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你叔(重生)》 第1节 ================ 嫁给你叔(重生) 作者:miang 文案一: 重生之后,阮静漪决定远离渣男前夫,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渣男前夫:不可能,我不信。你是离不开我的。你一定还爱我! 阮静漪:? 于是,阮静漪光速嫁给了前夫的叔叔…… 阮静漪:说来别不信,刚开始我嫁给他,不过是拿钱办事,奉命假扮未婚妻。 段准:但后来,我们弄假成真了。 文案二: 前世,因一句“悦卿久矣”,阮静漪对段家公子段齐彦暗生情愫。 为嫁段府,她不择手段。 后来,她虽如愿嫁给段齐彦,却被夫君冷落,独守空房。 将死之际,阮静漪才明白,段齐彦不过是将她当做妹妹的替身,这才对她说出了那句“悦卿久矣”。 今生,她发誓定要过好自己的人生。段齐彦拿她当替身?她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一场意外,她被卷入京城阴谋。权势滔天的段准向她抛来了高枝。 “我缺一位妻室,愿酬她一生荣华珍重。阿漪,嫁我也是嫁段府,你可愿做我的妻?” 阅读贴士: 1.双重生,宅斗打脸爽文。男主12章正式露脸。 2.1v1,sc,男主段准。 内容标签:打脸 爽文 朝堂之上 主角:阮静漪;段准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再见了渣男今夜我就要远航 立意:用理解与耐心打破冰壁,终将收获美满的爱情 ================ 第1章 .大梦尘世之事,镜花水月,不过大梦一…… 丹陵的天气向来暖适,已十二月了,雪却下得不勤。昨夜里细细碎碎下了一场,也不过是给檐角枝梢增添了几缕单薄的白。 阮静漪倚在东栏边,静静眺望着院中的池塘。池塘岸上结了一层霜,那霜覆在蔫黄的枯草上,在太阳光下时不时掠过一道晶亮的光,灿灿明明,让她想起了京城的纷繁。上元节时,恩光殿的屋檐下悬着一串莲花灯笼,红澄澄的光从蜡纸里照出来,落在流苏穗间的小金珠上,也是一般的晶亮透彻。 但京城是京城,丹陵是丹陵。京城再繁华旖旎,身在丹陵的她也触碰不到。 阮静漪叹了口气,将自己从京城的回忆中摘了出来。 屋檐角落下了一片白,那是昨夜的雪和着黄色的衰叶一道滑了下来。这座别苑很荒僻,仆从也少,只有几个老迈的婆子、门房。他们粗蛮,又惯爱偷懒,因此从不来扫门前的雪,更别提打理屋顶的落叶。 阮静漪初来这里时,还颇有些嫌弃,觉得这里又破旧,又阴气森森,仆从也蠢钝,无人理会她的吩咐。想她从小金娇玉贵,后来又嫁入了清远伯府,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呢? 可如今她在这里住久了,也习惯了,反倒觉得无人打搅的雪景更美,比闹哄哄的清远伯府要好得多。 最重要的是,段齐彦不在这里。她不必与段齐彦争吵不休、互相冷眼、哭笑怒骂,最后独自枯坐着发呆。 段齐彦,想起这个名字,她便涌上了自嘲的念头。 段齐彦是她的夫君,也是将她赶出京城,送到这座别苑来独居的男人。 也不知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想必,是在京城过着人人赞誉、备受敬仰的日子吧。 京城人皆知,清远伯爵府夫妇恩爱情深,伯爷段齐彦与夫人阮静漪都出身丹陵,一个年轻潇洒,一个美貌夺人,十分登对。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又相伴搬来京城,过着锦瑟和鸣的日子。 只可惜好景不长,就在迁来京城后不久,伯爵夫人阮静漪便突染重病,从此卧床静养,再未出现于人前。 此时,清远伯段齐彦正是步踏青云之时。他靠着父辈荫爵,官途通畅、节节高升,身旁也不缺美人投怀送抱。小官之女、部下姊妹、青楼名伶……不知多少人,试图将女人送到他床上。可段齐彦为人风骨高洁,竟无一受纳。 长此以往,京城众人皆知:清远伯段齐彦对夫人阮氏一往情深,虽然夫人抱病在床,他身旁无人作伴,但他却矢志不渝,绝不纳妾。一时间,段齐彦在京中美名极盛,许多千金闺秀都想嫁一个如他一般的夫君。 曾经,阮静漪也将这些京中传闻信以为真,认为段齐彦深情温厚,本性如玉。他不过是为人太过内敛克己,又遵循古风,这才对自己冷冷淡淡,甚至根本不碰她。 段齐彦早出晚归,对她避而不见,她告诉自己:夫君仕途繁忙,自己不该叨扰。 段齐彦整整一月未踏入她的房门,一句嘘寒问暖也无,她告诉自己:夫君正是这样的性子。 段齐彦唤来大夫,诊出她“有疾”,勒令她闭门休养,她告诉自己:夫君这是在担心她。 不知多少次,阮静漪这样劝说着自己。这一切自我麻痹,都像是个五光十色的泡沫,看起来美好朦胧,却不堪一击,一戳就破。 某一日,她在段齐彦的案头发现了一封信。信是静漪的异母妹妹阮秋嬛寄来的,字迹隽秀,似浸泪痕。不过寥寥几列字,却写尽了一位女子的相思孤苦之情。 阮静漪如遭雷击。 一直极为信赖的丈夫,竟与自己那丧夫的妹妹有染,这是她万万不曾想到的。 正当她举着信颤抖不停时,书房的门开了。段齐彦带着寒冰之色出现在了门口,怒道:“谁准许你擅自踏入我的书房?!” 余下的事,静漪已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那天她与段齐彦吵得很凶。 在段家的这几年,她向来以娴雅温顺的形象示人。但在那一日,她恢复了自己出嫁前的性子,或者说,恢复了她原本的模样——她不甘示弱地与段齐彦争吵,咄咄逼人地质问,又以冷酷的言辞狠狠地嘲弄对方…… 恼怒之下,段齐彦道:“我娶你,本就是因你与秋嬛有几分眉目间的相似!如今我才知道,你到底不是她.她样样皆好,而你再怎么学,也不过是个流于庸俗的肤浅之人!” 这一句话,便将阮静漪多年来的幻梦撕得粉碎。 绝望之下,她竟拔出匕首,要将自己眼角的泪痣剜去——妹妹秋嬛,眼角边也有一颗相似的泪痣。若是没有这颗泪痣,兴许二人便不会有相似一说。 但她算错了,痣是剜不掉的,反倒是留下了一道疤。 后来,她便离开了京城,以养病为名,独自回到了故乡丹陵,住在伯府名下的别院里。 丹陵的日头升得高了些,阮静漪的手搁在栏杆上头,只觉得一片冰寒,也不知是自己的手冷,还是这涂了红漆的东栏冷。 “夫人,您怎么出来了?冬日天寒,不要受了冷风。”池塘边的小径上,一个丫鬟匆匆跑来。她见到门窗大敞,阮静漪正坐在东栏边,登时有些慌乱。 “本就是棉絮似的病歪身子,受不受风,都没什么区别。”阮静漪神色淡淡,不以为意。 她原本是光艳照人的,最适合那些华服美钗,也能压得住焕焕金银。可如今她神容憔悴,不着钗饰;额角落下的散碎发丝,堪堪遮住眼角的疤痕;这样一副久病之姿,和垂垂将死之人无异。 丫鬟还想劝她回屋,转头又想起自己的正事来,便道:“夫人,有客人来探望您,是小侯爷。” 听及这个称谓,阮静漪微愣一下:“七叔?” “小侯爷”,说的是段齐彦的七叔,段准。旧日在京中时,阮静漪在段家本家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小侯爷说,返京途中路过了丹陵,想起夫人在养病,便来探望一番。”丫鬟见她不肯回房,便赶紧进屋取来了斗篷,替她掖紧了领子。 阮静漪摇了摇头,说:“虽是亲眷,但他到底是个男子。我独居在此,多有不便,还是请他走吧,免得坏了他的声名。” 丫鬟听了,露出哀戚的神情。 夫人抱病在此,身体越养越差;伯爷在京中事忙,三月半年也未必会来。夫人早年嫁入伯府时,便与娘家闹得僵透,父母都不认她,徒叫丹陵人看笑话。一手抚养夫人长大的祖母也早早过世,据闻,老太太还是被夫人气得心疾发作,一时没救过来才走了的。 难得有来客,夫人碍于名声,也无法招待。说夫人是孤苦伶仃,也不为过。 “是,奴婢这就去回绝了。”丫鬟说着,抬脚正想走,门那头却传来一道男子嗓音,“谁敢将流言蜚语传到我的头上来?你何必担心这些。” 原来是段准不请自入了。 他身形高大,人穿过庭中的薄雪时,便如黑压压的松柏一般充满威慑力;披一件乌羽的大氅,领口敞着,露出一截暗挑银丝的云领。 京中人常说,小侯爷段准,喜怒无常,执掌生杀。他常伴君王之侧,出入宫闱尚且毫无阻碍,更何况是肆意进入这一处无人看守的小小院门? 阮静漪见他不请自来,便叹了口气,说:“的确,谁也不敢闲话小侯爷的举止,不然怕是会掉了脑袋。可我无能,不过是一介病妇,怎堪流言蜚语?” 段准剑眉微折。 他二十八岁,只比段齐彦年长三岁;虽是叔辈,但说是段齐彦的同龄人,也相差无几。 “你的性子变了许多。”段准说,“你从前可不在乎这些。” 阮静漪苦笑起来:“是吗?我倒是一无所觉。我每次见到小侯爷,不都是这幅样子?” 段齐彦携她到访本家时,她才会与段准碰上面。兴许是年纪相近,段准和她多说了几句话,有一次,还问了她《雁过声归》如何弹。那是阮静漪拿手的琴曲,少女时常自弹自乐。嫁做人妇后,段齐彦嫌吵闹,她便不再弹琴了。 段准的眉皱得愈深:“我说的是更从前时。” 说罢了,他转开目光,又道:“不说这些了。你身子不好,但丹陵的大夫都医技不精。你叫丫鬟收拾行李,我安排你回京城去。齐彦那边,我自会去打招呼。” 阮静漪摇了摇头。 “不太妥当。”她没说什么缘由,只这样回绝。罢了,又叫丫鬟回了屋里,取出一道匣子,递给段准,“先前七叔赠了我一双明珠,那时我病重卧床,没有回绝。人醒了后,左思右想,总觉得还是将明珠还给七叔为好。至于养病的人参,我便收下了。” 段准的瞳眸中,跃起一丝噼啪的火星子。 他在京中常伴圣侧,权势在握。他送出去的东西,竟被退了回来,想必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看你这幅模样,是打算稀里糊涂就这样过一辈子了?”段准问她。 “不这样过,又能如何呢?”阮静漪自嘲地笑了起来,伸手抚了抚眼角的疤。 剜去泪痣的那一刀,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狰狞的伤口。她从来爱美,每每看到镜中的自己,便自觉毁容,黯淡万分。可即使如此,她也没后悔过拔刀剜痣的举动。 比起毁容,她更后悔的是自己这一生的糊涂——没察觉到继母与妹妹的异心,将母亲留下的家财尽数交出;受到妹妹的挑唆,用不光彩的手段强嫁段齐彦,为此被父亲扬言断绝关系。祖母病重,她却听信了继母之言,不闻不问,只顾夫家,结果连祖母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当真是糊涂至极。 第2节 但阮静漪却没有为自己多言,披起斗篷,便转身回屋去了。临走之时,不忘吩咐奴婢:“代我送小侯爷出门。我身子不便,就不奉陪了。” “……你等着我。”段准皱着眉,对她的背影说,“你可别糊涂了。等我回了京,就会盯着齐彦那小子,叫他多来瞧瞧你。” 回答他的,是房门合上的嘎吱声音。 这是段准最后一次见到阮静漪。 四日后,一辆马车轻辕带雪,穿过一片素白的丹陵,停在了伯府别院的门前。 清远伯段齐彦,携着一名清幽窈窕的女子自马车上下来。 这女子步伐如莲,娉婷秀美,身上透着霜雪一般的无暇静好,宛如一枝傲骨自成的寒梅;眼角一颗泪痣,更添柔婉。她身着丝锦,外罩华袍,手腕间佩一双嵌红宝的金镯,显然生活优渥,富贵不缺。只是这金银不符她的冰雪天质,去了反倒更合适。 段齐彦为她掌着伞,二人一道走入院中。他本就是名满丹陵的美公子,一身风骨如玉。与这女子走在一块,很是天造地设,犹如璧人。 坐在窗前的阮静漪瞧见二人的身影由远及近,便冷漠地侧开了头。 “静漪,你妹妹挂念你,我特地带她前来探望。”等瞧见静漪时,段齐彦一边收伞,一边说。 雪从伞面上落下来,一片簌簌的白。 段齐彦身旁的女子,正是静漪的异母之妹,阮秋嬛。 “姐姐,你身子可还无恙?”秋嬛步入房中,眉目间有一丝忧虑,见者生怜。 段齐彦不忍见她如此,低声劝慰秋嬛,“你姐姐自有大夫照料,你不必挂心。你适才没了孩子,不可动了忧思。” 闻言,秋嬛的神色一阵黯淡,阮静漪则面孔一僵。 “孩子?”她扯了扯嘴角,打量着自己的妹妹,“秋嬛,你丈夫过世多年,你哪里来的孩子?” 秋嬛的神色微微慌乱。 “不…孩子……已经没有了……”说着,秋嬛便略有垂泣之态。 段齐彦皱了皱眉,说:“静漪,先时忘了与你说,秋嬛早不在孟家待着了。她一个女子,没了丈夫,被打发回娘家,多少会被人指点。我想京中也常有寡妇再嫁的,风气开明;你又一个人在府中,多少寂寞,就将她也接来,一道作伴,也算圆了你们姐妹情谊。” 阮静漪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刷白如纸。 “段齐彦,你…你……”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耳中鸣潮如海。 “阮秋嬛,段齐彦,你们怎可如此待我?!”阮静漪用尽气力,怒斥道。 秋嬛的眼中微浮起一层雾气。她似乎很是羞耻,有些倔强地道:“是我不好,姐姐怪我,也是应当的!我都受了。” 明明已嫁过人了,秋嬛却依旧有着少女之姿。这般倔强的姿态,反倒更惹人怜爱了。 段齐彦放冷了面色,说:“静漪,是我想娶她的。你要怪就怪我,冲你妹妹发什么火?”他护在秋嬛面前,似乎极有担当的样子。顿一顿,他又说,“而且,你哪里来的脸面指责秋嬛?别以为你与七叔的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 阮静漪愣了愣,嘴唇发麻,喃喃道:“我,我与小侯爷……” 段齐彦很是窝火,低声道:“是啊,七叔权倾朝野,远比我得意的多。你和他往来甚密,想必都不记得你的丈夫是我了吧!” “我几时与他往来甚密?”阮静漪只觉得头疼欲裂,心脏绞痛万分,气都不大喘得上来。 阮秋嬛见状,忙上去为她抚背,又倒了茶水来,宽慰道:“姐姐,缓一缓罢。我信你与小侯爷是没什么的。只是……” “只是什么?” “如今圣上想为小侯爷与丰亭郡主赐婚,可郡主听闻他与姐姐你行从甚密,便颇为不愿。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桩婚事,原本能让小侯爷更上一层……唉。”说着,阮秋嬛便叹了口气。 闻言,阮静漪神思恍惚。 