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剑圣的废柴女儿》 第1节 穿成剑圣的废柴女儿 作者:从前到现在 第1章 序章 沈柠从小到大都是学霸,考前从不紧张、考后胸有成竹,从来没体会过拿到卷子才发现没复习过某个题型的惊恐。 直到她胎穿到一个武侠世界,不是金庸古龙以及任何知名的武侠世界,问过朝代后也确认不是真实历史中存在的阶段,未知感让她略微慌乱。 懊恼在得知自己亲爹的名字时达到了顶峰。 她爹叫沈缨,称号是剑圣,武器是一柄惊鸿剑,身边跟着一个名为阿罗的剑侍,家传《易水诀》无人能敌,无论是武林圣地、禁地、正道、邪道,都要让他手中的惊鸿剑三分。 实锤了,这就是网文早期的一部升级流小说,男主就叫沈缨,所有特征细节一一对应。 尤其他爹既有秒天秒地的武力值,又有天下第一美男这样不科学的颜值,引得各路美人纷纷倾心,这种逆天人设是古早时期的大男主文独有,她早该想到的。 可是沈柠不看升级流武侠小说,她只追甜文甜剧小甜饼。是,十七八岁年少无知,确实看过几篇腥风血雨虐恋情深的小说和剧,但工作后每天都被办公室大戏虐得心窝疼,回到家只能瘫着看无脑甜文,最好是没有复杂剧情没有艰深逻辑只单纯发糖的那种!真的没精力再看虐文和升级流大长篇了啊。 当然要是早知道她有一天会穿成男主沈缨的女儿,她就算加班到12点,回到家也照样能把那百万字的小说背诵全文并默写。 沈柠现在就是后悔,要不是那篇文还算得上经典,她多少听过男主角名字以及成就剑圣的结局,估计连自己穿到武侠还是仙侠都定位不清楚。 虽然目前也没多少用处。毕竟那部小说结局据说是沈缨成为了剑圣,作者给了个开放式结局,没确认谁是正宫女主。可她出生时,沈缨已经娶了她娘,哥哥沈楼都7岁了,显然剧情结束至少7、8年了。 沈柠胸中没有剧本,年纪又太小,以为这就是开局设定了,一心等着年纪大一点,五岁以后就可以学剑。到时候尽快把武力值堆上去,长大才好笑傲江湖。毕竟沈缨的那些传闻真的听上去太帅了,谁不想仗剑纵横天下?人挡杀人、魔挡诛魔? 可惜她先等来了变故。一夕之间,沈家突逢大变,她娘因早年恩怨被牵累枉死,沈柠被人劫走几乎遇害。沈缨经此事后心如死灰,自此封剑归隐,带着沈楼和沈柠两兄妹远走南疆,避世而居,从此再不涉入江湖中事。 这一年,沈柠在这个武侠世界刚满五岁。也是在这一年,她在连番的打击与灾厄中,在对未来的迷茫与无措下,遇见了一个容貌俊俏、武功极高的男神小哥哥,并在他激励之下,开始立志学剑。 第2章 资质奇差 沈柠的开局也不知运气是好还是不好,她穿成了这个武侠世界战力巅峰——剑圣沈缨的亲闺女。 按标准套路来说,算是王炸背景设定了。可惜偏偏还没熬到五岁,剑圣就退出江湖,带着她和哥哥找了个远离中原接近南疆的地方开始隐居。 更坑的来了。 就沈柠前世听到的有关《斩青睚》这部小说的寥寥信息里,除了男主名叫沈缨,有两个女性角色走经典红白玫瑰路线外,最关键的就是这部小说的背景设定在高武世界,卡着传统武侠的上限,偶尔有几个大佬和隐藏门派能刷出类似剑气、心魔、幻术等等近乎仙侠世界才有的技能。 要知道高武世界不仅危险性大幅上升,能玩的花样也会翻番。 都穿到高武世界了,还附带家传剑术,以长大后当一名又美又飒女剑圣作为目标不过分吧? 最朴素的思路也该走废话不多说、路见不平就拔剑的剑侠剧本。再敢想一点,归隐剑圣的女儿,这不就是打脸流标准开局?等她长大,就会一人一剑将大小世家都踩在脚下,独自挑遍江湖无数高人。 可惜沈柠这个美梦很快就在她八岁那年,也就是开始习武的第三年彻底破灭。 在这个世间,习武之人大多是自幼打根基,十几年勤学苦练下来,就算伤不了人,总也能强身健体,壮益自身。十人中有一二名有具备武学天资的,便可择一门兵器修习。 虽然各门各派都有招数套路,最终成就高低却全看个人天分,往往同一门下弟子同时修习,多年后功力却因资质不同而大有分别。 沈柠真的拿出高考的虔诚态度认真地听讲、认真地学习,因为生而知之的先天优势,剑术理论无有不通,简直就是剑术理论界的学霸,口诀倒背如流,比她哥沈楼优越得不知多少倍。 轮到实践,就开始感受到来自上天的浓浓恶意。 先是比沈楼晚了足足两年,才从心法上强行搞明白要如何聚起内力使其运行;再到对练时,明明招数使得一丝不差,偏偏就是没那个运动神经,总是反应不及时,做不到几秒钟内选出最适合的招数破解对方剑势。 眼睛:我学会了。 脑子:我学会了。 手:我没学会。 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一学就会、一用就废。 反观沈楼,招数都不能完整背下来,偏偏一对练就跟被剑神附体一样,见招拆招,时而还能灵光一闪来个神来一剑。 兄妹俩的母亲亡故得早,她是商户之女,除了打得一手好算盘,半点不会武功。沈家人都以为沈柠完整继承了母亲的天资,对剑术一窍不通。沈缨怜惜她这点像极了亡妻,不仅不多做要求,反倒觉得极好。 只是可怜教导她和沈楼的阿罗差点都怀疑人生了。 明明同样的教导方法,沈楼保持了沈家人均剑圣的画风,进境神速,一套剑法从不需演示第三次。而沈柠自小样样聪慧,相貌又极出众,玉雪可爱仿佛一个小仙女,偏偏武功造诣实在可用惨不忍睹这四个字来形容,阿罗教导她时日日都在自我反省。 这还怎么练? 沈柠前三年挣扎着不肯放弃,好的既然动手能力差,那咱肯吃苦、肯锻炼,就和练体育一样,走勤能补拙的路线!她这不是还有个剑圣爹嘛,天然坐拥有最好的教育资源,沈柠于是一边锻炼自己、一边积极求教。 直到惨烈的现实如浪潮般冰冷,狠狠拍打在沈柠的脸上。 沈家目前就剩她爹沈缨、她哥沈楼、剑侍阿罗和她四个人。四个人中除了她都是一水儿的剑术天才,从没遇见过瓶颈,习剑就像吃饭喝水时自然吞咽般顺理成章,压根儿搞不懂她这个学渣的困境在哪里。 比如阿罗指点她哥,都是类似“再飘一点”、“你心不静”这种学神间的bking对话。 沈柠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话有什么实际指导意义? 往哪儿飘?哪个动作哪个角度哪个方向得说明白吧…… 还有心静,心不止静,都快凉了好吗?我心再静也不影响我手速跟不上啊。 然后沈楼每次都精准打她的脸,听完立刻融会贯通,开挂一样剑术又精进一层,半点都不科学。 于是到头来就沈柠一个人理解不了、做不到位、全家还指点不来。 兄妹两人每日修习同样剑法,沈楼两年前就能以木剑伤人,家传剑术学无可学,一个人背着剑越过一大片桐湖,独自去了中原武林闯荡。 沈柠却仍在原地踏步,但凡耍些稍微高级些的剑招,就得听天由命了,耍成什么样子、能不能伤到人、伤到哪处,都纯看运气。 她有时候甚至怀疑她那个剑圣爹这些年从没踏出过隐居之地,一半是看中山中漂亮的花树,一半是实在没脸带这样愚钝的闺女重出江湖。 在沈家人看来,要把指点说得这么死板才能领悟,可谓天资极差。 谁也不曾料到剑圣沈缨的女儿,竟然毫无武学天赋! 只有沈柠至今都没放弃。 女剑圣的梦已经碎了一地,可她还有一张脸。顶着这张脸,怎么好意思剑术跟狗啃一样?不求剑招威力如何,至少速度要快、姿势要帅。 当然她绝不承认部分原因是,她在五岁那年遇见了一个俊俏帅气的天命小哥哥,被秀了一脸,还厚着脸皮和人家打了赌,导致现在只能咬牙硬抗。 这些日子,沈柠在剑术上的资质愈发暴露,已经到了足足半月都毫无寸进的绝望地步。 沈缨对闺女儿子都采取放养模式,自己煮茶养花,不时就去优昙寺与崇云大师手下下棋、品品茶,活得格外超脱自在。 这日阿罗随沈缨去隔壁山上的优昙寺拜访,留下沈柠在院中反复练习《易水诀》。 习剑之人不仅要习剑术,心法、轻身功夫、基本功都要兼修。沈柠身怀奇葩坑爹资质,不止剑术上烂得一塌糊涂,心法更是凝滞不前,轻功也不入流。 因此沈柠耳不聪目不明,直到脚步声靠近沈家院门,才听出有人前来拜访。 院门被恭恭敬敬地扣了三下,接着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请问这里可是沈大先生居所?帝鸿谷门下特来求见沈大先生,还望开门一叙。” 门外声音如涓涓细流清润通透,是标准的温柔公子音。短短一句问询朗朗从容,温和有礼,语速不急不缓,可见开口之人修养极好。 自从十三年前来此地避世隐居,除了优昙寺的小师傅们偶尔上门,这还是第一次有客人前来拜访。 沈柠打开院门,柔和的日光透过海棠树层层花叶,稀疏洒在院外侯着三名白衣青年身上。三人俱都是相貌英俊,腰间佩着雕刻精巧品质上佳的白玉,头戴簪着流云簪的玉冠,其中两人的剑鞘似乎还是以整张珍贵的白蟒皮制成。 她心下一动。白蟒稀少,仅在蛇群密布的深山险恶处初偶有一二。有能耐斩杀这种体量的白蟒,又有气魄用整张蟒皮制作剑鞘,这两柄剑绝非凡品。要么是斥重金购入,要么是豢养有高级铸剑名匠,这两种行为非超级门派不能为之。很明显,眼前三名弟子是大门派精心教养出来的内门弟子。 这一世沈柠很小就被养在乡野,整日和哥哥上树抓鸟、下水捕鱼,早就玩得野了。唯一的邻居又是优昙寺那群和尚,久而久之就不怎么在意自身的形象。 此刻猛然见到名门正派的富家公子,罕见地升起一丝相形见绌的赧然。 她不知道的是,帝鸿谷三人在门开后,心中震动更深。 院内少女刚过碧玉年华,一身乡下粗布钗裙,提着一柄练习用的木剑,长发松散披在肩上,是他们见到的武林同辈女孩子中,装扮最朴素的一位。 天下人学剑,无不是听着剑圣沈缨的大名与纵横天下的传奇来激励自身。 天下人也尽知,早在二十年前,比沈缨惊天一剑更加惊艳的,是他被推崇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那张脸。 高傲剑圣的美貌,甚至比他手中的剑更早传遍武林中每一寸角落。当年多少大小姐、俏女侠都为沈缨情牵梦萦,却偏偏于名声最盛之时娶了个不会武的夫人,不出几年封剑归隐,空留下后来人对这一代剑圣的无限向往与怅然。 他们师兄弟三人自幼在帝鸿谷习武,因谷主与沈缨有旧,听到的以沈缨为蓝本的故事,远比旁人还要翻上几番。这次奉命前来沈家,一路上不知做过多少预设,越靠近这边陲小镇越是心中犯嘀咕。 谷主曾说剑圣膝下有一子一女,他们闲暇时也曾猜测过,这位封剑多年的剑圣如今会是什么模样。但所有的猜测,都远不及他们亲眼见到沈柠时心中涌上的惊讶。 帝鸿谷多年来隐隐为武林圣地,往来走动的无不是正道名门世家。那些名门女弟子或世家大小姐中,也不乏许多声名在外的美人。 可就算见到传闻中姑射山气质飘渺若仙的仙子,似乎也没有今天这样触动。 正值花开时节,沈家隐居的小院隐于丛丛海棠树后。因此地地域温润多雨,海棠花开得格外好,一簇簇挂在枝头热热闹闹。少女的容光却比满树绽放的西府海棠更盛,连带整间灰扑扑的农家院落都因这样一位美人而亮堂起来。 “原来是帝鸿谷的师兄啊……爹出门访友去了,暂时不在家中。” 少女迟疑着,一张脸不足巴掌大小,仿佛神仙画卷一般,美得极不真实。她只眉心微簇,便让注视她的人难以移开目光。 打头那名男子眉目温和,长身玉立,如兰草桂枝般自有一股清雅气度。他稳住心神,微微一笑:“可是沈师妹么,在下帝鸿谷薛镜,这两位都是在下师弟。敢问师妹可知先生何时能回?” 第3章 帝鸿谷 沈柠穿过来后一直被沈楼欺负到大,还从没有和这样彬彬有礼的同龄男子接触过,被人温言软语称“师妹”,不由有些踌躇。 她耐下性子,学着薛镜缓缓道:“按以往来说,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就会回来了。你们要进来等吗?或是几位有何事找我爹,若不介意,我也可以转达的。” 薛镜见她不设防,心中暗暗想到不愧是习剑之人心思纯正,不由升起几分好感,微微一笑,语气更加轻柔:“既然沈大先生不在,我等还是在院外静候,以免对先生不敬。” 这样说就是事情无法转达的意思。沈柠一想也对,人家大老远组队找来这犄角旮旯,总得见到正主吧。尤其帝鸿谷这个名字一听就不简单。 虽然沈缨十几年来很少提及帝鸿谷。 他既然无意于武林,这些年从不愿提及旧事。阿罗是沈缨剑侍,一心奉剑忠心耿耿,也不肯违背主人意愿说沈缨的八卦。 沈柠明明身为男主女儿,站在吃瓜第一线,遇上这两位——一个伤心人、一个剑痴,十来年竟也未曾打探出多少原剧情来。 就连两年前沈楼出山去往中原,沈缨竟也没有多嘱托几句。最恨的是沈楼吊儿郎当惯了,更不曾问。 大概在沈家人心中,江湖势力以及曾经的仇家根本都没必要了解,没什么是一剑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剑。 不过凭着沈柠多年网文套路经验,帝鸿谷显然是个厉害的门派。 第2节 这三名年轻弟子呼吸绵长,身怀上乘心法。人家明明比她大不了多少,武功却厉害多了。还有眼前叫薛镜的年轻男子,翩翩风度行止守礼,称她为师妹,看上去与她们家关系不错的样子。 沈柠不好多言,转身回去倒了三杯茶送出来。 “这是我爹近日最喜欢的茶,是家中自己做的,有劳师兄们远道前来还要等候,喝杯茶也好解渴。” 那三人都有些受宠若惊地道谢接过,其中一名年纪最轻的弟子捧着茶涨红了脸,似是有些犹豫,终究还是默默没有开口。 将他们安顿好,看他们在院外海棠树下盘膝坐下开始打坐,沈柠就拎着木剑抓紧时间重复练习的《易水诀》。 沈家家传易水诀天下闻名,是极难修习的剑诀,取燕赵遗风,一旦修成,剑出则一往无前,无人能阻。 传闻这套剑诀原为顶尖刺客所创,意在千军万马之中纵横军阵取敌将首级,讲究只攻不守,不恤自身安危,剑势凶险。若是使的人功力低些,又或是年纪稍轻些,心中含了畏怯,剑诀便使不出几成威力。 就连他们兄妹在修习《易水诀》时,也从未真正对练过。 只因这套剑诀若想练出威势,全看个人资质与体悟,剑出必伤人,绝无留手余地。旁人是没法子教、也没法子对练切磋的。 他们家剑术中有太多这样“纯看个人资质与体悟”的坑货,沈柠自知凭她那见鬼的资质,没有三年五载必然使不出了,只牢牢记下剑招,日日勤修苦练。 曾有人告诉过她,要想习武有所成,天资、悟性、毅力三者至少具备其一,她牢牢记在心中,片刻不曾忘记。 虽然破天荒刷出了极低的天资和悟性,好在前世曾参加高考,自觉已没什么苦不能吃。认清现实后就拿出高三冲刺的狠劲儿来,日日修习,从不浪费时间,图的不过是一个笨鸟先飞。 此刻连续耍了十来遍,觉得仍无法领悟这剑招深意,正要换简单些的练练,就听院门外又有人敲门,还是帝鸿谷那三人。 也是她从未出过桐湖,不懂得江湖中的常识规矩。 当今世间,家传武学少有人在外人面前练习,门墙之见极深,多少武林纷争便是始于争执不清“偷师”二字。虽然沈柠在院内练习,却不知心法精深者听力远优于常人,保不齐便有那天资卓绝的,隔墙仅凭长剑破空的风声,便琢磨出一二奥妙。 好在帝鸿谷属正道魁首,门中教导弟子极严,这三名弟子又都素养上佳,入定不久便听到她在练剑而不知避讳,于是薛镜便好心敲门提醒。 沈柠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个忌讳,心中倒是对帝鸿谷高看了几分。 三人中年纪最轻的那个小弟子似乎已经忍耐许久,此刻终于挣扎着开口:“沈师妹可是在修习家传绝学?久仰剑圣威名,在下程猷,自习剑起便一直期望能见识下青睚剑。可惜沈大先生十三年前便封剑,能否请师妹赐教,让在下一了夙愿?” 在帝鸿谷三人心中,沈缨可说是世间剑客无法逾越的高山,习剑之人无不奉之若神明。他手中的沈家剑术,可谓天下剑术无出其右! 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他的女儿沈柠,三人勉强矜持了没一会儿,就迫不及待想见识见识沈家剑术。 尤其沈柠还在院中练剑,正是身怀沈家剑术。 一旁薛镜看出沈柠似乎有些为难,生怕沈柠身为剑圣传人,瞧不上帝鸿谷的剑术,从而错过这机会,便诚恳地开口替自己师弟争取。 “我们谷主与令尊曾是至交,昔年令尊一式易水萧萧连斩七人,门中上下都仰慕不已。我这师弟尤其痴于剑道,年纪恰与师妹仿佛,幼时便一心想见识下沈大先生剑术。这次下山本来不需他跟着,是程师弟自己听闻要拜访的是沈家,在谷主门外跪了足足三个时辰苦苦求来的。” 帝鸿谷执武林牛耳已久,谷中流派众多,医术、音律、术数无一不是自上古仙道传下来的无上绝学。唯独剑术一道,自二十年前沈缨持青睚剑出世,便再不敢称作至高。 自他归隐,帝鸿谷剑道弟子便将沈缨和沈家剑术当作修行执念。其实何止程猷,连薛镜也是主动请缨,才拿到这次拜访沈家的行程名额。 他们都清楚沈缨已然封剑,只盼着此次能得一两句指点,再没敢奢求亲眼见一见沈家剑术,原本已经死心。 这时发现沈柠竟习了剑术,终于忍不住开口请求。 原来是我爹的小迷弟们,组团前来见识偶像同款剑术。这执着的劲儿神似现代追星的粉丝,为了见男神一面跪足三个时辰什么的,沈柠表示完全可以理解。 毕竟他爹这颜值天花板、前半生逆天的事业成就,还有老婆祭天封剑归隐的经历,可不正是最时髦的美强惨人设么。最后还十几年没有消息,狠狠虐了一把粉。 我爹他老人家不愧是美强惨男主,你没爱错人。但你不敢亵渎正主,试图从他女儿我身上get同款剑术……我怕你是夙愿难了,反倒大失所望啊。 沈柠叹了口气,不忍对方一腔美好幻想破灭,挣扎着推拒。 “薛师兄、程师兄你们可能不太清楚……我资质极差,沈家剑术学得一塌糊涂,实在不够格同程师兄过招。” 程猷怎么也不会想到男神的女儿真的剑术不通,只当她是自谦客套,一边用渴盼又指责的哀哀目光盯着沈柠。 “师妹何必过谦!易水剑诀天下无双,怎能说一塌糊涂?‘易水萧萧’、‘衣冠似雪’两式从无败绩,当年在肃州单单说个名字便能惊退敌军,师妹日后万万不可再对沈家剑术作此评判,累了沈大先生威名!” 程猷不愧是沈缨的毒唯,容不得旁人说他家男神的剑法半句不是,即便是男神亲闺女都不行。 就连薛镜也不赞同地看着沈柠,显然也是同样态度。 沈柠惊呆了。你们这也太狂热了吧,知道的故事比我这亲闺女还多。 她推拒几番,实在推拒不了。一来不忍心连同款都不让粉丝get;二来修习易水诀之人,万万不可存怯战退避之心。既然这三人都和中蛊一样拒绝不了,只好反手提剑应了下来。 不过沈柠还是怕他们一会儿当场表演心态炸裂,好心提醒了一句:“那……好吧,只是你们不要后悔。” 见沈柠答应,程猷大喜过望,一贯文雅的薛镜也忙不迭领着另一名师弟退开,把院子外空旷的平地让了出来。同时取下腰间佩剑双手捧着递给沈柠。 “沈师妹,程师弟所佩为谷中十三代铸剑宗师所铸‘关山月’,寻常兵刃抵不住古剑凶气,若师妹不嫌弃,可暂用师兄这柄同炉所出的‘溪云’。” 他把话说得客客气气,其实是看沈柠随身只携带着小木剑,不愿自己这方占了兵器之利,才将佩剑解下。 薛镜是此行领队之人,心法境界最高,此时已隐约瞧出沈柠步履凝滞,内力并不如何高明。毕竟沈缨剑术无双,心法却未听说有何特别,薛镜只当沈柠也是如此情况,年纪又轻,内力比不过他们在帝鸿谷也是应有之意。他为人到底稳重细致,又是君子风度,稍一思虑便定下规矩。 “我们谷主与沈大先生交好,既是切磋讨教剑术,依我看便不用内功,只论招式精妙,以免伤了彼此和气。” 沈柠原本只是盛情难却,又对迷弟们共情,不得已才答应试剑。此刻听了这话忙答应下来,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都消去。 除去和哥哥沈楼、阿罗切磋,她还从未与旁人交过手,此时也隐隐开始紧张兴奋起来。接过那柄“溪云”剑,她年纪略小,便先向程猷行了个礼。 程猷年纪最轻,却心无旁骛一心痴迷修剑,反倒是帝鸿谷中剑道悟性最高之人。因为心中敬重沈家剑术,又爱屋及乌,不愿占男神女儿的便宜,反手取下剑回了礼后,便肃声提示。 “我帝鸿谷剑术以‘轻净澄明’四字为要诀,请沈师妹指教。” 第4章 易水萧萧 程猷这是在告知帝鸿谷剑术以飘逸迅捷为主,剑招多半以刺、挑居多,少有砍、劈等招数。 他是求教者,自问及不上沈家剑术,见沈柠做好准备后,便不敢大意,拿出九成专注,一招“明月出天山”起势,剑光一闪,沈柠只觉这一剑来势极大,心中炸裂,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这小子明明和她差不多大,一手剑术竟达到哥哥七八成水准,这还怎么比? 要知道沈楼那怪物天资,连沈缨也得另眼相看。 双剑“叮”地撞击在一处,程猷眉头顿时一皱。 在他眼中,沈柠的仓促招架宛如三流剑客,徒留剑形,剑意全无。 这种情形,对于像他们这样的顶级剑术传人而言,只会在初学剑时出现,除非不屑一顾,否则绝不会使出如小儿杂耍一般的剑招来。 他耐着性子又过了两招,竟差点挑落沈柠手中的溪云,当下便有些不满,认定沈柠没有认真拿出态度来与自己切磋。 一名剑客怎会轻易让自己的剑脱手? 沈缨的女儿怎会让自己的剑脱手? 沈家剑术怎可能不敌他手中关山月! “沈师妹莫不是看不起我?还请认真些吧。” 就连一旁的薛镜也频频皱眉——若说沈家剑术是这样稀松平常的招式,断无可能!但若说剑圣传人是装作武功平平,也不至于,只怕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正要叫停双方,程猷却一门心思要见识下易水诀。 程猷此人,说得好听是“心思憨直”,难听些便是“莽得厉害”。若非如此,帝鸿谷最初也不会不打算派这个悟性高超的弟子跟来,就是怕他鲁直莽撞,闯出祸事。 那边程猷却已经忍不住了,他心底绝不肯承认自己崇拜十来年的沈家剑术只这两下花架子,认定沈柠不知是何缘由不愿正视双方的比试。 习剑之人大都简单执拗,既然沈柠不愿出剑,那便逼她出剑。 “铮——” 程猷手中关山月一荡,“长风万里”之下,内劲附于剑上,关山月嗡然长鸣,飘落半空的海棠花叶被无形的气流震散,这一下竟是已然带上了剑气! 沈柠被震得倒退三步,溪云一横护在身前,两人差距过大,何况对方用上剑气?虽然失落,但程猷剑气一出,却不得不认输,坦坦荡荡道:“是我剑术资质不足,这场比试是程师兄胜了!” “沈家绝学易水诀都尚未出,怎可言败?”程猷此时已打定主意,他深知自己功力,早已练至剑气收放自如的境界,自信绝不会伤到人,于是故意要激出沈柠气势。 “易水萧萧好大的名声,怎会败于区区关山月之下?传闻易水诀剑出绝无回转,师妹何必顾虑重重!” 此时“长风万里”声势已尽,程猷不愧是帝鸿谷剑术奇才,顺势接了一式“叹等闲”。 平地狂风骤起,仿佛有无形的压力随着这一式弥散,哀叹青睚一剑成绝响。 帝鸿谷心法传承自上古仙道,修至深层,几乎有通天地鬼神之能,曾有人叹言这不是存在于人间的“术”,已近乎“道”。 程猷赤子之心,求剑多年,此刻距离一睹心中神坛之上的易水诀如此之近,多年心结一朝几乎得解,便如暗室多年忽闻一隙明光,心无外物,除了一门心思逼沈柠使出这一招,再无他念,不知不觉间竟暗合帝鸿谷无上心法境界,剑气沛然。 自他做决定起,整个人倏然进入一种似空非空、独立于这天地的境界,除去手中一柄关山月,再听不到、看不到其余。 物我两忘,无我之境! 沈柠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出不对。 程猷的状态她分外熟悉,毕竟曾旁观哥哥沈楼进入无我之境多少次,原就打不过程猷,更何况现在对方临阵顿悟?! 所谓的物我两忘是习武之人的一种心境,只不过对悟性、机缘要求极高。世间武者何其多,绝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不一定能进入一次;唯有寥寥天资极高悟性超绝的天才得以偶然顿悟,但凡入境,必有所得。沈柠就是前者,目前进入物我两忘的记录保持为零。 可她哥沈楼就不一样了,他进入无我之境和吃家常便饭一样,说进就进,再轻易不过。因而沈柠虽然被别人家孩子的剑术天赋刺激到、搞了一波心态,倒也见怪不怪稳得住。 确实没法子,平民玩家干不过天才挂逼,很科学。最差不过就是挨一下子,反正她这么多年和沈楼那狗男人对练,剑术不见精益,如何在顶级剑客剑下挨打时避开要害,绝不会有人比她更懂。虽然打不赢程猷,却也不会伤得比从前跟沈楼对练时重。 关山月如龙跃而出,声如清啸,激得沈柠手中的溪云剑立刻发出嗡然鸣响,颤动不已。 “叹等闲”来势汹汹,大有藐视天下之意,对上这种唯我独尊的招式,只有以霸制霸,以更霸道的招式硬抗! 凛冽剑气刮得脸颊生痛,沈柠心中反而愈发冷静,长久以来的机械反复练习终于派上用场。虽然未能参悟真意,但曾练习过千百次的的“易水萧萧”早已烙印、心底,此刻如水波划过心头。沈柠之前从未能完整使出,借助溪云感应之机,一时间福至心头,总算勉强使出这一剑。 天地辽阔,唯有手中溪云以一种毫不畏惧的姿态,扛着重重威势,如破云天一般悍然迎上关山月! “易水萧萧”剑势凶险,出剑之人罔顾死生,乃是极凶的一招。可惜她心境不到,终究没有引发剑势,不足以挡下。 危急间,旁侧斜斜刺出一柄木剑,却是薛镜见到自家师弟临阵悟道,使出契合心法的神妙一剑,激得溪云嗡鸣感应。这一剑剑气凛然,远高于同辈功力,他担忧沈柠接不下,以一招“山雨欲来”替沈柠横拦了一道。 帝鸿谷弟子修习的剑术相同,薛镜心法本就最高,对程猷功力深浅又了若指掌,“山雨欲来”剑势浩瀚,全力一击可让敌人仿若置身满楼狂怒风眼中,以狂风大作之势强压关山月无匹剑势,原本并没有错。 可惜的是,他忘了手中所持早非溪云,而是沈柠之前换下的小木剑。 只听“咔嚓”一声,木剑竟连一瞬也没拦住,便被关山月锋锐剑气斩为两段! 而“叹等闲”应天时而出,去势不减,程猷此时已因被薛镜所阻,猛地脱出物我两忘的玄奥境界,连忙收势,却已然晚了,剑锋直冲沈柠而去。 “小心——” 沈柠眼见避无可避,正要挨上一下。突然从后方传来长剑出鞘的金石之声,响彻山间。 冰寒的剑意仿若有形,一道白练般的剑芒自沈柠后方暴涨,正面直冲关山月奔去。程猷只觉得比方才更冷、更肃杀的疾风扑面打来,瞬间僵在原地无法再动分毫。图穷匕见,杀机锁住了自己周身上下,绝无半点逃生可能。 帝鸿谷三人也算年少俊才,偏偏在这杀气浓重的一剑下提不起半分抵抗自救的念头。 好厉害的的一剑! 第3节 簌簌风响,伴着这一声剑吟,溪云剑、关山月比方才更剧烈地震动起来。 明明尚未入夜,天光犹在,但一道剑光如虹,划破天地,拦下程猷的“叹等闲”后剑势仍未止,挟裹着万千杀机直取程猷,擦着他的脸畔斩过,“叮”地一声刺入帝鸿谷三人身后的海棠花树。 满树盛放海棠,此时凋落一地。 帝鸿谷三人方才与那柄剑擦身而过,犹在剑意杀机笼罩之下,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一剑之后,生机全无。 这惊天一剑必然是易水萧萧! 只有易水萧萧才能无视一切剑招,带着浓重到化不开的杀机。若非剑尖偏了半分刺入海棠花树,程猷此时便不止是脸颊上留下那一道剑痕。 “叮当——” 程猷、沈柠俱都握不住剑,关山月与溪云接连坠地,连带薛镜手中的木剑都拿不稳,唯有从未出剑的帝鸿谷另一名弟子还能稳稳站着。易水萧萧霸道无匹,此招之下,两柄古剑都要黯然失色。 沈柠猛地回头,果然看到阿罗正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一手正待收回,另一手还握着剑鞘。沈缨已封剑多年,方才正是阿罗使出易水萧萧,掷出青睚剑拦下了程猷。 阿罗是沈家剑侍,早年追随沈缨纵横江湖,护持着天下第一神剑青睚。她自幼修习沈家剑术,自沈缨隐居后便照顾沈楼和沈柠长大。在这孤寂枯燥的山中岁月里,阿罗与沈柠情分非常,名为主仆,实则沈柠心中一直把她当作亲姑姑看待。 她没想到只是随主人去了趟优昙寺,回来就看到自家小姐差点伤于一个脸生的少年剑下。当下顾不得主人命令,仓促拔出了青睚剑将沈柠救了下来。 青睚剑曾随沈缨于军阵杀敌无算,煞气太重,剑出必伤人。易水萧萧又太冷太险,如今只擦伤程猷脸侧,已是近些年阿罗剑术精进、刻意留情了。 原先被自己家三个剑术天才刺激也就罢了,好不容易见到外面的剑客,照样被虐菜,沈柠心中已经实名辱骂自己这破资质一百遍了,却还得在这批剑术天才环绕下出来安抚场面。 “没事没事。姑姑放心,我被哥哥教训过多少次,早躲熟了,你又来得及时,剑尖都没碰到我。啊对了,这三位是帝鸿谷的师兄们,来求见我爹的,他人呢?” 阿罗见她确实没事,缓缓放下心。她话本就不多,此刻只向薛镜几人点头见过礼,便抱着剑鞘站到一旁侍立。 “我听到此处声响先赶了过来,主人就在后面。” 沈柠向后一望,果然看到了她爹。 帝鸿谷三人直到此时,才从凛冽的剑气下心有余悸地回过神。听说剑圣也到了,下意识肃穆了几分,抬头一眼便望见远处轻袍缓带、正于暮色中漫步而来的中年男子。 饶是他们从未见过沈缨本人,在看到这个人影的一刹那,心中也都划过一丝明悟:他必然就是剑圣沈缨—— 年少时曾纵横沙场、仅凭一柄青睚剑力压两大宗师、连斩七人,自他罢剑后,天下间足足十三年再无人敢称剑圣的—— 沈缨。 第5章 青睚剑 沈缨显然已经不年轻了,甚至分毫不像其他修习了上乘心法之人那样维持着青春样貌,反倒两鬓斑白、面带沧桑。这样一副并不年轻的面容,竟出奇地与沈柠有着如出一辙的不真实感,眉目如画,不似尘世中人。 他穿着一身灰扑扑不起眼的乡野衣袍,身形高瘦挺拔、步履洒脱,通身飘逸。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农夫打扮,却偏偏让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恍然错觉天上的仙人本就应该是这幅穿戴,而非绫罗纱衣。 即便早有预料,但沈缨竟有着一副对男子来说显然过了的秾丽容貌,帝鸿谷三人还是微微讶异。比起杀气过重的剑圣,更不如说是气质超绝的贵胄王爵。 这父女俩都是不存于世间的极致美貌,甚至可说是美色过浓、咄咄伤人了。 薛镜和程猷在这二人相互辉映的灼灼光华下,一时竟张不开口,只能怔怔注视着沈缨的一举一动,眼中再看不到他人。也不怪他们,世间本就少有人能在剑圣沈缨出现时再注意到旁人。 他原本还在十几步外,仿佛穿花拂柳一样随意几步,衣袍疏忽像是被强风吹得向后方扬起,眨眼间人已到了近前。 这一下轻身功夫潇洒从容,全身只有脸侧垂下的两绺乱发与衣袍袖角轻轻扬起。明明只是缩地成寸的步法,却无人能用得这般俊气逼人。别说帝鸿谷三个早被迷昏头的小迷弟了,就连沈柠这个已经有了免疫力的亲闺女,都再次被帅了一脸。 沈缨目光先飘过沈柠,见她安然无恙,再从场中几人身上漫不经心地逐一扫过,最后落在了那株原本开得浓烈,却在比试中无辜受累、被剑气打落一地的海棠树上,淡淡道了一声:“可惜。” 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无端让人觉得平静之下含着极浅淡的遗憾。他甚至没有怪责打伤花树的几人,只是单纯在惋惜。 薛镜哑然。 沈柠一时也不好作声。院外这几株海棠花树是她爹精心打理,耗费了不少心力,这些日子开得尤其灿烂漂亮,如今因她与程猷的比试一夕凋零。虽然事先并未预料到程猷会突然激发剑气进入无我之境,但海棠已毁,下次再要开花,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程猷也极其忐忑,他不知道沈缨会看重院外这些海棠花树,心中悔恨地无以复加。 好在比起薛镜,他要心大得多。此时见到日思夜想的男神本尊,竟奇迹般仅仅呆了片刻就振奋着重新恢复斗志,拿出曾私下练习无数次的最为恭谨谦逊的态度,拱手向沈缨拜了一拜,出口却颠三倒四,话都说不利落。 “在下帝鸿谷程猷,见过沈、沈大先生!方才不知何故,忽然、忽然就脑子中邪一样,险些误伤了先生的花……和沈小姐。”他方才还有一腔孤勇执意逼出易水萧萧,这时候真见到正主,却也不敢乱叫什么沈师妹了,只规规矩矩口称沈小姐。“还……还望沈大先生见谅。” 卑微,实在卑微……沈柠在一旁看着,都能原谅他把对自己的歉意排在误伤“先生的花”后面了。 程猷深呼吸两口,鼓起最大的勇气低着头开口:“在下一直仰慕先生,也、也对先生的青睚剑仰慕已久,不、不知是否有幸,能一睹、一睹……” 沈缨还在凝视海棠花树,看了很久,就好像在透过那些骤然凋谢的花看着别的什么人、什么事,语气平淡。 “你想看青睚?这个就是,你可以拔下来慢慢看。” 帝鸿谷三人都是一惊,没想到方才没入海棠树大半的,就是惊震天下的神剑——青睚! 程猷更是不知该为男神回答自己激动,还是该为自己终于达成与青睚剑交手的夙愿而激动,就连脸上被青睚划出的剑痕他都不打算祛除了。 树干外的剑柄朴实无华,看上去就如寻常佩剑一般,此刻在他眼中也格外古朴厚重了几分。他沉了气,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握住青睚剑柄的一刹那稳了下来,带上出生以来最大的虔诚和敬意,猛地气贯双臂,用力向外一拔。 “唰——”地一声,青睚剑远比预料中要更轻易地拔出,程猷甚至因收不住力道还倒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三人都一时都屏住呼吸,争相往青睚剑看去。 不料一看之下全都面色骤变、惊在当场: 如今程猷手中持着的天下第一剑——青睚,只剩连着剑柄的一半,断口似被利刃齐齐斩去,竟是一柄只剩半截的断剑! “怎么会这样!” 万万没能想到,自十三年前青睚最后一次出鞘,再现于人前时竟已然是一柄断剑。 程猷受的打击最大。 他方才阴差阳错进入无我之境,心神不稳,又直面了易水萧萧惊天一剑,即便只是沈缨的剑侍阿罗所出,仍不是现在的他所能受得住的。此刻亲眼目睹心中神兵青睚剑断,情绪激荡难以平复,差点内息错行。 还是一旁心思细腻的薛镜发觉不对,一手抵住他后心传了同源真气过去,低声轻念:“玄泉之中灵台固,天经一点心自明[1]。” 他二人系出同门,此时以帝鸿谷心法提示,程猷心下一凛,按口诀敛息默运心法,片刻便稳住了经脉中鼓荡的内息。 沈缨瞧了薛镜一眼,语气中首次含了一点笑意:“心法境界不俗,你可是洛小山的弟子?” 薛镜匆忙解释:“承蒙前辈赏识。晚辈资质愚驽,忝为剑道内门弟子,谷主的弟子是温诸明与肖兰二位师兄。这次晚辈前来,就是奉谷主之命送上菱花帖,请前辈至钧陵观礼。” 沈缨听了微一挑眉,淡淡道:“哦?如此,沈某提前道一声恭喜了。进院说话吧。” “是。”薛镜恭敬应了,领着着两名师弟跟在沈缨身后进了院子。 沈柠在一旁听了,被“洛小山”这个名字勾起了一丝记忆。《斩青睚》一书共六卷,连载到第四卷 时就已大火,因为她不看男频小说,只偶尔捎带扫到过一些消息和同人图,唯三听过的人名,除了剑圣沈缨,就只有红白玫瑰这两名女性角色。 十来年过去,记忆早已模糊,且当日根本没有刻意去记,直至今日再次听到这个偏中性的名字,才从灰尘中将相关记忆翻了出来。只是另一个女性角色她仍想不起来,除非哪天能再次听到。 洛小山,正是两名人气女配中的白玫瑰。 虽然《斩青睚》是大男主升级流买股文,但洛小山这个女配在读者中却拥有不低的人气。就连沈柠当初不看文,都知道她走的是经典高冷仙女人设,同人图都是一身白衣仙气飘飘,颜值比另一位女配高出不少。更夸张的是,似乎前期比沈缨这个男主的战力值都高,身份还特别高级,甫一上市就高开高走,算是前期辗压的一支股票。 而且就是因为这个洛小山的师门不太科学,才将世界观生生拔到高武的层次。 虽然不明原因她爹最后没和红白玫瑰任何一支股票在一起,而是跟她娘终成眷属,但现在这位白玫瑰已经是帝鸿谷的谷主了,而他爹却退隐山林,单论事业,必须承认还是人家仙女笑到了最后。 沈柠好歹曾经是个学霸,立刻察觉出问题。书名《斩青睚》,他爹是男主,佩剑就叫青睚剑,现在已经被斩断了…… 是不是说,曾经有人在后两卷斩断了这柄天下第一剑?洛小山是帝鸿谷谷主,是否代表帝鸿谷这个门派,存在着不科学的设定? 会不会……有能解决她的资质的方法? 可惜现在信息太少了,她又不像沈缨和沈楼手握剑圣剧本,有能力不管各门各派。当务之急就是找阿罗多问些消息。毕竟武功已经跪了,只能靠知识改变命运了,信息才是王道啊。 阿罗早年跟在沈缨身边,不少武林旧事都清楚。于是沈缨几人在屋中交谈,沈柠就缀在后面,挽着阿罗胳膊同她到后厨准备饭菜。天色不早,这几人又是沈缨故人门下,大老远赶来,必然得招待一餐。 “阿罗姑姑,今天来的三名帝鸿谷师兄很厉害吗?我都没听爹提起过,你知不知道帝鸿谷的事,可不可以给我讲讲?” 阿罗正对沈柠懵着就敢和帝鸿谷门下切磋的事懊悔,觉得很有必要稍微告诫下这个门派的情况,因此一拍即合。 “小姐,帝鸿谷千百年来都是武林中的圣地,门中弟子在钧陵城外一处深谷修行,极少入世。现任谷主洛小山与主人是挚友,早年曾相伴游历江湖。不过主人娶了夫人后,渐渐与旧友疏于往来。这也是他们十三年来头一次派人来找主人,估计是本代双星出师,他们要办菱花会了。” “等等,什么是本代双星出师,”阿柠有些听不明白:“还有菱花会又是什么。” 这么花哨的嘛? 第6章 赤血灵芝 阿罗对她向来极其耐心,一件一件给她讲解。 “帝鸿谷被奉为武林至尊,不仅仅是因为心法传承悠久精妙非凡、谷中弟子武功远超同辈,更因其千百年来道统绵延不断,医卜星相无有不包,无论江湖势力如何更迭,帝鸿谷的地位都隐隐超然其上。” “明白,武林至尊超级宗门么。”沈柠心中猜测也差不多如此,作为《斩青睚》中人气角色白玫瑰的师门,这个地位很合理。不过…… “帝鸿谷这么强,岂不是千百年来都制霸武林?” 那这历朝历代的皇帝能同意么。 “小姐问到了点上。”阿罗赞了一句,解释道:“恰恰相反,武林正道魁首自有其他门派交替担任。帝鸿谷虽然凌驾其上,却是个隐世宗门,门人弟子极少现于江湖。仅几大名门及一流武者打过交道,大多数江湖人只听过传闻而已,终其一生都可能见识不到帝鸿谷的功夫。” 沈柠秒懂,隐藏boss门派嘛,逼、格确实是高端大气上档次啊。 明面上,武林正道第一把交椅大家都有机会轮流坐。暗地里实际意义上的第一机构只有帝鸿谷。 看来千百年来这所谓的江湖都是流水的土皇帝、铁打的太上皇。而且还搞了个高端会员小圈子,得成为名门大派的弟子、或是武功达到一定境界,才有机会接触到帝鸿谷。 既不引人注目、又掌握着实际上的话语权,逼、格还高高在上,不用降低身份和二三流不懂事的江湖人打交道…… 可以可以,有点东西。 阿罗继续说:“不过主人曾说他们心法太过矫情,对天资和悟性要求太高,有资格修炼的弟子万中无一,传承道统都来不及,等闲是不会插手江湖之事的。除非江湖纷争难以决断,武林中人便会一齐求上钧陵,以帝鸿谷判决为准。” “这不就相当于武林中的公审衙门?” “可以这么说。江湖事江湖了,公堂没有能力决断了结,因此便公推由帝鸿谷出面主持公道。” 沈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其实也不难理解,涉及江湖恩怨,能决断的必然是武林盟主或武林至尊之流。扯皮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根本扯不清,两方吵上火打起架来,必然要请拳头最硬的来劝架。 帝鸿谷既然身为武林圣地正道太上皇,天然就掌控着武林公审的权柄。 果然阿罗说:“他们这个门派规矩古怪得很,每一代谷主会收两名亲传弟子。一名为出世弟子,掌武林定夺裁决之权;一名为入世弟子,掌武林追缴刑罚之责,并称为双星。 双星达到出师资格,帝鸿谷就会召开盛会广邀武林人士,向天下宣告这一代的审判与刑罚权柄归属。因钧陵城菱花长得好,便得了个雅号,叫菱花会。 洛小山是上一代的双星入世弟子,在主人成亲后就返回钧陵接任了谷主之位。” 第4节 说到此处,阿罗笑了笑:“洛小山号称百年中最快出师的双星弟子,收徒也不过十一二年,就能召开菱花会,看来这名头要送给她收的徒弟了。” 沈柠听她说完,大致明白了帝鸿谷的情况。难怪方才沈缨一听薛镜来送菱花帖,就道了声恭喜,原来是因为本代出了杰出的双星弟子。 阿罗生起火,她见沈柠问了许多帝鸿谷的事,以为是被方才的比剑刺激到了,有心宽慰自家小姐。 “帝鸿谷武功出自道门仙法,本就高出世间。小姐方才完整使出易水萧萧,已然进境极大,无需和他们比较。” “道门仙法?”来了,这就是原书中不科学的背景设定了。 沈柠连忙追问:“什么仙法?姑姑,你对他们武功了解多少,真的是仙术吗?” 阿罗轻笑否认:“世间哪里会有仙术?只是帝鸿谷门中之秘向来少有人知,搞不好只是自抬身份的托辞。他们的心法确实高明,可剑术却及不上咱们沈家的易水诀。” 沈柠被这样一说,倒也冷静下来。 高武世界说到底也还是武侠世界,某些武功因为过于高明而显得不科学,但到底能否像仙侠世界那样存在着易经洗髓的仙家手段,还未可知。 资质一事急不得,十来年都是如此,她的心志早已坚定稳固。今日要招待客人,沈柠清楚阿罗所知也差不多就是这些,便把探究的心思放下,专心准备招待薛镜三人的晚餐。 受前世饮食启发,她的厨艺远比阿罗高出许多,就连沈缨那样坚定自律、万事不萦于心的人都对她的手艺大加赞赏。 连沈柠自己都觉得或许是天赋点错了,没点在剑术,全点在了厨艺上。 桐湖这边水质清冽,盛产一种通体淡白的鱼。这鱼娇嫩得很,水质稍稍浑些便长不大,但长大后肉质鲜美,口感极佳。阿罗回来时捉了一尾装在篓中,现下正好切了葱蒜,再配上他们自己酿的酱汁,放蒸笼上蒸了招待访客。 这尾鱼果然受到来自武林圣地的客人的大加赞赏,薛镜甚至想捕上几尾带回帝鸿谷养起来。可惜阿罗说这鱼娇气极了,除了桐湖水质清冽而生,她之前从没在中原见过。 薛镜只得略可惜地作罢。 饭后薛镜从身后包袱中取出一卷小本和一支特制的笔来,寥寥几笔将鱼画了下来,细细追问:“敢问这鱼是何品种?谷中规矩,但凡出外游历有所见闻,需现行记下,回谷后存于典籍。” 沈柠猜想这规矩应是帝鸿谷传承至今无所不包的基础,她对薛镜感官极好,于是回答:“当地人称之为银龙子,我见这鱼银白秀气,色若橙花,私底下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为橙花鱼。” 大概是对饭菜很满意,一旁的沈缨竟也露出笑容,多说了两句:“这丫头虽然武功不灵,做饭的本事倒和她母亲一样生来就高妙。” 薛镜将橙花鱼记下收好,大概是这父女二人笑起来美色惑人,也不由自主笑道:“有幸能尝到沈师妹的手艺,是晚辈三人有口福,多谢前辈款待。” 他饭前就已递上菱花帖,但沈缨没接,此时见氛围正好,心中一动,便没有贸然再次相邀,而是先提及另一桩差事。 “沈前辈,我三人这次前来,除了请您前去菱花会观礼,谷主还命唐谦师弟带来一样东西。” 