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心怀蜜谋》 第1节 ============= 书名:王后心怀蜜谋 作者:许乘月 文案: 甜文。1v1。 女主从架空平权古代,穿到架空更古代的平权开端时期。架得特别空,私设多,无可考据。 续命复生到列国争霸的上古时代,成了青史有名的诸侯公子妻,岁行云定下了缜密的人生战略三步骤: 首先,保护夫君,陪他渡过险象环生的质子生涯,建立牢不可破的同袍之谊; 其次,拥护夫君,助他完成继位一统天下的大业,奠定固若金汤的从龙之功; 最后,功成身退,换个话多黏人娇软甜的新夫君。 数年后,当战略第二步已胜利在望,岁行云站在榻前望着那个冷硬寡言、不娇不软的“旧夫君”,深感第三步骤急需提上日程。 缙王李恪昭冷脸皱眉:王后请上榻安歇,梦里什么都有。 王后岁行云贼胆包天:娇软甜的小郎君,有吗? 李恪昭长指卷住她的衣带,面无表情“嘤”了一声:够不够甜? ※ 孤之百万雄兵许你,孤之锦绣山河许你,孤之身心亦许你。你且看着,这天下与我,都会成为你想要的模样。 ——本文或许又名《王后总想换个弱小无助会嘤嘤的夫君》、《孤绝不会让王后的嘤谋得逞》 ^_^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岁行云;李恪昭 ============= 第1章 岁行云上辈子是戍守边关的前哨营先锋小将,因故殒命于国境北门的雪山巅后,神魂溯游到上古时代,在某位以死拒婚的岁家小祖宗身上续命复生了。 那个傍晚她“来”时,正赶上原主悬梁魂断的瞬间。 怕被人察觉这躯体换了芯子,之后她谨言慎行三个多月,不动声色从旁人口中探知许多必要讯息,知晓自己成了“蔡国望族希夷岁氏的十三姑娘”,即将嫁给在蔡国为质的异国公子李恪昭。 上辈子岁行云受教于后世大一统时代举国最顶尖的武科讲堂,虽习兵为主,正经官史也要学的。 年少初读这段上古史,她心中激昂感佩。 史书记载了她当下所在这列国争霸的大争之世是如何风云激荡、名将辈出;记载了诸如“此时已隐约出现谋求女子与男子权利等同的开先河者”这类石破天惊的重大进程。 凡此种种,使人热血沸腾,心向往之。 可惜史书没提,此时女子地位竟低下到连婚姻之事都无权自主。 总之,等岁行云终于凭上辈子那点微薄的史学积累捋清形势,送亲仪仗已在通往蔡国王城仪梁的路上。 喜轿内,她蔫头耷脑看着自己的小细胳膊,咬牙自语:“这什么狗屎般的开局。” ***** 二月初的仪梁城冬寒尚未尽去。丑时,远山隐现熹光,如黛穹隆下万物渐次苏醒。 喜房内红烛燃尽,烛芯软塌塌垂进铜盏中的烛油里,发出“滋”一声轻响。 岁行云应声醒转,觑着喜帐顶的金线缠枝并蒂莲纹绣迷糊了片刻,才缓缓坐起。 陪嫁婢女容茵正坐在床前地垫上,额角靠着床沿打盹儿。 被喜帐内的动静惊醒,容茵麻利站起,躬身掀开半片喜帐。“天还早,姑娘不再睡了?” “饿。”岁行云木然直视前方,嗓音惫懒。 昨日正婚典仪,她这新嫁娘从早起就被禁食禁饮,捱到黄昏被送入洞房后,容茵才躲着人给她一小杯参茶解渴。 就那么小杯参茶撑了一日一夜,此时她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哪里还睡得着。 容茵瓮声道:“那您是先……” “我都没哭,你哭个什么劲?”岁行云出声打断,疑惑瞥向容茵那略微浮肿的双眼。 是说,到底谁才是那个被按进喜轿盲婚哑嫁的可怜苦主? 容茵吸了吸鼻子,小声哽咽:“替您委屈。” 昨夜宾客散去后,新郎未进喜房,只派随侍飞星前来带话,说是“有急务连夜处理,请夫人安置歇息”,连盖头都没来掀。 这托词蹩脚且敷衍,连小婢女都糊弄不过。一个身在异国的质子,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需连夜处理?! 到底是主人新婚翌日,容茵心知自己在喜帐前落泪不吉利,赶忙以掌遮住泪眼。 “这事若传出去,旁人会讥笑您不得夫君喜爱。往后您可怎么过?” “车到山前必有路。”岁行云安抚地笑笑。 容茵抹去眼中泪,热切提议:“若不,奴婢先替您梳洗打扮好,再去厨房做些吃食请人送去给六公子,就说是您亲手做的。如此六公子或许就来了!您看成不成?” “不成。”岁行云想翻白眼。不是对容茵,而是对这狗屎般的世道。 ***** 岁行云上辈子活在两千多年后,那时律法、民风已根深蒂固认可“男女责权利等同”,女家主、女勋爵、女官、女将甚至女帝都不稀奇。 可眼下这时,习俗、法理、规制全不将姑娘与男儿同等看待。 后世女子习以为常的求学受教、承袭家业、考官从戎等自然而然之事,当世许多姑娘怕是做梦都不敢想。 因无甚前途出路可言,此时大多数女子即便出身名门望族,也只能一生附庸他人,活得好不好全看父族或夫家是否爱重。 想要过得好些,出嫁前就需顺从宗亲长老、父亲兄弟,出嫁后更得使尽浑身解数讨夫君欢心。 这在岁行云看来实在卑微到令人发指。 想她上辈子虽称不上多显赫,至少也是个“跃马能长刀斩敌,卸甲能对酒当歌”的敞亮人物。 叫她柔媚顺从、以色侍人去讨生活?! 那还不如让她去坊间市集撂地摆摊,吐血搏命演“心口碎大石”挣饭吃。 当然,这想法对容茵来说大约过于惊世骇俗,没法讲。 岁行云只能换个说辞:“忘了族长为何将你拨给我的?之前我做过什么你不是不知,怎还妄想起我能得夫君宠爱了?” 原主是由宗族抚养大的岁氏孤女,从前并无单独的贴身侍婢。 几个月前出了“以死拒婚”的茬子后,无人知晓这躯体已换了位心性截然不同的主,岁氏族长便拨了容茵来随嫁跟到仪梁城,既照应衣食起居,也防她再度自尽。 容茵闻言惊白了脸:“可、可族中已将消息压下。那件事,不、不至于传到六公子这里吧?若他已知晓,为何还如期成婚?” “婚事是我蔡国王君美意牵线,自‘问名纳吉’之礼后就天下皆知。他若突兀中止婚约,岂不落万民话柄?”岁行云叹息,有些羡慕容茵那份心怀侥幸的天真。 早在确认要嫁的是“缙国六公子李恪昭”时,她就很清楚自己是接了个烫手的烂摊子。 与后世不同,此时“公子”还是对“公侯之子”的专有敬称。 也就是说,虽“缙六公子李恪昭”眼下只是身在异国的质子,那也货真价实是一国国君之子。 他与希夷岁氏女的婚姻,微妙牵涉着缙、蔡两国的邦交盟约。原主“以死拒婚”,首先就挑衅了缙蔡两国的颜面威仪。 更让岁行云不安的是,她比当世任何人都清楚李恪昭将来会是何等人物。 这可是当今世上万不该得罪的一条潜龙。 即便岁氏捂住“岁十三曾以死拒婚”的消息,即便两国国君都未留心这点小动静,可事关李恪昭本人,他岂会轻忽? 无论他“求娶岁氏女”是自愿还是迫于无奈的暂时妥协,毕竟要将人娶来身边放着,他定会早早派人摸清岁十三的底细动向。 瞒不过他的。 岁行云扶额:“好了容茵,去帮我寻些吃的吧。” 得不得夫君宠爱、会不会因此被人讥笑,这些破事算哪块小点心? 若无法将“以死拒婚”的事圆周全,不能向李恪昭阐明自己并无藐视、轻看他的意思,就等于她岁行云刚刚续命复生没几月,面前已摆好新棺材! 那才真叫糟了个大糕。 ***** 简单梳洗后回到内间,岁行云在铺着祥纹织金红锦的雕花圆桌旁坐下,将几碟子点心拖到面前。 新婚夜摆在喜房内的点心只为讨好彩,分量不大。可怜她从昨日饿到今早,这些点心只够塞牙缝。 接连灌了大半壶参茶,她总算有了短暂虚妄的饱腹感,这才定心琢磨事。 