋叹了句,“真是匹好马。” 我的马。 孟阳瞅了她一眼,没做声。 也不知刚才谁跟谁大道中间拔河,哭得惨兮兮的…… 也不知阿灰刚才哪里疯去了,滚了满身枯枝败叶,完全是一匹流浪马的熊样儿。白星脱了外袍给它拍打几下才罢了。 大约是来的路上闹了一场的缘故,一人一马此刻的关系突飞猛进,非常蜜里调油。 分明不久前还警惕的,怎么忽然又玩闹起来?孟阳满头雾水,才想问个明白,就听见另一条小道上隐约传来叮铃叮铃的铜铃声。 这种铜铃一般用在牲口身上。 所以,是刚才另一股青烟的主人么? 他本能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过了会儿才见到一个人牵着骡子出来。 孟阳瞬间明白邻居为什么会放松警惕了。 来的是熟人:康三爷。 康三爷还是穿着那件青黑色的旧棉袄,一手撑着拐杖,另一只手里牵了一匹大青骡,动作虽然有点别扭,但依旧走得又稳又快。 咔哒咔哒,是拐杖的声音; 叮铃叮铃,是铃铛的响动。 方才孟阳听见的铜铃声正来源于那大青骡脖子上挂的铃铛。 “三爷,您也上山打柴么?”孟阳热情地打招呼。 那青骡身体两侧都绑了许多捆柴火,垛得满满当当,犹如移动的小山。非但如此,康三爷自己背上也背着一大捆,俨然是在囤货。 只是他家中只有一人,真的需要这么多吗? 康三爷瞧了他们两眼,视线划过不远处装得满满当当的驴车,点了点头,“要下雪了,多砍点柴。” 他既不会夜观天象,也没有多么丰富的丛林生活经验,但他有一条断腿。 每到天气不好的时候,那断腿便会隐隐作痛,从不落空。 既遇着了,那便一同下山。 奈何白星和康三爷都不是多话之人,且两人的关系略有点微妙,此时更是半个字都没有。 孟阳倒是话篓子,可惜没人接茬也白搭,他自己口干舌燥说了半天,结果双双没有下文…… 他苦恼地摸了摸小毛驴,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说话呀? 你一句我一句,加深一下感情,难道不是很好嘛? 唉,真是伤脑筋。 三人就这么一路无言,默默走回到桃花镇。 去时晨光熹微,回时日头西斜,已经是将近申时了。 一行三人入了城,在孟阳家所在的路口分别。 按理说,三人都住在同一条街上,康三爷合该往西拐的,可今儿他却一反常态,竟继续又往北去了。 白星的视线几乎本能地追着康三爷而去,脑海中不断滚过各色念头: 他去哪儿?要做什么? 说起来,当初他还跟踪过自己一回呢…… “白姑娘,你渴了吧?我去煮热热的红枣水给哎哎哎人呢?”孟阳刚指挥着小毛驴在门口停稳,结果一回头,就见邻居早没影儿了,只剩下阿灰跟自己大眼瞪小眼。 人呢? 再说康三爷。 他牵着骡子,一路走街串巷并不停歇,一直越过了中大街,来到白星并不算特别熟悉的城北,这才往第三个巷子口右拐,停到第二户门前。 门前有个头发雪白的老太太,正拄着拐杖坐在小马扎上晒太阳,每当路口经过一个人,她就会将朦朦胧胧的眼睛转过去,“是鹏鹏吗?” 有的路人会叹口气,温和地说“不是呀”;有的却只是摇头,面上很是唏嘘。 久久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老太太也不沮丧,还是端端正正坐着,重复着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问题: “是鹏鹏吗?” 暗处的白星皱了皱眉头:那老太太显然已经糊涂了。 康三爷牵着骡子一靠近,老太太便又循着声音转过脸来,用无神的双眼盯着他问道:“是鹏鹏吗?鹏鹏家来了?” 声音中满怀期待,她甚至一直带着温柔慈祥的笑容,随时准备欢迎自己的儿子。 康三爷勒住骡子,慢慢走到她面前,很有点艰难地蹲下,抚着她的膝盖轻声道:“是啊,娘,我家来了。” 娘? 白星愣住了。 她之前就知道康三爷的家人早就死绝了,他与这个老太太非亲非故,更不是什么“鹏鹏”。 但他为什么要承认? 那老太太却高兴地笑了。 她立刻抬起粗糙的手,轻轻抚摸过康三爷的脑袋,“是鹏鹏啊,鹏鹏家来了!” 白星疑惑,他分明不是呀…… 康三爷不做声,只是努力仰着脸让她摸。 等摸完了,老太太就颤巍巍朝门里面喊,声音里满是喜悦,“桃花啊,鹏鹏家来了!” 过了会儿,院子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儿,她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额前故意散下来一片碎发,可走动间也挡不住后面的大片桃红色胎记,冷不丁看着有些吓人。 但若细细看时,就会发现她五官清秀,眼神温柔通透,实在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儿。 评论一个人是否好看,本就是极其复杂且深奥的事情。 方才她大概正在洗衣裳,两只袖子高高挽起,双手水淋淋的,露出来的小臂都冻红了。 看清来人后,她小声问了好,又道歉,“奶奶又认错人了,您不要介意。” 老太太死死拉着康三爷的手,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什么,左右不过是“冷不冷啊”“娘给你做了棉袄,也不知大小”“你咋这么晚才回来看娘”之类的话。 康三爷每一句都回答得很认真,也很顺畅,显然说了不止一次了。 他抽空瞧了桃花的手一眼,见上面满是冻疮,不禁眉头紧锁,“柴火尽管用,使热水洗衣裳,别把手脚冻坏了。你还小呢,以后有的罪遭,别不知道厉害。” 他的语气还是像往常一样硬邦邦的,只是里面隐藏的关怀骗不了人。 此时的他像极了一位笨拙的父亲,急于表达自己的关爱,却苦于不得其法。 桃花垂着头,不断搓着自己红肿的手,也不说话。 像所有被父亲教育的女儿一样:知道对方的好意,却也不晓得该如何正面回应。 她这才看见那小山一样的柴火,沉默片刻,眼中染上一点悲伤和怀念的神色,“其实您真不用这样……当年的事也怪不得您,本就是爹非闹着要去的……生死有命,您这几年替我们做的够多了。” 当年父亲执意离家时,她已经大略记事了。 曾经的她确实怨过,可如今一年年过去,她长大了,曾经的伤痕被时光打磨平整,也渐渐明白过来:其实这世上九成以上的坏事都怨不得旁人。 康三爷低头看着老太太,声音有些沙哑,坚持道:“是我的错。” 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大多数无伤大雅贻笑大方,但有时候,这份轻狂会杀人。 当年他不耐烦枯燥平凡的人生,一腔热血闯江湖,以为只要走出家门,就会遇见话本里写的那些英雄豪杰,经历流传千古的爱恨情仇。 他不想如祖辈、父辈一般碌碌无为,在这小小的无名小镇草草一生,总觉得有满腔雄心壮志和大本事,只是缺个施展的机会。 他想当英雄,想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让所有人仰望…… 第26节 他年轻时有把子力气,又是个愣头青,从不惜命,跟几个兄弟还真闯出来一点薄名。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觉得有点累了怕了,但仍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离家时立下的那些豪言壮语仍回荡在耳边,他尚未扬名立万…… 所以当偶遇童年伙伴,对方像所有向往江湖的人一样,满是好奇的询问“江湖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很可怕?”时,康三爷可耻地说了谎。 彼时的他年轻气盛,好脸面,丝毫没有考虑过后果,咬牙回道: “江湖很好。” 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曾想对方竟然就这么相信了,然后撇家舍业,义无反顾的入了江湖。 “我要像康大哥一样出人头地,你们等着我,终有一日,我要让你们享受荣华富贵!” 然后,那个叫方鹏的小伙子再也没回来…… 得知这个消息时,康三爷正躺在病床上:他刚失去了一条腿,也永远失去了几个结义兄弟。 平生头一次撒谎,却酿成大祸。 “我要像康大哥一样……” 我不杀伯仁,然伯仁因我而死。 我是罪人,康三爷自始至终都这么认为。 江湖是吃人的地方,容不下寻常血肉。 或许当初,他本就不该踏出那一步…… 康三爷哄着老太太回屋喂了碗热饭,又帮忙将一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替她烧热水洗手洗脸,涂抹油膏。 天太冷了,老人本就肌肤干燥,若不小心呵护,必然要冻出血痕。 桃花不大想要那些柴火,所以没有动,只沉默着看他照顾奶奶。 “儿子”家来了,老太太的情绪很高,让吃就吃,让坐就坐,还摸索着去开柜门,“我给鹏鹏留的糖瓜啊……” 好像有一团湿棉花堵在康三爷的喉头,涨得发疼,叫他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仿佛再也不能在屋子里待下去,这里有种可怕的,令人绝望的温情。 这温情像绳索,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康三爷逃也似的奔到院子里,扶着墙站了会儿,这才出去将带来的柴火全部卸下,塞满一整个柴房,逼着桃花烧火热炕,他自己则一瘸一拐去院子里,将剩下的衣裳都搓洗干净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实看到这里,白星早就知道康三爷对自己没有威胁,也没有恶意。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叫她又跟着走了一路。 康三爷还没回家,他径直去了中大道上的药铺,一口气要了好些治疗冻疮的药膏,又去肉铺割了几斤肉,这才返回方家。 而当他再次转入巷子时,就见方老太太又重新坐回到门外,在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姿势,一遍又一遍,满怀期望的问着过往行人: “是鹏鹏吗?” 康三爷抓着药包的手一紧,眼泪滚滚而下。 最终离开方家时,康三爷依旧挺直脊背,但在白星看来,那分明是一具行尸走肉。 深一脚浅一脚,晃晃悠悠,若非中途白星从旁边戳了一下,他几乎要径直掉到路边的沟渠里去了。 康三爷没问对方为什么跟着自己,他全身的力气都好像没有了,就近找了一处墙根,靠上去,顺着缓缓滑下来。 白星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也有点寂寞,于是鬼使神差走过去,隔了差不多一步远,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墙蹲下。 一老一少就这么蹲着,沐浴在午后的日光里,怔怔发呆。 镇子里面的风很小,吹在脸上柔柔的,并不刺骨。 像母亲温柔的手,一遍遍抚慰伤痕累累的游子。 康三爷没有开口,但也没撵白星走。 他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丢脸了。 说来好笑,曾经他最在意的东西,如今却成了最不值钱的…… 桃花镇的人心思很简单,生活也很简单,他们短暂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什么血腥风雨,也不该有那样的回忆。 所以康三爷不敢说,不敢跟任何人说。 而那些过去的惨烈的回忆却并不会消失,反而会被时光一遍遍冲刷:每当他越想忘记,那些事情仿佛就越加清晰。 但她不一样。 她来自于江湖,他经历的,她都懂。 甚至不必说什么话,康三爷就觉得自己被理解了,安慰了。 一老一少,神奇地实现了共鸣。 他们就这么蹲着,沉默着,无声目送眼前的人们来了又去。 临近年底,镇上尤其热闹,但这个角落却好像单独划出来一个神奇的小圈子,将所有喧嚷嘈杂都摒弃在外。 从日头西斜蹲到更斜,地上的影子被一点点拉长,在地上转了半个圈,最终渐渐与降临的夜幕融为一体。 华灯初上。 有附近的商铺点了大灯,打出一个又一个橙黄色的光圈。那些光晕在淡淡夜色中晕染开来,连同普通百姓们的欢笑声一起,将地上的影子重新送回。 但因为光圈太多,反而把影子弄得乱七八糟的,躺在地上,像只从人的脚下延伸出去的刺猬。 “江湖不是好地方,”良久,康三爷终于开口,他重复着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既然心生退意,不妨早做打算,免得……”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低头看着那截断腿,轻轻摸了摸。 免得来日后悔。 康三爷虽然没有说完,但他觉得白星肯定能懂。 有些话,本就不必说出来。 白星缓缓眨了眨眼,忽然问道:“你杀了他家的人?” 这个问题太过直白,叫人完全无法回避。 其实她本也不懂那些弯弯道道,不明白为什么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情,有的人非要搞那许多花样。 就好像一只鸟儿一样,放它去飞不就行了? 可有的人偏不,偏要给鸟儿套上复杂的沉重的外衣…… 康三爷难得没有回避,或许今天的事已叫他筋疲力尽。 他哑着嗓子道:“读书人有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是我的错。” 他的话好像突然多起来,开始絮絮叨叨说当年的事,颠三倒四言辞混乱,但白星都听懂了。 于是她觉得更迷惑了,“可这本就不关你的事啊,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那个方鹏做出决定时也已二十多岁了,难道还不会判断利害得失吗? 从很小的时候,义父就曾教导她,“人的一生中会做许多次选择,每种选择又可能带来无数种后果,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不好的。但当你决定迈出那一步时,就该明白,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怨不得旁人。” 她很小就明白的道理,难道有的人竟然不知道么? 但康三爷却不这么认为。 他一辈子没有对不起别人,连谎言都不屑于说,偏偏是那一次,唯独是那一次,却间接害死了人。 方鹏是如此信任他,他辜负了对方的信任。 所以他只能忏悔,只能赎罪,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如果连这点事情都不做的话,那么他的前半生,他前半生所固执地坚守的所谓底线,又算什么? 白星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你觉得自己是害人精,是废物,才会分明想见,却又拼命躲着那个卖豆腐的女人吗?” 唉,这些所谓的大人真的好烦啊! 康三爷:“……” 他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好像被谁拿着刀子狠狠戳了几十下一样,血淋淋的。 顺带着脸上又热辣滚烫。 见他不否认,白星继续面无表情道:“那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不喜欢的话,直接拒绝不就好了嘛!” 说到这里,她一张小脸儿都皱巴起来,又浮现出那种康三爷眼熟的嫌弃: 呓~我看你是坏得很啊! 康三爷:“……” 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呢?他如今是个残废,是个罪人,本不该再拖累其他人的…… 可是,这……感情的事,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他觉得对方说的是歪理,但偏偏又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说来也怪,当强烈的窘迫扩散来开时,一直蚕食着他的负罪感竟神奇地减轻许多。 “白姑娘?” 熟悉的声音从街对面传来,让陷入僵局的两人齐齐转头看过去。 是孟阳。 他挑着一盏灯笼,慢吞吞沿着路走着,一边走一边很小声的喊。 他似乎十分焦急,一路走一路找,但又怕打扰到其他人,所以喊话的频率很高,音调却很低。 “白姑娘?”灯笼渐渐靠近。 周围全都是归家的百姓,或三五成群说说笑笑,一起相携走向路边的食肆,挑选心仪的美食,享受一天结束后难得的天伦之乐。 孟阳就这么形单影只的,提着小小的灯笼,穿越人群而来。 而这个时候,康三爷也被白星三言两句刺激到快吐血。 虽然情况确实是这么个情况,但单纯的内心感受和有人大咧咧在你面前坦白讲出来……这种感觉着实差距不小。 他现在甚至都顾不上自怨自艾钻牛角尖了,一门心思只想把这个小混蛋撵走。 第27节 什么共鸣,什么江湖客之间奇异的理解,果然全都是自己的错觉吧! “在这儿!”见白星没做声,康三爷实在忍不住了,干脆直接扶着墙站起来,朝孟阳喊了一嗓子,“这儿!” 蹲的时间太久,腿都麻了,他还踉跄了几步。 但这丝毫不能阻止他立刻把人送走的决心。 就见孟阳的脑袋在黑影中好一阵左右摇摆,这才锁定到康三爷的位置,又顺着注意到他脚边的白星,赶忙跑了过来,“三爷,白姑娘,你们怎么在这里呀?” 白星如冉冉升起的蘑菇一般站起来,平静道:“他找我谈心。” 说着,还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瞅了康三爷一眼,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唉,真不叫人省心! 康三爷:“……” 我信你个鬼! 分明是你这小丫头跟踪我! 孟阳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确定没有动手的痕迹,这才松了口气,立刻开始嘚吧嘚吧的说话:“下午我去王大娘家还驴车,她又给了我点黍子面,差不多有四五斤呢,我准备做油糖糕……” 其实他已经将材料都准备好了,但白星却始终不见人影。 最初他是耐心在家等候的,可左等也不回,右等也不见,这才渐渐焦躁起来。 白姑娘是突然来到桃花镇的,那么现在,她是不是又突然离开?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又想起来康三爷曾经说过的江湖中的事,再也坐不住,就出来找了。 这一路上他的脑子里都乱糟糟的,呼啦啦涌现出很多个念头,有对方不告而别的委屈,有失去伙伴的难过,还有对孤独卷土重来的恐惧…… 他不想一个人。 如果,如果白姑娘走了……他甚至不敢继续想下去。 “什么是油糖糕?”白星的声音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响起,“好吃吗?” 从四面汹涌而来的孤独和难过都在此刻戛然而止,如夜幕下的潮水般褪去,孟阳忽然浑身一轻,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席卷全身。 白姑娘还没走呀! 他重重点头,“好吃的呀!我准备了红豆沙和姜汁红糖两种馅儿呢,你喜欢哪种?” 白星非常认真的思索片刻,果断道:“都想要!” 孟阳呵呵笑了几声,点头,“好呀好呀……” 后面被遗忘的康三爷:“???” 我这么老大一人你们瞧不见吗? 眼见着两人肩并肩走出去十来步,孟阳忽然又站住,转过身,远远朝他做了个揖。 康三爷愣了下,摆了摆手。 得了得了,赶紧走吧。 白星和孟阳沿着来时的路往家走去,一路上,后者都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可以用黍子面做的美食。 