没想到,她的存在,于段准而言也是一颗阻碍前行的拦路石了。 “姐姐,你别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秋嬛说,“小侯爷如何,与你到底没什么干系。” 阮秋嬛的面庞,清艳中带着一丝怜悯,正如小时望着家门前行经的乞儿一般。 静漪望着妹妹的眼睛,看见她的瞳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轮廓——形容憔悴,色如白纸,与一副枯骨无异。 如今的她,几是行尸走肉了。活着,还有什么用处呢? 静漪苦笑起来:“真是……糊涂了啊……” 段齐彦看着她,心头忽然有了一丝不忍。到底是多年夫妻,曾经的静漪何等明艳美丽,惹人注目,他心知肚明。 可这一切也并不能怪他。是静漪自己闹着要嫁给他的。一切的错,从那时就开始了。 这样想着,段齐彦沉默地侧开了头。 这一日,段齐彦与阮秋嬛在丹陵别苑停留了半日。等雪停时,二人才离开了这里。 门外,段齐彦的马车走远了,骨碌碌的车轮声早听不见了。别苑中寂静了下来,可阮静漪的脑海却一直嗡嗡作响,仿佛有一只驱赶不去的虫蝇在耳边乱飞。 鬼使神差的,她离开了自己的屋子,穿过一庭的积雪,走向了院中的水井。井边生满青苔,还放着一个盛装脏衣的木盆。她向着井中望去,脑海中隐隐约约有个声音。 尘世之事,镜花水月,不过大梦一场。 她向着井中纵身落下。 第2章 .重回十八岁时 丹陵,阳春三月。 日头晴暖,阮府园中的百花开的正盛。枝头小桃俏丽娉婷,一簇簇深红浅粉,宛如娇娘笑靥一般动人。 阮家世代经商,累积财富众多。如今改从仕途,府邸更添富贵。这花园中的亭台楼阁、假山奇石,无一不精,无一不巧,处处显露着别致匠心。 临花园处,有一栋建在高处的别榭,屋檐下悬着绿底红字的匾额,上书“听风堂”三个大字,笔力雄劲,浑豪一体。坐在听风堂内,便可将小湖桃林尽收眼底,一览上好风光。 此时此刻,听风堂内正是热闹喧嚣之时。阮家一门七人皆聚在厅中,为的便是招待自清远伯府来的贵客。 阮家人从仕不久,家主阮康毅领了个从五品职,不上不下、不高不低,在丹陵还算说得上话,但也不是什么大官。 于阮家而言,身带封荫的清远伯爷可当真是一位贵客。又不如说,就算放在整个丹陵,清远伯也是人人拍马逢迎的对象。倘若能搭上清远伯爷的靠山,那在丹陵也能横着走了。 清远伯只有一个儿子,今日也带来了阮家。这位尊贵的伯府公子今年恰十九岁,名唤段齐彦,正是适婚的年纪。听闻伯爷夫人近来正在为他四处打听合意的姑娘。 阮康毅有眼色,清远伯一带着儿子上门,他立刻将自己的四个女儿都叫了出来,美其名曰“赏花宴会”,实则是为段齐彦相看。这一点,伯府与阮家都心知肚明。 此时此刻,清远伯夫妇正端坐在侧席上,一一打量阮家的四位小姐。 阮家有四姝,依照春夏秋冬的顺律取名。 长姐阮静漪,今年十八岁,是阮老爷原配所出之女;虽生母去的早,但她在老祖母的膝下长大,也算是教养良好。只不过,她长相太出挑,整个人如杏更如桃,一副锋芒毕露之态,不适合做伯爵府的儿媳。 次女阮芙蕖,十七岁,虽记在主母名下,但实则是个姨娘生的,看都不必看。 三女阮秋嬛—— 伯爷夫人一看到阮秋嬛,眼睛便微微弯了起来。 十七之龄,生的如露如月,清冷秀雅,容貌竟颇有洛神之姿。更别提她自小饱读诗书,满腹气华,名声传遍丹陵不说,连京城人都略听闻过她的佳名。 同在丹陵,伯爷夫人虽时常见到阮秋嬛,但过去也不过是将她当做“别人家的姑娘”,随意地那么一瞧。如今正正经经地用瞧媳妇儿的眼光来看,自是大有不同。 而且,伯爷夫人打听过自家儿子的口风,知悉段齐彦对秋嬛仰慕已久,这才放下了伯府的架子,屈尊降贵来了阮家。 一看到阮秋嬛,余下的几个阮家女儿也不必看了。阮静漪、阮芙蕖也就罢了,那个最小的女儿阮雪竹,病歪歪、瘦巴巴,能活多久都指不准呢,有什么可看的? 想到此处,伯爷夫人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对阮老爷夸赞道:“阮大人可真是教女有方。” 阮老爷闻言,显然也很是高兴。接下来,听风堂里一阵推杯换盏,和乐融融。 在这片喧闹中,阮家的长女阮静漪悄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对阮老爷道:“父亲,我小有不适,想出去走走,吹吹风。” 阮老爷与伯爷喝酒正在兴头上,闻言便挥了挥手:“去吧,小心些。” 阮静漪行了个礼,带着丫鬟走出了听风堂。 听风堂外,春光正好。桃花和莺而舞,乱红随风吹落。这阮府花园中的一草一木,都似沐着窈窕烟波,妩媚动人。 阮静漪望着园中的景致,竟有些恍惚。 她本已死去,以幽魂之身于世间徘徊许久后,竟又在少女时的闺房之中醒来,重新为人。现在的她正是十八岁之龄,虽对段齐彦爱慕已久,却仍在闺中,尚未出嫁。 她花费了好一段时日,才清楚地明白这并非是幻觉。也许是老天也可怜她这一生活得仓促,竟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如今,她不再是段齐彦的怨侣,不再是清远伯夫人,也不再是段准的晚辈之妻,一切都尚有转机。 阮静漪沿着栽种了杏桃的竹篱小径慢慢向前走去,和煦暖风拂面扑来,犹如一只温厚的手。曾经的她一直幽居房中,所见天地不过是一隅寒冷屋角。如今重回当年,这才知悉像这样自在地畅走于春日美景之中,是何等的可贵。 小行一段,静漪身后的丫鬟忽然惊诧道:“小姐,你瞧,那是不是段小公子?”罢了,便指向了小湖边的一处假山林。 另一个丫鬟忙劝忧心地阻道:“段小公子到底是外男,要是莽莽撞撞地过去了,恐怕会给小姐惹来流言蜚语。” 第一个丫鬟轻嘁一声,嘟囔道:“大家都在听风阁呢,有谁会瞧见?”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听见两个丫鬟争执,阮静漪不言不语,只是安静地打量了一下身后的二人。 她有两个丫鬟,一个叫杨柳,一个叫芝兰。从前她最疼爱的是杨柳,这丫头人如其名,与柳丝一般娇柔顺心,嘴巴又甜,最会哄她开心不过。阮静漪在闺中时,总会自言自语段齐彦之事,杨柳便讨好逢迎,说出二三四五条静漪适合嫁给段齐彦的理由。 而芝兰呢,则与灵芝的模子一般沉闷古旧。虽然稳重心细,可总被静漪嫌弃无趣古板。 但是,灵芝是宝贝,能入药、能滋补;只有懂行的人看了,才能明白她的价值。而杨柳,春夏时漂亮,弯弯绕绕、丝绦碧绿,却不是个能伴你过秋冬的东西,天一寒,便从枝头消失了。 前世,静漪带着两个丫鬟嫁入清远伯府。婚后,段齐彦对她爱理不理,婆母也百般刁难,她的日子过得极为不畅。杨柳嫌弃她没用,便生了歪心思,想要爬上段齐彦的床。 芝兰倒是对静漪忠心无比,不离不弃。后来,静漪离开京城回丹陵时,自觉得人生无趣,也不想拖累旁人,便还了芝兰身契,又东西凑了点银子,放了她自由之身。 此时此刻,听闻两个丫鬟争吵,阮静漪心头有一抹淡淡的讽涩之意。也算是老天有眼,竟给了她多活一次的机会,让她提前明辨了人心好恶。 “小姐,段小公子就在那儿呢!难得能与他碰上一次,要是再不去露露脸,怕是会被段小公子忘了。”杨柳挤眉弄眼,手指悄悄地指着假山林。 一旁的芝兰在干着急,但她嘴笨,远不如油嘴滑舌的杨柳会说道,只能结巴地说着“这不合规矩”。 静漪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假山林。 这处假山怪奇耸立,从中一道小径,人若避入其中,很难分清身影。杨柳能一眼辨出段齐彦身在此处,属实不易。 她与段齐彦的孽缘,并非三言两语所能道清。其中有误会,有算计;有欺骗,亦有真情。要想细说,恐怕得推后再提。 “小姐?小姐?要是再不去,兴许段小公子就要走了。”杨柳的催促声,唤醒了回忆之中的阮静漪。 静漪慢慢地笑了起来,点头说:“那咱们过去看看吧。”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她还是要去。有些话,她必须得对段齐彦说。 这样想着,阮静漪便悠闲地向着假山林走去,裙角如波,不疾不徐。 第3节 杨柳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暗暗觉得有些古怪。从前小姐一听到段小公子的消息,便魂不守舍、紧张激动,如今却这么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仿佛多经历了十几二十年的事,颇有些看淡了的意味,这是怎么回事? 怀着惑意,杨柳小步跟了上去。 假山石林不远,阮静漪很快便走到了。鞋履才踏上青石径,她便瞧见了段齐彦的背影。 那人着一袭暗竹纹圆领袍,深青色卷云腰带上缀着朱结;乌发束起,云冠周整,一抹侧颜,已足引人瞩目。 何等熟悉,又何等陌生。 阮静漪的眼眸半敛起,心思一瞬复杂万千。 曾经夫妻多年,他们二人从“恩爱眷侣”,到分隔两地,再到最后,她投水求死。若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她曾经有多么热烈地喜欢面前这个人,后来便有多怨恨他的冠冕堂皇,假模假样。 既然心底只有秋嬛,何必答应娶她?既然不愿在结为夫妇后碰她,又怎么拿走了祖母留给她的田产铺子,补贴清远伯府来到京城后的开支?既然根本不爱她,当初又何必对她说那一句——“悦卿久矣”? 但是,这些事都已过去了。 她已死过一回,又以幽魂之身徘徊世间,目睹了段齐彦与阮秋嬛的种种结局。如今,她只觉得自己已将往事放下,她对这个男人无爱无恨,再不想与他有所瓜葛。 她已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分毫的光阴。 “段小公子。”她含着笑,浅浅开口打了声招呼。 此时的段齐彦,尚不是承了爵位后在京城平步青云的清远伯,但形容却已极是出挑。也许是天生如此,他的身上好似散着风光霁月的淡辉,如隐曜玟璇,更如韬光美玉。 正是这样的段齐彦,让曾经的静漪热烈爱慕,甚至不惜一切手段也要嫁入清远伯府。 听见招呼声后,段齐彦立刻回过了头,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可等他瞧清楚了静漪的面容,神色便立即沉静了下来。 “……怎么是你?”他轻声地说罢,又客气道,“阮大小姐,真是巧了。” 他出身名门,礼数仪节自不会缺,让人在面子上挑剔不出错处来。从前静漪年少,见他这般彬彬有礼,总觉得自己对段齐彦而言一定是特殊的,才会让他如此以礼相待。 但现在,对一切释然之后的静漪,终于抛却了蒙在眼前的幻象,觉察到他眉目间的丝缕厌烦。 的确,此时的段齐彦对静漪颇有些不耐。 阮静漪美则美矣,却不是他所心仪的人。他承认,他从前确实在冲动之下与静漪说了些暧昧言辞,可那也不过是为了气一气秋嬛罢了。若是早知这句话会令静漪认真,又对他一直纠缠不休,他是绝不会说出那句“悦卿久矣”的。 此刻在假山林中再遇,段齐彦心底只道麻烦。阮静漪一定会对他纠缠不休,死活不放,痴痴缠缠,直到旁人赶来为止。 “段小公子,我想向你打听些事。”果然,阮静漪开口与他搭话了。 “什么事?”段齐彦皱眉。 阮静漪微呼一口气,笑问:“我想打听……你的七叔,小侯爷段准,喜欢怎样的女子?” ——你的七叔,小侯爷段准,喜欢怎样的女子? 段齐彦愣了愣,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片刻后,他才反问道:“你想问……七叔?” 阮静漪为何要打听他七叔的事?她明明应该缠着自己左右暗示,旁敲侧击才对。 阮静漪笑得大方明艳:“说来很是不好意思,我对小侯爷……好奇已久。从前羞涩,不好直问,只能对着段小公子旁敲侧击,想从段家的事儿里听点蛛丝马迹。可我如今想通了,觉得总这样苦等,也没个头,不如直说。” 段齐彦彻底怔住。 片刻后,他满面不可思议地问:“阮大小姐,你的意思是,从前你一直缠着我,只是为了打听七叔的事?!” 阮静漪露出淡淡的惊诧之情:“是呀……” 说罢了,静漪的脸上便有一丝好笑色:“人不做无理由之事,我一直待您客气殷勤,总得有个缘由。若不是为了小侯爷,还能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至于……是为了您吧?” 第3章 .旧事马球红枫 “若不是为了小侯爷,还能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至于……是为了您吧?” 阮静漪的话,不紧不慢,带着淡淡的笑意,叫人分辨不出真伪。 段齐彦听了,眼底涌起一阵难以置信。他慢慢地皱眉,低声道:“七叔?这又如何可能呢?” 静漪看着他这副不肯相信的模样,心底愈觉得好笑。 段齐彦对自己反感已久,如今,他知悉了她所爱慕之人并非是他,而是另有其人,难道不该如释重负么?怎么反倒是这般怀疑的模样? 奇怪。 当真是奇怪。 静漪目光微转,望向了一侧的假山石。那石上生着一圈青苔,绿油油、密丛丛;这让她想起了与段齐彦结下怨缘的那个秋日,丹陵马场上的青草,也是这般丰茂绿茵的。 她到底是怎么喜欢上段齐彦的? 她想起来了—— 十六岁那年的秋日,清远伯爷的几个兄弟听闻丹陵的枫叶红得正好,便携了家眷,轻车快马来丹陵小住。 清远伯为了招待客人,在丹陵马场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不仅请兄弟打球赏枫、骑马喝酒,更是邀了许多丹陵本地的名门望阀来一道游玩,好让宴会更显热闹纷呈。 阮家人也在邀请的名帖上。静漪喜动,从前就爱打马球。她听闻清远伯的几位贵客之中,不乏有擅长打球的,她便心痒难耐,数度与继母韩氏提出请求,让她上场去打马球,好与京城来客过过招。 韩氏平日对她客客气气,但那一日却回绝得分外强硬:“清远伯爷招待的贵客,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些人啊,谁不是跺一跺脚就能让丹陵换个天?轮不上咱们去凑热闹。” 静漪听了,颇有些扫兴,但觉得继母说的也在理。 清远伯所出身的京城段家,那确实是招惹不得。段家的家主宜阳侯爷自不必说,年纪虽一大把了,却是宝刀不老,依旧出入朝堂。听闻连皇帝都对老侯爷毕恭毕敬,将他视作帝师。 