她想,李恪昭堂堂一国公子,得知曾被人“以死拒婚”,就算忍得一时,也不会忍一世。昨夜不进喜房只怕就是初步敲打,想来那纸休书不过早晚的事。 若只冷落一阵就丢来休书,这对岁行云而言倒还算个善果。若李恪昭记仇,要使些手段磋磨她泄恨…… 那她也走不得。 一来,这身躯柔弱,岁行云初“来”时几乎走百步就得喘半柱香。之前三个多月里她虽有意加强体力,但身边随时有族中婶娘、堂妹跟着,她不敢做得太过,是以目前并不具备逃跑的首要前提; 二来,当今世道,女子想要堂堂正正靠自己讨生活,艰难不是一星半点,若无万全准备就贸然出逃,那是在找死。 最重要的是,岁行云有个必须留在李恪昭身边的隐情。 若她想靠自己闯出条活路,惟有投奔“那个人”才有机会。 没记错的话,“那个人”正是李恪昭麾下重要的臂膀人物,只不知那人眼下就在李恪昭身边,抑或要在他结束质子生涯回缙国后才会出现。 要是主动认错求休书下堂,再交个投名状卖乖,请求以下属身份留在他身边,会不会冒进了些? </div> </div> 第2节 恍惚踌躇中,岁行云以指腹沾起碟底的点心渣子送进口中。 屏风处传来浅轻足音,岁行云猛地回神,抬头的同时伸手就想取随身长刀—— 上辈子戍守国门近四年,“枕戈待旦”的习惯早已刻进骨血。以往她但凡坐下进食,长刀定在桌上右手侧。 可惜如今她是“希夷岁氏十三姑娘”,况且还在新婚翌日的喜房,哪来的长刀? 那手落空,皙白纤细的五指讪讪按在祥纹织金红锦上,染了朱红蔻丹的指甲尖沿着锦纹尴尬游移。 片刻后她才回过味。 自己这连串动作在来人眼里大概就是“可怜兮兮拿指尖沾了点心渣吮着充饥,发觉有人进来就偷偷在桌面喜锦上擦指尖口水”。 极不雅观,还蠢。 她忙将右手背到身后,佯装无事,硬着头皮看向屏风处。 昨日各项仪程繁琐累人,又有薄纱盖头遮挡,她并未看清李恪昭的模样。但下喜轿时曾被他背过,对他的身形有点印象,是以迅速认准了来人身份。 李恪昭眉心略蹙,眼神复杂地审视她。 岁行云略抿唇,谨慎回视。 他进来时大约未掩门,此刻有风自后拂过他的重碧锦衣,使衣自侧贴合,隐隐显出身形轮廓。 身形瘦薄颀长却不羸弱,有种让人望之却步的凛然。长相也非温润矜贵的王孙公子样,更偏于少年气的英朗凌厉。 一看就知是个“好看,但绝不好惹的硬茬”。 那头的李恪昭淡垂眼帘,单方面结束了这场怪异的相互审视,转身离去。 ***** 李恪昭再回来时,竟端了一盅鸡汤放在岁行云面前。但他并未多言,径自去往窗前花几旁的圈椅处落坐,疏冷从容。 “多谢……您。”岁行云猝不及防的磕巴了。 虽早就心中有数,但此刻他活生生就在近前,岁行云总算后知后觉地激动起来。 能不激动么? 这可是将来会一统各国的天下新主,名动青史的“缙王李恪昭”。活的! 李恪昭淡淡觑她:“不是饿狠了?先喝汤垫着,边吃边谈。” “好。”岁行云极力克制满心的汹涌波涛,捏住小银匙柄的手指还是没出息地轻颤。 “据闻你本不愿嫁,曾不惜以死拒婚?” 李恪昭平静的语调如一记正面直拳,砸得岁行云眼冒金花,半口鸡汤顿时呛进气道。这般利落地开门见山,明显是“秋后算账”的架势。 正所谓人杰能屈能伸,该狗腿时绝不能作死嘴硬。这道理岁行云很懂。 “咳咳咳,失礼。并非,咳,并非不愿,”她挺直腰背,庄严正色,“而是不配。” 稳住,小场面,不慌。 第2章 希夷岁氏乃蔡国望族,在鄀城一带铺路造桥、建善堂施粥穷苦从不吝啬;逢蔡有外战,更主动解囊向朝廷敬献珍宝钱粮。 最难得的是,岁氏在朝野有口皆碑,却始终安居鄀城外的希夷山,族中子弟无一出仕,使宗族不涉庙堂权力纷争。 如此岁氏,自以“超然清正”的美名得数代蔡王青眼。故虽非王室宗亲,也无封爵贵荫,却从不乏王孙贵胄、名门子弟登门求亲。 岁氏女嫁王孙公子素有先例,岁行云所言“不配”,当然不是指门第悬殊。 “公子神通广大,”她小心试探,“有些事,想必您早已知晓了吧?” 李恪昭眉梢淡挑,不答反问:“何事?” 此时他年岁不过十七八,却极沉得住气,情绪半点不外显,叫人不敢妄断其深浅。 岁行云飞快盘算:要留在他身边,就需得他信任;要得他信任,则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这才最为稳妥。 稍作思量后,她决定赌一赌这位青史英主的人品、气度。 “去年夏末,我王钦使奉命前往希夷山为您求亲时,族中打算许给您的人原不是岁十三。” 李恪昭毫无意外之色:“那又如何?” “随钦使前往的卜官测出,我族中与您八字相合的适婚姑娘是另两位堂妹。但其中一位年方十一。” 岁行云以求证的目光直视他:“钦使说,缙国婚俗不齿‘童婚’,您必会拒绝迎娶稚龄童女。请问六公子,此事可确实?” “确实。”李恪昭颔首。 其实这一点后世史书上有载,岁行云是知道的。 后世男女皆以十五岁为成年,成婚时若有一方年岁小于十五,这桩婚姻便是违法犯禁的“童婚”。按后世《戚姻律》,童婚是重罪,一旦查获,除婚事要被判定无效,双方家主还得按律受重刑。 而这上古之时,以男十五、女十四为成年,原本也是天下共识的适婚准线。 但因百余年来战事频繁,各国对人口都求之若渴,多数诸侯国索性漠视“童婚”对稚龄孩童的摧残,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被嫁为人妇之事常见。 唯独缙国,不但君主、重臣屡屡强调“童婚不仁”,缙宗室子弟更身体力行,为百姓做出抵制童婚之表率。 虽看似细节小事,却说明缙国在观念、风气上走在列国之前。 这让岁行云更坚定了信念,无论如何都要取得李恪昭信任,跟他回缙国去。 “钦使与我族长协商后,决定许另一位适龄堂妹予您为妻,”岁行云歉意苦笑,“彼时岁十三正将与国相之孙议亲,对方随尊长在希夷山做客,欲行‘请期礼’。” “请期”是上古婚前礼之一,意即两家家族尊长会面,正式协定婚期。此礼完成,婚事才算确实落定,从此男女双方就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 原主也是个点背的,好端端一桩喜事却栽在临门这脚上。 “您是缙国公子,早晚会回国的。那位堂妹深恐将来要随您归缙,怕是至死不得再返蔡国故土,就赶在钦使回仪梁城来复命前耍了些手段,夺去了那门婚约。”岁行云叹了口气。 那位堂妹出于私心夺婚,害原主上吊自尽,岁行云虽有气,却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多提她那不入流的手段。 她深深吐纳几回长息,平复心中火气后,才又道:“出了这事,族中一时寻不出适龄又与您八字相合的姑娘。而‘蔡王遣使往希夷山,为缙六公子求娶岁氏女’的消息早已广为人知,若钦使空手而归,我王与您都下不来台。” “损了蔡王颜面,使两国邦交蒙生龃龉的希夷岁氏,也落不到好。”李恪昭终于不再惜言如金。 “岁氏族长急中生智,向钦使与王前卜官谎报你的生辰八字,推你出来救场。” “正是。岁十三知这样不对,惊闻族长已允婚,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将来该如何自处。一时急火攻心,才做出了‘以死拒婚’的糊涂之举。” 岁行云垂首,执了深深的歉礼。 “实在对不住您。” 她这致歉倒不是虚情假意,是代原主、代希夷岁氏全族向李恪昭说的。 