白星逐渐从一开始的口水直流,到了现在的麻木。 她觉得对方话多得有点反常。 “白姑娘,你会走吗?” 灯笼能照到的范围其实很有限,此时孟阳现在台阶上,就有点看不大清下面白星的表情。 白星没有马上回答,她似乎在认真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 她喜欢这里,喜欢现在的生活,可江湖的事情总是瞬息万变的,谁又能预测明天的事情呢? 而且,闯荡江湖寻求刺激是会上瘾会中毒的,在撞到头破血流之前,没人愿意主动逃离。 她也是如此。 纵使此刻喜欢平静的生活,但以后呢?她不敢保证。 意料之中的答案,孟阳略略有点难过。 是因为相处甚欢的小伙伴随时可能离去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些难过究竟源自何处。 他抓着灯笼的手紧了紧,又带着几分急切的问:“那,那如果有一天你要走,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 白星呆住了,显然从来没有遇到过类似的问题。 江湖客聚散匆匆,分别亦有可能是永别,她入江湖没几年,知心好友寥寥无几,从未与人有过这样的约定。 她本能的想要摇头,可无意中瞥见灯笼光笼罩下孟阳的眼睛时,却又神奇的停住了。 那双眼睛黑黢黢的,里面好像嵌着一层莹润的光,有期待也有忐忑,仿佛只要自己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眼睛的主人就会立刻被悲伤吞没。 “好。”她点了头。 这是一个字,也是刀客的千金一诺。 孟阳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欢喜起来,他从来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人生漫漫,前途无法预料,但是邻居愿意在发生变动时告知自己,这难道不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吗? 他笑着吐出憋了好久的闷气,身上重新洋溢出快乐,“白姑娘,我们来炸糖糕啊!”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瞬间将白星从苍凉凶险的江湖拉回到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多温柔啊。 也算阴差阳错,本来孟阳见白星很喜欢镇长家的红豆包,就准备自己做一些的,所以今天早上出门前就泡了一些红豆。没想到王大娘又给了黍子面,于是他又临时决定改做油炸糖糕。 毕竟红豆包已经吃过了的,而油炸糖糕还没有呀! 黍子面本身具有黏性,北方人经常用它来做各种带馅儿不带馅儿的点心糕饼,如果放馅儿的话,大多是红豆馅。 在等待白星回家的过程中,孟阳已经提前煮好了红豆沙。因为黍子面黏稠的口感,糖糕对红豆馅要求比较苛刻,所以他不仅把所有的红豆皮都捡出来,还将红豆馅儿过了两遍筛子,压碎一切可能残存的豆粒,确保口感如沙似蜜。 面团在出门前就准备好了,他将它们掐成一个个大小相仿的面剂子,轻轻用擀面杖压开一张张厚实的面饼。 用勺子挖一点馅料放进去,然后收口,小心地压成一个带馅儿的饼。 如此做了几个之后,他又觉得有点没意思,当即灵机一动,捏了几条小鱼出来。 “年年有余呀!”他转过头去,对旁边托着下巴烧火的白星道。 小鱼有点像白天他们吃的那种,胖乎乎的,很是憨态可掬。 “要阿灰!”白星非常霸道的要求道。 “呃,”孟阳有点为难,又不忍心让她失望,鼓足勇气道,“那,那我试试看啊……” 片刻后,白星看着他手中的东西,沉默半晌,“驴。” 阿灰才没有这么丑。 孟阳沮丧道:“对不起……” 是我没用! 油锅已烧到五成热,糖糕刚一放进去便立刻被淡黄色的油泡包裹了。它们就像一条条小船,被热油温柔地托起,然后慢慢鼓胀。 在遇到白星之前,像炸糕这种需要大量废油的奢侈的东西,孟阳一年到头都不见得做一次。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喜欢跟邻居在一处,更喜欢看她吃到好吃的东西时弯起的眉眼和眼底泛着的星光。 不,她眼中的光啊,远比天上的繁星更为动人。 星光的主人满脸好奇的望着油锅,看那些原本扁平的糕饼渐渐膨胀,一度发展到青蛙一样的大肚皮。 “会爆炸的!”她惊恐道。 “不会的,”孟阳胸有成竹地翻了个面,“小火慢炸,等差不多的时候捞出来,放凉后就会瘪下去的。” 白星哦了声,就觉得真是神奇。 过了会儿,她亲眼见证了奇迹: 被炸到圆滚滚的糖糕,真的如孟阳所言,又一点点缩了回去! “小了!”她惊叹道。 “对吧?”孟阳得意道。 油炸的东西很烫,绝对不可以马上吃。尤其糖糕内部还有馅料,哪怕表皮感觉微凉,里面依旧滚烫如岩浆。若不管不顾咬一口,那些小东西就会紧紧扒在柔嫩的口腔内:嘴巴都要掉皮啦! 孟阳对此很有经验,他如同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时不时将手掌平摊到糖糕上方,神情肃穆而郑重,冷静地判断时机。 白星一早就准备好碗筷,翻来覆去的问了无数遍“好了吗?” “没有呀。” 等孟阳回答到第十五遍时,答案终于从“再等一等”变为“好啦!” 她迫不及待夹了一只。 扑鼻而来的先是油香,那糖糕的表面竟然还是酥脆的!咔嚓一口下去,紧接而来的便是柔嫩至极,也喷香至极的黍子面。 谁能想到紧靠在一起的部分,竟然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呢?多么惊喜呀! 热乎乎的面皮又软又滑,微微一拉,能扯出来老长呢! 犹如发现了新玩具的孩童,白星不断增加着筷子和嘴巴之间的距离,中间连接的赫然是一道黍子面桥梁。 最终,桥梁断裂,白星深吸一口气,“嘶溜溜~”,断掉的面皮便荡着秋千,乖乖跑到她嘴巴里。 豆沙馅细腻极了,与之前刘奶奶送的红豆包是截然不同的口感,甚至连味道都有细微的区别呢。 还有红糖,她都不知道加了姜汁的红糖竟然这么好吃! 有一丝丝辣,并不像辣椒那样冲,而是顺着喉管,柔和又持久地冲刷着五脏六腑。 她张大嘴巴,连酥皮带面饼加微烫的馅料,一口咬下。 真好吃! 见满嘴油花的白星又去抓第三只,孟阳忍不住提醒道:“这个不好消化呀,只可以吃到七分饱的。” 白星眨了眨眼,很快给出应对之策,“我可以练一遍刀法再睡。” 第28节 孟阳:“……好叭。” 单纯吃油炸食品很容易腻,孟阳就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一只粗瓷小罐子,当一打开,便有一股酸甜的清香扩散开来。 白星吃着嘴里看着罐里,伸长了脖子斜着眼瞧,口齿不清道:“什么呀?” “酸杏酱,”孟阳笑眯眯的往两只装满热水的碗里各加了一勺黄灿灿的果酱,“泡水很好喝哒!” 顿了顿又道:“还有不少山楂呢,你若是喜欢果酱,我可以煮一点山楂酱呀,哪怕就是抹馒头片都好吃呀!” 用甜白瓷的小勺子轻轻搅动,成团的酸杏酱很快化开,酸甜的香气释放的同时,也将透明的水染成淡黄色。 水中还浮动着丝丝缕缕的杏肉呢! 那些杏肉的脉络随着水波上下浮动,灵动可爱,简直比白日冰水里的小鱼还机灵几分。 白星抱着碗喝酸杏汁,果然入口酸甜,与白日吃得香煎饭团又是另一种不同风味,刚才占据了口腔和食管的油腻感瞬间荡然无存。 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吃好多呀! 看着抱着碗嘶溜嘶溜喝的白星,孟阳兴奋道:“我今天去找你时,发现集市上有乳牛啊,明天可以买一点鲜牛乳回来,做杏仁酪、核桃酪呀!” 以牛乳为原料,多得是数不清的美味!怎么能错过? 第27章 蔬菜瘦肉粥和…… 希望越大,睡眠越差…… 世人总说“希望越大, 失望越大”,对此白星表示,失望大不大她不知道, 现在唯一清楚的却是: 希望越大, 睡眠越差。 因为过分强烈的新期待,导致白星一整晚都没睡好。 她开始疯狂做梦, 做了许多个古怪又瑰丽,神奇而荒诞的梦。午夜醒来时绝大部分已记不清, 仅存的一点片段也正以几倍于外面黑夜消散的速度迅速淡去, 仿佛要彻彻底底自杀在她脑海中。 她梦见阿灰变成一头壮硕的大奶牛, 黑白团花纹在阳光下发出柔和的光。它甩着尾巴吃草, 然后一张嘴,就吐出来好多漂亮的, 香喷喷的点心。 具体什么样子她记不清了,可一定很香。 甚至就连清醒之后,鼻端仿佛还萦绕着浓郁的奶香味。 天怎么还不亮啊。 白星在柔软厚实的大棉被里翻了个身, 有些焦急的想着。 她用脸颊蹭了蹭枕头,脑袋上炸开的卷毛也跟着甩了半圈, 好似深夜打滚的小兽。 外面静悄悄的, 有非常细微的摩擦声, 白星竖着耳朵听了会儿, 一颗心逐渐紧绷:是下冻雨的声音。 看来昨夜空中积蓄了足够的水分, 却因不够冷而导致它们无法顺利成雪, 只好不情不愿地化作冷雨降落。 这无疑是最糟糕的情况。 因为如果后期变冷, 那么被打湿的地面就会迅速结冰,滑溜溜的,非常难走, 进而导致最严重的后果: 牲口不能出门! 奶牛不能来市场了! 买不到鲜牛奶了! 她吃不到牛奶点心了! 一层层结论不受控制地冒出,白星差点从被窝里跳起来,心痛到无法呼吸。 怎么可以这样呀! 她抓着被角,用力蹬着腿儿,又赌气似的在大棉被里打了几个滚儿。 老天爷太可恶了! 她现在都不想见老天爷了,于是把脸埋到被子里,两片嘴唇向后撇,拉得紧紧的。 白星不是没吃过牛奶。 截至目前为止,她生命中的绝大多数时光都是在关外度过的,曾经有几年,她流连于广阔草原之间,经历了许多,也见识了许多。 那里的牧民一日三餐都离不开牛奶:吃的有奶皮子、奶豆腐,罐子里放的是酥油,帐篷上挂的是奶酪,甚至就连喝的,也是奶茶。 所以她不仅吃过,而且还吃过不少。 但那又怎样呢? 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呀,难道你会因为昨天吃饱了,今天就粒米不进吗?未免太不讲道理。 这里是中原,孟阳说他做的牛奶点心很好吃啊! 她想吃呀!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用力捶了几下床板,但因为垫着皮毛、盖着棉被,只发出几声不痛不痒的闷响。 唉! 迟来的睡意滚滚袭来,不断冲刷着沉重干涩的眼皮。 她在被窝里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两滴泪珠,终于在张牙舞爪的睡魔面前一败涂地,再次沉沉睡去。 哪怕一直到睡梦中,白姑娘还在想着: 如果大奶牛不来,那么我就去找大奶牛…… 因为怀揣心事,白星睡得并不安稳,镇上第一声公鸡啼叫时就瞬间清醒,然后一个鲤鱼打挺从被窝里蹿出来,飞快地下地推开窗子一看: 冰凉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激得她禁不住缩脖子耸肩膀,然后眯着眼睛看地上光溜溜的冰层,面色阴沉。 噩耗不仅如此。 何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只怕此刻就是了: 暗灰色的天空中竟已经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以冰层覆地,大雪压顶,整片大地瞬间沦为溜冰场,别说牲口那坚硬窄小的蹄子,只怕活人想正常行走都不容易。 多么可恶的老天啊! 非要打断别人吃点心的计划! 着实可恶! 但能在惨烈的江湖斗争中生存下来的人,无疑都具备坚韧不拔的精神和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著。 怀揣一点微薄的侥幸,白星还是决定去集市看看。 万一奶牛的主人没有出城呢?万一他根本就住在城里呢? 她特意换上专门在冰雪天地行走的鞋子,毅然决然出门而去。 天气恶劣,集市上的人不足平时的三成,大多只是附近居民就近摆摊,卖些自家产的鸡鸭蛋、针线干菜等等。 有几家门口还挂着红灯笼,此时都被吹得东倒西歪。 它们顶上都罩着雪帽子,下面的流苏淌下来一圈亮晶晶的冰溜子,映着满天飞雪,硬是显出几分可怜。 经过食肆云集的街道时,白星甚至听见扫雪的伙计和掌柜抱怨:“这鬼天气,看样子今天订的货是送不进来了……” 送不进来了么? 白星眉头紧锁,表情十分凝重。 难道不能做饭吃了吗?多么可怕!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迫不及待跑去平时集市上牲口聚集的地方,然后一颗心彻底沉入谷底: 别说大型的骡马牛羊,就连小一点的猪都好少,只有几笼鸡鸭在寒风中瑟缩着。 备受打击的她站在原地晃了晃,丧魂落魄的喃喃道:“大奶牛……” 她的大奶牛,果然没有来。 “想买牛奶啊?”旁边正在扫雪铲冰的大叔听见后笑了声,又遗憾道,“瞧瞧这地上,又是冰又是雪的,牲口可不敢出门!” 会饲养大型牲畜的人一般住在城外,或是靠近城外的地方,一来方便放牧,二来也不会让气味影响到邻居。而它们的蹄子根本无法在这样的地面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摔断腿,甚至丧命都有可能。如此一来,价值就大打折扣了。 任何一个有经验的牧民都会做出取舍,绝不会轻易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白星攥了攥拳头,“那您知道养奶牛的人住在哪里吗?” 大叔愣住,并被深深震撼了。 这是何等锲而不舍的精神啊! ****** 老人们都说床越睡越暖,炕越睡越凉,这话颇有道理。 不同于白星过度思念大奶牛而彻夜难眠,孟阳是被活生生冻醒的。 没想到大雪来得这样早,雪光映地,醒来时屋子几乎被冻透,露在被子外面的耳朵和鼻尖冰凉。 一张嘴,白色的水汽就从口鼻间缓缓升起,使本就凉飕飕的鼻尖越发冰冷。 好冷呀。 被子边缘位置凉得像冰窖,他立刻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让四肢温暖彼此。 脚踩在小腿上,手夹在腋窝下,然后靠发抖取暖…… 夜间无人续火,想必灶膛内的柴火早就灭了,寒冬的冷意像残酷无情的刽子手,正缓慢而坚定的夺去他所剩不多的热气。 何止是热气,双眼发直的孟阳喃喃道,简直是要我的命呀。 要不要下去生火呢?孟阳苦恼地挣扎着。 他尝试着伸出胳膊,试图去抓搭在被子上的棉袄,结果手臂刚一离开温暖的被窝,刺骨的寒意便疯狂袭来,像一群手持利刃的小鬼,在他皮肤上扎出一层鸡皮疙瘩。 好冷! 手指瞬间失去温度,不等脑子反应过来,整条胳膊就已经遵循求生本能,重新缩回被子里,还把边边角角都掖得死死的。 呜呜呜,冬天起床好难啊! 他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被窝里,只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流露出痛苦和委屈的神情。 每一年的冬天,是每一年!他都很有理由怀疑是不是比上一个冬天更冷? 第29节 不然为什么都来桃花镇许多年了,他还是无法适应? 要取暖就要先生火,可若要生火,就要先起床……但屋里没有火,这么冷,怎么起? 但不起床就不能生火取暖…… 这完全是个无解的难题,看不到尽头的死循环,孟阳悲愤的想着。 但最终他还是忍痛起床了:因为饿。 雨雪过后,气温骤降,孟阳本就不耐寒,今天穿的格外厚实: 脑袋上扣着皮帽子,脖子上围着大围脖,薄棉袄外头又罩了一层,低头时已经完全看不见脚尖了。行走间摇摇摆摆,宛如木偶。 可这又算什么呢?如果不是怕火星子燎到,他简直想披着棉被下来呀。 灶膛内的柴火堆果然只剩下一点暗红色的余烬,他搓着手哈着气,哆哆嗦嗦地用铁钳子拨弄,又用竹筒吹了几口气,趁机依次塞入麦秆、细柴等。 整个过程中,上下两排牙齿不断打颤,发出咯嘚咯嘚的响声。 沉寂了许久的烟囱呼哧呼哧冒出白烟,热力上涌,催得雪片大乱,忽悠悠慌成一团。 黑洞洞的灶膛重新被光明充斥,明亮的火舌在柴火堆上欢快跃动,暖意汹涌而出,伴着木柴发出的劈啪声,以不可抗拒的强势姿态缓缓扩散。 黎明前的黑暗被迫褪去,一并带走的还有刺骨寒意,肢体在不知不觉间舒展开来,呼吸间已看不见白汽。 暖和啦! 灶上的沙煲像一只巨大的胖头鱼,咕嘟嘟喷出热气,带出来一点泡沫在边缘,米香萦绕。 孟阳哼着小曲站起身来,从房梁上取下一块瘦肉切成细丝,与姜丝一起略加了点盐巴、黄酒和磨成粉的胡椒调味: 胡椒、姜性热,又不比辣椒、大蒜等辛辣刺激,可暖肠胃,最适合冬日驱寒。 院子里那块小菜地已经冻上了,拂去表层积雪后可见外层菜叶晶莹剔透,活像被人套了一层透明冰壳,若小心摘下来时,还能看清上头的脉络呢! 只怕世上最厉害的匠人才能做出这样的玩器吧。 若在往日,孟阳必然要诗兴大发,说不得赋诗几首,但此刻他冷热交加,冻得活像流浪的狗子,全然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咬牙跑出去拔了一颗白菜进来,中间踩到冰还差点滑倒。 善哉善哉…… 阿花和阿青也冻得够呛,都缩在窝棚里依偎取暖,眼睛半开半闭,竟顾不上嘲笑主人的笨拙了。 这时节,抱一颗在外头冻了一宿的白菜和抱着冰坨没什么分别,短短几十步的路程,孟阳就觉得刚才烤得火全白费了。 进屋之后,他先把手凑在灶膛边烤了烤,待暖意稍回,这才将大白菜对半切开,只取中间两片嫩白菜叶熬粥,余下的都等着与猪肉一起煮。 白菜寡淡,猪肉肥腻,两者同食,美哉美哉~ 鲜菜水分大,要先杀水,然后再切成细丝,与肉丝、姜丝一并丢入已经熬得黏糊糊香喷喷的米粥内。 肉丝切得很细,只略滚一个开锅就熟了,时间太久反而会老呀。 因为已经预先调味,此时便不必额外再加盐,孟阳用大勺子舀了一点尝味道,满意地点头,“我的手艺可真不错呀。” 还有昨晚炸的油糖糕,只要稍后略在锅底下热一热就好,经过一夜变得软塌的酥皮便又会重新焕发出生机。 冬日必要吃些大油大荤之物才能积蓄体力,不然真的要冻坏的。 外面的地面太滑了,他不大敢出去,便手撑门框,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来,朝隔壁喊道:“白姑娘,吃早饭啦!” 没有回应。 翻滚的雪片阻挡视线,很快就在孟阳的额头堆了一层,他缩了缩脖子,又喊了几声。 这次有动静了,是阿灰的响鼻。 孟阳抓了抓头发:这么冷的天,这一大清早的,白姑娘去哪里了呀? 如果他有千里眼,那么就能看见此时的白姑娘正化身壮劳力,顶风冒雪运肉,宛若天生地养的神仙力士,其英勇姿态难以一言概之。 鸳鸯眼、白鹞子,光从两个名号都是鸟这一点就可得知:白星的轻身功夫一定很好。 她的脚程又快又稳,哪怕冰雪也无法阻挡一二,清早出门一路狂奔,不过半个时辰就跑到饲养奶牛的人家门口。 然后就发现了大惊喜。 那家人摊子铺得不小,买卖涵盖包括桃花镇在内的附近三四个小镇,不仅饲养大奶牛,另外还有耕牛和肉牛。 肉牛! 可以吃的牛! 本朝严禁随意杀牛,但并非完全禁食牛肉,只要是跟官府正经报备过的养牛户,就可以饲养数量不等的肉牛。杀之前再去衙门给肉牛“销户”,就可以了。 只是牛肉不易得,手续又繁琐,价钱几乎是猪肉的三四倍,平时少有人买。 而桃花镇又是个小地方,知足常乐的百姓们不大愿意花那么多银子买牛肉,所以平时根本见不到。 这家今年有四头待宰,约九成都已经预定给包括王家酒楼在内的几家大酒楼、客栈,以及财主家。本来他们今天是要去送货的,奈何天公不作美,白星到的时候,一家老小连同伙计正撅着腚在路上铲冰呢。 不铲冰,大车和牲口根本没法儿走! 白星喜欢吃牛肉,最要紧的是她有钱! 那还等什么呢? 她当即询问能否将剩下的都包圆。 卖家吃了一惊,反复确认道:“还剩下大半头牛呢,额外还有不少下水,姑娘莫不是说笑吧?” 这么多东西,连骨头带肉加起来少说三四百斤,怎么着也得几十两银子,都够好几个壮劳力忙活一整年了。 