话音一落,先前很少开口的第三个帝鸿谷弟子,也就是唐谦,便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一支玉盒放于案上。 他郑重地开启盒盖,恍惚有霞光在屋中一闪而过,又似只是错觉。玉盒中是一支完整的血红色灵芝,光泽尤其饱满莹润,颇有几分神异,看上去不像是药植,而是雕工精湛的血红色玉石宝物。 沈柠凑上前看了看,觉得像是赤灵芝,但又明显不同,好奇地问:“这可是赤灵芝?” “自然不是。这是当年沈前辈存在谷中的灵药赤血灵芝,由我丹道一脉照料。”唐谦耐心为她解释完,便将玉盒推向沈缨。 “原以为多年前便会取用,不想您却未再来谷中。上个月赤血芝映出五色烟霞,药性已臻至大成。因此谷主遣我等用寒玉盒保存,一路快马加鞭赶来,将灵药完璧归赵,还请前辈验看。” 桐湖地处中原边境,毗邻南疆,沈柠也曾在山中采到过赤灵芝,却从未见过哪一株像这支这样冠大而鲜红,通体灵蕴,不由睁大了一双眼盯着沈缨。 她老爹除了一柄已经断成两截的青睚剑,多年来朴素至极,竟然还拥有这样一支一看就价值连城的奇珍? 关键是还存在帝鸿谷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何等豪横。 沈缨一瞥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取出赤血芝,不知是不是沈柠错觉,总觉得她爹神情微微有些黯淡。 “这是当年我寻来救你母亲的,原本请帝鸿谷代为温养调理药性,可惜后来没能用上……” 他取出赤血灵芝只简单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回玉盒。 “劳帝鸿谷这么多年看顾。如今我也用不到,阿罗你之后送去优昙寺。崇云师傅慈悲,每日义诊救治伤病之人。此药有灵,能哺于百姓,灵气馈赠众生,也算没有辱没了灵药。” “是。”阿罗收好玉盒。 赤血灵芝既然称为灵药,这些年养在丹道园中,周边药材也染上几分灵气药性增强,帝鸿谷多年来已经得了许多好处,薛镜等三名弟子自也无异议。 唐谦是丹道传人,更是赞同且钦佩。 “长成的赤血芝有回生之能,只是谷中服用赤血芝的记载极少,不知真假。我辈习武之人身体强健,服下不过增补自身,远不如寻常百姓救命紧要,沈前辈此番处置再妥当不过。” 沈柠虽有些可惜,但一来她们家得罪了青杏坛,这些年只有优昙寺的崇云师傅慈悲,肯为沈家诊病;二来崇云师傅救治的都是重病重伤之人,确实这株灵芝送去优昙寺,用处更大。 薛镜办妥此事,也松了一口气:“赤血芝在谷中多年,如今能物尽其用,想必谷主也会心中安慰。谷主一直对当年尊夫人之事深感遗憾……” 他见沈缨神色越发冷淡,自觉地打住这个话题,思虑再三再次开口劝道:“沈前辈,菱花会定在五月十五,谷主在谷中恭候沈前辈大驾,还望前辈再考虑一二。” “不必了,双星出师,的确可喜可贺。”沈缨神色不为所动:“只是青睚已断,覆水难收,沈某此生不会再踏足帝鸿谷,你回去就这样复命,洛小山自会明白。” 第7章 菱花帖 这个语气,有故事啊。 沈柠随即想到《斩青睚》本就是围绕沈缨和青睚剑展开的,洛小山身为白玫瑰人气股,戏份肯定不轻,两人之间必然是有过故事的。 其实当初知道青睚剑被斩断,她的惊讶半点都不比今日薛镜他们的少,惊讶之余还是很遗憾的。 当初她看到的沈缨同人图中就有青睚剑,这几乎已经成了沈缨的标志。 这柄重剑外表并不起眼,只是看着比普通的剑更宽、更厚、更重,沈缨这样的美男子用来反差感很大,平日里都需要专门的剑侍,也就是阿罗背负。 传闻青睚是上古时代的铸剑大师斩杀了凶兽睚眦,以其血液浇铸而成。睚眦性情刚烈、嗜血嗜杀,因此青睚剑戾气极重。若是激发剑气,机缘之下甚至可能唤醒剑中封印的睚眦魂魄,配上沈缨的易水剑诀简直凶性暴涨,天上地下,皆能一剑斩之! 当然她很早就问过沈缨这个传闻是不是真的。 那时候她娘身体还不算太差,夏日夜晚喜欢坐在院中和阿罗一起做些女红,而沈楼已经练武有几年了,但一直吊儿郎当,除非沈缨亲自盯着才能不偷懒。 于是沈缨常常抱着她夏夜里坐在院中,一边陪着她娘,一边看着沈楼练习剑术。 那日听到沈柠问这个问题,沈缨还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又吩咐阿罗将青睚断剑取来细细查看了一番。他当时还要更年轻些,穿着宽松舒适的衣服,他是标准的狭长狐狸眼,一双美目比星月更明亮,放松的时候会微微带着些懒散,故意逗她:“半真半假吧。” 沈柠立刻睁大眼,她就知道! “是不是青睚确实是以睚眦兽血浇铸是真的,但封印了睚眦魂魄是假的?” 毕竟是高武不是仙侠,稍微离谱点还好,魂魄什么的就太外挂了。 “嗯……”沈缨歪着头假装沉吟了一会儿,轻笑道:“傻姑娘,什么睚眦血浇铸、什么剑里封印魂魄,我自己可从没见过,必然是假的,你还真信啊?” 他似是有些忧愁地幽幽叹道:“怎么这么好骗,以后岂不是轻易要被哪个坏小子骗走,这可不成。” “啊?!”沈柠沮丧极了,原来连兽血也是假的,太坑了吧这个高武世界,好歹是主角的武器啊。“不是说半真半假?那还有什么是真的啊……” 沈缨没料到她还真的以为有睚眦,连头上两个小揪揪都耷拉下来,忍不住摸了摸她头顶,淡淡道:“自然是‘天上地下,皆能一剑斩之’,此半句是真。” 当时月朗天清,星幕低垂,俊美的剑圣似乎半点也不觉有何问题,只像在说“今夜月色极美”一样平淡,沈柠却能体会到其中的自信,这句分明就是在告诉她—— 即便青睚剑已断,这天下间也无人能挡得住他的剑。 沈柠想,自己那么羡慕沈楼有成为剑圣的资质,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沈缨凭着一己之力,把剑圣这个职业和称号的苏感和帅气值刷爆了吧。 两年前沈楼离家前往中原,沈缨将那剩下半截青睚剑刃给了沈楼,让他带去中原熔了重铸为新剑。 一年前沈楼曾寄回家书,信上说他请人将那半截剑刃重铸为了一柄轻质薄剑,命名为青妩剑。 沈缨当时道了声“有趣”,却把沈柠呕得要死。果然是沈楼这个烂人起的出来的名字,好好的凶剑青睚,脱胎后就变成了顾影自怜的青妩,小气巴拉,还好没真的封印魂魄,否则睚眦能气得跳出来。 今日听到“青睚已断、覆水难收”八个字,沈柠的八卦雷达瞬间就竖了起来,别不是洛小山把我爹的青睚剑斩断的吧? 沈柠不知道当年洛小山与她爹之间发生过什么,薛镜在谷中多年,却多少揣摩到谷主心思,尤其知晓沈缨其人心思坚定,做的决定从不会更改。既这样说,那沈缨本人就绝不会再入帝鸿谷,此事难办! 他为人圆滑机敏,被派来邀沈缨前去钧陵,本就是因他处事变通。 来之前他也做过多种考量,料到沈缨避世多年,恐怕谷主这一番苦心多半要落空,此时见事不可为,心思一转,瞬间想出另一条折中的法子。 “既然如此,是我帝鸿谷的遗憾。沈师妹聪明伶俐,沈前辈何妨让师妹代劳,走这一趟?” “我?”沈柠没想到两人说着说着,竟话锋一转,扯到了自己身上。 “不错。谷中典籍尚还算周全,菱花会也得各路朋友们赏脸,勉强称得上是武林盛会。” 沈柠之前已同阿罗打听过帝鸿谷底细,此刻当然知道他这样说只是在自谦。 薛镜又转向沈缨,诚恳地暗示:“前辈您阅尽千帆,已入返璞归真之境,沈师妹却一直身居此地,少与人往来。何妨借此次机会,让沈师妹来蔽谷中做客游玩?谷中风景甚美,且有不少同师妹年纪相仿的年轻弟子,定会将师妹照顾周全。” 沈缨本不想再沾染江湖事,但薛镜这样一说,他心中就升起几分犹豫。 因自己避世之故,沈柠也跟着困守在这荒僻山野,从小到大除了隔壁优昙寺的那帮和尚,还从没有过任何同龄朋友。 她最是活泼爱热闹,也到了婚娶的年纪,不该再因自己而耽误。 且帝鸿谷地位超然,且门下弟子教养极好,对沈柠来说,菱花会倒真是个能见识江湖、与年轻一代往来相交的好机会。 薛镜何等聪敏,看他眉宇间有所松缓,想到这两年声名鹊起的沈大公子,立刻猜到沈缨只是自己不愿出山,并没有拘着儿女一同归隐的意思,否则便不会让沈大公子行走江湖,于是心中更添了几分把握。 “前辈若是不放心,可请这位阿罗姑姑随行。晚辈回去也会向谷主禀明,请肖兰肖师兄在钧陵城外接应。” 他笑容中带上几分傲气:“肖师兄是本代双星入世弟子,和温师兄二人是百年来帝鸿谷最杰出的弟子,仅用了十年便出师,远非晚辈等人可及。有他护持,前辈大可放心。” “哦?”沈缨心思一动,这肖兰竟与沈柠同岁。 他深知帝鸿谷心法难度,而肖兰仅用十年便出师,沈楼在十七岁时可绝对做不到这个程度,于是心下认同了三分。 他转头看了看一直睁着眼认真听着他们交谈的小女儿,温声问道:“阿柠想去看看帝鸿谷吗?那里风景倒是不错,钧陵城的莲花也很漂亮,爹让阿罗陪你去玩玩,怎么样?” 沈柠可太愿意去了! 要不是对自己的武功有自知之明,她早跟着沈楼一块儿跑出去了。何况她正想找机会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提升自己的剑术水平,当即猛点头。 然而把沈缨一个人扔在这边,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沈柠略带迟疑地说:“可我和阿罗都走了,爹平时寂寞怎么办呢?” 沈缨见她这样乖,一时也不忍心放她出去,只能在心中告诫自己:女儿还是要出去看看,不可能一辈子拘在这里。 他抚了抚沈柠的头,轻轻道:“爹守着你娘呢,怎会寂寞?阿罗,你要是见到阿楼那个臭小子,就代我考教考教,省得他一身懒骨头都在外面玩松泛了。” 阿罗忍笑道:“是,主人。” 沈缨嘱咐完,伸手取过菱花帖给了阿罗,转而向薛镜淡淡道:“这菱花帖我接下了,五月初十,阿柠代我赴钧陵问候你们谷主。” 薛镜大喜,这个结果已能向谷主交差。 “多谢沈前辈赏光,三个月后初十,肖师兄会在钧陵城外迎沈师妹。师妹可一定要来!” 他们三人还要继续赶往其他门派送菱花帖,明日一早就要告辞,因此事毕后便恭敬地退下,回客房休整。 沈缨大概今日见了故人门下,又定了要让沈柠离家,心情不是很好,早早便一个人回房中去了。 倒是阿罗还惦记着沈柠之前问她帝鸿谷的情况,怕她在下午的比剑中伤了自尊心,临睡前还安慰了一句:“程小子的剑使得虽然不错,离大公子的剑还是逊了几分灵气,小姐现在练得就很好。” 第5节 沈柠点头:“这倒是。” 她还不至于像阿罗担心的那样,被这一场比剑就打击了自信心,因为这些年下来,早就被沈楼那变态打击得毫无自信心这个东西了。 虽然从小到大都被她哥欺负,可不得不承认,那家伙虽然哪哪都混账,可剑术上真的没有黑点,唯一的黑点就是人品太差。 平心而论,沈楼尽管一向不怎么怜香惜玉,但一张脸绝绝对对是有做海王的资本。 原先困在大山里施展不开,仅仅去过几次桐湖镇,都能把人家镇上还没出嫁的大姑娘、小妹子迷得要死要活,三四岁的小女娃都喜欢盯着他不放,就连阿罗这种心中无男女情爱的剑痴,也偏心沈楼。 现在去了中原,岂非蛟龙入海、纵虎归山?八成仗着他那张脸,不知道骗了多少天真可怜的侠女美人。 不仅容貌俊俏,又剑术高绝,估计再等上一两年,沈缨的剑圣名头就该给沈楼戴了。 想到此处,沈柠嘴巴里都能尝到苦味了,十多年来早就被残酷现实扎透的心口,又隐隐郁闷起来。 沈楼半个月学会的易水萧萧,她足足用了一年,好不容易拼了命使出来,照样打不过。 这tm都是什么人生疾苦? 照这么下去,真的能有迎娶天命小哥哥的那一天吗? 第8章 不治之人 隔日,帝鸿谷三人就来辞行。 这次菱花会邀请了正邪两道的各大宗门,以及一些有头有脸的高人,当然也包括一些脾气古怪或居无定所或行踪不明的牛人,比如沈缨这样隐居山林的。 帝鸿谷要想将菱花会办得上档次,就得把这些人一个个揪出来,再费些口舌请过去,因此门下弟子几乎要跑遍满江湖。尤其薛镜三人身负要务,沈家这边事情一了,半点都不能耽搁就得奔赴下一站。 迷弟团在此刻显示出超高素质,纵然被沈缨迷花了眼,仍能把持住,牢记自己的使命,这份职业素养连沈柠都有些佩服。 临行前,程猷依依不舍地试图再次和男神搭话,换来沈缨一个鼓励的微笑,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振奋了许多。 他本来就是个有点憨憨的精神小伙儿,昨日脸上被青睚划出的痕迹犹在,莫名显得成熟许多,只要不对上沈缨不要结巴,也称得上是个小酷盖了。 送走了这三人,为最大程度保有赤血灵芝药性,阿罗也没再多耽误,当下就决定将赤血灵芝送去优昙寺。 优昙寺建在沈家西边的山上,只是个小寺,因桐湖地处中原与南疆交界之处,又太过偏僻,反倒极少受到中原管辖。 寺院山门处种有优昙婆罗花,这个时节正是最早花开的日子。优昙婆罗花是佛经中提到的灵瑞之花,极难遇见。沈柠每到花期时就常去寺里看看,传说如果能见到优昙婆罗,就会得到佛祖菩萨的眷顾。 沈柠一个好好的理科生,被破资质逼得都开始信这套理论了。 此地临近南疆药植众多,寺中师傅们大多擅长当地医术,其中有位崇云师傅脾气最温和、医术最高明。 他是出家人,从不计较沈家与青杏坛的恩怨,对沈家一视同仁,肯为沈家人看病疗伤,与他们关系很好。 沈柠平日里也总爱做些斋菜,闲暇时就送去优昙寺,顺便还能听崇云师傅讲讲中原武林的消息。 这次阿罗送赤血灵芝,沈柠也跟着去,正好碰碰运气、看看优昙婆罗有没有开花。 两人从沈家小院出来,阿罗就跟她讲起之前去寺里听到的消息。 崇云师傅怀着普济之心,时常收治些贫苦重病的人在寺中救治。他一身医术虽然还不能同青杏坛相提并论,但多年来,也积攒下许多吊命的独门偏方,常常能救人性命。 两年前崇云师傅曾收下一名不治之人。 据说那人刚来时已经断气,是崇云师傅下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决心,连用数剂重药激其心脉,硬是从阎王手里将人抢了回来。 只不过那人之前受伤实在太重、自己又失去求生意念,仅仅一旬之内就有数次凶险异常的情况。头几个月全靠优昙寺几位师傅救人之心坚定,日夜看护,这才硬生生熬了半年。 昨日沈缨前去拜访,还问及此人情况,没想到竟已经能出院子走动,只是身体比常人体弱得多。 阿罗提起这件事也啧啧称奇:“原以为他伤及心脉,生机早已断绝。连崇云师傅当初都没把握还能拖延多久,不过是吊命拖日子罢了。没想到熬过那头半年,他体内生气又好似绝处逢生一般,虽然缓慢,但确实在好转。” 沈柠点头附和:“听说病人如果求生意志坚定,有几率创造医学奇迹。当然也可能是优昙寺常年积德行善,老天不忍心寺中这两年枉费力气。” 沈柠自来与崇云师傅交好,得知这人救了回来,也发自内心替他高兴。 毕竟两年来优昙寺僧众在这人身上下的功夫不知凡几,如今人已能行走如常,总算竟了全功。 她想着,若是有机会,定要见一见这个人。 通常能有大难不死待遇的可不多见,除了主角就是反派了。这个人两年前都断气了,还能被救回来,相当值得重视。 既然穿到了一本小说的后续世界,根据男主角沈缨和女配洛小山来推论,这小说的世界观老老实实地遵守颜值定律,即角色的武力值和颜值成正比,那么她只要去看看这个大难不死之人的颜值,就能大概判定他是不是特殊人物。 虽然小说是早八年就结局了,世界观背景架构运行逻辑还在,猛然出现一个貌似不凡的人物,也不能掉以轻心不是? 桐湖临近南疆,夏季天气阴晴难定。一天中若是日头太晒、空气过于炎热,水汽蒸腾上升,便可能突然从大太阳变成雷阵雨。 依照往年经验,再过半月才会到晴阴交替的日子,因此沈柠和阿罗出门时没有带伞。 没想到两人才走到半山腰,骤然雷声轰鸣,片刻间原本晴朗的天空乌云翻卷堆积,天色转瞬黑了下来,豆大的雨点重重砸了下来,几步之内就将两人淋了湿透。 她俩见雨势过大,微一商议,阿罗内功不弱,大雨不过让她狼狈些,却不会受寒,便由她先运起轻功赶往寺中借伞;沈柠内功没法提,大雨之下不仅狼狈,更受不住这刺骨寒凉。好在此处离半山凉亭不远,她只需要尽快赶到半山凉亭中避雨,等待阿罗借到伞回来接她。 狂风大作,暴雨倾注,四合暗沉如夜,仅有电光在黑云之间闪动,仿佛狰狞巨龙,狂舞着撕裂了天穹。 沈柠蒙着头跑进半山处的凉亭,浑身都被暴雨浇透,发丝湿哒哒贴在两颊,眼前被雨雾彻底遮住,将衣服上的水拧了几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才觉得轻松许多。 优昙寺在山腰建了个半山亭,亭外是一处舍生崖。桐湖当地一直流传着有义士在此崖舍生取义的故事,因而取名舍生崖。 崖下临着绝壁和宽逾百丈的深谷,终年弥漫一片浓雾,对面便是南疆重重山影。 “轰隆——”伴着雷声,巨大的电光划过,照彻了这一方天地。 趁着电光,沈柠终于在飘摇风雨中看清,亭外的舍生崖上静静立着一个撑伞的男子。 男子背影瘦削、姿态挺拔,独自撑了一把伞,似是沉默,又似是望着对面的群山出神。只是一个背影,却能看出他身材极好,几乎和沈缨与沈楼都不相上下。 就凭这个背影来看,正脸肯定差不了。 这人谁啊?大雨天不站在亭子里,反而在悬崖边看风景,太有想法了吧。 风雨如晦,在这小小崖边,黑云低垂,山间花树被狂风摧得乱舞,剧烈的雨声、风声夹杂阵阵雷鸣,仿佛天地震怒,而人在浩瀚天地之力面前显得既渺小又卑微。 撑伞的男子形单影只,带着几分孤寂与落寞,一步步朝着崖边走去。他一脚已踏至崖边,却仍未停止,像是要从这舍生崖跃下。 竟是要寻死! 他的背影映在沈柠心底,莫名和她心底深处藏着的那个身影有几分重叠。 “公子?危险!别过去了!”她连喊了数声,都被风雨吞没,心底开始焦虑,莫非是一个被封建迷信洗脑、以为跳崖就可以舍生取义的笨蛋嘛?! 顾不得多想,沈柠运上轻功两步奔出亭子,冲进雨幕中去拉那人。 她身在半空还没触及对方衣袖,男子却倏然回身,反手抓住了她那只手。伞骨在雨中随着转向划破雨帘,旋转的水珠四下飞溅。 沈柠一惊,抬头看见伞下露出的一双眼冷冷淡淡,正紧紧盯住自己,就像盯着一件死物。她周身泛起一阵寒意,下一刻却顾不上这些,顺势握紧对方的手狠狠一扯,将他拽回到亭中。 那男子似乎有些出乎意料,被她拽入了亭子。沈柠仍不敢松手,急匆匆地大声劝他:“传说都是骗人的!无论你所求为何,跳舍生崖除了舍掉自己一条性命,换不来任何大义!” 男子仍然默不作声,面无表情。 沈柠怕风雨声太大影响了听力,情急之下只得探身凑到他耳边,大喊道:“封建迷信害死人!大哥你答应我,长点脑子好吗?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这男人挺高,比沈柠高了足有一整个头,沈柠为了确保他能听到还费力地踮起脚尖。喊完看到他仍然没有回答,考虑了一下,一脚踏上旁边的石凳,准备站上去俯下身对着人家耳朵喊。 大概猜到她的打算,知道不说话不行,撑伞男子终于不再冷漠地站着,好歹给了点反应。 他缓缓抽出自己被握住的手,语气平静:“你以为我要跳崖?不劳挂心,我还不能就这么死。” 原来是误会了。那就好,不是要跳崖就好。 沈柠松了一口气,慢吞吞将右脚从石凳上拿下来,有些讪讪然。 大哥这都什么爱好啊?大雨天的站在悬崖边看风景,没有恐高症也不能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啊。 再说了,雨天路滑,也就沈缨那种段位可以如履平地,你这一拉就走、功夫比我这个废柴还差,也敢搞高难度骚操作,就不怕玩脱了摔下去? 方才两人凑的极近,沈柠确定他没有寻死觅活,才分出心神,注意到这人的面相有些颓丧。 他脸型瘦削得过分,面色灰败,头发也枯黄凌乱,失了血色的薄唇紧抿着,一双狭长的眼没睡醒一样半阖着。五官虽然端正却肤色暗淡,连薛镜和程猷都不如,更不用说同沈缨、沈楼两人相提并论。 明明有一副极品大帅哥的身材,偏偏生了张灰败黯淡的脸。 整体虽然也称得上俊朗,却让看见他的人都生出“面色毁所有”的糟心感。 可惜了。果然沈缨和沈楼那种男主级别的颜值,是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冒出来的。 第9章 优昙寺 打量完了,沈柠微微退开两步,两人分站在亭中石桌两旁。 拉人时她就发现这人脚步虚浮,估摸着武功比自己还要废,此时也不惧怕他生事,只安心等着阿罗取了伞折返回来接自己。 方才冲出亭外又被雨淋透,沈柠只得重新将衣服上的水一点点挤干净。 她刚拧了几下,余光里看见那男子将伞收好放在一旁,动手开始解自己的外衫。 ??? 刚开始她只当自己看错了,没想到人家三两下解开带子,利落地褪下有些沾湿的外衫,还不算完。 这人脸差了些,身材还是很极品的,他搞了这么出迷惑行为,沈柠瞬间有点顶不住,连忙制止:“你干什么?快住手。” 男子仅是挑了挑眉,手下不停,又继续解里面的中衣。 沈柠一时目瞪口呆,不自在起来。 桐湖镇上的年轻男子慑于她的相貌,见到她总是分外拘束,从没有人敢当面对她不敬。 此时她虽然有自信武功可以镇压对方,但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遇见当面耍流氓的。再加上狂风骤雨、天色暗沉,将这一角亭内困为一方小世界,到底有些慌乱,抽出随身携带的木剑护在胸前。 “你别乱来啊!我警告你快把衣服穿好,否则我手中的剑对你不客气!” 那男子见她这样紧张,开玩笑一般说:“别,我身子弱,受不住。” 说着,随手将解下的中衣搭在了木剑上,随即移开视线。 “外衫湿了,你把这件披上吧。” 风雨太大,虽然这人举着伞,外衫也多少被打湿了,这件中衣倒还算干燥。 原来他是为了把衣服借给自己…… 沈柠明白过来是自己想歪了,尴尬从脚底开始向上蔓延。她不好意思穿陌生男子的中衣,强忍着丢脸讷讷推脱:“多谢好意,我自幼修习内功,还不算冷。” 第6节 男子听了,轻轻笑了下,“哦,那算了,你自己不在意就行。”话说完便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一眼。 沈柠猛然间就领悟到他的意思。 因为常年习武锻炼,这具身体比同龄人发育得要早很多,此时暴雨打湿了裙子,近乎透明,曲线毕露。 难怪这个人自从进了亭子以来,视线就一直避着她的方向。 “那、那多谢了。”沈柠臊得满脸通红,慌忙一把抓下衣服匆忙披在身上。 身旁人比她高出许多,这件中衣袍子宽松,还带着人体的微微温度,披上后暖和偎贴了不少。 沈柠确认把大半个身子都裹得严严实实,“可以了。” 那人仍未看她,只是站在一边,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明明动作间极其守礼,偏偏话却说得随意。 他们在这雨中等了一小会儿,仍未见雨势变小,也没有见到阿罗影子。按阿罗的轻功早应该折回来,现在却还没看到影子。 沈柠正担心着,那名男子取了伞背对她问:“你可是住在山下的沈小姐?在下宴辞,借住在寺中养病,明心曾提到过你。” 明心是崇云师傅的弟子,一直帮忙照料崇云救下的病患。当初明心看他卧床枯寂,市场讲一些本地趣闻,以免他心思沉重,对病情恢复无益。 优昙寺远离桐湖镇,附近只有沈缨一家人称得上是邻居,何况如此突出的相貌,莫说桐湖,放眼中原都是稀罕事。 就连沈柠好心送来的斋菜,明心也拿给他也吃过几次,那斋菜味道独特,颇具巧思,宴辞心底对沈柠这个名字多少有些印象。 没想到两人会在今日偶然到。 他因极端天气想起生平恨事,周遭暴雨倾注、天色晦暗如浓墨,嘶吼着仿佛天维将倾。 而少女也浑身湿透,头发都狼狈地贴在脸上,全身上下淌着水,可以说一切都糟透了。 天地间黑压压一片,但女孩子的美貌就像沉沉暗色中最明亮的一束光,照亮了这一角小小的亭子。宴辞当下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原来是你!”沈柠眼一亮:“你就是崇云师傅两年前救下的那个人?” 宴辞点头:“是。这条路只通往优昙寺,小姐应该也是要去寺里,不介意的话可以一同撑伞。” 难怪了。 重病方愈,伤及心脉,因而神情萎顿、体力虚浮,原来是崇云师傅之前耗费极大心力救下的那个不治之人。沈柠才听阿罗说他能在院外行走,就碰到了本人,惊讶之余也放下了心。 她原先还想着要见这人一面,此刻真见到又有些纠结。 按照颜值定律,这人相貌确实不像有主角命或反派命的架势,可他的身材却绝绝对对配有姓名,这很矛盾。 然而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沈柠知道阿罗最是忠心,迟迟没有回来多半是被绊在寺中。 困在这里毕竟不是办法,沈柠立刻点头同意。“我叫沈柠,那多谢宴公子借伞。” 宴辞举着伞,两人一同踏入了雨中。沈柠想着他身体虚弱,便略略让出伞来,自己只占了一半。宴辞也不愿与她靠得过近,往外避了避,两人中间顿时空出半个身子出来。就这样沈柠照顾着宴辞的身体,缓缓在山道上走着。 沈柠裹紧衣服,宴辞也静默无声,天地间一时只余轰然雷鸣与风雨之声。 优昙寺虽是个远离中原的小寺院,却因距佛国较近,加上地处南疆边域,寺中积存了许多据称是自佛国传入、只能在此地生长的奇花异草,不少都可入药,这也是崇云师傅能摸索出不少独门吊命的虎狼药的基础之一。 进了山门,两人便同去云庐寻崇云师傅。阿罗是来送赤血灵芝的,此刻必然还在云庐。 刚走到屋檐下收了伞,沈柠正要推门入内,肩上却被轻轻按住。回头一看,宴辞轻轻摇头,指了指窗户,她凑过去透过打开的缝隙,注意到庐中情形不对劲。 她自己耳力不强,没察觉到庐内还有其他陌生人在是正常,没想到宴辞一身是病,武功比她还差,却察觉到了,倒是个难得细心的人。 风雨声隆隆,这个念头在心底转瞬即逝。 两人凑到窗前屏息望进去,云庐中分了两拨人,正对峙站立。 一波是崇云师傅、优昙寺住持崇明师傅、以及明心明意两个小和尚,阿罗抱剑护在两位大师身侧。 另一波却是几个年轻男女,男的俊秀女的美艳,都是这偏远的桐湖难得一见的年轻美人,只是眉目间或多或少带着一丝邪气。 这几个人衣着华丽,裙裾上用金线绣着华丽的鹧鸪鸟纹样。沈柠跟着阿罗承包了沈家人的衣物缝制工作,不觉就注意到这一点。身边的宴辞似乎也注意到了,低低“咦”了一声,听着像在为什么事而疑惑不解。 那些年轻男女中,一个腕间系了一串珊瑚珠子的娇俏女子娇笑一声,曼声说道:“奴家也是抱着诚意而来,既然几位不肯割爱,那便作罢,这位大姐姐何必动怒?” 她嗓音较寻常女子更低沉沙哑,却因此而别具风情,尾音轻轻上扬,不像是前来庄严佛寺求佛,倒仿佛向情人撒娇一般。只是不知为何,沈柠瞧着她,总隐约感到有种不和谐的怪异感。 这女子似乎在这些人中极有威势,话音一落,就有两个明秀的少年人连连附和起来,一时莺声燕语,扰了好好的云庐清静。 正与他们对峙的崇云师傅皱了眉,崇明师傅也闭目念了声佛号,索性不去看这个糟心场面。 沈柠对他们两人都很熟悉,见这样子,立刻猜到他们心中已经对这几人的做派极为不满。 阿罗眉头纹丝不动,毫不受这些男女的影响,冷冷将手中的剑往前一挡,冷冷开口:“少废话,想要赤血芝,就先问过我手中的剑。若不要,就滚。” 庐中那些还在喧闹的华裳男女一见阿罗持剑出面,顿时都闭嘴安静下来,似乎对她极为忌惮。 就连方才那戴着珊瑚珠子的女子都面色冷了几分,僵持了一会儿,悠悠叹了口气。 “奴家是打听到崇云长老医术出众,偏偏埋没在这山野,正巧我派尊主登临涿鹿台,若是贵寺献上赤血灵芝,尊主他老人家自当庇护一二,两位长老届时名扬天下,就是与青杏坛争锋也未尝没有可能。奴家只是一片好意,特特赶来为贵寺指一条光明大道,几位误会奴家,真是让人伤心呢。” 这话说得婉转漂亮,沈柠差点没笑出声来。 人家一届出家人要什么名扬天下?多半是你打听到赤血灵芝,巴巴赶来想抢去拍那什么尊主的马屁,结果没料到在阿罗这里碰了壁吧。 崇明住持长叹一声,缓声道:“劳烦费心。蔽寺久不与中原往来,在这桐湖山野之地还可自保,并无依附贵派之心。何况赤血灵芝乃是沈施主舍予寺中用于救命治伤之物,听闻顾尊主独步江湖,赤血灵芝于顾尊主不过是锦上添花,于蔽寺所救的苦命人却是雪中送碳,无法相赠,还望贵派谅解。” 崇明主持是出家人,一番话说得诚恳客气,奈何那群人毫不领情,听罢就脸色不好,甚至有人小声哼哼:“不知好歹!” 不过他们先前已在阿罗手下吃了亏,此刻顾虑阿罗纹丝不动持剑护在一侧,终究只敢不轻不重地骂上两句,却不敢再动手。 佩戴珊瑚珠串的女子见阿罗门神一样杵在这里,事不可为,只能勉强含笑开口:“既然大师如此固执,不愿献出赤血灵芝,那奴家也无意强人所难,这就告辞了。” 崇明主持微笑道:“如今外面风雨正大,各位可在寮房中稍事歇息,再行下山。” “大师多虑,我鹧鸪天的人还没这么娇气。” 珊瑚珠女子仪态万千地欠身微微一礼,轻飘飘睨了门外一眼,“还愣着干什么,等着被旁人看笑话么。” 这一行人出了房门,打头的珊瑚珠女子迎面正瞧见宴辞与沈柠二人。 她眼中闪过惊艳和一丝狂热,静静注视了沈柠一会儿,视线如蛇信一样放肆地在沈柠周身逡巡了一圈,意味不明地吐出两个字:“有趣。” 之后便仪态万千地撑伞走进了雨幕。 她身后有几名男女也都拿奇怪的眼神盯了沈柠几眼,脸上混合着惊艳与妒忌之色,纷纷跟着离去。 第10章 天命男神 沈柠被盯得一头雾水,心中隐隐不安,皱着眉见这批古怪的男女都走了个干净,才和宴辞转身进了云庐。 阿罗见她自己来了寺里,忙迎上来:“小姐,我一来就被这边耽搁了,还请小姐勿怪。”她扫了沈柠身上披着的男子中衣,又将视线移向落后一步的宴辞,“这位是……” “这是宴辞,我们在半山亭恰巧遇见,多亏他借衣服让我遮身。他带了伞,我就跟着一起上来咯。” “这位便是曾向沈施主提起的有后福之人。”崇云和善地向阿罗介绍宴辞,说完又对着宴辞笑了笑。 “看来是晏施主命不该绝,这位是沈家的阿罗施主,沈家施予寺中一株珍贵的赤血灵芝,你的伤有这灵芝入药,应能无碍了。” 宴辞对着崇云,那张时常沉郁的脸上也极少见的浮出个浅淡笑意来。 这两年崇云无私施救、尽心照顾,即便心丧若死,对崇云师傅还是满腔敬重。他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转头给沈柠和阿罗抱拳称谢。 崇明身为住持,还有杂事在身,此处事了便离去主持寺中事务。崇云年老通透,见沈柠、阿罗与宴辞浑身大半被打湿,便吩咐明心将人领去茶炉边烤火,等雨停了再下山。 沈柠将宴辞的中衣取下抱在胸前,坐在茶炉边的小凳子上,专注地看崇云带着明心处理着赤血灵芝。 阿罗知道今日这桩事确实起源于沈家灵药,开口致歉:“赤血灵芝原本是由帝鸿谷弟子护送,主人料想凭帝鸿谷的名声,没人敢打歪主意,这才送来,不成想反而给您添了麻烦。” 沈柠心中也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崇云师傅,给寺里招来祸事,实在对不住。” “沈家高义,肯将灵药相赠,这一株灵芝能活人十数,是大大的好事,何须为此致歉?”崇云性子和蔼,又很喜欢这个总来送斋菜听故事的小姑娘,不忍她内疚,反过头来安慰她。 “而且鹧鸪天是荒海门派,邪性得很,从不受帝鸿谷辖制,他们要抢夺灵药,又怎能怪罪于赠药人?” 荒海门派? 既然帝鸿谷是正道门派太上皇,不受其辖制的,莫非就是武侠小说中—— 男主/反派聚集地·满级隐藏剧情副本·高颜值男团培训公司·反转剧情最多的—— 魔门? 沈柠隐约记得她爹提到过几次荒海这个词,有心问个明白:“荒海门派可是魔道?” 崇云摇了摇头:“荒海并非魔道,只是门下弟子修习的武功心法多是诡异莫测,并非正统武学,与我正道有别罢了。” 经过崇云解释,沈柠才知道,荒海是指介于正道与魔道之间的邪道。 当今习武者浩如烟海,除去各门各派修习的正统心法,千百年来也不乏有天赋异禀的鬼才另辟蹊径,所习之道罕为人知,且常人难以掌握。因为不属于习武的正途,便统统以邪道概之。 不知从何时起,这些邪道中人有师门传承者,皆自称是荒海门徒。 荒海门中派别纷杂,主要的道统流派分为五种,稍成规模的共十三个门派,这十三个门派都传承五种道统,因此世人称之为荒海五道十三门。 说起来麻烦,实则简单,沈柠一听便了然于心。 这就好比做官的途径有考科举和其他路子一样。科举出身,因为有成熟且规范的路径,就相当于走了正道;其他当官的门路,比如终南捷径等等,方法仅限特定人群使用,剑走偏锋,就相当于走了邪道。 正道魁首轮流做,太上皇常年隐于幕后,但所有门派都服气帝鸿谷;邪道则是十三个门派搞了个大联盟,合称荒海,但约束松散。 简而言之,帝鸿谷如果是守序善良,那荒海就属于混乱中立,但还不能算成是魔道那样的混乱邪恶。 真有意思,原来这个世界中,跟正道抗衡的竟然不是魔道?沈柠想,这就不怪方才阿罗和优昙寺没有直接和鹧鸪天翻脸,再怎么说,人家鹧鸪天只是道不同,却不算十恶不赦的反派。 崇云继续说:“鹧鸪天门人藏迹于市井,于消息收集有独到之处,是中原武林消息最灵通的门派。估计他们是一路尾随帝鸿谷使者前来,与你们沈家无关。” 他顿了顿,眉宇间染上一丝愁绪:“鹧鸪天的珊瑚夫人能亲自来讨要灵药,多半是因为顾知寒一统荒海,这才花心思打探到赤血灵芝出世,想要以此献礼。” 这个话题不止沈柠感兴趣,连宴辞这样的武功低微之人都不禁问了一句:“顾知寒统一了荒海?” “晏施主你之前卧病在床,不知道当前的武林形势。” 明心两年来一直照料宴辞,怕他不清楚前因后果,多解释了几句:“当年顾知寒和柳燕行两人横空出世,没人知道他们的武功路数与师承来历,一现身就冠绝天下。不过自打柳燕行前些年死在南疆,顾知寒就叛出竹枝堂,改投了荒海邪道,如今正是荒海五道公认的尊主。” 阿罗则是皱眉道:“可是荒海五道十三门千百年来都各自为政,彼此争斗不休,什么时候鹧鸪天竟有这样的忠心,还肯寻珍宝献贺礼?” 荒海邪道门徒百无禁忌,五道彼此间道统之争由来已久,千百年此消彼长,谁也不服谁,内斗起来比跟正道斗气还狠得多。阿罗早年随沈缨行走江湖,多少知道荒海门徒的德行,才会如此讶异。 崇云说:“柳燕行死后,顾知寒的芳华指与照影身法无人能阻,别说在正道中难逢敌手,就连武林圣地帝鸿谷的谷主,也不见得能压下他。他入主荒海后仗着武力逐一镇压,十三门畏其武功,俱都拜服在涿鹿台下,也算不得不低头了。” 沈柠偶尔去桐湖镇采买,曾听酒馆茶楼间传来消息,说是近些日子江湖震荡,原来是因为顾知寒在征伐镇压十三门。 第7节 崇云师傅常救治逃到此处的受伤武人,对中原的事情比他们知道得更清楚。他叹道:“如今邪道一统,正道成日里畏首畏尾,中原武林反不如前些年柳燕行统御时来得安稳。” 明心也插口说:“柳燕行和顾知寒二人年少时何等惊才绝艳,统领江湖十年之久,当年谁不把他们奉为正道荣光?可惜柳燕行沦为十恶不赦的魔头,落了个死无全尸;顾知寒也改投邪道,这两年手段越发狠厉,此后中原武林的正道怕是更加艰难了。” 对这种横空出世的武学天才,沈柠历来怀着羡慕嫉妒恨的复杂心情。不像他们感慨势力更替,柳燕行已死就不说了,她更想知道那顾知寒是怎么把武功练到那么高的。 能和白玫瑰洛小山相提并论,天才什么时候这么多了,怎么和白菜一样遍地都是?尤其还没人看得出来历……这个形容在高武世界设定中,可不是轻易就能出现的,值得深挖。 “顾知寒的芳华指和照影身法,真的没人能看出路数来历吗?他武功这么高,总该有个师承吧?” 崇云想了好一会儿,沉吟着说:“听曾见过的人说,他的芳华指确实无人能识,乃是自创,寓意刹那芳华、转瞬即逝。施展时指形极美,伤人于不觉,似乎与我佛门的拈花指有几分相似。” 他说完就做了个拈花指的指形给他们看,沈柠见了便下意识学着比划。 她在山中做了不少粗活,指上有薄薄一层茧子,但手白而修长,此刻指如拈花,在阴雨天幽暗的茶室中,也美得像是巧笔描画。 唯一不足便是有两指总不能摆到位,反复尝试了几次都不能成功,惹来一旁宴辞轻笑。 宴辞自从方才听到顾知寒统一荒海,就神色冷淡,这还是他沉默这么久头一次发笑。 说起来也是奇怪,宴辞的相貌只能算是中上,别说沈家的神颜父子天团,就连帝鸿谷那三个迷弟都比宴辞俊美。 可不知为何,对着沈缨都能泰然自处,甚至和沈楼掐起来毫不手软的沈柠,按说审美阈值已经强行提到了本世界的天花板,定力稳得估计能和崇云比一比,偏偏对上宴辞,总会感到拘束。 宴辞只是这样轻轻一笑,半句话还没说,沈柠就有些羞恼,强撑着分辨:“你笑什么,这个很难做准的。” “哦?”宴辞看了她还在挣扎的指节,左手伸到沈柠面前轻轻一比,便做了个和崇云师傅一样的指形。 只是他手指修长瘦削,无名指摆放更低一些,微微有所区别。“是这样吗?也不是很难。” 于是沈柠默默放下了自己的手指,不再自取其辱,直到雨势渐渐小了下来都没再吭过声。 衣服已经烘干,沈柠将那件中衣还给宴辞,向优昙寺借了两套雨具,就和阿罗下了山。 阿罗毕竟曾将她从小带到大,虽然情商不高,但对自家小姐的心思最能体会,见她心绪烦乱,就试探着问:“小姐,你好像对那个宴辞有些在意,是么?” 沈柠没想到她这么敏锐,只能随口搪塞:“是啊,怎么也算是这么多年里,唯一一个比我武功还差的习武之人了。” 阿罗却不买账:“我替小姐观察过,宴辞脚步虚浮,气息短促,不像是身怀上乘心法,不是他。” “不是谁?”沈柠恼羞成怒,声音瞬间大了:“谁说是他了。” 阿罗就静静看她表演,不发一语。 沈柠慢慢败下阵来:“哦。这样啊,那十成十不是了。我记得他武功很高的。” 5岁那年沈柠被人劫持,是被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所救。其中有一名少年俊朗非凡,年纪轻轻就能真气外放carry全场,性格又特别好,耐心哄了害怕的沈柠很久,还鼓励她好好学剑,沈柠这些年一直记在心中。 那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遇到的第一次危难,甚至差点丧命。也因此在绝望中救下她,又肯哄孩子一样和她打那个无稽赌约的少年,就被沈柠当成了天命男神,这些年一直放在心里。 虽然在看到宴辞脸的那一瞬间,就有七八成把握知道是自己认错了,但听见阿罗说宴辞武功低微,不可能是当年那个少年时,她胸口还是浮上不知名的失望。 “那会儿雨太大了,天又暗,我看不清啊,就有一瞬间觉得宴辞的背影就像是他长大后的样子。”沈柠倔强地说:“应该是我认错了。我记不清具体长相,可那个小哥哥十几岁就剑眉星目,男神都是从小帅到大的,绝不可能长残。” 阿罗这么多年也一直听她唠叨什么天命男神、什么小哥哥,早都习惯了。 她心中最清楚沈柠资质不好,在沈家这种天才环伺下很难自处,一直都是以5岁那年的遭遇激励自身。此刻也只能安慰道:“要真如小姐所说,那人十几岁就能真气外放,十二年过去,绝不会是江湖上的无名之辈。过段时日咱们去钧陵城观礼,只要踏入中原武林,一问便知。” 所谓真气外放,是内功修至高深境界的标志,就连沈楼两年前离家时,仍停留在剑气外放的境界。 这世间除了沈缨等宗师,从来就没听说过十几岁就修成真气外放的。这甚至比青睚剑封印了睚眦魂魄、沈楼的剑术资质都更加夸张。 她也和沈楼探讨过此事。沈楼每次都毫不留情地打击她,嘲笑她竟然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少年夸大其辞,沈柠为此同他打了好几架。 这么多年过去,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那些记忆是不是真的像沈楼所说,是年幼时惊惧之下的夸张与模糊。所以今天看到宴辞的背影,隐约像是又看到5岁时那个少年,才不顾一切去拦下了他。 没想到只是认错了人。 也对,明明这两个人从相貌到武功,根本就没有半分相似。 第11章 鹧鸪天 这日,沈柠一个人去桐湖镇上采买糖、盐等物,之后顺道又去茶楼中听了一出顾知寒踏平十三门的书,这才意犹未尽地去首饰铺逛。 她每日都得练剑,前些年挨沈楼的揍,这两年哥哥走了,轮到被阿罗用剑鞘抽,漂亮精致的首饰戴不住几天便要坏,因此她向来都只是橱窗式购物,很少真正买衣服首饰。 今天她难得瞧上了一个雕了只秋蝉的木簪。这簪子材质普通,雕工也马马虎虎,但很少有在簪子上雕秋蝉的,因此显得别具生气,沈柠格外喜欢。 偏偏这支簪子比旁的雕花簪子贵上不少,在头上比了好久都没下定决心买或不买。 正犹豫间,身旁有人抽走了她手上这支秋蝉簪,语气含着傲慢:“如此低劣俗物,怎配得上姑娘仙姿?在下这里有一支红玉海棠簪,勉强与姑娘相趁。” 沈柠侧头,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个美貌的少年郎,正是她前几日在优昙寺见到的那群鹧鸪天弟子中的一人。此时细看,这少年肤白俊秀,虽然是男孩子,眉眼却罕见地描画了妆容,在这镇上尤为特异。 少年手中执了支红玉金簪,红光潋滟,金光煌煌,一派富丽贵气,显然是上等材质。 他手一扬,沈柠吓了一跳,匆忙后退并抬手格挡,却没能挡下,反被少年一把将簪子插在了头上。 他又笑了笑:“这才对嘛,大美人儿就该戴名贵的饰品才算艳色无双。姑娘不如考虑考虑,加入我们鹧鸪天如何?论起衣着打扮,满江湖那些粗鄙武夫连给我们提鞋都不配。你跟我回去门中,就凭你这张脸,多名贵的首饰都紧着你用,连前朝蕊夫人那顶凤尾金冠都是你的,好不好?” 沈柠简直莫名其妙,荒海五道势力是很大没错,但在江湖上名声却是邪教,何况有你们这样的弟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正经门派吧? 而且她怎么可能因为几个簪子就跟人随便走?。就算在这个世界,这种拐卖套路也骗不到8岁以上的孩子了吧…… 沈柠暗生警觉,抬手将簪子拔了下来还给这男子,把话尽量说得客气委婉:“我与公子你素昧平生,不敢受如此大礼。何况我无意加入贵派,多谢美意,先告辞了。” 说完毫不恋战,转身就走。笑话!要论衣着打扮,姑奶奶从大一就关注了各大up主,真比起来还不一定谁更厉害,用得着和你们学? 这古怪少年只是接了簪子笑了笑,并未纠缠。沈柠松了口气,仍然有些不放心,当下也不敢再逛,匆匆出了镇子往家赶。 沈家避世,距镇子还有两个时辰的脚程,中途经过几个村子,穿过这片林子,往西上山是优昙寺,继续往南行1个时辰就是沈家所在。 沈柠急急走着,忽然间觉得四周不知何时连鸟雀之声都消失了,静谧得诡异。她持剑敛息,心里猜到恐怕方才那个鹧鸪天少年不会就此作罢。 可惜桐湖镇终年没有中原门派踏足,上次鹧鸪天的人又在药庐被阿罗教训过,她以为短期内不敢再来滋事,因此只带了一柄木剑出门,现在看起来只怕不能善了。 果然,那少年的声音凝成一线,从林子深处悠悠传了出来。 “好妹妹,你长得这样美,哥哥想了想,实在是舍不得放你走呢。”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几道破空声划过,沈柠早就全身皆备,反手抽出木剑劈挡。 