原主确有苦楚与难处,岁氏也有岁氏的不得已,但那并不是李恪昭造成的,此事他实属无辜。 蔡王做主替他向岁氏求亲,打算以此对缙国示好,巩固两国友盟;而他身为质子,有义务维系两国邦交,自得承蔡王这情。 他中规中矩求个亲,一应礼数并无疏漏轻慢,可前有岁氏妄图瞒天过海欺哄于他,后有原主岁十三以死拒之驳他脸面…… 怎么算都是岁氏对他不厚道。 李恪昭打量她片刻,不轻不重道:“你亲口认下这些,就不怕我借此在蔡王面前生事,致你岁氏遭灭顶之灾?” 所谓听话要听音。 岁行云顿悟,他是在明示,他早知真相,却未将此事告知蔡王。 若真有挟怨报复之心,他只需在蔡王面前揭破此事,将“岁氏以八字不合者欺瞒蔡王、骗婚于缙公子”的事摆上台面,届时王必定大怒,岁氏全族浩劫难逃。 这世道,君王一怒,那是要流血漂橹的。 “希夷岁氏有愧于公子,多谢公子谅我族人乱世自保不易。如此雅量胸襟,令人敬佩也汗颜。” 岁行云诚心诚意地再执大礼。 “错已铸成,幸得公子宽宏,岁氏该有人站出来偿您恩义。岁氏行云,拜谢,恳请。” “你欲如何偿还?”李恪昭轻蹙眉心,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岁行云举步走到他面前,摊开掌心,坦然望进他的眼底。“公子可否借随身匕首一用?” 李恪昭略偏头睨她,淡声道:“弑夫?” 口中这么说着,却已从袖袋中取出随身匕首,放进她的掌心。 岁行云发自肺腑地笑弯了眼。 服气,真的服气。 一个意图不明的人,站在他身前半步处问他要随身兵刃,他不但敢给,还敢面无表情地随口打趣。 果然啊,名垂青史的一代英主,即便身在相对落魄的质子生涯,其胆识与气魄也非常人可比。 “我无颜妄霸‘缙六公子妻’的尊荣。愿领一纸休书,从今后为公子马前卒。诚心可鉴于日月之下,请公子信我。” 岁行云将匕首出鞘过半,左手食指指腹抹过锋利刀刃,然后将这手高举于面侧。 “若遇暗箭,则捐躯为盾;若遭敌阻,必洒血开路。此生无论刀山火海,不负不叛。” ***** 惊讶瞪了她良久,李恪昭深吸一口长气,紧咬着牙根缓缓闭目。 早前从鄀城传回到他手中那些关于岁十三姑娘的种种,怕不是几个混小子闭眼瞎编的吧? “新婚翌日就将‘夫君’变‘主君’,还歃血为盟?你可真是敢想又敢做。” 他确实需要得到这位新婚妻子绝对的忠诚承诺,方才一步步引她坦陈真相,本意是打算恩威并施,让她明白自己该站在哪边。 可这家伙投诚之坚决迅速,仿佛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她也心如明镜,绝不会站错队。 “那次悬梁后,原本的岁十三已同过往光阴一道死去,”岁行云仿佛看穿他疑虑,按住沁血的食指笑道,“重获新生,自该活得不同。” “蔡国女子若被休离,父族不会容留。如你执意讨要休书,之后再从长计议吧,”李恪昭淡淡白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指了指斗柜,“有止血药膏,自己取。” “小伤,不急的,”岁行云显然留心到他那短暂的犹豫,“公子可是有事要吩咐我?” 李恪昭未再强令她先上药,敞亮直言:“有些事本该昨夜提前与你沟通,但突生变故,不得已去处理了些绝不能走漏风声的急务,并非有意轻慢,还望见谅。” 岁行云忙道:“公子言重了。” </div> </div> 第3节 李恪昭正要再开口,却有一人冒冒失失闯了进来。 ***** 来者是个武袍青年,身形魁伟英武,却违和地生了张络腮胡都遮不住嫩气的脸,叫人不好断定他年岁。 他一副火烧房子的架势,什么都顾不得了:“公子,大事不妙!” 李恪昭冷冷甩出一记眼刀。 “飞星无状,请公子息怒,”大胡子飞星咽了咽口水,“事情十万火急,可否移步外间说话?” “无妨,说吧,”李恪昭冷静发问,“是王宫派出的‘验喜钦使’提前来了?” 飞星瞥了岁行云一眼,又看看李恪昭。 确认他并无回避岁行云的意思,飞星才重重点头:“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早,已在前头街口了。” 李恪昭处变不惊,只对岁行云道:“这就是我需你协助之事,晚些再向你解释。待会儿无论谁问,都要说昨夜我与你同在喜房内。倘若漏了口风,这府中所有人都性命堪忧。懂吗?” “懂。”岁行云懊恼握拳。险些忘了还有“验喜”这种乌糟烂俗! 出嫁前,族中婶娘曾半遮半掩向她提点过此事。 所谓“验喜”,就是洞房翌日由专人验看喜帕上的新娘落红,以此确认其婚前为“贞洁之躯”。 此风俗对女子极不友好,亦不公平,后世经历几次思潮变革后已将此糟粕旧俗彻底消弭。 可在这上古时,新郎出身越贵重,“验喜”就越不可避免。 如李恪昭这般出身,在异国为质,“验喜”之事就需所在国君王谕令王后亲自过问。 按规制,新婚翌日晨间,会有九人组成的“验喜钦使”队伍自中宫而来,以表王室对质子的亲善重视。 “验喜钦使”猝不及防提前登门,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飞星急道:“公子,领头的蔡王后中宫女御官,是上将军卓啸的亲姑母!” “上将军,卓啸?!” 岁行云觉得自己复生后的整体运势,用一个草书狂写的“衰”字就能总结。 《缙史》载:天命十七年,缙公第六子李恪昭及妻质于蔡。秋,上将军卓啸弑其君,窃蔡,欲撕友盟攻缙。 谋士齐文周谏曰:可斩缙质子夫妇祭旗,以振三军。 这不是验喜,这是板上钉钉的找茬索命!李恪昭质子生涯里最要命的死敌,即将派人杀上门来了! 第3章 此时是天命十六年二月,距离史载的“卓啸窃国”尚有一年半。 有蔡王弹压,目前卓啸还不会师出无名地针对缙质子府。但他意图从李恪昭身上抓到把柄借机生事,以游说朝中支持攻缙的小动作频频。 主责今日验喜事宜的蔡王后中宫女御官卓氏虽礼仪周到、笑容得体,却行径强硬地率众直抵后院喜房门口。 做为李恪昭的亲信随护,飞星很清楚,卓氏这份跋扈并非来自蔡王后,而是源自她那力主攻缙的侄儿。 今日若与她正面冲突,难免给自家公子招来祸端—— 毕竟,李恪昭昨夜才带他去做了件“绝不能被卓啸逮到蛛丝马迹”的事。 不便硬碰硬地拦阻卓氏,飞星又不太确定喜房中的李恪昭与岁行云是否已做好万全准备,只得一路忍气赔小心,试图为喜房内的二人多拖出些“查漏补缺”的时间。 “万没料到钦使今日来得这样早,多有怠慢。方才已差人禀过,还请钦使前厅用茶稍待,我家公子与夫人……” “无须多礼。”卓氏扬笑打断他的话,定在喜房门前的双脚好似生了根。 “素闻缙公子喜清静,府中后院不留近侍婢女也不留。王后念及公子首次娶亲,夫人又是初来乍到,只怕二位贵人今晨会有需人照应之处,这才特命我等提早到来,以供缙公子夫妇临时差遣一二。” 这话无可驳,飞星一时再想不出该如何支走她,急得背后冒汗。 好在喜房的门被从内打开,飞星抬眼见李恪昭昂藏立于门扉前的光影之中,暗松一口大气。 别看卓氏在飞星面前横,面对李恪昭时却立刻收了气焰。 她旋身捋整裙裾,毕恭毕敬以单膝触地,口中问安:“蔡中宫女御卓氏,请缙六公子安。公子万年。” 她身后八名随行宫女也跟着同礼,齐齐道:“缙六公子安。公子万年。” 李恪昭淡淡颔首,长腿迈过门槛后,侧身让出进房通路:“有劳钦使。” ***** 看过喜帕后,验喜钦使们便帮着更换府中各处的灯笼、喜烛等物,其中两人更是进了厨房,当场熬煮起蔡王后赐予缙公子夫妇的补汤。 