他们本来是想着留些自家吃,剩下的拉去城中散卖:快过年了,就算平时再抠搜的人也会大方一把,每座城镇分几十斤,还是可以消耗掉的。 只是那么做又慢又辛苦,若真能一口气卖出去,谁愿意遭罪呢? 留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没事数钱玩儿不好吗? 白星的回答是掌心里那锭白花花的银子。 二十两官方发行的雪花纹银锭子,童叟无欺。 有钱! 在这样的小地方,饶是辛苦劳作一年都不一定能摸到多少银子,卖家的眼珠子一下子就挪不开了。 他擦了擦手,道了声对不住,谨慎地拿起来咬了口。 有牙印儿! 是真货! 银子拿到手,卖家心里有了谱,略一斟酌,发热的头脑反倒渐渐冷静下来。 “倒也罢了,不过我还想额外留出一些在外头散卖。” 无需言语约定,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他们都在同一个地方守着同一个摊子卖着同样的货物。 而也是同一批食客,从年轻买到年老,然后又将这一重任交接给孩子们……像某种可爱的仪式。 无声的约定,这是属于普通百姓间独有的浪漫。 牛肉价高味美,每年都有那么些人家都等着年底这一口呢,或是日益老迈的长辈,或是吸着手指流口水的孩童……新年到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围坐在一起,说着知心话,吃着爱吃的,多么美妙。 一口气卖给同一个人固然省心省力,但难免就让更多人失望而归。 世上三百六十行,人人都有自己的活儿。 当和尚的要撞钟,当大夫的要看病,当捕快的要抓贼…… 而他只是个养牛人,一辈子要坚持的事儿不过就这么一件: 让更多的食客吃到想吃的那口牛肉。 白星点头,脸上隐约泛出点笑意,“这个自然。” 家中还有野猪、野鸡,想吃肉了也可以随时再买,倒也不必将牛肉赶尽杀绝。 见她这样通情达理,卖家松了口气,殷勤地帮忙处理起来。 白星先前是奔着牛奶去的,所以手里只带了两个皮水囊,结果遇见半头牛就抓了瞎。 好在钱给足了,卖家十分热心,不光主动帮忙将下水清洗干净,还额外送了一条牛舌、一对牛蛋蛋。 圆滚滚的。 原本他们还想送货上门,但等清理好道路怎么也得几个时辰以后,白星等不及,就跟他们要了一条毛毡毯子。 先用冷水湿透,不多会儿那毯子就冻成了冰坨,然后她熟练地找木棍简单固定几下,直接拉着上路了。 这个法儿还是当年义父教给她的,他们在山林间生活时,没少这么拉东西。 她的速度飞快,走得嗖嗖的,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卖家:“……” 姑娘真好汉也! 可想而知,当孟阳看到白星狗拉爬犁一样拖着满满一毛毡牛肉回来时,内心是多么的震撼。 饶是他饱读诗书,此刻满脑子里也只剩下三个字: 好多肉! 自从来到桃花镇,还是头一回如此酣畅淋漓地舒展筋骨,白星跑出来一身大汗,皮帽子都歪戴着,正热水壶似的呼哧呼哧往外喷热气。 “我买了牛奶!还有牛肉!” 她献宝似的道。 孟阳也跟着高兴,“这可是牛肉呀!” 牛肉能做的美味佳肴可多着呐! “能结结实实过个好年啦!”他开心道。眼角的余光忽然划过白星腰间别的东西,嗯?滴流圆的一对大球,那是什么? 白星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瞧,立刻开心地摘下来,往他面前一送,大声道:“是牛蛋蛋!” 孟阳脑袋里还没转过弯来,下意识点头,“哦,牛蛋蛋啊……嗯?” 啥? 牛蛋蛋? 蛋蛋? 第30节 是他理解的那个蛋蛋吗? 孟阳一张脸突然变得血红,好像只要用针轻轻一戳,里面就会喷出血来似的。 儿时家中富贵,他尚且年幼,这玩意儿自然摆不到他跟前;后来落难,手头拮据,早已数年不知牛肉味…… 所以自始至终,孟阳都没见过牛蛋蛋! 他脑袋里嗡嗡作响,脸上滚烫,一双眼睛紧张地四处乱瞟,生怕给人听见,结结巴巴道:“白姑娘,这,这不是好东西!” 白星却拧起眉毛,非常坚决地纠正道:“这是宝贝!好吃的!” 顿了顿又稍微带了点疑惑的说:“义父以前说蛋蛋大补,可他还是早早死掉了……” 所以,也许是骗人的吧? 不过真的很好吃呀! 听她左一个“牛蛋蛋”,右一个“牛蛋蛋”,孟阳脸上都快烧起来了。 偏说这话的人形容镇定,眼神平静,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又让他无从下口。 这,这该从何说起呢? 然而白星却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竟往他下半截看去。 孟阳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直接原地蹦了起来,“白,白姑娘!” 他半扭过身去,隐晦地夹着双腿。 白星疑惑道:“男人也有蛋蛋,你为什么说不是好东西?” 孟阳:“……” 素来恪守君子之道的书生看上去已经快要哭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中掀开了一张不得了的幕布,露出来属于江湖的险恶的一角! 原来康三爷说的都是真的,江湖多么可怕! 他紫红着一张脸,几乎带点儿恳求地说:“我们可以不说,不说这个了吗?” 求你啦! 虽然还是有点不明白,但白星自认对朋友一直很善解人意,于是勉强闭了嘴。 过了会儿,她又忍不住道:“你说用牛奶,真的能做好多点心吗?” 对此时的孟阳而言,只要她不再继续提什么见鬼的蛋蛋,做什么都好。 于是他立刻点头,“那是自然,不过要先做一点酥油。” 许多点心都带酥皮,而想要做酥皮,就必须搞到酥油。 不过,他马上又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惭愧道:“可是我以前没做过,需要先翻一翻书。” 他搜集过许多食谱,记得里面就有做酥油的法子。 白星嗖地举起手来,兴奋道:“我会做酥油呀!” 她曾在草原待过许久,亲手做过不止一次酥油。 于是两人便决定分工协作: 白星拿去八成生牛奶做酥油,孟阳则用剩下的两成做奶香饽饽。 但做酥油的前提就是要把牛奶放到发酸,所以……白星暂时还是无所事事。 于是她就又巴巴儿跑回来看孟阳蒸饽饽。 北方的冬日寒冷干燥,人们往往会一次性做许多面食,直接放在外头冻着,想吃了就取一些上锅加热,非常方便。 生牛奶其实并不太干净,让孟阳直接喝是不太敢的。他用小纱布筛子过滤了两遍,甚至滤出来几根牛毛…… 短暂的迟疑过后,他还是决定先把牛奶煮熟。 他翻箱倒柜找出来一只小巧的铜锅,倒入牛奶后放到灶眼上。随着温度升高,乳白色的锅子里逐渐有小气泡产生,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郁的奶香。 两人一起深吸一口气,异口同声道:“真香呀~” 火不可以太大,不然牛奶既容易溢又容易糊;也不能太小,不然烧不透,总觉得不放心。 这可是个挺难的活儿呢。 不过孟阳早年熬过不少药,在把控火候方面可谓炉火纯青。 等牛奶滚过几回,孟阳小心地端起锅子倒出来一小杯,“做饽饽用不了这么许多,你要不要喝一杯呀?这么喝也是很香的。” 白星看了眼,只有一杯。 她眨了眨眼,熟门熟路跑去碗柜那里又拿了一只,均匀地分开。 刀客最要紧的就是眼明手稳,她觉得自己分得简直分毫不差哩! 孟阳嘿嘿笑了几声,倒没有推辞。 外面还是大雪纷飞,屋里却充满着温柔甜美的香气,一道屋檐,便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两人齐齐举杯,还轻轻地碰了下,将杯中的热牛奶一饮而尽。 干啦! 倒出来的牛奶本就不多,分成两杯后更少,咕嘟咕嘟几下就喝了个底朝天。 两人缓缓放下杯子,吐出一口带着浓郁奶香的气,对视一眼,都看着对方嘴巴上的奶胡子嘿嘿傻笑起来。 真好喝呀。 第28章 奶香饽饽、牛尾粥和牛骨汤 啊,真是了…… 都说一个好汉三个帮, 究竟需不需要三个孟阳不知道,但唯独有一点很清楚: 有了白姑娘花样百出的原材料供应和随时随地的督促,不过短短数日之间, 他就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厨艺突飞猛进。 如今就连早饭也时有荤腥出没, 如此奢靡,放在以前他敢想? 就拿今天早上来说吧, 除了蓬松柔软的奶香饽饽之外,孟阳还熬了牛尾粥呢。 肉呀! 还是高贵的牛肉! 头天晚上睡觉前, 他特意把平时用的柴火换成更耐烧更持久的炭, 将灶膛的风门关到只剩一条很小的缝隙, 这样炭火就可以缓慢燃烧, 彻夜不熄。 把一整根腌制过的牛尾与大米一起放入沙煲,以小火慢煨整宿, 早上起床时,整间屋子都沉浸在浓郁的肉香和米香中。 炭需要单独花钱买,成本较高, 但牛尾巴值得! 因为中间一次都没开过盖子,所有精华浓香皆被牢牢锁住, 揭盖的瞬间, 香味交织着水汽扑面而来, 孟阳甚至有片刻的飘飘然: 这就是仙境了吧? 整晚的火力使得牛尾上的肉完全酥烂, 脂肪也与米脂彻底融为一体, 莹润的粥水表面浮动着浅浅油色, 翻滚间丝丝缕缕的肉清晰可见。 没有任何肉能在经历了漫长一夜的熬煮后还维持原型, 没有! 舍不得香味就此飘散,孟阳忙抓紧时间猛吸两口,然后取来一只长柄勺子, 只在里面轻轻搅动几下,牛尾便很配合地骨肉分离。他将骨头全部捞出,数了数一块不少,这才停火,将沙煲取下。 没了骨头,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喝粥啦。 另一个灶眼上的奶香饽饽已经热好了,一个个圆滚滚白胖胖,奶香味飘到哪儿就沾到哪儿,浓的不得了。 将灶底尚未燃尽的柴火抽出,用水浇熄后放在一旁风干:干了之后还能用呢。 饽饽是甜的,牛尾粥是咸的,他想了下,又从屋檐下左边第四只鬼脸陶罐中夹了一点萝卜泡菜出来。 泡菜是他早年翻阅西南地理志时偶然发现的方子,用泡椒和鲜辣椒混合腌制,发酵后酸辣可口,十分下饭。 孟阳特意挑选了最美丽的青色瓷碟,放入泡菜后左右端详,见青白二色与暗绿的泡椒交相呼应,果然如夏日雨后薄雾般清爽动人,不由十分得意。 他轻轻在屋檐底下那一字排开的几口粗坛上抚过,爱惜之情溢于言表: 啊,真是好坛子好宝贝! 今天的雪势更大,鹅毛般的雪片飘飘荡荡铺天盖地,几丈之外就看不大清人,但好邻居还是如期而至,顿时就被一粥一饭一菜的绝妙搭配征服。 尤其是那泡菜碟子,她虽然没怎么正经读过书,却也觉得好看得紧。 就好像不光是一碟菜,还……还跟一副画儿似的,令人赏心悦目。 澎湃的幸福感不断冲刷着她的内心:湿冷的冬日清晨,还有什么能比一顿丰盛可口的早饭更能抚慰人心的吗? 没有了!她在脑海中斩钉截铁地道。 牛尾巴上的肉已经完美融入粥水中,盐津津的很好喝。倒是有些细小的筋脉勉强保存下来,随着米浆一并流入唇齿间,叫人眼前一亮,颇有种意外的欣喜。 可能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吧,原本人家是大块的肉,偏要炖烂;此刻炖烂了,却又忽然珍惜起成型的来……啧啧,人类真是善变。 正常的牛筋坚固非常,可以用来做威力强大的弯弓和弹弓,但此时的它们早已没了曾经的辉煌和倔强,只需要用舌头轻轻一抿,就都悄然化开。 还在悠悠冒着青烟的炭块仿佛在说:瞧,还是我赢了吧? 世上有什么东西耐得住这样的煎熬呢? 啊! 屋外大雪纷飞簌簌而下,屋内温暖如春浓香扑鼻,白星抱着微微发烫的碗,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从灵魂深处发出一声舒适的感叹。 真好啊! 义父说的对,活着真好! 她以后也要长长久久的活着。 看着密密麻麻囤积的牛肉,孟阳决定来点大手笔。 他开心道:“用牛骨熬汤,中午我们吃火锅吧!” 这么多肉,吃到过年都可以啦。 昨天白星已经使了一招“庖丁解牛”,将所有牛肉与骨头分开。肉和下水直接埋在雪堆里冻起来,骨头也不能丢,去掉血水后加入大料和防风药材做成牛骨老汤,不仅香醇美味,而且强身健体。 每天加热一遍,就可以用好久好久。 第31节 牲畜全身是宝,上到大块大块的肉,下到一点尾巴尖儿,都可以经妙手烹饪后摇身变为珍馐美食。 就连煮汤剩下来的骨头也不会浪费: 晒干之后打磨成粉,掺在鸡鸭饲料里,也算给他们加补养呢。 原始大骨太补了,直接喂鸡喂鸭反而不好,这样煮过几次的就不碍事了。 牛一共有四个胃,口感略有不同,但唯独有一点共同之处:都好吃! 都好吃! 真的。 牛肚中薄一点的可以涮火锅,厚一点的可以加上辣子爆炒,口感清脆;或是卤煮、红焖,肥嫩可口…… 牛肠中多有油脂,不烤着吃岂不暴殄天物? 根本就不必额外刷油,只要将它放在铁盘上,不多时,就会有油水渗出呢! 想到这里,两人齐齐吞了下口水,望向牛肉的眼神中也带了点尊敬。 啊,真是了不起的牛呀! 为了能充分煮出牛骨中的养分,下锅前需要将骨头截断。 市面上常见的是直接用斧头劈碎,但这么一来,不仅会砸烂骨髓,难免也会有许多尖利的骨茬和细小的碎骨掺杂其中,若不留神,很容易伤到人。 孟阳琢磨了下,就去平时堆放灯笼的厢房内翻找一回,拿出来一把锯子。 用锯子锯断,不光能最大程度保留骨髓的完整,且边缘平滑,就不必担心误吸骨茬划破口腔了。 白星小尾巴似的跟着他到处走,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对读书人的生活很好奇。她瞧见那许多灯笼后十分惊讶,“这都是你做的?” 可真好看呀。 那上头的画儿简直跟真的一样,活像马上就要走下来似的。 呀,还有小狮子、小兔子和小猪仔! 孟阳将锯子仔细洗了几遍,闻言点头道:“是呀,快到冬至了,我正好做些灯笼去卖。” 说到这里,他转过脸来看白星,几乎是带点儿试探的道:“连同冬至在内的三天里,桃花镇西边会有大庙会呢,是附近几个镇子合办的,可热闹呢,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白姑娘,你也去吧?” 去吧去吧去吧! 他在心底疯狂怂恿着。 好吃的? 白星眼前一亮,想也不想地点头,“好呀。” 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我还没有离开的话。” 还有不到一个月,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动吧? 听到前半句时,孟阳心头一阵窃喜,可听到后半段,却又忍不住一震。 不过他马上就安慰自己说,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白姑娘能这样答应不是很不错吗? 见白星一直盯着那只小狮子的灯笼看,显然十分喜爱,他莞尔一笑,直接提了递过去,“送给你。” 小狮子灯笼立刻摇晃起来,红纸做成的小舌头抖了抖,好像在说话呢。 白星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本能地摇头,“你要换钱。” 这灯笼多么精巧呀,约莫一尺长,半尺高,所有的关节都是活动的,边缘还故意修剪成毛茸茸的样子,他这么一提起来,雪白的小狮子就摇头摆尾,圆滚滚的大脑袋晃啊晃的,宛若活物! 孟阳又往前送了送,“没关系,我还可以再做呀。” 不过小狮子应该不会再做了,一则太费功夫,二则……他总觉得白姑娘跟这头小狮子实在像得紧,都毛茸茸的,都神气活现的。 物以稀为贵,若人人都有,总觉得不得劲呢。 从小到大,白星照明要么是光秃秃的火把,要么是呆板的蜡烛和油灯,何曾接触过这样精巧的灯笼?真是爱得不得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喜欢过什么了,忽然有点不大好意思,脚尖在地上磨蹭几下,露在眼罩外面的眼睛闪了闪,慢吞吞伸手接过。 “谢谢。” 稍后孟阳在院子里锯牛腿骨,白星就抱着小狮子灯笼坐在一边,爱不释手地把玩。 纸糊的灯笼微微透明,可以隐约瞧见对面的东西,这样精巧的玩意儿让白星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戳破了。 她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像对待一只真正的野兽幼崽一样,伸出指头,轻轻戳戳它的脑袋,再捏捏小爪子,然后看着重新摇头摆尾起来的小狮子,抿着嘴儿笑起来。 真可爱啊。 小狮子,我很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呀? 锯骨头的当儿,孟阳忍不住往那边瞧了几眼,发现邻居竟出奇乖巧,一点儿也不像可以独自拉回一车牛肉的彪悍刀客。 把玩纸灯笼的她看上去很有几分娴静,完全想象不出会开口说出“牛蛋蛋”这样的话…… 思及此处,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忙甩着脑袋将这不合时宜的内容丢开,却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大料不够了!” 最近吃肉太多,调味用的大料消耗太快,他上回没有买肉桂,罐子已然见底,若想炖一整根牛腿骨是万万不够的。 这还了得? 白星嗖地起身,提着灯笼就往外走,“我去买!” “白姑娘!”一个错眼的工夫,人就到了门口,孟阳赶紧追上去,“哎,你还提着灯笼呢。” 白星下意识将小狮子搂在怀中,认真道:“它陪我一起去。” 这是她生命中收到的第一件玩具,不可以轻易放手。 孟阳:“……天还没黑呢。” 所以你提着去照什么呢? 白星好像这才记起来手里拿的不是什么玩偶,而是货真价实的灯笼。 她低下头,跟小狮子对视一眼,怜爱地摸了摸它的小脑瓜,小声道:“那你等着我呀。” 小白狮晃悠悠点头:好呀。 白星又摸了几下,这才恋恋不舍地把小狮子放回屋内,一步三回头,“等着我呀。” 唉,分离真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 孟阳:“……” 外面的雪很大,但是没什么风,且道路上的冰大多已被铲平,百姓们便一改昨日的瑟缩,照常活动起来。 白星披着连帽皮斗篷,像一株行走在冰雪世界的黑松树。巨大的雪片从天而降,温柔地停留在斗篷的毛尖儿上。油亮柔顺的皮毛严格执行着自己的任务:将一应雨雪都隔离在外,主人行走间带起来的一点风,就把那些无辜的雪花扫落。 青灰色的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雪,瞧着毛茸茸的,侧面看上去还有点晶亮的反光,犹如碎掉的水晶,一脚踩上去咯吱作响。 痛呀,积雪委屈地抱怨,哼唧着缩成一张薄饼。 中大街很宽,商户们铲冰很难面面俱到,白星眼尖的发现了一长条漏网之冰。 大约是收到礼物后心情太好,她分明已经走过去了,却又鬼使神差地回来,盯着冰面看了许久,很有点蠢蠢欲动。 助跑,抬腿,嗖~ 在寒冷的冬日,她素来是没什么玩乐的,仅存的一点消遣便是在冰面上打出溜滑。 每当这个时候,只要用对了力气和姿势,哪怕不会功夫的普通人都能滑出去老远呢。 儿时居住的山林内几度大雪封山,深处能有三尺厚,义父还会帮她堆砌高高的雪滑梯,坐在木筏上,从顶端滑下,刺激又好玩。 山林深处还有冰湖,冻得邦邦硬,他们便在冰面上凿洞捕鱼,脚下踩的就是自制的冰鞋。 她溜冰的本事可高明呢,义父都比不上的。 白星很专注地玩了几个来回,后来再次跑到起/点时,就发现那里已经站了三个小孩子,都眼巴巴地瞅着,红彤彤的腮帮子上写满渴望。 白星犹豫了下,觉得自己应该慷慨一点,于是往后退了一步。 三个孩子立刻小声欢呼起来,挨挨挤挤地上前。 其中看上去年纪最大的男孩子打头阵,也学着白星的样子滑出去,奈何经验不足,只走出去几尺远就停住了。 他立刻发出懊恼的声音,下意识抬头去看白星。 后者正抱着胳膊在旁观看,一副高人派头。 面对小男孩渴望恳求的目光,她非常严苛的摇了摇头: 你不行。 