而老侯爷的几个儿子也个个都有出息,长子是将军,次子身有大功。三子就是清远伯爷——他从军中出来后,便在临近京城的丹陵封了爵位,享尽悠闲富贵,在丹陵一手遮天。 余下几个孩子,也没一个平庸的。老侯爷最小的儿子,人称“小侯爷”的段准,他虽才十九岁,却是和今上一起长大的,年少时与皇帝一道赛马蹴鞠,险些掀了宜阳侯府的屋顶,简直是段家的混世魔王。 清远伯的这些个兄弟,对丹陵人来说没一个是招惹得起的。若是稍有闪失,得罪了其中的哪一位,那可就是自断前路。继母的话虽不客气,但也是为了阮家着想。静漪想起祖母时常叮嘱“以大局为重”,便也老实地应了。 阮静漪退让了,不闹着去打马球了,可谁知道,这番话不过是韩氏的借口罢了。 到了马球枫宴的那一天,静漪乖觉地跟着祖母阮老夫人坐在席位上,而三妹阮秋嬛则身着一袭飒爽骑装,与隔壁府的小姐组了一支球队,俏丽地上了球场,与京城来的诸位公子小姐打得有来有回、香汗淋漓。 秋嬛本就声名在外,如今这么一露脸,那更是受尽众人追捧赞誉,简直要盖过那些个京城贵客了。 静漪瞧见秋嬛这样自在地打球,心底很是羡慕。她在家中闷得久了,人都要发霉了。难得碰上一次马球赛,还只能坐在席位上吃点心,这可真是不快到极点。 好在席位上不止她一人满面不快。斜对座的段小公子段齐彦,也是一直板着脸,像是在生气,又不像在生气,脸木木的,一团冰一般。这让静漪的模样也显得没那么的惹眼了。 听闻段小公子原本是要上场打马球的,但不小心伤了手,便被换了下来。他一直望着球场上,时不时将眉皱得紧紧。但静漪循着他的目光一看,也只瞧见妹妹秋嬛在和旁人说话,没什么出奇的。 段小公子莫不是觉得秋嬛的球技不好,自己又上不了场,这才老皱眉不止? 静漪正在心里嘀咕,冷不防便被祖母阮老夫人唤了过去。 老夫人望着在球场上揽尽众人目光的秋嬛,语重心长地对静漪道:“静漪,你带了琴罢?段将军想听一听琴,就由你来弹一曲吧!马球是动,琴丝是静;动静相补,岂不乐哉?” 静漪隐约听懂了祖母的意思:祖母从来疼爱她,这一回,祖母是觉得秋嬛抢了她的风头,想让她靠弹琴来夺回一点势头。 可静漪其实对众人的目光并不大有所谓。旁人如何看她,与她何干?她不过是想好好打一场酣畅淋漓的马球赛罢了。 但祖母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回绝,便老实取了琴来,试了试弦,便弹起了自己最拿手的《雁过声归》。本就是秋日,这首琴曲也应景,弦音悠悠,颇有晴空渺远、大雁排云的爽朗,确实引来了不少旁人的赞叹。 一曲罢了,就连清远伯爷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年纪轻轻,琴却弹得不错,颇有京城大家的风范了。 静漪到底是个闺阁少女,听闻旁人夸赞,心底自然高兴,唇角悄悄扬起。也就在这时,一个裹了赤革的七宝球,“嗖”的一声穿过屋檐,直直地朝她的发髻飞来。 “小心!” 旁边的丫鬟一声惊呼,阮静漪便觉得自己脑后一片凉风骤过,竟是那球擦着她的发髻过去了。伴着一通叮当乱响,原本挽着发髻的玉簪便被七宝球撞了下来,摔落在地。 没了发簪,她的一头发丝便散落地落了下来。阮静漪胡乱撩开落在面颊上的发丝,低头一看,便望见一个拳头大小的七宝球在雕花砖面上滚了滚,再不动了。 她登时有些恼火。 这球不长眼睛,但人还没长眼睛吗?球场那么大,却偏往看客席上打!所幸力道不重,要不然,把人撞得瞎眼断手了,那又该怎么办? 而且,她今日戴的发簪乃是生母留下的首饰,意义不同。要是打碎了,她心底不知会难受多久! 静漪心底光火,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七宝球。抬头一看,发现那始作俑者就在席外不远处,人跨在马上,一身玄色骑装,眼也正直直地望着她瞧。 那人比她大不了几岁,眉宇如刻,笼着五陵少年、北阙甲第的风华意气,气势高华,与身旁的任何人都有所不同。人望去时,只觉得望进了香烬不扫的冗长夜里,陷进去了,便出不来了。 静漪稍愣了一下,便攥紧了球,想叫他“下回小心些”。谁知道她还没开口,那人便道:“将球拿来。” 一句话,便将静漪心底的火挑得愈高了。 ——这人的球险些打到自己,但他却连句“不好意思”都不肯说,反倒将她当做个仆从差使,要她将球亲手拿过去! 可偏偏身旁的人却都鸦雀无声,无一人觉得这有哪里不对劲。就连祖母阮老夫人,也轻声催促道:“静漪,把球拿去。” “祖母?”阮静漪有些吃惊,“可他的球都打到我了……” “先将球拿过去。”阮老夫人道,“他是小侯爷。” 阮静漪微微一愣,再望向那跨在马上的玄衣人,眉轻轻地锁起。 原来这男子就是清远伯最小的弟弟,小侯爷段准。 段家人,惹不起,那就暂且忍一忍吧。静漪轻轻地撇了撇嘴。 她将掉落在地的发簪捡起,攥在手心里,拿着球朝段准走去。众人见她这么乖巧,便也恢复了谈笑融融的模样。 静漪下了席位,一边走,一边在心底暗觉不甘:平白无故被人飞了一球,她还不能说、不能气,这可真是恼火。 正这样想着,她的耳旁忽然听到“咔嚓”一声细响。静漪愣了愣,打开了自己的左手心,却见那支母亲留下的玉簪,在不知何时竟已裂成了两半。 这玉簪做工精细,簪尾雕一双并蒂芙蓉,本就难得,更何况又是母亲遗物,愈为她所爱。方才那球将玉簪撞落,恐怕已在内里留下了裂痕。而如今这簪子熬不住了,终于咔嚓裂开。 眼瞧得簪子裂开了,阮静漪的脚步一顿,人停住了,没再向前。偏偏这时,她还听到继母催促:“还不快把球还回去?别碍着小侯爷的比赛。” 阮静漪的面色一僵。 她咬了咬牙,二话不说就抄起那七宝球,重重地朝着马上的段准扔去。 嗖—— 七宝球笔直地飞向了段准的肩膀,快得几乎只留下一道残影。 马上的段准露出了微愕神色。但他并不惊慌,只是从容地伸出了手,在“咚”的一声闷响里,稳稳地接住了球,攥在手心里。 无人受伤,可这样的变故也足叫周围变作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在这片落针可闻的寂静里,阮静漪怒道:“你是小侯爷,就可以砸了人也不道歉了?” 她真是恼极了,又心疼断掉的簪子,喊这句话时人气呼呼的,一副见了仇人的架势。也正是这句话,唤醒了原本死寂一片的马场,所有的人都凑了过来。 先是韩氏下了席位,下了狠劲按着静漪要给段准弯腰,口中哆嗦道:“小侯爷息怒,您没伤着吧?是静漪犯了事儿,这丫头任凭您处置……” 第4节 老夫人则吓了一跳:“这…静漪…你!” 阮老爷适才与清远伯谈完话,见状更是大怒,吼了两个家仆来,怒道:“还不快把大小姐带下去,好好教训一顿?”罢了,又很羞愧地与清远伯道,“伯爷,是我教女无方,冲撞了小侯爷……” 竟然有人故意拿球砸小侯爷,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马场上的人都大吃一惊,觉得这人活的不耐烦了。就连正在赛中的阮秋嬛也顾不得比分了,匆匆下了马,过来给姐姐求情:“小侯爷,我姐姐青春莽撞不懂事,还请您不要和她计较!要不然,父亲一定会责罚她的!” 阮静漪被众人按着,心底很是不甘。 这小侯爷的球撞了她,还打碎了她母亲的遗物,她却什么都做不得。要是做了,那就是以下犯上。谁能甘心呢? 可眼下,她的气劲也过去了,心底还有了一丁点儿犯了事的后怕。 周围的人都在数落她的过错,有说她没教养的,有劝小侯爷赶紧去找大夫的,有说晦气的。就在这时,阮静漪听到了一道清朗的嗓音:“七叔,我听秋嬛说过,那支发簪是阮大小姐母亲的遗物。她一时生气,会做出这般举动也是人之常情。本就没什么大事,不如算了吧,免得坏了兴致。” 静漪愣了愣,她没料到在这一边倒的情势下,竟有人帮她说话的。她抬头循声望去,在人的肩膀缝隙里,便看到了段齐彦微微作揖的身姿。 伯府的小公子,模样沉稳,面如冠玉,一副清傲不折的矜贵模样,像是长夜里透着光的明珠,又像是一团等待雕琢的璞玉。 不知怎的,从那一刻起,十六岁的阮静漪便没法将自己的目光从段齐彦的身上挪开了。 段准捏着球,在手里轻微掂了掂,语气平淡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静漪没答话,一旁的韩氏已经帮她说了:“她叫静漪,是秋嬛的大姐。”罢了,像是怕段准不知悉秋嬛是谁,韩氏指了指一旁跪着的阮秋嬛,小声道,“秋嬛在这,今天也上场比赛了的。” 段准迟迟地“噢”了一声,又道:“这阮静漪的力气倒是大,要是上场的不是那个妹妹,而是这个姐姐,兴许还能拿个头名。”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众人一时心间没了底,也不知道小侯爷到底生气没生气。阮老爷便试探道:“那小侯爷想如何罚静漪这丫头?是我教女无方,我回去了一定严加看管。” 段准轻笑了声:“罚什么?本就是我的错。问问她的簪子值多少钱,我赔十倍。” 第4章 .有缘不是置气,难道当真喜欢那小侯爷…… “罚什么?本就是我的错。问问她的簪子值多少钱,我赔十倍。” 小侯爷轻飘飘一句话落下来,没能叫人释然,反倒使得席上众人愈发惶惶。 谁不知道段家的小侯爷脾性难测,不好捉摸?听闻去岁中秋宴上,有醉臣不慎将酒洒在他衣角,浇坏了他一件上好的云锦袍子,回头这醉臣就被陛下摘了纱帽,打发出京了。今日静漪竟敢拿球砸他,这还了得? 阮老爷颇有些忐忑,心底暗自埋怨女儿不懂事。 那发簪又不是什么名贵东西,碎了便碎了。就是她人被小侯爷用球砸了,毁了脸蛋,那也是命,与小侯爷是争不来的。 于是,阮老爷便将身姿放得愈发矮了:“小侯爷,您宽宏大量,但到底是我阮某的女儿有错在先。今日静漪听凭小侯爷发落,是打是罚,绝不阻拦。” 段准一手勒马缰,另一手掂了掂掌心中的革球,悠悠慢慢地笑了起来:“我岂是那么不讲理的人?都说了,是我有错在先,该给的赔偿,我一定如数送到。” 话音落下,马场那头似乎有人在遥遥喊他:“老七!马上轮到你上场了!” 段准目光一动,瞥向了阮静漪。阮静漪正被继母按着弯下腰行礼,脸朝地,他眼前只有一片花团锦簇的发髻。那乌鸦鸦发丝黑的发亮,如一整片的细缎似的,被领口秀白的脖颈所衬,愈显得柔润了。 段准将目光从她的脖颈上收回来,答了一句“这就来了”,便掉转马头,朝着草场上去了。勒着缰绳时,他还不忘吩咐自己身后的随从:“记得将赔偿给阮家的小姐送去!” 等阮静漪抬起头来,便瞧见一道玄色背影飒沓地骑马离去了,好一副宝马银鞍的架势,马蹄奔去时,依稀竟有虹光照地。 众人见段准当真不追究静漪的过错,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但段准不追究,不代表旁人不追究。阮老爷与韩氏将阮静漪好一通训,又勒令她不得在马场上待着丢人现眼,要她立马回家去。 静漪的发簪碎了,又被一通数落,本就没心思再留在马球场上,便毫不争执地打算回家。她从席位上下来,向着停马车的地方走去。没走几步,竟迎面撞见了妹妹秋嬛。 阮秋嬛还是身着那袭骑装,纤柔中带着飒爽,好似一缕秋日红枫,既娴静,且惹眼。瞧她行色匆匆的样子,依稀是在比赛的中途换下场休息。 姐妹二人迎面相遇,静漪自觉与她关系不错,便想开口打招呼。但秋嬛一副匆忙的样子,竟径直走过去了。 等人快下了走廊,秋嬛才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扭头与静漪说:“大姐姐,回头那小侯爷要是找人与你说话,你摆不定,记得来找我,我好给你出出主意。” 说罢了,秋嬛便急切地走了,手里还提着那雕了牡丹的木球杆。 静漪抱着自己的琴,只觉得她奇怪。小侯爷有什么好找她的?把钱赔给她也就完事了,这有什么摆不定的。 她边在心里嘀咕着,边继续向前走。未几步,竟又遇上了一人。对方走得匆忙,险些与她撞个满怀。她瞥见一抹月白色的衣袍,圆领边上绣着细细卷草,惊觉有些眼熟。一抬头,她就看到了段齐彦的面孔。 年轻的段小公子一袭锦衣,面容如生琢玉之辉。落在静漪眼底,便好似带着春烟秋雾一般令人目眩。 “段小公子……”静漪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她被那么多人训斥,独独这位段小公子在小侯爷面前替自己讲话,她还不曾道谢过。 “哦……是你。”段齐彦板着面孔,似乎又在为什么事儿发恼。但他的皮囊长得好看,便是生了气,眉头皱起来了,那也是一位翩翩公子。 “今日之事,谢过段小公子了。”静漪说,“兴许小侯爷就是听了你的话,才不打算追究我的冒犯之过的。” 段齐彦愣了下,目光闪烁,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可饶是他这么说,静漪还是替他后怕。那小侯爷的名声这样可怕,也不知事后会不会故意来奚落段小公子?小侯爷是段齐彦的长辈,要想拿捏段齐彦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于是,静漪小心地问:“不知段小公子今日为何愿意替我开口求情?静漪虽感激不尽,可要是您得罪了小侯爷,那我会过意不去。” 段齐彦张了张口,面上涌起一阵烦躁之色来。他在走廊里横着踱步,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还时不时抬头张望一下马球场的方向。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你妹妹——” “嗯?” “没什么。”段齐彦“啪”地一声收了扇子,又板起了脸,皱着眉和静漪认认真真地说,“我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悦卿久矣,见不得你受委屈。” ——我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悦卿久矣,见不得你受委屈。 阮静漪愣住了。 她的嘴唇微张,口中有话想冒出来,但话未出口,脸已迅速泛起了烫意。时年不过十六岁的阮静漪,头一次知悉懵懂紧张的少女滋味。 这便是从前阮静漪爱慕段齐彦的缘由。 现在想来,一切皆归因于那句“悦卿久矣”。正是这句话,宛如一座空洞的牢笼,将她年深月久地困住,一年复一年地自我蒙蔽。 而眼下,重回十八岁的阮静漪看着面前的段齐彦,心底早已没有了当初那份悸动与纯涩,有的只是淡淡的嘲意。 