而卓氏则以“王后关怀”为由,单独与岁行云留在喜房,窃窃声询问些极其私密之事,说是“以便回宫覆命时有所禀报”。 卓氏笑得眼角起了鱼尾纹,略凑近岁行云耳畔,低声道:“夫人觉得昨夜……如何?可有不适之处?” 岁行云虽活两世而未经人事,但在后世时有不少成过亲的军中同袍。“帏中浑话”听太多,少女心思几近麻木,与人谈及此类话题时甚少羞涩慌乱。 此刻闻听卓氏之言,她只是浑身乍起恶寒,同时心中又火气熊熊。 当世的婚俗风气究竟怎么回事?!窥私癖如此严重,实在丧心病狂。 新婚夫妇洞房感受是美妙还是苦楚,与外人有何相干? 若答“感受不良、极度不适”,蔡王后还能帮忙另找人来“代打”是怎么的?! 不过,这时形势不允她发脾气,只能老实缩做鹌鹑状,垂首屏息,尽力使脸上泛起应有的红晕。 “初时疼了一阵,之后就好许多。此刻只身上乏些,略有酸疼,并无旁的不适。” 这么说应当没什么纰漏……吧? “是了,世间女子都要经此一遭。夫人莫羞莫惧,往后会更入佳境的,”卓氏轻笑出声,又问,“昨夜公子与夫人入眠时,喜烛燃去几何?” 这问题几个意思?岁行云暗暗皱眉,望着自己的鞋尖,脑中飞快转动。 对了,方才李恪昭说过,卓氏既来帮侄儿来寻破绽,最想知道的应当是李恪昭昨夜有无“趁新娘入睡后,半夜离开喜房”的举动。 如此,卓氏大约就是打算通过喜烛,来推断李恪昭昨夜待在喜房内的真正时长。 想明白对方意图后,岁行云谨慎遵照早前“紧急串供”的方案,给出个含糊说辞。 “这说不好。一整夜醒醒睡睡,折腾来折腾去,我也没太留心喜烛。只记得近丑时睡沉前,似乎听到烛芯落到灯油中熄灭的声音。” 卓氏捂住嘴闷笑:“看来缙公子勇武非凡,竟折腾到快天亮。夫人受累了。” 这就算证明李恪昭整夜都在喜房,不曾趁夜外出过了吧?好,使命达成。 岁行云暗暗松了半口气,这才抬起头来。 就在此时,卓氏却望向帐内已新换过的被褥,眸心微湛。 “王后听闻贵府后院少留人手,夫人您又只带了一名婢女随嫁,特令我等今日提早来,便是为帮手打点此类琐事。夫人如此,可衬得我等拖沓来迟,大大失职了。” 她顿了顿,笑里藏刀:“莫非夫人出嫁前,族中女尊长们竟不曾提点过,今晨更换喜夜被褥之事,不该您亲自动手?” 那是李恪昭让换的,有本事你出去捶他,别冲我放冷箭。 岁行云扯扯唇角做羞赧状:“承蒙王后关爱。族中婶娘提过的。只是我瞧着污糟,怕钦使们看见要笑话。” “夫人倒是个羞怯性子,”卓氏噙笑点头,状似随口,“春寒清晨,夫人怎的才起身就开窗?也不怕被风扑贵体。诶?既开着窗,怎又点香呢?” 墙角处两个琉璃罩金盏中都新点了馥郁的“甜梨香”,这卓氏分明在方才一进来就闻到的。 大清早才起身就点突兀浓香,却又窗户大开,是个人都会觉得古怪。 可卓氏却不动声色将这最大疑点留到最后,在岁行云以为事情已了、心神松懈时,突然来个回马一枪。 一个常居深宫的妇人都能如此老辣,姓卓的人果然不能轻忽。 卓氏如此做法,多半是对她先前所说的什么事仍有疑虑。岁行云定定神,再度垂首,嗫嚅道:“有气味,羞人。” “原来如此。”卓氏果然忍俊不禁地笑开,疑虑尽散。 目送卓氏离去后,岁行云站在喜房正中,骄傲地扬起下颌,得意叉腰。 说真的,李恪昭该大礼谢她。幸亏方才她灵光一闪点了这香,否则就穿帮了。 ***** 卓氏自喜房出来,见李恪昭负手等在廊下,赶忙上前行礼。 “恭喜缙公子,贺喜缙公子。夫人冰清玉洁,柔怯贞静,与您佳偶天成。” 李恪昭回身颔首:“嗯,辛苦钦使。”语毕,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大红锦袋。 等到另八位完成差使的随行宫女聚拢,卓氏领着她们向李恪昭再拜道喜,又谢过赏赐,这才回王宫复命去。 前院小僮将这行人送出府门的同时,飞星急匆匆跟上李恪昭的脚步进了喜房。 ***** “她方才问了你什……”李恪昭倏地皱眉,“谁换的‘甜梨香’?!” 他平淡的嗓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让岁行云疑惑地瞥向他:“我。” 李恪昭面色隐隐沉凝,似觉此事不妥。 他身后的飞星更是络腮胡根根炸毛,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急恼低吼:“糟糕了,昨夜喜房内点的可是蔡王君与王后钦赐的‘玉棠欢’!这好端端的,夫人做什么想起换‘甜梨香’来?!” 那玉棠欢雅致清淡,此刻全被甜梨香的浓郁气味盖过。 若卓啸加油添醋将这事捅到蔡王跟前去,“缙质子藐视蔡国王君所赐之物”的帽子虽扣不死,但搞风搞雨折腾出点风波怕是难免了。 “我料想,蔡王再是喜怒无常,也不至因我私自换了香就要谁人头落地吧?公子方才叮嘱过,若被卓啸发觉他昨夜不在喜房,才是真正性命攸关之事。我也是在卓氏进来前才突然想起尚有一处疏漏,来不及请公子示下,只得自作主张。事急从权,两害之间取其轻罢。” 岁行云无奈撇撇嘴,为自己分辩的同时,捂住两耳揉了揉。飞星中气十足,沉声一串急喝震得她两耳嗡嗡响。 这副身躯还是娇气了些,必须得想法子尽快提升体力。 她叹气,又道:“方才公子出去后,我忽然想到,既要说公子‘折腾到天亮’,那房中似乎就该有另一种气味。卓氏是已婚妇人,‘折腾通夜’的房中该是什么气味,她岂会不懂?” 这番解释让李恪昭与飞星双双愣住。 “什么气味?”飞星茫然脱口。 “一种很像石楠花的气味吧?”岁行云侧头觑向他俩,不解地眯了眯眼,“这时节寻不到石楠花。况且卓氏都堵在门口了,来不及去找相似的闻香,我就自作主张换了甜梨香。方才她问起,我便哄她是我因那气味害臊,特地点了浓香盖住,看起来是信了。” “哦,哦哦。如此,卓啸应当会相信昨夜公子并未外出。至少,暂时不会追查了。呵,呵,幸亏夫人机灵补救。” </div> </div> 第4节 飞星络腮胡遮了大半脸,本不易让人看清脸色。可此刻他耳根尽红,每一根胡须都仿佛起火了,尴尬之色无所遁形。 “方才是我冒犯,没明白夫人良苦用心,请夫人海涵。您饿了吧?我去、我去请容茵为您备早膳!” 气氛诡异到令人窒息,飞星顶不住了,转身开溜。 可惜李恪昭不能像他那般没出息地落荒而逃,只得佯装无事地撇头看向墙角,握拳抵唇轻咳一声。 “是我疏忽,多谢你及时找补。你……” “哦,我以往听人扎堆闲聊浑话时提过,”岁行云坦荡作答后,闷笑低言,“说来也怪,公子是男儿,理当比我更熟知此事才对吧?” “只是一时没想起,有什么奇怪的?”李恪昭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恼羞成怒的时候,“我又没成过亲!” “我也没成过亲啊,”岁行云看他别扭得很,一时好奇,忍不住大着胆子多嘴一句,“公子平常不与人聊些……唔,年轻人间的混账话?” 她发现,此时李恪昭面对她,似乎已隐约有些不同于初见时那般紧绷防备。 “你觉得我有多闲?”李恪昭眼神不善地横她一眼,没好气地冷声道,“又以为飞星多大狗胆?” 岁行云摸摸鼻子,识趣地换了话题:“哦,那公子您看,需不需我请见王后,当面再解释一遍换香的缘由,以免有人借此生事?” “不必特地请见。三日后你随我进宫赴宴,届时再寻机会向王后解释。”李恪昭举步走在前头,出了喜房。 “好的。”岁行云规规矩矩跟在他身后半步,这是下属身份与主君并行时该有的距离。 