小男孩沮丧地垂下脑袋,又乖乖去队伍后面排队去了。 多么有趣! 第二个是女孩子,顶了天五六岁模样,脑袋上梳着两根羊角辫,手里还抓着米花,大约是胆子小,又或是一心二用的关系,刚站上去就要滑倒。 小丫头低低地呀了声,本能地闭上眼睛,心想这下可要摔痛了吧? 谁知想象中的疼痛并未来袭,有谁接住了自己。 香香的,是肉肉的味道! 白星抓着小丫头的衣领,将她整个儿从冰面上提起来,居高临下道:“滑冰,是一件非常有学问的事情。” 小丫头傻乎乎仰着头看她,手里的米花都撒光了还不知道,只呆呆点头,“哇~” 姐姐好厉害!一听就懂得很多的样子。 最开始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的,胆子也大,见状跟着凑过来恳求道:“姐姐,教教我们吧!” 白星骄傲地哼了声,“我有要紧事要办。” 她还要去买东西呢,谁要在这里教几个臭小鬼? 她刚要走,却忽然觉得一股阻力传来,低头一瞧,那羊角辫小丫头正用肉乎乎的小手抓住斗篷的下摆,搂着她的大腿,仰起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嫩生生学话说:“姐姐,教教我们吧。” 另外两个小鬼对视一眼,立刻也一左一右围上来,学着妹妹的样子,抓着白星的斗篷哀求道:“姐姐,教教我们吧!” 白星的头都要大了。 她觉得自己简直遇见了三个冬瓜! 太可怕! 第32节 好在这个并不像收徒弟那么难,无奈之下,白星只好又去滑了一次。 三个人六只眼睛都全神贯注地盯着,一眨不眨。 当漂亮姐姐稳稳当当从头滑到尾时,三名观众非常给面子的鼓起掌来,并大声喝彩。 “姐姐好厉害!” 白星微微抬了抬下巴,隐约有那么点儿得意。 自然是厉害的。 “噗嗤~” 有人突然笑出声,似乎忍了很久的样子。 白星下意识望去:是吴寡妇。 吴寡妇穿着件暗红色的棉袄,分明很厚重的衣服却也能看出掐的细腰,抄着两只手站在路边,胳膊上还挂着两个油纸包。 也不知她在旁边看了多久,跟白星对视之后先是一愣,然后眼底又渐渐翻出笑意,转过头去,吭哧吭哧笑了半天,一双肩膀剧烈摇晃。 白星茫然:笑什么? 过了会儿,止住笑声的吴寡妇转回身来,才要说话,可一瞧白星愣愣的模样,忍不住又噗嗤一声。 白星:……所以究竟在笑什么? 她脸上写着故事吗? 吴寡妇就这么笑一会儿,看她一眼,然后再笑一会儿,前后轮了三次,脸都涨红了,这才勉强止住。 她理了理微微有些散乱的头发,溜达达上前揶揄道:“呦,新收的徒弟啊?” 果然还是个孩子呢,大冷天的干什么不好,偏跟一群萝卜头在这里打出溜滑。亏她平时还装得小大人似的。 白星解释道:“不是徒弟。” 然而吴寡妇根本就不在乎什么答案,只是忍笑点头,“对。” 白星皱了皱眉,虽然没有证据,但她总觉得对方在敷衍自己。 她哼了声,拔腿就走,“我要买东西。” 才不陪你说话,哼。 吴寡妇看着她圆鼓鼓的脸颊笑道:“买什么?做饭么?” 真是像极了被家里人打发出来打酱油的娃娃,这是跑腿儿呢。 背后又传来吴寡妇吭哧吭哧的笑声,白星越发满头雾水,死活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可乐的。 前往香料铺子的路上,白星看见了昨天卖给她牛肉的一家人。 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小摊子,周围挤了许多人,都满脸期待的看着案板上摆的牛肉。 养牛人一家三口一边忙活,一边与客人们寒暄说笑,问问这家的孩子又长高了吗?问问那家的老人身子骨可好些了?又打趣一对小情人什么时候办喜事……十分热络,俨然就是街坊四邻说笑的模样。 一年又一年,买卖做得,人情也养出来,跟朋友也不差什么啦。 有一家三口从里面挤出来,手里提着一块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红肉,左不过一斤上下,若放开肚皮吃,只怕还不够一个人的分量呢。 但他们却都很满足,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男孩子一手拉着爹爹,一手牵着妈妈,蹦着跳着,大声道:“吃牛肉,喔~吃牛肉!” 夫妇俩对视一眼,都是一笑。 那妇人嗔怪道:“慢些,别摔倒了又哭。” 小孩子吸吸鼻子,快乐道:“我才不哭。” 妇人笑笑,忽指着路边的酒肆道:“你爹吃肉最好那一口,去,娘给你钱,去打二两烧白。” 小孩儿脆生生应了,麻溜儿跑出去。 那父亲却在后面叫住他,憨笑着看了眼自家媳妇,“要一两烧白,一两黄酒,你娘爱喝。” 妇人轻轻啐了口,面上绯红,眼波流转,显然十分受用,口中却道:“谁爱灌那黄汤……” 三人说笑着,渐渐远去,白星却还怔怔的站在街边,视线穿透重重雪幕,悠悠荡往远方。 她看了许久,神情专注,久到白雪落满斗篷,雪片盖住脚面。 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又有什么好看的,只是觉得,光这么瞧着,心里就暖呼呼的。 一阵风刮来,将地上的积雪吹起一个卷儿,纷乱的雪花迷了人的眼。 白星骤然清醒。 她像阿灰那样,把自己从上到下抖了一遍,扑簌簌震落雪花无数。 别人回家了,她也该赶快回去了。 还有人等着呢! 白星这么想着,脚步渐渐轻快起来。 良久,空中隐约有民谣传来…… 第29章 牛骨髓和全牛火锅 老天爷啊,求您啦,…… 白星这一去老半天, 留守的孟阳差点以为她是不是又出城做什么事去了,泡好牛骨头就不断出门张望,感觉脖子都被拉长了。 正巧王大爷出来扫雪, 看他这样龟探头似的颇觉好奇, 下意识也往那头看,结果除了白茫茫一片雪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啥呢, 阳仔?” 孟阳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 “白姑娘去买东西, 我怕她路滑跌倒了。” 他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是担心太过, 但这种情绪一旦滋生后便不受控制, 两只脚就自动走到门口…… 话音刚落,就见远处有一个飞快往这边蠕动的身影, 他着实长出了口气。 “白姑娘!”他的心忽然砰砰直跳,不由自主地举起胳膊挥舞起来,原本紧绷的嗓音中立即多了几分轻快, “慢些跑。” 还好还好。 王大爷见状,拄着扫帚笑起来, 满脸褶子都皱在一起。 啧啧, 这小孩子家家的, 真是…… 来的果然是白星。 她走得很快, 巨大厚实的斗篷在身后掀开一片黑色的海浪, 波浪滚滚气势惊人。 远远看去, 整个人宛如一头活力四射的小狼崽子。 孟阳接了肉桂, 又替她拍了拍斗篷上的雪,笑眯眯道:“辛苦啦。” 白星别开眼,想起路上自己开的两回小差, 有点心虚。 她飞快地瞟了书生一眼,见他在埋头抓大料,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不由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 各色大料都缝在粗布纱袋里,与骨头一并熬煮,用完后捞出来丢掉即可。这样既能出味道,又不必担心回头吃喝时嚼到香料,非常方便。 孟阳实在爱极了与人说话,一边絮絮叨叨,一边麻利地给纱袋打了个蝴蝶结。 他的手指又细又长,皮肤也白,略冻得红一点就分外显眼,此时几根手指头穿花蝴蝶般绕了几下,一条粗绳就成了漂亮的蝴蝶结,直把白星看呆了。 还怪好看的,她悄悄想,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也不知自己看的是手指,还是蝴蝶结。 骨头汤要先大火熬煮。 巨大的水泡不断从锅底浮上来,啪啪炸开,震得汁水翻滚不休。 原本清澈的汤底慢慢转为温柔的白色,一轮轮腿骨间夹着的骨髓啊,也纷纷脱落。 这可是好东西! 孟阳立刻眼疾手快地捞起一块,带着点汁水一并放入碗中,推到白星面前,“煮的太久就不完整了,先尝个鲜。” 牛腿骨很粗,漏出来的骨髓也有老大一块,此时正在碗底颤巍巍地晃动。 它本身就极富油脂,由内而外渗出一层油光,无声散发出诱惑的气息。 其实若单纯看外貌,骨髓真的有点丑丑的,灰突突软趴趴,有的还带着点筋脉丝络,成什么样子嘛! 但是,但是只要亲口尝一尝呀,就很少有打从心眼儿里讨厌的,多么柔多么滑,像极了春日的新风,夏日的细雨…… 白星自然知道这是好东西,本能地吞了下口水,然后拿起勺子,直接挖入口中。 唔~ 好嫩好滑~ 简直比豆脑还要细腻,更难得这般柔顺呀!、 她眯起眼睛握着拳,几乎把自己缩成一团,因为吃到难得的美味而摇头晃脑,脸上自然而然绽放出光彩,显出神气和快乐,像极了小狮子灯笼。 香喷喷的,还油汪汪的糊嘴呢! 见她喜欢,孟阳也笑了。 虽说融入汤内好喝,但哪里比得上这样大口吞食来的过瘾呢? 骨髓入喉,白星还紧紧闭着嘴巴,非常认真地吮吸口腔各个角落内的余香,生怕漏掉一点。 那头孟阳将各色下水都切了点,又取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牛肉,割成方方正正的,然后小心地切成薄片。 涮火锅的话,太瘦了可不大好。 分明是切肉这样简单的活儿,却硬被他弄出一点赏心悦目的意思。 他宛如成竹在胸的画匠,这些食材便是挥洒的颜料。所有的动作都很简单,貌似不经意,但总能在最合适的时机挑选最合适的部位。 一切就绪,只等开锅,造就一副惊世大作。 白星在旁边歪着脑袋看着,觉得其实这书生如果要入江湖的话,说不定也会是个人物。 瞧他的刀法,又平又稳,多么难得! 第33节 切好的牛肉红白相间,很有点类似外面天空中飘散的雪花,美丽极了。 孟阳将牛肉在白瓷盘中摆成圈,层层递进,犹如绽放的牡丹花。 肉切得很薄,铺平后可以轻易看清盘底暗纹。 这还不算,他又往中间打了个鸡蛋,顺便对满面疑问的白星解释道:“用鸡蛋抓一抓,肉质都会特别细嫩爽滑呢。” 白星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样的道理! 好厉害! 她下意识伸出头去,眼神火热地盯着墙角窝棚里的阿花阿青,啊,真是好崽。 阿花和阿青仿佛觉察到某种不可言说的危机,齐齐缩了缩脖子,咯咯、嘎嘎的叫成一片。 吓死鸡了! 吓坏鸭啦! 从大锅里舀一盆新鲜的牛骨汤出来,往里面搁几颗红枣、枸杞,就可以准备吃啦。 天冷了,要注意保养嘛,孟阳振振有词道。 人少,倒也不必额外开桌,只需将那单独的火炉搬到门口,一边一个坐着就好。 虽然侧对着门口,但火炉暖烘烘的,恰恰抵消外来寒意,又吃热食,并不会觉得冷。 被雨雪持续冲刷数日的空气分外清冽,呼吸都格外畅快:凉丝丝冷清清,是雪的味道。 此时不必特意扭头就能看见院中雪景,美哉美哉! 小院不大,只有一株已经枯掉的石榴树和大柿子树遥遥相望,它们都曾在夏日枝繁叶茂,秋日繁花似锦、硕果累累,可此时却都已凋零。 深褐色的枝丫上都落满雪白的积雪,形成一种奇异的黑白分明的景象。 遒劲的枝干奋力上扬,显示出一股与萧瑟冬日截然不同的生机与活力。 寒冬凛冽又如何呢?待到来年春日,我们依旧发芽!所谓的繁华和凋敝,恰如那日落星沉,终要轮回。 那一圈一圈的年轮,与人类又长一岁何其相似。 孟阳暗自感慨一回,扭头一瞧,就见邻居已经粗暴地将鸡蛋搅和开,麻溜地将大半盘牛肉都倒了下去,然后吸着口水盯着,目睹它们在滚烫的锅子里起伏。 快点快点! 想吃想吃! “这个很快的,”孟阳啼笑皆非道,待肉片刚一变色,就立刻用漏勺捞出,给她装了满满一大碗,“尝尝。” 肉片已经变成暗红色,边缘颤巍巍打着卷儿,热乎乎的汁水爬满表面,顺着纹理滑落,在碗底汇成浅浅一汪。 尝尝? 听听,多么悦耳动听的字眼! 白星非常从善如流地扒了一大口,果然鲜美异常,远比自己曾经吃过的任何一回都要嫩滑。 果然是鸡蛋的关系么?还是说火候竟如此关键? 孟阳也吃了一筷子,感觉着牛肉的香气在舌尖绽放,忍不住吧嗒吧嗒踩了踩脚,嘿嘿笑道:“好香……” 严严冬日,果然还是肉好吃!一大口下去,简直不能更满足。 他晃了晃脑袋,取过两只小碟子,分别往里面加了点辣椒面、香油和麻汁、香菜等等,“蘸一蘸这个,会有不同的味道。” 牛肚、牛心、牛肝……脆、韧、糯、滑,什么都好吃! 白星感动得热泪盈眶,牛牛是什么好牲口! 她爱它! 两人就着牛骨汤底吃了个肚儿圆,还喝了一大碗饱含各类精华的热汤,最后以一碗货真价实的牛肉面结束,五脏六腑都跟着熨帖。 是真的牛肉面啊,在已经涮过各色牛肉、牛杂的牛骨浓汤中煮面,干燥的面条瞬间吸纳所有精华,再在面条上垒满颤巍巍的肉片肉卷,唔~ 一口面一口汤一口肉,究竟有多么香醇浓厚,简直是言语所不能及的呀。 人一吃饱就容易犯困,倦意来袭,连带着脑袋瓜子好像都迟钝不少。 俩人已经完全没了坐像,斜倚着门框,歪着脑袋,直勾勾盯着外面的雪景,时不时还打个饱嗝。 但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刀客,白星的恢复速度简直惊人: 她很快就站起身来,提着小狮子灯笼跑回家,过了会儿,又抓着一个纸包回来。 一道门隔开冰天雪地和温暖如春,肚子里饱饱的,身上热乎乎的,漏进来的阳光晒得人懒懒的,仿佛所有的毛孔都舒展开…… 在午后阳光的温柔笼罩下,孟阳就觉得眼皮一下沉似一下,如果不是这阵动静,可能已经靠在门框上睡过去了。 此时他实在提不起精神说话,只是微微伸长了脖子,努力拿两只眼睛去看。 然后……两只蛋蛋! 消失了一夜的蛋蛋又回来了,在油纸包里冲他耀武扬威! 孟阳瞬间清醒! 白星虽然不擅长正经烹饪,但于烧烤一道着实经验丰富。 牛蛋蛋固然好吃,但处理起来也有点麻烦:它的骚膻味儿极重,单纯清洗只是杯水车薪,所以……她腌制了整整一夜! 现在正是时候。 她直接忽略掉孟阳傻呆呆的脸,蹲在的灶台上扒拉一回,鼓着腮帮子往里吹了几下,然后反手抓出来一双筷子,噗嗤! 双/龙出洞! 孟阳就看见邻居将它们一下一个穿在筷子头上,宛如竹签上的两颗贡丸,雀跃地伸进灶台烘烤起来。 书生:“……” 总觉得裤..裆冷飕飕的呢。 所以说,你对这玩意儿到底多么执着,吃饱了还念念不忘? 真的不撑吗? 素来多话的孟阳此时完全没有攀谈的想法,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邻居,本能的想阻止,但又苦于没有理由。 那东西固然不够文雅,但在杂志中,确实也是一种食材…… 人不该这样自私,焉知汝之砒/霜不是他人之饴糖?怎可因为一己私欲就断绝他人喜好?实在不妥,大大的不妥。 唉,不妥。 人在进行激烈的心里争斗时,是完全不会注意到时间流逝的,孟阳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彻底丧失了阻止的可能: 牛蛋蛋熟了。 好东西应当与朋友分享,虽然有点不舍的,但白星犹豫了下,还是咬牙递过去一根筷子,“哝,分你一只。” 我把喜爱的食物送给你呀。 孟阳看着几乎戳到自己鼻尖的圆球,本能地往后缩去,后脑勺砰一下撞在门框上,痛得他眼泪都要掉下来。 白星:“……” 老大一人,瞧你被蛋蛋吓得,简直不像话嘛。 孟阳再次涨红了脸。 他捂着后脑勺,不知是因为窘迫还是恐惧,声音发颤道:“不,不必了。” 白星眼睛一亮,“真的吗?很好吃的。” 真的不是我不给哦! 孟阳终于忍不住用力做了个后仰,使劲把脑袋撤开老远,一条手臂标枪一样戳在自己和白星中间,“真的真的真的!” 呜呜,他是真的不想吃牛蛋蛋啊。 白星立刻开心地收回手,用带点遗憾又带点庆幸的语气道:“唉,你们读书人真是麻烦。” 说完,就用力咬了一口。 劲道,弹牙,香! 咯吱咯吱,真好吃! 大补呀,所以我会变成绝世高手吗? ******* 今晚的月亮并不算大,不过因为大雪满地,月光被反射回来,显得分外皎洁。 许多人家直接连灯都不点了,就着纸窗里透进来的月光做做针线,说说知心话。 要过年啦,置办什么年货?买多少爆竹?给亲朋好友的节礼准备得怎么样啦……这些都是近来的头等大事,马虎不得。 礼轻情意重,哪怕没什么金贵东西,可只要时常往来,情分自然就浓啦。 独居的白星没人说话,也不想说话,只是躺在床上也毫无睡意。 床头桌上摆着一只小狮子,小狮子样的纸灯笼。 他们长久的对视着。 白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弄着小狮子的爪爪,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开心得不得了。 嗳,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件玩具呀,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只是因为邻居发现自己喜欢,所以就郑重地赠送。 大棉被,小狮子,如今她也已经有足足两件礼物了么? 喜欢……多么奢侈,又多么珍贵! 她索性翻身坐起,从包裹中掏出火折子,点亮里面的蜡烛。 光明瞬间降临。 自小狮子体内发出的橙黄色的光晕蓦地扩散开来,将屋内的边边角角都照亮了。 白星这才注意到,原来小狮子身上还有用白色染料绘制的暗云纹。白天不仔细的话根本瞧不出来,可只要到了夜里一点灯笼,那些绘有颜料的部分就与空白处显出明暗差异来。 白星哇了声,提着小灯笼往墙上一照,就见上面的影子好似腾云驾雾,仿佛小狮子随时都会飞起来一样。 “真好看呀……”她喃喃道。 第34节 她忽然觉得手上的灯笼有千斤重。 唉,这样精巧的玩意儿,回头自己怎么带走呀! 要是胡乱塞的话,一定会压坏掉的。 这可真令人头痛。 她又犯起愁来,抱着大棉被开始划算。 棉被可以埋在坑里,不过这个计划似乎也并不怎么完善,因为根据她最近几天的观察,那个大坑会渗水…… 若离去时就这样草草掩埋,来日回来取时……只怕要长满蘑菇吧! 白星眉头紧锁,单手托着下巴,表情严肃的想着:或许,应该进一步夯实,内部涂抹混合了糯米汁的浆水,做穹窿顶,再内置石壁,附加油毡布和油纸,防火防水……最关键的是,还要挖掘暗处的排水沟渠! 这么一来的话,肯定就万无一失了吧? 当初义父偶然间发现的大墓差不多就是这么建造的。 想到这一步,白星的脑筋疯狂转动,最后幽幽叹了口气: “真是个大工程啊。” ******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时,大雪已经停了,明亮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在茫茫雪面上,刺得人眼睛生疼。 有经验的老人都知道不敢对着雪地看太久,不然眼睛会坏掉的。 天气好了,张大爷却一反常态没有出摊,孟阳有些担心,早上吃牛肉面时也心不在焉的。 “唉,也不知张大爷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他拨弄着碗里滑溜溜的面条,好像完全没有要往嘴巴里放的意思,“他一个人住,又不爱跟人开口……” 白星拧着眉头看他,张嘴戳破,“你是要去看他吗?” 想去就去啊,又没有人绑住你的腿。 你们读书人真的好奇怪,嘴上嘚吧嘚吧的,也不见脚动弹。 孟阳:“……” 他搔了搔下巴,小声道:“那,那我去啦?” 白星:“嗯。” 嘶溜嘶溜吃面。 孟阳不死心,“那,我真的去啦?” 白星皱巴着脸瞅过来:这人什么毛病? 孟阳作势起身,“我一个人去啦!” 白星恍然大悟,“你害怕!” 孟阳:“……哦,算是吧。” “你早说嘛!”白星嫌弃道,“书上就叫你们这么讲话吗?做什么非要别人猜呢?” 怕就说怕嘛! 不过他也真够奇怪的,怕牛蛋蛋,还怕白天走下雪路。 真是奇怪。 吃过饭后,白女侠便带着兵器,陪同害怕的孟书生出门。 考虑到张大爷没什么收入,万一真出了意外……孟阳特意去钱箱子里抓了一吊钱,这才急匆匆往张大爷家去了。 还没进门呢,就有一股浓烈的药味儿传来,白星抽了抽鼻子,“是跌打损伤的膏药。” 