阮府的假山石下,段齐彦仍旧皱着眉,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全然不信阮静漪之所以长久地缠着他,是为了七叔段准之故。 阮静漪慢慢地笑着,又问:“也不知小侯爷何时才会再来丹陵?” 段齐彦的眉心结得更紧。他有些微恼,半背过身去,语气拘谨地说:“七叔陪伴圣侧,平日繁忙得很,怕是长久不会再来了。” 闻言,静漪叹了口气,惆怅道:“虽我早就猜到了,不过亲耳从段小公子口中听到这个回答,更觉得不是滋味……” 段齐彦小回过头,用余光看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点破绽来。 阮静漪当真是来问七叔的事的? 她痴缠自己已久,岂会轻易放手呢?是否只是在假装? 段齐彦正在心底暗暗猜测,那头的阮静漪却已轻飘飘地转了身:“段小公子在散心吧?那我就不打搅了,先行回父亲那头去。” 她走得毫不犹豫,似乎没有丁点的不舍之情。反倒是静漪身后的小丫鬟杨柳,一边频频回头看着段齐彦,一边小声地劝说道:“小姐,这里风光好,多看两眼再走吧?何必离开的那么急呢……” 只不过,这番话一点用也没有,反倒使阮静漪的脚步愈发匆匆了。 花园之中,春景正好。阮静漪沿着小湖边缘慢行几步,眼角便瞥到了一团人影。右侧的青石路上,团团簇簇行来一群人——她的父亲阮老爷打头带路,身侧则是清远伯夫妇。阮家余下的几个女儿,则如枝上群桃一般,娇娇娆娆地跟在后头。 “伯爷若是挑在夏天来,还可坐在这湖边的凉亭中品茶避暑……” 阮老爷正与清远伯细说着花园里的景致,转头就瞧见了停在青石径边的静漪,便道:“静漪,你身子怎么样?方才说你不适,要是吹了风还不见好,就得仔细些了。” 阮静漪给诸位贵客长辈请了安,笑说:“在湖边走了走,我的头疼也就散了。兴许是昨夜没歇好,叫父亲担心了。” 她行礼罢了,便退到了父亲与继母的身后。 就在这时,静漪察觉到了什么——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目光有些清寒,如针扎一般。可等静漪扭头看时,却只见到三妹阮秋嬛含着淡笑,与二妹阮芙蕖说着桃杏的典故,并未在瞧静漪。 “桃杏是要争春的,因为它们到底不生在一根枝头。” 阮芙蕖笑嘻嘻的,听秋嬛说了一两段,便道:“三妹妹懂得可真多,我都没读过这些书。”罢了,又忽然转向阮静漪,状似无意间问道:“大姐姐,段家的小公子也来园中闲走了,你们可有碰上?” 静漪正想答“不曾”,身旁的丫鬟杨柳就已经打趣似地帮她回答了:“回二小姐的话,确实是遇见了!真是巧的很,奴婢都觉得大小姐与段小公子有缘呢。” 一句轻俏的话,却让周遭的氛围无端冷了几分。清远伯夫人的眉心微团,脸色微染不快。 ——阮府的这个小丫鬟,未免太过不懂礼数。主子还未作答,她便出口抢话,还暗指自家小姐与别人家的公子“有缘”。事关闺中名节,此话岂能张口就来? 兴许旁人也都抱着同样的不快,以至于一时间无人开口,花园中一片静默。 片刻后,阮静漪浅浅地笑了起来:“可不是有缘吗?天大地大,咱们却偏偏能住在丹陵这般的好地方。我们阮家人不仅仅与段小公子有缘,也与伯爷和夫人有缘。母亲,你说是不是?” 一句话,便将暧昧之情驱散的干净,反倒将阮府与清远伯府搭上了关系。一旁的韩氏僵笑一下,连忙道:“是呀,静漪说的对,能在这一同赏春景,真是再有缘不过了。” 清远伯夫人虽心底不大高兴,但也不想闹得这么僵,便也附和道:“说的在理。我瞧这园子里的桃花开得这么好,也不知是请的哪里的丁匠?” 此事终于被带了过去,无人再提及。 过了好一阵子,段齐彦才回到了清远伯夫妇面前。此后便再未闹出什么事了,清远伯夫妇在阮府游玩一日,又留下来用了晚膳,这才驱车回伯府去。 天色已晚,阮府中掌起了灯,昏黄的暖光映得片片窗纸澄明发亮。 阮静漪穿过斜长的走廊,步向自己所居的桃院。夜风徐徐拂过面孔,吹散了些许方才在宴上沾染的烛火热气。 比起与众人团聚在一起装模作样地假笑,她倒更情愿自己待着一些。这偌大的阮府中,除却祖母阮老夫人是真心待她好,其余的人总让她有种若即若离的疏远感。 两个丫鬟小步小步地跟在静漪的身后。杨柳见静漪神色散漫,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心头微微困惑。又想起静漪今日见了段小公子,竟毫不激动,平平淡淡,与往日大有不同,她心底的困惑便愈发了。 “小姐,你今日何必与段小公子置气说那般话呢?”杨柳惋惜道,“要是段小公子当了真,以为小姐真的心仪于小侯爷,那岂不是得不偿失?而且,您还走的那样快,也不与他多说两句……” 要是小姐和段小公子在那假山丛中多待一会儿,自己就能拿到枫院那头的打赏了。这下可好,事情没办成,一毫一厘都拿不到! 杨柳在心底抱怨着。 阮静漪理了理耳边的鬓发,懒懒道:“谁告诉你,我是置气乱说的?” “那小姐的意思是?”杨柳愈发不解。 不是置气,难道当真喜欢那小侯爷段准不成? 阮静漪笑而不答。 她的话,一半真,一半假。 假的是她心悦于段准,真的是她不再想搭理段齐彦。 第5章 .驱逐不安分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回到桃院,阮静漪叫丫鬟烧了热水。等沐浴更衣罢了,她便坐在拔步床边,让丫鬟用布巾为自己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第5节 红烛慢摇,人影斜斜映在白纱屏上,将西子浣沙图笼上一片阴翳。阮静漪舒展手臂,驱散浑身倦怠之意,说:“杨柳,你今日倒是挺有主意。” 杨柳正在替她梳开一缕打结发丝,闻言,杨柳心底微喜,笑道:“小姐过奖了。能替小姐做事,杨柳心里高兴。” 自打知悉阮静漪爱慕段齐彦,杨柳就没在此事上少费工夫——只要讨好了小姐,就能多得些赏赐,何乐而不为?至于这些事儿符不符合规矩,她倒是不在乎。就算受了罚,横竖也有小姐护着她。 这回,听阮静漪说自己“有主意”,杨柳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静漪在夸她。 杨柳沾沾自喜罢了,又道:“小姐,我就说您今日是在与段小公子置气呢!您一定要说自己喜欢小侯爷,这有什么好处呢?就算段小公子爱怜您,也会同您生出嫌隙来……” 阮静漪的神色一顿。 片刻后,静漪无声地笑起来:“说你有主意,你还当真指点起来了。杨柳,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因为这句话,原本兴致勃勃的杨柳,笑容轻轻一凝。 就算她再愚钝,也意识到自家小姐似乎话里有话,不像是在赞许她的模样。她有些忐忑,不由开始思虑今日做错了什么,竟叫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小姐发起脾气来了。 是自己今日多看了段小公子几眼,让小姐吃醋了?还是说小姐在段小公子面前落了脸面,现下迁怒到自己身上了? 杨柳分神想事,便专注不进手上梳头的活计了。一个不小心,便狠狠地扯到了阮静漪的头发。 “嘶——” 一声抽气,阮静漪皱起了眉,道:“杨柳,你在做什么?这般不小心!” 杨柳吓了一跳,忙干干地放开了手,无措道:“小姐,奴婢,奴婢知错……” 另一个丫鬟芝兰原本在旁熏衣服,见杨柳犯了事,忙上来接过她手里的梳子,催促道:“还是我来吧!你怎么这样心不在焉的?把小姐都弄疼了。” 杨柳讪讪地退到一旁,有些不是滋味。自己从来受宠,很少被小姐呵斥。今日却被小姐训了,着实是丢人。 阮静漪伸手揉了揉被扯痛的地方,皱眉道:“如此笨手笨脚的,实在不像是个大丫鬟。杨柳,从今日起,你就去外头吧,里边儿的事交给芝兰一个人来就行。” 闻言,屋子里的几个丫鬟都面色一变,杨柳的表情也不大好看。 所谓的“去外头服侍”,那就是要降为二等的丫鬟了。就算是口头上装模作样,那也太不给自己脸面了。不过是不小心扯了一下小姐的头发,能算什么事儿? 在这桃苑之中,杨柳从来都是最威风的那个仆从。哪个丫鬟婆子见了她,不上赶着讨好几句?如今小姐竟说出这样的气话,传出去了,指不定被人在背后怎么酸。 杨柳压下心底的不快,从芝兰手里夺回了梳子,讨好道:“小姐,是奴婢笨手笨脚,做的不好。但奴婢舍不得您,想留在您身边贴身伺候。这样的事儿,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一边说着,杨柳一边偷偷打量阮静漪。 大小姐的脾性,她熟络得很。稍稍哄两三句,大小姐马上便高兴起来了。要是能再说上几句段齐彦的好话,她甚至还能向大小姐讨要点打赏。 可是,今日的阮静漪瞧着却有些不对劲。她不仅没有露出笑意,眉目间反而有几缕冷厉,让杨柳看了便心虚,只觉得什么心底事都被她洞察了。 小姐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最近几日的小姐,就和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奇奇怪怪的? 杨柳按捺住心底的嘀咕,又笑道:“您不是最喜欢奴婢亲手做的糖水羹吗?明日奴婢便为您做一盏。您不要同奴婢置气了,免得伤了身子。” 说着,杨柳主动地捏起静漪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替静漪梳头。 就在这时,杨柳听见阮静漪道:“脑袋不大好使也就罢了,耳朵也不好使么?” 杨柳愣住,抬头一看,只见阮静漪淡淡地挑了一下眉,同她道:“我叫你去外头伺候,以后这里只留芝兰。你听不见吗?” 杨柳握着梳子的手僵住了。 “小姐,您…您……”她有些语无伦次,心底仍旧是不可置信。 小姐的意思是,她并非说气话,而是当真要把自己赶去外头? 可这又如何可能呢!自己又没犯什么大事儿,怎么就要被赶去外头了? 杨柳尴尴尬尬地立在原地,两头的小丫鬟却已经得了阮静漪的眼色,上来赶人了:“杨柳姐姐,您下去歇着吧。小姐这头,有咱们和芝兰姐姐就够了。” 杨柳木木地跟着小丫鬟朝外走,脚步到了门口,人才反应过来:自己当真是要被赶去外头了! “小姐,奴婢犯了什么事儿?您总该给奴婢一个明白吧!”她死活不肯退出房门去,不甘地喊了起来,“奴婢一向来对您周到备至,有哪儿做的不好,您也该与奴婢直说呀!” 阮静漪坐在床沿边,伸手抚了抚身下的锦褥,笑说:“为什么会被赶走,你心底有数。” 隔着一道珠帘,阮静漪的笑靥是模糊朦胧的,却有着说不出的魄力,仿佛早已知悉一切阴暗。 在望见这道笑容时,原本满面不甘的杨柳,身子突然一寒。她陡然想起了自己与枫院的往来——三小姐阮秋嬛身旁的末等丫头,时常会给她一些好处,要她做些不打眼的小事。譬如带大小姐去见段小公子,或者为大小姐和段小公子传书。 这些事儿本就是大小姐想做的,杨柳不过是帮个忙。她做了这些事,既讨好了大小姐,又得了三小姐的打赏,何乐而不为呢? 可她身为桃苑的人,却与枫苑有所往来。深究起来,这便是背主。深宅大院,最忌讳的,不过如是。 杨柳的脸色忽然一阵蜡黄。 她含了背,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下阶梯,房门在她背后徐徐合上。 等杨柳走了,阮静漪的卧房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宝烛慢烧,彩光轻曳,偶尔迸出噼啪灯星。芝兰将阮静漪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以后还叫杨柳回来么?” 芝兰不喜欢背后嚼人舌根,虽说她不喜杨柳的做派,但绝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 阮静漪捻了捻发尾,说:“就让她在外头扫扫地、洗洗衣服吧。贴身的事,就不必经她之手了。不放心。” 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单纯莽撞的阮静漪了。她比别人多死了一回,也知悉杨柳到底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不安分的东西,留着做什么呢? 芝兰点了点头。她是仆从,没什么权利置喙主子的决定。 阮静漪见头发差不多烘干了,便打算上床休息。她坐进被褥里,芝兰便将床幔从月牙勾上放下来。姜黄色的纱帷簌簌落下,将阮静漪的面孔遮住了。 “小姐。”静漪方要躺下去,便听到芝兰在帷帐外头唤自己。 “怎么?” “奴婢觉得……”芝兰小声说着,偷偷笑起来,“您要是当真喜欢小侯爷,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静漪浅笑一声,没有答话。烛火熄灭了,桃院陷入一片安静。 段准确实好,可惜的是,这辈子,她怕是再碰不到那人了。 她不想再嫁给段齐彦,不想再做一个空有名头的清远伯夫人了。既然她此生与段家没有了交集,那也自然不会再遇上段准了。 这样想着,阮静漪慢慢地睡着了。 /// 次日。 阮静漪晨起之后,简单地收拾梳头,便向着祖母阮老夫人的宝寿堂去了。 静漪的生母早逝,她是祖母阮老夫人亲自养大的,因此静漪与老夫人感情很好。一旬里头,她有七八天的早膳都在宝寿堂陪老夫人一起用。 宝寿堂在阮府的东侧,挨着数丛芭蕉。那芭蕉叶子浓碧滴翠,高舒垂荫,一副生机盎然模样。人从叶旁过,面颊也似映了点春日翠光。 宝寿堂的屋檐下,日光正爬过朱红的门槛。阮静漪携着丫鬟穿过垂花廊,迎面便瞧见了一道熟悉人影。三妹阮秋嬛正站在老夫人的房门前,与守门的婆子细声说话。 “母亲亲手做了些芙蓉糕,特意差我给祖母送来。”秋嬛正和婆子说话,目光一转,瞥见静漪来了,便笑道:“大姐姐,真巧,在这遇上了。” 见秋嬛和自己打招呼,静漪有些诧异。须知秋嬛和老夫人的感情不深厚,她也甚少往老夫人这里来。今日能遇上,算是稀罕。 “三妹妹来的真早。”静漪与她客套说话。 见二位小姐都来了,守门的婆子不敢耽搁,道:“请大小姐、三小姐稍候,老奴这就进去通传。”罢了,便打起了杏色的丝帘,转身进屋里头去了。 屋内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味,一樽小佛像在北向的金龛中散着澄澄的光。