走了一小段路后,她到底决定试试心中揣测是否确实。 “公子啊,其实‘那种事’是人之常情。咱们今日也算情势所迫,心无杂念地就事论事而已,不必面红耳赤尴尬这样久吧?” “岁行云!”李恪昭头也不回,咬牙切齿唤她的名。 “在!”岁行云抬头挺胸应得利落,心中巨石落地。 她只在早前歃血盟志时自报过一次“岁氏行云”之名。此刻他唤的是“岁行云”而非“岁十三”,这算默许了她的下属同盟身份吧? 李恪昭硬声硬气道:“首先,我并未面红耳赤。其次,姑娘家不要如此热衷与人闲磕浑话,晚些来书房详谈正事。最后,闭嘴,吃你的早膳去!” “得令。”岁行云憋笑,迈着雀跃步伐往膳厅而去。 会被她三言两语就惹急眼,怎么看都像是将她划归“自己人”的苗头。 看来,经过清早的“歃血为盟”,再加上这半日的跌宕起伏,她算是初步得到李恪昭信任了。 唔,待三日后进宫赴宴回来,应当就可与他细谈休书之事。 接着,得琢磨琢磨如何快速提升体力、掌握李恪昭目下处境、详细了解当前天下大势、摸清主流军阵与战法…… 对了,还得找人教教她识字。这时的字对她来说是深奥神秘的“上古雅言”,她跟个睁眼瞎没两样,这问题亟需解决。 这么想想,事情还真不老少。 罢了,明日愁来明日愁。总体形势大好,待会儿多吃一碗饭聊表庆贺吧。 第4章 “清早那时您让我寻吃的,可我才走到廊下就被六公子跟前那个大胡子飞星带走,说是六公子命我先在府中认认路,也认认人,今后做起事来才方便。” 膳厅内,婢女容茵一边为岁行云布置餐食用具,一边红着眼眶小小声声告状。 “之后他将我领去交给一个脸黑黑的大个子,自己却走了。那人凶神恶煞的,押着我四下胡乱逛,到巳时初刻才放我进厨房为您准备吃食。我瞧着这事根本不像六公子的主意,只怕是他们欺生。” “咱俩初来乍到,若是闹不清这府中谁是谁,着实哪儿哪儿都不便,先认认人也不是坏事,”岁行云拍拍她手背,安抚地笑道,“欺生不至于,或许有什么误会吧?” 她也觉这不像李恪昭的主意,但她能明白飞星为何会这么做。 昨夜容茵一直在喜房陪着她直到天亮,自是清楚李恪昭根本未进喜房的事。 飞星大约是怕容茵在验喜钦使面前多嘴,又不便对她解释利害缘由,索性让人带她在府中兜圈子,直到卓氏一行离去才放。 事有轻重缓急,若换了岁行云,她的做法只会比飞星更加简单粗暴。 那万一兜圈子时与验喜钦使撞上了呢?若要她来说,最稳妥的该是将人堵嘴绑了,关到哪个不引人注目的犄角旮旯里去。 不过容茵到底无辜。她不过才十五,以往在希夷山中也没见过多少外人,又是个只管听命而行的家生小奴婢,胆子小,见识短,遇事易惊慌,也很难有什么主张。 这大早上莫名其妙被迫在府中鬼打墙似地走冤枉路,身边跟个凶神恶煞的黑脸大汉盯着,当时不知吓成什么样,事后也没人给她个说法,可不委屈到眼眶通红么? 岁行云不大看得弱小者委屈巴巴,便温声顺毛:“晚些我找飞星说道说道,定叫他领那黑脸大个子一同向你赔礼。” 容茵连连摆手:“姑娘万万不可!谁都瞧得出飞星极得六公子看重,若为这点小事惹来六公子迁怒姑娘,那就不好了。都是奴婢嘴碎,请姑娘……” 她也是真急,说着就要跪下。 岁行云赶忙拉住她的手臂:“多大点事就跪来跪去?折腾一早上,想必你也没吃。多拿副碗筷来,坐下一起吃。” 容茵更急了:“这不合规矩,被人瞧见要笑话姑娘不会约束下人的!姑娘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奴婢站在这里好好听着。” 这丫头倒是真的贴心,句句都在为自家姑娘想。 岁行云笑叹一口气:“你也知我是‘死’过一遭的人,死都不怕,还会怕谁笑话么?如今在这府里也就你我算是同出岁氏家门,共桌用个饭而已,多大个事?快坐。” 她将面前的碗筷餐盘挪到案几对面,容茵拗不过,只得又取了一套新的来替她摆上,依言在她对面坐下。 ***** 饭毕,岁行云正打算去书房见李恪昭,却有小僮前来告知:“公子有要事去了西院,请夫人未时再往书房相见。” “唔,西院?我能直接去那边等候公子么?”岁行云语带试探。 小僮惊恐摇头,险些甩个头掉:“夫人万万使不得!西院是府中禁地,若无公子允准,谁都不得私自近到西院院墙十步处的!早上两名验喜钦使向府中众人分发王后所赐喜食时,到了西院都只能在院门小径前等候西院主事。公子曾有明令,凡近前窥视、偷听者,杖毙厚葬。” “多谢提点,我记下了。”岁行云啧啧舌,心中满是嘀咕。 如此严防死守,不是摆明告诉旁人“西院藏着天大秘密”?如此欲盖弥彰的傻把戏,不该是李恪昭所为啊。 这事也没法向个小僮打听,岁行云只得按在心中暂且不提。 如此,一时便无事可做,岁行云就叫容茵领着自己在府中四下认认路。 “顺道瞧瞧能不能揪住飞星和早上那黑脸大块头,叫他们向你赔礼。”岁行云笑着地挽住容茵的胳臂。 容茵懊悔地猛摇头:“姑娘,还是别了吧?都怪奴婢一时嘴碎!您快快忘了这事,奴婢没委屈什么,犯不着您亲自出面得罪公子跟前的人。” 边任意闲逛说着话,居然就那么巧地与飞星碰上了。 容茵赶紧拽住岁行云,拼命使眼色制止,岁行云却不为所动:“你就在这儿等着,我过去与他说。” 岁行云抬了抬下颌,示意飞星随自己到不远处的树下。 “这位朋友,有个事你好不好配合一二?”岁行云回头以目光指指那焦虑到绞手指的容茵。 “早上你和你黑脸同伴将我的容茵惊着了。当然,我知你们也是权宜之计,没什么错处。只是容茵什么也不了解,到底无辜受惊。往后就是‘自己人’了,你给我个面子,带上那黑脸同伴向她赔几句软话稍作安抚。如此,大家都有台阶下,成不?” 岁行云上辈子在军中与同袍们混惯,每逢换防休整时又多在酒肆、戏院、赌坊、斗马场之类龙蛇混杂的地方消遣纾怀,便养成了个“见人自带三分熟”的脾性。 她这话说得痛快,在情在理,飞星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但提了个折中方案。 “夫人您看,只我一个去向她赔礼成不成?叶冉那厮只有公子镇得住,跟谁面前都不肯服软的。” “成,”岁行云单手叉腰,以指尖轻挠眉骨,“对了,叶冉是什么人?” 飞星答:“回夫人,叶冉原是咱们缙国王君跟前的近卫武卒。公子当年离缙质蔡前,王遣亲卫十二人随护左右,由叶冉统辖。” “你是说,这偌大质子府,安防之事全靠叶冉率十二人卫队?”岁行云有些惊讶。 质子为维系两国邦交,常年客居异国,说直白些就是人质,当然不会有哪国允许一个质子随身带万人大军。 可好歹是贵胄公子,飘零异国,生死靠时运,明面上连几十百把个府兵都无?也忒惨了点。 “那倒不是。府外四围巡防由仪梁城中卫派兵轮值。叶冉及他的手下只管咱们府门之内,通常守……呃,守府内。”飞星急急收口。 西院。叶冉率十二亲卫守的一定是西院。 见飞星似不便多提,岁行云识趣地笑笑,不着痕迹换了话题:“你也属十二亲卫之一?” “非也。属下原是公子母族的家生奴,七岁那年被送给公子。公子做主替属下摘了奴籍,让识字习武,之后便一直留在公子近前了。” “这么说来,你在公子面前,定然比那叶冉更得看重?”岁行云状似随意与他闲话起来。 飞星轻恼地哼了一声:“这可不好说。” “哟,朋友,你这一哼听着可有些酸味,”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挑眉,“未请教,你与那叶冉,谁更能打?” “倒是从未与他切磋过。待我找茬同他干一架分个胜负,届时请夫人来观战!”