桐湖镇本就习武人甚少,她素日带着木剑只用于防身,如今遇险才显出不足之处来—— 木剑无锋,且她内力不足激不出剑气,不仅没劈开迎面飞来的东西,反倒被那东西缠在了剑上,随即猛地被人一指点中肩头。 沈柠只觉有一股阴柔力道连撞几个穴道,全身顿时脱力,再握不住木剑。 她手一松,身子软软向后倒去,正好被身后偷袭的人抱了个满怀。 沈柠试着提气冲穴,却三番都冲不开,一只比寻常女子骨架稍大的手捏住她下巴,正是当日所见的鹧鸪天珊瑚夫人。她腕上原本系着的珊瑚珠串,方才已被掷出,如今绕在地上沈柠的木剑上面。 “小丫头别白费力气啦,姐姐这画眉指得了尊主的指点,虽然及不上芳华指威力,但被点中的人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 珊瑚夫人目光怜爱:“美貌的姑娘呢,就该听话一些,乖乖躺在姐姐怀里,跟我们回鹧鸪天玩乐才对。整日舞刀弄剑的,小心把这么漂亮的一双手都磨糙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沈柠倒在她怀中,身体接触之下察觉出不对,匆忙细看。 抱着她的珊瑚夫人美艳无比,却偏偏个子高了沈柠不少,那日看的不甚清楚,此时近距离才发现这位“夫人”肩膀宽大,颈项上有喉结,分明就是个顶级的女装大佬! 沈柠瞬间如被雷劈了一样挣扎起来:“你到底是男是女?我绝不会加入你们鹧鸪天,若是之前哪里得罪,我道歉,还望自重!” “哈哈!好倔的丫头,本夫人最讨厌被当作是臭男人。” 珊瑚夫人在沈柠脸上轻轻抚弄,温言安慰:“可对着这张脸我实在下不去手,这副身子也是修习我门中《素女金液法》的上乘资质,便饶你一次,下次可要乖一点,莫要再惹为师生气。” 她说着拂手一扫,连沈柠的哑穴也点了,还嗔怪地瞪了沈柠一眼:“你便不要说话了,省得说出哪句不中听的,为师气性大,不小心杀了你就不好啦。你看为师多疼你呢~” 鹧鸪天那群男女弟子都围了上来,先前在桐湖镇上见到的美少年脸色难看:“夫人,这女子来历不明,那天既能出现在药庐,看这年纪,若是剑圣沈缨的女儿,咱们这样……会不会惹上麻烦?” 珊瑚·女装大佬·夫人低低笑了起来,沙哑却自然而然有股磁性,沈柠耳朵都烧起来了。 “你吃醋啦?放心,这丫头跟咱们回去,本夫人心中也自是有你的地位,猴急什么?” “我可没吃醋,只是挂心夫人安危而已。”男子眼中游移,迟疑道:“沈缨就在附近隐居,他当年可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这丫头长成这幅样子,未必便不是沈缨的女儿?若让剑圣知道咱们抢……请了他的千金去做客,怕是咱们谁都抵不住他一剑啊。”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珊瑚“夫人”陷入沉思,连放在沈柠脸上的手也停顿了下来。 “这样,小丫头,你是不是剑圣沈缨的女儿?是的话便眨眨眼,不是便不眨。” 沈柠心想你们这也能算是请?强掳还差不多!听他问话,连忙猛眨几下眼,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 她心中一喜,正盼着这些人顾及剑圣威名放了她,就见珊瑚“夫人”眼珠一转,娇媚的脸上浮起笑意。 “险些被你这鬼丫头骗了!剑圣何等人物,易水诀何等名头,岂是你这空有美貌的小丫头可以乱攀亲戚的?” 她把自己说服了还不算,还转头安慰其余不安的鹧鸪天弟子。 “这两年剑圣家的大公子沈楼也在江湖走动,都说他剑术通玄。你们也不动动猪脑子想一想,这丫头要真是剑圣的女儿,怎么会拿着木剑使出这样的剑法?何况她武功这么低微,连你们都打不过,有半点沈家大小姐的样子?” “确实……”周围弟子纷纷若有所思地赞同,就连方才质疑的男子都被说服了,还想再挣扎一下:“不可能是剑圣女儿,那有没有可能是剑圣的小情人儿?” 女装大佬嗤笑出声,一双眼牢牢盯着怀中的大美人,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 “绝无可能,你们年纪小不知道,剑圣对他夫人痴心不二,当年为了救他夫人挑了整个青杏坛,将满江湖的杏坛医者得罪了个遍!再说他都封剑了,咱们现在有尊主罩着,就算小丫头真是沾亲带故,有尊主在你们怕什么?咱们鹧鸪天若想摆脱末位,这个好苗子可不能丢了。” 鹧鸪天门下听他分析得有理有据,无法反驳,一时俱都叹服。虽仍有几名美貌的男女弟子暗中嫉恨沈柠容貌身材,为了师门大业,也都强行忍下。 沈柠一颗心都被扎透了。 虽然确实是自己剑术不精,这些人如此猜测也情有可原,就连她自己现在若能开口,也实在没脸说是沈家剑术传人。 可她也真的不想加入什么鹧鸪天啊! 那群弟子无不是年少貌美,妖妖娆娆,彼此说话没个正形,与其说是同师门聊天,不如说是打情骂俏。 都沦落到来掳自己这样武学资质奇差空有皮囊的弟子,还当作是宝,显而易见那什么《素女金液法》也不是什么正经厉害的心法路子,搞不好是《海王心法》吧。 此事倒是她冤枉了鹧鸪天。 荒海五道常年专注内斗蛰伏不出,乃是江湖中最神秘的门派。武功心法极为隐秘,少有流传,更不可能传到偏远的桐湖,所以沈柠才不清楚。 鹧鸪天所修习的,是荒海五道排名末位的阴阳道。阴阳道并不重武学资质,她这一副皮相,确实是天下间修习此道独一无二的上乘资质。 第12章 林中相救 虽然没能如愿取到赤血灵芝,但意外收获一名绝佳弟子,这一趟倒也不算是白白奔波。珊瑚夫人心情转好,招呼门下即刻就要撤离桐湖地境,以免有失。 第8节 “夫人,有人来了!咱们避一避吗?” 珊瑚夫人也已注意到,从西边远远走来一个人,瞧方向正要朝南行去,视野正巧能看到此处。 “不用。”他漫不经心地抱着沈柠。鹧鸪天这几日早已打探清楚,在桐湖偏僻山野中除了剑圣沈缨,并没有其余人要顾虑。何况来人武功低微,且望过去身形潇洒,大概率又是一个俊俏男子,索性提起兴味等在原地。 若能再收一名美男子入囊中,那可真是好事成双啦! 不过随着来人走近,珊瑚夫人雀跃的心被失望填满—— 来人不看脸的话,宽肩窄腰、四肢修长,步履间如踏雪回风,自成一脉风流意态,自青山碧叶间缓缓走来,称得上风华无双。偏偏走至近处,他一张脸暗沉晦涩,整个人气质都被拖累得大打折扣。 仿佛绝世名画被一团极不相称的墨迹毁掉,看在这群鹧鸪天弟子眼中都没来由地有些痛心,纷纷暗道可惜。 沈柠心中比他们惋惜更重。 来人是宴辞,武功比她还要废,在看清的那瞬间她就对脱困不抱希望了,如死鱼一样面无表情乖乖在女装大佬怀中躺好,等着被带走。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宴辞肤色惨淡,相貌只能算是中上,连这群男弟子都不如,不必担心他也被一锅端了。 她默默在内心祈祷宴辞为人机灵些,看她和这群花孔雀们在一起画风不对,赶紧回去报信,请阿罗来救她。 大概是这里的神佛不愿管她,或者宴辞的身段实在妖孽,竟能让名誉外貌协会主席的珊瑚夫人放弃颜狗的尊严,强行拉低审美底线。 珊瑚夫人忍耐半天,实在忍不下这样的极品身材被一张脸拖累。犹豫半晌,眼看宴辞都要路过此地,终于突破了自己收弟子的下限,不情不愿地开口邀请。 “小哥且慢,你要不要考虑加入我鹧鸪天?我门中有一秘术,可修正相貌。待你练习有成,将脸上敷白三分、眉画得斜一些、鼻再英挺些,就能俊上一翻!届时凭小哥你这副身板,讨要天仙做媳妇儿也不难,考虑考虑咯?” 沈柠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认定鹧鸪天谎话连篇,妥妥的传、销、组织,连废柴都能闭着眼强行吹成“资质极佳”,生怕宴辞被珊瑚“夫人”忽悠住,脑袋一热耽误了报信良机。 她不断默念:“不要听她废话快走快走别回头。” 然后眼睁睁地看到宴辞降智一样,竟真的放缓脚步,转身朝这边走来,似是极感兴趣地问:“哦?世间真的有此神术?” 他表现得像吃草的兔子一样无害,神色还颇为意动,言辞中却又暗含不信,瞬间就激怒了珊瑚夫人。 “小哥,看你武功平平,没听过我荒海五道中的阴阳道吗?” 宴辞歪了下头,懒洋洋道:“阴阳道是听过,可从没听江湖上说起,阴阳道还有改头换面的神术。” “那是江湖中蠢货太多,怎能人人都识得我门中奥秘?” 珊瑚夫人傲气挺胸,沈柠顿时感到身后更加分明的胸肌。 “如今我荒海五道由尊主一统,势必大兴,也不怕叫你个乡下小子知道。我门中《素女金液法》传自上古仙道,祖师奶奶那可是仙人素女娘娘!修持此心法到八重境界,不仅容颜更上一层楼,连青春都可永葆,非门内弟子绝不外传!” “好厉害啊好厉害!”宴辞配合地鼓了鼓掌,然后认真询问:“既然这么厉害,姐姐你为何还要抓这个小姑娘?她已经很美了,根本没必要修炼你这心法。” 咦?这小子说话竟然还挺中肯,沈柠顿时瞧宴辞顺眼不少。 只是怎么又来一个传自上古仙道的心法啊。这么多都自称传自上古仙道,上古仙道的光环都要被这些蹭热度的蹭没了。 她看宴辞顺眼,珊瑚夫人看着就很不顺眼了。 他盯着宴辞细细回想,那日大雨中匆匆一瞥,又被沈柠惊人美貌夺去注意力,此时才慢了一拍想起曾见过宴辞和沈柠站在一起,于是冷冷开口:“原来你们是一伙儿的。这丫头被本夫人瞧上,已经是本门弟子了。怎么,凭你,也想跟我鹧鸪天抢人吗?” 宴辞倒是没反驳,只是慢慢踱步到珊瑚“夫人”身前,鹧鸪天众人武功皆在他之上,全都不将他放在眼中。甚至珊瑚“夫人”还有心情调笑:“小子,今天本夫人心情好,教你一个道理,若想学人家英雄救美,得先把功夫练扎实了,不然可是要丢人现眼呢~” “多谢夫人教诲。”宴辞轻轻笑了笑,探身对着沈柠低声道:“冒犯了。”说着伸手慢慢沈柠肩头摸索着抚、摸。 珊瑚夫人并不将他放在眼中,见他靠近也只是轻轻挑眉、暗自防范。 宴辞的手忽然停住,嘴角浅浅勾了一下。 沈柠离得近,这极快的一笑把宴辞整个人都点亮了。她脑中飞快闪过沈楼那张欠欠的脸,随即唾骂自己,方才竟觉得宴辞这么宜室宜家的老实人,有几分沈楼那招蜂引蝶的气质,难道大敌当前眼都花了不成? 就在这瞬间,宴辞的手极迅速地在她前胸拂过,连点几处穴位。沈柠只觉瞬间有内力在体内一冲,疏忽一瞬,反应过来时已从珊瑚夫人怀中脱出,被宴辞带着两步退到了树下。 周身上下虽然麻软,内力却已可缓缓调动,没有被禁制的感觉了。 这一下兔起鹘落,鹧鸪天众人俱都反应不及,纷纷后知后觉地将两人团团围住。 珊瑚夫人表情惊讶,但又好像不敢上前,“你怎么可能解开我的画眉指?!”他太过心焦,一时间也忘了自称“本夫人”。 宴辞扶着沈柠靠在树上,一边似有所悟:“原来这粗劣的指法叫画眉指吗?难怪和芳华指路数差了那么多。” “画眉指是我受尊主指点、参照芳华指所创的指法,除顾尊主本人与我鹧鸪天弟子,世上再没有其他人能解开。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我鹧鸪天的绝学?” 别说珊瑚夫人,沈柠这个受益人也一脸震惊。 宴辞看上去羸弱,方才却能解开指法的同时将她夺回,虽说是趁着珊瑚夫人一时大意使了巧劲儿,但眼力、速度确是缺一不可,沈柠自问便做不到这个地步。 “很难解吗?区区画眉指而已。就是芳华指,也没什么高明的。” 宴辞懒洋洋说着,俯下身子捡起方才掉落地上的木剑,将上面缠绕的珊瑚珠串解了下来,手型一变、形似花瓣,一挑一弹,便将那珊瑚珠串弹向一旁的鹧鸪天弟子。 这一指干净利落,指节骨骼分明,指形似拈花破月,疏忽散落。如风云之虚幻破灭,又如花叶之转瞬凋落,轻轻巧巧,不带一丝烟火气,简直漂亮极了。 沈柠只是瞧着赏心悦目,但那鹧鸪天弟子接下珊瑚珠串后,简直肝胆俱裂,控制不住地地嘶喊了出来:“芳华指!夫人,这是芳华指!” 不止这个弟子,几乎所有鹧鸪天弟子脸上都大为震动,好像见了鬼一样连退几步,拿手颤颤巍巍指着宴辞。 就连珊瑚“夫人”都紧皱了眉头,喃喃自语:“是了,是了,若是会芳华指,自然解得开画眉指法。可是……”他像是看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样死死瞪着宴辞。“你怎么会使尊主的芳华指?!那不是尊主师门的独门绝技?” “当然是因为我和你家尊主同出一门。”宴辞嗤笑出声:“顾知寒不是约束荒海五道,绝不许强抢百姓家的良民入门么,那他知不知道你们的胆子这么大,竟敢打着他的名号在外面大肆掳掠?” 珊瑚夫人表情一僵,嘴上还在逞强:“你说是尊主同门就是?那我还说自己是魔头柳燕行!” 宴辞神色冷淡:“不信算了,你就带这姑娘回你的鹧鸪天。我之前和顾师兄传过讯要去找他,正好一并问问,这抢掠好人家姑娘当弟子,是不是他荒海五道的规矩。” 他无所谓地说完,在沈柠耳边低低说了句“别怕”,就将她向珊瑚“夫人”那边推过去。 宴辞洒脱地放开沈柠,反倒是珊瑚“夫人”不敢接了。 自从顾知寒入主荒海,对邪道上下事务都是嫌弃麻烦懒得管理。但有几条底线却绝不允许逾越。其中就有收弟子入门必得如婚嫁一般,讲究你情我愿,绝不准下手狠辣,譬如夺人子女、抢掠他门弟子。 顾知寒整日眠花宿柳,桃色新闻满天飞,行事称得上全天下第一肆意妄为、喜怒无常。 珊瑚“夫人”只是荒海五道末流阴阳道掌事之人,万万没胆子仗着自己这点身份,去试谈顾知寒的底线。 这小子若是虚张声势便算了,哪怕有十分之一的可能真的是顾知寒师弟,即便关系并不亲近,以顾知寒睚眦必报的个性,他也绝落不到好。 “公子说笑了,你解了奴家画眉指,又能使出尊主他老人家的芳华指,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这位姑娘长得极美,奴家心生喜欢,想请她回鹧鸪天做客而已,既然她不愿意,奴家自然不能强人所难,从来就没有什么抢掠弟子,公子日后见到尊主,可万万不能误会了奴家啊~” 他认怂认得快,旁边那美少年弟子反而有些犹豫:“夫人啊,他会不会是在说大话……顾尊主师承深不可测,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什么师兄弟的啊!” 第13章 第一公子 珊瑚夫人厉声呵斥:“闭嘴!芳华指岂能作假?” 他若有所指地说:“何况哪里有人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大言不惭谎称是顾尊主的师兄弟呢,咱们回去定要如实禀报他老人家。奴家就在涿鹿台等着与公子您再会了。” 这么说,摆明是心中存有疑虑,准备回去找机会核实了。 然而宴辞却八风不动,根本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只是将沈柠重新揽回身侧,“好啊,再会。” 他如此镇定自若,将鹧鸪天的人都镇住,面面相觑一阵,将信将疑地走了。 鹧鸪天的人一走,沈柠就急忙问宴辞:“你竟然是顾知寒的同门?你还会芳华指这么厉害的功夫?!” “骗他们的喽。”宴辞苦笑,身子缓缓靠到树上,“崇云师傅比划过拈花指么,我照搬来吓唬他们的。没想到鹧鸪天一群笨蛋,也是侥幸。” “你胆子也太大了吧!”沈柠吓了一跳:“芳华指都敢冒充,还敢骗人说和荒海五道的尊主是同门?!就不怕被顾知寒戳穿,回头下令邪道追杀你啊!” 宴辞无所谓地将手中的木剑递还给她,“不会。顾知寒为人傲气,这种小事一向懒得理会。” 他本意不愿多谈此事,但沈柠睁着一双眼睫毛颤动,看上去紧张得不得了,不知觉就多宽慰了一句:“鹧鸪天找上门去问,还会被他嫌弃耽误了喝酒,多半听过便忘,放心好了。” 同一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处高楼上,一派春风熏醉、妾意郎情。 暖风徐徐地吹过案上摆放的四五坛醇酒,整个室内尽是酒香。 一位衣冠华贵的男子臂间环着娇俏美人,斜斜倚在美人榻上,前襟扣子解了两粒,小半张胸膛露了出来,肤光胜雪,白得耀人眼目。 他凤眼狭长,长睫盈盈低垂,比常人颜色要浅的双眸因醉意染上了朦胧的雾气,其中盛着的情意比酒杯中的酒更醉人。 他一边浅浅笑着,一边低头在怀中女子耳侧轻轻吹了口气,声音低沉,几不可闻。 “窈娘,我喝过那么多的酒,始终忘不了这里的‘靥生霞’,也忘不了这里的你。” 乌黑的发丝如瀑般垂在肩头,牵出一线荼靡之色。双眉斜飞入鬓,一双殷红薄唇沾了晶莹的酒液,声线中尽是半醉半醒间独有的低沉慵懒。这样性感的唇瓣中吐露着世间最温柔的情郎才会吐露的甜言蜜语,怕是天下再没哪个女人能拒绝的了如此撩拨。 可他怀中的美人却嗔了一眼,并不领情:“郎君这句话,也不知和多少个姑娘说过。” 男子被当场拆穿,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徐徐饮了一口酒,低头捧住怀中人的脸,度了过去,叹息道:“记不清了。我只知,现在眼中心上,都只有你一个姑娘。” 窈娘到底挡不住他的攻势,心中半是甜蜜,半是气恼:“谁人不知顾郎负心薄幸,这天下间再没有比郎君你更会骗人的男子。” 这位凤眼男子,正是宴辞与沈柠口中谈论的荒海尊主顾知寒。 顾公子独步武林,但若去任何一家花楼,比他一身功夫名声更大的,是他多情的名声。天下皆知这位主儿在风月场中只论风月、从不提无关之事。曾有人不解,以他的地位和武功,谈情时只须捎带提些江湖事,哪个慕强的姑娘不是手到擒来? 顾知寒却很不屑,曾说“我若要搞定哪个姑娘,凭我这个人便足够,何须提身家武功,俗气”。就凭这一句话,一口气惹怒了江湖上九成九的男人,若不是他武功深不可测,恐怕早被人套麻袋揍过几十遍。 但事实证明,他真有说这话的资本。 就如芳华指和照影身法纵横武林罕有敌手,顾知寒仅靠一张脸和娴熟的调情手段,在情场上同样无往不利,不论男人女人都佩服倾慕。只不过男人是佩服他武功冠世,女人则是倾慕他倜傥温柔。 他在猎、艳时傲气得很,从不将口舌浪费在无关风月的俗事上,但此刻不知是想起什么趣事,竟多说了两句:“若说别的我定认了,可说到骗人,有人比我高明多了。” 窈娘俯在他胸膛上,痴痴地问:“还有人比郎君你更风流、更爱骗姑娘家的?” “他?”顾知寒一怔,真正开心大笑起来。“他倒是不风流,也不爱骗姑娘家,因为根本不需要他去骗,姑娘们就会主动爱上他,把他当成是天上的仙人一样捧着,绝不会想到他的无情。若他肯花心思哄骗哪个姑娘……” 窈娘问:“那便如何?” 顾知寒轻轻撩起她发丝握在手中把玩,悠悠道:“那他心中多半对人家并不反感,这个姑娘八成是跑不掉了。” 窈娘依偎在他胸前,声音比往日更甜了些:“我才不信有这样的神仙人物,哪天定要见上一面。” 顾知寒又到了杯酒一饮而尽,心不在焉道:“恐怕没这个机会了。我说的这个人,早就死了。你也该听说过,几年前,那可是江湖上的第一贵公子?。” “原来郎君说的是他呀。”窈娘一怔,瞬间明白过来,不仅再不怀疑,眼中反而还有些惆怅。 “江湖上的事我们是不懂,前些年楼中的姐妹,没有哪个不盼着能见他一面,见过的却又恨不得从没见过那一面。他的死讯传来后,不少姐妹都自发为他簪了七日的白绢花。” 她只顾自己叹惋,没注意到身畔人脸上的笑意已不知何时消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只是这失意也不过停留了片刻,顾知寒便专注于同美人享乐。 世间本就伤□□多,又何苦成日留连往昔,反不如及时行乐。 千里之外,桐湖境内。 林中重新响起了鸟雀啼鸣。 第9节 花影纷落,轻飘飘洒落刚刚脱困的两人肩头身上。 画眉指被宴辞说得不堪,实际上不愧是参照芳华指所创,虽然被解了,但沈柠内力流转仍然不畅,经过这一会儿暗自调息,方才运行自如。 她看过太多小说,虽然宴辞说得笃定,心中却仍然不□□稳,总觉得留有隐患。 好在还有个称号剑圣的亲爹在,这件事是因她而起,大不了到最后请沈缨出手护下宴辞。他们两个战力值过低,当务之急是先回到沈家这个安全区。 “宴公子,我爹和阿罗姑姑都在家中,你和我一道回去避一避吧。我担心他们一会儿反应过来,会回来抓人。”她说完就要转身要走。 宴辞仍倚在树上,“也对。不过此处风景甚美,之前卧床太久,我正好欣赏一下。沈小姐请自便。” 沈柠眉头一皱,觉得不对,“嗯?是不是你身体哪里不适?” “沈小姐聪慧,”宴辞从善如流,毫不脸红道:“方才模仿芳华指用力过度,体力不支,得歇上片刻才能走得动。” 这么弱的吗?沈柠半信半疑,用力过度这个理由听着略微敷衍。 不过宴辞确实大病方愈,此刻看去脸色灰败,虽然平时就一直灰败,现在总觉得更加羸弱了,没准儿确实是体力不支。 可是放宴辞一个人在这里肯定也不行,鹧鸪天那群人随时可能杀个回马枪,立刻离开此地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算了,我扶你回我家吧,林子里不安全。”?沈柠本就不是扭捏的女孩子,见劝不动他,干脆上手,直接将宴辞半个身子拉到自己身上抱住。 宴辞一时没想到,被她抓着手臂环住,全身僵硬。 “多谢了。不过刚刚已好多了,可以自己走。”宴辞抽回手,只得直起身子,默默跟着她往沈家走。 “也成……宴公子,你本来就是要去我家的吧?之前你从山上下来,正要往南边走,南边只住着我们一户人家,你是要去找我爹吗?” “你怎么知道我找的是你爹?我也可能是去找沈小姐你的啊。” “怎么可能。”沈柠自从见过他的演技,就半点也不信他嘴里的话了。 “咱俩又不熟,你刚才明明有机会装作不认识,然后通知阿罗姑姑来救我。却偏偏为了救我,一个人对上鹧鸪天,连芳华指都敢冒充,应该是你有什么事要求我爹吧?” 就不能是单纯想救你么?宴辞发现沈柠对自己一张脸没半点自知之明。 其实他原本正要去沈家求见沈缨,途中救下沈柠,确实是一时冲动、顺手而为,并无挟恩图报之意。 可他心底莫名不愿让这位沈小姐心中记挂这份救命之恩,顺势半真半假地说:“不错,我之前心法错行损伤了经脉,想请沈大先生帮个小忙,以便寻人医治。还请沈小姐一会儿帮着美言几句。” “经脉受损?那我爹恐怕帮不上忙。”沈柠皱眉道,“能治疗内伤的,只有青杏坛的门徒。你曾是江湖人,难道不知道我爹当初早把青杏坛得罪了个遍,十几年来从没有杏坛医者肯医治我们沈家人。” 她扭头认真劝宴辞:“你如果受了内伤,请我爹引荐,反而会帮了倒忙。” 你这个小姑娘心肠倒很好。 宴辞摇摇头:“无妨。我要去帝鸿谷求阅典籍寻求解决之法,这件事,普天下真就只有你爹能帮得上。” 第14章 古怪心法 两人一路安全回到了沈家,沈缨正蹲在院子里给他养护的素心兰浇水。 他抬头看到沈柠身旁的宴辞,挑了挑眉:“我家小丫头终于领了个男人回来,长大了。” 自从前几天被薛镜点醒,沈缨才恍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他一个男人,妻子亡故后就不太会养女儿。阿罗虽然是个女人,但一颗心都专注在剑道上,沈柠小时候还是娇气可爱的小姑娘,十来年下来,硬是养得跟男孩子一样不爱打扮只知习剑。 直到帝鸿谷的年轻弟子前来走动,沈缨才猛然发觉耽搁了小女儿的亲事。这里幽静归幽静,可是附近只有一间和尚庙,怕就怕自己女儿总往优昙寺跑,被带得超脱俗世、不恋红尘了。 不论古今、不论强弱,只要是父母,到了子女长大就自动贯通了催婚技能。沈柠能安安稳稳苟到17岁,已经是沈缨厌恶规矩、足够洒脱了,此刻也只能无奈道:“爹你看看清楚吧,人家救了我,还有事找你。” “你这小子找我?”沈缨站起身拍拍土。他面眼如画,虽然神色戏谑,双手沾满泥土,举止却行云流水,风雅得让人错不开目光。他就是套着一身麻袋样的布衣,照样俊美不可方物。 当然如果忽略他口中的话,就更加风雅了。 “嗯……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什么时候和小阿柠认识的?” 沈柠差点尴尬得脚趾扣土。 好在宴辞涵养不错,镇定抱拳行礼:“在下宴辞,见过沈大先生。目前借住在优昙寺中,沈小姐去寺中送赤血灵芝时恰巧遇见。崇云师傅前几日将赤血芝入药救治在下,多谢先生赐芝之恩。” 说完,正色冲着沈缨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原来你就是崇云救下的那个人。”沈缨不置可否,“阿柠方才说你救了她,又是怎么回事?” 沈柠无语,“我之前不巧被鹧鸪天的珊瑚夫人看见,回来路上差点被他们抓去当弟子。多亏宴辞路过,伪装芳华指把鹧鸪天的人都骗过去,才救下我的。” 沈缨点点头:“不错,英雄救美么。” “贵府施与优昙寺的灵芝也救了在下的命,两相抵消,不必放在心上。”宴辞看沈柠全身上下无不写着尴尬,开口解围道:“您不要误会,在下自知相貌平平,配不上沈大小姐天人之姿。” “相貌平平怎么了,”沈缨不以为然,“难道我还指望阿柠找个比她还要好看的么?” 这话倒是有理有据,沈缨自己相貌过人,自然就不太看重外表了。 就连一贯气定神闲的宴辞都噎了一噎。 沈缨逗弄够了俩人,终于罢手。“你说有事求我,看在你救了阿柠的份上,你跟我来,咱们屋里说吧。” 阿罗从外面拾柴回来,见到宴辞还有些惊讶:“宴公子,你怎么来了?身体好些了吗?” “服用过赤血灵芝,已经好多了,多谢前辈挂怀。” 当日若非阿罗鼎力护持,赤血灵芝早已被鹧鸪天强行夺去,因此宴辞也向阿罗行了一礼,跟着沈缨去了屋里。 沈柠也想跟去,但这毕竟是他人求沈缨的事,于是想了想还是留下来帮阿罗劈柴。 这边沈缨刚一进屋就说:“小子,你倒是能忍,气息都稳不住了,还不坐下?想撑到什么时候。” 宴辞被他一眼看破,苦笑一声坐下,“前辈不愧是剑圣,多谢体恤。” 他不愿挟恩图报,又拒绝不了沈柠相邀,方才一直运气压制,一路上装作只是脱力。此时卸了气,顿时再撑不住,浑身痛得眼前模糊一片,脸色比平时又白了一层,额头密密麻麻冒出细小的汗珠来。 沈缨给他倒了杯茶,语气比平时轻缓许多。 “阿柠是个傻丫头,沈某人这些年虽不在江湖走动,也知道芳华指这等上乘绝学怎么可能伪装?崇云说你经脉受损严重,绝不能再用内力。你这样子,是方才救我家丫头时,强行调动内力了?” 宴辞方才强撑着,已经压抑过劲儿,如今全身经脉疼过一阵儿,渐渐疼麻木了,慢慢回过些神,也能搭上几句话。 “您说得不错。鹧鸪天那位珊瑚夫人曾和顾知寒请教过芳华指,必然熟悉真正的指法,在下若不用内力伪装,吓不退他。” “真正的指法么……有趣。”沈缨神情若有所思道,“我不管你和荒海有什么渊源,既然崇云花了两年时间救活了你,还服过我的赤血灵芝,那你日后就活仔细一些,别再像今日这般随意糟蹋自己的命了。” “谨记前辈训示。”宴辞轻轻道:“在下正是听说帝鸿谷五月十五召开菱花会,想请前辈代为引荐,借阅帝鸿谷心法《河藏集》以解困境。” “你胆子不小,帝鸿谷千百年来立于武林之巅,凭的就是《河藏集》。你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张口就要借人家绝学?” “果然,前辈您和帝鸿谷交情匪浅。”宴辞低头笑笑:“实不相瞒,在下曾经心境崩毁,虽然服下赤血灵芝,将体内紊乱的内力压制缓和,但两者抵消,和武功尽废之人一般无二。” 他伸出胳膊,衣袖下是一截瘦骨伶仃的孱弱腕子,泛着不详的青白之色:“前辈若不信,可亲自试过。” 沈缨略一沉吟,按住他小臂打了一道内力进去。他内功臻至化境、可真气外放进入他人|体内游走。 “咦?你的心法……难怪你要借阅《河藏集》。” 所谓心法,是各门各派的不传之秘,通常需要静坐修练,用以增进内功。 习武之人通过修习心法,能够调动内力,使其在经脉中按周天循环运行。心法不同则运行轨迹不同,本质都是逐层增进心法修为,从而壮大内力、积攒功力。比如习剑之人激发的剑气强弱,便与内力强弱息息相关。 心法境界的修炼如砌沙成塔、万般艰难。 底层境界极易堆砌,但有机缘修至高层境界的却寥寥无几。境界越高对心境越是依赖,若是一招不慎心境崩毁,就如百丈高塔瞬间溃散成沙,心法境界将一夕溃散、功力毁于一旦。 因此这世间的心法都需要修习者格外慎重对待,凝神静气、专心修持、不受外物所扰才能运转。内力在体内经脉中运行何等精微,稍不留意就会行差踏错。 可沈缨方才一探之下,却发现宴辞的心法古怪至极。明明他此刻根本没有余力运转心法,但内力却在自行流转,时时刻刻都在体内周天无序冲撞。这种可自行运转的心法诡异至极,就沈缨平生所见,确实只有帝鸿谷的无上秘典《归藏集》路数相近。 因为赤血灵芝药性压制,宴辞内力虽紊乱,只要不运功干涉,就不会伤及经脉。而他体内失控的心法和一团乱的内力,应是心境崩毁导致。 所谓心境崩毁,是指一个人一层层修上去的心法境界,在一瞬间因走火入魔或是道心颠覆而彻底崩塌,自此内力全面失控,再也无法按原有的周天路径运转。 可自古走火入魔或道心颠覆的人,不是重伤而亡就是一心求死,从没有人能活下来。宴辞不仅好端端活着,也并没有丧失求生意志。 就连沈缨也一时束手无策。 宴辞收回手,淡淡道:“前辈想必发现了,在下修习的心法与世间所传大相径庭,内力可自行流转,如今因心境崩毁而失控。在下伤势虽已痊愈,却和废人一样只能比划招式,但凡调动内力,就要承受冲撞经脉的剧痛,不可久战。” 沈缨叹了口气:“你小子骨头硬得很,想必之前阿柠是好心办坏事,累你忍了这许久的痛楚。” “沈小姐一番美意怎好拒绝,何况在下伤势最重时都熬过来了,这点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 “看在你宁肯自己忍着,也不愿让阿柠愧疚,沈某人就帮你写一封信给洛小山。但帝鸿谷有他们自己的规矩,能不能借到《河藏集》,全凭你自己的造化。” 沈缨翻出纸笔写信,心中仍有些惋惜:“你这脾气我很是喜欢,要不是一看就浑身的麻烦,阿柠拜托给你原也不错。现下……你就跟着她和阿罗,一起前去钧陵城,路上也算彼此有个照应。”宴辞如今武功空有招式,说是彼此照应,实则路上必然是阿罗照应他和沈柠。 宴辞聪慧,又怎会不知这是沈缨有意照拂,当下郑重应下,投桃报李:“多谢前辈抬爱。在下如今不能轻易动武,赶车跑腿却没问题,定会妥善照顾好沈大小姐和阿罗前辈。”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沈缨和沈柠阿罗说起让他们带宴辞一起的事,沈柠还颇有些惊讶。 她家这位剑圣大人从《斩青睚》剧情时期,就因为制霸全场而一向有些眼高于顶,如今竟然肯为了宴辞放下芥蒂给洛小山写信,心中对宴辞绝非一般欣赏。 就算宴辞刚救过她,沈缨为人傲气,软硬都不吃,若他不想偿还恩情,那谁也道德绑架不了,因此这安排才让沈柠讶异。 “爹,你就这么看好宴辞?这待遇我哥都没有。”她不是替沈楼委屈,只不过奇怪而已。 “阿楼怎么能比。”沈缨微微一笑,有意考较:“你觉得宴辞如何?” 沈柠词穷:“呃……和我一样,人好心善?还有别的?” 沈缨叹口气,又问阿罗:“你说。” 阿罗想了想,开口:“看身量是个习武的体格。之前还当已经痊愈,但今天见到,他气息不稳,似乎伤势复杂。” 沈柠说:“什么气息不稳,什么伤势复杂?他不是因为大病初遇体力不支么。” 沈缨又叹了口气,“我摸过骨,他是无暇体,以前必定武功不俗。可惜心境崩毁、用不了内力,这才显得比你还不如。” 阿罗猜到沈柠想问什么,不用她开口就解释道:“无暇体,玉骨冰筋,真气循环周天无半分迟滞,是最适合修习内功的体质,据说这种体质的人,任何心法都能以最短世间轻易修至圆满,是传说中才存在的根骨,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 沈柠筷子“啪嗒”掉到了桌上。“可爹你刚才不是说……他内功尽废?” “其实也不算废掉,你应该知道剑割在后脚筋上的疼痛吧。” “嗯嗯,好疼的。”沈柠小时候练剑时,曾被沈楼不慎拿剑磕了下后脚跟,那地方格外敏感,疼得她当场飚泪,把沈楼都吓了一跳,那种痛感至今想起来头皮都发麻。 “那就是了。宴辞功力仍在,但心法紊乱。他若运转心法,真气会在体内冲撞经脉,便如千万柄钝刀子一齐割在后脚筋,非常人所能忍受,因此才不能轻易使上乘功夫,形同全废。” 阿罗和沈柠都因这描述心中一紧。 就连沈缨语气中也带上了浓浓的惋惜:“无暇体若就此废掉,实在太过可惜。我修书请洛小山帮忙,帝鸿谷典籍齐全,没准儿就有法子解决。” 第10节 沈柠没想到她爹对宴辞另眼相看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一时五味杂陈。 像她这样的天生废柴、终其一生都注定修不到高层境界,这么多年也早能想开,抱着平常心习武。她无法想象宴辞明明拥有顶级资质,却在朝夕间被毁、无法使出上乘功夫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么看来,上天待自己虽不厚,却也不能算薄。 第15章 恩人消息 莆州自古就是西南重镇,西入西域、南下南疆,都途径此城。因莆州是中原境内最大一座商贸聚集地,各路转运货品的商队进出中原,都要在此地停驻,积年累月,莆州变成了西南最繁华城池,汇聚了中原、西域、南疆三地往来人士,远非桐湖那边境小镇可以比拟。 因此城人流极大,日日在城门附近接人的不知凡几。同其他城池不同的是,离城门不远就有几座茶楼酒肆,便是专为接人的小厮、商客服务的。只是这几日,茶楼中有一位稀客前来,早有人议论,今日果不其然,一大早就来了。 “王会长,今日来得早,还是太平猴魁?”这茶楼掌柜一见来人,不敢怠慢,立刻沏了楼中最好的茶给人送上。 来人是西南商会的副会长王诚,王家是西南富户,就定居在这莆州城中。他家专营丝绸茶叶的生意,因买卖诚信,摊子铺得极大,通往西域与南疆的商队十支中就有七八支归王家所有。近些年王诚从他父亲手中接任了商会副会长一职,早已不再出面张罗,外人少有见到。这几天却反常地日日来城门等候。 “好茶,比我家中的也不差。”王诚年近四十,相貌普通,做人却极周到,哪怕是一家小茶楼掌柜的示好,他也必要接得慰慰帖帖,让人舒服。 果然那茶楼掌柜喜不自禁,放松了许多,问道:“您太客气了,哪能和会长家中的好茶比较。这是又有什么贵重珍宝将要运抵,值当您这几日亲自来接?” 王诚心中欢喜,大方说道:“不是珍宝,比珍宝还贵重呢,是我外甥女儿要来,姐夫传过信,大概就这几日到。她从没出过远门,我怕她不认识城中道路,才来接的。” 那掌柜赶忙献殷勤:“可有小姐的画像?您回府歇着,把差事交给小人,小人日日在此替您盯着城门,决计不会错过!” 王诚笑笑:“我也五六年没见过她,别说画像,我都不知她现在是何等模样。” 掌柜傻眼,从不知还有连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接法。“这……小姐正是女大十八变的年纪,您没见过,万一错过……” 王诚笃定地说:“无妨,我这外甥女不似凡人,一见便知,绝不会认错。” 两人正说着,就见外面王家的小厮领着一辆马车停在茶楼前,王诚顾不上再说,丢下茶钱几步迎了出去。那掌柜心中好奇,也探头去望。 他第一眼望见的,是赶车的高瘦青年。那青年约莫二十余岁,肤色黯淡,脸上瘦脱了相,掌柜一双利眼迎来送往见过多少江湖客,不消第二眼便瞧出青年非伤即病。只是他见过的伤病之人也不少,却没哪个有这赶车人的身姿,虽孱弱,却有一股病西施的风度。 第二眼注意到的,是车旁静立的负剑女子。这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容貌普通,衣着是江湖人最常见的束袖打扮。唯一不普通的,是身后背负了一柄比寻常剑更宽更厚的重剑,她却仿若无物一样稳稳站着,气质凝练,脊背笔挺。 可这人同王诚年岁相仿,怎么也不可能是他外甥女。掌柜正纳罕,那边王诚已从马车中扶出一个同样束袖打扮的少女,衣着无甚稀奇,胜在身姿窈窕。她一抬头,掌柜总算明白为何王诚说绝不会认错。 这茶楼在莆州城门立店,他见过不少西域南疆各式美人,无非脸蛋身子妩媚一些,总脱不出凡人骨相。 但从马车上下来的少女,无论眉眼鼻唇、还是脸上肤色,精致地仿佛仙神绘就,美得好像虚幻一般,单单站在那里,同周围众人就仿佛两个格调,绝非这世间能有的颜色。 茶楼掌柜此时才知,那一句“不似凡人”并非夸大,而仅仅是陈述事实。 他看到的,正是沈柠三人。 他们提前一月就从桐湖出发,取道莆州,一是此地有通往钧陵的官道,二是为沈柠外祖王家。 王家世代经商,重信守诺,沈柠外祖育有一子一女,取名王诚和王诺,王诺便是沈柠和沈楼早亡的母亲。虽然外祖父外祖母前些年都已相继病故,但舅舅一家仍居住在莆州城,沈柠第一次踏足中原,于情于理都要来拜访。 “舅舅!怎么亲自来接我啦!” 王诚神采飞扬,牵着沈柠的手不放:“我再不亲自来,小阿柠只怕都要忘了舅舅。” 王诚年轻时随家中商队走遍南疆和西域。沈家虽然不出桐湖,但他只有王诺一个亲姐姐,不幸早逝,他心中挂念一双外甥,常常顺道前去沈家走动、捎些财物,与沈楼和沈柠熟悉得很。大概王家人都有些颜控的毛病,王诚对懂事又像小仙女一样可爱的外甥女极为宠溺,但凡得了好东西,都要给沈柠送一份。 近几年他接替父亲当上西南商会的副会长,杂务缠身,人也上了岁数无法再走南闯北,这才几年没能见到两个外甥。 沈柠对王诚也很亲近。舅舅在她小时候就经常带好玩的好吃的来家中,比起剑圣爹和天才哥哥,她身为武学渣渣,对不会武的舅舅天然有着惺惺相惜的亲近感。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忘了舅舅!上次信上说舅母喜欢我做的兰花花露,我特意又做了一些带来呢。” “阿楼那臭小子之前没停两天就要走,你们这次可一定得多停几日。你舅母和勉儿都盼着你呢。”王诚见她面上虽然有连日赶路的困顿,但神采奕奕,放下心来,又冲阿罗行了个礼:“阿罗姐也辛苦了。” 阿罗年纪与王诚相当,只是王诚敬重她是沈缨剑侍、一身剑术超绝,且姐姐病逝后尽心尽力照顾沈楼与沈柠长大,所以这声姐喊得心甘情愿。 阿罗侧身避过他这一礼。“您客气了。” 沈柠心中开心得很,接着想起宴辞的伤:“舅舅,这是宴辞,和我们一道去钧陵观礼。他身体弱,咱们可要好好招待。” 王诚是生意人,见过的人不知凡几,早就注意到宴辞虽然驾着马车但气度不凡,沈柠介绍他的口吻透着亲近,一时便有些琢磨不透。 他拿捏着分寸邀请:“敝人王诚,多谢足下一路上照顾阿柠。家中早备下热汤和晚饭,还请足下一道回去家中休整,也让敝人一尽地主之谊。” 宴辞婉拒:“多承美意,在下自行在城中投宿就好。” 王诚知道江湖人规矩与常人不同,当下便有些把握不准,连连用眼神示意沈柠。 沈柠看到宴辞客气的神态,想起他的伤,手一时快过了脑子,上前拽住他:“你身体不好,还是住在我舅舅家吧,我爹交代过要仔细照顾你的,别客气了!” 宴辞心中好笑,沈缨应该只是善意地嘱咐了一句,这小姑娘竟当真了,果然是从未涉足江湖的大小姐,待人至诚。 原本依照他的性格是不会接受的,可现在他的袖子被沈柠轻轻拽住,低头就是沈柠清澈剔透的眼睛,一堆已经找好的理由忽然间就说不出口了。明知不合适,他脚下却还是跟着走去了王家。 当夜,三人在王家用过接风宴席,坐在厅内喝茶。莆州城不仅商贸繁荣,消息也极为灵通。王诚作为西南商会副会长,渠道极广,等叙完家常,沈柠终于忍不住开始打听她心中惦记的事情。 “舅舅,你知道现在江湖上,有没有达到真气外放境界的美男子?” 王诚虽然只是一介商人,但他在莆州立足,走的是西域和南疆的商队,危险不低,免不了同江湖人打交道,多少也知道些情况。 “真气外放的话,宗师级别的人物大多都能做到,但美男子就不多了,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沈柠有些不好意思,“舅舅可还记得当初我被人劫走,回来曾托您找过的救命恩人吗?” 王诚点头:“当然。那次是我沈家大劫,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沈柠五岁时,沈缨为了救重病的妻子,带着阿罗亲自上青杏坛求医,临走前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了岳父王家。 王家只是普通商人,却掌控了泰半西南茶叶贸易的商队,怎能不叫人嫉恨?沈缨在时黑道惧他威名,不敢对王家出手。自从沈缨被绊在青杏坛,黑道中得了消息,当地豪强便纠集了江湖人士前来寻衅。沈柠的外祖父和舅舅都不会武,虽然也养了一些供奉,对上有备而来的敌人便显得不够看了。 沈柠就是在那次围困中被人趁乱劫走。当时沈楼年仅十二岁,靠着不要命的打法与来犯之敌硬拼,无暇顾及沈柠。等他们发现时,已经找不到人了。 “我记得你回来的第二天,就曾派人去找你说的那两名少年,并没找见。十几年里我一直在打探,倒真有两个极其俊美的成名人物,却绝非你口中的救命恩人。” 沈柠双眼一亮,预感宿命来临:“哪两个人?没准儿就是他们呢!” 王诚却笃定地说:“绝无可能。” 第16章 黄金阙 以宴辞的涵养,本应避退,此时也被勾出兴趣留下来听王诚讲述江湖事。 “你们肯定听说过,近年来江湖上名声最盛的两位美男子,一个是上任竹枝堂的堂主柳燕行,一个是当今的荒海尊主顾知寒。这两人都可以真气外放,也都俊美非凡,最妙的是,他们乃至交好友,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但万万不可能是当初救你的那两个少年人。” 沈柠皱眉:“为什么不可能?他们武功冠世,救我的人没比我哥大几岁,却比他武功强多了,长大后独步武林不是顺理成章么!”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不对。” 沈柠怔住,心念一转,已经反应过来问题所在。 “据我所知,柳、顾二人统御正道十年之久,直到柳燕行身死前,各门各派都以他马首是瞻,连帝鸿谷也避其锋芒。你自小术数就好,算算,这两人登顶武林已有几年?” 沈柠喃喃道:“我听人说柳燕行是两年前被围攻而死,这样算来,至少十二年。” “不错,也就是说十二年前柳、顾就力压江湖名宿、功力可比宗师。你爹近三十岁才成宗师,就算他们比你爹更天资纵横,也得二十五岁上下才能有此功力。可如你所说,十二年前救你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显然对不上。” 沈柠听他这样说,也沉默了。顶着主角光环的剑圣爹都要三十岁进阶宗师,这两人再夸张,如今也要近四十岁了,可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跟他打赌的小哥哥十五岁,今年应是二十七岁左右,确实年纪对不上。 