阮老夫人正坐在佛龛一侧,与心腹芳嬷嬷低声说话,看面色,似乎忧虑非常 “阿芳,你说的这事,当真?”老夫人捻着佛珠,眉心紧皱。 “这是老奴亲自打听来的,错不了。”芳嬷嬷也是一副不安模样。 “这……若说是清远伯府在打听咱们静漪,那也就罢了,兴许清远伯家的小公子也喜欢静漪。可偏偏是京城的段家在打听静漪!这风马牛挨不着的,怪叫人心慌。”老夫人摇了摇头,将念珠拨得快了些。 “老夫人,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京城的段家,那是清远伯府的本家。人家兴许是在替清远伯府打听大小姐的事儿呢?所谓叔侄一家,侄子要讨媳妇,几个做叔叔的自然也想上心些。”芳嬷嬷劝慰道。 “话虽如此,可还是叫我放不下心。” 正说着,守门的婆子就跨进来了:“老夫人,大小姐、三小姐来给您请安了。” 闻言,阮老夫人止住了口中的话头,道:“外头冷,让她们进来吧。”罢了,老夫人又压低嗓音,和身边的芳嬷嬷交代道:“阿芳,将嘴巴守得严实些,决不能让旁人知悉此事。” 京城的小侯爷段准,竟然派人来丹陵打探孙女阮静漪的消息。这事要是传出去了,岂不是会惹出一团误会? 第6章 .早膳你的亲事,如何打算? “大小姐,三小姐,老夫人请你们进去坐。” 通传的婆子一边说,一边将杏色的丝帘卷起,请二位小姐进门去。 阮静漪点头,提起裙摆,跨入了宝寿堂内。 檀香隐隐,晨光穿透薄薄窗纸,将窗棂上的松鹤纹映得浅浅发亮。早膳已布好了,锦桌上设着两幅碗筷,一盅细粥,令附药泥馒头,豆黄卷等小碟。 桌后的主位上,正坐着阮老夫人。她近六十的年纪,鬓发掺着白色,但却挽得齐整。虽说只是见孙女,却照旧佩着一抹水头极好的绿玉耳坠,整个人精神勃发,看着就是个极有本事的老太太。 “早前不知道秋嬛要来,少备了一副碗筷。”阮老夫人手执茶盏,慢条斯理地掴着茶沫子,“阿芳,赶紧多添一副来。” 芳嬷嬷得命,连忙将碗筷添上,又将锦凳拉出来:“二位小姐请坐。” 阮静漪在老夫人的左侧坐下了,很客气地说:“芳嬷嬷,我这不需要伺候,你去祖母身边吧。” 闻言,阮老夫人笑起来:“天天都来的,怎么今天这么客气了?” 阮静漪只笑一笑,并不答话。 静漪生母早逝,阮老夫人怜惜静漪,便将她放在膝下,亲手养大。祖孙二人,感情极好。时至今日,已死过一回的静漪仍能清楚记得幼时阮老夫人把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弹琴的模样。 “琴需静心,你若是沉不下心来,总是毛毛躁躁的,那就势必弹不好琴了。” 除了教导她弹琴识字,老夫人在生活上也待她极为亲厚。不仅时时给她银两补贴,更是在宝寿堂的暖阁内专门给她设了一方床榻,时常将她留下来过夜。静漪幼时胆小,总怕鬼怪之说。旁的孩子有母亲可以撒娇,她则待在宝寿堂的暖阁内,听祖母给她讲山川游记的故事。 此外,于生活之事上,阮老夫人也是事事过问,不假他人之手。从穿衣用料,到吃食冷热,俱是极为上心。继母韩氏私底下甚至抱怨道:“桃苑的事,这也不让我管,那也不让我碰,那老太太是怕我会在饭菜里下毒不成?” 韩氏是继室,多少想在人前做出一副与元室之女亲亲热热的模样来。可有阮老夫人拦着,她总没法子将手伸进桃苑来。为此,韩氏颇有怨言。 可怨言再多,韩氏也不敢去拗阮老夫人。不仅仅因为老夫人是长辈,韩氏是晚辈,更因为老夫人的脾气极硬,人也争强好胜,说一不二。要是与她碰上了,那便一定会落个玉石俱损的下场。 “祖母,母亲亲手做了些芙蓉糕,软糯易化,最适合午后闲暇吃用,特地差我送过来。”一道盈盈的嗓音,是阮秋嬛起身行礼,又命身后的丫鬟将糕点送上来。 阮老夫人端起一盏汤,不动声色道:“你母亲有心了。你也是个孝顺的。” 得了夸奖,秋嬛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淡笑着坐下了,这才开始动筷子。她夹了一小团玉兰片,放到老夫人的碗盏中,很是体贴,又说:“祖母,昨天清远伯府的人来家中赏花,很是热闹。可惜祖母身子乏,没能瞧见那副人头攒动的样子。” 第6节 阮老夫人拿帕巾擦擦嘴,哼了一声:“热闹归热闹,我可不喜欢清远伯家的老太太。他们家的人,我一概不想见。” 见状,秋嬛似乎有些讪讪,而静漪则暗暗好笑。 昨日清远伯府的贵客到访,阮府人举家迎接,阮家的四个女儿也都打扮的青春俏丽,出来见客。可独独阮老夫人,却声称自己身子累,懒得待客。 秋嬛以为老夫人当真是身子乏,但静漪却知道,老夫人的身体硬朗的很。老夫人之所以不见客,不过是因为她和清远伯府的老太太不对付罢了。 秋嬛不知悉阮老夫人与清远伯府老太太不对付的事,一个不小心便拍到了马腿,着实好笑。 但秋嬛从来是个有主意的人,不过眨眼的功夫,她便恢复了一副柔和婉转的模样,道:“那真是可惜了。祖母不知道,大姐姐见了伯府的段小公子,人有多高兴呢。” 闻言,阮静漪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妹妹在说笑呢。”静漪道。 “怎是说笑?”秋嬛眉目轻动,笑意盈盈,“杨柳那样高高兴兴的,说大姐姐和段小公子相谈甚欢,岂能作假。” “丫鬟说的话,你便当真了?” “杨柳可不是别的丫鬟,是大姐姐你最疼的贴身婢女。都是姐妹,何必羞涩呢?” 闻言,静漪心底哼笑一声,略有不齿。 秋嬛总是如此,看似温婉纤高,不染俗世;但她的心底,城府却深得很。一言一行,仿佛都经过了精巧的设计,势必能为她带来好处。 秋嬛说她见了段齐彦便高兴,这不就是在给祖母上眼药,要祖母成全自个儿与段齐彦? 静漪抬头扫一眼阮秋嬛,唇角慢慢地勾了起来。 按理说,秋嬛出身不错,容貌又好,才名远播,没什么缺失的,只需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便好。前世的静漪也是这样觉得的,因此与秋嬛推心置腹,把她当做能同甘共苦的人。 只可惜,人总是贪心不足的。秋嬛想嫁去京城,想离开丹陵这个她眼中的“弹丸之地”。 但父亲也好,清远伯府也罢,都觉得秋嬛和段小公子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就连母亲韩氏,也摇摆不定,总觉得清远伯府的门第已经够高。如此一来,她还要怎么嫁得更高? 思来想去,便只有将大姐阮静漪与段齐彦凑在一块儿了。 宝寿堂里,一片碗筷叮当声。因为秋嬛一句“静漪见到段小公子”的话,氛围莫名地凝寂了几分,老夫人的面色似乎也不大好。 静漪将空碗递给芳嬷嬷添汤,闲散地笑了起来:“三妹妹,你怕不是看错了。我和段小公子话都没说上几句。就算我高兴,那也是因为园子里的花开的好才高兴。” “是么?”秋嬛淡笑道,“大姐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罢了,便埋头用早膳。她吃的少,没几口,就停了筷子了。 秋嬛说的简单,可这样一句流言蜚语,定会让阮老夫人多想。静漪可不打算让秋嬛这样轻松地全身而退。 “秋嬛,这些玩笑之词,你在我们自己家里说说也就罢了。要是到了外面,可别多嘴。”静漪故作亲热的样子,摆出一副长姐教育晚辈的姿态,“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京城有个说书人,为了多赚点打赏,便捕风捉影,说小侯爷段准留恋某风月女子。如此一来,听书之人果然大增。” “这人倒是有头脑。”秋嬛不解静漪提起此事的意思,“贵胄秘闻,总比市井流言要引人好奇。” “话可不能这么说。”静漪道,“说书人这事儿,最后传到了小侯爷的耳朵里。你猜那个说书人,最后结果如何?” 秋嬛勉强笑了笑,神色照旧清冷柔和:“他被小侯爷罚了些银两?” “那可是小侯爷,事儿怎会这么简单?最后啊……”静漪拿手在脖子上比了比,语气冷了些,“最后,人被问斩了。” 闻言,秋嬛的面色似乎微微发白。但她本就肌肤如雪,就算面色煞白也不大看得出来。 见状,静漪微微一笑,夹起一筷金丝卷放入碗中。 段准问斩说书人,确有其事。不过,那说书人实际上是个各处流窜的江洋大盗。京城人添油加醋,才将这事儿流传得变了样。还是段齐彦和静漪说起,她才知悉原来段准也不过是在帮人捉拿逃犯,平白多背了个凶戾的骂名。 但不管这说书人的事情真相如何,只要它能拿来吓一吓秋嬛,那便是个好故事。 一旁的阮老夫人听罢静漪的话,便哼笑一声,说:“静漪,你也别吓唬你妹妹。哪有因为这点事就让人脑袋落地的?宜阳侯可不会这样教儿子!” 顿一顿,老夫人吹了吹汤面的热度,又对阮秋嬛道:“但秋嬛,你姐姐说得也对,这种闲言碎语,不是一个大家小姐当说的。你自小饱读诗书,日后自己稳重一些。” 秋嬛点了点头,柔声道:“谢过祖母教诲。” 等饭罢了,阮秋嬛没有理由再留,便与老夫人和静漪告辞,娉婷地离去了。而静漪则留下来,让老夫人看自己这两日习琴的结果。 阮家四姝,各有所长。老大擅弹琴曲,老二小通棋技,老三诗书一绝,老四则醉心画中。阮静漪的琴技是老夫人精心调/教的,在丹陵也算小有名气。隔三差五,老夫人便会检验她是否有懒于练习。 芳嬷嬷将琴架设好,静漪便试了试音色。她正欲问老夫人想听什么,便听得老夫人道:“静漪,你是如何想的?” 静漪抬头,便瞧见老夫人坐在罗汉榻边,面色复杂地瞧着自己。 “祖母,您问的是什么事?”阮静漪略有不解。 “你也长大了,不可能在祖母的身边留一辈子。”老夫人倚向榻背,慢慢地捻起念珠来。一缕光穿过窗棂,落在她鬓边的白发上,“你的亲事,如何打算?” 阮静漪拨着琴弦的手一顿。 她知道,祖母迟早会问起这件事。但她其实并不想嫁人。 婚姻之于女子,便如一道枷锁。人嫁过去了,若运气好,便能在后院的狭小天地里度过一生。若是运气不好,所遇非良人,那便是将一辈子都搭上去了。最终,人会被这婚姻蚕食的体无完肤,寸骸不留。 她不想再走一遍曾走过的歧途了。比起被只有怨恨的姻缘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她更想甩脱这道枷锁,看看山川风物,遍访名胜古迹。 于是,静漪笑了笑,道:“祖母,若我说,我不想嫁人,您会同意吗?” 第7章 .细谈那人着实难以高攀…… “祖母,若我说,我不想嫁人,您会同意吗?” 静漪的一句话,叫阮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微顿。片刻后,老夫人笑了起来,道:“你又在说笑了!姑娘家,哪里有不嫁人的?” 静漪低头,信手弄了一二琴弦,道:“祖母,静漪并非是在说笑。” 老夫人摇了摇头,还是一副不大信的样子:“你又不是寺庙里的姑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年纪轻轻的,怎么尽学人家老太太的做派!” 静漪失笑,知道于老夫人而言,女儿家就是必须嫁人的,没的其他可能。且祖母脾气执拗,就凭自己,恐怕是无法说服她。于是,静漪叹了口气,道:“祖母,静漪只想嫁给喜欢的人。可这样的男子,实在难以遇到。” 阮老夫人眯了眯眼,问:“前一回与你说过的孟家公子,你觉得如何?” 静漪的目光一转,隐约想起来了这号人是谁。 老夫人是从京城下嫁的,在京中有不少年轻时的手帕姊妹。其中一个,如今便是京城孟家的老主母。因为两位老太太要好,便私底下约定了为孙辈结亲。而孟家的公子孟桦,便是阮老夫人为静漪相中的夫婿。 老太太转动念珠,一一将那位孟家公子的好处说来:“京城孟氏,虽比不上段家那般世代豪门,但也却是数一数二的了。孟二公子为人文雅,年纪虽轻,却已领了五品官职,日后前途无量。你嫁给他,定能享福。” 静漪拨着弦的手一松,弦音凝滞,变得轻弱起来。 她当然知悉嫁给孟家的好处。而这桩婚事,正是三妹阮秋嬛想要的。前世,秋嬛费劲手段,与她交换了亲事。本该嫁给孟家的静漪嫁入了清远伯府,而本该嫁入清远伯府的秋嬛则嫁去了京城孟家。 能让秋嬛朝思暮想的,那一定是好东西。 可是…… “孟家公子他……好是好,可我们连面都未曾见过,又谈何‘喜欢’呢?”静漪慢慢道,“比起嫁给素未谋面的豪门之后,我倒宁可独守田园,做个诗书为伴的清净人。” 听了孙女这番话,老夫人原本笑盈盈的面色慢慢板了起来。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亲手养育的孙女,试探道:“静漪,你老实告诉祖母,你是不是……意中有人了?” 虽说是问句,可老夫人的语气,却像是已肯定了此事。 阮静漪露出淡淡诧色:“祖母怎么这么想?” 老夫人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一副发愁的样子,“傻姑娘,你要是当真喜欢上了清远伯府的段小公子,为何不与祖母说呢?哎,只是不知道那段小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祖母总觉得他瞧起来不像是对你……罢了。” 阮静漪的心轻轻一惊,口中忙道:“祖母,没有的事。您别听秋嬛的话,我对那段小公子,并无情意。” “浑说!”老夫人点了下她的额头,“祖母是过来人,哪能看不出你的心事?你平日里那副模样,分明就是有了心上人。不是段小公子,还能是谁?” 阮静漪心底暗道一声“麻烦”。 先前的她,确实是对段齐彦暗生情愫,日夜恋慕。祖母心细如发,将这些事儿看在心里,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可如今她重生回来,对那段齐彦是避之不及,更何况是萌生出嫁给他的念头。眼下,当如何与祖母解释才好? 电光石火间,静漪忽然有了个念头。她扯了扯嘴角,低声道:“祖母,静漪确实有了心上人。可那人着实难以高攀,我嫁不了他,其他的男子也都入不了目了……” 罢了,便露出一副哀愁之姿。 一听此话,阮老夫人一下就有了精神,问:“静漪,你先莫慌,倒是说说那男子姓甚名谁?但凡祖母有门路的,一定替你去打听。” 阮静漪故作神秘,道:“祖母不必打听了,这婚事定是不可能的。您就当孙女心比天高,合该一辈子嫁不出去吧!” 老夫人露出意味深长的面色:“哪有自己扫自己威风的?你学学你三妹妹,但凡有些眉目的,她什么都要争。没有眉目的,她也想尽办法弄出点眉目来。” 静漪露出为难神色,犹豫了好一阵子。阮老夫人怕她羞涩,又道:“这里只有你我祖孙二人,怕什么!