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勇武少年最是激不得,争胜之心霎时就沸腾起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可别只会空口放大话。”岁行云眯眼笑着,心中迷雾重重。 西院对李恪昭来说显然很重要,那叶冉在李恪昭身边的地位就不言而喻。 可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物,还有面前这七岁起就跟在李恪昭身边的绝对亲信飞星,为何她上辈子竟闻所未闻?! “对了飞星,除了你与叶冉之外,公子手下还有谁能打?” “十二亲卫个个都不是善茬,一个能顶别家八个,没有不能打的。哦,但他们比起我与叶冉,那就还差点。”飞星自吹自擂。 岁行云若有所思地笑了。 得找机会认认这十二亲卫,说不定里头就有她要找的“那个人”。 ***** 未时日央,天暖气清,有黄蜂课蜜,有紫燕衔泥。 岁行云跽身坐在李恪昭的书房内,止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 上古造纸技艺尚不成熟,书籍卷册多以竹简、绢帛或羊皮之类为载体,通常三五万字著述就需费十卷竹简,是以这时的人读书,不但费时费钱还费地—— 若家贫,连个藏书的地方都挪不出来。 岁行云忽然想到,根据《缙史.天命十七年》那段记载来看,李恪昭离开蔡国应当就是因卓啸弑君窃位,并欲杀他祭旗。 那般性命攸关的形势下,李恪昭自不可能是从容离去的,能逃命就不错了,这屋子书只怕是顾不上。 怔忪间,她不无唏嘘地脱口而出:“若公子将来归国,这些书卷就真可惜了,带不走。” “为何带不走?” 岁行云心中一惊,凝神对上李恪昭疑惑的眼神,尴尬笑:“呃,我瞧着这么多,估摸着得要几十辆车才装得下,公子……有这么多车?” “虽质子拮据些,几十辆车还是买得起的,”李恪昭面无表情道,“若实在凑不够,拿你敲诈希夷岁氏几颗火齐珠即可。” </div> </div> 第5节 后世《博物集》有载:出东境四百里有山曰夷,山阳出奇石曰“火齐”。状如云母,色如紫金,有光燿。别之,则薄如蝉翼;积之,则如纱縠之重沓也。至暗则其光愈盛,如长明薪火,终夜不绝。 当今之世无人确知火齐珠原产矿脉何处,所现世的全出自希夷岁氏,王宫贵胄趋之如骛,小儿拳头大小的一颗火齐珠,在市面上能值百金之数。 听出他只是玩笑吓唬人,岁行云乐呵呵道:“拿我换火齐珠?那公子可该三思再慎。说出来您可能不信,火齐珠有价,而行云无价。” 不是她自抬身价,只要给机会,岁小将军敢给他带出攻无不克、守无不坚的百万精锐! 真到那时,只怕有人想拿整座山的火齐珠矿脉与他换岁小将军,他也未必舍得。 啧,等着吧,定帮你将这天下收入囊中。他年岁小将军功成身退时,你可别嗷嗷大哭着坐地拖住我腿恳留良将! 李恪昭古怪地瞥了她一眼,直入正题:“你今早歃血盟誓之言,可当真?” “绝对真,”岁行云敛神正色,挺直腰板严肃道,“真金不怕火炼那般真!我既将攸关全族生死之事告知公子,便是绝对忠诚的投名状。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正是想让公子信我。” “你行事倒是果断狠绝,与传言不太相同,”李恪昭轻哂,“这桩婚事,你我皆有不得已,既你不愿,我不会勉强。但婚事乃蔡王所主,目下还不宜伤他颜面。休书之事,需耐心静候合适时机。” “我懂我懂。多谢公子!” 李恪昭发誓,他从这家伙突然乍放光亮的双眼里看到了难以名状的喜悦。 恕他年岁轻见识短,真没见过如此欢快的“准下堂妇”。愿做他下属,却不愿为他妻子,这到底是尊敬他,还是蔑视他? 这家伙可真是个谜,真想扒开她脑子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第5章 与李恪昭达成“口头共识”后,岁行云自认为身份已有定准,整个人倍显轻松。 不过,她是个大事有分寸的,心知人分远近亲疏,“信任”这件事通常不会一蹴而就,眼下李恪昭对她的信任薄弱得好比蝉翼,不会就此将所有事全盘告知。 是以她并未轻率询问西院或叶冉相关之事,而是谨守下属本分,尽职尽责地委婉提醒:“早前公子提过,三日后我将随公子进王宫赴宴。除当面向王后解释今晨换香之事外,我是否还需提前做什么‘功课’?” 前世戎马戍边四年,使她养成了“生死攸关之事上绝不心怀侥幸”的好习惯。 蔡王设宴,必不会只请他们二人,宴上也定不是“吃饭喝酒聊大天”,有些事若不提前告知她,完全指望临场应变,只怕一个不留神就要出纰漏。 “午宴。苴、薛两国质子皆在受邀之列,另有蔡王亲、重臣及其家眷陪宴。期间我会寻机与苴公子素循单独谈事,若有必要,你设法与他的夫人任意寒暄,绊住她片刻就好。”李恪昭倒也不同她客套。 岁行云点头应诺。 见她不多嘴深问,李恪昭反倒主动开口解释:“我与素循要谈的事,便是我昨夜未进喜房的缘由。” “公子这意思是,此事我可以问?”岁行云向来很会听人弦外之音的。 李恪昭似乎对她的机敏很满意:“昨日傍晚,飞星带人救下一名被卓啸追杀的苴国匠人。” 那人目前虽只是寂寂无名的铸冶匠人,但周游列国十余年,在许多有名的铸冶工坊内做小工徒,偷偷学了不少本事。 三年前到了这仪梁城就止步旅居,潜心总结钻研一番后,最终集列国铸冶工艺之大成,竟打出一把绝世罕见的锋锐宝剑。 他辗转列国偷师学艺十余年,如今大有所成,自欲返回故国报效家邦,便将那剑拿到仪梁城的黑市卖了换盘缠。 哪知此剑连同他本人,很快就一起落到了蔡国上将军卓啸手中。 卓啸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欲延揽他为自己效力。但此人不为所动,铁了心只愿回故国一展长才。 可卓啸岂是良善之辈?此人不肯为他所用,他自也不会任其为苴**队铸造神兵利器,如此便起了杀心。 “飞星救下他后,不知该将其藏匿何处,便趁婚宴人多时带进府中。” 入夜后,李恪昭得禀此事,险些当场捶爆飞星那自作主张的狗头。 府外有仪梁城中卫的兵卒巡防,这人就成了带进来容易带出去难的烫手山芋。 “为策万全,我只得亲自将人送去到稳妥处。一来一去,便到近丑时才回。” 他说得很详细,想必也是想让她明白,昨夜未进喜房确实是十万火急、生死攸关,并非刻意轻慢于她。 其实以他的身份,以及目前两人之间的实力、境况对比,他本可不必如此。但他选择了以足够的尊重和适度的坦诚,来回应岁行云的“热切投诚”。 岁行云想,这大约就是真正王者的教养与气度了。 “公子放心,我知轻重缓急的。若无公子昨夜亲身涉险将那位匠人送去别处,只怕今日府中已血流成河,”岁行云笑叹,“说起来,这飞星怎是个莽的?顾头不顾尾。” 她能将飞星的心思猜个大概,毕竟她上辈子投军之初,也曾有过“要干一票大的,让主帅对我刮目相看”的愣头青时期。 想必飞星是觉得,此人既有本事锻造绝世神兵,又不愿为卓啸、为蔡国所用,若能说服他前往缙国效力,那李恪昭在缙国王君那里便能记大功一件。 虽是这么个理,但飞星到底嫩着点,远不及李恪昭看得深、看得远。 他没想明白,就算蔡王与卓啸眼下已隐隐不对盘,但在这位工匠的事上,蔡王必然只会站在卓啸这一边,岂会容那工匠成为别国助力? 