其实她并不大通医理,只是因为常年混迹江湖,大小伤痕无数,百病成良医,常用的药物味道一闻便知。 孟阳听后一惊,“莫非张大爷摔伤了?” 冬天老人家摔一跤可不是小事,轻则断胳膊断腿,重的,一命呜呼也不罕见。 万一…… 白星摇摇头,“应该没什么大碍。” 这药是治扭伤和瘀血的,并不累及根本,若真摔得厉害了,也就顾不上这些了。 孟阳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上前敲门,“张大爷在家吗?我是阳仔啊,我跟白姑娘看您来啦!” 一道轻快的脚步应声而起,不多时就有个孩子嗒嗒跑着来开门,是媛媛。 媛媛和她娘都在。 媛媛娘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但因为早年劳作、常年多病,使她看上去格外苍老,几乎有三四十岁的样子。只有偶尔微笑起来的时候,还能隐约窥见年轻时的风采。 谁没年轻过呢?谁没有过风华正茂的时候呢?都不过是为了生活罢了。 两边打了招呼见了礼,媛媛帮忙搬了小板凳,殷勤地用衣袖在上面抹了抹,“哥哥姐姐坐。” 孟阳揉了揉她的脑袋,“乖,张爷爷怎么样了?” 媛媛一听这话就气呼呼的,立刻告状,“昨天爷爷非要上街卖馄饨,我跟娘都不许,他竟想偷着去,结果不小心滑了一下,把脚给崴了。镇长爷爷来瞧了,帮忙正了骨,说要敷好多天膏药呢。” 又指着药罐里黑漆漆的黏稠液体道:“哝,等会儿放凉一些就要抹上去了。” 孟阳听的吓出一身冷汗,“这可真是,听着都吓人呐。” 老人家的摔倒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媛媛娘也是后怕,“可不是么,我跟媛媛都吓坏了,得亏着没伤了根本……” 说到后面,她已经有点支撑不住,咳嗽起来。 媛媛立刻熟练地端过一杯温水送到她嘴边,“娘,喝水。” 媛媛娘笑了下,“真乖。” 张大爷正躺在炕上,右脚踝肿得老高,青紫一片十分可怖。 年纪大了,本就腿脚不大好,如今伤了一条,唉,便是老残废。 他见状十分自责,“拖累你们了,唉,还要来照看我这个老不死的!” 本来是他想帮衬下那孤儿寡妇的,谁承想临了临了,反倒成了人家帮自己。 年轻时候摔几下算什么呢?就算骨头断了,养几个月照样生龙活虎。唉,真是不服老不成了,如今的身子骨,当真比不得当年。 真是丢煞老脸了。 媛媛听了,登时柳眉倒竖,插起腰来,凶巴巴道:“不许胡说!大家都要长命百岁的!快呸呸呸!” 她飞快地吐了口口水,又立刻双手合十,向天祷告起来,“老言无忌,老言无忌,阿弥陀佛……” 本是童言无忌,也难为她脑筋灵光,顷刻间改了。 众人见状,都笑起来。 偏媛媛十分严肃,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急乎乎扯着张大爷道:“快点,快点说呀,不然老天爷就要走啦,听不见就不灵啦!” 她不要张爷爷死! 在孩子的心中,神明确确实实存在的,这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明晃晃流露出担忧,以及对死亡的恐惧。 让一个几岁的娃娃接二连三目睹死亡,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啊。 张大爷的眼圈微微泛红,粗糙的大手摩挲着她的脑袋,眼中的慈爱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 他笑了下,果然一板一眼照着媛媛说的做了。 “老汉是胡说的,求老天保佑我长命百岁。” 至少,要活着看媛媛出嫁呀。 一直没做声的白星忽然道:“若你真心不愿连累她们,就该好生活着。” 若是残废了,或是早死了,自然是要拖累的。 看着眼前老中青三个人,她忽然觉得十分熟悉,不由想起了康三爷和桃花祖孙。 这些人就像被打碎的地图,孤零零的,平时瞧着好似全无关联,但暗处却有不可思议的无形牵绊…… 说来也怪,本是来自不同地图的碎片,拼凑起来竟也很完整呢。 张大爷没做声,浑浊的老眼中却隐约带了水光。 他背过身去,装着咳嗽的样子,飞快地抹了抹眼角。 良久,传出一声低低的“哎!” 罢了罢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且挣命吧! 老天爷啊,求您啦,老头子我啊,还想活。 第30章 牛肉汤和牛肉球 她现在也觉得这样真好…… “我离家出走了!” 王家酒楼的少东家坐在板凳上, 双手环抱,一脸严肃的对灶台边忙活的两人说。 只是他的胳膊本来就短,穿得又厚, 导致抱胸的动作非常艰难, 看上去有点滑稽。 没有回应。 他整理着背后几乎跟自己一样大的包袱,坚定道:“我这次是真的生气啦!” 肉嘟嘟的脸上就差贴一张字条:你们快来问我为什么呀? 没人搭理。 冬冬吞了下口水, 有点急了,于是更大声地说道:“除非爹和娘向我道歉, 不然绝对不回去!” 努力板起来的肉包子脸显示出坚定的决心。 没人在听。 一鼓作气, 再而衰, 三而竭, 接连三次失败让冬冬一阵沮丧,气势瞬间垮掉, 当下忍不住好奇心从板凳上爬下来,背着大包袱凑上前,踮着脚尖扒着锅台问道:“哥哥姐姐, 你们在做什么呀?” 第35节 小孩子的注意力转移得就是这样快。 那个包袱里也不知究竟装了什么,简直大得惊人, 看上去好像一座压在他弱小身板上的大山, 走起来一甩一甩的:冬冬自己都经常被它带歪。 他往灶台上一趴, 包袱略慢一步, 也跟着噗地砸过来。 “哎呀!”少东家踉跄一步。 孟阳眼睁睁看着他被夹在包袱和灶台之间, 有那么一瞬间都消失了, 宛如活生生的肉夹馍。 他的面皮抽搐几下, 实在没忍住,低着头吭哧吭哧笑起来。 今天一大早,当冬冬以这幅形象敲开门时, 直接将他吓了一大跳: 居高临下的孟阳第一眼根本没瞧见埋在包袱底下的冬冬,冷不丁还以为包袱成精了呀! “咳,”他脸上尤带着尚未褪去的笑意,把冬冬往后拉了拉,语气温柔中又透着警告,“当心火。” 这包袱忒大了些,一不小心就会蹭到灶膛口,万一点着了可了不得。 小孩子们是不会知道“水火无情”四个字怎么写的。 白星高高扬起眉头,指了指地上,“漏了。” 啧,这矮冬瓜。 冬冬一愣,这才发现包袱系口处没弄紧,正不断往外掉的东西铺满了从板凳到灶台间的一小段路。 他又捂着脑袋哎呀一声,忙蹲下捡。 然而随着他身体前倾、俯低的动作,包袱也跟着猛地向前压,把他带倒的同时,里面仅存的物品又顺着那个撒开的口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白星:“……” 孟阳:“……” 冬冬哎呀哎呀的叫着在地上乱爬,捡了这个掉那个,捡了那个又掉这个,两只小手抓得满满当当,可地上的东西却越来越多。 他整个人都傻了,也气坏啦! 皮袄、布老虎枕头、两颗煮鸡蛋、一把做工精致的木头剑……甚至还有一个金镯子! 边缘若隐若现的,是一床绣花小被子吧? 白星看得眼皮子直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眉梢一挑,脚尖一勾,将刚从包袱里掉出来的东西自半空踢起,右手一探一抓: 一只成色并不大好的青玉烟杆…… 还是用过的,上面还有厚厚的烟油子呢! 噫~白星很嫌弃的撇了撇嘴,调转烟斗往冬冬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你在搬家吗?” 正跟大包袱生闷气的冬冬捂着脑袋,大声道:“才不是,爹骂我!娘也变心了,都不帮我!我要报复他们!” 所以就把他们最喜欢的烟杆和首饰偷走了。 孟阳蹲下去,陪他一起捡,耐心问道:“那他为什么骂你呀?” 若是没理,纵使父亲也要辩一辩的,不过考虑到冬冬数不胜数的前科,他总觉得错不在王掌柜身上。 “他说要给我请夫子,”冬冬哼哼两声,肉嘟嘟的脸颊慢慢鼓起,噘着嘴道,“可我不喜欢……我说明明说好的我是爹,哪里有爹读书的道理?” 大人真是不讲理,分明是爹当初自己说的,可现在他重新讲出来,爹就勃然大怒,拎着鸡毛掸子打人! 哼,不讲理,大人真是可恶! 白星:“……” 嗯,是欠打。 孟阳一阵头疼,忽然觉得有这么个古灵精怪防不胜防的儿子,王掌柜夫妇也怪不容易的。 “冬冬,”他用干净的手巾将地上值钱的首饰之类仔细捡起来包好,温柔却严肃的道,“这不是可以闹着玩的,赶紧放回去。” 光这一只金镯子就足有一两重,不算工钱换成银子也有十多两了,寻常百姓家都不见得有如此积蓄。 甚至这样的首饰,王太太自己都未必会有第二件。 若不小心弄丢,只怕要急坏了。 “你不声不响跑出来,爹娘该担心啦,”孟阳认真道,“来,我送你回去,以后不可以这个样子啦。” 一觉醒来发现儿子没了,王掌柜夫妇该有多么害怕呀。 “不要!”冬冬疯狂摇头,索性甩开包袱,转身一把抱住白星的大腿,可怜巴巴道,“师父!你带我去闯江湖吧!” 他一定能成为大侠! 他要当大侠! “你为什么要当大侠?”白星忽然问。 冬冬眨了眨眼,不假思索道:“因为很威风!” 他听话本上说的,大侠可厉害啦。 “不威风,”白星面无表情道,“做大侠要风餐露宿,几天吃不到热饭,在荒野中睡觉。” 冬冬瑟缩了下,怯生生问道:“有虫子?” 他好怕虫子的。 “还有野兽,”白星冷笑道,毫不避讳的向他揭露江湖的一角,“吃人的野兽。它们尖锐的牙齿和锋利的爪子很可怕,能轻而易举撕开皮肉……” 野兽已经这样可怕了,但更可怕的,还有人啊。 冬冬急促的呀了声,双手捂住耳朵,红润的脸蛋都有些泛白了。 但过了会儿,他还是用力鼓着脸颊道:“我不怕!” 然而好奇怪呀,漂亮姐姐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夸赞他胆子大,而是换了一种眼神,一种让他浑身不自在的神色。 冬冬缩了缩脖子,突然有点紧张,莫名的紧张,“姐姐?” 他甚至都不敢再叫师父。 白星只是觉得自己有点滑稽,竟然跟个小娃娃说真话。 说了也白说。 他是胆子大吗?不,只是无知,贫瘠的阅历让他的小脑瓜空空荡荡,甚至连想象都不能。 现在的他就像所有未曾亲身经历过江湖的人一样,莽撞而天真,可以轻而易举的许诺,仿佛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过吃饭睡觉那么简单。 但并不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义父就不会死,康三爷不会没了一条腿,桃花也就不会成为孤儿。 江湖,真的会吃人。 冬冬无措地捏着手,下意识转过脸去向孟阳求助。 “哥哥?” 后者摸了摸他圆溜溜的脑瓜,“乖,家去吧。” 能平安富足一生,难道不好么?这是世间多少可怜人求而不得的事情呀。 白星垂着眼睛瞅了冬冬一会儿,忽然往大门口的方向瞧了眼,然后伸出手去,直接提着他的裤腰带就往外走。 那轻松的样子看得孟阳好一阵羡慕:力气大真好呀。 “姐姐师父,师父!”姐姐是要把自己扔了吗?冬冬瞬间顾不上紧张,嗷嗷叫着,胳膊腿儿乱扑腾,荡秋千似的晃。 孟阳看得胆战心惊,小跑着跟在后面,两条胳膊用力伸直了,虚虚接在冬冬下方,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掉下来,“当心当心……” 随着冬冬的挣扎,他的小肚子里又传来大唱空城计的声音,“姐姐~” 他软乎乎的叫着,可怜巴巴的。 我还没吃早饭呐。 白星扬了扬眉毛,“饿了?” 冬冬拼命点头,砸吧着嘴,满面渴望,“还有热乎乎香喷喷的小笼包吗?” 白星也砸吧着嘴,几乎是带点儿炫耀的道:“我们吃过啦,吃的牛肉饼,喝的牛肉汤!” 将不知能做什么的细碎牛肉边角料剁碎捏成肉球,然后在铁板上压扁,眼睁睁看着它渗出油脂,外面香香脆脆,里面却柔嫩如膏~ 再配着书生腌制的酱黄瓜,咔嚓咔嚓,多么甜美的清晨。 嘿嘿。 冬冬:“……哇啊啊啊!” 姐姐好讨厌! “赶紧走,”白星肆无忌惮地宣示着江湖人的冷酷无情,“不要打扰我们做点心!” 昨天下午她就把油酥弄出来了,淡黄色的一大块。孟阳得知后立刻泡了一盆红豆一盆绿豆,说今天做绿豆酥红豆酥吃。 中原的酥皮点心呀,她想了一整夜! 冬瓜敲门的时候,孟阳正煮豆子呢。 若没有这横插一杠,指不定这会儿点心都要出炉啦! 想打扰我吃点心?门都没有! “点心?”冬冬一听,动作一僵,重新拼命仰起头,“师父,不留我吃点心吗?我会乖乖的。” 孟哥哥做的点心吗?呜呜,他也想吃。上次的小笼包就好好吃哦。 “不!”这一声简直残忍呀! 冬冬立刻不干了,“呜呜我要吃,师父……” 乱喊什么,谁是你师父? 白星啧了声,空着的左手往他腰眼上轻轻一按,小东西就哎呦一声瘫软了,像挂在她手上的风干腊肉。 怎么样,臭小子,知道江湖的凶险了吧? “咚咚咚!阳仔?” 有人在敲门,是王掌柜的声音。 第36节 孟阳一怔,立刻就明白为什么白星突然要往外走了,忙答应着跑过去开门。 唉,习武之人的五感可真是了不起,他还什么都没察觉呢,白姑娘竟然就已经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了么? 来的不光有王掌柜,还有王太太,大冷天的,两口子都急得鼻尖冒汗,帽子边缘的头发湿漉漉的,正呼哧呼哧往空气中冒着白汽。 两人显然是一路小跑来的。 不待他们开口,孟阳就主动道:“冬冬在这里。” 夫妻俩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仿佛一路上提着的精神都跟着散了。 后面的白星把手往前一伸,“给。” 她好像真的在送还一颗冬瓜。 王太太赶紧伸手去接,脸都臊得通红,“这可真是……” 太丢人了! 她来得匆忙,素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有些乱了,鬓角几缕发丝落下来,正随风摇摆,昭示着主人一路焦躁的内心。 王掌柜抹着汗,十分尴尬且无奈地道,“真是对不住,这孩子真是……” 就连自己这个当爹的也时常在反思,是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以致于养出这么个小混球来。 天晓得今天一大早,他们两口子一看孩子没了,值钱的东西也不见了,还以为家里进了贼,顺便把孩子也拐走,当时吓得身体都凉了,几乎昏死过去。 银钱丢了还能再赚,可若孩子丢失…… 两人皆已年过三旬,这么多年就只生养了冬冬一个,当真爱若珍宝。若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夫妇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呢? 好在王太太心细,扑在儿子床铺上掉泪时突然发现不对劲: 哪儿有贼人偷拨浪鼓和布老虎枕头的? 王掌柜一琢磨,也渐渐回过神来,然后就在窗户上发现了一双小脚印…… “这是他带来的东西,”孟阳回屋了一趟,取来重新系严实的大包袱,“如果路上没有遗失的话,应当都在里面了。” 应该是没有的吧?他隐约记得放冬冬进门时,习惯性地往那小家伙来的路上瞧了几眼,地面光溜溜的,并没有落什么东西的样子。 他又打开一个单独的手巾,笑笑,“这几样颇为贵重,还是不要放在一起的好。” 正是刚才的金镯子和一个金戒指,还有王掌柜的青玉烟杆。 金器柔软,很容易磕碰,一旦变形就不好戴了呀。 王掌柜夫妇越发窘迫,十分不好意思的接了。 孩子找到了,家当也失而复得,王掌柜先是狂喜,继而狂怒,抬起厚厚的手掌就要往冬冬屁/股上招呼。 见势不妙,冬冬立刻挣扎着从母亲怀中跳下来,拔腿就跑。 王掌柜怒极,甚至顾不上还在别人家,非要立刻出了这口恶气不可,跟在后面紧追不舍。 见他动了真火,孟阳担心盛怒之下把孩子打坏了,也跟在后面劝和,“哎呀哎呀,王掌柜,单纯打人是没有用的呀!孩子虽然小,可还是要跟他讲道理么……” “讲道理?这小混蛋若是讲道理,老子的姓就倒着写!”王掌柜气急败坏道。 孟阳一愣,本能地想:可你的姓倒过来写,不还是个王吗? 三人边跑边喊,乱成一团,引得鸡鸭乱叫,对面王大爷也来瞧了眼,“呦,我还以为杀猪呐。” 原来是王掌柜打孩子呀,那就没事儿啦。 他只是瞧了眼就走,院子里闲着的转眼又重新剩下白星和王太太两个人。 白星忽然觉得有点紧张: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王太太似乎看出她的别扭,主动开口道:“真是对不住,几次三番扰你们的清净。” 她的声音也像整个人一样,温温柔柔的,如春日里温暖的东风。 白星没做声。 她突然有点拘束,不停地摆弄头发,但那调皮的额发却好像非要同她作对,被拨回去后马上又噗的钻出来,在空气中弹跳着、叫嚣着: 还有什么花样,全都使出来吧! 真是嚣张坏啦! 王太太抿嘴儿一乐,“介意我帮你梳梳头吗?” 梳头?白星愣了下,然后赶紧摇头。 不介意。 王太太四处瞧了瞧,拉着白星来到干枯的石榴树下放置的石桌边,又将冬冬偷带出来的小被子、皮袄铺上去。 她轻轻拍了拍,温柔道:“坐下吧。” 角落里还有厚厚的积雪呢,石凳冷的像冰块一样,不铺点东西坐下去可不成。 白星乖乖去坐下,然后就听王太太哎呦一声。 她立刻转过身去,这才发现自己背后的刀棍从对方面前扫过,吓得人家身体后仰,生怕再被磕到。 “对不起。”白星看着王太太下巴上红红的一块,抿了抿嘴,小声道。 “只是轻轻擦了一下,没关系的,”然而被打到的王太太却反过来安慰这个局促不安的小姑娘,“这是什么呀?” “刀。”白星乖乖答道。 她反手摘下刀,搂在怀中,一动不动。 “这样呀,”王太太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她是真的有在听别人讲话呢。 白星忽然有些莫名的开心和雀跃,胸腔里一种暖和的情绪不断鼓胀。 她的眼底泛起一点细碎的欢喜,抱着刀乖乖坐好,腰杆挺得直直的。 有人要替自己梳头呀! 王太太刚摘下白星脑袋上扣的帽子,里面就嗖的涌出来一大团乱糟糟的头发,长长的卷卷的,像张牙舞爪的小兽。 她突然轻笑出声,“你的头发长得真好,又黑又密,水灵灵的。” 这是好事吗?白星不知道。但既然人家这样说了,应该是的吧。 于是她又有点高兴,落在地上的脚尖也忍不住一点一点的。 初升的阳光温柔洒落,晒得人暖洋洋的。 多好呀! 这么一大把黑亮的卷毛,都被粗暴地扎在一条皮圈里,似乎是某种动物的筋。 王太太小心地拆下,还是不可避免地拽下来几根头发。 “瞧你,对自己的头发这样不爱惜,痛不痛呀?” 虽然是在问白星,但王太太自己却皱巴着脸,秀气的眉头拧起来,仿佛疼的是自己。 白星赶紧摇头,见她在打量那根皮圈,马上主动道:“是鹿筋。” 她偷偷吸气,有淡淡的香香的味道。 这就是娘的味道吗? 她不清楚,只是觉得真好闻呀。 “自己做的?”王太太诧异道。 白星点头,小声嗯。 “这可真了不起!”王太太满脸赞许,又问,“也是自己打的么?” 白星用力点头,满头卷毛也跟着激动的抖啊抖,像阳光下的深黑色海水,闪闪发亮。 “呀,你可真厉害。”王太太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流露出真实的惊叹。 白星的心脏砰砰直跳,一种名为骄傲的情绪渐渐滋生,迅速蔓延。 “虎皮,”她有点不知该说什么,舌头微微打结,急忙忙道,“您要看看我的虎皮吗?真的很漂亮的。” 此时的她不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刀客白鹞子,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渴望得到长辈夸奖和肯定的孩子。 “还有虎皮?”王太太越发惊讶了。 见白星飞快点头,她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柔软起来,里面沁着某种奇异的光。 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心疼道:“很辛苦吧?” 还是个孩子呢。 