就是你说想进宫做皇后,祖母都受得住。” 老夫人这句话,险些叫静漪破功笑出来。好在她忍住了,等卖弄够了神秘,这才支支吾吾道:“祖母,我…我心仪于…段家的小侯爷。” 闻言,阮老夫人的面色果然一僵,整个人都被镇住了。 “小…小侯爷……哪个小侯爷?”老夫人像是不信邪,喃喃地问,“是宣海侯吗?他家的世子,也才八岁……” “是宜阳侯段氏的幺子,段准,字则久,领指挥使职,是段小公子的亲七叔。”静漪很仔细地报上了姓名。 阮老夫人原地僵坐片刻,才迟迟地活络过来,确信孙女说的小侯爷,正是她所知道的那个小侯爷。老夫人皱紧了眉,一副不甚理解的模样:“静漪,这,确实是有些难了!” 岂止是有些难?根本是比登天还难! 他们阮家,不过是丹陵地方的门户。出了丹陵,根本无人知晓,更何况是遍地贵人的京城。而京城段家,则是贵中之贵,与丹陵阮家之间,不知差了几个清远伯府。 那小侯爷段准,自幼伴圣长大,日日出入御前。就算他日要婚配,娶的也是公主、郡主之流。就算是纳妾,都未必轮得上丹陵小门的女儿。 静漪怎么偏偏瞧上了这么个人? 阮老夫人颇有些头疼,不由叹了口气:“静漪,你与那小侯爷也没见过面,你怎么就喜欢上了人家?总不至于是人云亦云,旁人说他好,你也跟着信了吧!” 静漪轻声道:“其实是见过的。祖母忘记了?十六岁时,马球场上,我拿球砸了他……” 经她一提醒,阮老夫人便想起来了这事儿,顿时心底复杂。当年,静漪拿球砸了段准,老夫人只光顾着关心段准是否会迁怒阮家,惩罚静漪,未料到孙女竟然暗生情愫。 仔细一想,当年的段准年方二十,英姿勃发;持一杆木杆,驰骋于球场之上,确实是惹人瞩目。静漪砸了他,他不怒反夸,还叫人赔偿十倍银子……如此一来,静漪会倾心于他,似乎也非不可理喻。 “是我没想到啊……”老夫人眯起眼,感叹道,“世事难料……” 静漪见老夫人信了,忙趁热打铁,说道:“祖母,您也瞧见了那小侯爷是何等英姿。我这辈子,只嫁他那样的儿郎。比不过他的,我统统不要。” 老夫人喉间的话一噎,表情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孙女是当真有些心比天高了!那京城段家,高门大户,摸不清的深水。就算她真的嫁进去了,也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这是何苦? 想到此处,老夫人决绝道:“不成,就算你喜欢那小侯爷,祖母也不准许此事。回头,我叫人把孟家二公子的画像拿给你,你再仔细看看。” 见祖母还是要叫她嫁人,静漪的笑容微滞。好在老夫人已不再提起她恋慕段齐彦的事,她心下微松了口气。不过,她仍在面上做出一副哀愁的样子来:“祖母,就算那孟二公子千好万好,又有哪里抵得过小侯爷呢?” 只要她咬死了只嫁那不可能的段准,祖母总不会逼她嫁给不喜欢的孟家公子吧? 阮老夫人板起了脸,说:“静漪,早些忘了小侯爷吧!清远伯府的段小公子,倒还切实些。” 静漪微叹一声,再不答话,认真扮演一个为情失意的闺阁女子。阮老夫人亦觉得有些过不去,便不再提起此事,而是道:“先弹琴吧,让祖母看看你这两日是否懈怠了。” 第7节 静漪点头,乖驯地拨弄起琴弦来。 她在宝寿堂留了半日,用过午饭之后,才回了桃苑去。 等静漪走了,宝寿堂里便只剩下了阮老夫人和心腹芳嬷嬷。老夫人从窗隙里望出去,瞧着孙女的背影消失在重重芭蕉叶后,便幽幽地叹了口气:“京城段家……可不是她能去的地方。” 芳嬷嬷端来了茶水,不解道:“老夫人,外头不是有传闻说,小侯爷派了人来丹陵打听大小姐的消息吗?依老奴来看,这兴许并非巧合呢。” “你知道什么?”老夫人瞥了一眼芳嬷嬷,硬了语气道,“静漪的性子天真直率,不撞南墙不回头。她去了京城段家,只会吃亏。……别说是京城段家了,哪怕是清远伯府,她也把不住的。而孟家则不同了,孟二公子仁厚,老太太又是我密友,绝不会亏待她。” 闻言,芳嬷嬷叹了口气,心底暗自觉得有理。 老夫人则摇了摇头,专心念起佛经来。她是个性情刚毅之人,虽说被孙女的心思震诧了一阵,眼下却能很快平复心情,仔细念经。 只可惜,这样的平静未能持续多久,便被一封信打破了。 近傍晚时,一个婆子将京城孟家的来信送到了老夫人的手上。老夫人读罢了,便有些傻眼:“怎么回事?孟家说,这桩婚事作罢了。要不然,恐会得罪段家?” 第8章 .布匹竟追到这儿来了 孟家来的这封信很简单,寥寥数字,只说宜阳侯段家压下话来,不准他们孟家继续相看丹陵阮氏的长女静漪。孟老太太虽心有不舍,可畏惧段家权势,只好将婚事作罢。 阮老夫人坐在窗前,将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极是不解:“好端端的,京城段家怎么会做这种事?” 孟家与阮家结亲,干京城段家何事?那段家竟然如此大费周章,不惜动用权势,来威吓孟家不准继续相看静漪,仿佛怕静漪当真嫁入了孟家似的。 可这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高门大户插手别家婚事,大抵是为了两个缘由。一是想抢人,二是怕别的家族借着婚事联在一块儿,骑到自己头上去。可他们阮家不过是丹陵的小门小户,哪里来这么大的脸面?孟家公子娶不娶静漪,于仕途上都无任何影响。 总不至于,是京城段家的子孙之中有人瞧上了静漪,想要纳她做个妾吧? 想起两年前那场红枫球会,阮老夫人的心头顿时有些不安。她捻着信纸,手僵僵地扯着佛珠,喃喃自语道:“真是奇了怪了……” 芳嬷嬷见状,忧虑道:“老夫人,莫非是大小姐当初砸了小侯爷一下,得罪了段家人,他们记仇,便见不得大小姐嫁入京中?” 阮老夫人人道:“也许吧……” 芳嬷嬷说:“段家权势滔天,咱们恐怕得罪不起。要是当真与孟家的婚事成不了,老夫人不如在丹陵多瞧瞧吧!咱们丹陵,也有不少好儿郎。” 阮老夫人将信纸收起来,沉思片刻,说:“不成,这么好的一桩婚事,竟这样白白地溜走了,我如何甘心的了?我还是得挑一个日子,亲自带着静漪上京城孟家去一趟,当面问问孟老太太才好。” 见状,芳嬷嬷心底无奈。她是明白自家主子的:老夫人性格执拗,很难扳回来。老夫人若是要是想为大小姐谋取嫁入孟家的机会,就一定会尽全力去做。仅凭一封信,是很难让老夫人放手的。 宝寿堂中一片寂静,而在阮静漪的桃苑,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大小姐,您当真要出门去呀?” 芝兰站在屏风后,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她的视线掠过纱屏与珠帘,小心翼翼地望向内间的主子,口中道:“要是叫老爷和夫人知道了,一定会惹他们不快的……” “怕什么?无论我做什么,母亲都不大高兴。与其揣摩着母亲的心意,还不如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哗啦一声响,珠帘被撩起,阮静漪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她戴着一顶斗笠,披了件月白梅枝纹丝缎披风,染作丹红色的指尖闲闲拨弄着斗笠上垂落的纱布。 见静漪执意如此,芝兰无奈,只好道:“那奴婢这就去备车。” “去吧。”静漪说,“我在侧门等你。” 她目光一转,望向继母韩氏所居的院落方向,斗笠下的面庞流露出一丝凝重。 前世的她毫无戒心,对继母韩氏言听计从。韩氏借口要替她管理名下的财产,甜言蜜语,哄着她将生母留下的田产铺子交出来,然后全部据为己有。后来静漪出嫁,若非老夫人为她备下了嫁妆,她恐怕会穷得连一袋银子都拿不出来。 如今重活一世,她当然不可能放任韩氏霸占她的东西。现在,她就要亲眼去店里瞧一瞧,那些生丝、茶庄,生意到底如何。 静漪理了理披风,便徐徐走向了阮家侧门。马车已经备好了,一架青辕小车正停在侧门的石狮子边。她踩着矮凳上了马车,人刚坐稳,车便轱辘辘启动了。 在车轮碾碾的声响里,她撩起窗帘。丹陵繁华的街景伴随着春日风光,齐齐涌入了她眼中。街道两侧,茶馆、酒楼、布庄、当铺……鳞次栉比,如星如棋。足以让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的青石砖路上,行人往来络绎不绝,一副车水马龙的热闹模样。 “胭脂!胭脂!上好的胭脂!” “客官,要不要来里头坐?我家的烤鸭这才新鲜出炉呢!” “看看布料子吧!京城来的丝缎料子,全丹陵只有这三匹……” 丹陵近京城,往来行商多有惠顾。街道上,商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令人的耳朵怎么也冷清不下来。静漪从窗户里张望着外头喧闹的街景,心底有一缕很淡的满足感。 曾经的她一直病居在清远伯府的后院,成日面对着小小的庭院与门窗。她的天地总是如此寂静,唯独雨珠从屋檐上滚落时还算热闹。如今她瞧着丹陵的纷繁景象,便觉得亲切和难得。 这一辈子,她绝不会再放弃这些应有的自由与热闹,再一头扎入清远伯府那个寂寞的牢笼了。 正当静漪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那是人群之中的匆匆一瞥,街道尽头,似乎站着个身着藏青色圆领袍的男子。他带着兜帽,面容隐匿于阴影中,叫人看不分明,但通身的气势,却绝非常人可比。 仅仅是那一眼,静漪便觉得自己似乎是瞧见了一只野兽,又或者一把开了刃、沾了血的宝刀,凌冽之气从那人身上涌来。可待她想定睛仔细看时,却发现那道藏青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静漪打着车窗,探出头去,想要再寻找那人的身影。可街上人来人往的,她怎么也找不见那人了。 那男子是谁? 丹陵要是有这样的人物,她没道理不知道。 静漪觉得有些古怪,人又坐回了车里。 车轮继续向前,未多时,马车就到了目的地——“锦瑞阁”。这是她名下的一所布庄,专司布匹买卖,乃是生母舒氏留给她的铺子之一。 她下了车,便瞧见锦瑞阁的红瓦朱栏后一片人头攒动,显见生意不错。想来也是,舒氏留下的店铺都被她娘家的兄长仔细打点过,用的掌柜都是有才干的,不至于让门庭太过冷落。 但是,从前静漪粗率,竟让继母韩氏日久月长地“帮忙”把持着这些店铺,这就难保掌柜们不起了异心。就好比这家锦瑞阁,原本每月都当送时兴的布匹来阮家,可近来,他们总将一等的布料送到枫院的三小姐手上,二等的才送来桃苑的静漪处。 如此欺瞒,怎能叫人放心? 静漪走近锦瑞阁时,正瞧见两个小二趁着打包布匹的功夫偷懒闲聊。 “你说掌柜的总是追在那位韩氏夫人后头拍马屁,会不会惹了阮家大小姐生气?那可是咱们名义上的大东家。” “怕什么!那阮大小姐根本不懂生意,十指不沾春水,算账都不会的,还能找咱们掌柜的麻烦不成?” 两个小二正嬉笑说着,抬头便瞧见一位戴着斗笠的女客。这女客披着缎子披风,内着妆花罗裙,一步一态,皆极矜贵,显见是位大家小姐。二人正想凑上去拍马阿谀,那女客却摘了斗笠,冷眼道:“你们说谁不会算账呢?本小姐倒是好奇了。” 斗笠之下,正是阮静漪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 两个小二没见过她,仍旧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但一旁的掌柜却是见过静漪的,面色微微一变,连忙强打笑容,迎了上来:“大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 这掌柜的四十余岁,满眼精明,身材干瘦,像个萝卜条。 静漪靠在柜台边,眯眼望向店内的热闹模样,道:“马掌柜,近来你总是将最好的布匹送到我三妹妹手上,次等的布匹才送到我这里来。这多少叫我有些挂心,怕你这锦瑞阁里出了什么变故,譬如那送货的摔坏了脑袋,这才亲自来看看。” 闻言,掌柜有些心虚。每月月中,他都要将锦瑞阁新到的布匹送去阮家。但东家阮大小姐常年不管事,真正有权利置喙账中的,乃是阮家的夫人韩氏。他急着讨好韩氏,因此只顾着将最好的布匹送给韩氏的嫡亲女儿阮秋嬛。 至于大小姐静漪,她也不爱计较这些,便送些次等的布料糊弄一番。 马掌柜为人精明,虽然冷汗涔涔,但脑子一转,便立刻谄笑道:“大小姐有所不知,这些布匹的分配,那都是夫人的好心!夫人说了,您是闺中女子,不宜用那些太过华贵的缎子,因此精挑细选了淡雅素静的料子,让咱们给您送去,说这些更衬您呢!” 闻言,静漪心底暗觉好笑。拿这种话来搪塞自己,这马掌柜是真当自己是傻子不成? “我不宜用华贵的缎子,我的三妹妹就宜用了?”静漪冷瞥掌柜一眼,“我不常来店中,你还真当我好糊弄了?” 马掌柜有些尴尬,心底叫了声“倒霉”。明明这位大小姐从不管店铺的事,怎么如今忽然转了性子了?她要是当真想重新做主,恐怕那韩氏夫人也威风不了多久了。 那头的静漪挑了挑眉,从袖中拍出一封书契来,冷然道:“马掌柜,你可记好了,谁才是这瑞锦的真东家。要是下次再记混了,我可不会同你客气。就算我只是个年轻女子,但解雇个人,还是轻轻松松的。” 闻言,马掌柜心里嘀咕了一句“不得了”。忙打起笑容,搓着手说:“哎呀,大小姐哪里的话!我一时糊涂,叫人送错了布匹,下回再不这样了。” 静漪见他识趣,便收起了书契,道:“布匹的事如此,银钱的事如此。这锦瑞阁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好的布料与每年的入账也都是归我的。明白了?” 马掌柜点头不跌:“明白了,明白了。” 正说着,外头跨进来一位男客。这人显然是熟客了,门口的佣工熟稔地簇上去讨好:“段小公子好一阵子没来了!今日想挑什么料子?咱们量好了,直接送去裁缝那。” 听到“段小公子”这个称呼,静漪的目光微微一动。她侧目一看,却见门口站着个熟悉人影,正是段齐彦。 段齐彦显然也瞧见她了,此时此刻,他微微皱眉,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说:“你是怎么打听到我的行踪的?竟追到这儿来了。” 第9章 .口角我可有得罪了你 “你是怎么打听到我的行踪的?竟追到这儿来了。” 段齐彦跨进锦瑞阁时,双眉紧皱,眼底显见有些厌烦。 不过,静漪也能理解他为何摆出这副神色。从前的自己对段齐彦追逐不止,段齐彦去那儿,她也去哪儿。