哪怕缙国目前是蔡王极力主张要维护的友盟之国,也万万不能。 若无李恪昭昨夜的当机立断,真被逮个人赃并获,都不必卓啸使太大力煽风点火,蔡王必会下令血洗缙质子府。 “如此看来,今晨那位卓氏背后,未必只有她侄子卓啸。想来蔡王也默许了由她前来府中刺探一二,”岁行云吐出长长浊气,又笑,“公子明日是打算将这烫手山芋还给苴国,既卖个顺水人情给苴公子,还成全了那位工匠自己的心意。一箭三雕?” 李恪昭看她的眼神莫测变幻好几回,忽地勾唇:“你资质比飞星强。可曾识字读书?” “呃……” 她上辈子出身于国子学辖下的武科讲堂,那个是个讲究文武兼修的学府。嚣张点说,她的所学所识,在当今这文盲白丁占各国总人口八成的上古之时,那完全可称为鹤立鸡群。 可,这时通行各国的那种字在后世叫做“上古雅言”。后世还能将之认得全的活人,加起来都没五个。岁行云当然不会是那五位绝顶渊博者之一。 所以,这个问题就真的很为难她了。她到底该答识字,还是不识字? 尴尬垂脸,以食指频频轻挠眉梢好半晌,岁行云才憋出个说法:“我在族中家塾的窗户外偷听过夫子讲书,道理都懂,也能背得些,但不认字。” 这解释倒合乎情理,没太大破绽。 “原来如此,”李恪昭颔首,“既你有心上进,往后每日下午来书房也时辰,我教你认字。” “多谢公子!”岁行云大喜过望,搓搓手道,“公子可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呐。” 什么叫瞌睡遇到枕头?这不就是?!早上还在愁该怎么不启人疑窦地找谁教自己认字呢,这就迎刃而解了。 世间万事果真“衰极必兴”,她复生以来衰到令人薅头发的运势,大概就要逆风上扬了! ***** 之后李恪昭暂居南院,让岁行云仍旧住在主院寝房。除了容茵时常为此发愁嘀咕外,府中倒无谁对此事多嘴异议。 虽李恪昭每日只能拨出一个时辰教岁行云认字,但她除吃饭睡觉外,大多时候都在书房内待着。 每当李恪昭去忙他的事时,她便自己用功,如此自然进展喜人,三日下来已勉强认得二三十字。 这日午后,李恪昭验收岁行云功课时,冷面点评:“字真丑。” 只口头说了还没过瘾,更当场舔磨挥毫,笔走游龙,写下个霸气雄浑的“丑”字相赠。 惨遭羞辱的岁行云敢怒不敢言,从牙缝中挤出不情不愿的赞美:“公子出手不凡。力透纸背,如铁画银钩!” 呸!炫耀个屁,幼稚。 看穿她的言不由衷,李恪昭弯了弯唇,未再多言。 李恪昭是个无紧要事就惜言如金的人,见她知耻后勇地开始研磨练字,便不再理会,手执书简卧在窗前坐榻上安静研读。 半个时辰后飞星进来禀事,忍不住对这“你写字来我读书,晴光默默,相对无语”的场面诧异片刻。 “怎么?”李恪昭抬眼看向飞星。 岁行云还在咬牙挥毫,连个眼神也没给。 “禀公子,王宫遣使带了话来,”飞星忙道,“蔡王忽生兴致,传令明日宴后设‘活人战搏’棋局,请各家质子府自带六人为棋。公子您看,咱们带哪些人合适?” “让叶冉自行斟酌。”李恪昭淡淡道。 “是。” 岁行云倏地抬头插嘴:“那是什么样的棋局?听起来有些瘆人。” “解释。” 李恪昭向飞星丢下冷漠的二字箴言后,便不太感兴趣地继续看向手中书简。 “是‘战棋’的变种。在演武场上划出带有城池的棋盘格,活人为棋子对垒,以抢占城池多寡判定胜负。点到即止,不伤性命的。” 飞星眉飞色舞地为岁行云讲解。 “这玩法原是仪梁城内几家大的茶楼酒肆开赌盘揽客用的,盛行好些年了。想是蔡王近日才从哪里听到,毕竟一国之君,不好随意去往龙蛇混杂的坊间市井,便叫大家带人进王城陪他玩个新鲜。” 岁行云兴致勃勃地追问:“那,蔡王会不会也开赌盘让众人猜胜负?若开,咱们要下注吗?” “届时你在女眷席观战,下些小注取乐无不可,但切勿出风头。”李恪昭盯着手中简牍,不咸不淡丢来叮嘱。 岁行云笑道:“公子可是怕我一掷千金?且安心罢,我就那点微薄嫁妆,什么时候都不敢任意挥霍的。” 李恪昭淡哼一声,没再说话。 倒是飞星迟疑半晌,清了好几回嗓,才低声对岁行云道:“还有一事。你听了指定笑不出来。” “何事?”岁行云不解地眨眨眼,被他话中悬念钓住了。 “或许,明日你会同时见到你想见和不想见的两个人。”飞星谨慎地看了李恪昭一眼。 李恪昭专注书册,并没有参与这话题的意思。 岁行云眉头疑惑拧起:“谁?” “蔡王临时起意,今日补邀了蔡国相之孙明日赴宴,这人,你大约是想见的。” 许是心有不忍,飞星垂下眼帘,嗓音略缓:“不过,夺你婚约的那位必然也会列席,毕竟是他夫人。” 蔡国相之孙?哦,原主那位无缘的“前准未婚夫”。 岁行云不以为意地笑“呿”一声:“这俩人我都不想见。但若是见了,我也不至于寻死觅活、哭天抢地,更不会因私怨莽撞地与他夫妇二人冲突。放心,绝不会给公子惹麻烦的。” ***** 岁行云是与飞星一道退出书房的。 飞星心中仍有不安,追着她的步子再三确认:“你方才,是死要面子才那么说,还是当真不在意了?公子绝非铁石心肠之人,你别硬撑,若心中过不去那道坎,这便回头去求求公子,他定有法子不让你去的。” “多谢关怀,我当真无妨的。”岁行云知他是好意,便和气笑应着多解释两句。 “事情早都过去了,眼下大家各活各的。只要他们别来招惹我,井水不犯河水则罢。明日毕竟是在王前,想来他们也不至于疯到刻意来招惹我,不必替我忧心。” “这女人心,如此变幻莫测的吗?若你明日当真能无动于衷,那我敬你是个狠人。” </div> </div> 第6节 飞星不可思议地连连啧舌,笑着摇头,迈开大步边走边嘀咕:“几个月前还为着不能嫁那齐文周悬梁呢……” “等等!”岁行云瞪着飞星的背影,“你说……齐文周?!” 飞星诧异驻足,回眸点头:“啊。” 上将军卓啸弑其君,窃蔡,欲撕友盟攻缙。 谋士齐文周谏曰:可斩缙质子夫妇祭旗,以振三军。 岁行云之前只从别人口中探听到原主那无缘的“前准未婚夫”是蔡国相之孙,却不早知其姓名。 她并非原主,此人对她无关紧要,所以当时也懒得费心再多问下去。 万没想到,这混账竟就是史书上那个撺掇卓啸斩缙质子夫妇祭旗的狗贼谋士齐文周! 堂堂蔡国国相之孙,最后竟混成了卓啸的狗腿子?合该这蔡国要完。 岁行云扭头看了看书房的方向。若此刻专程回去提醒李恪昭小心齐文周,会不会很突兀且多此一举? 算了,明日毕竟是在王宫内院,谅那齐文周也不敢真对李恪昭做什么,不提也罢。 第6章 翌日晴好,春暖渐来。 虽蔡王宫宴定于午时,但各路宾客大都提前进王城等候,以示尊敬。 趁着等候的间隙,岁行云于偏殿单独觐见蔡王后,郑重解释了自己在洞房次日清晨,私自将喜房中蔡王与王后所赐“玉堂欢”更换为缙国所产“甜梨香”之事。 她尽量做出羞怯与悔恨交加的乖顺状,将之前在验喜钦使面前的说辞原样复述,告罪再三。 其实此事本就可大可小,之所以要到蔡王后面前再说一遍,无非就是防止那卓氏在王后面前添油加醋而已。 她所言合情合理,告罪又诚恳,蔡王后倒也没在明面上与她为难。 “罢了罢了。左不过就是新嫁娘羞怯面薄,也算不得天大罪过。本宫并未将此事禀于王前,往后也不会再提,你与缙公子不必再为此忐忑挂怀。” 待岁行云称谢再拜既毕,蔡王后笑意慈和道:“你离乡远嫁,在仪梁城无亲无故,也不容易。既这桩婚事乃我王所主,若你婚后有甚委屈,权当本宫是你族中长辈,只管诉来就是。” 这种客套话,岁行云自然不会当真往心里去,谢过王后懿德庇护便罢了。 蔡王后语带关切,又道:“这几日,你与缙公子相处如何啊?” 