这孩子的眼神清澈又通透,有点冰晶似的冷傲,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 可这样的人啊,往往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就像蛤蜊,一旦打开了就是软肉,一抓一个准儿。 眼眶胀胀的,鼻梁发酸,白星有些无措的想着,好奇怪呀。 分明习惯了的,这有什么呢?都是为了活着呀!可就是这么几个简单的字,却像一把神奇的钥匙,把她这些年单打独斗的委屈都释放出来。 辛苦吗?恍然,好像是……有一点的吧。 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令她无法抗拒:温柔。 是温柔呀。 如春风,似细雨,没有一点儿尖锐的侵略性,像一颗柔软的圆球,轻笑着走来。你觉得不需要抗拒,也无从抗拒,可等回过神来,却愕然发现已然深入。 仔细想来,类似的特质并非单一。 自己的邻居,镇长爷爷奶奶,张大爷……甚至就连仅有两面之缘的卖牛肉的大叔和当初招呼自己吃羊肉面的面馆伙计,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类似的温柔。这种温柔不分对象,慷慨地敞开怀抱,第一时间接纳了自己这个外来客。 白星的头发实在乱得厉害,王太太先用手指帮她大略顺开,这才从头上取下发梳,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梳理。 时下女子流行梳高髻,好看,但也很容易乱,所以大家都习惯在发间插一把梳子,方便随时随地打理。 圆润的梳齿轻轻划过头皮,柔柔的,很舒服。 白星甚至忍不住眯起眼睛,微微扬起脸,犹如一只沐浴着阳光的小猫咪。 王太太觉得这可能是个很讨厌麻烦的小姑娘,所以也没有给她梳什么繁复的发髻,而是松松垮垮地编了一条四股麻花辫。 第37节 她的头发太多了,寻常的三股根本抓不过来。 麻花辫从高高的颅顶开始向下蔓延,一直顺到后脑勺,然后又吃掉颈边碎发,一直顺到胸前。 王太太满意地打量几下,又拢了拢其余的碎毛毛,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镜子递给白星,“来瞧瞧呀,喜不喜欢?” 白星别别扭扭的接了,果然在镜子里左照右照。 她都记不清自己上回照镜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呀,白姑娘,”孟阳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有点惊讶的看着,“你这样真好看呀。” “是吗?”白星觉得有那么一丢丢不自在,但心头却克制不住的一点小欢喜。 她又对着镜子瞧了瞧,美滋滋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她现在也觉得这样真好看。 嘻嘻。 第31章 酥皮点心,南瓜饼和山楂酱 真是不错…… 送走了王掌柜一家之后, 被一再推迟的做酥皮点心的活儿终于再次启动。 此时的白星很高兴,连头发丝儿都透着欢喜。 心中的喜悦透过面庞释放出来,叫她的脸隐隐放着光;她的脚步轻快, 像全身没了重量, 只要一阵风,就可以飞起来啦。 她几乎每走两步都要伸手去摸摸自己的头发, 抿着的嘴角一直高高翘着。 真好看呀,她美滋滋的想着。 正在揉酥皮的孟阳看了, 也跟着乐呵。 真好看呀, 他也美滋滋的想着。 做酥油很费牛奶, 上回白星带回来的两大皮囊牛奶几乎都留出来做了酥油, 可最终也只得到了那么一小块,这就显得尤为珍贵。 一丁点都不能浪费呀, 孟阳心想。 他用心计算,小心切割,最终得到十六只小圆饼, 红豆馅八只,绿豆馅八只, 谁也不吃亏。 只是大约当初泡豆子的时候红豆就多放了些, 此时包完酥皮点心, 竟还剩了一点红豆馅。 做酥皮点心的馅料不必煮得特别细, 里面还夹杂着零星豆皮和大颗一些的豆子, 这样吃起来口感会更加新奇丰富。而现在啊, 那点带着豆皮和豆粒的红豆馅就可怜巴巴的缩在盆底, 瞧着孤零零的。 怎么能剩下呢?白星觉得不行。 她舔了舔嘴唇,才要说“我来解决它”,却见孟阳忽然一拍巴掌, 开心道:“正好还有一大块南瓜,不如来做南瓜饼呀!” 之前王大娘送的南瓜太过巨大,刚好最近也没有它的用武之地,以至于这么多天过去,也才堪堪消耗了不到三分之一。 在寒冷干燥的环境下,南瓜可以保存很久,即便水分流失,也丝毫不影响它软糯的口感,用来做点心最好了。 白星:“……好叭。” 就是那个黄黄的甜甜的大南瓜吗?既然煮粥好吃,做点心应该也蛮好吃的吧?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孟阳先把酥皮点心放去烘烤,然后才去处理南瓜。 家中没有专门的烤炉,但当初砌灶台时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内部空腔极大且平整。 此时将里面的柴火都拨到两侧去,用湿布擦干净中间的空地,刚好可以将点心放进去。 里面的红豆沙和绿豆沙都是煮熟了的,所以实际上要烘烤的也只是表皮而已,并不需要太久。 他将一个个还很柔软的厚圆饼放进去,关闭灶台口的小门,这便起身去处理南瓜。 白星像往常一样蹲坐在灶边目送他远去,眼睛却很快不受控制地转移到小瓷盆上。 装有剩余红豆沙的小瓷盆! 小瓷盆丑丑的,就在那里安安静静的躺着,和此时却仿佛发散出无声诱惑。 我好香呀,我好甜呀,要来尝尝看吗? 白星本能地咽了下口水,心想,我就吃一小口,一小口而已,应该看不出来吧? 但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却跳出来阻拦: 不可以吃呀,白星!这个要留着做炸南瓜饼的! 第一道声音又出来反驳: 可是,书生也没说不让吃呀! 白星右手握拳,用力敲了下左掌心,豁然开朗: 是呀,他只说做南瓜饼,但并没有不许我吃啊! 想到这里,白星就觉得什么都妥了。 她拿了一只小勺子,左手刚要去掀盖子,外面却突然传来孟阳的声音: “不可以提前吃哦,白姑娘!” 白星嗖地缩回手,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怎么知道?! 她赶紧丢开勺子,重新在小板凳上正襟危坐,若无其事道: “我才没有想要吃!” 孟阳在那头长长地哦了声。 也不知为什么,分明对方什么都没说,可白星还是觉得他知道了。 为什么呀? 她很有点苦恼且好奇地想着,他怎么会知道呢? 偷吃红豆馅的计划被提前发现,白星只好忍痛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的等着。 孟阳很快拿着洗净刮皮的南瓜肉回来,走到她面前时,一伸手,露出掌心一小堆白色的南瓜子。 “要吃瓜子吗?”他笑眯眯的问。 白星点头,为什么不要呢? 南瓜子的皮很薄,而且紧紧贴在肉上,其实并不太好剥。 但白星觉得自己好像很擅长这个的样子! 前两颗她都剥的稀碎,只能从一块一块的瓜子壳上往下啃,但等到了第三颗,她就已经找到了诀窍,开始能够剥出完整的瓜子仁了。 南瓜子长得实在美丽,仿佛一颗白色的大水滴,脑袋尖尖,屁. 股圆圆。 它里面的仁带着一层膜,绿褐色的膜,可以吃。 瓜子仁很嫩,也很肥厚,吃起来香喷喷的,白星很喜欢。 她一边吃一边再次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好多东西其实以前她都见过,但都从未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吃法? 读书可真是了不起呀! 灶膛那开始有奶香味儿飘散出来,这是酥皮点心耐不住热的结果。 两人整齐地吸了口香气。 孟阳几乎可以想象点心们在暖融融的环境下舒展肢体,一点点变得蓬松起来的模样。 多么美妙呀。 他一边想着,一边搬出单独的小火炉,先把切成大块的南瓜肉蒸熟,然后加一点面粉揉成团,将剩下的红豆馅均匀包裹起来。 在一只深口小铜锅里倒油,烧到六成热之后放入南瓜饼,给原本就很美丽的饼皮再增添几分颜色。 圆溜溜的面饼在两人的注视下翩翩起舞,发出细微的滋滋的响声。 原本淡黄的颜色一点点加深,干瘪的身材也开始膨胀。 白星立刻很有经验的说:“鼓起来就代表好了!” 孟阳马上给予肯定,“是呀,白姑娘记得可真清楚呀。” 白星非常矜持地哼哼两声,又伸手去摸自己心得到的发辫。 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记得的事情可还多着呐! 炸好的南瓜饼外酥里嫩,南瓜本来的香气和红豆味简直是绝配,非但不会相互冲突,反而相得益彰,叫人忍不住一吃再吃。 白星原本以为南瓜红豆饼就够好吃的了,可当她把热乎乎的酥皮豆饼放入口中,轻轻咬下去时,顿时又止不住的心神巨震! 这是什么好东西?!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要叫酥皮了,因为表皮真的是酥脆万分,就连拿的力气稍微大了一些,那无数层薄如蝉翼的表皮就会碎裂。 她不得不双手出动:一手轻轻托着点心,另一只手则在下面张开,以防止宝贵的酥皮偷偷溜走。 不光馅料,浸润着浓浓奶香味的酥皮,也真的是人间绝美!牛奶的味道! 她一口气吃了四只。 酸杏酱得到邻居的好评之后,孟阳前两天就取了一部分山楂熬制果酱,此时早已被低温凝成冻状,轻轻一碰就颤巍巍的抖动起来。 “白姑娘,要尝一点吗?” 白星飞快的点头,按照他的指示,用筷子尖儿挑了一点,放入口中。 唔~好酸哝! 口腔中瞬间充满了丰富的津液,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但是这感觉并不坏。 白星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又挑了几下来吃,然后就被制止了。 “哎,这个不可以空口吃太多,会倒牙胃酸呢。”孟阳道。 他用小勺子从里面挖了几下,放入热水中轻轻搅动几下。 第38节 暗红色莹亮的膏体迅速融化,将一整杯热水都染成淡红色的同时,也释放出丝丝缕缕的果肉。 空气中迅速弥漫开酸甜的香气,适时冲淡了一点奶香油香过重带来的粘腻,令人大为舒爽。 不同于酸杏酱带有白酒香气的回味悠长,山楂汁水更清新更直接,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袒露在你面前。 真是不错。 第32章 果酱奶香饽饽、红糖糍粑 这是哪里来的…… 在北方, 寒冷干燥的冬日本身就是最好的保鲜手段,所以人们经常会一次性做许多主食,随吃随取, 非常方便。 上次蒸的奶香饽饽还剩下几只, 孟阳一早就把它们装在干净的棉布口袋中,高高地吊在房梁上, 口袋和绳子连接的末端还穿着一个竹片编制的小斗笠一样的罩子。这么一来,就连最刁钻最讨厌的老鼠都无法逾越, 只能眼巴巴看着了。 果酱只能空口或者泡水吃吗?孟阳可以以实际行动告诉别人, 并不是。 他取下来四只奶香饽饽, 放在小笼屉里热了会儿。不多时, 原本坚硬如磐石的饽饽就在水蒸气的温柔抚摸下,重新变得蓬松柔软有弹性。 笼屉刚一打开, 积攒多时的白色水汽便汹涌而出,在火炉上方形成一大团蘑菇一样的白云。 然后白云渐渐散去,终于显露出下方隐藏的真相:四只圆滚滚的白色小馒头正乖巧地趴在里面呢。 轻轻用手指一按, 光滑的表皮就会凹陷下去,而当手指一拿开, 它又会倔强地顶回来。 怎么样, 奈何不了我吧?散发着牛奶香味的饽饽得意洋洋道。 把它们从中间平着剖开两层, 在夹层中均匀地涂抹上酸杏酱和山楂酱。带着浓浓牛奶味的热气不断侵蚀着果酱冻, 使它们重新变得柔软而富有水光, 原本被严寒封锁的酸甜味也随之苏醒。 水果香, 牛奶香, 面粉香,三股截然不同的香气互不相让,在嘴巴里你追我赶, 闹了一场之后,却又决定和解,于是轰然结合出一股浓烈的全新的美味。 白星贫瘠的文学修养和匮乏的语言已经完全不足以应付眼前的场面,她陶醉在全新的美味搭配之中,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可以形容的词语。 怎么还能这么吃呢? 怎么就还能这么好吃呢? 有人替我温柔梳头,有人帮我精心烹饪……我怎么这样幸福呀? 幸福来的太多太快,让白星甚至忍不住生出一点惶恐:我真的可以这么幸福吗? 但一切却又清清楚楚摆在眼前,让她知道不是梦。 吃掉两个夹着果酱的奶香饽饽之后,白星终于忍不住发出源自灵魂的疑问:“你怎么会做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啊?” 这双手是被神仙摸过吗? 孟阳的眼帘飞快垂下,黑压压的睫毛暂时挡去眼中神色。 片刻后,他抓了抓头发,抬头笑道:“这个嘛,可能是因为我爱吃吧!” 但这话是虚假的。 世上绝大部分事都需要经历,有那经历才能够想象,一个人若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头脑空空,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什么来的。 就如同一座空中楼阁,纵使想的再如何绚烂多彩,可若连稳固的根基都打不成,何谈建造? 孟阳会有今时今日的手艺,一多半源自于童年记忆中的味道和画面,另一半则来源于博览群书时获取的信息。 他有阅历,也有见识,自然能够举一反三,做什么都信手拈来。 ≈≈≈≈≈≈≈≈ 今夜悬挂在天空上的仍然是一轮月牙,但是星星格外多格外亮,像被老天随意抛洒在黑色幕布上的珍珠。 白星再一次翻上房顶,点燃小狮子灯笼,久违地仰望天空。 义父说人死之后会回到天上去,每当想他的时候,只要抬头看天就好了,所以白星想要给他看看自己的新辫子,她很喜欢呐。 桃花镇的深夜静逸无声,唯有无数璀璨的星子交相辉映,静悄悄地释放着属于自己的美丽。 有没有人看,又有什么要紧呢?我依然美丽啊! 听说它们来自浩渺无垠的宇宙,穿越千年万年,最终来到这一寸土地。 义父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星星更璀璨更永恒,所以他给捡来的女婴取名为白星,希望她可以像天空中的星星一样,远离尘世的悲痛哀伤,永远闪闪发亮。 有人说星星像珍珠,可白星没有见过珍珠,听义父说是一种圆溜溜的珠子,产自海边或是大湖之中,深山密林之内是很难见到的。 最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珍珠原本是某种贝壳不小心吞进去的一粒沙子,夹在软肉里很痛很痛。 然后贝壳会因为疼痛而哭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们的血和眼泪包裹着沙砾,一层又一层……最终那些曾经毫不起眼的沙子,就变成了圆润美丽的珍珠,身价倍增。 当时白星觉得很奇怪,卡在软肉里多么痛呀,它们不会吐出来吗? 义父也被问住了,摸着她脑袋想了会儿才说,大概是不会的吧。 她从未见过珍珠,也想象不出来一颗圆溜溜的小珠子,能好看到哪里去?更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东西会那样贵? 分明辛苦的是贝壳呀! 她替那些贝壳难过。 料峭的北风呜咽着卷过房顶,将小狮子吹的疯狂摆动起来,冷不丁一瞧,还以为活过来了呢。 白星爱怜的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反手抽出背上的布包抖开。 她开始擦刀。 刀锋很窄,雪亮,像月光下的一泓冰水,透着冷冽的寒气。 这把刀已经许久没见过人血了,作为一名刀客,听上去似乎有些悲哀,但白星却觉得很好。 不管是她杀别人还是别人杀她,只要见血,必定会有人死去。 而死亡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寒风的力度更大了些,她将短棍和短刀连接在一起,另一只手提着小狮子,一个鹞子翻身跃下房顶。 她把小狮子挂在一旁枯萎的柿子树上,然后乘着如水月色开始练刀。 虽然是姑娘家女儿身,但白星的刀法却走阳刚威猛的路子,大开大合,配合着她先天优势带来的诡异身法,当真令人难以抵挡。 刀势渐猛,初始还能看见刀的痕迹,后来就渐渐变成一团银光。 那刀锋刺破空气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一时间叫人不能分辨究竟是这刀风更冷,还是北风更烈? 小狮子也被这刀锋带起的气流刮得疯狂摇摆,灯火闪烁,在墙壁上映出灯笼壁上的祥云图案,恰似一只雄狮在云间奔跑,好不威猛。 ≈≈≈≈≈≈≈≈≈ 再过五天就是冬至,孟阳开始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制作灯笼上,以准备这笔大买卖。 冬至过后很快就是除夕,除夕过后马上又是元旦,元旦又连着上元节……在这一连串节日的催促下,人们是很愿意多花点银子采买几只漂亮精致的灯笼增添年味的。 若是顺利的话,接下来卖灯笼挣的银子可能比他一年到头写话本还要多得多呢! 等攒够20两银子,他一定要暂时离开桃花镇,出门看看! 那些未知的世界是多么辽阔,多么令人心驰神往呀,光看着前人们在话本游记中的描绘,就足够令人陶醉了。 他想要攀缘高山,想要畅游大海,想去看令白姑娘又爱又恨的江湖…… 只是这么想着,他就浑身充满了干劲。 白星对一切陌生的事物都有着浓烈的好奇心,在围观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开始毛遂自荐,要求打下手。 孟阳也没有客套,琢磨了一下,大胆把劈竹片和打磨这些零碎的活儿交给她:她玩起刀子来简直熟练得吓人! 好像指间拿着的并不是什么锋利的刀片,而是本来就长在身上的另一节手指一样,灵活精准的不可思议。 普通的四角灯笼满大街都是,既不打眼,又不容易卖上高价,孟阳便只做精致些的十二生肖。又因明年是猪年,剪窗花小猪仔灯笼做了二十只,其余十一种生肖的都只有十只。 只要固定下来款式,哪怕数量多一些也很省事。他把各个细节的尺寸都确定下来,然后取相应数量的纸张摞在一起整体裁剪,搭建框架所需要的竹片也是大同小异,剩下的就只需要组装和单独彩绘了。 正所谓熟能生巧,做一百只同样的灯笼,远比做五十只不一样的灯笼更省时,更快捷。 白星听他要做这么多盏灯,难免有些不解,“那庙会的地点在距此十多里处,这一百多盏灯笼,你要怎么带过去呢?” 就算能带过去,又怎么摆呢?足足一百三十只,都够挂满一条街了! 孟阳得意一笑,当即取过一只已经做好的小猪仔灯笼,将底部交叉固定的两支长竹签取下,然后双手轻轻一捏,原本圆滚滚的小猪灯笼竟瞬间变成了一副扁平的纸片! 嘿嘿,没想到吧? 里面有机关! 因为过度惊讶,白星直接站了起来。 何等的巧夺天工呀。 她忍不住拿过那只小猪仔来反复的看,发现它的所有关节都像小狮子一样,可以摇摆,唯独小猪肚皮底部有两根相互撑着的长竹棍,既是烛托,又是固定整体大骨架的支柱。 只要拔掉这两根,原本很占地方的灯笼,立刻就会变成几张堆叠在一起的竹框纸片,轻轻松松就能拿走。 白星反复拆装几回,赞叹不已,啧啧称奇。 “如此一来,不要说一百三十只灯笼,就是再多些也无妨呀。”孟阳轻松道,“到时我只需要立一根木杆,单挂十二只灯笼供人观看,谁若想要什么样的,直接从包裹里取新的就好。” 他已经提前问过了,因为王大娘家里新添了小孙女,大家都不舍得撇下她出去逛街,所以并不会参加庙会,自己正好可以再借她家的小毛驴和驴车用。 白星恍然大悟,不由肃然起敬,“这也是书里说的?” 孟阳点头,“算是吧。” 书里可不讲怎么扎灯笼,不过这种事看多了,琢磨透了也就会了。 一通百通嘛! 他取过十张纸铺好,才要下剪刀裁剪时,却忍不住往白星头上瞧了几眼,“白姑娘,你的手艺真好呀,这头发编的跟王太太的手艺几乎一模一样。” 