她心中虽想明白了,嘴上仍在挣扎:“这不对啊。舅舅不是说他们俊美非凡,要是近四十的男子,近些年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声。” 连阿罗在一旁都摇头:“宗师级别的高手能以无上功力延缓衰老。这二人是顶尖人物,显得年轻再寻常不过。小姐该最清楚的,有些人年纪大小与容貌是否俊美并无关系。” 是了,沈缨就是例子,若是他肯出来江湖中营业,照样有无数人为他痴为他狂。高武世界中,境界太高而看不出年纪的设定科学合理,是她自己心急,想多了。 大概她这幅失望的样子太可怜,宴辞都默默出言开解:“既然过去这么久,救你的人也不曾回来寻求报酬,多半从未图过还恩,沈小姐又何必念念不忘、执意寻人呢?” 沈柠只说:“你不懂,我必须要找到他。” 宴辞默然。还是阿罗知道她的心结,问道:“王兄可知莆州有什么地方江湖消息最全?” 王诚也看不下去外甥女这大受打击的样子,强行安抚:“我毕竟不是江湖人,所知有限,明日咱们去黄金阙走一趟。那是专做江湖营生的行市,阿柠且宽心,舅舅不会武功,但钱从不缺。只要你想找的人还活在这世上,明日定能买到他的准确行踪。” 水精宫锁黄金阙。 历来人们都说天上有黄金阙,乃仙人居所,故以此为名。 黄金阙中藏奇珍,在各大城镇都有开设,至少开了上百来年,专门售卖各类武林人士所用的兵器丹药。只要钱给够,连上等内功心法偶尔也能买来,莆州城中正有一座。 王诚行事老道,沈柠三人一个是从未踏足江湖的菜鸟,一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剑痴,一个是卧病在床隔绝世事的病人,到黄金阙中走一趟,正是最最恰当的安排。 黄金阙幕后老板财大气粗,这家莆州的分号在城中占了一大片地。此地融汇三境来客,建筑风格多变,与中原大不相同,而黄金阙的分号也入乡随俗,一座浓浓异域风格的殿式楼阁雕栏玉砌,周围栽种着奇花异草,阁前一块巨大的牌匾泛着金光,上书“黄金阙”三字。 “看那里,整块牌匾都是以黄铜打造,不止此处,各地的黄金阙无论外头如何,内部都是一壁黄铜铸就,阔气的很!”王诚指着那块牌匾给几人介绍。 远处日光照在那块牌匾上,金灿灿地闪得人眼疼,不少衣着干练的江湖人士在出出进进。 “这么豪横!”沈柠还是第一次来这种江湖人士聚集的场所,不免被震了一震。幸好王家人办事妥帖周到,仓促间都能给宴辞备下一身新衣,除了阿罗不屑改变装束,她和宴辞都换上了新衣服,也算似模似样。 沈柠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提醒自己就要进入这个真正刀光剑影的世界,无论是危险性还是规则都是自己原先所不清楚的,务必低调谨慎为上,可兴奋感还是压抑不住,快步向阁内走去。 一进楼阁,果然如王诚所言,四壁都以黄铜铸就,内有书着“兵器”、“丹药”、“护具”等各式房间。一个穿着青衣的中年人遥遥望见,冲王诚招呼一声,“王会长今日怎大驾来了此地?” 黄金阙此处分号既在莆州立足,与地头蛇西南商会也打过交道,虽然西南商会与黄金阙井水不犯河水,但彼此还存着几分面子情。他一招呼,王诚就带着几人过去寒暄。 “我家中晚辈想打听点江湖上的事情,黄金阙手眼通天,这不就求上门来了。”他给几人介绍:“这位是莆州分号的掌事人韩先生。” 那老者把几人打量了一遍,微微眯眼:“小姐和公子好俊的人才。” 他人老成精,鉴宝又是黄金阙的老本行,对各类神兵利器如数家珍,一眼认出青睚剑来,面容一肃恭敬对着阿罗行礼:“敢问剑圣他老人家身体可好?今日有幸见到大人,请您几位楼上雅间小坐,让小人聊表心意,请您万勿推辞。” 沈柠对喝茶客套实在没兴趣:“我头一次来贵地,大开眼界,想自己转转。” 阿罗眉一皱,宴辞清楚这是黄金阙对沈家示好,自己一个外人不便参与,顺势道:“前辈安心,我会跟着沈小姐。” 韩先生一笑,唤来一个同样青衣的年轻人嘱咐:“贵客想听些消息,你好生招待着。” “他们年轻人拘束不住,咱们就上去安心等着,没人敢在黄金阙乱来的。”王诚对外甥女儿有求必应,见状拉着阿罗跟韩先生上了楼。 青衣年轻人一脸的精明相,引着沈柠和宴辞向后穿过厅堂,门后竟有一片宽阔的小广场。场地上有许多江湖人摆着货摊,不时有人在各色摊位前面挑拣,或是低声问询,望去熙熙攘攘,比阁内规规整整地还要更热闹。 “莆州是转运枢纽,西域、南疆的东西都要从咱们这里过上一道才能流入中原,所以咱们这儿虽比不上总阁,但若论奇珍异宝,真没哪家分号赶得上咱家,中原有许多侠士特意前来挑选呢,几位真是来对地方了!” “我们想知道这江湖上人物都有什么特点、什么年纪、最近的动向,不知你们可有这类消息?”沈柠倒不为异宝而来,她是来寻人的。 “小姐问对人了!江湖上消息最灵通的莫过于鹧鸪天门人,他们常于青楼楚馆混迹,耳目众多。喏,那个书摊您看到了吗?摊主与鹧鸪天弟子有些干系,手中消息还算可靠。您若愿意,不妨去看看。” 沈柠不想还没寻明白人,先得知了鹧鸪天是做情、色服务业的,和宴辞对视一眼,抬腿走到那个摊位前。 这摊子是个书画摊,摆放着一本本册子和画轴,有薄有厚。生意冷冷清清,摊主也懒洋洋的,颇有书生气息。 “老哥,这位客人想打听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你看……” 第11节 他话未说完,摊主拿下巴点了点摊子上一册极厚的书,封面是《风华谱》。沈柠拿起来翻了翻,头几页就翻到了她爹的记录。 这里面描述极其夸张,似乎是沈缨粉丝写的,不仅将沈缨的相貌、身手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连青睚剑这么质朴无华的剑都吹出去足足十页,详细编造了一出封印睚眦、以血铸剑的玄幻故事。笔者大篇幅都着墨于沈缨的脸,真正有用的信息反而没多少。 沈柠看不下去,几乎怀疑这是《斩青睚》的劣质同人本,烦躁道:“你这是消息还是话本啊,还青杏坛一战后沈缨白日飞升,太假了。” 摊主不屑冷笑:“这可是满江湖人手一本、最畅销的人物图鉴。你倒说说除了白日飞升那段,哪里作假?” 沈柠也冷笑,在沈缨亲闺女面前都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她翻到青睚剑身世那一节,指给他看,摊主还嘴硬:“青睚剑长五尺,宽六指,比寻常剑更重,天下皆知,岂会有误?” “尺寸是无误,可这上面写剑穗上的玉浸了睚眦的兽血,用易水诀时会明灭发光。剑圣性情冷淡,从不耐烦花哨的身外之物,青睚剑根本就没有什么剑穗,你还敢说不是乱写?!” 摊主定定看了沈柠一会儿,脸上神情活泛多了。“没想到竟遇上明眼人。我当然知道青睚剑光秃秃的,但这么写怎么能突出剑圣大人的俊逸潇洒,卖不出去的。罢了,那都是糊弄江湖莽汉子的俗物,你说吧,要打听什么?” 这摊主确实有点东西,沈柠问他:“我想知道近十年间长相俊美、武功高强的公子都有哪几位。” “明白了,”摊主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从身后竹箱子中翻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今日我就把压箱底的宝贝给你们瞧瞧。” 沈柠接过,封面上有三个小字《君子卷》。卷首写着此书辑录了当今江湖上风华昭昭的君子,为方便各位小姐品鉴,还在书末附上各位君子们的小像,贴心至极。 沈柠一脸黑线,隐约悟到这大概是一本专为女友粉出的武林版男团图鉴,就要和摊主理论,被宴辞拦住,“先看看再说。” 第17章 君子卷 两人一块儿翻阅这本八卦杂志,头一页果不其然又是沈缨,这回好歹靠谱多了,不仅青睚剑画对了,还添了与帝鸿谷主二十年前交情甚笃、青杏坛一战恐是因情结怨等非常接近事实的猜测,连他娶的妻子其貌不扬、两人育有一子一女都写得一清二楚。 人物小注是一长串某某年某月于某某地杀/击败/力挫某某人,足足写满三页。其中杀字记录最多,击败和力挫后面跟着的都是名头能吓死人的老不死们。 这一长串下来,隔着纸面都能感到冰冷文字之下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牛、逼劲儿。易水诀出必见血,除非越级挑战,否则都是当场斩杀,与沈柠印象中《斩青睚》中的人设倒是相符。 最后还有一行总结,写的是某某年到某某年独步武林。沈柠一算,正是截止到她爹隐居那年,并未乱写。可见这本花美男图册虽侧重于君子们的八卦,但确实比之前那大厚本《风华谱》可靠多了。 可惜现在《斩青睚》都结局好多年了,看她爹的光辉战绩也没太多意义,因此只在沈缨这一篇粗略扫了几眼,就往后继续翻了。 下一位男神写的是荒海尊主顾知寒。 这位尊主两年来以雷霆手段横扫荒海,行事无法无天,似乎连作者都怂了些,只规规矩矩挑着记录了世人皆知且顾尊主不屑计较的常识。 比如他与为祸武林的大灾星柳燕行曾是过命的兄弟,共同建立竹枝堂、共同招揽弟子、共同执掌正道十年; 比如他同柳燕行一样师承来历不明、武功路数不详,张扬华丽,连自创的芳华指和照影身法名字都起的花里胡哨。偏偏其人武功太高,出道以来从没人敢指手画脚、探听来路; 比如他是天下闻名的风流客酒中仙,性情与相貌一样令人销魂。偏爱漂亮的姑娘,更偏爱天真的姑娘,对又漂亮又天真的姑娘脾气最好。世上就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无论是眼高于顶的花魁,还是冷若冰山的头牌,都盼着同他春风一度。尽管所有人都知道顾尊主多情薄幸,从无真心。 又比如他自从柳燕行众叛亲离被围杀而死,保持了一贯薄情寡义的人设,毫不留恋经营十年的竹枝堂,转头就投了荒海。他一改纨绔作风,励精图治两年,直到前几个月夷平了十三门中最后一门,又故态重萌,日日宿在花柳美人之中,饮酒寻欢。 他的人物小注和沈缨画风截然不同,一眼望去满目都是某年某月于某某地与某某人畅饮/同游/玩乐/诀别,也足足写了三页。 不同的是某某人的后面,都被作者暗暗注释是哪儿哪儿名声极大的美人或名妓,只间或夹杂着几条正经的战绩,可对方都不怎么出名。唯有最后几条风格大变,全是某年某月率众夷平/围攻某某门派这样的字眼,应该是入主邪道后大杀特杀那两年的所做所为。 前面糜烂得让人窒息,几乎没眼看那一长串儿情史;后面却无愧他邪道尊主之名,字里行间都是腥风血雨。 沈柠隐隐明白了为何那日仅凭顾知寒的名头,就能将鹧鸪天众人吓走。这位顾大尊主看来是个翻脸无情的狠人啊。 最后的总结仿照沈缨篇一样,写着两年前的某月至今独步武林。 沈柠明白过来,这个总结的意思,就是指某段时间内谁的武功天下第一。她问摊主:“荒海尊主才独步武林了两年?不是都说他和柳燕行并掌武林?”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还是有个高低的,柳燕行活着的时候肯定还是柳燕行更强呗。”摊主替她往后翻了一页。 第三篇赫然就是柳燕行柳大魔头。同样师承来历不明、武功路数不明,自十二年前和顾知寒相偕踏入江湖就大放异彩,甚至更加浮夸,把顾知寒的风头都盖过去了。 《君子卷》记载柳燕行其人悟性超绝,与顾知寒等共六人创立竹枝堂,一度成为江湖第一大门派、正道魁首。他本人也是继沈缨之后公认的天下第一人,成就比剑圣还夸张,直接统御了正道长达十年。 这位大哥某种程度上也算神人一个,造的孽罄竹难书。 他私下偷练南疆魔教心法,堕入魔道,可人家心态特别稳,扮演正道统领丝毫不慌,凭着牛、逼的个人威望和绝世武功,愣是骗过了所有门派、暗中害人无数,凡有不服者,他就假公济私灭人满门。 最高的是大哥还暗度陈仓用人命练魔功,练得一骑绝尘。到他死前许多老牌宗师都接不住人家十招,连帝鸿谷都无法直撄其锋,可谓凭一己之力压得整个武林喘不过气来,在他手底下战战兢兢。 那几年称得上正道最黑暗的几年,最后此人终于引发公愤,被各大门派和武林名宿设计联手围杀。当时出动了两位宗师并大批一流高手,就这样还打了一天一夜,才将其乱剑砍死在南疆的荒山野岭,尸首都找不全。 她粗粗翻了全书,柳燕行的人物小注是最长的,也是最复杂的。 既有沈缨那样单纯的赫赫战绩,也有顾知寒率众灭门的“丰功伟绩”;既有一看就是魔头行径的谋害xx门派、用活人练功屡屡恶行,也有创立竹枝堂、不分资质授人武学、公开xx秘籍种种善举。 甚至他被斩杀于南疆的前一条,还是三观正确的率正道xx门、xx派共赴南疆剿灭魔教,斩杀魔教某某、某某的记录。 最后的总结是:自沈缨退隐那一年到两年前独步武林,整整霸榜十年。 厉害了。 沈柠看得咋舌,这个武力值和搅动风云的作劲儿,若非两年前被人海战术磨死了,现在世道都不安生呢。就凭人家连八卦刊物的记录都如此争议,放现代妥妥的流量黑红和热搜体制。 不过他们看的到底还是一本主攻八卦的美男图鉴。如果之前那本《风华谱》作者洗不脱沈缨粉丝的嫌疑,这本《君子卷》的作者大概就是柳燕行的女友粉。在他笔下,与疯魔行径反差巨大,柳燕行本人长得不仅无害,还特别俊美,风度翩翩,浑身自带一股仙气。他和顾知寒一样穷讲究,吃穿用度都精细,是当年江湖中第一贵公子。 沈柠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他惯用的兵器,只写了这人在武学上天资纵横,不拘什么兵器在他手中都能使得出神入化,不由一阵失望。当初救她的两名小哥哥,一个看不出来,哄她的那个用的是一对儿极轻极薄的刀。 摊主看出她神色不虞,使出杀手锏:“小姐可以看看最后,有小像呢。” 对了,还有小像。她哗啦啦把书翻到最后,先看了看沈缨,竟只有个背影,旁边画着阿罗背负青睚剑侍立在侧。摊主忙说:“剑圣大人嘛,早已归隐,怎能随意描画呢。” 沈柠勉强赞同这个说法,估计是近些年才出的书,画师没见过她爹的样子,做法也还算聪明。 翻过面是顾知寒一幅坐像。这些人物小像是此书卖点,大概花重金请了极高明的画师,人物情态生动,并非沈柠之前以为的意识流笔触。 画上男子斜倚坐在桃花枝下,落花凋零满地,男子却只顾饮酒。他脖颈仰起,竟还勾了喉结,衣襟散乱发丝披拂,手中酒壶向口中倾倒,唇角隐约有酒液蜿蜒而下。方写着顾知寒的名字,又在稍下一点题了“郎艳独绝”四个小字。 落花、酒、散漫姿态,亏这小小一幅画硬是靠着巧妙角度,隐晦地将此人风流之相展现彻底。 连宴辞看了都会心一笑:“顾知寒绰号‘艳郎君’,江湖人称‘郎艳独绝’,倒是没错。” 沈柠也暗自点头,看来他哥遇到对手了,顾尊主一个邪道头头,竟然不去草、现成的霸总人设,反而把个海王人设草、得稳稳的,还草、成了顶流。 再翻过一页,沈柠愣住,揉了揉眼细细一分辨,顿时就有些结巴:“这……呃、原来柳燕行是个女人?” 宴辞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只见画中人长身玉立,衣袂飘飘,临水而立。脸是画得很美,但正是因为太美,好像整个儿就是按着仙人画的——长发以一根簪子束在身后,手指也修长美丽,果然当得起前面作者大书特书的那一句“仙气飘渺”。 问题是上方“柳燕行”的大名下面,四个小字却是“洛滨美人”。所谓洛水之畔的美人,如雷贯耳,不就是洛神宓妃嘛?这么一看果然这画的根本就是洛神。 沈柠就迟疑了:“不是吗?洛神……不是位女神仙么……”宴辞似乎呛得厉害,还在旁边咳得缓不过来。 摊主笑嘻嘻地说:“柳公子确确实实是个男人,前些年有人见过,说他并不女相。只不过浑身上下仙气飘渺的,最招姑娘家喜欢,都私下称他为‘宓公子’呢。” “这么苏……”沈柠惊呆,这人得多俊,能让满江湖公然泥塑。 摊主听不懂,但也不影响他谈性大发:“临水仙君、洛滨美人这两个雅号,说的也都是柳燕行。你想啊,要没有这么个淡泊优雅的伪装,怎么能骗得那些名门大派团团转呢。” 沈柠点头:“有道理。当个魔头也不容易哈,为了搞事业,还得打扮作风都包装得娘气起来,牺牲挺大。”就像很多男团爱豆,为了营业都得画上男团妆,眼线眼影魅得媲美女团,是很拼的。 宴辞刚缓过气儿来,又听到这番话,呛得再次猛咳。沈柠都有点担心了,拍了拍他的背:“你没事吧?” “没事。”宴辞顺了顺气,“我听说有些上乘心法如果长期修炼,就会改修习者身上气质。可能柳、呃,柳魔头的心法有些特殊,不一定就是他刻意装扮。” 沈柠理解。之前她就觉得《君子卷》作者主观意向太强,一个落花、一个临水,一个‘艳郎君’、一个‘宓公子’,听着就是cp粉头夹带私货,故意将柳燕行画得女气些,再标上“花名”,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顾郎君是没人敢惹,但柳公子人都凉了两年了,怎么写怎么画,还不都是死无对证。 第18章 柳燕行 沈柠又问:“那这柳燕行不是盖棺定论的魔头吗?怎么我看书里对他评价褒贬不一呢。给画得这样美,称号也是雅称而非什么倾世魔头之类的,不是会误导别人么。” “诶呀柳公子只是正道那些名门正派的公敌,在我们这里,他可是财神爷呢。”摊主摆摆手,一脸无所谓。 沈柠和宴辞面面相觑。 “武林名宿和正道大侠们当然说他是魔头喽,可有两拨儿人直到现在仍对他念念不忘。”大概柳燕行此人不愧是前顶级流量,这摊主搞外围娱乐的,此刻滔滔不绝,半点瞧不见方才快睡着的样子。 “两位有所不知,柳魔头人人得而诛之,也确实干了不少恶心事儿。俊俏公子哥儿年年有,可俊成他那样儿的,近五十年里一只手数的过来呀。” 他掰着手指给两人数:“剑圣沈缨是一个,但他老人家早归隐啦,脾气还特别大,又不是人人都有洛小山那条件,谁敢轻易肖想。” 沈柠点头:“没错。” 摊主压下一根手指,继续数:“顾尊主也算一个。但尊主他名声太烂了,风流浪子,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弃一个,除了花楼姑娘们不在乎,在好人家的姑娘眼里,就不大对味儿。” 沈柠再次点头:“也对。” 第二根手指也被压下:“当然近两年有位小沈公子风头也挺强劲,有传言说小沈公子是剑圣家的大少爷,而且脾性似乎有点儿虎,对姑娘家家的从不假辞色。” “你说的是沈楼?”沈柠诧异。 “是他是他!”摊主一拍巴掌:“问雪宫的千金百般示好,被他当众拒绝下不来台,都成了江湖上的笑柄啦。哪有人还嫌不够丢脸,敢再去招惹这位主儿呀~咱们私下里都在传,连问雪宫的大小姐都搞不定,少爷怕是个断袖吧!” “噗,什么?!”这回宴辞倒是不呛了,轮到沈柠被口水呛。“你说什么?” 摊主莫名其妙:“嗯……连问雪宫的大小姐都搞不定,少爷怕是个断袖?” 沈柠咳得一张脸都涨红,反过来成了宴辞替她顺气。 “不是,是再上一句。” “哪有人嫌不够丢脸,敢去招惹这位爷?” 宴辞轻轻拍打她后背,沈柠缓了过来,心中一阵悲哀,几乎怀疑自己听到的是和沈楼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她还以为这两年她哥在中原遍历花丛,结果竟然不是个渣男,而是死亡直男?!连姑娘家的脸面都敢仍在地上踩了,出息了啊,能说不愧是沈楼么,从没让她失望过。 不过转念一想,也很合理。毕竟这么些年对着她这张顶配的脸都下得去手,拒绝个把美人而已,估计半点压力都没有。 算是明白自己一腔期待终究错付,沈柠虚弱地说:“算他也折了吧,你继续。” 摊主把代表沈楼的手指也收回,只留下一根独苗手指孤单竖着,做总结陈词:“所以说,柳魔头的恶行都是在武林大事上,□□上从来没有不好的名声,在侠女小姐们心中,始终还是那个第一贵公子。虽然有个未婚妻吧,可架不住人家那气质实在没得说,多少年都出不来一个!所以明面上当然人人喊打,私下里卖的最好的,恰恰就是他的画像和话本啦。” “可他人都死了……” “死了才更让女人们心疼呢,就这两年间出的货比他活着那些年足足翻上一番!”摊主拿“你还是不是个姑娘家”的鄙视眼神瞪着沈柠。 “明白!大众情人。”虐粉固粉,绝版周边嘛,她当然懂。官方口径是混世魔头,架不住人家颜值高,生生靠脸就圈了一批死忠粉,才不管哥哥的黑点,看脸就能爱一辈子那种。 “那另一拨惦记他的人呢?” “另一拨呢,就是竹枝堂弟子了。柳魔头死后,竹枝堂败落,大量弟子纷纷脱离门派,散入江湖。不过当年竹枝堂整整十年都是第一宗门,广收门徒,弟子可不在少数。那拨人再加上现在竹枝堂的弟子,心中不一定就真的怨恨柳燕行。” “你是说,竹枝堂还在?”方才的话题太八卦,宴辞难免尴尬,一直没怎么插话。现在终于回归正经,也加入了谈论。 “是。现任堂主正是闻筝女侠!柳燕行当年骗过整个正道,竹枝堂本就参与极少,他自己十恶不赦,但闻女侠与另三位却端方正直,尤其殷不负殷小侠还在剿灭魔头一役中牺牲,他们的品行有目共睹。当初魔头死后,顾知寒转投荒海,是闻女侠出面担保绝不会再出如此败类,才将竹枝堂一力护了下来。” “那竹枝堂现今如何了?”宴辞追问。 第12节 “虽然流失了大批弟子,不可避免地落败,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勉强占据正道一流门派末席,门人弟子在闻女侠约束下也低调得多,声誉不好不坏吧。” 宴辞若有所思。沈柠问出关键问题:“那除了这几位,你知不知道大概二十七八岁、使双刀,长得特别英俊、武功特别高的侠士?呃,可能他兄弟也二十七八岁,长得也特别英俊,武功也特别高。” 那摊主一哂:“二十七八岁的侠士不少,英俊武功高的也不少,可都不算特别俊、特别高。小姐可否再具体些?” “应该两人都可以真气外放,有么?” 摊主脱口而出:“只有宗师可以真气外放,那不就只有柳燕行和顾知寒么?” 沈柠皱眉:“可他俩不是得四十岁?” 倒是一旁在他们交谈时就噤声候着的黄金阙侍从面露思索,缓缓道:“我们黄金阙的记录里,顾尊主与柳燕行看上去确实仿佛二十出头的岁模样,据说这两人第一次展露头角时确然是十余岁的样貌,可心境修为高绝者,往往无法从面相上看出年纪,所以这二位的实际年龄不得而知。” 摊主也点头:“若说特别英俊、又能真气外放的一双侠士,这两人最符合。顾尊主不用兵刃,动手时往往都在秦楼楚馆,手边有什么用什么,多是扇子、棋子、酒杯、琴瑟玉箫之类风雅之物。柳魔头魔功诡谲,各式兵器于他可有可无,后来几乎无人可令他动用兵器,早些年使何种兵器,也没多少人知道。” “是了,我想起来了,前些天总阁传来消息,菱花会前钧陵城的分号将售卖柳燕行生前曾用过的神兵——萤火,似乎正是一柄刀。小姐若有心,可亲去均陵查验。” 沈柠心中焦灼,一时是顾知寒,一时是柳燕行,似乎就要确认谜底,却始终如掩着层纱一样若隐若现。她深吸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急,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差在一时半刻。 摊主似乎把她当作那些仰慕柳燕行的少女之一,说:“其实柳公子前些年倒是做了不少于武林有益的大事。千百年来习武重根骨悟性,不论名门正道,还是邪道、魔教,无不是凭资质收弟子,各门派爱惜羽毛,敝帚自珍。” 他叹口气:“那位柳公子确然与众不同。他主张不应以天生的根骨悟性将弟子分为三六九等,不应只倾力擢拔培养资质高的弟子,而应给所有习武之人同样的修习机会。 他不仅游说各门派互通有无,还率先公开了许多珍贵的武学秘籍,但凡有向武之心,不论资质优劣,统统可以拜入竹枝堂,修习各类高妙绝学,皆一视同仁。因此竹枝堂短短时日名声大震,江湖中人人向往,一跃成为江湖上的第一大派。他本人和顾尊主、闻女侠等六人也受大量江湖人士敬重,不仅柳燕行是公推的天下第一人,创立竹枝堂的六人也被尊称为竹枝六公子。 那些年,在柳燕行率领下,各大名门互通有无、只要有意,人人都可接触到高层心法、可向一流高手论道讨教,习武之风前所未有之浓厚,可谓是正道百年未有的盛世。柳顾二人是武林荣光,何等意气风发。” 他说到此处,神情怅惘,忽然意兴阑珊起来,“小姐若是不买我这《君子卷》,就放下吧,今天收摊早,不卖了。” 沈柠听人家介绍了这么久,怎么好意思不买,当即付了银钱,将那《君子卷》和之前厚厚一本《风华谱》都买了下来。 青衣侍从怕她不悦,引着他和宴辞离开摊子后立刻解释:“两位海涵,柳魔头虽害了不少人,但也有无数人收益于他。他本人天资卓绝,却肯为我们这些普通武人张目,至今大部分资质不足又身家不丰的武人都还念着他的好。我那朋友支持竹枝派,从前最是尊敬那魔头,是以总不能释怀。言语上些许怠慢,还请两位万勿介怀。” 宴辞默然,沈柠问:“原来他就是竹枝堂的弟子?” 青衣侍从一笑:“小姐误会了。如今江湖上分为问雪派和竹枝派两个武学主张流派。主张各门各派摒弃门户成见、公开武学秘籍从而提升武人整体实力的,因是竹枝堂最早提出,所以叫竹枝派,在柳燕行掌权的十年间最为鼎盛。” “那就是说现在已经不流行了?”沈柠问。 “小姐聪慧。不错,随着柳燕行阴谋破灭,如今江湖上的主流是提倡服用丹药提高个人实力。因这丹药主要由问雪宫炼制售卖,因此也叫问雪派。不过问雪宫的丹药叫价极高,且有市无价。支持问雪派的大多是名门正派出身的侠士,像我那朋友这样的江湖散客往往支持的都是竹枝派。” 第19章 问雪派vs竹枝派 沈柠翻拿出《君子卷》翻回柳燕行的人物小注,果然上面的个人战绩一列列几乎全是“击败”、“伤”之类的字眼,极少出现“杀”字。又取出那本厚砖头,快速扫了一遍前二十人的出身,略一思索,叹了口气:“柳燕行死得不冤。” 宴辞疑惑:“为何?” 当然是因为他动了别人的蛋糕。 方才她看柳燕行篇时,就发现此人的个人战绩极少赶尽杀绝,都是点到为止,与后面阴谋灭人满门的风格判若两人,心中就存了疑。现在又听到竹枝派和问雪派之争,恍然想到一种可能。 “我只是猜测。你想,他把手中秘籍公开,让其他门派怎么做?不公开显得胸襟不够,公开了又肉疼,毕竟名门大派可都是千百年来敝帚自珍的既得利益者,那些人有今天的声望地位门户产业,靠的不正是‘敝帚自珍’这四个字?” 宴辞神情微动,但仍皱着眉头:“何至于此。” 沈柠根本没有土生土长的滤镜,心中对正邪两道并无偏见,清楚门派本质上可以看作是大中小型公司,也受利益驱使。只不过公司图的是营利,门派则不仅图营利,在这个人命如草芥、江湖不受朝堂管束的大背景下,门派图的是掌控自己与他人生死的至高权利。 “本来么,大家好好坐在台面上玩儿,庄家轮流做,真正要命的都在桌布下面。可柳燕行直接把台子掀了,逼着所有人割肉,按他定下的规矩重新洗牌。除了寒门武人,他大概一口气得罪了所有曾掌控话语权的大宗门。” “不信?自己看。”沈柠玩味地翻了翻那本《风华谱》:“你们猜这本《风华谱》有名有号的大侠里,小门小户出身的有几人?无门无派出身的又有几人?我猜这三百人中,不过十余之数。” 青衣侍从能被调来招呼贵客,心细如发,职业素养非同一般,闻言立刻从容答道:“《风华谱》人手一册,三百大侠中出身微末者四十四人,其中无门无派者,仅十七人。小姐今日方拿到此书,尚未完整看过一遍,如何能猜得这样准?” “这个简单,其实根本无需看完。只要看看前二十人的出身,其中仅有一人不属于任何门派,就大概可以算出来。《风华谱》总共记录了三百人,除了剑圣,剩下侠士似乎单纯以年岁排序,并不影响结果。” 当然考虑误差的话可能每二十人中有两人,也就是结果应在十几到三十之间,但根据本福特定律,生活中以1为首位的数出现概率约为总数的三成,所以她干脆赌了一下。 宴辞取过大厚本翻看,果然如她所说分毫不差,稍稍惊讶:“沈小姐算学敏锐,倒与寻常千金不同。” 其实只是个很简单的概率问题,沈柠被夸得不好意思,找回点儿学霸自信,说得更加笃定了。 “竹枝派提供了一个公平的晋身渠道,给所有寒门出身的武人修习上层武学、跻身武林名宿的机会,动摇了长期牢牢把控此渠道的名门大派的共同利益,难怪柳燕行被各派联手围攻而死。” 沈柠想起柳燕行那仙气飘飘的小像,叹息道:“真是个神仙,不食人间烟火。虽不清楚那些具体的恩怨情仇,单看他凭一己之力正面刚上整个武林,注定结局只能殉道。” 青衣侍似乎被此番角度奇特的奇葩言论震住,久久不能言。反而是一向波澜不惊的宴辞一反常态,颓丧尽扫,竟朗声笑起来。 “不错,这么简单明了的道理,却偏偏困我多时,实在可笑!今日被小姐一言点醒,”宴辞神情郑重,双目深邃,似乎有幽深不见底东西藏于眼中,冲沈柠深深一礼:“多谢赐教。” 沈柠被他这么郑重其事搞得不自在。 宴辞服过赤血灵芝后,这些日子气色渐渐养回来一些。王家准备的衣裳料子又贵重,所谓人靠衣装,他这么一拜,还真有几分气度优雅的意思。沈柠刚发现他五官形状精致,若是脸再圆润一些、白皙一些、眉再浓一些、眼下青黑少一些、唇色艳一些,这样悠悠一礼,恐怕能当艳郎君第二。 “呃,也没什么,当局者迷,而且我只是随意猜测,你们也随意听听就好,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宴辞微微一笑,看上去把她的随口胡诌听了进去,神态认真地继续请教:“那依沈小姐之见,围杀柳魔头的名门正派岂非都各怀心思?” “也不一定,不过我总觉得问雪宫有点奇怪。” “此话怎讲?”宴辞问。 “有个简单粗暴的说法是受益最大的人嫌疑最重。之前竹枝派盛行,柳燕行一死,问雪派就翻身占据江湖主流。何况问雪宫还垄断了提升武力最关键的丹药,相当于直接把持住武人的身家性命……对了,这个门派之前的名声如何?什么时候兴盛起来的?” “问雪宫建立至少二十年了,一直声名不显,只能勉强算作二流门派。”青衣侍从补充:“问雪宫正是魔头死后迅速靠着丹药发展,这两年间接替竹枝堂成为江湖第一大派。” 沈柠其实只是模模糊糊一猜,这时自己都有点惊讶了:“所以无缝衔接就更奇怪了,要真有这么好的灵丹妙药,怎么早不出晚不出,偏偏魔头一死就冒出来了?” 宴辞也皱了眉头,双臂抱胸,手中无意识拍着《风华谱》。 沈柠看他沉思,似乎有什么关窍想不通的样子,立刻后悔自己口快。宴辞语气温和,被他几句一追问,不知不觉就输出了许多太过个人观点,没来得及顾虑与当前的价值观是否偏离太多。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娇叱。 “妖言惑众,哪里来的心怀叵测之人,敢口出狂言污蔑问雪宫?!” 被人听到了?沈柠和宴辞对视一眼,都是不明所以。黄金阙一贯中立,三人闲谈几句当今派系之争而已,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本就是江湖人,哪不至于连几句话都不能聊了。 一阵脚步声逼近,三人回过身,迎面看到一名鹅黄轻衫的少女。 这少女肤色雪白,美貌得近乎张扬,年纪极轻,看上去和沈柠差不多大,手中握着一捆金灿灿的长鞭,鞭柄上还挂着一个火红的狐毛饰物,缀了几颗硕大的红宝石。她裙摆上绣着大片各式花草纹样,绣工精湛,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明晃晃写着“价值不菲”四个字。 沈柠暗道一声:“好倒霉。” 敢穿饱和度这么高裙子的姑娘,多半性烈如火,更别提拎着鞭子的按套路十有八九又泼又辣。少女长相就一脸刻薄,方才都直接骂到头上来,一看就属于不好惹脾气又大的武二代。 她身后孔雀开屏一样跟了一个小型保镖团:左边是个小丫鬟,右边是位目中蕴含精光的老者,再后面还有六个统一穿着黄衫的男武者,都是一看就不好惹的人物,牌面吓人。 那少女表情丰富,目光肆无忌惮地大量宴辞和沈柠。落在宴辞脸上时微微失落,像是嫌弃宴辞颜值没能达到她的期待;扫到沈柠时,先是忽然惊愕,继而转为微妙的不屑与厌恨,完整演示了一个区别对待。 旁边老者冲少女摇了摇头,她放下心,开口就带着浓浓的鄙夷:“哪里来的无名之辈,敢大放厥词辱我问雪宫!” 青衣侍从在一旁悄悄解说:“这位应是问雪宫宫主的千金姜真真,她手中那根朱邪鞭,是我们分号五年来售价最高的神兵。身边老者应是问雪宫三老之一的悲同长老,精修内家功夫,耳目通明。” 沈柠再次觉得流年不利,倒霉透顶。还是她经验少了,聊个五毛钱的竟也能当场撞见当事人。 不过——她是不是见到什么八卦女主角了? 任何时候都不能影响打听沈楼那混蛋的消息。她兴奋起来,拽过侍从小声确认:“问雪宫有几个千金?这个是不是就是喜欢沈楼的那位?” “沈小姐,只有一个,就是这位。” 姜真真自己也是明艳款的小美人,对上沈柠这个同为明艳大牡丹款式中顶配的大美人,心中本能地没有半分好感。自从被沈楼当众下了面子,她就格外反感艳光四射的长相,尤其反感别人在她面前提到沈楼。 沈柠不知道情况,无意识下踩了雷,姜真真一听“沈楼”两个字,心中一团暴怒的烈火轰地烧起来,双眼划过一簇火花,瞬间炸了:“你算什么大小姐,也敢笑话我?!” 她是天下第一大派的大千金大小姐,悲同长老也确认过两人寂寂无名,当下压不住火,朱邪鞭“啪”地甩开,抽打起一层烟尘,一鞭子朝沈柠脸上抽了过去。 朱邪一纵即展,此鞭是由百根坚韧如刚的金蚕丝糅合而成,施展开来金光闪闪,扑面都是金子的气息,只一根就抵得上小门派上上下下全部兵器的造价。 它的威力自然也对得起这夸张的价格,姜真真同样对得起当今第一大派的赫赫威名,金鞭如电光劈开两拨人之间的距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眼就挟裹着凶悍劲气要抽上沈柠左靥。 沈柠武功不及姜真真,匆忙中抬手护脸,本能地闭眼,却被人拽到后面,一个踉跄,耳听到“啪”地一声鞭子抽到肉上的脆响,缓缓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淡青色后背衣衫。 虽瘦削,肩颈线条却利落,身前人长发被一只簪子束住,此时还因方才动作微微回落到背上,单看背影,俊雅至极,沈柠之前被《君子卷》的女友粉作者狂轰乱炸洗得脑子不清醒,此刻盯着这个背影莫名冒出四个字来: “仙气飘飘。” “宴辞,你手没事吧?” 方才正是宴辞踏前一步挡在沈柠身前,因仓促间没有趁手兵器,只得劈手生生将朱邪鞭握住截了下来。 沈柠从他肩膀上探头看去,宴辞握着鞭子的右手因体弱而纤长,金色的鞭子绕在他手上,显得粗大野蛮,趁得他那只手更加无力苍白。 可这只手却始终稳稳握着那根不成比例的鞭子。 丝丝鲜红的血珠顺着掌根滴答落下,砸进两人脚边土中,很快积了一小滩。 第20章 千金大小姐 宴辞并未回身,只微微侧了头低声问她:“还好吗?” 他额头、山根、眉、眼、鼻、唇到下巴与下颌线条分明,脖颈修长,就衬得绣着竹叶的领子略微宽大不合身,露出一小片肩颈,从沈柠这个角度,探眼就能看到形状优美的锁骨,以及小半张被高挺鼻梁分割的侧脸。 血珠鲜红、肤色苍白,无暇骨有世间最完美的骨相,瘦骨伶仃反而显出三分忧郁的韵味。 沈柠被他稳稳护在身后,头一次在心底实打实地为沈楼的行事果断鼓掌——这妹子简直有毒,是她她也不会答应,真心不怪沈楼直男来着! 她低声答道:“我没事,但你的手……” “别担心。”这声音低沉,带着气声,近距离听着,莫名让人耳热心颤。 相识以来沈柠从没见宴辞动过怒,整个人平和地仿佛只差临门一脚就得道成仙的老道长,事事从容,此刻却目光沉凝,语调也冷下来。 “在下等不过闲谈一二,足下上来就要毁人相貌,手段是否太过霸道?” 他手中牢牢控着朱邪鞭,神色冰冷,看都不看自己手上的伤。沈柠这些天相处下来,隐约摸到这位哥的脾气,察觉出他这样已经是极其生气的表现,连一声客套的“姑娘”也欠奉。 可对面那位骄纵傲慢的大小姐更生气,猛拽几下收不回鞭子,森森道:“混账!你是被这贱人美色所迷惑的护花使者?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三爷爷,他们欺人太甚!” 一旁的悲同长老目中精光一闪,冷哼一声,几点寒芒激射而出。 沈柠尚未看清楚,宴辞已松开鞭子翻手《风华谱》一挡,三枚泛着雪光的细长银针“咄咄咄”钉在封面上。银针雪白,阳光下一激,欺霜赛雪、寒气迫人。 宴辞取下银针于食指与中指间夹着,瞳孔颜色非常浅淡:“素心问雪针并非为伤人而创,足下应妥善收好。” 姜真真收回朱邪鞭,冷冷瞪着他们。那老者顿了顿,他瞧出两人内力虚浮,却未料到钢针也能被接下,没有再贸然动手。 宴辞比沈柠高出近一个头,沈柠要想安全地看清局势,只能踮起脚扒在宴辞肩膀上。身前人后背似乎因她这个举动微微僵硬,口气柔和下来,一眼都没有分给对面那些人,只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从没见过沈小姐戴耳环,是不喜欢么?” 第13节 沈柠不明所以,点点头,鬓边碎发擦过宴辞耳廓:“我要练剑嘛,怕失手碰坏了,就没戴过。” 宴辞微微一笑:“在下眼中,连沈小姐都不戴耳环,这世上也没哪位‘大小姐’配戴,不如取下来吧。” 他话中意思驳了姜真真之前那句“你算什么大小姐”,沈柠心中那股憋屈忽然就散了。 宴辞话音一落,两指并起做了个轻甩的动作,一枚银针迅捷无伦地倒射飞回,雪光闪过,姜真真左耳缀着的翡翠耳环突然断裂,上好的翡翠珠串叮叮当当摔在地上,摔个稀碎。 耳环就垂在脖颈之侧,细不可见,那枚素心问雪针隔着这么远射过去,正正好切断细细的耳环,虽未伤人,却比伤人更难。他将剩下两枚素心问雪针掷回到悲同长老脚边,冷冷道:“若足下管教不好宫中掌珠,在下乐意代劳。” 问雪宫众人面面相觑,都被这变故震住,场中一时寂静无言。 姜真真甩开鞭子后,之前跟着两人的青衣侍从立刻发觉事态严重,悄无声息瞅准机会溜走,去请黄金阙主事之人。现在闹成这样,其余场中闲逛的江湖武者们迅速退开,连附近摊位的摊主都匆匆收拾摊子,让出一大片区域。 这些人围在远处,作壁上观,黄金阙一向中立,极少有人敢在此间挑衅。场中一方是问雪宫,为首的大小姐和沈楼的绯闻是近些天最红的八卦;另一方寂寂无名,奈何大美人本就不可能低调,何况还有个病公子护卫左右,围观者不仅不惧怕担忧,反而目不转睛心中叫好,生怕黄金阙护卫来得快了。他们都知道中原正道魁首问雪宫气焰高涨,但在莆州难得有机会见识,怀着不可言说的心态,期望姜真真和沈柠斗得越激烈越好。 若沈柠知道,肯定能立刻悟出吃瓜党的心态来:大美人互扯头花,放在什么时代都是最好吃的瓜,若非当事人就是她自己,也一定吃得津津有味。 姜真真在很短的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此刻猛然回神,“啊——”地尖叫一声,以极其夸张的速度闪到老者身边,指着两人恶狠狠地骂:“三爷爷,他们不仅羞辱我们问雪宫,还想杀了我!” 她没占到便宜,也注意到周围武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热闹,心念一转,妄图控制舆论。 “各位,这两人也不知安得什么心,方才悲同长老亲耳听到他们污蔑问雪宫!两年前魔头恣意妄为,几乎倾覆正道,人人自危。是我舅舅潜心二十余载,研制出能够易经洗髓的碧灵丹,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他却气魄非凡,愿意同江湖上各位英雄共享灵丹,挽正道武林于倾颓。这明明是大利天下的无私善举,却被狐鼠之辈质疑用心,我身为晚辈听到,实在寒心!” 她也算有点脑子,知道莆州多数是底层武者,竹枝派的支持者远多过问雪派,因此绝口不提竹枝派以免引人共情,只一味咬死自家贡献,把问雪宫塑造成闪闪发光的救世白莲花。 问雪宫势大,且围观武者女侠居少,柳燕行在男侠士间恶名昭彰,一时议论声四起。 姜真真卖完惨,又语含威胁:“各位也清楚,碧灵丹主药难得,连我们问雪宫也拿不出几枚。舅舅他不忍同道苦苦等待失望而回,又研制出另一味燧丹,服下可提升内力。他老人家仁心救世,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找到了大量炼制的关窍。我此次来,正是遵照舅舅嘱托,将这一批七十二枚燧丹供给黄金阙!” 她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哗然。 问雪宫最出名的就是碧灵丹,至今流到市面被人服下的只有三枚,但服用者如今都成了江湖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侧面证明了碧灵丹确实有易经洗髓的逆天功效,无论根骨如何,都能提升至一流的天资。 习武之人见此,都看到了勤恳修炼之外的另一条路径,尤其那些天份不足的,原本的路已被堵死,如今却有其他光明大道,哪个不是盼着积攒身家,有一日能买到碧灵丹?有这面旗帜在,哪怕碧灵丹产量极少,却带火了问雪宫其余各类丹药的销路。 现在竟然有效力稍逊的燧丹,且人家说解决了产量问题,一出手就是七十二枚,怎不让人疯狂?周围大小武者早先就听中原那边传出燧丹的消息,何况问雪宫大小姐都亲自带着悲同长老来了,哪还有假,空气中弥漫起一阵浮动兴奋的燥气来。 沈柠没想到不用去帝鸿谷就得知了改变资质的准确消息,而且效果比她想的还要逆天,听上去就差和长生不老一样牛、逼,呆了呆,推推宴辞问他:“她说的碧灵丹真这么厉害?” 她问完就发觉找错了人,宴辞这两年卧床养病,和她一样没出过桐湖,怎么可能知道。不想宴辞顿了顿,说:“似乎确实有些效果。” 他向来有分寸,克制谨慎,连他也这样说,沈柠心中不得不信。 所以问雪宫……难道真是个一门心思钻研灵丹妙药、造福人类的生命科技公司?是她误会了? 可这种药听上去和传、销组织的保健品一样完美,总让人直觉不大对劲。 姜真真从身后弟子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白玉瓶,瞪着沈柠朗声说:“舅舅宽厚仁心,可我姜真真身为晚辈,见不得他平白被人污蔑羞辱。今日若哪位英雄肯站在我问雪宫这一边,一同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鼠辈,就是我们问雪宫的朋友!问雪宫对待朋友,一向大方。” 燧丹效果拔群,她只是这么半真半假地画了张饼,周围看戏的武者中就有七八成人的眼神变了,隐晦地打量起沈柠来。 沈柠气得厉害,一秒收回之前自己的想法。 这个姜真真简直有病!人家朋友间自己谈话,那什么悲同长老偷听不算,上来就要抽花她的脸,一击不成又来什么素心问雪针,就因为没能伤到人,就开始疯狂针对,太莫名其妙了吧?! 