见的多了,难免厌烦。 静漪自觉为人大度,便没计较他这句话,只笑说:“段小公子误会了,我不是追着你来的,不过是恰好与你在这碰到而已,眼下就要走了。” “恰好?原来如此。”段齐彦目光冷然。 “是啊,这锦瑞阁是我的店铺,掌柜的出现了些差错,我就来店里瞧瞧。来之前,我也不知段小公子会往这跑。”静漪轻笑了一声,半撩起了斗笠下的纱帘。 垂纱被打起,露出了她明艳的面庞。一双如含春华的眼,似覆烟雾,潋滟生波。眼角一颗泪痣,更显眉目动人。 段齐彦看到她的眼睛时,神色微有恍惚。他的心上人阮秋嬛,眼角边也有一颗这般的泪痣。倘若只看阮静漪的眼睛,他便会有将两人错认的冲动。 但她们二人,一个是天上冷月,一个是地上俗花,是绝不可能被弄混的。因此,这念头只辗转了片刻,段齐彦便冷了面孔,道:“随便你如何吧。” 阮静漪眯了眯眼,说:“看起来,段小公子似乎不大相信这店铺是我的呢。” 段齐彦道:“阮大小姐,古人有言,‘夸浮,则国无可用之士’。” 阮静漪眉心微皱。 段齐彦这话说的文绉绉,但却是在暗指她爱好面子,张口吹牛。想来,段齐彦从不觉得她这样一位整日赏花弹琴的娇小姐能管的来店铺了,反倒还觉得自己是为了追着他跑,才编出这般借口来。 这样一想,她竟觉得有些不高兴了。本来还不想与段齐彦计较的,现在也生出了计较的心思了。 阮静漪的手指轻点几下柜台,她曼妙地笑起来,问:“不知段小公子来锦瑞阁,所为何事?” 一旁的小二翻了翻簿子,道:“段小公子是熟客了!先前段小公子订了一匹布,要敬献给伯爷夫人。今日就是取成布的日子!” “哦?原来如此。段小公子真是孝心可嘉,不过……”阮静漪目光一转,对掌柜道,“马掌柜,这生意,我们不做了。” 闻言,锦瑞阁内众人都愣了一下。马掌柜张了张口,紧张道:“大小姐,您,您的意思是?这布,咱们不卖给段小公子了?” “是。”阮静漪翩然道,“他说话这么不客气,我何必上赶着非要同他做生意?” 马掌柜冷汗涔涔道:“大小姐,这可使不得啊。清远伯府可是大客人,要是得罪了伯府,咱们怎么做生意?” 阮静漪冷然瞥他一眼:“马掌柜,你不懂。段小公子今日知道了这锦瑞阁的东家是我,日后便再也不会上咱们这挑布了。横竖以后都没了清远伯府的生意,何必在意今天这一笔?” 听她这么说,马掌柜便更困惑了。段小公子与阮大小姐是有什么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吗?怎么这般不对头? 那头的段齐彦也终于回了神,听明白了阮静漪的意思——她竟是要锦瑞阁不再卖布给自己。他心底暗暗有些惊诧,没料到阮静漪在这锦瑞阁竟当真这么说的上话,竟让马掌柜对她这样客气。 他之所以会成为锦瑞阁的常客,那还是阮秋嬛牵的线。他本以为这店铺当是秋嬛母女的生意,因此才频频光顾,可没想到,阮静漪才是真的东家。 第8节 看来,今日阮静漪也确实是来店里看账的。与他碰上,也纯粹是个巧合。 可阮静漪的铺子,怎么会在阮夫人韩氏的手里? 段齐彦理不清这些事,但心底暗暗觉得麻烦。母亲下旬便要去参加一个赏花会,若是穿着打扮叫其他贵夫人比了下去,母亲定会心底不快。他左右寻访,才在锦瑞阁定到了合适的布匹。眼下要是出了岔子,岂不白叫母亲期待了? 于是,段齐彦板起了脸,道:“阮大小姐,做生意岂能这般不讲究诚信?已经定好的布匹,该是什么时候送来,就是什么时候送来。” 阮静漪不以为意:“我毁了约,全数赔你银子,那不就够了?你还想怎么样?” 她的话里有一分不耐烦,这让段齐彦也有些恼。他为人傲气,在这丹陵,素来只有被人恭敬逢迎的份,少有人敢和他对着做的。更何况,今日这顶撞他的人,还是从前对他百般讨好的阮静漪。 想起静漪从前窥看自己时羞涩的目光,他便愈发恼火了。 “一匹布而已,罢了。”他强压着不快,皱眉道,“丹陵布庄不知几何,既然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另寻别家便是。” 说罢了,段齐彦转身便向店铺外走去。 阮静漪就像是嫌火烧得不够大似的,在他背后慢慢悠悠地说:“掌柜的,记得将钱退到段小公子府上去,一个子都别少。免得他以为咱们夸浮,以至于‘国无可用之士’呢。” 段齐彦的身影一顿,但他到底是没转过身来,而是自顾自地走了。 阮静漪见他走了,轻笑一声,转身与马掌柜说:“马掌柜,你放心吧。不做清远伯府的生意,也没什么损失。只要你好好跟着我干,日后有的赚。” 她可是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的人,知悉的东西也要多得多。算算时日,等入了夏,京城的贵人间就要流行起花织纱罗来了。可这种布极为难得,少有绣娘会的。而物以稀为贵,令布匹的价格愈发水涨船高。 “马掌柜,你把耳朵凑过来,我有事要你去办。” 阮静漪和马掌柜交代好了事,才携着丫鬟施施然出了锦瑞阁,走向一侧停着马车的巷子。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唤自己:“阮大小姐。” 她撩起斗笠下的纱帘,抬眼望去,瞧见了段齐彦的身影。他立在墙边的阴影处,修长的身影浑似一截劲竹,面庞也凝着玉一般的冷硬。 “段小公子竟然没走?”她有些意外,停下了登上马车的脚步。 “……”听她这么说,段齐彦也觉得有些落了脸面。 依照他的性子,他是不屑于与阮静漪计较的。女子逞强说几句负气话,他一介君子,何必放在心上?更何况,静漪素来心仪于他,那气话是爱而不得才说的话,他更应无所谓才是。 可今日,不知怎的,瞧见静漪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样子,他觉得心里和扎了一根刺似的。他颇为不解:从前对自己百般讨好的静漪,这几日怎么变了个性子? “阮大小姐,我之所以留在这等你,不过是想问一件事。”段齐彦负手,面色沉郁,“我段齐彦可有得罪过你?为何你今日说话这般夹枪带棒?” 阮静漪目光一转,说:“当然。你将我得罪得狠了,我自然会生气。” 闻言,段齐彦露出不解之色:“我将你得罪狠了?这又是何意?我也没做什么过分之事。”他不过是恰好路过锦瑞阁,顺手取一趟成衣,何至于得罪了她? “瞧段小公子的模样,是不记得自己刚进锦瑞阁时说了什么吧?”静漪说。 经她一提醒,段齐彦忽然想起了自己进店铺时所说的话——“你是怎么打听到我的行踪的?竟追到这儿来了。” 难道阮静漪在为了这句话生气? 段齐彦百思不得其解:“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这有什么可气的?” 阮静漪冷然一笑,道:“段小公子,我阮静漪凭什么要绕着你转?你若是金子银子,我还愿意围着你。可你不过是个男人,我绕着你转,能有什么好处?” 顿了顿,静漪又道:“从前的我做的不体面,叫你误会了,那是我的错处。可也请你记好了——从今日起,无论我去哪儿,做什么,说了什么话,那都是为了我自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第10章 .明珠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段齐彦从未想过,竟会从阮静漪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她口口声声说——她去哪儿,做什么,都和他没关系,仿佛他是什么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她巴不得与他撇得干干净净。 这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阮静漪吗?还是那个成日追着他、对他殷勤备至的阮家长女吗? 段齐彦的眉头紧皱,脸上颇有疑虑之色。 阮静漪像是没瞧见他复杂的神色,放下了这番话后,转身就要登上马车。段齐彦心有疑虑,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抓她的袖口:“你等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下一刻,段齐彦的手臂便被人牢牢制住了。 不知何时,一个身着藏青色圆领袍的男子悄然站在了段齐彦身后。正是他伸出手,钳住了段齐彦的手腕,让段齐彦进退不得,也碰不到阮静漪的衣领。 “你…你是谁?!”段齐彦微惊,脸覆寒意。 在这丹陵,他还从未见过有谁敢对自己无礼的。身后这男子,竟敢这样掐着他的手,力气如此大,险些要把他的手掐断了! 那男子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段齐彦想扭头去看,却只能瞧见一方藏青色的衣袍,看不见身后人的面庞。人的影子长长地覆上来,他惊觉背后这人似乎比他高大许多。 “松手!难道你想招惹清远伯府吗?”段齐彦小怒,但这句话却没有分毫作用,反倒叫男子捏他手腕的力气更大了。 再这样下去,段齐彦唯恐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他是书生,力气难敌;为了与静漪说话,又没带仆从,此刻已落了下风。他在心底思索着身后人的来意,狼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不碰阮静漪就是了,你快松手!” 原本,段齐彦只是随便地这么一试探,谁料身后那男子竟当真松了手。 段齐彦的手臂一轻,那可怕的万钧气力消失了,他连忙将手收回来,满是戒备地提防着。只见那穿藏青袍子的男子缓步走向了静漪,仿佛就是为她来到此地的。 男子穿着披风,兜帽低低地罩着面额,笼去了大半的面容。从段齐彦面前经过时,段齐彦隐约觉得这男子有几分眼熟,可又实在瞧不仔细。 这人身量高大,形如武人,胸膛又极宽阔,显然是个练家子。仅仅是道背影轮廓,便叫人如见了匣里宝刀,秋霜飞蓬。一时间,段齐彦竟疑心这男子是来向阮静漪寻仇的。 阮静漪站在马车边,怔怔地望着朝自己走近的藏青色袍男子。她起初不语,片刻后,竟奇奇怪怪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段齐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换做其他闺阁女子,望见这么一个凶恶之徒步步朝自己走来,怕是早就花容失色,瑟瑟发抖。她怎么不见害怕,反而发笑? 静漪摘了头上的斗笠,道:“我戴着斗笠,这位公子也戴着兜帽。我们二人纷纷遮面而来,难以辨识彼此。这还不好笑?” 听静漪这么一说,段齐彦竟也觉得有些滑稽。不管这男子是来寻仇也好,路过也罢,二人都戴着斗笠兜帽,场面确实奇妙。 那穿青色衣袍的男子在静漪面前止住了脚步,抬起了头。 在瞧见他面容的一瞬,静漪便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小……” 不等她喊出称呼,那男子便已将一个匣子塞到了她的手中,接着,自顾自扬长而去了。静漪尚愣在原地的时候,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小巷的转角处。 “怪人!”段齐彦有些恼火,“阮大小姐,你没事吧?” 阮静漪回了神,喃喃道:“没事。” 段齐彦说:“你不必忧虑,我定会叫人查出这人的身份。” “不必了。”阮静漪匆匆打断他的话,一副心思麻乱的样子,“那人…我认识。” “你认识?”段齐彦疑心大起,“他是谁?” 可阮静漪却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反道说:“段小公子,我还有事要忙,这就告辞了。”说罢,便捧着那副匣子,急急忙忙地上了马车。 “等等!”段齐彦冲着马车的车帘道,“告诉我,那人是谁?” 回答他的,只有车轮向前碾去的轱辘声。没一会儿,马车便淹没在了巷外的热闹街景中。 段齐彦追了几步,在巷口前停下了脚步。这巷子里隐隐萦绕着一股幽深芳香,那是阮府马车上的熏香气味,可是,这里已没了阮静漪的影子,唯有面前的街道上一片喧闹。百姓们络绎往来,无人注意到清远伯府的小公子孤独地站在此处。 段齐彦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阮静漪知道那男子的身份,却不愿告诉他。这就像是她有了一个秘密,一个段齐彦无法知道的秘密。而在从前,她连下季裁了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会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 不知为何,段齐彦的心头有了一阵浅淡的不快。 /// 一摇一晃的马车上,阮静漪慢慢地打开了手里的匣子。匣中装着两颗明珠,这明珠打磨得圆滑剔透,光照落进来时,便折出曼妙陆离的颜色,显见并非凡品。 她知道这两颗明珠的来历——宜阳侯扫平西海匪寇,皇帝龙颜大悦,将此二颗明珠赏赐予宜阳侯。后来,小侯爷段准瞧上了这两颗珠子,生磨硬泡,将它们从父亲手中要来,用于装点剑鞘。 鞘携双明珠,雪马金鞍袍。但凡是京中人,多少听过这句话,它说的便是段准。 前世,阮静漪在丹陵别苑养病时,段准便将这一双明珠并一些珍贵药材一道送来,算作慰问之礼。丫鬟瞧见这一对明珠时颇为惊艳,就连静漪自己在赏玩时都爱不释手。 不过,她最后还是将这礼物退了回去。这样的礼物,于她而言太过贵重,她担当不起。 而且,这对明珠的寓意也不好。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阮静漪并非需贞烈之妇表达忠心的臣子,也不是会将明珠系在腰下的孟□□子。因此,她只能将明珠还了回去。 可谁知道,重活一世,这明珠竟以这种方式到了她手上呢? 方才,那戴着兜帽的藏青衣袍男子走到了她的面前。在那一刻,她瞧清楚了:这个忽然出现在此处的男子,竟是段齐彦的七叔段准。 她本以为自己看错了,可那样的眉眼面庞,又岂能有第二个?再加上手中这副稀世难得的明珠,她便愈发肯定了——段准来了丹陵,恰好瞧见段齐彦与自己争执,便出手阻拦。不仅如此,他还莫名其妙地将这一对明珠塞进了自己的手中。 这是为什么? 