白星忽然沉默。 孟阳好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他想到一种可能,试探着问道:“呃,你该不会昨天晚上就这么绑着辫子睡的吧?” 白星点了点头。 编辫子真的好难啊,她今天想了一上午,都没想明白到底应该怎么弄。一旦拆开的话,又要回归原貌了。 孟阳真诚地发问:“不硌得慌吗?” 白星犹豫了下,还是认真点头,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很小很小一条缝隙,“有那么一点点。” 第39节 然后她又马上补充道:“不过只要趴着就没事了。” 捕猎本来就不是什么轻快的活计,许多时候为了等待出手的最佳时机,猎人需要在大树上、雪窝里、草丛中等各种各样危险或难以忍受的地方长时间等候,无声忍受蛇鼠虫蚁的滋扰。 只不过是趴着睡觉而已,算得了什么呢? 孟阳:“……” 他眨巴着眼睛,有点不太确定的问:“可是编辫子这种事不是很简单的吗?看一看应该就会了吧?” 何苦要如此为难自己呀? 白星:“……” 她虽然没有开口,但整个人都在散发着一种混杂着哀怨和嫉妒的情绪。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孟阳忙捂住嘴巴。 过了会儿,他又将功补过的说:“没关系的呀,你不会我可以教你啊,真的很简单的。” 白星幽幽瞅了他一眼,勉强同意了。 毕竟趴着睡也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总要洗头的呀。 有人帮忙之后,速度明显提升。最近孟阳几乎每天都要花将近一个时辰在这上头,可今天才过了大约一半,就已经赶上了昨天的进度,真是可喜可贺。 他素来就是个见好就收的人,于是当即叫停,拉着白星像往常一样来到院子里,搬了个小板凳,在屋檐底下排排坐着晒太阳。 松弛有度,松弛有度嘛。 今儿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瓦蓝的天空一碧如洗,只有偶尔几朵棉絮似的白云,懒懒散散飘过来,明艳的色彩叫人感动得想要流泪。 每次像这样看着天空时,白星总会本能的放空头脑,但也不知孟阳想了些什么,突然低声嘀咕了几句。 耳力如白星这般过人,都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将疑惑的目光投过去。 很快,孟阳就自己帮忙答疑解惑了: 他脸上突然涌现出一种兴奋和期待的神采,直接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兴致勃勃地提议,“白姑娘,我们来捣糍粑吃吧!” 白星茫然:“……什么八?” 不过到底是什么八还是什么九的,根本就不重要,只要好吃不就行了吗? 其实孟阳本身并不多么热衷于糯米类食物,可是刚才突然看到天上的那片白云蓬蓬松松,朦朦胧胧,极其像自己记忆中某一次煎糍粑的形状…… 哎呦,想吃呀。 难得做一次,那就多做些,送给街坊四邻尝尝鲜。 孟阳看了看米缸,发现里面只有寥寥几粒糯米,已经能够看到黑色的缸底了,于是两人又立刻抓了钱袋子,往镇上的粮店跑去。 结果出门一拐弯,正好碰见吴寡妇从那里买了黄豆回来,对方老远就冲他们打招呼:“哟,急急忙忙的,这是要去哪呀?” 白星和孟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矛盾。 他们两个现在是真的很急啊!急着去买糯米捣糍粑,但是长辈打招呼不回应,似乎又有点太过失礼。 两人并不敢停下脚步,原地踏步的向她大声回答道:“您好,我们要去买东西。” 好像只要维持着奔跑的样子,时间就不会被浪费掉一样。 吴寡妇不是那么不识趣的人,看着他们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当即摆摆手,干脆道:“罢了罢了,瞧这尾巴着火的样儿,不留你们说话了,我也家去做豆腐了。” 这俩孩子还真有意思,原本觉着小书呆子孤孤单单,言行也有些不大合群的样子,谁知如今多了个更不合群的白姑娘,俩人凑一块,倒是意外合拍呢。 嗨,这就是缘分吧。 不过说到缘分,吴寡妇难免又想起来那个死瘸子。 哼。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衣领,想着那件正在做着的红袄子:你说到底是要高领还是低领? 论好看俏皮,那肯定是低领,可以显示出她的脖子来嘛…… 但是,也是真的冷! 吴寡妇犹豫半天,最终狠狠心一跺脚,低领! 管他什么冷不冷的,好看最要紧,回头正好自己冻坏了,难不成那死鬼还会眼睁睁看着吗?说不定还会赶紧邀请自己进屋呢! 只是想到这里,吴寡妇脸上就热辣辣的,一颗春心砰砰乱跳起来…… 走走走,赶紧家去做袄子去,她的脚步瞬间变得跟白星他们一样急促。 再说白星和孟阳一路冲进粮店里,一口气要了十斤糯米。 粮食本来就压称,其实十斤也没有太多,往相熟的人那里挨着分一圈下来,自己也剩不下多少了。 糯米的质地十分紧实,需要先在温水甚至热水里泡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上锅蒸熟。于是两人回到家之后,立刻就把那十斤糯米淘洗干净,然后用一个巨大的木盆泡上了。 第二天一早,白星炸着头发就过来了。 去给她开门的孟阳直接被吓了一跳,这是哪里来的茅草怪? 白星抿着嘴,把那条用了好多年的鹿皮筋圈递过去,“编辫子。” 该是他兑现诺言的时候到了。 是书生昨天说编辫子很简单的,所以自己昨天晚上犹豫再三,还是忍痛把辫子拆开打散洗了头,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今天早上其实她本来想自力更生的,然而不管怎么梳,头发还是炸得厉害,根本没办法像王太太那样驯服……她的手上是不是有什么法术呀? 孟阳缓了缓神,又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羞愧,忙把人让进来,又搬了一条小板凳摆在阳光最好的位置。 “坐吧。” 白星乖乖过去坐好,两只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 有小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着,她盯着脚下矮小的影子,觉得阳光像前两天一样好。 自己真的能够重新拥有麻花辫子吗? 在看到结果之前,白星的心中难以克制地涌起一点忐忑。 从孟阳这个角度看过去,视野中充斥的全都是张牙舞爪的黑色长发,根本看不到人在哪里。 他叹了口气,非常疑惑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把头发睡成这个样子的? 难道昨天晚上洗完头之后,根本没有梳理就躺下了吗? 无意中窥破真相的书生尝试着用梳子拉了一下,没拉动,有点尴尬。 他搔了搔额角,转身去端了一小盆温水过来,先把头发微微打湿,梳的又顺又滑。 “白姑娘,有空的话,你可以去买一点头油呀,用那个的话,头发会服帖很多的,这样你梳起来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头油?那是什么东西?白星疑惑地想着,头还要刷油吗?那么会不会也变得香喷喷? 说起来,吴寡妇和王太太身上好像都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不过前者是豆腐味儿的,后者是桃酥味儿的,那些都是头油吗? 书生的手指真的灵巧到不可思议,白星就觉得好像只是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头发间轻轻点了几下,原本嚣张的头发就立刻收敛许多。再然后,竟然真的规规矩矩排好了队? 你是王太太吗? 在孟阳自己看来,其实绑绳子和编辫子根本没有什么不一样,本质上都是让长条形的东西变得结实又美观,所以只要窥见了其中暗藏的规律和法则,别说照搬,就算创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于是他几乎立刻就创新了。 几根细长的手指在乌黑浓密的波浪长发中灵巧跃动,像海水中的白色游鱼。 他很快就摸出一点规律,于是像在案板上分割面团一样将长发分成几大缕,从斜后方绕到前面来,一路捡拾着散发,最后又重新绕回后面去,首尾相接,用鹿皮筋绑成一个小包包。 这么一来,编发本身就起到了装饰作用,哪怕不带任何头饰,也不会觉得太过寡淡。 快过年了,本来就该喜庆一点嘛。 倒不是麻花辫不好看,只是稍微有那么一点普通,而且垂在胸前的头发太长,白姑娘经常会无意识地把它们拨开,显然是有点不方便的。 看着镜子里全新的自己,白星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嘶,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这个书生随身携带呢? 稍后捣糍粑时,白星几乎立刻就发现了新发型的好处:终于不会再有头发在眼前晃来晃去遮挡视线了!真爽快呀! 捣糍粑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技术要求,只要不知疲倦就好,在这一点上,白星和孟阳都非常有信心。 向着美味的食物,努力进发吧! “吧嗒!” “吧嗒!” “吧嗒!” 两根木棍有节奏的在石臼间起起伏伏,将热气腾腾的糯米从颗粒分明捣成模糊一片。 说来也怪,两人应该算是初次合作,但竟然十分有默契,也不必额外嘱咐什么,就已经配合得很好了。 在两个人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足足十斤糯米终于都变成了米糊,孟阳弯下腰捏起一点来,细细感觉一下,觉得差不多了。 他将糯米糊糊转移到案板上,仔细整理成方方正正的形状,又在表面上薄薄刷了一层油之后压上菜板:这样可以让形状固定的更扎实,如果有多余的水分也能挤出来,方便更长时间的保存。 寒冬最喜欢抽取“别人”的暖意,那一大块热糍粑很快就变冷变硬,表面泛起米类特有的半透明的莹润光泽,好似上等白玉石。 孟阳迫不及待拿刀来切,然而古人曾用糯米汁筑城墙,可想而知,这玩意儿冷硬之后会是多么的坚固。 他刚吭哧吭哧砍下来一条就把脸都憋红了,掌心也陷下去一条深深的刀印。 白星:“……” 我还是不带他走了吧?这明显不行啊。 孟阳:“……” 就是很惭愧。 稍后,按照孟阳的要求,白星将整整十斤糍粑硬块都切成均匀的手指大小的长条,几乎分毫不差,精准得犹如没有灵魂的切糍粑木偶。 割完收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轻松的表情宛如刚才只是拂去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那么简单。 这种事情,难道不是看一眼就会的吗? 孟阳羡慕地看着白星的双手:真是一双充满力量而富有魅力的手啊! 第40节 渴望,想要! 在白星切糍粑条期间,孟阳也没闲着:他快手快脚的炒了一大把黄豆,又把这些黄豆反复碾碎研磨,弄成粗粗的黄豆粉。 然后起锅烧油,把十根糍粑条炸成表面金黄的软塌塌的样子。 糯米完全不能跟热油对抗,几乎刚一进去就被严重烫伤,周身迅速鼓起来一层密密麻麻的“燎泡”,金灿灿的,非常香酥可口。但它的里面却还保持着原有的软糯醇香,因为糯米特有的粘性,能拉出来好长呢。 白星已经能闻到香味,觉得走到这一步也就差不多了吧?没想到转眼就看孟阳又去抱了红糖罐子来! 他又要干什么? 白星完全被这一道一道看似永远没有尽头的工序惊呆了:所谓的糍粑,竟然是这么精致的食物吗? 孟阳在熬制红糖浆。 等锅中红糖的汁水将干未干之时,他立刻起锅,小心地倒在整齐排列的糍粑长条上。 那些糍粑上已经洒满了干燥的黄豆粉,红糖汁一倒下去就被热烈拥抱,紧紧地贴在糍粑条上。 根本不用下口,白星就可以断定这个非常好吃! 有热乎乎的红糖,香喷喷的炒黄豆粉,还有外酥里嫩的糯米条,三种东西分开都已经那么好吃了,合在一起难道还会有错吗? 事实证明,不会的!老天都不会允许它们出错! 其实如果单纯只吃糍粑的话,难免会觉得乏味,因为这就只是单纯的糯米而已。而如果只吃黄豆或者红糖的话,也很快就会腻。 但是不知道是哪一位先贤,竟然创出了这般新颖优秀的组合! 油炸食品出锅后很容易变得疲软,但是因为有了黄豆粉的包裹,最大限度的阻断了水分和油壳接触,无疑将这一过程大大延后。 还有那红糖,红糖本身就带着一股咸味儿,而咸味儿才是“鲜美”的本源,如果没有这一点味道,其他的酸甜苦辣都没有办法被彻底激发。 一口下去,先是红糖的咸香,然后是豆粉的喷香,再来是酥脆外壳的油香,以及最后画龙点睛一般在口腔中迸发开来的浓郁米香…… 白星就觉得,自己最喜爱的食物名单中,排序好像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唉,我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啊。 第33章 烤糍粑,野蜂蜜 既然有了蜂蜜,不如我…… “行了吗?” “再等等。” “哦。” 过了会儿。 “可以吃了吗?” “……再一小会儿。” “哦。” 连续收到两次相同的答复之后, 白星忧伤地叹了口气,终于暂时放弃,重新把注意力调回到串串上。 今天孟阳又给出了一种新的糍粑吃法:用打磨光滑的竹签穿起一条条糍粑, 将它们放在炉火上烘烤, 然后蘸糖吃。 所以就有了现在两个人抱着火炉围坐,手中各自举着两串糍粑的场景。 但要想烤好糍粑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火太大太急, 表层的糍粑会变焦,内层却还硬邦邦的; 火太小太慢, 不等内层烤到火候, 表层变软的糍粑就已经变形了…… 听孟阳罗里吧嗦一通讲解之后, 白星不禁感慨, 真是生活之中处处皆学问呀! 连续几天的阳光都很好,暖融融的日头懒洋洋地照, 晒得人浑身发烫:先是黑色的头发,再是微微弯曲的脊背。 那无穷无尽的太阳光轻而易举穿透衣服,渗入到皮肉内, 最后叫人连指头尖都透着暖意。 柿子树高处探出来的一根树枝上站着三五只麻雀,彼此都隔得老远, 骄傲地抖着小脑袋, 慢条斯理地用鸟喙梳理羽毛。 显然, 这温暖的日子令它们十分受用, 早已无需再像大雪当日那般相互取暖啦! 在寒冷的冬日, 这样一轮无私奉献的太阳是多么可贵又可爱。 孟阳还特地拉着邻居把所有的被褥翻出来晒, 时不时拍打一下, 看着它们在日光下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如梦似幻;看着那些细小的微尘在阳光下飞舞,好像无翅的游鱼。 被褥晒得暖洋洋蓬松松, 散发着好闻的味道,晚上盖起来会特别舒服,像睡在云端一样。 白星常年游荡在北方酷寒之地,那里很少有这样慷慨的日头,大多是一片白茫茫的无力的圆饼。好像它的作用并不是温暖人间,而是勉强告诉你现在是白天,叫人不至于看不清路。 而此时此刻,在这小小的桃花镇,前几日降下的雪水仿佛已经完全失去威力,空气中透着一股温暖的干燥。 那日大雪铺天盖地的场景犹如幻梦一场,现在太阳出来了,梦醒了。 她甚至已经有点受不住热,索性脱了外面厚重的皮裘,只穿一件俏皮的小狐皮袄子。 她觉得自己宛如火炉上烘烤的糍粑串,被炙烤得有一点点焦…… 然而糍粑却表示:你还差得远呢! 在热力的催动下,糍粑表皮原本那层白玉般莹润的光芒渐渐淡去,转而换上一种干涸的苍白的颜色:这是水分流失的必然结果。 就像人娇嫩的唇瓣,如果长期不喝水,也是会这个样子的。 孟阳指尖轻轻一捻,签子就带动糍粑翻了个面,将已经慢慢鼓起来的底部翻上来迎接阳光的洗礼。 其实跟之前的烤豆干有点像,它们受热之后都会形成一层坚硬而粗糙的外壳,部分地方甚至会跟柔嫩的内里分离,形成矛盾却又和谐的两种口味。 糍粑上渐渐鼓起来一个大泡,越来越大,越来越薄,白星看的心痒难耐,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拿起竹签戳了上去。 “啪!” 炸开的大泡里噗的挤出来一团热气,泡泡的干皮也逐渐扁塌下去。 泡泡被杀死,白星心头顿时一阵舒爽。 昨天他们做好糍粑之后,就往认识的人家里送了许多。 镇长爷爷年轻时曾经与人北上南下的贩药,也曾吃过,一见就乐了。 “呦,怎么突然想起弄这个吃来了?”他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块糍粑来看,还不忘叮嘱,“糯米不好消化,你们虽然年轻体健也不能逞强,每天少吃几块,莫要贪嘴。” 刘奶奶听了撇撇嘴,对白星和孟阳道:“这老头子,三句话不离看病保养,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说完却又拉着他们两个的手嘱咐说:“不过那老头子聒噪归聒噪,道理还是不错的,一次别吃太多,不然该肚子痛了。” 她的笑容那样和蔼,眼睛里仿佛有光,简直比太阳还要灿烂,不管说什么都叫人无力抵抗。 见两个小的乖乖点头,刘爷爷越发满意:肯听老人说话的孩子就是好孩子。 现在的小年轻,很难有这样的好耐心啦。 他索性也不继续看医书了,慢吞吞地从炕上爬下来,一边提鞋一边道:“难为你们一番心意,我去泡些红豆,明早上煮红豆沙,夹在糍粑里最是香甜可口。” 糯米性温、味甘,与红豆一般,都可益气养血、健脾暖胃,经常吃一点是不错的。 还可以加一点蜂蜜,一来增加甜味,二来冬日干冷,也正好借用蜂蜜止咳润肺的功效。 听见自己爱了一辈子的红豆沙,刘奶奶脸上又多了几分笑意,又亲自去屋里抓了一大捧香喷喷的炒果。 “来,拿着吃。” 灰突突的小果子长的麻麻赖赖,好像压腰葫芦,圆滚滚,很有点憨态可掬的意思,白星睁着眼看了半天都没认出是什么来,下意识望向孟阳。 这啥?好吃吗? 孟阳略略吃了一惊,连连推辞,“这太贵重了,还是您跟爷爷留着自己吃吧!” 白星不认识,他认识。 这叫花生,是最近几年刚从番邦传进来的果子,十分稀罕,且只有少数几个地方种植,产量不高,价格奇贵,一斤就要小半两银子几百文,远超寻常肉类。 花生可以用做点心,京城和许多大些的府城也有人用它来榨油炒菜,简直香的不得了。 刘奶奶并不意外他能认出来,却不甚在意,硬抓着塞到他们的口袋里,“这老头子年轻时教过几个学生,倒还不算忘恩负义的,前儿托人捎了一筐来,只说叫吃个新鲜。可我们都这把年纪了,牙齿也松动动,哪里嚼得来?白放着可惜,倒不如叫你们拿去吃着玩。” 万一刚落,就听刘爷爷在窗户外面说:“拿着吧,空口扒着吃就行,倒是挺香。若有牛奶,捣成糊糊一并煮个花生酪也是好的……” 于是两人就用一盘便宜的糍粑换回一大捧昂贵的花生。 走在回家的路上,孟阳就给白星剥了几颗尝鲜。 白星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惊讶的发现这小东西虽然其貌不扬,但里面真好看呀。 像一位故意用麻衣掩藏美貌的少女,内壁是光滑如玉的,挨着一层美丽的大红袍,果肉是光滑的白色,还两个瓣儿呢。 又香又脆,油汪汪的,真的好好吃哇。 这就是番邦的果子么,可真不错。 番邦怎么那么多好吃的,她砸吧着嘴儿想着,要是能去亲眼瞧瞧就好了…… 不光镇长爷爷家,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回礼,或是一把瓜子,或是几颗苹果……哪怕这会儿手头没什么合适的东西,等过阵子,家里做什么饭菜啦零嘴儿啦,也必然不会落下。 邻里间的情分,本就是这么处出来的…… 把烤好的糍粑上沾一点白糖,入口又细又滑又香又甜,还能拉出好长呢! 