这架势,似乎岁行云不诉两句苦出来,蔡王后便不知该何如将这场会面收尾。 岁行云绞尽脑汁,总算有一点“苦”可诉:“他自己要教我认字,却又嫌弃我字丑。还特地当面写个‘丑’字来笑话于我。” “你这也叫苦啊?本宫就只听出一股子蜂糖的味儿来!”蔡王后被逗得掩唇笑出声,“也难怪缙公子已数日足不出户。你们这对小冤家,私底下倒关在府中倒有趣得很,叫人好生羡慕。” 岁行云心知这就是当真没事了,便也跟着笑笑。 ***** 其实,蔡王宫宴上的各路宾客,大都曾在前几日亲临缙质子府参与婚宴。但这种场合素来不怕谁多礼,席间祝酒恭贺缙公子夫妇新婚燕尔者颇多。 因席间始终有人寒暄劝饮,李恪昭不便轻举妄动,直到宴散随蔡王向演武场去的途中,才寻机会单独去与苴公子素循谈话。 岁行云接到李恪昭的眼神,立刻配合无间地凑到素循夫人身旁攀谈,不着痕迹地拖慢了她的步子。 岁行云是个见人自带三分熟的,可素循夫人却不是。虽未拒人千里之外,但也只是问一句答一句,这天聊得真是尴尬而艰难。 可怜岁行云“肩负使命”不能临阵脱逃,自己主动来攀的话,硬着头皮也得说满一路。 “……敢问夫人故国祖籍何处?父族尊姓?未请教芳名是?”岁行云是真想不出还能问什么了。 素循夫人诧异睇她。 岁行云如梦初醒,忙道:“失礼。我父族乃希夷岁氏,在族中姐妹里排行十三,闺名行云。” “故国已为缙所灭十余年,父族屏城卫氏,卫令悦。幸会。” 岁行云心中一梗,半个字也再憋不出,场面顿时陷入极度的尴尬。 身旁这位苴国公子夫人卫令悦,故国正是被李氏缙所灭,她却顶着“缙六公子妻”的名号凑过来与人攀谈!实在过于刺激。 岁行云幽幽望向前头某个着墨锦火焰纹春袍的颀长背影,满心腹诽—— 前面那位公子。姓李名恪昭的大兄弟。求你做个人吧! ***** 众人鱼贯进入演武场时,李恪昭与素循的“密谈”也已结束。 今日为女眷单立了几座观战席棚,与男子们横隔着整个场地,各家夫妇们便要在此各走各的。 李恪昭回身站定,等着岁行云近前。 卫令悦远远瞥见李恪昭等在前头,便对岁行云道:“我先进去了。” 语毕绕了点路,几乎是贴着墙根进的演武场,避李恪昭如瘟疫。 待岁行云到了跟前,李恪昭递给她一个鼓鼓坠沉的小锦囊。 她将锦囊拉开一道缝,大致瞧见里头装的全是金瓜子,不免愣怔。“我自己有带的。” 为着能在待会儿的“活人战搏”棋局时别显得不合群,她今早特地叫容茵替她准备了一枚银元宝来着。 当然,比起缙六公子这把奢侈豪阔的金瓜子,是寒酸了些。 李恪昭道:“今日共开三盘棋局。你赌运很好?” 言下之意是怕她不够输,这袋金瓜子任她挥霍。 “我谢谢您咧。”就不能盼她点好吗?啧。 “你一路丧眉耷眼的,”李恪昭略凑近她半步,低声道,“可是王后那头出岔子了?” “没,”岁行云谨慎顾盼一番,见无人留心此处,这才压着嗓飞快道,“苴公子夫人故国为缙所灭,这事你为何不肯提前告诉我?” 都忘了用“您”来敬称,多少是有些生气了。方才与卫令悦并肩同行的后半程,真是谁尴尬谁知道。 李恪昭略略皱眉:“我都不知的事,如何提前告诉你?” “好的吧。当我没说。”我谢您全家。 ***** 挥别李恪昭后,岁行云刻意放缓了步子,慢慢走向通往女眷席的九曲回廊。 方才席间听到有人提过,今日为女眷设的观战席锦棚共有三座。此次前来赴宴的各家身份地位上差距不大,按理是先到先入座,前一个锦棚坐满,后面的人自就会被领进下一棚。 她打算拖得迟些坐最后一棚,这样大概就能避免与卫令悦再度尴尬共处。 列国争霸至今已持续百余年,大小战事多如繁星,小国被大国所灭,甚至大国被大国所灭都不算太新鲜。 岁行云的神魂来自后世,心中关于“天下大一统”的观念是深根蒂固的,再加上兵家有言,“争霸无义战,弱肉强食尔”,她身为兵家弟子,本无需从道义上去衡量孰是孰非。 但卫令悦不是战史、书册上一个轻飘飘的姓名,岁行云很难不去将心比心。 如今她在外毕竟顶的是“缙六公子妻”的名头,往卫令悦眼前戳,无疑是照别人伤口上撒盐,那也太残忍了。 慢吞吞进了廊下,有一宫女迎来领路。 岁行云跟着宫女的步子,望着空荡荡的回廊,随口问:“我来得最迟吗?” “夫人确是女眷席最后一位了。”宫女柔声笑答。 岁行云总算心安,这才悠哉哉将双手背在身后,捏着绞丝绳将那装着金瓜子的锦囊甩来甩去。 她虽没数过,但光凭这沉甸甸的手感都知李恪昭是当真不小气。 正美着呢,走在前头引路的宫女却突然停下脚步。 岁行云随之止步,瞧见不知从哪里冒出个文秀白面的男子,正正挡在回廊中间。 宫女屈膝行礼,尚不及开口问安,那人便吩咐道:“你且自去,我有事要同缙夫人商谈。” 语毕,塞了什么东西到宫女手中。 虽对方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样儿,说话腔调也称得上柔和,但岁行云听着却总觉不太舒服。 莫名其妙的倨傲,仿佛谁都该理所当然顺着他来。 她沉默打量着这个略显讨嫌的陌生人,心中暗自腹诽:请问你是哪块小点心?我认识你吗你就有事和我商谈? 蔡国民风强调男女有别,两个无血脉亲缘的陌生男女无缘无故单独避人交谈?这种要求一般人都说不出口。 宫女果然也吓到,嗓音不安地轻颤:“齐大人,这……不妥吧?” “我与缙夫人乃故旧,今日前来相见之事,已提前知会过王后那方。” 那人此言一出,岁行云直觉他就是那杀千刀的齐文周! 故意将话说得含糊不明,仿佛他是与她约好的;再添一句“知会过王后那方”,让小宫女误以为知会的是王后本人。 这般说话之道,实在很有狗贼谋士的风范。 “谁跟你在故旧?谁跟你在提前知会?”岁行云真想替原主砸他满脸血,“屎,你可以乱吃;但话,你不能乱说。” 这猝不及防的粗鲁让齐文周愣在当场。 “宴前我曾单独觐见王后,王后可没说要我见什么人。而且,我与公子数日未出府门,此事连王后都听说了,我怎么可能私下与他约好?”岁行云径自拉了宫女的手,迈开大步边走边道,“附近应当有护卫的吧?这人私闯女眷列席之处,是不是该绑去王前问罪?” 眼下的她还比不得上辈子,即便齐文周看起来文弱,她也知自己多半打不过。 此处空空荡荡,也瞧不见王宫护卫们藏身何处,岁行云不敢托大,牢牢将小宫女拖在身旁以防万一,也顺道让小宫女做个旁证。 她可没招谁惹谁,是这狗贼自己凭空缠上来发癫的。 回过神来的齐文周举步追了上来:“十三妹,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怨,今日正是特意来向你解释当初那件事的原委。” “这可是王宫内院,劝你不要胡搅蛮缠,”再度被挡了去路,岁行云止步,攥紧了手中装满金瓜子的锦囊,冷冷看着他,“你的‘十三妹’早被你气得悬梁自尽了。若你当真有诚意要对她解释当初原委,那就赶紧去死一死,如此她才听得到。” 齐文周怔怔望着她,眼底浮起哀伤的笑意:“由爱故生怨,由怨才起怒。你还会对我生气,这就说明你其实……” “我是你祖宗的棺材板……呃?”岁行云吼到一半,傻眼了,“卫令悦?” 卫令悦从回廊长椅上站起来,蹿过去照着齐文周的正脸就是一拳。 齐文周捂住鼻子,痛苦地弯腰低嚎了一声。 卫令悦打完就迅速回身来,拉了岁行云就跑,边跑还边恨铁不成钢地吼道:“这种时候你还废什么话?鬼鬼祟祟私闯女眷席的无耻宵小,一看就知不是来做人事的,打他还需挑场地摆阵么?!”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