她不知道,其实姜真真针对她,不仅因为她无意中踩了雷,更因为她和沈楼是亲兄妹,长相有三分相似,姜真真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潜意识就恨这张脸恨得牙痒痒,这才百般刁难。 沈柠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被人这么针对,当下就从宴辞身后走出来,刺了回去。 “你舅舅这么伟大,整个正道武林都得靠他一个人续命,你怎么就不能学一学呢。问雪宫名气震天响,我读书少,今日一见,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大门派啊,旁人连半句都不能提,只要提了两句就喊打喊杀,真是气魄非凡、宽厚仁心!佩服佩服!” 她和宴辞对视一眼,宴辞也配合地笑起来,连说:“失敬、失敬。” 姜真真大怒,被悲同长老按住,只能用两道冰冷冷的视线锁住沈柠那张脸,让人极不舒服。 悲同长老皱眉:“小兄弟与这位姑娘的关系是……” 问雪宫三老在正道辈分地位都不低,言语算得上客气,宴辞气度好,不便驳长者面子,答道:“在下是沈小姐的护卫。” 悲同长老点头:“老夫观小兄弟你身手敏捷,似乎伤病在身、内力虚浮,不如加入我们问雪宫。宫内弟子份例中就有燧丹,待内力完足,以小兄弟的耳清目明,江湖何处不能去得?何须再受人差遣。” 在场的大部分都武功稀松平常,只有悲同的功力眼界到了一定境界,最清楚宴辞能打断姜真真耳环,需要何等精妙的控制手法与火候。尤其他内力浅薄,才更令人心惊,悲同长老摸不清底细,便先开口招揽。 宴辞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双臂环抱,微微沉吟。 第21章 罗浮剑君 这一下就看出悲同长老比姜真真高明来了。姜真真搞了一手低端画饼,这老头儿竟然开始策反。 按套路,嗑、药流一般都意味着大量的后遗症,往往走这条路的要么头特别铁,要么另有机遇能抵消掉。而且问雪宫能有这么个张扬跋扈的大小姐继承人在,怎么看都不让人放心呢。 沈柠赶紧抓住他:“燧丹听着是不错,真正有没有隐患谁都不知道,你自己可得仔细考量清楚,就算真要去也留个心眼,别什么药都乱吃。” 宴辞问她:“那你呢?你想要碧灵丹么?” 沈柠老老实实说:“我想要的是提升资质,不一定只有服碧灵丹这一条路。” 尤其在这个时代丹药都不标明成分,是药三分毒,她还是打算等等临床反馈,再决定要不要服用。而且—— “最主要是问雪宫这位小祖宗太烦人了,我还是觉得竹枝派的理念更靠谱。就在刚刚她要打我的时候,我已经决定支持竹枝派了!” 宴辞被她这幼稚的斗气之举逗得一笑,正色跟悲同长老说:“多承赏识。不过在下也是支持竹枝派的,只能辜负前辈一番美意。” 悲同长老脸色沉沉:“好,既然敬酒不吃,就吃罚酒吧。” 这就是准备动真格的意思了。别看宴辞之前接素心问雪针接得轻松写意,那是悲同顾及脸面随手试探,真动起手来,对上悲同这样的高手,要护住沈柠不动用内力绝无可能。他心志坚定,只一转念就做好了决定,正要强行运转心法,忽听右侧方传来一阵错乱的步声,正是韩长老领着阿罗和王诚以及一队黄金阙护卫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青衣侍从。 阿罗已将青睚剑从背上解下拎在了手上,一副随时都会动手的样子。 “悲同,你明明已经认出她是什么人,还想不顾身份以大欺小。怎么,没胆子找我主人,只敢欺负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么?一别经年,你还是一样的卑鄙无耻。” 看到阿罗现身,似乎太过震惊而一瞬间控制不住表情,憎恨、畏惧、羞愤,种种情绪错杂在悲同长老面上依次闪过,足足好一阵子,才涩声开口:“罗浮剑君既然在此,莫非剑圣也毁诺来了莆州?” 沈柠怀疑自己听错了,下一秒就反应过来了—— 他口中“罗浮剑君”说的是阿罗姑姑。 剑君……十几年来,劈柴做饭照顾她起居的阿罗姑姑,在中原武林,名号竟然这么威严。 阿罗不屑:“何须主人亲临。”她匆匆一扫沈柠,见她并未受伤,松了一口气,语气仿佛冰冻:“你该庆幸,若主人到了,此刻你已没命站在这里。” “你是谁啊!敢这样对问雪宫说话?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什么什么剑君?”姜真真十几年被人追着捧着,这辈子除了沈楼,从没被人下过面子,立刻炮仗一样炸了。 “我不跟小辈计较,但你再敢动我家小姐,别说你,我连你舅舅也一起揍。”言语中,分毫没将问雪宫的宫主、那个当今正道武林的救世主看在眼里。 姜真真简直要气疯了,扭头就要让人替她出头。谁知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悲同长老此刻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强撑着说:“剑君也一如当年,小辈们年轻气盛,难免发生口角,剑君行事如此霸道,不怕被人耻笑吗?” 沈柠差点被这老头儿的不要脸气笑了。 亏他好意思美化成口角? 要不是宴辞跟着,她现在脸都花了,身上搞不好还钉着三枚银针,在这位三长老嘴里,竟然一带而过变成口角了? 是她失忆了还是长老失忆了? “你们问雪宫还有质问别人霸道的时候呢?也对,遇上体弱多病的小辈就说人家敬酒不吃吃罚酒;遇上武功高强的剑君,就反过头怪人家霸道咯。合着里外里的好话坏话,都叫你们一家子说了呗。” 阿罗完完全全力挺沈柠,一手将青睚剑柱在地上,“那好,我就不管小辈,咱们比过,你敢么?” 悲同长老半个字也吐不出,盯着那柄青睚,好一会儿,竟然冷冷扫了沈柠一眼,强硬地拖着姜真真,带领一众问雪宫门人想要离开。 阿罗伸臂挡住:“我让你走了么?” 悲同恼羞成怒,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双目爆出血丝:“难道剑君大人还想众目睽睽之下,将我等当场斩杀不成?”他心中羞愤,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哪怕自知不敌阿罗,被如此羞辱也不得不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 双方剑拔弩张,就此僵持起来,连围观的吃瓜群众都见势不妙,机灵地悄悄散了不少。 沈家剑术以凶、险、绝为修行之要,剑气凶煞、剑招险峻、剑出绝无转圜。 当年阿罗追随沈缨游历天下,《风华谱》那一列列击杀记录老老实实记载了,这两人所谓的“游历”完全就是提着一柄剑,满江湖一路杀过去的,脚下踏过的死伤者不计其数。连阿罗一名奉剑的侍女都得了个罗浮剑君的称号,可见凶残。 这些年是修身养性收敛了脾气,现在问雪宫跳到脸上来挑衅,阿罗又没沈缨那境界,一身凛冽寒意顿时激起,青睚凶剑受到感应,杀意弥散满场。 这可不是之前沈柠、姜真真以及宴辞三人不带内力、又舞得赏心悦目、观赏价值极高的撕、逼。底层武者靠眼力价儿活命,纷纷靠着本能见机一个个地躲了出去。 不知何时起,场中已只剩下问雪宫、黄金阙、和沈柠三人。 韩长老见到局势急转而下,微作权衡,立即站出来给阿罗作了个揖,笑呵呵开口:“剑君大人息怒。此事是我们黄金阙护卫不力,才让小姐受了惊,万幸的是小姐没有受伤。”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沈家与问雪宫的恩怨小老儿多少知道一些,自问也没什么脸面能请动两位消气。只是黄金阙的规矩毕竟还在,可否恳请两位踏出敝阁再动手?” 黄金阙敢做江湖人生意,请的都是些人情往来格外厉害的人物。若是一般人瞧出此时能做主的是阿罗,肯定要先去安抚阿罗,但韩长老鉴宝独到,鉴人更是一绝。他不去啃阿罗这块硬骨头,反而相中沈柠年纪轻又是姑娘家,还是阿罗名份上的主子,搞定沈柠也就搞定了阿罗,于是笑眯眯地对沈柠行了深礼。 “小姐仙驾莆州,是我们黄金阙的荣幸!令小姐受了委屈,别说剑君大人,阁中上下都惶恐万分。不知小姐能否赏个脸,让小老儿亲自为小姐鉴一鉴宝?说来因为惫懒,也有三年没出手了,今日就当是为小姐接风,如何?” 沈柠一听就知道韩长老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句句都在为问雪宫说项。 她又不傻,姜真真刚才都点明问雪宫一行此来是送燧丹的货,可见两家彼此合作。比较起来,沈家在情分上就处于了劣势—— 沈缨虽为剑圣,却息剑太久,黄金阙开店就是为了利益,万万不可能因畏惧沈缨名头,就自毁长城和寡头供应商撕破脸。如今这样做,才说明韩长老脑子不糊涂。 只是这名掌事明明比她大了两轮有余,却能说拜就拜,毫不含糊,也算带着最大的诚意来演。可沈柠又不是真正十七岁一直待在乡下的无知少女,平生最不虚的就是办公室扯皮。来啊互相伤害呗,她立刻拿出对等的专业水平,用更加委屈的声音互演起来。 “老人家快请起,我是个乡下人见识少,只记得我爹说过要一报还一报。当然我自己是无所谓啦,可此事中宴公子替我受伤、阿罗姑姑替我讨公道,我可做不了主替他们作罢。” 韩长老叹了口气,心道失策,配合问下去:“哦?那小姐的意思是……” 沈柠心中松了口气,这话一出,她就知道黄金阙也算给足面子,没把局面僵住。 她假装沉吟了片刻,句句照着姜真真肺管子戳:“悲同长老伤我的素心问雪针,已原数奉还,勉强算是平了。但姜大小姐劈我的一鞭伤到宴公子,要么让我们在姜大小姐玉手也劈上一道,要么……就请姜大小姐委屈委屈,向宴公子道个歉,如何?” 韩长老一个“如何”把麻烦抛给她,她原样一个“如何”又抛给了姜真真。其实劈回去绝没希望达成,毕竟黄金阙是为了息事宁人,不是为了真的得罪问雪宫,但道歉可不能不要。 宴辞在一旁静静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没有开口。 姜真真炸着:“牙尖嘴利!让我道歉,我看你是异想……” “这样吧,”韩长老开口阻断话头,暗暗将沈柠划在可交的区域,同时对姜真真摇了摇头:脾气又大还易受人激怒,问雪宫宫主那么玲珑八面的人物,没想到他的甥女连半成也没学到,还不如一直住在乡下的沈柠脑子清醒。 “这一批的燧丹,我们莆州分号加价一成收。姜大小姐伤了人,就向这位宴公子道声不是吧,年轻人都是误会,说开就是。” 姜真真还在炸着:“他也配?我才不……” 韩长老脸上笑容更深:“哎呀小老儿方才好像说错了,不只燧丹,这一批问雪宫的丹药,我们莆州分号都加价一成,小姐请。” 这下子,姜真真的脸和悲同长老一样涨起,红彤彤的,要不是场合不对,沈柠恐怕要给她配个“向金主爸爸低头”贴在胸口,同时给黄金阙啪啪鼓掌。 这位韩长老唱得了红脸白脸、演得出倚老卖老、还能在关键时刻果断撒钱消灾、豪不肉疼,实在是个妙人儿啊! 她就特别喜欢和这种妙人儿打交道,最头疼的就是姜真真这种不看清路就一路莽过去的,当然她也被沈楼那种不要脸的坏痞子欺负得死死。 姜真真嗫嚅了好一会儿。此时悲同长老那口气儿缓了下来,理智些后到底没有胆子单挑罗浮剑君,也咳嗽了一声。问雪宫的千金磨蹭许久,终于抵不过金钱攻势,别过高傲又美艳的头颅,看都不肯看宴辞,断断续续从嗓子眼儿挤出几个字:“方才、方才伤了公子,是我……不、对。” 第14节 说完这几句话,她好像失去了精气神儿,血色从脸上“唰”地退干净,整个人就如一朵带刺儿的玫瑰瞬间枯萎下来,但双眼中却闪烁着更加冰冷的光,死死盯着沈柠,亮得惊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别人对她提了什么过分要求,而非她伤了人赔不是。 沈柠此刻浑身上下都舒坦了,半点都不觉得有什么过分。 这种嚣张的妹子就是欠社会毒打,她以势压人可以,别人以势压她,她就受不住委屈了。但你柠爸爸什么都好商量,偏偏就不爱惯这臭习惯! 第22章 挑选宝物 宴辞注意到姜真真目光太厉,皱眉道:“希望大小姐能记住今日这份感受,下次动鞭子时三思。” 韩长老示意另一个侍从带问雪宫的人去休息,姜真真冷笑一声,目不斜视仰着头走了。 悲同长老没胆子正面刚,但还是强撑着要放两句阴阳怪气儿的狠话:“哼,老夫也希望沈小姐能像令尊一样有骨气,这辈子都不会用到问雪宫的丹药。” 这话也就是无能狂怒而已,沈柠半点都不慌。问雪宫丹药都流到市面上了,又不用实名登记,要想买总能买到。 问雪宫老少组下场后,韩长老似乎对沈柠最后保持微笑的态度很是赞赏,笑呵呵地说:“几位先到茶室稍作休整,我们黄金阙也有自己的医者,待宴公子将手上的伤处理好,咱们再去三层,请沈小姐亲自挑三样宝物。” 他招呼完三人,也没拉下王诚:“前些日子托王会长的福,才进了一批好茶,正好请会长帮着品鉴品鉴。” 王诚连说客气,有王诚和韩长老这两个生意场上的老手商业互吹,气氛很快重新缓和热络起来,沈柠三人都没意见,一行人说说笑笑去了茶室。 韩长老办事周到妥帖,到了茶室就借口带宴辞去包扎伤口,留了沈家自己人在茶室说话。 沈柠:“姑姑,问雪宫和咱们家是不是有仇,那个悲同长老会不会以后再来找麻烦?” 阿罗说:“不算什么仇。悲同不过是当年没能死在主人剑下,一直记恨者主人。” 沈柠奇了:“就因为我爹没杀他,他就恨我爹了?这什么逻辑。” “易水诀全力一击,受者必死无疑。悲同受了青睚一剑,却只伤不死,世人便都知道是他武功弱了,不足以让主人全力出手,活下来反而更耻辱。” 阿罗解释完,目含不屑:“那不过就是个小人,心思狭隘,不怪自己技不如人,却来怪主人手下容情。你放心,他要真有种,这么多年早就来寻主人求仁得仁了,绝没胆子来害你。” 沈柠懂了,悲同应该是当年败于沈缨剑下的炮灰,并不需要多费心思。 阿罗说完,又皱起眉头:“不过问雪宫有一个人很是麻烦,你剑术尚欠火候,日后要是遇上这个人,得仔细一些。” 阿罗的措辞很微妙,沈柠熟悉她,她眼中只有简单粗暴地用武力值划分的两类人:一类是打得过的,就像悲同,打完就忘,根本不会分心去记;另一类是打不过的,阿罗会慎重对待,却不会用麻烦来形容。 “是谁啊?” “我说的人叫原问水,原本是青杏坛的弟子,二十多年前脱离青杏坛创立了问雪宫,一门心思炼制各类丹药。他对主人恨之入骨,绝不会放过沈家任何人,你遇上一定要格外当心。” 沈柠没想到吃瓜吃到老爹头上,“姑姑你说的这个原问水,就是现在正道武林的救世主、问雪宫宫主?我爹怎么他了,他这么疯?” “你也知道青杏坛和主人的恩怨,他是姜问雪的师弟。” 阿罗难得的愁眉不展:“当初姜问雪自愿为救主人而殒命,可恨青杏坛不辨是非,上上下下都归罪于主人。原问水平日里和姜问雪关系最好,是其中最偏激的一个,立誓要主人偿命。” “可是青杏坛不是只出医者?原问水应该武功不高吧,他能奈何得了我爹?” “他武功是很低微,但原问水和姜问雪一样,曾是青杏坛医术最好的医仙。此人阴鸷孤僻,又没有医者的医德底线,行事无所不用其极,特别难缠。” 阿罗叹气:“他之前只是自己疯,创立的问雪宫主攻炼丹、武力不足,顶多就是个二流门派,因此主人从没怎么注意过。我也是今天和黄金阙的人谈起来,才知道这两年他竟将问雪宫发展成正道第一大派。” 她认真叮嘱沈柠:“小姐,原问水和问雪宫已经今非昔比,是我疏忽,让他们跟你撞见。原问水丧心病狂,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我不担心大公子,你要是遇上他,千万能避则避。” 沈柠只能点头。 问雪宫这个门派她刚刚就觉得莫名耳熟,原来是痴情种为《斩青睚》红玫瑰创建的。问雪问雪,她总算慢半拍想起,沈缨的第二支人气股——青杏坛骄傲的小医仙、善良灵动的女配姜问雪。 老沈同志何等艳福,一边是高冷的仙女洛小山负责武力值输出,一边是灵动的医女姜问雪负责救命补血,最后还无怨无悔献祭了自己救下沈缨……情史全方位碾压小沈同志。 沈柠默默把问雪宫直接标为敌对。 不说姜真真接连被他们兄妹打脸,悲同被阿罗踩得那么难看,就说整个问雪宫都是为了对付沈缨创建的,二十年来兢兢业业把声望刷到顶,根本没有和解的可能。 当然如果把死于、败于沈缨剑下的人都算上的话,那她全身上下几乎插了满江湖的仇杀。青睚不斩无名之辈,够资格死在易水诀下的,本身都是一宗一派的大佬,死一个人搞不好整个门派就直接对立了。 苦了她出来行走江湖,无端就被《斩青睚》狗血剧情拉了这么粗的仇恨。没继承到剑圣的天资和武力值,直接继承了祖传黑粉和仇敌。是不是有点太艰难了…… 阿罗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安慰:“小姐别担心,均陵城是帝鸿谷势力范围,菱花会前任何门派都不敢轻举妄动、挑衅帝鸿谷的。” 沈柠点头,她还是得想法子尽快把剑术提上去,否则太没安全感了。 韩长老进来时,沈柠正在认真思索去要不要从哪里搞点燧丹实验实验。他来请沈柠上三层,亲自为沈柠品鉴莆州分号珍藏的奇珍异宝。说是品鉴,其实落脚点在送赔罪礼。 黄金阙明明有不允许动手的规矩,姜真真和悲同长老仍然对沈柠动了手;可轮到沈家这边阿罗要动手时,黄金阙就出面阻拦,这件事本质上黄金阙是护下了问雪宫一方。只不过韩长老委实是个人才,姿态做得足,面子上让沈家也过得去。他有意交好沈柠,等安抚住问雪宫,就赶紧来沈家这边找补里子。 “我们黄金阙虽然店小,多年下来也积攒了几件还算拿的出手的物件,平日都放在三层,并不对外出售,只赠予黄金阙的朋友。” 韩长老有意表现,解释得细致体贴:“黄金阙讲究物有灵而择主,不能有旁人指点,因此只能请沈小姐一个人上去相看,取得哪件都是缘分。还请剑君大人和王会长、宴公子在此稍待片刻。” 阿罗一听,有点犹豫。她担心沈柠一直困在桐湖,眼力上毫无经验。 倒是宴辞开口:“在下方才包扎时听闻,韩长老是三年前受总阁委派而来,总掌莆州分号,这些年早已不再出手替人掌眼。有韩长老亲自陪同,阿罗姑姑大可放心,黄金阙既然有天下奇珍尽入囊中的气魄,又岂会吝惜几样物件?” 这几句说得巧妙,将韩长老和黄金阙都捧到高处,不止安了沈家人的心,连韩长老也笑起来:“好厉害的公子,我们绝不藏私,若不为沈小姐选出三样珍品来,我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放啦!也罢,今日我就替东家做这一回主,沈小姐,这边请。” 沈柠随他上了三层,是一条窄窄的走廊,两侧房间上同一楼一样标着“丹药”“护具”等字,不同的是门上还额外挂了个木牌,牌子上刻着数字。 韩长老边行边解说:“黄金阙内部将收来的物品分作三个品级。楼下那些不过是俗物,不入品级,真正有价值的都在这一层。莆州是南疆与西域进入中原的交通要冲,入品之数为各地分号之最。近些年记入三品者共计二百七十九件,入二品者一百六十五件,其中入一品者,不过三十七件。入了一品,才用的上一个“宝”字。咱们直接去最里面吧。” 他领着沈柠直奔走廊尽头,那是一间上了精巧铜锁的小门,门边的木牌刻着“一”,正是一品宝物珍藏之处。韩长老以特殊手法转了几下铜锁,“咔哒”一声锁眼洞开,两人推门进去。 门内比她所想大了许多,有各式各样的隔间,每个隔间中的储物用具都有不同,有的是普通玉匣、有的是泛着异香的木盒。 “沈小姐请看,此间存放乃是一品兵器,丹药和灵花异草不易保存,放在隔壁冰室。小姐可随意挑选,有看上眼的吩咐一声。”韩长老说着将盒子一一打开展示。 沈柠慢慢走了一圈,正如韩长老所说,这间房子中大部分都是兵器。她着重瞧了瞧剑,每当她目光移至一处,韩长老就适时地为她介绍,三言两语,但切中要害。 譬如“这一把名叫‘新荷’,曾经是芙蓉城第十二代城主的佩剑,剑身轻薄,是一柄软剑,虽然适合女孩子家使用,但若没有合适的剑术,使起来难度不低。” 又譬如“这一把‘曲绡’能入选一品,是因其剑身通体用了金刚髓,漂亮剔透而不失质地坚硬。此外剑鞘上镶嵌一百二十四颗红宝石,珍贵无比。这柄剑曾是鹧鸪天那位传奇蕊夫人的佩剑,是她入宫前留下的,实际威力不大。” 第23章 三个选择 “新荷”、“曲绡”、…… 沈柠仔仔细细逛了一圈下来,发现这间藏室中名人佩剑特别多,就像名人字画一样,实际的威力不一定多大,共通点是都很华丽。 韩长老介绍了几把美人名剑,见身边这位大美人兴致缺缺,暗中称奇。 他过手了多少兵刃,一般十来岁长得又漂亮的小姑娘挑兵刃,不拘功用,外观才是重中之重。美人么,舞刀弄剑的,也必要水盈盈的长剑相配才好。可这位沈小姐明显一把也没有瞧中,只能惋惜一声,将她带到另一侧。 于是沈柠就发现接下来介绍的这一批剑,一改美貌画风,变得朴素粗糙起来。 ……倒也不必如此。 最后韩长老带她绕了一圈,走到了一面墙前,架子上仅驾着寥寥几柄剑。其中一柄乌漆漆的,剑身上可以看到暗金色的纹路,剑刃发着幽幽冷光。 “沈小姐,这是我们分号现存最好的一柄剑“宵眠”,曾是前朝裴将军的随身佩剑,杀敌无数,裴将军的后人畏惧此剑凶煞,将其送来黄金阙。剑重二斤七两,纵宽合宜,久浸沙场,正适合你家的家传剑术。” 不错,易水诀出自军中刺客之手,青睚这样的凶剑最能发挥沈家剑术。宵眠冰冰冷冷,显然就和青睚是同样路子,不知是不是韩长老介绍过这柄剑上一任主人,沈柠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剑确实是好剑,也适合沈家剑术,可惜她目前易水诀使得吃力,根本驾驭不了太好的剑。 沈柠头脑一直很清楚,对她来说并不是要挑最好的剑,否则大可以直像沈楼那样,将剩下的半截青睚重熔重铸就好。就如对五岁稚童来说,装备上斧子不一定能如臂使指;给他一把小弹弓,却能杀伤力大涨。现阶段的沈柠,需要找一柄更合身的佩剑,才能得到最大化的武力加成。 见她踌躇,韩长老叹了口气:“若是这些剑都入不了小姐的眼,不妨再看看其他品类?小姐共选三样即可。” 沈柠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刚才这一圈绕下来,有许多剑都足够用了,更有许多好剑超出她的能力,可没有哪一柄特别合她心意,似乎总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听他这样说,索性不再拘泥于选剑,先到旁边隔间去看各类奇物。 所谓奇物,是黄金阙收来的一些用途古怪或少见的东西。沈柠在其中看到了一颗传说中的夜荧珠、一盏万年灯、一张据说是五十年前江湖第一美人最爱的琴,甚至还看见了一本极有名气的采、花盗亲笔绘制的房、中、秘术…… 这些东西虽然好玩,但对沈柠并没什么作用。反倒有一枚小巧的玉符,正面是北斗七星纹样,背面雕了一栋小楼。 “这是降星楼的星罗符。持有此符者,可前去降星楼挑战大衍术算,若是赢了,就能指定降星楼中人卜卦占星。” 韩长老知道她随剑圣隐居,又多介绍了几句。 “其实星罗符在江湖上并不难得,原本算不上是奇物。但这块符七星连纵,乃是最高一等的七级符,若是持有者赢下大衍术算,可以凭此符请动商非吟为其卜算。 不过七级星罗符对应的大衍术算太过晦涩,除商非吟本人外,从未听说有谁能破解,因而这枚七级星罗符才能被流入我们黄金阙。” 沈柠对这个降星楼很感兴趣:“这样说来,商非吟的卜算应该是很高明咯?” “小姐可听过‘枕星抱月、入微通幽’?商非吟极其神秘,据说是因为眼睛有些不好,很少现身。但他每逢武林动荡,必起卦指明方向,在武林中地位很是尊崇。” 卜卦占星,玄之又玄。 在这个高武世界里有一两个奇人异士并不奇怪。 这个商非吟要真能每逢动荡就准确指明方向,那对她这种身在局中却缺了剧本的人来说,的确值得一去。 当然大概率是根本闯不过那什么大衍术算,或者闯过了,商非吟却给不出她想要的。这东西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张彩票,就看到时候开出来的奖是好是坏。 赌了! 沈柠仅犹豫了几秒,就将这枚玉符取下来握在手中,“韩长老,我第一件宝物就选这枚七级星罗符。” 韩长老也舒了口气:“也好,商非吟为人温和清雅,就算闯不过大衍术算,也不会让你空手而返。小姐能去降星楼闯闯,也是好事。” 他一顿,接着说:“诶哟我这脑子,真是年老糊涂了,刚想起来还存了一批剑胚。小姐既然不喜欢铸成的剑,要不要去看看剑胚?” 沈柠刚选到一件心仪的东西,正是心情舒畅,略一沉吟就跟着韩长老去看剑胚。 黄金阙将几块剑胚收在一个大箱子里。 比起已经锻造好的成品,剑胚的选择更灵活,只限定了材质和基础的特性。 沈柠翻了翻,忽然看到这些成型的剑胚下面还压着一块铁料。这铁料保持着最原始的形态,通体可见一些斑斑点点的暗色杂质。 沈柠隐约觉得眼熟,拿出来问:“这是什么料?” 韩长老一看也皱了眉:“这是陨铁,但是料废了,放在这里有几十年了。” 陨铁?这个词入耳,沈柠心中一动,终于想起在哪里听到过这个词。 “料废了,是什么意思?” “小姐家学渊源,想必知道陨铁是最稀有的铁料。当年有位铸剑匠人偶然目睹殒星坠地,在其附近寻到了这块陨铁,本以为能铸成绝世名、器,却历经数载反复尝试都无法将其熔炼,这才出手。” 这块陨铁难啃得很,韩长老印象深刻,说起来也很感慨。 “莆州分号收到后特意上报总阁,请匠坊大师熔炼。小姐请看,陨铁硬度极好,称得上极品料子,但其中掺了太多不明杂质,如撒米入土,难以剔除。且这杂质十分古怪,整块料锤炼起来费时费力,非铸剑宗师不能锻造,成了废料。” 陨星坠地…… 第15节 沈柠再次抚上那块陨铁,手指划过那些暗斑,触手微冰,心中有了几分把握。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块陨铁中被匠人极力想要剔除的,其实是一种极其少见的材质,恐怕除了她,这世间还真没几个人知道。 当年她于危难中被两名武功极高的少年所救,其中跟她打赌的俊美少年,用的正是这个材质的双刀。 那时她实在害怕,又担心她娘的病,忧怖交加、惶惶不安。 是少年细心,抢过同伴嘴中叼着的狗尾巴草,编了只毛茸茸的小兔子给她玩。见她愁眉不展,又实在不会哄孩子,还舞了一段双刀给她看。 刀锋薄如蝉翼,又窄又轻,舞动间仿佛蝴蝶翻飞一样美。 少年身如杨花飘萍,正是青春挺拔的年纪,一招一式间都是俊逸潇洒;行云流水般划出一片霜雪刀光。沈柠那时还没开始习武,只看得见雪光飒飒,星光点点,仿若刀刃过处有许多只萤火虫幽幽发着光。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那日既没有白马、也没有银鞍,但这一场似梦似幻的刀舞却在沈柠心中深深扎根。 原来学好武功,就可以这样挥洒自如、意气风发的么? 后来她少年,他的刀为什么会像萤火虫一样发出点点微光,才知道原来那两柄刀是陨铁打造,材质特殊,蕴含掩月晶。 掩月晶这个名字是少年自己起的,意指星芒熠熠,光可掩月,说的正是这种平日灰扑扑的丑陋暗斑,用对了就如夜空群星一般。 而真正用法也是他偶然间发现的。 掩月晶是天外陨星,特性古怪,可以吸纳内力。常理若要激发剑气,需持剑之人达到剑气外放境界,但掩月晶却可直接将使用者的内力转化为剑气。 最妙的是,掩月晶斑斑点点、散布整块材料,一处吸纳内力满了,才会传导至下一处。 换句话说,心法境界低时,只能打通少量掩月晶,转换的剑气就薄弱;心法境界提升后,就能打通更多……直到所有掩月晶全被贯通,则内力漫溢,晶体散发点点光芒,如晚夜萤火,极为漂亮。 当年那名小哥哥的双刀舞动时荧光点点,正是内力漫溢的表现。 沈柠这十几年中对那时场景铭刻在心,一见到这块陨铁当即认了出来。待韩长老解释后,已有九成把握这块“废料”正是和双刀一样的材质—— 这根本不是什么废料,而是可以随使用者内力增长而变化威力的成长型武器! 而且铸剑宗师……她虽然不认识,但或许知道怎样去找。 “韩长老,第二件宝物,我选这块料。” 韩长老怕她是小姑娘猎奇心理,难免劝诫:“我们黄金阙研究许久,都未能熔炼,沈小姐可要再考虑考虑?” 老人家一片好意,沈柠占了这么大便宜,也有点不好意思:“实不相瞒,这并不是什么废料,我恰巧知道如何炼制。说起来,我还欠了贵阁许多。” 韩长老面上讶异之色一闪而过:“黄金阙讲求宝物有缘自择其主,能选中此料,是你的机缘,并不欠我们什么。” 他朗声笑起来:“倒是沈小姐如此坦率,胜过世间许多男儿。敝阁本有一枚凤凰卵,原打算赠予姜大小姐,但我敬重小姐人品,便做主赠予沈小姐了!此物现在钧陵分号,小姐可至钧陵城后取出。” 瞧瞧人家这话说得多么动听! 原先要送给姜真真的,因为看重她人品,转而赠给她了。就算之前不想要,这么一说也一定得收了啊。 这个世界虽然没有真凤凰,但敢冠上凤凰之名的,肯定是品种珍稀或格外漂亮的鸟类。 两人说定此事,沈柠对第三件宝物也已经有了想法。 她问韩长老取过丹药和灵物册子细细看上一遍,又问了几个问题,便果断做好决定,指着其中一行字说:“第三件就这个吧!” 韩长老:“爽快!此物还要稍微处理,今日晚些时候必差人送去王会长府上,其余两样现在就可带走。小姐瞧得起敝阁之物,我也算不辱使命。” 沈柠了然:“哪里,是我要多谢长老费心。”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真正的顶级宝物都被各大一流宗门把控,很少流通到市面上交易。能存在黄金阙多年仍未出手的,不论是七级星罗符还是掺了杂质的陨铁,都有这样或那样的致命缺陷。 沈柠真的挑出三件东西,还收得开开心心,毫不计较,就是给足了黄金阙面子,把之前那桩麻烦揭过。 他二人都是人情练达,彼此这么一两句点到为止,沈家与黄金阙的交情,就算是初步结下了。 第24章 夔珠 陨铁的锻造法非常极端。 当日那个少年曾告诉沈柠,需要达到真气外放境界的高手每日先将内力贯通整块料,再行铸造,他那两柄刀,就是和同伴以此法锻成的。沈柠也是因此得知那两名少年都已达到真气外放的境界。 只有进入宗师境,才能真气外放。旁人难寻,对沈柠却不是问题。都用不着麻烦沈缨,阿罗姑姑五年前就已经迈入宗师境,只需再寻到一名好的铸师即可。 沈楼曾经托人将半截青睚剑重熔重铸成青妩剑,能熔铸天下第一神剑青睚,非铸剑宗师莫属。因此他们一回到府中,王诚就去取沈楼最近传给其他王家分号的传信。 王家有许多商队专走南疆到中原以及中原至西域的商路,沈楼这两年在外,都是借助王家分号和商队传递书信。 几人展信一看,真是巧了。 这位大少爷在信上说他之前重铸青妩剑,欠了铸剑师一个人情,目前正在弇兹帮人家护法,待一个月后铸剑师闭死关,就赶来钧陵与她们汇合,要沈柠在钧陵观完礼后再等他一些日子。 阿罗沉吟:“弇兹是偃傀派大本营,我大概知道大公子找到是何人了。他当年曾想续接青睚,但主人不肯,一直郁郁不欢。也不知大公子怎么打动的这位怪人。” “偃傀派?是不是荒海那个日日关在山中埋头造、人的门派啊?” 沈柠记性好,之前翻《风华谱》时看到的二十位侠士中,就有一位爷出自偃傀派。 宴辞笑起来:“贴切贴切,沈小姐真是妙人,一语中的。” 其实这个门派是真在造、人。 偃傀派在荒海五道中修造化道,以机关术和傀儡术立派,传闻他们造出的人偶傀儡几乎能以假乱真。派中人人都是技术控,几百年间,无论荒海十三门斗得如何花天翻地覆,都影响不了他们铁了心思搞科研。 提起偃傀派就不得不提一桩趣谈。 传闻顾知寒收复偃傀派时,一个人都没带,独自去弇山里逛了一圈儿,豪横地拍下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说是归顺后每年都有这个数拨给偃傀派,供他们造傀儡造着玩儿。 偃傀派上上下下当场就服了,立刻改称尊主老大,一帮脾气古怪的臭老头儿硬是拿出百般热情,扯着顾知寒这位新出炉的尊主热热闹闹喝了好多天酒。 搞不好她家沈楼哥哥,也是同样拿科研经费砸出来的青妩剑。 一个严峻的问题是:时间上来不及。 现在已经四月二十六,三十日后这位铸剑宗师就要闭死关,即五月二十六。 钧陵城在莆州以东,距此地需疾驰十日;弇兹却在莆州西北方向,据此地快马加鞭至少行个二十日。 帝鸿谷的菱花会定在五月十五召开,如果他们先去钧陵城观礼,再取道弇兹,肯定赶不上这个日子。 江湖上能干得了技术工种的都特别有个性,何况还是位铸剑宗师。 沈柠傻眼:“你们说,我哥有多大面子能请他等一等再闭关?” 宴辞摇头:“不大可能,偃傀派的人都有些死脑筋,闭死关往往是有了新研究,不可能为旁人推延的。” “那只能先算了。咱们日后再寻铸剑宗师就是。我剑术还差些火候,等等无妨。”沈柠虽然失望,也只好作罢。 她这是安慰大家,事实恰恰相反。 就是因为她剑术不到火候,才要一柄能提前催出剑气的剑来傍身。菱花会前各门派蠢蠢欲动,菱花会后保不齐就有当年的反派、炮灰找她麻烦。 阿罗想了很久,慢慢说:“还有一个法子,我带着剑胚先去偃傀派找大公子,请铸剑宗师出手。我脚程快,十五日便可到弇兹,而且熔炼陨铁也需要我注入内力。” 她说到此处,略有迟疑:“可是……我去了弇兹,小姐身边……” 沈柠眼睛亮了起来:“没关系没关系!姑姑你忘了么,菱花会前谁敢轻举妄动?我爹都安排好了,一到钧陵就有肖兰师兄接应,我保证菱花会后老老实实待在帝鸿谷,等你和哥哥回来。” 她迫切想要提升实力,连忙加码:“而且今天你也看见了,宴公子能护住我,这一路去钧陵都是官道,不会有事的!” 宴辞微微点头:“我既应承了沈前辈,定会护沈小姐安全。” 阿罗可能觉得宴辞更加可靠,看到他还包扎的手,知道此人言出必践,犹豫片刻,终于答应。 沈柠天资太差,他们这些人终究护不住她一辈子,既然已经同意她出来行走江湖,当务之急还是让她自己立住才是正理。 一柄趁手的剑对剑客而言意味着什么,阿罗最清楚不过。 晚饭过后,黄金阙差人将那第三件东西送来,下人直接送到了沈柠房里。 沈柠取出一看,这东西已解冻,并用黄酒化开,盒中还附上服用方法。 她叫住送东西的下人:“宴公子在他房间吗?你把这个盒子送去给他,请他照方服用。” 下人答:“宴公子刚要了一壶酒,好像一个人去了后花园。” 沈柠一想:“那算了,我自己拿去给他吧,你下去吧。” 她打发了下人,带上盒子就去后面花园找宴辞。 这院子清幽雅致,有一条蜿蜒画廊通到后花园,园中栽种的茶花嫣红沉雅,袅袅婷婷,还引了一小片荷塘,水面上有几株早开的荷花,在月色下幽幽而立。 王家虽是商户,但做的是丝绸茶叶生意,品味高雅,不流凡俗,不止挖了荷塘,还搭了个小亭。 沈柠远远就看见一个清隽人影懒散靠在亭中,两侧月桂如盖,点点米色小花一簇簇拥在枝头,遥送馨香。 今日听到竹枝堂的消息,宴辞心绪不静,便拎了一壶酒,寻了个清幽的亭子默默独饮。 莆州气候温润,入夜有微风吹拂,院中景致精巧,还挂了几盏雅气的灯,花树掩映,幽静非常。 在这一方天地静坐,恍惚间昔日旧事如在眼前。 “宴公子?你手上有伤,怎么还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 他一时心神恍惚,没察觉别人也进了亭子,回头望去,就见沈柠抱着个盒子,踏着皎皎月色步步走近。 沈柠身上是藕荷色纱裙,柔和秀雅,不似江湖中人服饰,倒像是大家闺秀的衣裙,显然是王家人为表小姐精心准备的。宴辞平日接触到的沈柠大气爽朗,练武时格外能吃苦,若不是相貌太过出众,总让人忘记她是沈家娇宠着的大小姐。 此时花影朦胧,那藕荷色的纱裙也柔和了沈柠的气质。 月色溶溶,月光下沿水而行的姑娘比月光还要温柔。 “沈小姐今日没有练剑么?” 这段日子结伴而行,无论是露宿野外还是城中,每一日沈柠都会雷打不动地练习剑术,从未例外。 “练过了。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 “嗯?”宴辞懒洋洋撑着一侧额头,目光微微流转。 沈柠将盒子放上石桌,里面是一只盛了晶莹酒液的水晶盅,酒液里泡着一枚莹黄珠子。 “黄酒?”宴辞拾起盒子里附的方子,眉心微蹙:“这是夔珠?” “是啊。韩长老说夔珠可以减缓经脉痛楚,我想着正适合你用,就要来了。他已经帮忙用黄酒化开,夔珠养气凝神,得按方子上说的临睡前服用才有效。” 因为白日打斗,宴辞回来后就换了一身淡色丝衣,晚夜风凉,在外松松披了一件同色的外袍。 月色皓皓,洒在他微微敞着的衣襟处,能看到形状分明的锁骨。 第16节 他肤色太白,其下青色的血脉被衬得透明,沈柠坐在对面,目光总不由自主被那段腕子、锁骨、脖颈吸引。 所以说还是王家人办得不够妥当,宴辞瘦削,给配的衣物有些不合身了。尤其这么小酌几杯,身畔又有一大丛浓烈的茶花,就带得好端端一位沉静稳重的宴公子显出风花雪月的清浅艳色来。 “沈小姐对人,一向这样大方么。” 他虽然没有醉,神情却因饮酒而略比平时放松,沈柠浑身突然就有些拘束起来。 “你救了我两次,一枚夔珠而已,收下吧。” 宴辞两指拈起那枚夔珠,无意识地看着,目光有些怔忪。 “你这报恩心思倒是重。那沈小姐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收下。” “好啊,什么问题?” “为什么执意要找十几年前救你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已经死了呢。” 沈柠呼出极长极长的一口气,整个人一下子趴到石桌上,闷闷不乐地开口:“何止想过,今天黄金阙这一趟下来,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那个小哥哥就是柳燕行。” 宴辞动作顿住,沈柠还在继续说:“你说倒不倒霉,我辛辛苦苦练了这么多年的剑,一出来就得知恩人已经死了,就算不死人家也有未婚妻,我还怎么找他兑现赌约。” 宴辞没搞明白:“他有没有未婚妻,似乎并不影响……” 那是你不知道我们当初打的赌。只要我好好练剑,若能打赢他,他就娶我。 但这种赌约,不知为何沈柠并不想说给宴辞听。于是随意摆摆手:“影响影响,我现在就想尽快赶去钧陵城,看看柳燕行的刀是不是我见过的那柄。如果是的话……” 宴辞惨淡一笑:“如果是的话,会不会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执着这么多年的恩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锄强扶弱的大侠,反而是拖累天下人的魔头。” 沈柠上下看了他几眼,奇怪地说:“你怎么比我还失落?如果真是柳燕行,我就把那柄刀买下来,然后再去南疆找一找。那刀很漂亮的,我想把刀带回到他身边,然后告诉他,虽然我没能成为一流的剑客,可是也不需要他兑现承诺了,算是谁也没赢谁。” 宴辞听着,微微笑起来:“沈小姐,我曾有个朋友告诉我,有些心地像冰晶一样干净剔透的女孩子,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我当时并不认同。” 所以呢?当时并不认同,是不是说—— 现在你认同了? 他话虽未尽,沈柠却已然懂了,感觉有一朵弱弱的小火苗在抓挠着心口,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她甚至有一瞬不敢看对方那双淡色的眼睛,但宴辞认真而温柔的话仍人低低传进耳朵:“沈小姐,你就是如此。” 第25章 夜中絮语 沈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染了点学霸特有的毛病脸皮薄。 沈楼在她这里根本不能看作是个男人,相处起来很自在,但宴辞这种款式的男人她就有点招架不住。 宴辞吧…… 宴辞现在肤色苍白,夜色中甚至有些透明的感觉。唇薄鼻挺,生了张生人勿进的面相,自带一股高冷范儿,但对沈柠有时候却很温柔。 也是沈柠见到的第一个无需依赖颜值、单靠气质就能苏起来的男人。 他的眼睛很大,眼珠剔透漂亮,特别干净,乌如鸦羽的睫毛半搭下来时,就容易让被注视者产生万事不萦于心、眼中唯你一人的错觉。 就像现在。 可能是今晚有酒有月,夜色醉人,沈柠总觉得“沈小姐”这三个字听得耳朵痒,强撑着说:“诶呀别沈小姐沈小姐了,你救过我两次,这样叫太客气。何况我本来也不是什么人家的大小姐。” 她性格爽朗率真,可今天眼睁睁看着宴辞挡在自己前面受伤,却只能束手无策呆站着的感觉印在心底,无意识就带出两分自卑。 宴辞心思玲珑,一瞬间就察觉到,叹了口气顺着说:“那好,以后就叫你柠姑娘,好吗?” 沈柠奇怪:“为什么不是沈姑娘?” 宴辞轻笑:“我曾认识许多位姓沈的姑娘,但柠姑娘就只有一个。” 他语气格外郑重:“赶路这些天,柠姑娘日日坚持练剑,从未间断,此等勤奋,令人佩服。单说练武时肯吃苦这一点,天下间就有多少所谓的‘大小姐’做不到,柠姑娘切莫妄自菲薄。 沈柠忽然觉得口渴,抓住酒杯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一口气喝下去大半,嘴里胡乱说着:“没办法啊,我再不努力练习,恐怕三流剑术都练不成。” “是因为不想堕了沈前辈的威名,所以格外努力吗?”宴辞问。 “那倒不需要。沈楼虽然是个烂人,但沈家剑术他继承得不错,剑圣的威名有他在就堕不了。” “哦?那姑娘何必如此辛苦,”宴辞说:“恕我冒犯,柠姑娘在剑术上……” “根骨极差、天资平平、悟性全无,对吧?”?沈柠没所谓地打断他。 这回宴辞是真惊讶了:“你知道?” “当然。我爹早就断言,我这一生受资质所限,成就不过是三流剑客。若肯日日勤修苦练,仗着沈家剑术精妙,三十五岁后或许有机会触到二流剑客的门槛。但要想成为一流的剑客,甚至像帝鸿谷弟子那样超然其上,今生今世,绝无可能!” 宴辞不解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浪费时间习剑?” “我小时候其实是特别喜欢剑术。你也听到了,我爹曾上青杏坛,把我和沈楼留在这里。那次要不是沈楼护着家里,还有两个好心人救了我,我和王家都要被人害了。” “所以自那之后,你就执着于习武自保了?” 匆匆十二年,太多记忆已渐渐褪色。 甚至连曾经铭刻在心底的长相也已模糊。 但当日的寥寥数语言犹在耳。 “是。我要找的人曾告诉我,习武之人,至少要资质、悟性、毅力三者占其一。我资质、悟性都属下下乘,只能在毅力上下功夫。我与他打了个赌,要日日勤修剑术,总不能直接认输。” “原来是这样,你我也算得上同病相怜了。”宴辞若有所思,“我心境崩毁,无法调动内力,此次去帝鸿谷也不知是否能借到《河藏集》,就算借到,能否解决问题还是两说。” “宴公子,你别担心,帝鸿谷不是号称传自仙道吗?