糍粑要趁热才好吃,孟阳一边呼呼哈着气,一边道:“也快过年了,白姑娘,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年货呀?” 年货?白星稍显茫然的想了一阵,最终还是摇摇头。 其实她一直不太能够理解世人欢庆春节的情绪,因为在她看来,寒冬时节万物凋零,寒风就像最残酷的刀子,割人皮肉;暴雪就像最冷漠的裹尸布,掩盖生机。 行动会变得艰难,食物会少的可怜,每年都有无数人和动物冻死饿死…… 不,也不全然是这个样子。 她曾因为追捕一个穷凶极恶的逃犯去过长江以南,那里的冬日仍旧温暖如春,花草树木依旧茂盛,人们几乎每天都可以吃到新鲜的菜蔬水果……还有可爱的笋子。 她曾短暂的迷恋过,但内心深处却总能听到一个声音,一个来自遥远北方的神秘声音在呼唤她,喊她回家。 说起来有点矛盾,她确实是喜欢南方的,但血脉中却流淌着风和雪,并从中汲取力量。若长时间远离,生命都会枯萎。 因为她的根就在北地,将来哪怕是死,也要死在那片残酷又充满杀戮的土地。 至于穿新衣,戴新帽,期许来年…… 第41节 她是真的不太理解这种事情的,为什么到了过年就一定要吃好穿好呢?难道平时喜欢就不可以吃好的、穿新衣服了吗?又或者即便过年吃好穿好,求个好意头,来年就真的能够如愿以偿吗? 左不过是些自我欺骗罢了,既然是假话,又何必太当真? 团圆? 她的眼神微微有些暗淡。 白星正胡思乱想时,忽然隐约听到一阵叫卖声: “蜂蜜,野蜂蜜,换野蜂蜜啦!” “麦子豆子大米!粗粮细粮银子铜板,换野蜂蜜啦!” 蜂蜜!甜甜的蜂蜜! 她的眼睛嗖一下就瞪圆了,转过脸去看孟阳,“蜂蜜!” “啊?”孟阳嘴巴里还咬着半块糍粑,闻言愣了下,不明就里的挠挠头,“街上卖的恐怕不多呢。” 要问市面上什么吃食最值钱,几乎所有人都会脱口而出:甜食! 只要是带点甜味的,不管是糖水、蜜饯还是冰糖果子,都无一例外的价格高昂。 其中蜂蜜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春夏季节繁花盛开,蜜蜂们辛勤酿造,市面上确实有不少卖蜂蜜的,价格也相对实惠。但现在已是寒冬,养蜂人和蜜蜂也开始猫冬,店铺和个人手里攒的蜂蜜,要么自己留着吃,要么是做买卖的原料,很少单独对外出售。 尤其像桃花镇这种小地方,冬半年在店铺里几乎看不到蜂蜜的影子。 白星摇头,“外面有人在叫卖。” “真的么?”孟阳对她的耳力深信不疑,当即一阵疯狂咀嚼,把口中的糍粑吞咽下去,一抹嘴,“不如我们去买一些来夹糍粑吧!” 蜂蜜可以做好多点心呢,就连烤肉时刷上一点,也会滋味翻倍…… 哪怕就是什么都不干,单纯泡水喝也甜呐! 等到两人出门时,叫卖声已经快来到王大娘那排房子。中间不时有人探头询问,但叫卖声都没有停留太久,说明几乎没有人买。 “呦,阳仔和星星也出来买蜂蜜啊!”好几天不出门的王大娘往那边瞅了一眼,笑着跟他们寒暄道。 “是呀,”孟阳带着白星朝她行了个晚辈礼,“就是不知道怎么换。” 正常市面流通货币虽以铜板和碎银为主,但在底层村镇的小规模私人交易中,以物换物仍旧占据主导地位。因为对绝大多数百姓而言,卖了钱就是为了买粮食的,与其再去多倒一遍手,倒不如直接就换了粮食来吃,省心又省事。 王大娘也在琢磨这个事儿呢。 若是实惠些就好了。家里有了产妇和新生儿,火炕难免烧得旺了些,几个大人就有点喉咙不痛快,时常咳嗽,若能买些蜂蜜泡水喝也是好的。 很快,那叫卖声越走越近,几人定睛一看,见来人是个刚20岁出头的年轻媳妇,年下里也穿着一件旧棉袄,一张脸冻得通红,呼吸间喷出浓重的白汽。 她的背后绑着一只襁褓,最顶端折叠过来的被角随着脚步不断起伏,时不时露出里面一张粉白的小脸。 是个婴孩。 寒冬腊月走街串巷做买卖的,竟是个年轻的母亲。 “蜂蜜,野蜂蜜,换野蜂蜜啦!” “麦子豆子大米!粗粮细粮银子铜板,换野蜂蜜啦!” 她大声叫卖着。 见有人站在门口张望,那女子立刻将饱含期望的目光投过来。 王大娘刚当了奶奶,最见不得这种,当即叹了口气,很是心疼的朝她招招手:“闺女,来这儿。” 那女子巴不得一声,立刻挑着担子上前,怯怯地问道:“大娘,您要买蜂蜜吗?便宜的,给钱也行,换粮食也成。” 她似乎不常干这个营生,看上去很有些腼腆,一只手一直停在后面,不时拍打一下襁褓中不住蹬腿的婴儿。 王大娘拉着她往日头影儿里走了走,“闺女,来这儿,这儿暖和。” 说完,还习惯性地往她背上瞧了眼,“是个男伢子吧,还这么小呢,几个月啦?怎么舍得把他带出来?” 不问倒罢了,一问,那女人就微微红了眼眶。 “九个月了,我男人前些日子上山砍柴时摔断了腿,看病抓药把家底都要掏空了,实在是没法子…… 也是老天给条活路,前儿我偶然间发现了这个野蜂窝,想着弄来换点钱。” 她这么一说,其余三人就都明白了。 九个月的婴孩还没断奶呢,偏她男人又断了腿,要出门讨生活,不带着怎么能行呢? 孟阳就道:“嫂子,您的蜂蜜怎么卖呢?” 他已决定,不管这蜂蜜成色如何,都要全部买下,好叫着母子赶紧拿钱回家,不要继续在寒风中受苦。 那女人立刻放下挑着的桶,搓了搓青紫交加的手,打开盖子,有些不安的道:“你们随便看着给些吧……” 桶盖子刚一打开,三人就立刻明白她为什么不去那些店铺里卖了:因为桶里装的并非市面上常见的已经摇好的蜂蜜,而是一个完整的野蜂巢。 王大娘也是意外,又看她手上被蜜蜂叮起来的几个红肿的包,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唉,真是难为你了。” 除非养蜂人,一般小型店铺和百姓手中并没有可以处理蜂巢的摇桶,若直接买了蜂巢来,一来根本刮不干净,二来里面有许多杂质,处理起来费时费力,就为这么点儿甜嘴儿的东西?还不够折腾的。 这也是为什么店铺和前面几个问的人家都没有出手的缘故。 穷老百姓家,谁赚钱也不容易,若咬牙花一大笔钱买个蜂蜜,却只能吃一半,谁甘心呢? 见他们人面露难色,那女人顿时一阵绝望。 她却也不以自己的悲惨经历强买强卖,只默默挑起担子,准备离去。 可是,可是接下来应该到哪里去呢? 她自己也清楚,这样的蜂蜜正常价格确实很难卖出去,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若要她一二百文就贱卖了,这会儿也实在舍不得。 原本家里有几亩薄田,男人闲时还会打柴,一天怎么都能有二三十个铜板的收入,日子也很过得去。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前几天突降大雪,道路湿滑难行,她男人舍不得一天几十个铜板的进项,强撑着去打柴,结果不慎摔断腿。 都说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当真是这个道理。伤筋动骨一百天,光是看病吃药就把他们前几年的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掏了个七七/八八…… 大夫也说了,她男人年轻底子好,吃些好的,养两个月也就行了。可,可去哪里弄钱呢? 天气很冷,大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女人可以从这里一直看到前面酒楼旁边挂着的大红灯笼。鲜红的颜色耀眼夺目,可她却觉满腹悲凉,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买我的野蜂蜜啊? “闺女,”却听刚才那位老太太忽然道,“给我来这一块。” 女人一愣,难以置信的回过头去,“您,您要买?” 王大娘点点头,用手指划出来大约四分之一的大小,“就要这些吧,你等等我进去拿盆。” 她倒是有心帮衬,奈何家里新添了人口,又要预备来年春耕,并没有太多闲钱,买这点已经是尽力了。 女人感激不已,小心地切下,连底下漏的蜂蜜也一并刮了进去。 王大娘跟她商议好价格,又额外多给了几个铜板,“要不进去歇歇?” 她肯买蜂蜜,女人已经感激不尽,哪里还好意思奢求其他?于是连连摆手,又急匆匆跟着孟阳和白星去他们门口交割。 白星本就不在乎这点钱,孟阳也有心照顾,便说都要了,惹得那女人当场掉下泪来,一叠声的说着谢谢。 孟阳直接提着装有蜂巢的桶回屋,准备倒腾到自己的盆里,顺便再帮她把桶刷了。 而恰在此时,那女人背后的婴孩突然大声啼哭起来。 她慌忙去哄,却怎么样也止不住哭声,急得不得了。 说来,她在几年前也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呢,如今头一回当娘,好多事情不懂。此时人生地不熟,孩子又闹腾,又是委屈又是无助,眼泪都要下来了。 生活怎么这么难啊! 孟阳就善意提醒道:“恐怕不是尿了,就是饿了。” 经他提醒,那女人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眼底渐渐涨起水光,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她简直有点后悔,后悔刚才没有答应那位大娘的邀请了。这寒风四起的大街上,可如何是好? “进来吧。”一直没做声的白星忽然道。 女人犹豫了下,到底是被儿子哭得难过,一边道谢,一边红着脸进去了。 孟阳见状,这才回到自己那边。 小院是两进的,推开大门左手边就是马厩,阿灰正在里面探头探脑,见小主人领了一个陌生女人进来十分好奇,努力把长脖子探出来瞧。 哎呀,人,活人,声音好大的活人! 白星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被舔了几下。 “姑娘,我就在这儿就行。”那女人十分惶恐,死活不肯往里走,指着马厩对面的柴房道。 她本以为这对男女是年轻小夫妻,如今看来竟是错怪了,既如此,自己怎好去人家姑娘的闺房里折腾呢? 白星不大爱跟人叨扯这些,左右柴房里也有一套旧桌椅,也就随她去了。 过了会儿,她端着一碗热水去而复返,“喝吧。” 这女人的嘴唇都干裂了,一张嘴渗出细细密密的血珠,恐怕一大早滴水未进就出门了。当娘的都撑不住,又该如何喂养小宝宝呢? 那女人嘴唇蠕动两下,飞快地掉了两滴泪,果然端起碗来将热水一饮而尽,又掀起衣裳来奶孩子。 白星对幼崽有种天然的好奇心,忍不住低头去看,就见他虎头虎脑十分可爱,身上的小衣服也针脚细密,显然是个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孩子。 虽然现在他们家很穷,但他有爹也有娘,娘宁肯冒着被蜜蜂蛰的风险,寒冬腊月顶着大风走街串巷卖野蜂蜜,也不丢弃他…… 她隐约有那么一点点羡慕。 过了会儿,孟阳在外面敲门,“白姑娘,白姑娘,你出来下!” 白星走出去,就见孟阳手里托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骨汤面,低声道:“才刚我听她隐约是北村口音,那里距此地可有三十多里呢,必然是空腹出来的。正好晌午我想做花卷,和了面,就临时擀了点面……她是个喂养婴孩的女子,我不便进去,劳烦你帮忙转交。” 白星多瞧了他几眼,点点头,果然接了面进去,直接摆在那女人面前,“吃吧。” 这书生,当真心细如发。 这一大碗面刚端进来就觉肉香扑鼻引人垂涎,浓白的汤上又浮着几点油花…… 这,这莫不是肉汤炖面? 第42节 那女人吃了一惊,才要推辞,就听白星又道:“不吃就倒了吧。” 原本那女人见这姑娘戴着眼罩,又冷冰冰的,很不像寻常民间女子,还有些胆怯,此时见她如此行事,分明只是不善言辞,两行热泪刷的就下来了。 她也才刚满二十岁,自己当门立户过日子没两天,偏家中出了这样的大事,娘家离得又远,正是满腹委屈心酸无处诉。 本来一直憋着也就这么着了,毕竟谁的生活又容易呢?可如今碰上几个好心人,就好像突然有一把烧红的锥子往冰面上戳了几下,连日来所有积压的情绪都在此时喷涌而出。 那小宝宝吃饱之后就不哭了,仰着小脑袋,正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乱看。 小孩子的眼睛大约是世上最干净的东西,黑白分明,宛若水晶,看不到一丝阴霾和算计。 白星觉得有趣,就伸出手指轻轻戳他的腮帮子。 “啊~” 那小东西晃动着手臂抓住她的手指,咧开嘴巴咯咯笑起来。 白星看着那只比自己一根指头还要短小的手掌,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 多么小,多么细嫩,又是多么柔弱。 她身体猛地僵住,本能地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出重了,就把这小东西吹倒。 女人在旁边吃面,一边吃一边偷偷掉泪,眼泪掉进面汤里,咸咸的。 老天保佑,陌生人都这么帮忙,她男人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苦日子马上就要过去了…… 她要撑住,熬过去就好了! 她一定能撑住! 一碗面吃完,那女人抹了把脸,用力福了一福,“多谢姑娘,您和那位大娘那个少爷一定都会长命百岁,平平安安的。” 一定会的。 白星问她想要钱还是粮食,或者是其他什么? 对方想了一回,咬牙道:“要钱。” 她需要买药。 白星点点头,数出对应的数额给她,递过去的瞬间,另一只手貌似不经意的从她衣服上一擦而过,一粒约么二两重的小银锭子便神不知鬼不觉滚入那女人的衣兜之中。 二两银子于她而言不过是多打一两只兔子,可对有的人来说,却能救命。 那女人歇了脚,喝了热水,吃了热汤面,脸面都好看许多,身上也重新有了力气。 她收拾好行李,郑重朝白星和孟阳谢过,以与来时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踏上归程。 走,买了米粮回家! 却说白星和孟阳守着那一大坨野蜂巢,也有点犯愁。 那个蜂巢真的好大,体型几乎相当于一只成年大公鸡,沉甸甸的压手。 这可怎么弄呢? 两人琢磨了一回,决定先分层切开控几个时辰,流下来的蜂蜜仔细收好,然后再用平整的木板挤压蜂巢,尽量榨干所有。 一夜过后,两人得到了约么三斤蜂蜜,还有几大块甜丝丝的蜂巢。 只不过计划微微出现了一点变动。 原本他们是打算挤压的,可是白星突然就想起来儿时和义父在森林中偷蜂蜜的经历,下意识掰了一块咀嚼,然后熟练地吮.吸、吐渣,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倒控了一晚上的蜂巢内已经没有太多残存的蜂蜜了,每次吃一小块儿就不会甜得齁嗓子。 “滋~滋~”是吮.吸的声音。 “呸!”是吐掉残渣的声音。 孟阳一看,大喜。 嘿,还怪有意思的,而且这样远比压榨来的更省时省力,也更彻底,遂果断抛弃原计划。 于是当天下午,两人一边吮吸着甜丝丝的蜂巢,一边愉快地扎灯笼。 “滋~滋~” “呸!” 真甜啊! “白姑娘,既然有了蜂蜜,不如明天我们烤肉吃啊?” “好啊!” 第34章 烤肉,炒面 这又有什么法子呢?…… 烤肉到底好不好吃, 关键取决于三个因素,一是肉质,二是腌制, 三是火候。 甚至肉质好的部位根本不必刻意腌制, 只需要稍微撒一点盐就十足美味。 盐乃万味之首,不管什么味道, 只要撒一点点盐,就能将原来的五分香激发到十分。 白星和孟阳他们手头的牛肉么, 虽然供应方面略有点紧俏, 但养牛人显然非常热爱自己的职业, 尽可能把每一头牛都养得膘肥体壮。 那牛肉实在美丽, 切开的横截面上遍布着白的红的花纹,白的是油脂, 红的是细肉,鲜艳明快,犹如绝色舞女身上披着的红白华裙。 不必什么额外的言辞肯定, 这种色泽就是好牛肉的标志,均匀散布在瘦肉之间的脂肪会滋润每一丝肉, 达到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的口感。 只要把握好火候, 便可入口即化。 啊, 还有专门留存到今天的肥硕的牛小肠啊!稍后烈焰燃起, 它将在铁板上跳起怎样热烈的舞蹈啊! 天气也很好, 瓦蓝的晴空上万里无云, 浑圆的太阳光芒万丈。黑褐色的枯枝静悄悄的, 空气中一丝风也无…… 只是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白星表情复杂的盯着眼前半截高的小东西,双手双脚都摆成大字形,牢牢堵住门口, 一点都没有热情好客的意思,“为什么你总挑在我们做好吃的时候来?” 狗鼻子吗? 冬冬眨了眨眼,丝毫不畏惧她的冷脸,脆生生纠正道:“不是哦,是我每次来的时候哥哥姐姐都在做好吃的!” 他今天穿了一套红袄,同色瓜皮帽上还缀着一串流苏,看上去非常喜庆,移动间宛如成精的大红灯笼。 白星沉默片刻,真的开始认真思考:嗯,换成这种说法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错呢。 不对,重点是你为什么又来了? 大概是怕再被丢出去,一看白星要开口,冬冬立刻就大声喊道:“今天过来之前,我有跟爹娘说哦!我还带了礼物哎。” 上次被打的屁.股做梦还痛呢,他也是会长记性的好吗? 白星撩起眼皮,瞥了眼他后方站着的年轻小厮,非常不客气的嘲讽道:“哈,我还以为是来抓你的。” 冬冬立刻噘起嘴巴。 姐姐真的坏死了。 等他们斗嘴的第一回 合结束,一直沉默着的小厮这才上前一步,双手捧上一个油纸包,客客气气道:“我们东家和太太都说叨扰了,两位若实在不愿意留,小的这就把少东家带回去。两位若……” 他的话还没说完,白星就先熟练地吸了吸鼻子,突然充满警惕的开口: “要是不愿意的话,你是不是就要把这酱板鸭带走?”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味道应该就是之前去暗中观察时发现的王家酒楼招牌菜之一,酱板鸭。 虽然没有吃过,但是单纯从每日的销量和食客们的评价来看,味道肯定不赖。 一直没逮着机会开口的孟阳:“……” 小厮:“……” 小厮显然没料到这位白姑娘会如此语出惊人:就算心里在算这笔账,难道大家不都应该悄默声的吗?你这大声问出来算怎么回事呢? 一点都不讲江湖规矩啊! 亦或这才是真正的江湖规矩? 他的面皮微微抽了抽,努力埋下脑袋,“……那倒不至于。掌柜的说……” “不必多言,”已经迅速了解到情况的白星果断一抬手,非常有气魄的道,“鸭子留下,人带走。” 多美妙的安排。 非但不会有人跟她抢吃的,额外还多了一个菜呢。 哎,看来是她错怪王掌柜了,也是个好人啊。 小厮:“……” 本以为是一次平平无奇的护送任务,没想到竟如此艰难! 孟阳实在看不下去了,从后面伸出指头,轻轻戳了戳白星的肩膀,很小声道:“这个……倒也不必如此警惕,不过多双筷子的事儿。” 白星用力扭过头去,对他这种轻敌的心态非常不满:你知道这坨小东西有多能吃吗? 孟阳缩了缩脖子,突然灵机一动,“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看王太太的面子吧。” 王太太! 白星好像忽然又嗅到了淡淡的桃酥香气。她下意识摸了摸已经变形的发辫,声音突然变得柔软,甚至还带一点点小女儿家的扭捏和羞涩,“你们家太太也是这个意思吗?” 小厮不明就里,只是点头,“是呢,这鸭子还是太太亲手挑的最大个!” 超大! “好吧。” 就见刚才还冷如冰,硬如铁的门神白姑娘突然换了一副模样,嘴角稍微往上翘了翘,非常勉为其难的侧过身子,等冬冬呲溜一下钻进去之后,又立刻放回去,警惕的看着小厮。 小厮:“……” 我真没想抢吃的,真心的!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那小人一个时辰之后再回来接少东家,劳烦两位了。” 他跑了。 今天中午吃烤肉,猪肉牛肉都切了几大盘,还有各色的下水、萝卜白菜以及豆腐等等,哪怕再多一个冬冬约么也不差什么。孟阳便把刚收到的酱板鸭先挂在房梁上,预备着稍后若是不够的话,就取下来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