阮静漪靠在马车上,满心不解。 段准来丹陵做什么? 来就来了,他打扮的那么神神秘秘干什么?就连见了自己侄子段齐彦,他都要将兜帽拉得这么低,一副生怕被人认出身份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他将这副明珠塞给自己干嘛?前世他送这明珠,是因为她久病在床,这明珠是探望的礼物。可今日呢?总不至于是心情好,便在街上到处施舍吧! 阮静漪心里嘀嘀咕咕的,抬手晃起了匣子。两颗明珠陷在红绒布里,闪着璀璨的光。 这两颗明珠,她还得想办法还给段准才行。前世她没有收的,今生便更不能收了。 第11章 .打听那人的消息 静漪捧着装有明珠的匣子,回到了阮府。 她想起方才在锦瑞阁外碰到的段准,心不在焉,上台阶时险些绊了一跤。还是芝兰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才不至于让她在大门口摔倒。 等跨进府门,静漪便对芝兰道:“芝兰,你去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来,我要你们去打听一个人。” 芝兰点头。 静漪压低了嗓音,对芝兰道:“今日锦瑞阁外那兜帽男子,你也瞧见了吧?我觉得他有古怪,你叫人去打听他的行踪。” 闻言,芝兰露出忧虑神情:“大小姐,那人瞧着怪不好惹的,咱们还是别去招惹他了吧?要不然,便请段小公子出马。他也被那人冒犯了,想必也不愿放过他。” 静漪摇头:“不成,这个人得由我们亲自去查。” 开玩笑,她可是对段齐彦说过“我想嫁给你叔”这样的话,要是段齐彦当真去查了,还查到那人就是段准了,一时气恼,直接把这句话给捅出去了,那可怎么办? 芝兰点了点头,连忙去了。 第9节 芝兰走了,阮静漪欲回桃苑。刚迈了步子,眼前忽然走出两道人影。 “静漪,听你母亲说,你今天擅自出了家门?” 一道威严的嗓音,属于静漪的父亲,阮老爷。 静漪抬头一看,阮老爷站在影壁边,浓眉紧皱,满面不快地望着自己。他的身旁,是满身贤淑温婉的继母韩氏。她斜挽发髻,眉眼如黛,着一身湘妃色百褶锦裙,打扮合宜。 阮静漪眼帘垂落,心底已知悉发生了什么事——韩氏收到了自己去锦瑞阁的消息,想要阻拦自己收回这些铺子,匆匆赶来了。 “回父亲的话,正是。”静漪款款行礼,“女儿许久未去看母亲留下的铺子了,怕手下的偷懒,便去盯一盯。” 闻言,阮老爷更显不快:“你一介闺中女儿,往外面跑什么?市井街巷,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这些生意上的事,你母亲来做就好。” 静漪故作诧异道:“母亲事务繁忙,怎么会有空管这些呢?” “说的什么话?”阮老爷缓和了面色,道,“你母亲再忙,也有手下人帮忙管事,哪里轮得到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去做生意。” “哦……原来母亲是有余力管事的。”静漪意味深长道,“那锦瑞阁的掌柜,连着三四次送错布匹,将次等的东西拿来搪塞我。我原本以为是母亲事务繁忙,有所疏漏。听父亲这么一说,莫非是母亲特意为之?” 韩氏面色顿时有些尴尬。 锦瑞阁的布料之事,她是知情的。正是在她的授意之下,马掌柜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最好的布料送给秋嬛,而将次等的送给静漪。只是静漪明明从不在意此事,怎么今日忽然追究起来了? “静漪啊,这事儿,倒是我疏忽了……”韩氏讪讪道,“以后再不会如此了。” 韩氏虽道了歉,可一旁的阮老爷却略略有些起疑。 这些铺子他是知道的,乃是他元妻舒氏留给长女的东西。舒氏性情温婉,她留下的东西,基本就是阮家的东西。可韩氏不同,有一个偌大的娘家要扶持。 马掌柜将次等的东西送给阮家的大小姐,那最上等的东西,又去了哪儿?莫非,是去了韩氏的娘家? 想到此处,阮老爷便目光一转,道:“罢了,静漪说的也有道理。夫人你主掌中馈,繁忙得紧。一些小事,就放手让静漪去做吧。” “可是……”韩氏有心辩解。 “没什么可是,就这样罢。” 韩氏讨了个没趣,面色讪讪。她请阮老爷来,原本是想压制阮静漪,没想到最后反倒是自己被压制在五行山下。但她理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敢多说。 真是奇了怪了!从前的静漪对她信赖无比,任由她搓扁捏圆,怎么如今忽然长了刺?早知如此,她绝不将阮老爷拉过来了,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从父亲面前离开后,阮静漪独自回了桃苑。她将明珠收了起来,在妆镜前坐下。 屋外春光正好,莺雀啼鸣,和煦的光彩落在铜镜上,映照出波似的亮痕。她冲着镜中一瞧,便瞧见了一张年轻艳丽、无忧无虑的面庞,眼角泪痣尚在,也无那道剜去泪痣的可怕疤痕。 前世,她不想成为妹妹秋嬛在夫君眼中的替代品,便狠心挖掉了这颗痣,结果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后来段准托人了送了膏药来,还在信中问她“何必”。 她觉得这信逾越,便在灯前烧了,也不曾用过膏药。现在想来,她也想如段准一般质问当年的自己:何必? 秋嬛有泪痣,她阮静漪就不能有了吗?她们二人,春秋分明,水月有别,纵使有一二相似,也全然是不同的人。只要她心底这样认定了,有一颗泪痣相似,又有何妨?狠心剜去泪痣,不过是给自己平添困扰罢了。 今生,她绝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入了夜,外出打听消息的芝兰终于回来了。她行色匆匆地进了桃苑,将房门都关好了,这才一副偷摸的样子,和阮静漪道:“大小姐,您叫我去打听的男子,有些眉目了。” “是谁?”虽然心知肚明那人是段准,静漪还是这样问。 “到底姓甚名谁,这奴婢没有打听到。奴婢只是听说,他是京中来的人,宜阳侯手下的,替指挥使办事。”芝兰说。 “京中的人,来丹陵做什么?”静漪不解。 芝兰有些踌躇,小声道:“听说是……甄选美人,送入宫中。” 闻言,阮静漪愣住了。 烛火噼啪而跃,她的面庞落在晕黄的灯光中,一阵明灭不定。 小侯爷段准自小伴圣长大,与今上乃是儿时玩伴。他亲自挑选美貌女子,送入宫中为妃,既可稳固自己的权势地位,又能讨好今上。运气好些,由他扶植的宠妃诞下了皇嗣,那日后更是不可估量。 仔细一想,确实极有可能。 静漪的目光微微闪烁,顷刻间,她便觉得收在柜中的那匣明珠变得碍眼了起来。 怀着猜疑之心,静漪吹灯休息。 /// 次日过午,静漪被老夫人请到了宝寿堂。 宝寿堂内照旧是一片檀香萦绕,老夫人面向佛龛,仔细地拨弄念珠。见孙女进来了,便叫芳嬷嬷掌座。 “静漪,你准备准备,过个三四日,你同祖母一道上京城去。”阮老夫人道。 闻言,静漪略有狐疑:“祖母怎么突然要出远门呢?” “丹陵同京城也不远,算什么远门?”老夫人瞥了她一眼,一副静漪太过大惊小怪的样子,“孟老太太与我也许久未见了,去她家里坐坐,吃杯茶。我年纪大了,不想一个人去,便叫个孙女陪同。” 老夫人的话说的光明正大,但静漪心底却已明白了祖母的意思——吃茶做客是假,相看夫婿才是真。 祖母还是没有放弃将她嫁入孟家的念头,想要亲自带她上孟家去,两家互相瞧瞧,未来的孙女婿、孙媳妇是个什么样子。 阮静漪的笑容微凝,心底一时有些难办。 要是拒绝,难免惹祖母不快,她可不想做下这等不孝之事。可要是答应了,那却也麻烦,因为她一点都不想嫁入孟家。 她可没忘记,那位祖母口中“为人文雅”、“前途无量”的孟家公子,到底是一副什么德性——前世,孟家公子孟桦一边同静漪说着甜言蜜语,一边又与有心高嫁的秋嬛折腾到了一块儿。没多少时间,竟然让秋嬛得了孩子。 未婚有孕,实乃惊世骇俗,阮孟二家都觉得不像话,只好匆匆忙忙给二人定了亲。彼时,静漪正潜心恋慕段齐彦,得知孟桦迎娶秋嬛,心底还松了一口气。 可谁料到,那孟桦娶了秋嬛也就罢了,竟贪心不足,还想将静漪也娶了。用孟桦的话说,那便是“秋嬛有才气,又红袖解语,可她的容貌却不如静漪。若我娶了静漪,那就是既有了美人,又有了才女,岂不两全”? 总之,不仅将秋嬛气坏了,也将阮家人给气坏了。 秋嬛过门后,还怀着身子的时候,这位孟公子便流连勾栏瓦舍,彻夜不归。这边为青楼名妓一掷千金,那头又扎进了梨园伶坊的屋子,风流之名遍京城。 也许是这样的酒色生活掏空了他的身子,没几年,孟公子便堕马而死,秋嬛则被打发回了娘家。后来,便是段齐彦不忍见秋嬛在娘家受人指点,迎她回清远伯府的戏码。 想起这人来,静漪便厌烦得要命。 “静漪,孟家乃名门,万万不可失了礼节。你生辰时祖母送你的那套头面首饰,你可得全带上了。”宝寿堂里,阮老夫人这般叮嘱着。 听祖母这样说,静漪知道此事极得祖母看中,不是轻易能回绝的,便应了声:“是。” 看来,还得另想办法断了祖母的念头不可。 静漪出了宝寿堂后,向着桃苑走去。沿着竹径行了片刻,便被奴仆喊住了:“大小姐,外头有人给您送了口信来。” “什么?” “是您手下的铺子里来的信。锦瑞阁的马掌柜说,有位客人,想找您谈一谈明珠的生意,叫您务必亲自过去。” 第12章 .别苑重见段准 马掌柜说,有位客人想和她谈一谈“明珠的生意”。 这话外人听着不明白,阮静漪却是明白的——找上门来的,除了段准,别无他人。 芝兰有些不安地望向自家主子,问:“大小姐,您要去吗?奴婢觉得这生意交由马掌柜谈,也没什么差别……” 静漪想起匣中的明珠,定了定神,说:“去,当然要去。难得父亲应允我外出管生意,岂能白白浪费了?” 见小姐这样说,芝兰只好应下:“奴婢去为小姐取披风。” “嗯。”静漪点头,又吩咐道,“还有,我在妆镜边的抽屉里放了一只匣子,外头包了红绒布,你也一道取来。” 闻言,芝兰微有困惑。若她没记错的话,那匣中装的是一对明珠,乃是先前锦瑞阁外遇到的怪人塞进小姐手中的。今天去谈生意,怎么还要带上这对明珠?总不至于,小姐这就想将明珠拿去换钱吧? 芝兰心底不解,人却很老实地去拿了东西来。没一会儿,静漪便披上披风,跨出了阮府的侧门。 一到门前,便有一辆马车徐徐停下。但是这马车看起来颇为陌生,并不属于阮府。牵着缰绳的车夫跳下来,冲她行礼笑道:“阮大小姐,我是锦瑞阁马掌柜派来接您的。咱们主子说了,只要与您说一声‘去做明珠生意’,您就会明白了。” 静漪点头。 她岂能不明白呢?这就是段准派来的马车。而先前段准塞进她手里的那对明珠,便是他用来辨别身份的物件。 用这么稀世罕见的明珠来做信物,也真亏段准舍得。 阮静漪这样在心底嘀咕着,携着芝兰一起上了马车。主仆二人,在车壁边一一坐下了。没一会儿,车夫便说了声“坐稳了”,徐徐抽动了马鞭。 芝兰怕静漪疲累,坐在边上替她锤了锤小腿。一边锤,一边忧虑道:“大小姐,这生意来的突然,咱们会不会吃亏?您从前少沾这些,万一那马掌柜耍了心眼……” 芝兰竟是当真在盘算做生意的事情。 静漪听了,心底有一丝不合时宜的好笑。芝兰这小丫头要是知道等着她们主仆的,根本不是什么锦瑞阁的客人,而是大名鼎鼎的小侯爷段准,恐怕要吓得直跳起来。 没一会儿,静漪转念一想:段准之所以来找她,应当与芝兰说的“为今上甄选美人”的事脱不开干系。 虽说前世的段准对自己尚算关切,但那也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今生,她甚至都不打算嫁给段齐彦,与段准更是连单独的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她可不觉得段准会特地为了这样的自己来丹陵。 马车驶过丹陵的街道,拐了几个弯,芝兰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紧张地说:“小姐,这,这马车好像不是去锦瑞阁的……” 静漪点头,说:“确实不是。我们是要去那位‘谈生意的客人’府上。”说着,她攥紧了手中的锦盒。她对甄选美人,入宫伴圣没有一点兴趣。她只是想把这两颗价值连城的明珠还给段准。 芝兰起初有些慌张,但见静漪不忙不乱的样子,她也稍稍安下了心,慎重地望着窗外的景象。 没一会儿,马车便到了地方。芝兰微呼一口气,紧张地去打帘子:“大小姐,咱们好像到客人府上了。” 阮静漪搭着芝兰的手探出马车,仰头一看,便瞧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府门。褪了色的朱红门上,铜金把手斑驳沧桑,其上一道匾额,写着“尔乐庄”。那字墨迹劲力,极为大气。静漪只看了一眼,回忆便翻涌而上。 这里,正是前世的她长久养病的丹陵别苑。也正是在此处,她投井而亡,结束了前生的一场大梦。 没想到,她这么快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充斥着萧瑟荒芜的地方。 要说重新看到这道大门时她的内心毫无感触,那是假的——她几乎是立时想起了药的苦涩,丫鬟的哭声,庭院结了霜的枯草,还有冷冰冰的井水。当下,她的肩头便有了一阵颤栗与寒冷。 但很快,她就平复下了心情。 那些关于丹陵别苑的回忆,已经是过去的东西了。今生的她尚未嫁给段齐彦,她也未必会重蹈覆辙,在这个地方投井而亡。 静漪微呼了一口气,道:“芝兰,咱们进去吧。这地方是清远伯府名下的庄子,想必那位贵客与段家也脱不开干系。” 门吱呀开启,阮静漪步入了别苑之中。在走上青石小径的时候,她就已想清楚了:段准请她来这儿,不过是个巧合。 段准来丹陵,肯定要住段家名下的宅子。这丹陵别苑虽然旧是旧了点,但足够掩人耳目,位置也便利,恰好符合他偷偷摸摸来丹陵的行为。 “阮大小姐,这边请。”一位仆侍从花廊上迎过来,恭敬地请她向内走。一会儿,便到了园子里。 只见假山丛后的八角亭中,立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他侧着,正伸手拨弄一枝垂入亭中的辛夷花。那辛夷花姿娇艳,一团贞洁的白,犹如姑射神女似。落在他宽大掌心里,愈显得可怜可爱。 花光映上他腰间的金束带,似起粼粼之光,令他少了些执掌生杀的迫人气势,反倒给了旁人一种能走近他的错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