一定会有办法治好你的心法。” 其实宴辞体内情况比表现出来的还要严重,活命已经万幸,帝鸿谷能解决的几率不过半成。但他喝了些酒,今晚夜色又格外美,不愿再时时保持清醒理智,也不愿扫了沈柠兴致。 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忍不住想听听眼前这个姑娘的安慰。 “你看过话本么?”沈柠一拍石桌,格外笃定:“大难濒死,形同武功尽废,这可是标准的逆袭流开局。” “逆袭流……?” “就是否极泰来的故事套路。这世间不就是有这种规律吗?当你惨到一定程度,那就要恭喜啦,之后的每一天,都比现在强。” 沈柠诚恳地得出结论:“光凭招式就能和问雪宫那位姑奶奶战得不分上下,你从前肯定是很厉害的一位大侠,只要度过这一劫,日后必然重回巅峰大放异彩,逍遥快活指日可待!” 宴辞听她说得夸张,一直忍着笑,“我没看过话本,但这个情节听上去不错。多谢善良的姑娘指点,在下会尽快把这个劫熬过去。” 他从前在中原听到的所有传闻中,剑圣沈缨凭一柄青睚剑纵横天下,剑下亡魂无数,直到成亲后才有所收敛。二十多年过去,一代剑圣销声匿迹,但“沈缨”这个名字被人提起时,仍然敬畏多过感慨。 他从来没有想到,多年后竟会在边陲村镇中见到一位弃剑养花的剑圣! 更没想到的是,这位剑圣家的小女儿性格与其父截然相反,不仅天真坦诚,还有着江湖中少见的一副软心肠。 从初遇起,这个傻姑娘就一直试图安慰自己,生怕自己熬不下去寻死觅活一样。不得不说,沈小姐剑术虽然不成,但安慰起人来却别出心裁,不落窠臼,连他听完都觉得自己的心境崩毁不算什么大事了。 尤其沈柠好像还真的这样坚信着,很认真地在那里确认:“苟富贵勿相忘。等你解决了心法问题,重新走上人生巅峰,就帮我去把沈楼揍一顿吧。我从小到大一直被他欺负,靠自己是这辈子也找不回场子了,只能靠兄弟你了。” 宴辞点点头,煞有介事地陪她玩闹:“包在兄弟我身上。” 他听出沈柠话中沮丧,略微沉吟,宽慰她:“其实你剑招记得扎实,基础也牢固,只是临阵对敌不知变通,才会左支右绌应付不来。不如之后阿罗前辈不在,就由我陪你对练吧。我内力不足,正适合你练临阵反应。” 沈柠练剑会先练基本功和剑术,之后由阿罗陪她对练实战。 但阿罗比她高明太多,使起剑又一丝不苟,沈柠每日都得被挑落七八次兵器、被剑鞘抽中五六次四肢,始终不能让阿罗满意。说是对练,实则更像挨揍。 “放心是放心,但你跟我对练……岂不是陪练?对你自己没有半分好处的。” 要知道就连她亲哥沈楼,每次陪她对练都暴躁得要炸,又不能下死手打,又要强行配合沈柠的水平,从前在铜壶他宁可自己练三个时辰,也不愿同她对练个时辰。 “陪我练剑会很委屈的。你不知道我哥学武的态度特别不端正,我爹每次就罚他给我当一日陪练,效果拔群,他跟我对练完至少能老实足足一个月!” 宴辞不以为意,托着头微笑:“不委屈。有幸陪剑圣的女儿对练,怎么会委屈?” 他这句话太温柔了,沈柠险些把手边的酒杯打了,心里一阵紧张。 不就是难得有人夸么,不能因为人家会撩,就把持不住。你最吃的是英气勃勃百折不挠的少年郎,而不是深情款款孱弱会撩的公子哥儿,绝不能轻易动摇! 这么想了一会儿,总算心情平复下来。 “那我去找姑姑来。” 不一会儿沈柠就带着阿罗重新回来。 宴辞打定主意想帮沈柠:“阿罗前辈,您和柠姑娘功力差距太大,对练时柠姑娘走不过三五招就落败,意义不大。您明日启程后,我可以陪沈小姐切磋,也算答谢沈前辈引荐与这一路的关照之恩。” “你?” 他说的在理,阿罗也自知不是陪沈柠对练的合适人选,只是…… “宴公子你双手都有茧,平常做事也常用左手,咱们露宿野外时,我见过你劈柴用的手法,若没看错,惯用的应是双手兵器,陪阿柠对练于你而言并无增益。” 沈柠连对阵剑术的关都没过,阿罗不愿让她对上其他武器,她本就变通不足,换了另一种对阵兵器,难免扰乱之前积累的路数经验。 宴辞微一转念就猜到她的顾虑,笑笑道:“我虽没修过剑术,却有个会用剑的朋友,看多了也能使上几招。” 他回头问沈柠:“可否暂借木剑一用?” 沈柠不明所以,把木剑递给他。宴辞拎着木剑在手上掂了几下,随手挽了几个剑花:“前辈若不放心,何妨一试?” “你无法用内力,咱们便只比划招式,不用剑气。” 阿罗明日要去偃傀派,沈柠就要托付给宴辞照顾,也想试试他功夫,于是抱着青睚剑随他走到院中开阔处站定。 “多谢前辈。” 他喝了酒,整个人都洒脱了几分,微微笑道:“今日承柠姑娘点拨,解开多年困扰,无以为报,就请姑娘看一场剑吧。” 沈柠忽然感受到一丝危险的气息,瞳孔微微张大,刷地坐直身体,放轻呼吸。 此刻的宴辞存在感格外鲜明,甚至强过了同在场中的阿罗。 夜黑如墨,星斗漫天。 他一身白衣,木剑斜斜指向身前,再抬眸时,神情已经变得专注。从额头到鼻梁到嘴唇、再到下巴和喉结,似乎都因这认真而发生了微妙却难以描摹清楚的变化—— 就好像他手中所持不再是一柄普通的木剑,而是真正的神兵利剑。 而他也并非是一个身无内力、愁病交困的普通武者,而是像沈楼,不,是比沈楼更加傲气凌人的剑客! 第26章 往事难追 第17节 圆月高悬。 竹枝堂后山有一块演武场,场地很大,是平日供弟子操练所用。曾经最鼎盛时可容纳数百名弟子同时使用。场中修有兵器库,如今虽不复当年荣光,但每日仍有弟子巡视守卫此地。 原本入夜后就不再开放的演武场,今日却传来有些许声音。 两名弟子换好岗,按例要守一个时辰。其中新加入的弟子忍不住闲聊:“大哥,今天闻老大怎么这么有兴致?” 另一名弟子资历老些,古怪一笑:“你还是咱竹枝堂的弟子嘛,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今天是柳燕行的忌日。” “……这我知道,可闻老大为何这么晚还独自在里面练剑啊?她不是很少练剑的吗?” “那你可就错了,她曾是六位公子中最专注练武的人,心无旁骛,其他事都有其余几位公子经手,哪需要闻老大挂心……”这老弟子神情有些晦涩,“是这两年事多,才不爱练了。” “知道知道,我就是冲着竹枝六公子来的!闻筝闻老大、二公子宣迟、三公子柳燕行、四公子顾知寒以及殷不负、殷不辞两位双胞兄弟,六人结义金兰,共同创立了竹枝堂。因为只有闻筝一位女侠,都让着她,就做了老大。” “哦?知道得挺多。那你知不知道,咱们闻老大,还是柳燕行的未婚妻子?”老弟子语气惋惜:“他们是有过婚约的。当初若不是……如今早该成亲了。” 新弟子一呆:“所以……今天是他的忌日,”他挠挠头,替自家堂主委屈:“那闻老大这样,难不成、难不成心里还没忘情?太不值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底子神情复杂:“你是没见过柳燕行才会这么想。我加入得早,换作是我,恐怕也很难忘情。” 他当年追随柳燕行远征南疆魔教,曾于凶险时被他随手救下。 满目疮痍、遍地厮杀,人人尽皆沉沦于杀戮、仇恨、恶念,长久的厮杀让所有人都麻木不仁,成为只知对战的机器。唯有救他的男子神情平静,仿佛降临此间地狱的济世仙人,连洁白衣摆上沾的血迹都极少。 即便后来柳燕行罪行暴露,可他心中从未完完全全憎恨过这位前堂主。 “这样说的话,那柳燕行更不是个东西了!他一个人死得痛痛快快,把坏名声和烂摊子都丢给闻老大,亏我从前还那么仰慕他。” “柳燕行啊,他确实不是个东西。” 漆黑夜色中忽然传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两人脑子里嗡地一声,这声音太近了,明明近在咫尺,可他们直到方才都毫无察觉! “谁?出来!” 老弟子拔出佩剑,新弟子悄悄拉了他一把,指着地上因云散而重新被月光照出的树影,只见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两人条件反射地猛地抬头,眼睛不由自主顺着影子向上看—— 就在他们头顶的树上,侧卧着一个人。 他躺得慵懒,长发随意披散下来,衣襟看上去系得松垮,被风吹散了也并不在意,一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自然垂落,拎了一壶酒。 “你是什么人?!”老弟子忙取了提灯打在树上,当光落到男子脸上的那一刻,忽然如同哑了一样猛地噤声。 新弟子兀自不觉,好半天,无意识地说:“这……这不是人吧?” 话一出口,头上被同伴打了一下,还有些不服:“本来就是!哪有人长成这样的。” 确实,树上的人有种超越人类的俊美,肤质如玉,唇色鲜红,他半侧过脸来,那种震慑心魂的俊气仿如利剑扑面而来,压得两人喘不过气来。明明是穷尽想象的俊美,却诡异地夹杂着隐隐约约的邪气与恶念,夜色中这个男人美艳得格外突兀。 两人心底升起一阵寒意。 “你看,连你一个刚入门的小弟子都看得一清二楚,怎么有些固执的笨蛋就是不懂呢?”他缓缓转头,嘴角勾起个恶意满满的笑。 新弟子拔出剑,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新人不懂事,冒犯您老人家,您别计较。”老弟子一把将他扯到身后,嘶哑着开口:“闻老大一个人在里面,您请。” 新弟子还想说什么,被一把捂住嘴拖到后面,让开路。 艳丽男子丢下一个赞许的眼神,两人只觉青烟一闪而过,树上枝叶都未晃动,再看时已经没了人影。 “大哥,那是谁啊?你怎么就放他进去了!” “那你以为凭咱俩能拦得住?!”老弟子退了几步,擦了擦汗:“他去年这时候也来了。放心,他再心狠手辣,也绝对不会伤害闻老大的。” 夜已沉沉。 此刻演武场已关闭,今晚有些阴,一片黑灯瞎火,连月色都不明朗。 空荡荡的场地中央有一个人在独自舞剑,孤零零的身影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尤为冷清。黑暗中只有雪亮的剑光时而划破空气,夜风冰凉刺骨,她沉默地练着一招一式,鬓边秀发与单薄的衣角,都被风吹乱。 一遍、两遍…… 汗珠啪嗒滴落在寂静无人的场地上,只是她却仿佛不知道疲倦,握剑的手始终没有一丝颤抖。 天下闻名的“楼兰”一遍遍重复着剑招,就好像在同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对练一般,认真而郑重。 “嗡——” 不知过了多久,楼兰刺入地上,而它的主人也似乎终于耗尽力气,静静凝立在场中,微微喘息着。 似乎有人在黑暗中轻轻啜泣,又似乎只是一声叹息。 天边,云再一次将月光隐去,在场边默默注视的人终于借着黑暗的遮掩,走近场中人身边,轻轻开口,叫出了许久都没有念过的名字。 “闻筝。”黑暗中,男子脸上的表情也被夜色一同掩去,“你还是忘不掉他吗?” 闻筝没有看他,逃避一样固执地偏过视线。 “顾四,你记不记得,这套剑法是他帮我改过的?” “我记得,老三是我们中悟性最高的。”顾知寒似乎同样有些感慨:“他虽然不用剑,但百般兵器一通百通。不止你的剑术,芳华指和照影身法也是我俩一起创出来的。” “所以,今天是他的忌日,我反复练这套剑法,就是为了让自己记清楚他的恩惠,不要动摇。” “动摇什么?” “是你么?”闻筝忽然问他:“宣二哥告诉我,是你背叛了他。” “为什么……不是殷不负?”顾知寒咽了口吐沫,嘴里泛上一层苦味,“他当日也在。正道说是他大义灭亲……” “不会。老幺那么崇拜燕行,不可能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所以……你和宣迟怀疑是我,是我背叛了……”许久,他的声音终于响起,好像下一刻就会断掉一样微弱。 “我不想信。但我没得选择。”一身红衣的女子像是终于做好了所有准备,抬眼看向这个曾经的结义兄弟。“当日你、老幺守着他,只有你和他心法同出一源,知道他心法的命门破绽。他要不是心境有损,光凭区区两个宗师和几十个一流高手,怎么可能取他的命?” “只有你……只能是你……消息一传回来,我就猜到了。”闻筝顿了顿,艰涩喘、息:“告诉我,是、你、么。” 顾知寒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闭了闭眼,张了张嘴,却始终没能发出声音。两人久久对视,直到闻筝脸上再无一丝表情,脸上却有晶莹的泪珠滑落。 “我知道自己一直比不过你,你当年也从不肯叫我闻老大。这些年没去找你,是因为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没做完,不能轻易赴死。” 她拔出地上的“楼兰”,稳稳指着顾知寒:“等事情办完,我会亲自向顾尊主讨要燕行和老幺两条命债。” 顾知寒盯着闻筝半晌,她带着泪的美丽脸庞坚定不移,就像握剑的手一样果决。 “你要为了柳燕行杀我!”他忽然大笑起来,仰头灌了一口酒,似乎借着酒气下了决心,眼神凶厉:“好啊,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闻筝最后看了他一眼,提着楼兰转身离开。就在她快走到场外时,一枚飞刀倏地冲着闻筝后背飞刺过去。 下一瞬间,顾知寒手中酒壶决然一掷,将飞刀撞偏后“哗啦——”一声砸碎在地上,无数碎片爆裂开来、四下飞溅。闻筝背影一顿,却没有回头,不多时消失在夜色中。 顾知寒的身影刹那间出现在场边一片阴影中,对着不知何时藏在那里的一名黑衣人微微一笑:“飞刀是你扔的?” 黑衣人是才被派来护卫荒海尊主的暗卫,听他这么说顿时一喜,恭恭敬敬地答道:“竹枝堂的倔娘们儿武功平平,竟敢为柳魔头对尊主出言不逊!无须您亲自出手,自有属下略施薄惩。” “哦?”顾知寒慢条斯理地说:“这样说来,我还要奖赏你了?” 话毕一脚将人当胸踹飞出去。黑衣人重重砸在地上,刚吐出一口血,紧接着就被如鬼魅般紧逼而来的顾知寒一把攥住咽喉提了起来,双脚离地悬在半空,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我说过,最不喜欢别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你是听不懂么。” 黑衣人咽喉被锁,此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挤不出来,只能疯狂地点头,全身都快如筛糠一样抖烂了。 “还有,柳燕行虽然不是个东西,可连我都要被他压一头。魔头这个叫法,你也配?” 顾知寒本想再灌一口酒,发现酒壶都被砸了,忽然意兴阑珊起来,把人狠狠甩了出去。“我今天不想杀人,滚吧。” 黑衣人受伤太重,但听他这么说,竟在极短时间内爆发出超强的求生欲,挣扎了三四次终于爬起身,发疯一样消失在他眼前。 顾知寒慢慢滑坐到地上,一片片拣着酒壶碎片,喘了很多下,才仿佛把气压住,语气终于缓和。 “柳三,我专程买了咱俩从前买不起的桂花酿,想陪你痛痛快快喝一晚。我当然知道你最不喜欢喝酒,可今天日子特殊,总得喝点,对吧。” “可惜你没口福。既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姑娘,你这一辈子过得真是也太无趣了。” 他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微微笑起来:“我呢,确实是对不住你,不如就祝你下辈子投个好胎,既有美酒又有美人相伴,别再像这辈子一样倒霉,识人不清,遇上像我一样的混、蛋了。” 第27章 踏影步 沈柠后来回想,其实有些事早在那日阿罗与宴辞比剑,就已经有了征兆和提示,只是她当时一门心思提高自身武功,并未注意。 那夜灯花明灭,宴辞持剑在手,持剑就刺了上去。 阿罗不肯欺负他木剑不利,青睚剑并不出鞘,侧身让过,紧接着下一个动作就是回身重重劈下!青睚剑自带悍然凶气,哪怕不出鞘,那一下若是劈实,只怕半个身子都要麻木,直接败落。 谁知宴辞一剑方歇,头也不回,脚下不知踩了何种步法,生生止住冲势,直接刺向阿罗腰腹。 阿罗瞳孔紧缩,一个空翻到宴辞身前,宴辞右手使剑,已不及调转剑势,竟眼也不眨直接交到左手,顺势无声无息划向阿罗双眼!这一下连阿罗都有些意外,轻“咦”了一声,回身格挡。 沈柠在旁看得都不敢大声喘气,这么多年在她手中连阿罗一片衣角都沾不到的小木剑,竟能被人用得如此肆意张狂,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两人转瞬已交手数个回合。 宴辞平时沉默少言,又无法调动内力,阿罗是剑道宗师,光凭气场就能死死压制住他。沈柠原以为会打得束手束脚,却不想宴辞一剑在手,毫无畏惧,上来就接连快剑、招招凶险,气势半点不弱于阿罗。 阿罗也没料到宴辞竟然是以快打快的路子。 沈家剑术多由军中刺杀招数演变而来,是天底下最凶最险、杀气最重的招数。她不愿下死手,青睚剑又不出鞘,剑招就缺了杀意,威力立刻削弱大半,又被宴辞仗着步法精妙,一往无前,逼迫她只得招架。 阿罗持剑一扫,竟被宴辞倏然弯腰避过,手中木剑在背上一旋,擦着他自己后颈发梢冲着阿罗脖颈刺去。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常人使剑,总要下意识让剑招保持在自己视野中,以确保剑势准确。极少有人敢在背后看都看不到时出剑,这要求剑客极其自信,才能在打斗到生死攸关的时刻有把握出剑。 何况背上一剑不仅刺得偏门,锋芒还分毫不减,瞄准的是阿罗的脖颈要害,让阿罗瞬间都忘了木剑无锋,要害被刺的威胁让她下意识反手一拔激起剑气,青睚断剑“唰”地一声出鞘,直接将木剑击上半空,两人挨得过近,青睚断剑收势不及,裹挟着剑气刺向宴辞头颈。 “小心!”沈柠下意识惊呼。 只见宴辞身法诡异,就地一点斜翻避开青睚剑,在旁边树上踏了几步跃至空中,右手一探,轻轻巧巧接下被挑上天的木剑。 白色重重衣摆宛如渐次叠开的洁白花朵,又像是变换无端的重重浮云,在空中一闪而过,格外漂亮!尤其他接木剑时目光笃定,一张脸都因此显得眉如墨染、目似点漆,平添三分英气。 “多谢前辈手下留情。”宴辞打过一场,似乎人都显得神采飞扬了些,抛了个笑容给沈柠:“木剑不错,谢了!” 这人平日不显,一打架就帅了不少啊。 沈柠接过剑反复确认,实在想不通同样的一柄木剑,在宴辞手中就像变成神兵一样,都能逼阿罗姑姑青睚剑出鞘了。 “好高明的身法。怎么从未在江湖上听过这样绝妙的身法?” 第18节 两人都没用内力,单凭剑术过招,宴辞用的是木剑,阿罗用的是青睚,能把她逼到青睚出鞘用上剑气,实际上阿罗已然落了下乘。 若单论招式,虽然宴辞的剑招走的也是只攻不守的快剑路子,又险又凶,却凶不过沈家的《易水诀》。两人之所以能打到这个地步,还是因为宴辞身法步法太过高明,常常攻其不备。若是他能调动内力,只怕还要更加厉害。 “是一位朋友自创的身法,我又给改了改。”宴辞摸了摸鼻子,抱着手臂问:“用这套快剑,陪柠姑娘练练反应机变,可以胜任吧?” 阿罗只当他不愿透露身法传承,不再追问。 沈柠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剑招太过套路死板,宴辞这种变幻无常的攻击方式,确实极为合适。 阿罗已从方才切磋中看出,他虽用不出剑气,但控剑的功力绝非寻常,□□沈柠不在话下,因此点头道谢:“那就有劳了。”转而嘱咐沈柠:“接下来你的对练就请宴公子帮忙,别仗着宴公子客气就偷懒,知道么。” “知道啦~”沈柠欢呼一声。 宴辞年龄上也比她大许多,但大概是和他一起骗过人,又救过她,而且好好的无暇体等同全废,和她这个剑术废柴半斤八两,天然就是同盟。 待阿罗交代两声走后,沈柠立刻拎着木剑跑过去,推了宴辞一下。“你也太厉害了吧?真没用过剑?” 宴辞故意逗她:“我也是才会用剑啊,以前只帮朋友改过剑法,没怎么用剑对过阵,没想到这么简单。” 沈柠心塞,要真是第一次用剑就能耍成这样,岂不是要超神? 宴辞见她真的难过,软下声音:“柠姑娘,你别急,我刚才和你姑姑对招发现,你们沈家的剑术需要出剑迅捷、抱着必杀决心。你这么心软,肯定是两样皆无,才导致高妙的剑招使得破绽百出。我再把刚才那些身法完善完善,之后教给你,你靠着这套身法,便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限制剑招威力。” “那身法真是你自己想的?不对,”沈柠方才也看到他的身法,十分高明,听他这样说一时又惊又喜,“我是说,你真的肯把这么精妙的身法要教给我吗?” “当然,这就算精妙吗?虽然我想出来的武功确实不错……”宴辞今日喝了酒,又和青睚剑打了一场,放开许多,托着下巴思考,故意逗沈柠着急。 他从前其实很开朗,只是两年前遭逢变故,醒来后才性情大变。或许沈柠武功太低又很真诚,让人提不起戒心,宴辞和她相处时,或多或少会冒出些以前的习惯。 沈柠眼巴巴等着他决断,一双桃花眼又大又清澈,长长的睫毛让她专注看人时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还被下人精心挽了头发,不说话只默默等着宴辞。饶是宴辞自问从不在意美色,也不得不承认,自古死在美人计之下的人委实不冤。 他甚至莫名想到,沈柠或许真的应该去加入鹧鸪天。 她若修习阴阳道,哪个人敢说能招架得住?不出两年就可以呼风唤雨一统江湖了。 自己不会无意中斩断了人家的光明前程吧…… “当然,不过一门武学而已,悟出来就是给人练的。” “真的?”他这么坦然,沈柠若非亲眼见过,还当他要教的不是什么精妙武学,而是地摊上强身健体的九流招数了。 “真的。”宴辞今夜好像特别容易笑:“不过我教你身法,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好,你说!我先听听。”沈柠太想提高剑术,想着只要不是太难,就答应下来。 宴辞看住她的眼睛,认真道:“如果到了钧陵看过刀,确定你要找的人就是柳燕行,那我想让你别再惦记他了。已经十二年过去了,你这样的好姑娘,不应该再执着于一个人人唾弃的魔头。” 他说得很轻、很慢,可语气很坚定。眼中有着沈柠看不懂的沉沉暗色。 沈柠一怔,心底有些慌乱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随口乱说:“怎么是这个?一般不都得象征性提些什么日后不得用这套身法做违背道义之事的要求么,你就不怕我学会身法后武功大进,为恶武林啊?” 宴辞等了她很久,大概是知道她不会答应,沉默了一会儿竟然没有逼迫,反而重新故作轻松地逗她道:“就算你学会,也不过是二流剑客,为恶武林?柠姑娘不必有此顾虑。” “哦,忘了还有我爹和沈楼两个剑圣在头顶压着。”沈柠瞬间认清了现实,松了口气,顺势不再提那个要求,索性逃避过去:“二流剑客也不错了,足够了。” “柠姑娘放心,我的武学我负责到底。”宴辞正色道:“若有朝一日你仗着身法为恶武林,用不着你爹和你哥哥,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必定亲自处置。” 这句话语气平平,但沈柠却知他绝无虚言。 虽然是在警告威胁,反而让沈柠安下心来。就好像在高考时,老师明明白白告诉你通过冲刺能考到哪个二本大学,以后毕业若不小心犯罪也会亲自逮捕,人生规划有保障监督一样。 沈柠来到这个世界,因为资质问题一直看不清前路,不知道自己会在这危险的武侠世界拿什么样的剧本、走什么样的剧情。今夜却有一个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绝不会任由她日后走上歪路,前路漫漫,忽然好似明朗了一些。 两人就这么说定了。自第二日起,入夜就由宴辞陪沈柠对练。 不得不说,比起阿罗,宴辞这个切磋对象好太多了。 他的剑走的是灵动路子,不像阿罗用的沈家剑术,凶险万分、毫不容情,每次对练都会被剑鞘抽伤胳膊、背部、腿部。宴辞身法确实高明,总能及时收手,不仅很快便找到了沈柠的弱项,还能游刃有余地针对性训练。 若说阿罗是初级教练,自身水平极高却偏偏说不出所以然来,宴辞就是金牌教练了,心中清楚沈柠这个学渣渣在何处,还能给她掰开揉碎细细讲解。 最妙的是,在王家停留的第三天,宴辞真的如他所说将之前那套身法进行了完善简化,开始教授沈柠。据他自己说,这套身法是他和一位旧友共同创出,但为了配合剑法,也为了沈柠学起来容易,从中抽取五种步法简化改进后,整合而成,暂时还没有名字。 简化成步法后好学得多,且仅有五种。沈柠粗粗练了两天,就掌握了其中一种,辅助出剑时身形灵活多了,顿时兴奋不已。 “咱们得起个名字,万一日后我威震武林,总得像顾知寒那样,有几个能叫得出口的绝技吧。” 宴辞说:“柠姑娘定就好,本就是为了给你提高剑术改进的步法。” “之前你和你朋友创的身法叫什么名字?我看看能不能参考一下。” 宴辞淡淡道:“都是十多年前创的了,这套步法都是改进后的,没什么可参考的,不提也罢。” “也对。”沈柠也没在意,思索了一会儿道:“嗯……既然目前最有名气的身法是照影身法,那我们这套步法就叫‘踏影步’吧,也就是将照影身法踏在脚下的意思。” “好名字!”宴辞眼中一亮,“就叫踏影步了。” 第28章 顾知寒 钧陵城与世间其他城池不同,千百年来依附于帝鸿谷,无数正道侠士甚至宗师一生中必要前来拜会。比起问雪宫的白帝城,失之气魄非凡赫赫威严;比起荒海的瑶西十二城,逊其瑰丽诡谲神秘莫测,可因为是正道武林的圣地,包容百家、秩序井然,是江湖上地位超然的一座城池。 哪怕是城中一家小小客栈的普通小二,也都心智稳健、见多识广,多年下来见过的一流高手没有几百也有几十,甚至宗师都有幸见过几面。近一个月来因为菱花会的缘故,正道、邪道各路传闻中的角色陆续赶来此地,更是日日都能见到新奇人物。 这一日,小二又接待了两位客人。 这两人是标准行走江湖的情侣组搭配,一男一女,男子约莫二十余岁,女子年纪还要更小。小二记住他们倒不是兵刃奇形怪状,也并非装扮古怪,而是气质相貌太过出众。尤其那女孩子,眼睛大大,又天真又美艳,任谁乍一看,都要羡慕她身边的男人艳福不浅。 “给您,两间上房。” “多谢。”男子收好房间牌子,“请问这里的黄金阙怎么走?” 小二哥领着两人去房间,张口就来:“两位要去看魔刀吧?那今天是不成了。” “魔刀?” “嗨,可不就是魔头柳燕行生前用过的佩刀嘛,您二位说的是这个吧?” 沈柠和宴辞对视一眼,“对,是这把刀,你怎么猜到的?” “离菱花会还有八天呢,像您二位来得这么早,又要去黄金阙,可不就是要去看刀嘛。前些天因为看的人太多,黄金阙调整了规矩,每日仅上午展出两个时辰,您要去看的话今天已经过了,明天赶早去就成。” 他把两人送至房间,手脚利落地沏好茶水,殷勤地说:“二位是第一次来咱们钧陵吧?再加五钱,我送您一份指引,什么鼎湖最好的观礼位置、本代双星的喜好、甚至城里好吃的好玩的,上面都写得细细的呢!您要不要买一份?” 沈柠从莆州走前被舅舅塞了好几张银票,此刻也是正经出门旅游的富二代了。目前看来钧陵城是按旅游城市发展的,客栈连锁推销城中其余景点,还挺先进。到了旅游城市攻略一定省不了,当下快乐地手一挥:“买!” 小二哥立刻捧上一本小册子,识趣地退了出去,走前还懂事地替他们带上门。 这小二哥眼光毒辣,懂得更实际些,近距离观察后,反而觉得男子肩宽腰窄、身高腿长,是讨媳妇儿的绝好身板儿,他若是个女人,定要嫁个这样的。尤其身上还有一股似有似无的气质,和芙蓉城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子们格外相近。 他心底最值得嫁的宴辞正在给两人倒茶。 “我爹和帝鸿谷约定的是初十接应,咱们早了几天。”沈柠饶有兴致地看着册子,读到一段本地轶闻,说鼎湖是上古帝君升龙之所在,帝君后裔便在此开山建谷,创立帝鸿谷,一直绵延至今。总之一顿吹、逼,把帝鸿谷一个好好地武侠门派,说成了神仙族人。 所以这个世界的人,都爱蹭神仙的热度呗,这套路似曾相识,什么风华谱君子卷的,现在连旅游攻略都开始了。 啧啧。 “我塞了银子,交代这里的小二盯着点,再让他跑一趟城门,请守卫见了帝鸿谷的人提一句你在此处。” 宴辞久经事故,早已明白其中关窍:“柠姑娘放心,这间客栈能出售绘有鼎湖周边位置的册子,还能弄来双星消息,估计背后的靠山就是帝鸿谷。不出两天,你等的人就会找来了。 沈柠一想也对,江湖门派人吃马喂,这么多武林人士都能在城中规规矩矩打尖住店,恐怕就是因为此城中产业幕后就是他们的顶头大哥。 “不过柠姑娘踏影步进境之快,倒是出人意料。” “我也没想到。”沈柠微微骄傲:“我还以为自己武学上一窍不通呢。” “沈家易水诀震烁古今,前人不及,后人难追,确实一枝独秀。”?宴辞摇头,“柠姑娘只是性情温顺,杀心不重,因此与沈家剑术并不契合,难以发挥其威力。” 宴辞这个人吧,好像天生就不会说太刻薄的话,点到即止,沈柠和他相处这么久,立刻明白人家实际意思,翻译一下就是—— 你们沈家的易水诀确实牛、逼轰轰,但是呢,除了剑术以外的心法和身法都没啥特别的,而你胆子太小不敢杀人,所以沈家剑术在你这里相当于废了。 当然宴辞的总结是:“踏影步却不同,是你更擅长的精准细致的武学法门,这说明柠姑娘真的很聪明,也很下功夫。” 沈柠谦虚了几句,其实她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宴辞不仅是陪练的金牌教练,还特别擅长教授新的武学,尤其对照组是沈家那种指代不明、意义模糊、连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狗、屎、教学。自从宴辞在莆州亲自下场教导踏影步,沈柠这些天身法突飞猛进,重新找回了学霸的自信。 刚开始,宴辞的教学也很装、逼,还是熟悉的配方儿,满口都是类似“不够灵动”、“晚了”……这种正常人压根儿摸不着头脑的对话。 沈柠呢,同样不负众望没听明白,格外虚心弱小地问他:“怎么才叫灵动?”“腿晚了还是手晚了还是哪里晚了?” 这时候必须得把沈楼拽出来拉踩一下。她那位亲大哥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就开始犯病,具体表现为:要么力道失控木剑咔嚓断掉,要么勉强保持清醒把剑一扔、捶树跺脚。 需要指明的是,这两种行为的结局都不大好,最后沈楼还不是得自己重新削一把木剑;或者干脆捶坏了沈缨的海棠树,被剑圣大人一巴掌拍在背上,吐几口血。 然后百分百会反过来怪沈柠愚蠢导致他的悲惨,如此恶性循环。 所以说,人和人之间就怕对比不是? 宴辞在此刻贡献了堪称高光的表现。 他听见沈柠这么问,也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沈柠自己都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提问太蠢时,人家已经迅速调整好态度,重新改、革、了一套教学方法。 他不止改成“左脚撤回再快一点,撤到这个位置时,就迅速回身”这样有明确点位、具提数据的描述,甚至有时候沈柠实在不开窍,还能上手纠正,堪称保姆式教学之典范。 从入门到精通,要这样再听不明白,沈柠也没啥脸继续学了。 她私心觉得宴辞这种人,放在现代,绝对是金牌特级教师一名!这些天下来,人家不单准确定位到沈柠和易水诀八字不合、命里犯冲;还研究出一套符合沈柠思维方式的教学体系。他虽然不知道一名工科生只能理解定量而非定性的需求,但硬是悟出了科目二教练的法典——看点! 每次练习步法,宴辞都先说你要看对方的剑尖到了哪里哪里,是不是已经和你的剑尖呈这样一个位置(沈柠会自己换算成角度),这时候往往很凶险了,必须至少退出多少多少步才能保证安全。 沈柠在这种教学模式下突飞猛进,从莆州来钧陵原本需要疾行十日,但两人路上练习踏影步,日练夜练,最后生生提前了两天多就到了。 这段日子学踏影步的事实让她看到了微弱的希望——易水诀可以看作是大招,需要攒够怒气值才能发挥成效,但她跨不过心里的坎儿,动手时会下意识犹豫,还不如另想办法。 “宴公子,我这几天在想,既然我和易水诀天生犯冲,要不然重新找一套适合自己的剑法好了?” “世间剑法虽多,可都不是柠姑娘擅长的那种细致招数,恐怕一时片刻很难找到与你契合的剑法。”宴辞缓缓道:“易水诀毕竟是你家传绝学,可以继续练着。” 沈柠挑挑眉,他一个不怎么使剑的人,口气怎么好像看过许多套剑法口诀一样,总有点怪异。不过他说的也对,哪里会有剑法是量化的呢…… “要不然……我自己创一套剑法?” 沈柠生来见到的都是剑客的天花板,并不知道世间要想创出一套剑法,须经过千锤百炼、无数次对敌经验,才能在几代人反复积累、去芜存菁后凝练而出。 奇怪的是,宴辞也没觉得可笑,还认真给她提建议:“也不是不可行。其实等练熟了踏影步,配合沈家剑术,柠姑娘你已能与二流高手争锋。” “那遇上一流高手呢?” 宴辞微微一笑,透出些微自负:“此套步法,天下间除了几个人,剩下的别说一流高手,就是宗师,只要柠姑娘内力足够,也拦不住你。” 第19节 就是说对上一流高手打还是打不过,但逃命无虞呗?而且拼内力肯定也比不过宗师。 “那请问碰上哪几个人,连你的踏影步都逃不掉?我先提前记下来,以后遇上就绕道走。” 宴辞自负的笑容僵住,也知道自己夸大了,想了想说:“别人倒没什么,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家伙。但有一个人如果你见到的话,绝不能等他说完第三句话,一定要在前两句时转头就走,用上踏影步跑个几十里,就没事了。” 沈柠被这描述吓住:“谁啊,这么夸张?” “比这还要夸张。”宴辞叹口气,一副极度心累的样子揉揉双眼间的鼻梁:“我说的是顾知寒,别的宗师好歹要脸面,看你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都不好意思欺负你。顾知寒恰恰相反,他是天下间最不要脸的宗师,平生最爱欺负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千万不能听他说完第三句话,否则就走不了了。” “难道他三句话内就要杀人?”沈柠皱眉:“他这么滥杀无辜,帝鸿谷也不出面管管。” “他不喜欢杀人。”宴辞看上去头更疼了:“我的意思是,你只要听他说三句话,就会死心塌地爱上他。”他说到这里诡异地停顿了几秒,“虽然确实英俊,武功不错吧,对女孩子也算温柔体贴,但是……他那个人太风流了,你这么天真,我不建议……” 沈柠听得满脸无语,不得不尴尬地打断他:“宴公子你在说真的?” 宴辞认真点头:“真的,你记牢,对你好。” 沈柠也认真告诉他:“那宴公子可以放心,我绝绝对对不会爱上他的,无论是三句,还是三百句,都没有可能。” 宴辞住了嘴,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为什么?” 沈柠再次回避了这个问题,偏过头:“总之,若是对上一流高手,我还是没办法打赢,对不对?” “……对。” “那一流高手有多少人?” “正邪两道加起来,三百人上下,就是风华谱上那些。若再算上避世门派和游侠散人,也不超过三百五。” 还是太多了啊。沈柠一时犯了愁,看来是时候研究下合适的剑法。 “对了明天一早我要先去黄金阙看刀,宴公子你呢?” 宴辞表情冷淡下来:“我就不去了,之前我看到青杏坛的人在街上义诊,应该是杏坛尊者到了,明天想去碰碰运气。” “啊,这样……” 这些天一直是宴辞陪着她,没想到他会突然独自行动,沈柠有些错愕。不过青杏坛和沈家彼此仇视,这样安排也很合理。 “也好,青杏坛那帮人除了我们沈家,对其他人还是很好说话的,希望公子你明天顺利找到解决心境的方法!” 宴辞看出她明明就很想自己陪着去,却还是考虑周到真心盼着自己好,心中一软,这个傻姑娘,总是这么真心真意地对救过她的人…… “柳燕行的刀要是没有问题,黄金阙肯定会拿去做人情,现在却放出消息大肆售卖,还每日组织展出,”他忍了忍,终究不愿她明天失望,提点了一句:“总之你别抱太大的希望。” 沈柠当时莫名其妙,直到第二天在黄金阙亲眼看到那柄“萤火”,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第29章 废刀萤火 “你跟我说这是柳燕行生前用过的佩刀?!” 钧陵城的黄金阙保留了一贯的浮夸作风,专门在最最显眼的地方,搞了个特别大特别阔气金光闪闪的大金台子,台子上放了一张嵌满红宝石的刀架,他们从不差钱,大白天吊了大大小小几十盏灯打光,确保所有人一进门,第一眼就能看到架子上的刀。 气势的确是千金重宝才配有的气势,可惜那把刀实在撑不起来。沈柠第一眼看到时大失所望,差点以为是刚才自己不注意把心里话脱口而出了。 好在身后有个少年两步冲上去,狠狠揪住台子旁边管事的衣领,沈柠才醒悟刚才说出心里话的是这个人,赶紧挤到前面去看热闹。 “您息怒,这确确实实就是柳燕行的萤火魔刀呀!” “还嘴硬!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敢在我面前乱说?” 这话嚣张得厉害,沈柠还当来了第二位姜真真,特地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暴脾气的少年朗没比她大几岁,长了一张标准的少侠脸,剑眉星目,模样俊朗。但可能她这几天看苍白病弱的宴辞看顺眼了,总觉得这个少年人皮肤略微黑了点。 下一秒管事一开口,沈柠就知道自己想左了。 “当然当然,殷少侠,您是竹枝堂的六公子,我们哪儿敢在您面前作假啊。” 原来是他? 这些天沈柠不止练习踏影步,还吸取自己之前教训,挑着背诵了《风华谱》全文,忽略掉那些过于虚幻一看就是编的故事,江湖上一流高手的姓名来历都认了个七七八八。听到“竹枝堂六公子”这几个字,脑中自动调出了殷不辞的信息。 殷不辞,江湖人称“风雪不辞”,和“千金不负”殷不负是一对极少见的双胞兄弟。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据传曾是官家子弟,当年因为崇拜柳燕行,追随他踏入江湖,和闻筝、宣迟、顾知寒一共六人创立竹枝堂,殷不负排行第五,殷不辞排行第六。 两年前,五公子殷不负在正道围剿柳燕行一役中,被魔头丧心病狂辣手斩杀,传闻牺牲时身中十三刀。当年最没有存在感的六公子殷不辞,如今也不得不和闻筝、宣迟扛起竹枝堂,成为一方人物了。 “旁人不知道,我可见过。柳三、嗯,柳燕行事事讲究,哪怕只是早年用过的双刀流光和萤火,也都通体晶莹雪白,刀身轻薄如蝶翼,美丽非凡。你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破铜烂铁,也敢大言不惭说是萤火?”殷不辞手一紧,厉声道:“说!你们黄金阙到底有什么阴谋?” “我们真没有啊!”管事擦了把汗,满脸写着冤枉。 沈柠心中也充满疑惑,架子上这把刀从刀柄到刀身,都受到不可逆转的严重损毁,卷刃、缺口,这些都是轻的,最可怕的是整把刀仿佛被血水彻底浸泡,本就损伤严重的刀体渗入丝丝缕缕暗色血迹,在黄金阙几十盏明晃晃的吊灯下,越发显出狰狞和不详。 她总算明白昨晚宴辞的意思,这样一堆毁到不能再毁的废铁,难怪黄金阙自己没有昧下,转而宣扬出去,打打名声;以及为什么城中人要叫它“魔刀”,样子实在瘆人,血糊糊的,只看一眼就仿佛感受到剿灭魔头那一役的灿烈与血腥! “哼,不是你们捣鬼?那你倒给小爷说说,是怎么确定这东西就是萤火的?我记得流光和萤火可没几个人见过。”?殷不辞脑子转得还挺快,压根儿不信黄金阙喊冤。 “是这样,这把刀呢,是姑射山那位仙子放在我们阁中的。殷少侠应该知道柳燕行和那位仙子……的关系,她说是萤火,定然不会有错的。” 管事的用词暧昧,语焉不详,可殷不辞听了面带思索,手一松,竟是默认了他的解释。 “是她的话,确实有可能是真的……” 沈柠的心缓缓沉了下去,看样子魔头大哥生还是个时间管理大师,忙着颠覆武林的同时,半点没耽误撩拨几个红颜知己,这都死了两年了,还有什么仙子留着遗物。 “要不烦请您帮着看看?谁都不认得,您也肯定认得。” 江湖传闻,殷家这对儿双生子曾长年霸占柳燕行头号迷弟榜首,时间和他偶像制霸武林的年头一样久。如今殷不负壮烈了,只剩下这位风雪不辞碾压广大追悼男神的少女们,独领风骚,独孤求败。当然据说已经收敛了很多,要放在当年柳燕行还没被扒出黑点的那些年里,殷家兄弟活得就跟个狂热痴汉一样。 那边殷不辞已经弯腰去检视,沈柠也跟着上前,一手摸上了刀柄。 一摸之下,全身血液渐次凉了下来。 冰冷的刀身几乎被暗色的血液渗透染遍,布满了太多的破损、缺口,通体黑红,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甚至表面许多处似乎被极强的内力施加其上,生生扭曲凹陷,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再看出里面有没有掺杂着掩月晶。 但沈柠知道当年救他的少年佩刀的特征,那是一处世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徽记,她摸到的时候,五岁那年濒临死亡的窒息感一瞬间再次如潮水漫上 没有错,确实是那把刀—— 怎么会…… 短短一瞬间,像是幻觉,眼前这一柄染浸血迹、面目全非的丑陋魔刀,穿透了十二年累累时光,与那一日晦暗天色下刀光如雪的神兵重合了起来。 巨大的茫然冲垮了沈柠的神志,她甚至有几秒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是十二年后在黄金阙中站立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还是五岁那年,无助地站着绑匪安排的位置上,被仇家一箭接一箭地恐吓捉弄。唯一能做的,只是睁大双眼看清每一支箭矢迎面飞来的轨迹,或是擦过脸颊,或是射歪头发,等待着死在不知哪一箭之下。 等待下一刻,会有一道惊艳她往后十余年岁月的刀光忽然出现、斩断箭矢。 等待下一刻,会有人从身后蒙住她的双眼,用含笑的语气告诉她如果害怕,可以闭上眼不要看,小孩子不哭已经很勇敢了。 可是没有。 那几秒似乎有一年那么长,又似乎已经过了半辈子,直到殷不辞的叹息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短短一句,好像耗尽了这个少年的全部力气。 “……确实是柳燕行生前的佩刀,萤火。” 五岁时初遇的一幕幕画面倏然消散,沈柠飘飘荡荡的心随着这句话,沉甸甸如浸入冰凉海水,好像再也不会暖起来一般透骨寒冷。 从此,再没有雪亮的萤火会亮起。而她也真切看清了自己站的位置:她站在人群中,当初会蒙住她双眼、会为她折狗尾草|兔子、会舞刀时催动内力舞出漫天萤火的那个少年郎的身影,已经如轻烟般彻底消散了。她眼前只有一柄已经面目狰狞、血迹斑斑的废刀。 在莆州就已经隐约存在心中的不安预感真切的摊开在了眼前。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沈柠眼前一花,看到了殷不辞诧异的脸,才发现自己恍惚的一瞬间有些踉跄,被人家好心扶住。 她很想开口道谢,但此刻心灰意懒,竟连半句话都不想多说,在殷不辞惊讶的目光中转身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黄金阙。 那柄刀血淋淋地,都清清楚楚地诉说主人生前死时的痛苦、凄厉。 她十几年一直敬仰、钦佩、感激、崇拜,甚至只敢放在心底暗暗当作偶像的那个人,就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柳燕行!在她窝在桐湖一门心思练剑的这些年中,已经呼风唤雨、搅动风云,然后在她不知道的时间、不知道的地点,轰轰烈烈地死在了围剿之下。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沈柠一路木然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一片极大的湖边。 钧陵五月,菱花开得繁茂,湖边栽有许多不知名的树木,树冠如盖,遮蔽天日,枝桠上系着无数条红色的丝带,飘飘摇摇,染得小半边湖水都泛起胭脂色。许多年轻的侠士结伴在湖上荡舟嬉闹,自在逍遥。 周边都是一派柔情明媚,沈柠走走停停,直到看见前面一株最大的树,树上系着的红色丝带占满了中低处的每一根树枝,长长的垂落下来,仿佛树冠下华美的流苏。湖面清风一拂,轻轻的丝带便如一片火红的水波,在空中荡出一层层的波纹。 树下有位瘦削颀长的蓝衣男子背对着她静静站着,正在仰头看树上挂着的丝带,仿佛一幅美好安宁的画卷。 沈柠这一路上都处在终于被现实逼到眼前的巨大怔忪中,看到这个背影的那一刻,忽然就再也无法忍耐心底的委屈和憋闷,不管不顾地喊了出声:“宴辞!” 树下的男子回眸,眉宇间没有半分疑惑,只是温柔地注视着她,眼中藏着几不可察的怜悯,轻轻叹了口气。 “唉——” 这声轻微的叹息,让沈柠再也崩不住。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只知道下一瞬已经冲着宴辞奔过去,真到了人家面前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呆呆站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不断重复着:“他死了,真的是他,怎么会是他……” 沈柠搞不清楚,为什么偏偏等不到她学成武艺,就已经不需要了。她以为自己表现出的只是困惑和不解,但实际上眼眶已氲红,那双形状极美的桃花眼中蕴满了晶莹剔透的泪珠,而她明明满脸都是委屈和难过,偏偏嘴角却强行控制着不下抿,倔强地让人心疼。 宴辞闭了闭眼,一双手在身边攥紧又松开。 沈柠仰起脸,无措地问:“你知道的啊,我真的尽力了,我一直都遵守约定刻苦练剑。是不是我做的还不够?他都不等我……是我太差了,我不够资格,是的吧?可是我从来没有偷过懒,真的,一天都没有啊。” 宴辞无法再看着那双通红的眼睛,终于慢慢抬起手,将她整个人都轻轻抱入怀中,珍重地仿佛抱着易碎的珍宝。 “你做的很好了,是他不够资格,是他太蠢了,为了一些不知所谓的事情没有等你。”他的手因为病而有些冷,但抚摸在沈柠脑后的轻柔力道却带着融融暖意。 他的声音还要更轻、更暖:“所以我们也不要再想他了,好不好?” 闭上眼,有冰凉的液珠从脸上滑落。 “好啊,我以后都不要再想他了。” 第30章 碧桃观祈福 湖水淼淼,遥寄情多。 红丝带垂在两人头顶,像是枝头红萼一般,让沈柠从一个经年纠缠的旧梦中睁眼,就看到繁花似锦、世界安宁。 丝竹声从远处船上悠悠飘过来,宴辞的怀抱和他的人一样带着清清冷冷的气息,却意外地并不冻人。沈柠被他轻轻拥在怀中,靠在他胸口,偏头就能看到苍白脖颈上那枚精致的喉结,以及弧度优美的下巴线条。 她自欺欺人地拖了一会儿。 一方面这个冷淡的怀抱格外温柔,就像是那一年轻轻为她覆住双眼的那只手一样,让沈柠产生了错觉而贪恋。另一方面,她又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身边是个成年男子,自己也不是五岁的孩子,浑身都开始不自在起来,磨磨蹭蹭地在继续赖一秒、还是用什么姿势才不显尴尬地脱身之间挣扎。 第20节 踟蹰了几秒,宴辞已经放下手退开,递给她一条洁白的帕子,语气自然地开口:“在下方才……情不自禁,冒犯了。” 沈柠接了帕子刚把眼泪擦干净,鼻头忍不住一酸,差点又哭出来。 你怎么这么好,其实是我情不自禁啊…… 宴辞就静静地等着,没有再说一句不合适的话,好像忽然间对悬着的红丝产生兴趣。 她慢慢平复下来,讷讷道:“宴公子,你不是去找青杏坛的人了吗,怎么样啊?” “今天青杏坛没有义诊,我想着你可能看完了,就过来碰碰运气。”他笑起来时唇角有很淡的弧度,把通身的病气和冷淡都被压下去了:“看来我运气不错。” “哦……那明天再去看看,青杏坛和帝鸿谷渊源很深,菱花会期间都会很好说话的,你不要担心。” 宴辞很想说我并不担心求医问药,只有你才让人担心。但他自从醒来后就学会了万事克制,刚才那个超出规矩的拥抱已经是极大失误,不可以再犯错了,不能害人害己,他这样告诫自己。 “柠姑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沈柠此时也没什么特别想干的事情,就说:“哪里啊?” “城外的碧桃观,很灵验。” 钧陵帝鸿谷是武林圣地,天然带了武林人士精神寄托的buff。尤其武林不受朝廷约束,生杀仇怨格外激烈,是个人都有些枉死、冤屈的亲朋好友,碧桃观可以祈福祈愿,香火特别旺盛。 这座据说建立时间同帝鸿谷一样久远的道观坐落在城外一座矮山上,沈柠他们上来的时候还能看到大片大片尚未凋谢的碧桃花。花未落,叶已生,红彤彤如朝霞,碧桃观的一角就在桃树层叠中显露出来。 踏进山门,两侧的桃树上密密麻麻绑着许多木牌,牌子上都是人名。 “柠姑娘,你看,很多人都有难以割舍的故人,身在武林,难免如此。”宴辞点了点观中人群:“旧人已故,久阔难追。太看重过往,只会伤及自身。曾见周灵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柠姑娘,你是剑圣之后,本应该是这武林中,最洒脱无碍的人。” “那你呢?宴公子,你有没有无法释怀的人?” “……有一个。”宴辞脸上那一瞬间的神情很难以形容,似是难过,又不单单只是难过。 沈柠从容道:“你看,宴公子你还劝我,你自己不也是放不下过往么。” “不一样。”宴辞语带冷硬,沈柠还是第一次在他身上见到尖刻到有些攻击性的嘲讽:“柳燕行一生做过许多不可饶恕的错事,不配柠姑娘为他这样伤心。” “宴公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和世人一样。”沈柠诚恳地说,也知道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我小时候见过柳燕行,总觉得他不应该是世人说的那样。虽然现在人已经不在了,但在我心里他和你一样,都是很珍惜的朋友。如果他没有伤害过公子和公子的亲人朋友,可不可以请公子为了我这个朋友,不要再这样说他呢?” 宴辞没有接她的话,良久,反问:“那柠姑娘可不可以也为了我这个朋友,不要再想多年前的旧人旧事?任何人练剑习武,都应该是为了自己。”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要不是有那个约定在,我可能早就放弃习剑了吧。”沈柠茫然,“我告诉自己只要练下去,虽然没可能成为剑圣,但还有可能赢一个很厉害的人,因为他发过誓不会骗我。” 他就是在骗你,宴辞不忍心听了,沈柠却还在说。 “自欺欺人成习惯了吧,哪怕后来我想明白这个机会也是不可能的,但只要一天没有跟他真正比试过,我就还可以骗自己。”沈柠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可笑:“可惜现在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 “现在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做到每一天都认真练剑。”她很快振作起来:“可是宴公子,真的谢谢你教我踏影步法。说起来,我真的很幸运了,每次倒霉的时候,都有人救我、教我、鼓励我。” “这样说的话,我的运气一直都不好,恩人一家无辜惨死,武功最低的弟弟反过来保护了我,在我背上咽气。”?宴辞苦笑:“都是我太不自量力、太贪心。想帮助的、守护的、照顾的人太多了,才会导致谁都帮不了、护不住、顾不来。” 沈柠早就猜到他一个无暇体能受伤濒死,经历一定很糟,此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宴辞很快调整好语气:“可是能遇见柠姑娘,运气似乎还没有糟透,其实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沈柠又开心又愧疚:“不用谢我的,赤血灵芝是我爹赠送给优昙寺,也是他和阿罗姑姑帮你写信、一路照拂,我只是个拖油瓶。” 宴辞摇摇头:“你不明白。总之以后呢,我只想守护、照顾一个人,等我治好心境的伤,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柠姑娘的。能不能请柠姑娘以后找到为之继续坚持下去的那个人,也告诉我呢?” 沈柠脸上有些发烧,又很喜欢他此刻的目光,不知不觉答应下来:“好啊。” 宴辞看上去为这简单的两个字很是开心,爽朗地笑起来,有那么一刹那像是不受病厄缠身的少年。 观前,有一队人正排队从一名道士那里领木牌,沈柠不知为何有些尴尬,也借口挤进去排队,领了两个木牌回来。一旁有供人写字的桌案和毛笔,沈柠拿出一个木牌递给宴辞。 “刚才那位道长说,在木牌上写下名字挂在桃树上,就可以为他祈福。” 宴辞接过木牌,犹豫了一会儿,提笔写了一个名字上去。 “说起来,今天其实是我第一次明确知道他的名字。”?沈柠认认真真地写下柳燕行三个字,“我从来没有想过,第一次写他的名字,就是在祭奠故友亲朋的道观中写祈福木牌。” 宴辞放下毛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两人找到一棵花开得很漂亮的桃树,最下面基本都被挂满了,只剩树顶那几枝还空着。 “我帮你一起挂上去吧,最上面那个枝子好不好?离天空最近,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祝福。” 她说完,宴辞神色有点暗淡,迟疑了几秒把木牌递给她,上面写着殷不辞三个字。 “原来宴公子你难以释怀的人是他啊。”沈柠猛然发觉不对,这里不是祭奠故去旧友亲人的吗?难道是病了太久,不知道殷不辞还活着? “宴公子,你写的这个人,是竹枝堂的六公子,那位‘风雪不辞’吗?”沈柠看他神色不明,小心翼翼地说:“我刚才在黄金阙还看到他了,你要不要去黄金阙问问,没准儿他还在那里。” “你见到了殷不辞?”宴辞眉心猛地蹙起。 “管事的叫他竹枝堂六公子,他也自称殷不辞,二十多岁,脾气很大的样子,应该是吧……他是你写的人吗?” “不是。”宴辞神色黯淡,低头摩挲着木牌上那三个字,“就这样吧,麻烦柠姑娘了。” 沈柠觉得奇怪,但既然不是同一个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提气一跃,在几层树枝上轻踏,很快攀上树梢。这是观中最大的一株碧桃,上来后四下没有遮挡,视线开阔了不少。沈柠将两块木牌并排绑好,余光瞥到树下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仰着脖子看她,惊得差点摔下去。 其实从她进观后,就有不少人偷偷看她,何况现在又飞到树冠之上,踏影步飘逸优雅,不惹眼才怪,连宴辞都在下面跟着偷笑。 沈柠一脸窘迫地跳了下来,围观的男女老少立刻噼里啪啦热烈地为她鼓掌,好像她表演了什么精彩节目一样。 其中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男性侠士目光炯炯,巴掌拍得格外热烈,有几个胆大的已经在整理衣服,表情兴奋地走过来了。武林人士不拘小节,侠士们比从前桐湖镇上的普通少年胆大多了,沈柠的容貌不仅没让他们自惭形秽,反而激起了好胜征服之心。 沈柠往后退了一步,被宴辞托住胳膊,映着桃花的眸中还残留着浅浅笑意:“心情好些了?” 沈柠点点头,宴辞侧头示意:“那走吧。” 两人默契地运起一路上用过上百次的踏影步,轻飘飘如一阵青烟,转瞬间消散在微茫的重重桃影山泽间。 人群啧啧谈论着难得一见的美色,许久终于恋恋不舍地缓缓散去。远处山门前也有三个身穿劲装的男人凑在一起谈论。 “咦?我刚才好像看到尊主了,他老人家又在用照影身法携美同游,刚才一晃就不见了。” “你刚从瑶西出来吧?”面相老成的嗤笑:“不可能的,绝对是看错了。” 第三人也不耐烦地说:“咱们家尊主排场大、架子更大,不管什么场合,务必要卡在最后才出现。离菱花会还有七天呢,看着吧,这次又得当天才来。” “都少说两句,咱们干正事儿要紧。” 新来的赶紧恭谨道:“哥,您吩咐!” 老成的男子进观扫视一周,手一划拉:“先去找道士把些木牌买上一百块,咱们再去踩踩场子,什么算姻缘的摊子、跟情爱有关的凄美传说,统统记下来,最后打听一下什么时辰来这里景色最好。” 第三个人掉头就去买木牌了,新来的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是,哥,尊主派咱们提前来钧陵城,不是打探消息的嘛?买木牌、记情爱传说,这在干什么?咱们赶紧去摸摸正道来了哪些门派和本代双星的消息,别把差事办砸了,不好交代啊!” “你懂个屁,打听那些才是不好交代!”老成男子也很无奈:“也不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咱们尊主什么时候关心过正道了?他老人家让咱们来打探,那必定是要打探清楚此次来了哪些名门闺秀、绝色侠女,以及整座城中的各色场景、地点。城中落脚的院子已经有人在布置熏香了,咱们抓紧把这些消息收集好就成了,别磨蹭了。” “可是收集这些……有什么用?” “你当尊主为什么能轻易拿下各色美人,不得带着花前月下、不得讲几个凄美传说、不得因地制宜啊?快着点吧,这次任务重,钧陵城可以谈情说爱的地方太多了。抓紧搞定这里,咱们还得赶去鼎湖和玉阶夜市,册子上说那都是不能错过的景点。” “……好好,尊主他老人家为了猎|艳,还真是想得格外周到啊。” 而沈柠和宴辞两人从碧桃寺下来,一路老实地回到城中客栈休息。时至傍晚,晚霞如火晕红了半个天空,宴辞又来敲沈柠的房门。 “柠姑娘,我看到册子上说,城中的白玉阶入夜有正邪两道共同开的集市,各门各派会在集市上售卖本门特产,还有表演可以看,你愿意去逛逛吗?” 还有这么先进的夜市?听上去也太好玩了吧!沈柠当即疯狂点头:“我愿意我愿意,当然要逛!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就去。” “等下!”宴辞眼疾手快地撑在她慌张闭合的门上。 “玉阶夜市中正邪两道的门派都在,卖方是宗门势力,买方是武林人士。为了避免双方地位不均买卖不公,帝鸿谷曾同各家门派定下规矩,不得逼问买者来历姓名,而买者若是对自身安全不放心,可以佩戴面具入场。” “虽然作用不大吧,但柠姑娘还是戴上为好。”他手上拿了两只样式简单的面具,一只眉心用朱笔画着一朵桃花,一只眉心用翠墨勾了一片竹叶,打趣道:“郎君多情,不胜其扰啊。” 沈柠想起碧桃寺被人当杂耍看,也有些无语,认命地接过了桃花面具。 第31章 玉阶夜市 钧陵城最大的一片水域就是鼎湖,鼎湖一侧建了许多临水台阁,中间以一条长长的步行街连贯始终。每逢夜色降临,各门各派驻守钧陵的弟子就会在此做些买卖生意,因为长街前后各有十二白玉阶,共二十四阶,也被称作是玉阶夜市。 方入夜,月轮犹挂在柳梢,街市上已从两侧台阁顶端引出一道道彩绳悬于空中,挂着数百盏五彩宫灯,湖上还飘着明明灭灭的荷花灯,天水交相辉映,整个集市美得如梦似幻。 距离菱花会还有很久,白天瞧不出来,一到晚间就能看出武林人士已经来了不少,许多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女戴着各式面具走走停停,其中也有不少自负武功威名,或是不愿隐匿形迹,并没有戴面具,光明正大步入其间。 “二十四玉阶其实是临湖一道长桥,上桥的前十二阶是正道门派所在,摊子都很规矩;下桥的后十二阶是邪道门派聚集地,卖的东西也更……嗯,有趣。咱们先逛前十二阶。” 宴辞脸上覆着张竹叶面具,只能看到尖尖的下巴和垂在身后柔顺的冰黑长发。这玉阶夜市出产的面具虽然便宜,却蕴藏巧思,能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下鼻尖和唇,既掩去相貌特征,也不妨碍游人呼吸自如、言谈自如,甚至在夜市上买些吃的喝的也一样自如。 寻常人遮住脸会变得平庸,戴上面具的宴辞却恰恰相反,遮住眉眼后身上特殊的气质反而更加凸显。这人今晚一反往日朴素作风,穿了一件淡如烟柳的浅黄长衫,在澄澄灯火映照下温雅柔和,优越的身形格外抢眼。 沈柠刚看到时恍然大悟,宴辞平日灰、青、蓝几个颜色来回穿,像这种嫩得滴水的少年色从来不碰,原来是因为穿上太招摇了,连她一个理工科看了都遭不住,可惜好词好句积累得少,脑子里搜刮半天也只能翻出一个抄来的词汇—— “仙气飘飘”。 她此刻正在和神仙哥哥一起逛夜市…… 沈柠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开始庆幸出来前一时脑抽,特意换了件也很美的浅碧长裙,总算是配站在这么飘渺温柔的神仙哥哥身边了。 前十二阶街市果然像宴辞所说,都是正道门派的驻点,售卖的大多是中规中矩的刀剑武器、护具防具、丹药草药之流,沈柠连着逛上几个摊子就失去了兴趣。前面有一家店中挂了许多特别漂亮的扇子、画、纸伞,做工精巧,一下就把沈柠目光吸引住了。 “是风月门的店。这个门派武学很少见,是以笔作为兵器的,门中弟子个个画技、书法都不俗。”宴辞感慨:“风月门这些年武功登峰造极的没出几个,倒是出了不少书画大家,门中流出的扇面在武林中很受追捧。我以前有个朋友最喜欢拿着折扇装风雅,非风月门掌门亲笔画的扇面不用。” 正道这些门派是不是有点闲了?这意思是武林高手没培养出来,培养出一门派的文人骚客了? “你等下。”沈柠两步跑了过去。此地夜风习习,但也有些燥热,正好买一柄扇子,自己凉快还能加时髦值,今天宴辞都穿成这样了,就缺一把折扇! 风月门看店的大哥魁梧壮硕,一开口确实有股子风雅劲儿:“姑娘挑扇子么?敢问给自己选,还是送人呢?” 沈柠翻了翻,都是些山水画,果然件件精品,选择困难症都犯了,足足挑了一炷香都没动脚。在这过程中,宴辞一直好脾气地陪在一边等着,时不时给点意见,半点也没有不耐烦的表现。但沈柠心烦意乱,觉得宴辞的意见相当敷衍,到最后都不让他说话了,宴辞只好摸摸鼻子无奈地干等。最后还是守摊大哥看男同胞实在痛苦,取出一把扇子递给两人,扇面画着一片湖水,湖边树下有一对相拥璧人。 “这不是……”沈柠越看越熟悉,两人衣饰和树上飘着的红丝,这不是他们俩吗? “你们什么时候画的!” 大哥语气激动:“真是你们啊!门中规矩,弟子日日都要去练武,这是在下今日以湖边景色入画的拙作。两位气质独特,方才一见就有些熟悉,看来在下是有缘人啊!即然有情人撞上有缘人,这柄扇子就赠给二位吧,祝二位情谊长存。” 沈柠被他说得脸热又无语,敢情你们风月门所谓的练武就是采风?把我们画进去就算了,还误会我们是情侣?! “呃,我们不……” “谢了兄弟,承蒙美意。”宴辞忽然接过扇子,一手取了银子放在摊子上,拖着沈柠快步离开了摊子。 “宴公子……他误会了,咱们……”沈柠抿了抿唇,心怦怦就跳乱了,宴辞这是什么意思?可她除了支支吾吾这一句,怎么也没有勇气再问得更明白。 沈柠离他很近,近到能看到他的唇抿着,睫毛也眨得比平时更频繁,两人都有些沉默。走出很远,宴辞才轻轻地说:“若我没看错,刚才那位是风月门大弟子张吟松,平生最爱画才子佳人,特别喜欢撮合有情人。” 他两眼目视前方,并不看沈柠:“张吟松白天都看见咱们……嗯,你再告诉他咱们不是眷侣,肯定会被缠上谈心,今晚就别想逛了。” 沈柠脸上的烧猛地退下去,理智回笼。原来这位是个磕糖党,也对啊,人家都近距离看到他们俩树下拥抱,手动记录了同框画面,磕得真情实感,确实没必要较这个真儿。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宴公子,你把扇子打开。” 第21节 “嗯?”宴辞不明所以,“唰”地一声开了扇,清风朗月,卓然而立,一双清澈大眼波光粼粼,像湖上的荷花灯一样醉人。 沈柠呼出一口气,悄悄说:“这就对了。公子嘛,都穿成这个样子了怎么可能没有扇子。”就是扇面上的画实在太公开处刑了,沈柠看了两眼就别开了。 一开始没注意,她现在回过神儿发现两人手还牵着,而且看架势似乎没准备松手,一路都要牵下去。沈柠越是在意,心脏跳得越快,一会儿怀疑自己是不是出手汗了,一会儿又漫无边际地想这只手指骨瘦长,虽然摸着很舒服,但会不会有点太瘦了?这么胡思乱想着,竟然忘了把手抽出来。 宴辞低低笑了起来,边走边给两人扇风。此时前十二阶走了一半,前面搭了一张临时的台子,有人在上面拿了柄一看就是风月门爆款的折扇大声吆喝,台下围了一大圈人。所以说还是得看身材,宴辞拿着扇子是翩翩公子,旁人拿着同样逼格的扇子,充其量就是个说书人。 “宴公子,这是哪个门派在上面啊?” “烟霞派。”宴辞语气凉凉的:“掌门人烟灵姑不好好清修,最爱多嘴多舌,门下弟子也喜好搬弄是非,唯一可取之处就是景色还不错吧。”他讽刺完,忽然转过头说:“烟霞观云是武林八胜景之一,山顶的日出和霞云很美,等我解决了心境问题,可以邀请柠姑娘一起去看吗?” “行啊,我爹让我出来就是四处游玩的。等阿罗和我哥从偃傀派回来,咱们就一起踏遍山河。” 宴辞表情淡下去:“哦,好。” 沈柠仍然兴致勃勃:“武林八胜景,听上去很不错,都是什么啊?” 宴辞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柠姑娘不必知道,以后我会带你一一看遍。” 沈柠……沈柠觉得自己不止耳朵,脸肯定也不争气地红了个彻底,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到底说了什么。真不能怪她胡思乱想,都怪今天湖边那个莫名其妙的拥抱,自那之后一切都不对劲了,她怀疑碧桃观中根本不是自己放下旧事,而是宴辞放飞自我了吧? 宴辞还想再说点什么,台子上烟霞派的人下一秒就打了他的脸:“众位皆知,武林八大胜景中,最难得一见的就是仙君瞋目,因为天下间根本没什么人、什么事值得柳燕行动怒,据说当年他和顾知寒两个人孤身直入涿鹿台,被孟章、监兵、陵光、执明四君联手围攻,差点被切掉半个臂膀,连表情都没动过一下。” 沈柠猛地抬头,十分错愕:“他的意思是……柳燕行动怒,这也能算作武林胜景之一?”虽然她今天知道柳燕行就是曾经的那个人,已经发誓要成为他的唯粉了,但这个说法是不是就有点太夸张了。 宴辞也用扇子盖住自己脸,一副没眼看的样子,语气无力:“所以我才说根本没必要知道什么武林八胜景,都是烟霞派乱编的,不作数。” 事实显然根本不是乱编的,因为周围的人已经纷纷叫好了:“这么说,难不成你见过?” “当然当然,据说他也曾为一个女人怒而杀人呢!柳燕行毕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过不了情关啊,啧啧。” 台下立刻油锅滴水一样劈劈啪啪炸起来,有的喊:“闻筝闻筝!闻女侠是他未过门儿的妻子,又一起创立竹枝堂,情比金坚,肯定是闻筝!” 有的喊:“绝对是珊瑚夫人!那个不男不女的妖人有魅|功,我三舅姥爷侄子家的闺女在鹧鸪天,她说那年珊瑚夫人也在涿鹿台,柳燕行将四君都打伤了,唯独没伤那个妖人,肯定是了!” 场面热闹非凡,明明都是些男性侠士,竟然为了争谁曾令柳燕行动怒而争得面红耳赤,有几个特别激动的连面具都一把摘下扔了,指名道姓地在那儿互骂。 “老子是琼州xxx,老子弟弟就是竹枝堂的,哪还有假?你个龟孙子敢不敢报名字?” “报就报,爷爷是覃州xxx,妹子是降星楼的三星使,降星楼算出来的,你说真不真!” 直把沈柠看得瞠目结舌,再一次直面前顶流的巨大话题度,她甚至都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还是不是柳燕行的黑了?人都被他们亲手搞死了,现在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还能战得这么狂热,比cp粉还会磕。 烟霞派果然是挑事能手,见气氛炒热了,才“唰”地开扇,不紧不慢地抛出答案:“各位各位,我说的不是旁人,是姑射山上那位引笙仙子,姚雪倦!” 这个名字一出,立刻艳压群芳一样,把各家美人候选都镇住了,争吵的侠士们嘀嘀咕咕着,就像沸水浇了凉水,渐渐安静下来。 “各位是知道的,柳燕行除了闻筝女侠外,从未和任何女子同行过,唯一例外就是姚仙子。姚仙子呢,虽然身在荒海十三门,可姑射山芙蓉城是中立门派,人家还是当今武林第一美女!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柳燕行动心,只能是姚仙子。我们烟霞派内部消息,曾有人对姚仙子手脚不干不净,柳燕行怒而杀人,不难理解吧?” 人群中有些觉得有理,有些还是替自家正主不服,又议论起来。 宴辞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小心翼翼去看沈柠脸色:“柠姑娘,你还好么?” “好啊。”沈柠都被这神展开绕晕了,干巴巴地说:“一个未婚妻还不够,又来了个仙子。我这恩人果然是能和顾知寒做兄弟的人,挺能耐的。” 宴辞一愣:“烟霞派编人是非,无需理会。” 沈柠用力拍拍额头,试图在接受自己偶像身故的打击后继续说服自己接受他人设崩塌的惨痛事实:“可是,连竹枝堂的殷不辞都说他们关系不浅……” 宴辞真愣了,急急分辨:“不可能。殷不辞都……” “小爷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要脸的门派!”人群中忽然有传出一道声音,沈柠一看,正是今天上午见过的殷不辞。他一翻身跃上台子,劈手夺过说书汉的扇子自己摇着,满脸都写着不屑。 “柳燕行生前最厌烦烟霞派,姚雪倦和他的关系另说,你们为了门派经营的话本生意,拿他和顾四编故事卖钱,这事儿他专程找过烟灵姑。怎么,人走了,你们这是又缺钱了,忘了这回事儿啦?” 第32章 白羽金面具 “诶哟这位爷怎么也来凑热闹了?!”烟霞派的人无论在台上还是台下,这一刻心里都哀叹一声,齐齐头疼欲裂。 他们只是想不着痕迹地借菱花会大好人流量,虚假宣传炒炒热度,再适时推出自家掌门/师叔/长老出的一系列新书《一代魔头伤心事:你所不知的柳燕行》、《必看!跟尊主学情场高招》、《江湖十大美女,第一名竟是她》等等。 这两年没了柳燕行这位自带腥风血雨的大佬下场,顾总又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画风搞得太暗黑,实在没啥好题材写了,只能炒冷饭,可不就得把以前的旧事翻出来重新草、热度嘛。就这么好单纯好朴实一个目的,偏偏被殷家的魔星撞见,倒霉不倒霉? 殷不辞当然也在风华谱上,却不是以武功扬名的,而是他令人头疼的张扬个性。殷家两位小少爷那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富贵,从小到大前呼后拥一掷千金,武功不高可平生谁也不服,只认柳燕行一个人,剩下谁来也摆不平。这位小爷大马金刀往台上一站,什么难听逮着什么说。 “你们这么大脸,怎么,以为殷不负没了,就可以不还债了?” 烟霞派一窝蜂围上来大堆人,大热的天冒了一脸的汗。“殷六爷,您看咱们能不能缓上几个月?您也知道,这两年行情实在不景气,马上菱花会了,我们特地带了好几车存货,出清了立刻给您填上!” “书呢,都搬过来,小爷倒要看看,凭你能写出什么不着调的?” 烟霞派众人强忍着“最不着调的不就是你么”的吐槽,面上半点不敢得罪金主大爷,立刻不知从哪儿拽出一把椅子请他坐下,簇拥着殷不辞一本本翻看门中带来的新话本。不止如此,左边一名弟子替他打扇,右边一名弟子替他剥荔枝。这么气人的场面,偏偏台上烟霞派做得极为自然,台下火气重的一圈儿武林侠士也没一个跳出来怒骂。 甚至还有侠士兴奋议论:“殷六来了,我就说嘛,提到柳燕行,怎么能缺了他!” “就是就是,今天这趟来值了!” 本来一路上都是宴辞适时讲解,但此刻宴辞忽然闭上嘴不发一言,连扇子都不摇了,沈柠只好凑合着听旁边几位大哥们互相吹、逼。 “我有个路子广的哥们儿说,殷六家中有爵位,也不知是真是假?” “爵不爵位的咱不知道,单凭殷五那千金坊和千金行,人家就是天下有数的豪富!前些年殷五活着,有个说法叫三人行必有一赌,说的是江湖上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欠过千金赌坊和千金典当行的钱,现在由殷六接手,你说那可得多富!” “这我也听过。都说殷不负为竹枝堂经营着千金坊和千金行,豪气干云仗义疏财,一言既出千金不换,雅号‘千金不负’。啧啧,谁不知他最爱挣银子的快感,不管你有多少钱,只要进了千金赌坊和典当行,就别想剩下一个子儿。要不是死的早,我看正邪两道的银钱迟早被他掏干净,应该叫‘不负千金’才对嘛。” “可不是?就因为柳燕行喜欢在竹林中练武,殷六重金砸下江南一大片地,种了竹海建竹枝堂,嘿,别说风雪,就是刀山血海也在所不辞啊。什么千金不负、风雪不辞,那两个魔星何时有过侠肝义胆,明明是‘不负千金’、‘不辞风雪’!不过他也是可怜,直到亲哥两年前被柳燕行害死,才没那么疯魔了。” “人家家里来头大,江湖上没人敢惹的。这两年殷不负死了,殷不辞好歹算收敛了点,没再四处撒银子。不过正道是不是还有七成门派欠殷不负的钱没还上呢?” “看样子是,要不然烟霞派能跟孙子一样伺候他?” 沈柠听到这里实在疑惑,各门各派确实都得有些营生副业才养得起人,原以为竹枝堂是被人落井下石的小可怜人设,搞半天原来是开赌坊和典当行的?还是武林前几的富豪? 这套路怎么那么熟悉呢,双子男团在前面放心飞,榜一守护什么的抛家舍业砸钱砸资源,所以殷家这对兄弟一个是赚钱的经纪人一个是砸钱的后援会会长咯。并且业务能力太出众,柳顾联手制霸了正道十年,经纪人狂揽江湖三分之一的财富,就这样还没被人套麻袋劫持? 她忍不住插了一嘴:“殷不辞不是武功一般么,前些年有柳燕行和竹枝堂护着,我能理解大家都不敢动他。现在柳燕行都死了,竹枝堂也没落了,那些欠债的门派就没个勇士想想法子,绑了他一了百了嘛?” “姑娘这想法妙得很,早有人做过啦!这不是没了柳魔头,还有个顾尊主嘛。”说闲话的几人深有感触:“曾经有不长眼的找六少的麻烦,隔天就被荒海的人收拾得整整齐齐。这谁还敢再动啊?不说人家六少朝中势力不小,就说荒海派,那可是邪道门派,正经敢杀人灭门的!” 沈柠不信:“等等,顾尊主是竹枝堂的叛徒吧??你们确定他是为殷不辞出头,不是恰好跟那个人有仇?” “这……他老人家的心思谁猜的到啊。据说人家在荒海这两年忙着整顿十三门,都没时间泡花楼、睡|美女,难以纾解反复无常,这谁敢问啊?” 沈柠:“……” 宴辞:“……” 好吧知道顾知寒是全武林男性公敌了,八卦咱就八卦,没必要还暗搓搓踩人家了吧。 台上那位殷不辞果然疯症好转许多,看到这么堆抹黑炒作前偶像的不入流话本,竟然没有立刻叫嚣着全都烧掉,反而沉吟了一会儿,“笔力不错,就是没什么新东西,我看销量好不了,哪怕你们拉上姚雪倦也不成。就凭这种胡乱编造的俗套蠢物,得卖到猴年马月才能还得清?!” 烟霞派弟子擦了擦汗,顺着他的喜好,试探着说:“要不六爷,您给讲几个真实可靠的,也让咱们开开眼?” “核怎么这么大?不吃了”殷不辞吐出一颗荔枝核,拍拍手,潇潇洒洒从善如流地矜持点头:“好吧,今天见到件旧物,小爷开心,既然你们想听,我就讲讲。” 明明是你迫不及待非要讲柳燕行!就猜到亲哥死了也改不过来这四处强行安利的臭毛病。但台下人或多或少欠着这位金主爸爸的钱,都不敢这么喊,老老实实等着。还是烟霞派的人有眼色,立刻问出最关心的问题:“柳燕行真没有心爱的姑娘么?” 宴辞听到这里,终于咳嗽一声,一拽沈柠:“走吧,都是些无稽之谈,没必要听了。咱们去后十二阶逛,那边好玩得多。” 沈柠其实挺想听听独家情史的,但她注意到宴辞唇色很淡,唇角向下,似乎不大舒服的样子。回想起碧桃观中这人还讽刺过柳燕行,又多次要求自己别再惦记那个人,搞不好对魔头意见挺大,只是碍于自己不好多说。 求同存异嘛,既然同伴不喜欢听,两人又相约过要一起逛夜市,总不好说“哦你先走吧我还想吃瓜”。大不了之后买几本烟霞派的话本看看,沈柠点头:“好,咱们走。”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台子,两人相偕退出人群往外走去。 “嗯,顾四曾抱怨他根本不喜欢姑娘……”台上殷不辞扫到角落中离去的淡黄背影,一闪念觉得格外熟悉,话头卡顿。 烟霞派等了一会儿发现这是个完整的句子,惊恐地面面相觑,想想也是有这个资本,艰难地问:“难道他是……断袖?” 殷不辞大怒:“你是断袖他都不是!刚才眼花了,他只是不喜欢主动哄姑娘。”随即又自我嘲讽地摇头:“就比如和姑娘牵手游街这种顾四常用的招数,柳燕行就绝不可能做。” 何况还穿着他最不屑得嫩色衣服、拿柄风月门的折扇装风雅、孔雀开屏一样泡女人?只要一想曾经那个人会这么干,殷不辞就打了个寒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烟霞派大吃一惊:“柳燕行又有未婚妻又能和姑射山仙子做知己,情爱伎俩却没多少?不能吧,他不是顾尊主的挚友嘛?” “废话!”殷不辞信誓旦旦:“所以你们烟霞派的书卖不出去是有原因的,编都编不对!” “是是,您指教。” “柳燕行当然不需要学任何情爱伎俩,只要往那儿一站,冷冷淡淡板张脸都有无数姑娘要死要活地爱上他。他从来不用勾搭女人?因为都是女人勾搭他。” 台上台下俱都哑然,一时无言以对,难以反驳。 这时宴辞已经牵着沈柠走到后十二阶,前十二阶和后十二阶中间以拱桥相隔,其上没有店铺,空中也没有悬挂的花灯,整座桥漆黑一团,只有月光静静洒在上面,很少有人停留。 “那边就是后十二阶,荒海弟子散居于瑶池再往西的十二城,极少在中原走动,玉阶夜市是少有能看到荒海弟子的地点之一。”宴辞扇子一合说:“出来这么久你饿了吧?我去旁边糕饼铺买点东西,那边人多,你先在这里等一下。” 这是两人自风月门后第一次松开手,沈柠掌心忽然放空,还有点不适应。她看着宴辞一路去糕饼铺排队,走在这样喧闹明亮的集市中,背影却偏偏有种纤尘不染的孤寂萧索,像是于此凡尘俗世格格不入的天外客。 这种奇怪的感觉只是一瞬,就被脑中温柔的印象取代。沈柠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起白天那个一时情起的相拥、那棵飘满红丝的巨树、那个清冷又温柔的怀抱、那块洁白的帕子。说起来宴辞真的算是个挺讲究的精致boy了,帕子颜色那么浅,稍微有一点不经脏。 沈柠手一顿。 等下……帕子呢? 她记得清清楚楚,出来时虽然换了身衣服,但她脑子不知怎么又抽了一下,专门把帕子塞进了衣服前胸的内口袋里,可现在一摸却摸了个空。 这下沈柠急了,摸遍全身都没有,只能顺着来路往回走几步,不抱期望地在地上找着。早知道会丢,她绝对不会带出来。 好在往回走了十几步,猛然瞧见那方帕子被风吹着,正在前面一个人脚边的地上翻滚。 沈柠心中一喜,赶紧去捡。刚弯下腰,那个人就退了一步转过身,沈柠怕撞到人家腿往后一闪,可她是半蹲状态,差点没稳住向后摔倒。 一只力道分明的手抓住沈柠手臂,另一只手将帕子捡起来。 沈柠抬头,先看到身雪白的衣摆、视线上移,胸前的衣领上绣着精致的兰草纹样,在往上是霜白的下巴和锋利的唇,以及一张格外华丽的洒金面具,面具上还粘了几支白羽,比她戴的桃花面具档次高了不知多少倍。透过面具,是一双在灯下透出一丝碧色的眼,可束在脑后的高马尾又确确实实是纯黑发色。 他沉默地将帕子递给沈柠,沈柠还在震惊竟然遇见一个混血儿,没来得及道谢,这个白羽金面具的男子已经直起身绕过她,沉默地走远了。 第33章 相见不识 今日是五月初八,距离端午已过去三天,糕饼店仍出售各种口味的粽子。夜市人多,只剩江米小枣和豆沙泥两种馅儿,宴辞买了一板蜂蜜糕,又两种口味各挑了几个粽子,他细致周到,想着粽子黏牙,还附带买了一竹筒水。 店家用油纸将几样东西都包好,又递来一支榴花:“公子,我们东家豪气,说要给家中兄弟积福报,端午后七日凡是买蜂蜜糕的都加送榴花,您拿好!” 宴辞接过开了三四朵的榴花枝,退后一步看了看糕饼铺的匾,确实是“庖丁解离”四个字没变,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问:“你们不是修众生道的荒海门徒吗?东家是顾尊主还是庖丁坊主?” 他怎么不知道顾知寒还有闲心给人积福报呢? 第22节 “您很久没来店里了吧?”店家讶然:“早在一年多前,咱家总店就被竹枝堂殷六爷拿一车金子砸下来了!当初这事儿闹得挺大呢,毕竟我们庖丁解离坊敢说是荒海五道最生财的买卖之一,坊主惹不起那位六少爷,闹上涿鹿台想请尊主给撑个腰,沸沸扬扬的呢,您竟然没听过?!” 宴辞:“……”好熟悉的砸钱作风。 他咳嗽一声:“我前两年生了重病,没怎么在江湖走动。不过贵坊主应当是找错人了。” 店家连连叹说难怪,“您真是神了!顾尊主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就说了一句话。”他学着顾知寒那阴阳怪气儿的语调:“一个总店怎么够,不如把三十七家分店统统拿去。就这一句话,童坊主当场晕了过去!您看看,这还不如不去找尊主他老人家哭呢。”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作风就更熟悉了,宴辞扶额:“果然。那你们现在是给竹枝堂打工了?” “可不是?”店家还挺容易满足:“我们还是众生道弟子,只是从竹枝堂领工钱。老实说跟着殷六爷赚得真不少,刚一年多店面都翻了一番,钧陵这家更简单,从后十二阶搬到前十二阶而已,连字号都没让换呢。唯一的要求就是多卖蜂蜜糕,可嗜甜的客人哪有那么多,只能想办法买蜂蜜糕送东西呗!” 店里别的都赚,就这蜂蜜糕亏得一塌糊涂,人家殷六爷有钱任性,他们这些瑶西出来的乡下人心疼得不行,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肯买蜂蜜糕的客人,简直感激涕零,一不小心就说多了。 宴辞默然良久,拿着东西回去找沈柠。就这么多说了两句话的功夫,沈柠已经不在原地了。他第一反应是小姑娘好奇心重,等得不耐烦先过桥去了后十二阶,匆匆往拱桥上走。 刚行到一半步子就缓了下来,再也迈不动脚。 从后十二阶迎面走来两个人,一个是身穿暗红劲衣的女子,相貌称不上美,但很英气,头发高高扎在脑后,编作几股辫子。另一个是肤如麦色的中年男人,面相沉稳憨厚、比那女子大得多,得有三十余岁了。这两人结伴行来,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是闻筝和宣迟,他们和殷不辞一样没戴面具,竹枝堂奉行光明磊落,不愿藏头露尾。 夜幕沉沦,仅银月一轮撒下清晖几许。 宴辞左手拎着东西,右手执着榴花,明明桥上没有风,但看着那两个人一步步行来,就好像风雪骤起,寸步难行。 云间月冷,脉脉星遥。云朵遮蔽了月光,一整座桥都藏匿于漆漆夜色。 那一瞬间似乎有一年那样长,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僵滞的身体慢慢回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宣迟一贯沉稳的声音越来越近:“……你确定要这么做?” “嗯,下次菱花会得二十年后,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了。”闻筝心不在焉地答,与宴辞擦身而过。 宴辞浑身一松,下一刻天空中骤然升起一道道火花,“嘭嘭嘭”接连在头顶炸开,火树银花如流星洒落,映得桥上一片通明。 “……等下!”宣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宴辞脚步不停,忽然被人按住了肩头:“这位公子,劳烦留步。” 宣迟人长得憨厚老实,实则曾是公门查案的好手,因不满官家处事才出走武林,风华谱上排名不高,但若要比察言观色心思缜密,满江湖都找不出几个在他之上。宴辞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时快走反而不妥,便静静站立。 闻筝困惑:“宣二哥?” 宣迟说:“你瞧瞧。” 烟花热烈地一丛丛炸开,光线明明灭灭。闻筝回身看到那个背影,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这,你,你是?不对……不是啊,怎么会?怎么可能?” 宣迟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是你么?”就像怕说重了,幻像消失一样。 宴辞沉默。无人知道,这一刻他从脚尖到腰腹到执花的手一寸寸冰冷僵硬,也无人知道要费多大力气,才克制着牢牢抓紧手中的东西。 宣迟一步步沉重地从身后走到了宴辞面前,而闻筝像是突然被点了穴道,定在原定动弹不得,嘴唇颤抖,眼中映着的烟花却仿佛一团烈火,带着微茫的希望与不敢渴求的期盼,一簇簇亮起。 “能否请公子……将面具……解下?”最后两个字,这个稳重的男人像是承受着无形的压力,说得格外艰难。他指尖颤抖,似乎下一刻就会扑上去一把揭掉眼前人的面具,但眼中又流露出难以克制的恐惧,恐惧自己要的结果并不如意。 闻筝始终站在宴辞身后,提不起勇气绕到前面看他的脸。长久的沉默,三个人仿佛僵硬的雕塑,来往游人都无法干扰。 宣迟的脚终于动了,他伸手绕到宴辞脑后解开了系着的绳子,宴辞始终沉默不言,却没有抬手阻拦。 又一大朵橙红烟花炸开,撒下星点流火,如热烈的榴花告别枝头,飘然坠落。缀着竹叶的面具被一点点取下,露出瘦削苍弱的一张脸。 “啪嗒——”面具砸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将沉寂打破,宣迟猛地闭眼,胸膛剧烈起伏,良久才缓缓睁眼,苦涩地说:“打扰公子了。实在抱歉,在下思念故人……” 他的面色一刹那间灰败,连客套话都没力气说完,也顾不上去捡掉落地上的面具,踉跄着走回闻筝面前,缓缓摇了摇头。烟火已放尽,闻筝怔怔地站在,眼中刚燃起的光亮也跟着灭了,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云河星野,三人明明只隔了一段桥的距离,却仿佛山海相隔。 听到身后低低的啜泣声和远去的脚步,宴辞才缓缓蹲下身,指尖还未触及面具,就被沈柠捡了起来。少女仰起脸,替他将面具重新系上,柔软的面庞凑近时能感受到同样柔软的温温气息,让宴辞冰冻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沈柠回头看了身后一眼,问:“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宴辞盯着她瓷白的脸和清澈的眼底,微微笑起来:“没事。刚刚有两个人认错了,把我当成其他人。” 沈柠受不了他的眼神:“你不要这样笑了,我看着很难受。” 宴辞将榴花递给她:“送你的端午榴花。” 沈柠接过,然后眼睛被一双手轻轻覆住,耳边是宴辞的叹息:“既然难受,就不要看。” 她手中拿着那支榴花干站着,正想说几句话,又不知该问什么,宴辞已经松开手从腰上取下别着的扇子,“唰”地打开,笑意盈盈,又是那个潇洒翩翩的公子了。“走吧,柠姑娘,后十二阶有很多好玩的,你会喜欢的。” 桥这边宣迟和闻筝沉默地走着,闻筝最后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桥型有拱,只能看到那头远去的公子一手替少女拎着林林总总一大堆小吃,一手牵着对方,时不时侧身同少女说笑,目光极少离开对方。 那不是他。 闻筝失魂落魄地说:“宣二哥,我想再去看一眼,有没有可能过了太久,你已经忘了他的样子?” 宣迟拉住她:“不可能。临水仙君的风姿,只要见过一面,相隔再久也不会忘记。那位公子长得是有几分相似,可连三分神韵也无,我不会看错。” 他回头看到渐行渐远的男女,艰涩开口:“何况他醉心武学,通晓武林一切事,比商非吟更当得起入微通幽、无所不知,绝不会将视线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桥另一边,后十二阶充斥着各类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违禁品,什么剧毒蛊物、什么春|宫秘戏图、什么写作“西域传来人人都这么穿的本地传统服装”读作“舞乐伎露脐情趣薄纱比基尼”……一系列东西应有尽有,比前十二阶“有趣”程度高了不是一星半点。 每至一处,宴辞都能讲出店铺来历特色,荒海门派极少现世,很多事连有些店家都惊异了。 尤其那套薄纱舞服暴露是暴露,美也是真的美。连宴辞都说:“这是同为阴阳道的飞仙教用特殊技艺缝制的礼服,教中举办大事才会穿,只这一套就费了无数的五彩宝石和金银丝线,需三人足足赶制一个月才能完成。穿上铃音清脆、缤纷烂漫,美不胜收。” 他也不知是口才好还是真的向往,就这么一席话,差点听得沈柠一时冲动买下来。女孩子么,遇见漂亮的衣服能忍住不心动,基本和男孩子坐怀不乱一样难得了。 沈柠就可耻的心动了,但是出于不想在宴辞面前人设崩塌的隐秘考虑,最关键是那套衣服露得太多、纱太薄、穿了和没穿差不多,真的没勇气当场买下来,只能遗憾地摸了摸,在飞仙教美女姐姐笑吟吟的目光中讪讪离开。 飞仙教小姐姐不愧是敢常年穿性感装束的女中豪杰,看她纠结,一直意味不明地强烈推销。沈柠红着脸走的时候,宴辞眼中只一闪而过浅浅的遗憾,飞仙教小姐姐的遗憾简直要透体而出将沈柠淹死。 被这件衣裳刺激过头,沈柠接下来没敢乱问那些一看就意义不明(?)的商品,瞎逛一会儿,买了几样无伤大雅也不损清誉的小东西,就拉着宴辞匆匆出来了。 两人坐在后十二阶一处人际少至的鼎湖边吃东西,宴辞替她剥了颗江米小枣粽子:“不再逛了吗?也有一些店不那么露骨……嗯,要含蓄一点。” 沈柠尽力控制着蜂蜜糕别吃得满脸是渣,勉力维持着配得上自己那张脸的淑女人设:“不了不了,我已经买到最想要的了。” “什么?嗯……是袖箭?轻巧灵便,确实挺适合柠姑娘的。”宴辞把粽子递过来。沈柠怀疑他是个洁癖和强迫症,硬是能剥完粽子手指仍然干干净净、一点江米都没沾上。 “不是袖箭,是木偶娃娃!我买来送给你的,喜欢吗?” 宴辞一怔,翻出那个从偃傀派摊位上买来的小木偶。偃傀派做机关傀儡的功夫号称以假乱真、有真人三成功力,听着挺玄乎,虽然宴辞非说他们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但沈柠觉得至少这个小木偶还挺精致的。 那是一个套着白色小衣服,拿着小折扇,下巴尖尖,眼睛大大,长发上还系着两条白纱飘带,连衣摆上银莲花都绣得一丝不苟的木偶娃娃。 其实摊子上还有很多娃娃,沈柠见到时惊喜万分,没想到武侠世界中还能碰到这么精致的手办店。 摆在最前头的是卖得最火的两个娃娃:脸蛋特别漂亮衣饰特别华丽的仙君柳燕行和紫黑蟒袍骚|气与邪气并重的尊主顾知寒。看得出来这两位以一己之力扛起了大半销量,偃傀派也舍得下血本,给他们的装饰都是真的宝石碎屑。 除了这两个,还有蒙着眼瘦瘦弱弱的商非吟、一大捧裙摆仿佛层层牡丹花瓣的姚雪倦、捧着丹炉意外还挺清秀的原问水……等等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们,甚至连他哥那妖里妖气的小脸蛋儿和同样娇媚的青妩剑都有了。沈柠当场就拉着宴辞鉴定,是不是青睚剑好好一柄阳刚神兵,投了个胎变成青妩剑后就娘气起来了? 当时宴辞笑的眉眼都弯了,沈柠坚信要不是偃傀派也这么认为,绝不会将娃娃的剑做成这样,把店家当场尴尬得要死。 据说还有一个镇店之宝,是剑圣沈缨、阿罗和青睚剑手办组,但店家说为了尽可能还原青睚剑的凶气专门找了巨蟒兽血涂抹,蟒化蛟,蛟化龙,是跟睚眦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缘关系。为了杀巨蟒,做娃娃的一名长老至今还昏迷在床上,所以轻易不能摆出来,怕大家乱摸摸坏了。 沈柠听得心酸,这偃傀派也不容易,听着武功不太高强的样子,堂堂长老做个手办都能昏迷,这份工匠精神实在令人敬佩,当机立断买下一个白衣娃娃,算是资助这个惨兮兮却格外倔强的门派。 “我还以为你会买一个柳燕行。”宴辞端详着白衣娃娃,问:“为什么送我这个?” 沈柠心中羞愧,不好意思告诉他“我猜你不太服气柳燕行,所以没敢当面买,打算明天自己来偷偷买”,义正言辞地说:“你送我榴花了啊,端午都被我浪费在学踏影步和赶路了,我想把这个送给你。” 实在太饿了,她咬着粽子,一边含糊不清地解释:“这个娃娃一身白衣服,多好看!我想象中你解决了心境问题气色好起来,再吃得胖一点,就是这个样子。” 有句话她没好意思说——宴辞只要不露脸,已经无限接近了。 “你今天见到那两个人后是不是有点难过?这个送给你,你就能看到自己没有病痛的样子,希望能开心一点。” 宴辞没想到她这么敏锐,拿着那个娃娃,眼睛在湖水的粼粼波光中透出一点光茫,像寂寂长夜划过的星。“原来柠姑娘眼中我是这个样子,很荣幸。” 沈柠咬着粽子不好意思说话了。 他仰头望着星空,语速很慢:“那柠姑娘喜欢穿白衣、拿折扇、系着飘带的公子吗?” 沈柠说:“谁心里都有个穿白衣的公子吧,也不能怪我。” 宴辞又笑了起来。她承认确实是有点中二和羞耻,可是跟剑圣的梦一样,就是超级喜欢,没有办法啊。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很久很久以后,沈柠想起这一夜的玉阶,才体会到身边人那份很温柔、很温柔的心。 第34章 青杏坛 当今医道以青杏坛为宗,凡武林中行走的医者,皆自称是青杏门徒。医者愚、毒者痴、蛊者妄。青杏坛由愚、痴、妄三尊共掌权柄,独立于正邪两道,从不介入武林恩怨,却是谁都不敢得罪的一大中立势力。 帝鸿谷医道典籍传自上古,据传青杏坛祖师曾求教于帝鸿谷,当时谷中医脉传人曾不吝相授,祖师受益颇多,之后于钟离山创立青杏坛,以半师之礼敬帝鸿谷传人。因为这段渊源,历代的杏坛尊者对正邪两道都不怎么买账,却独独敬帝鸿谷传人三分,每一代菱花会,三尊之首的愚尊都会亲赴钧陵义诊十日,以贺双星出世。 一名中年医者满怀歉意地领宴辞一路走到后堂:“你这病我是看不来,好在大师伯就在后堂,他的医术造诣当世无人能及。公子运气好,若非帝鸿谷召开菱花会,大师伯已有十余年未曾出手医人了。” 宴辞看他年纪不轻,问:“先生能坐镇钧陵,可是医道一门的医仙?” 青杏坛分医、毒、蛊三门,三门弟子不计其数,但医仙、毒仙、蛊仙的称谓,却特指每一门最杰出的弟子,如无意外将接任三尊。 医者一笑:“你有所不知,我医门自二十余年前失去了本代医仙,至今尚无一人能够获此殊荣。”他停了停,多嘱咐了一句:“那位医仙是大师伯的女儿,大师伯自那之后脾气就有些不好,你一会儿多担待。” 宴辞不再言语,跟着他一路踏入后堂,一位须发皆白的肃穆老者正在堂中打坐。 “大师伯,这位宴公子的病症很是奇怪,弟子医术不精,束手无策,请大师伯出手。”中年医者恭恭敬敬候在一旁,垂手而立。 榻上老者就是三尊之首的愚尊,他还在调息中,眼也未睁:“秦源,你资质不足但足够勤奋,什么病症连你都束手无策?” 叫秦源的医者苦笑:“大师伯,宴公子心境有损,您看看。” “心境有损?胡说八道!”愚尊睁开眼,强行打断了调息,以和年龄不符的矫健姿势跳下床榻,一个箭步捉住宴辞的手把上脉,口中还在训斥:“亏你几十岁的人,从医三十余年,还能犯这么愚蠢的错!我看我这愚的称号不如送你戴。” 秦源连连认错,老人不仅没有见好就收,还越骂越上瘾,“蠢货!武人的心境烈得很,要么完好,要么崩毁,刚入门就教过你们,万万不可能存在‘有损’这样要死不活的情况。心境出现破绽的人迟早都得死,或早或晚。你看看你看看,这人的面相生机源源不绝,是要死的样子嘛?!” 这位愚尊修了医门,却半点没有医者普世印象中的和蔼慈祥,反而脾气暴烈,他一面骂着,一面瞪了宴辞一眼:“放松。” 宴辞感到一股柔和特殊的真气探入体内游走了一周天。青杏坛修习的青杏真气是唯一一个不带攻击性、反而对其他真气温养助益的特殊法门,也是天下间唯一一门不需要达到宗师境界就能外放的真气。 当年青杏坛祖师惊才绝艳,受帝鸿谷医术启发创出这一门特殊心法,虽然没有攻击性无法伤人,却自此开启治疗武者内伤的新境界,从此改写了武林中医者的弱势地位。之后几十代下来又陆续整合毒、蛊两门,真正独立于武林,让修习三门的弟子有了立身之本,才形成今日青杏坛之大势! “好古怪的真气?”老人把了一会儿脉,洋洋得意的笃定之色渐渐退去,把脉的手肉眼可见地僵了僵。 “咦?还真是……”他不信邪地换了一只手又把了一遍,才在秦源殷殷的目光中气哼哼地撤回手,不情不愿地说:“好了这次算你蒙对了,退出去吧。总之……你小子学艺不精,以后还得上心。你们这些弟子一个比一个蠢笨,离我的小问雪差得何止一星半点!” 秦源脸色一黯:“大师伯……” “知道知道,都是废话!”愚尊忽然就不耐烦起来,急急来回踱了几个圈子,“把这小子给我留下,赶紧滚滚滚!” “宴公子别担心,凡是涉及医术,大师伯绝不会轻忽怠慢。”秦源安抚了两句,就放心地把人留下退了出去。青杏坛这些日子每一日都开了义诊,钧陵城聚集的武者越来越多,时常忙不过来。 第23节 愚尊自己烦躁了一会儿,又开始拿一种稀奇的眼神上下扫过来。宴辞被他扫得奇怪,忍不住问:“尊者?” 愚尊冷笑一声,嘲讽道:“说吧,何方神圣大驾光临啊?老夫眼花得很,瞧不出您的神通。秦小子肯定嘱咐你多担待吧,哼,该是您多担待才对嘛。” 宴辞不知哪里惹他不快,只能苦笑:“在下如今体内一团糟,哪还有什么神通?” “哟呵!自己也知道一团糟啊?!”愚尊又哼出好几声:“老夫从医六十余年,看过的武人何止千万,真没见过哪个敢糟蹋自己的心境修为!你真气磅礴浩瀚,老夫平生仅见,想必心法境界曾经极高,此等勇气,佩服、佩服啊!” 这位愚尊脾气古怪,也不顾年龄,说着还真对宴辞拱了拱手,宴辞连连避让。 “前辈别再挖苦在下了。” “你连经脉割裂都能扛下来,这点挖苦算什么?”愚尊不置可否:“你的情况无非是两种:走火入魔?道心颠覆?”他见宴辞脸色分毫不为所动,慢慢说:“能搞成现在这么糟糕,应该是两者都有吧。” 宴辞沉默一片刻,轻轻道:“前辈不愧医术通神。在下确实……曾经走火入魔,之后又道心颠覆。” 这下连愚尊都来了兴趣:“世间心法修练到高层境界必得道心坚定我刚才用青杏真气探查,你的真气生机旺盛,道心多半和我青杏坛‘生生不息’类似。道心颠覆的话……你是一度放弃求生,心存死志了?” 他饶有兴味地问:“老夫还真有些好奇,连走火入魔都没能让你求死,到底为什么事不想活了?之后又为什么重新找回道心拼命求生?” 宴辞闭闭眼,淡淡说:“在下确实一度求死,但如今已经决意求生。前辈只需告诉在下,是否有法子将心法境界重新修上去、理顺内力真气?” “我平生最恨寻死之人。”愚尊说:“你服过灵药,勉强续了十余年寿命,心法境界却破镜难圆,即便有法子重新修回去也是脆弱不堪、不能长久。” 这些话冷冰冰的,宴辞却不在意,只追问:“是不是只要找到法子重新修回心法境界,就能恢复功力了?” 愚尊冷冷道:“没错,但你的经脉早就伤得不堪一击,五脏肺腑都受过致命伤,根本无法承受真气运行。” 他说到这里也有些不忍心:“换句话说,你如今的十余年寿数是靠灵药药性与真气互相牵制才续出来的。恢复的功力越多、药力反被压制得越狠、寿命就越短。等你恢复全部心法境界和功力的那一天,离死也就没几日了。” 宴辞顿了顿,问:“如果不恢复心法境界,强行调动目前混乱的内力呢?” “这就更不成了。”愚尊摇摇头:“不恢复心法境界,内力就一直处于混乱失控,强行调动只会割伤经脉,那痛苦想必你最清楚不过。” 宴辞说:“我曾服下过夔珠,似乎动用的内力不超过两成,就尚可承受。” “夔珠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算不得什么灵丹妙药。”愚尊沉吟:“这东西确实能让你感觉不到疼痛,但实际上经脉仍然被混乱的真气割伤,我刚才发现你的经脉已经伤得七七八八,最多再动用三四次内力,老夫就要恭喜啦,经脉就算彻底废了,正好死心!” 宴辞皱眉,没想到这种情况。 愚尊嘿嘿一笑:“所以你若不想辜负曾服用的灵药,就老老实实,第一别再动用内力,第二也别去恢复心法境界,还有十余年好活。” 宴辞不语,他有道:“那灵药可真是不得了啊,你小子都混得这么惨了,竟然还能找到这种级别的灵药?你若有剩余不如送给老夫,老夫可以带你回青杏坛,日日为你温养,多活几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宴辞方才虽然没被打击到,但也一直皱着眉,此刻听他这么说,露出了一丝笑意:“劳烦前辈了,可能是在下之前太倒霉,时来运转遇见贵人吧。多活几年无所谓,在下只想能尽快动用内力。” 愚尊见他情况这么糟糕还能笑起来,奇道:“怪了怪了,动内力还能比你的命都重要?什么事啊,连经脉都不要了?” “没什么,只是在下曾许诺要保护照顾一个人。不用内力,怕护不住她。” 愚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算啦,等菱花会后,你再来一趟,老夫带你回青杏坛去。医门没法子,或许蛊门有法子叫你恢复功力还能保住寿数。” “在下与前辈非亲非故,前辈为何施此大恩?”宴辞虽然欣喜,但也诧异他态度转变,毕竟这位愚尊自见面以来,一直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旁观态度。 “老夫高兴救谁就救谁,你不必知道。”白发的老人缓缓叹息,面上因这叹息显出苍老来。 只不过是,很多年前也有一个身体一团糟的年轻人,同样云淡风轻地说想要保护另外一个人。当年却没能救下那个人,所以今日忽然就想试一试。 如果自己没有袖手旁观,这个人是不是能有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第35章 鼎湖升龙令 沈柠隔天一早又跑了一趟黄金阙,回来刚坐下就听到房门被敲响,她跑过去把门打开,宴辞拎了一盒点心站在外面。 沈柠比他本人还急:“结果怎么样?青杏坛怎么说的,能治好吗?” “还不错。只要把心法境界修回去,就能恢复功力了。”他跟着沈柠进了屋,避重就轻:“柠姑娘赠的夔珠很有用,青杏坛的人说服下夔珠后,再动用内力就不会疼痛难忍了。” “这么好!真的假的?!没骗我?” 沈柠惊喜万分,然而她脑子还在,两人对伤病的态度完全不同。她是那种手指破皮都要担心得破伤风的胆小鬼,宴辞恰恰相反,因为濒死对伤病的忍耐阈值拔高了太多,那日被姜大小姐劈出血都好像感觉不到一样。 “愚尊亲自看过,他的话怎会有假?”宴辞完全不提人家剩下的半句。 果然小姑娘开心起来,反过来安抚他:“哦,是那个糟老头啊!愚痴妄数他最冥顽不灵!不过医术确实还看得过去,他这么说,就可以放心了,真是个好消息!” 沈柠叮嘱:“对了,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我!我爹说他疯得不轻,平生有三恨,一恨沈家人、二恨有情人,三恨寻死之人,踩了雷能炸死你。” 宴辞不紧不慢地说:“那我岂不是糟糕了?” “你提到我了?” “没有。” 沈柠吓了一跳:“那你是想寻死?!” “也没有。求生尚来不及,怎会寻死?” “既没提我,也不是寻死之人,还能犯他什么忌……讳……啊……”她一呆,脸色爆红,宴辞一双眼波光流转,眼中盈盈笑意让沈柠都不敢抬头,随便找了个话题:“这是什么点心,怎么想起买这个?” 宴辞把点心盒子打开,里面是用荷花做的糯米糕,并不如何精致,却胜在可爱粉嫩,沈柠一见就喜欢。 “我猜柠姑娘今日应该心情不好,正好看到路边有些小玩意儿,就给你带回来。” 他这么一说,沈柠一上午憋着的话顿时滔滔不绝吐出来:“你猜得好准!我就不说他们黄金阙过度包装了。莆州分号不是说送我凤凰嘛?我去看过,毛都没长齐呢,灰扑扑的,看体型怎么都不能是凤凰,他们一口咬定就是,非说再等个十来天羽毛长出来就会变凤凰……宴公子你觉得,我是不是傻子啊?” 宴辞喝了杯茶:“柠姑娘聪明伶俐,精于术算,当然不是。” “那怎么黄金阙的人非要把我当傻子呢?” “这天底下是没有凤凰的,不过称神号仙是武林惯用的伎俩。就像飞仙教和芙蓉城,人人自称天女、仙子,又怎么可能呢?”宴辞淡淡道:“既然敢称凤凰,应该是有些神异的珍禽,柠姑娘不妨再等上十余日。” 沈柠一想也对:“芙蓉城啊……说起来,我今天差点见到引笙仙子。” 宴辞抬抬眉:“姚雪倦?她在黄金阙?” “是啊。萤火就是她从南疆战场寻到的,两年了念念不忘,这不人家刚到钧陵就赶去黄金阙,说刀不卖了,打算直接赠给升龙令得主。可惜我到的晚,没见着人。” 沈柠去的时候,黄金阙无论男女老少,都热烈地谈论着她的美貌、她的气质、她的通达□□,好像在谈一位高居云端的仙女。虽然谈论时眼神还偷瞄着沈柠的脸,可她如今默默无名,那些人不过是身体诚实,口中赞叹的仍然是那位神坛之上的引笙仙子。 芙蓉城只收女弟子,代代出美女,尤其爱出艳压群芳的大美女。 上一位能让正邪两道人人津津乐道的大美女,还是二十多年前帝鸿谷入世双星洛小山,如今接替她担起第一美女名号的,是芙蓉城城主的关门弟子姚雪倦。连沈柠都遗憾缘悭一面,洛小山可是书中钦定的女主备选,能和她相提并论,想也知道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宴公子,能不能求你帮我一件事?”沈柠忐忑地问。 宴辞:“帮你拿到升龙令?”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利索,不过也得格外坦诚:“我答应过你以后不想柳燕行了,可我还是想把萤火带回南疆,他救过我,我替他把刀带回去,也算了结。”因为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某些不成形的想法,沈柠觉得有必要和宴辞交代清楚。 “我打听过,今夜在鼎湖会举行比试,胜出的人就可以得到升龙令。姚雪倦会将萤火赠予升龙令得主。我、我想争一争。” 宴辞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沈柠:“你知道升龙令是什么吗?” 沈柠笑:“当然,持升龙令可请帝鸿谷裁定一桩江湖事、惩戒一个武林人。洛小山入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下升龙令,千里追杀当年第一大派掌门双城子,替剑圣沈缨洗清了冤屈。” 这段过往明明白白写在《风华谱》洛小山的传记中。双城子那时已是半步宗师,洛小山和沈缨不过初出茅庐,自此两人一战成名,天下皆惊,开启了一生杀伐之路。 升龙令是帝鸿谷奉行道统的象征。第二十四代谷主曾说过:只要升龙令在,天下武林冤屈不公在,帝鸿谷就在。 无论多大来头、多少人牵扯、多无懈可击的定论,也无论三年五载还是一代两代,只要武林中有人持升龙令找上门,帝鸿谷必会查清真相、惩罪罚恶。每一届双星出世,都会以升龙令所请之事立威。此令终年流落在外,但为了避免引发争逐挑起事端,帝鸿谷往往会在菱花会前出面收回升龙令,再举办比试,光明正大决出得主。 “你知道?就为了一把废刀,值得去抢升龙令?” 沈柠心虚得快炸了:“我知道你讨厌柳燕行,也知道我是强人所难、这事儿办得实在招人烦,可我能找的人只有你,求你了宴公子。” “我没有讨厌柳燕行,只是不赞同他的很多做法。我帮。”宴辞别过头:“还有,任何时候,你都不需要求我。” 因为这一句话,沈柠闷在房中一下午,连佛脚都无心去抱。 直到入夜,两人来到鼎湖,差点没认出这里是白天那个格外清雅的幽会胜地。 ——近处的湖面被莲花铺满,画舫远远停在湖心,仅能遥遥看到一小片微弱烛火及憧憧人影,好像是有人大手笔包下了所有花船、占据绝佳的地理位置观看比试。岸边则堆着上百盏祈天灯,已经围聚起许多门派,人群熙熙攘攘,都在等待比试开始。 沈柠和宴辞挤在一处看了一圈,有些不解:“怎么都是些三流门派?那些大门派一个都没来!” 宴辞说:“很简单,大门派的仇恨冤屈都自己报了。需要请帝鸿谷主持公道的,往往是无力雪恨的小门小派或散人游侠。” 帝鸿谷的弟子这时候已经做好了最后准备,宣布比试规则。刚过端午不久,帝鸿谷又一向逼格极高、情致风雅,钧陵城被发展得诗情画意,这一场升龙令比试更是诗情画意—— 每一盏祈天灯下都悬着一条五色绳,绳下坠了个银质的小粽子,比试开始后会被集体放飞到湖上,有意争夺升龙令的人需趁灯没飞远的片刻间,尽可能摘取最多的五色绳。 规则一宣布,人人痛骂。风雅是风雅,刁钻也够刁钻!画舫都不在近处,湖面仅余朵朵莲花,难以落脚,今夜风大灯飘得又快,轻功差的能取到一两条就已无处着力;而小银粽轻得很,五色绳又细,若想取下要么刀子准、要么力道稳,都是考验精巧功夫的细致活儿。最要命的,在这途中,还得防范别的人来抢。 沈柠一听头就大了,帝鸿谷这么高洁的门派到底是哪位高人想的法子,搞得如此麻烦?! “规则听明白了?” “明白,谁摘得的五彩绳最多,谁就赢了。”沈柠深呼吸,胸膛起伏几下,已经开始紧张。这是她学踏影步以来第一次和天下武人比试,手心都在冒汗。 宴辞忽然握上她的手:“这么紧张?踏影步是不逊照影身法的轻功,你放心抢,这里没一个人追得上。” 沈柠心里的紧张立刻变成另一种:“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自己。轻功再厉害,我怕一会儿内力跟不上,栽到湖里去。” “别怕,我有办法,你只负责盯住那些灯就好。”他目光扫了扫湖面,忽然定在湖心那些画舫上:“画舫上好像有人喝酒,还有舞乐丝竹……” 帝鸿谷门人开始将祈天灯一盏盏举高,沈柠只来得及扫一眼湖面:“那些都是花船吧?有人寻欢作乐很正常。快快,准备了。” “……” 这么多花娘和花船聚在湖心,一股熟悉的糜|烂作风扑面而来,宴辞想了想,往人群中藏起身形,嘀咕了一句:“怎么到得这么早。” “谁到得这么早?”沈柠终于诧异回头,“你说什……” 就在这时,“咻——”的一声巨响掩盖住两人话语,沈柠回头,看见一道响箭穿云破空,岸边上百盏祈天灯徐徐升起,从湖岸摇摇晃晃飘向湖心上方,一条条五色绳坠着小小的银粽子悬在下面,被风吹着斜斜飞远。 下一刻,人群中几十道人影以不同姿势腾起身形,直追空中煌煌天灯而去。 沈柠来不及再多说,运起踏影步,和不远处一道暗红色身影同时跃至最高处。 第36章 流风回雪 天灯飘得有高有低、有快有慢,转眼就有许多盏零零落落飘远了。 几十道人影挤在离岸边较近的水域上空,争抢大量飘得慢飘得低的灯笼,转瞬打成一片,场面混乱不堪。片刻间就分出高下。 轻功弱的只能在这锅粥里搅和,五色绳没抢到几条,倒是不断连人带灯齐齐掉落湖中,“扑通扑通”莲花里下饺子;轻功强的,趁势踩在落水人身上借力,探到稍远处的灯笼,不止争抢者少了许多,身形闪动间也更见几分潇洒。 其中有两道最潇洒的,对近处的祈天灯看也不看,直追最高最远的灯笼而去。这两人一个是沈柠,另一个是昨夜有一面之缘的红衣女子。 第24节 沈柠想得清楚,她所有优势都在踏影步轻功上,宴辞既然能凭这套步法和阿罗周旋,就算踩不了照影身法,碾压这些二三流门派的弟子也绰绰有余;反之,若沦落到跟别人争拳脚,但凡二流武者都能欺负她一下。因此在沈柠听清规则那一刻,就暗暗打定主意放弃近处的天灯,直接去抢最高最远的那一批。 事实证明这个策略正确无比,十余步下来,和她在同一片水域的只剩下红衣女一个。 沈柠扯住两条小银粽用力将五色绳拽了下来。此处湖面的莲花莲叶已不像近湖岸处那般密集层叠,能承担的力道也很轻。好在她占了少女体态轻盈的便宜,踏影步又最讲究灵动飘逸,每次下落都精准地踩在莲叶莲花上借力,几息之内又取了六七条五色绳,余光中扫到身边人动作也不慢,已经收了这一片剩下的灯笼。 红衣女轻功略逊,但内功比她强上了太多,每次跃在空中既高且久,大大减少了落下借力的次数,无论身法、内功、还是眼力,分明就是一流高手之列! 沈柠万万没想到这个比试竟还有一流高手出现,好在红衣女似乎无意争抢,两人默契地各自清理着这片区域的祈天灯,互不干涉。 比起远处的和谐,近处简直就是修罗场!这一堆飘的慢而低的灯笼很快就被哄抢一空,最后十余位胜出者自知轻功不足,未免落水惹了笑话,纷纷带着取到的五色绳银粽子返回岸边。 一大堆竹枝堂弟子呼啦啦齐齐将人团团围住,其中两名抬着一个箱子,“砰”地重重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又有弟子快步搬来几十张桌椅,一字排开,桌上甚至还摆上了冰镇的葡萄瓜果,宣迟和殷不辞不紧不慢地走来。 急着交五色绳的侠士纷纷警惕起来,只因殷不辞这位少爷每次出现都霸道无匹、蛮横嚣张,偏偏能治他的人不再,如今活脱脱混成一个正道武林小霸王。 六少爷这回铁了心搞事,远比他们设想的还要更嚣张:左手戴一枚硕大的血红鸽子蛋扳指,右手握一支长长的银色烟枪,烟杆上还以黑水晶雕满异域纹样,两色宝石光泽闪闪、耀瞎人眼,浑身上下充斥着“你惹不起”的浓浓铜臭霸气。 场面一时死寂,上百号人竟没一个能说得出话,人人都是一副无法形容的表情。这么大的动静,帝鸿谷弟子也不得不过来询问:“宣堂主、殷堂主,你们这是……” 殷不辞还是一贯张扬的语气:“报到你们帝鸿谷这里,才算最终数目,是这个意思吧?” “不错。”帝鸿谷弟子谨慎地点头。话音以落,十余名刚从水上争抢下场的侠士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少爷缓缓吐出个烟圈儿,虚了虚眼:“弟弟再问一句,是否本次比试,不限形式和方法,只要取得五色绳就作数呢?” 帝鸿谷弟子们面面相觑,确实是这个规矩:“确是如此,但不许伤人性命。” 在场有五彩绳的人都暗中捏紧了拳。 “好说!”殷不辞打了个响指。竹枝堂弟子立刻一掀箱子,里面银光闪闪堆满了雪花银;另一名弟子捧出一个托盘,上面放了许多不小的荷包。他本人则大马金刀率先往正中雅座上一躺,烟杆敲敲堆满银元宝的箱子,“各位,殷六这里有一桩买卖,包各位只赚不赔!” 有胆大的侠士沉声问:“敢问六爷想与我等做何买卖?” “好说好说。各位将手中五彩绳交给竹枝堂就能白领银子!一条绳换一个荷包,只要荷包装得下,银子随你装,怎样,是不是桩极好的买卖?”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骚动不安,当下就有人稳不住,磨蹭着上前交了五彩绳,取了荷包装银两。 仍有少数硬骨头几个皱着眉:“若在下不肯做这桩买卖呢?” 殷不辞淡淡道:“那还有另一桩买卖,由不得你不做!”他点点身旁弟子手中的一册账本,“巧了,几位帮中都欠过在下银两,你们若交出手中五色绳,在下便免去几位帮中的债务。这笔买卖,可划得来?” 这下再没有一个人稳得住了,这笔债务对他们这些二三流帮派多少是个事情,当下就有一个小帮派的帮主越众而出,取过帮中那名好手的五色绳,走到宣迟面前沉声问:“宣二爷,这是竹枝堂的意思?敢问殷六爷所说可能作数?” 殷不辞大大翻了个白眼,也自知行事豪迈,人家信不过自己,干脆往椅背上躺舒服了,悠悠抽起烟来。 宣迟顶着谨慎的名声,历来扮演的都是白脸,拿银子砸五色绳这一手实在荒唐,众人不敢置信,生怕又被这位爷耍了,便将最后的希望投射到宣迟身上。 宣迟施施然走到殷不辞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笑咪咪开口:“自然。各位只要交出五色绳,欠我竹枝堂的债务便一笔勾销!升龙令我们今日是要定了,各位若能相助,有债免债、无债拿钱,宣某绝无虚言!” 小帮主将五色绳往托盘一扔:“海清帮愿助竹枝堂夺令,愿堂主得偿所愿。” 旁观的帝鸿谷一名弟子皱眉,“这不合规矩……” 宣迟还未说话,殷不辞先冷冷刺道,“想在小爷这里想赖账可不成!你们方才说的明明白白,小爷伤他们性命了吗?你情我愿的生意而已,帝鸿谷公正严明,这是要出尔反尔咯?” 帝鸿谷弟子无意插手武林内部争端,比试规则定得如此宽松,也不过是想不伤和气地选出大家都服气的令主。既然各帮派都认了,他们本也不应出头。宣迟适时出来打圆场:“舍弟性情顽劣,心不坏,葡萄是专程用冰镇过的,沁凉消暑,各位不妨坐下尝尝。” 帝鸿谷领头的弟子半推半就坐在椅子上,底下一群人看一眼账册,再看一眼箱子里冒尖的银两,纷纷在金钱攻势下低头:有债务的帮派纷纷把手中的红绳交给了竹枝堂,没债务的也换了银子。甚至好些原本没下场的轻功好手被刺激到,一个个翻身跳入湖中,向着远处那些灯笼探去。 这边动静颇大,可惜沈柠离得太远,内力又不足,要在越来越稀疏的莲花上腾挪,全副心力都投注在脚下,虽然听得吵吵嚷嚷,却无暇辨清缘由。这一片区域的莲花和莲叶脆弱不堪,几乎被她和红衣女踩坏、无法再受力,上空灯笼已清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只高处的。 沈柠咬咬牙,重重在湖面尚未沉入水的灯笼上一点,运起所剩全数内力飞纵至空中,这一下用上了全力,抱着坠湖的决心凌空虚渡,衣袂翩飞,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处。 天灯零落,盏盏悬于空中。 漫天繁星闪耀。 淡衣的美人冯虚而上,长长的袖子与裙摆在疾风中鼓动飞扬,风月为媒玉做骨。这几步不带丝毫烟火气儿,明明是逆势而上的绝难姿势,偏偏仪态风流,从下巴脖颈到胸再到腰的线条仿若天人勾画,祈天灯金红色明灭的光晕将这具不似人世间的身影映得美不胜收、犹在梦中。 远远在岸边观看的人群俱都惊叹,既叹她轻功卓绝,也叹她身姿无双。 “那姑娘轻功比闻老大强。”宣迟一直盯着闻筝和沈柠两人,见她踩了沉湖灯笼,微微松口气,“好精巧的心思,可惜灯笼纸糊,难以承重,也就到此为止,咱们这升龙令好歹是拿下了。” 殷不辞一腿屈在椅子上,大拇指摩挲着扳指上的宝石,目光凝住:“怎么我瞧她这几步,有些眼熟啊……” 湖心画舫,有人眉峰一挑,殷红的唇沾了酒液,仿佛染血,意味不明地说:“流风回雪么。”声音轻到难以察觉,但一边添酒的几个花娘还是听到了,转头顺着他的目光向湖中望去—— 沈柠勉强扯下那根小银粽,终于气息用尽,整个人如翩然凋落的白鸢向湖中无力坠落。她已拼尽全力取了十余条五色绳,虽不甘心,也只能任由自己坠湖,还有空想大不了游到对面再偷偷上岸,无非就是丢脸些罢了。 宣迟静静等着这个和闻筝争锋的姑娘撞入水中,忽然注意到漆黑夜色中什么东西划过,目光定住,向来八风不动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下一瞬,破空声瞬息而至,一枚铁箭几乎于湖面平行飞至,恰恰在沈柠足下擦过,紧随其后又是势如破竹的两箭。沈柠那一刻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用踏影步连连点在这两箭上,身形竟然再次逆势而起! 宣迟猛地起身,心神巨震—— 箭杆细细一道,要猜到沈柠下一步所至,再精准地将箭射到她脚下,需要何等无双感知和玲珑心思才能算无错漏?仅这一件事天下就少有人做得到,更别提还要熟知旁人步法猜出旁人招数!这样的人,他几十年间也只见过一个! 对面湖岸旁的巨树红飘带纷纷扬扬,一个手持长弓的男人遥遥立于树下,身形在浓郁夜色中难以描摹。跨越一整座鼎湖,很难看清那人的样貌,只有挽弓搭箭的动作依稀可辨,指向湖中沈柠所在—— 宴辞眯起眼睛,张弓满射! 接连十余枚箭矢在空中几近连成一线珠串,如流星划过,化作虚空中连绵不绝的一线阶梯,挟裹着撕裂夜色的嗡鸣转眼飞到沈柠眼前!她沿这箭杆组成的特殊阶梯拾级而上,借力又摘取了几根高处的五色绳。 第37章 采莲 飘得慢的祈天灯早在近岸处都已阵亡,仅剩下飘到湖心那一批灯笼。 沈柠匆匆一扫,一面是岸边又飞下一批轻功好手,一面是湖心停着的画舫和上空飘荡的祈天灯。原先凭她一人难以跨越没有莲叶莲花覆盖的湖面,现在有了每一步都如期而至的箭杆保驾护航,沈柠信心大涨,打算先跃去画舫借力再取几条五色绳。 果然她跃起后,宴辞就默契地调转方向,足下箭矢如影随形,破空而至! 注意到这一点,沈柠脸上浮起个自己也未察觉的笑容。 同一时刻,闻筝已攀至最后一跃的最高处,岸边留意她的宣迟和殷不辞齐齐呼了声“糟糕”,一眼看透她无依可凭且内力已尽,眼见就要重重的落下一头扎进湖里,匆忙组织弟子下去捞人。 他俩都能看分明的事,宴辞自然早已看清。这边沈柠尚未抵达画舫,还需一箭助力,而另一个方向上,闻筝身形已经稳不住,显出摇摇坠势。 握弓的手微微一顿,修长的眉倏而拧起,双唇紧抿。弓弦绷至极点,猛地一松,一支箭电射而出,跨越了大半个湖面,飞至湖面中央—— 闻筝的脚下! 竹枝堂大堂主当机立断踏在剪杆上纵身一跃,免于落水,借着方才一箭之力已跃至一丛完好的莲叶上,一边运上内力开口:“竹枝堂闻筝,多谢朋友施箭搭救!”她内力充沛,湖两岸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 得了这一口喘息余地,闻筝一路提气飞纵回岸边,刚落地就朝箭来的方向望去,树影憧憧,仅余红飘带垂在树上,树下已然没了人影, 沈柠眼见还差两步就踏上画舫,忽然脚下踏空,原本应至的箭矢没有射|到,猝不及防身形一晃从空中摔落。闻筝那声道谢稳稳地传入耳中,整个人思绪一空—— 不是射偏了,原来,是救了那个红衣女子吗? 为什么…… 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脑中如电光火石划过昨夜桥上远远看到的两人背向而立的画面。再睁眼时,一条似乎是腰带的东西从最近的画舫飞来,沈柠慌乱中匆忙抓住,一股巨力传来,眼前一花,人已稳稳站在了画舫船头。 这艘画舫是最大的一艘,船头一名男子懒散地斜靠在美人怀中品酒,紫黑色的衣袍上满绣芙蓉花,长长的衣摆和袖子铺在甲板上,左右还各侍奉着三四名容貌姣好的美艳男女,好一个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的风流场面。 等等,竟然还有男孩子?! 沈柠被这副过于糜烂的场面惊得不轻,月光正好穿过云层缝隙,映在正中男子冰白的脸上,那一抬眼的风情太过锋利,直直刺入她眼底。 没错,男子通身冰肤雪貌,是超越性别甚至超越想象的美,明明周边环绕着的少年少女都颜值不低,还带了年轻人特有的水灵漂亮,但在如此多鲜嫩娇花簇拥下,沈柠还是一眼就栽到中间那男子身上,再难将目光错开。 沈柠只在小时候从年轻剑圣的身上领教过这种目眩神迷,近些年沈缨修身养性,杀气内蕴,已经温雅收敛多了。仅凭一眼,沈柠已认出他是谁。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艳郎君顾知寒,沈柠早在《君子卷》和偃傀派娃娃那里见识过他的大名,现在面对面的见了,才知道真人的震撼有多么锋锐犀利。 若说年轻时沈缨最大的观感是一个“冷”字,年少的沈楼是一个“痞”字,那么这位艳郎君,浑身上下最浓墨重彩的就是一个“艳”字。 他看着二十余岁,比沈缨少了沧桑寂寞,比沈楼多了成熟性感;神造人时对旁人只存三分心思,偏偏爱他七分;乌眼琼鼻,玉面朱唇,色若春花。 可下一刻沈柠就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这一张脸太过完美,美得散发出妖异的邪气。他唇上沾酒,似乎察觉到沈柠目光,小舌探出在上唇轻轻一舔酒液,唇色愈发猩红,明明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动作,凭空多出一股残忍的错觉,令人胆颤心惊。 “多谢顾尊主搭救。” 顾知寒目光上下一扫,眼皮轻轻撩动,探身采了一支开得很美的莲花,抛下那一群妖娆的少年少女,含笑走到沈柠面前:“那一式流风回雪使得极好,人又美如芙蕖,此地没什么能配得上姑娘,就将这一支幽莲赠予美人吧。” 他人生得艳,声音更是华丽性感,多说两句就会让人怀孕一样。沈柠耳朵不可避免的热了起来,多少明白了宴辞曾嘱托三句话内必须走人的深意,悄悄寻摸跑路的时机。然而好不容易踩在画舫,又有点舍不得正上方那一大批祈天灯,可惜耽搁了一会儿功夫,灯已经飞得更高,无论如何也摘不到了。 就这么偷偷瞄了一眼的小动作,没想到顾知寒也注意到了,一手点点下巴,美色惑人:“姑娘这样的美人想摘天上的星星,在下都乐意效劳,何况区区几盏灯?” 说着左手一招,身后酒盅离桌飘起,顺着无形吸力悬浮于身侧。 沈柠还是第一次见到宗师境界的高手真气外放仅仅用于耍帅,顿感惊奇,睁大眼不错眼珠地看着。 只见他左手指形变换,似拈花状,逐一弹在六只酒盅上,“叮叮”几声脆响,酒盅一一皲裂,碎成数片瓷片向天空弹射而去,空中高处的祈天灯齐齐破损,如一场盛大的流星雨,燃着火焰从天空纷纷扬扬洒落,绚丽灿烂。 嗯?沈柠脑中飞速闪过几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这个指形…… 顾知寒身形凭空拔高,就像沈柠之前那样冯虚而上。 他援手时扯了自己腰带,导致前襟散开,这位也不甚在意,根本没有再系回去的打算,如今跃至空中被吹的散乱不堪,敞露出胸膛。他于坠落的灯火间穿行,本应该是正儿八经一副高深武学展示画面,就因这么个细节,搞得浪荡不羁、难以直视。 之前是芳华指,现在想必是照影身法了。沈柠睁大眼盯着,隐约觉得刨去那股特有的骚气,这身法和她的踏影步有种神似感。并非她碰瓷,有一个步法尤其相近。 荒海尊主和她的差距很快体现出来,人家内力深厚,这一手照影身法在空中好像无需借力一样飘了一圈,人已经重新回到船头,连站的位置都分毫不差。直到他落地后灯笼才落入水面。 顾知寒两手握满五色绳,抬脸,半弯的粉白莲花哀哀垂着,咬着青色茎干的血红薄唇又邪又魅,病态的妖冶气肆意弥散。好在他很快将红绳合在一处,从嘴中取下莲花,甩了甩被风吹乱的几绺发丝:“美人,要五色绳呢,还是要莲花?” 好蠢的套路,沈柠嘴快,下意识顶了一句:“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当然两样都要。”说完就反应过来不该乱玩梗,顾知寒已朗声笑起来。 “有理有理!告诉我你的名字,两样都归你。” 沈柠自从玩了梗,发现这个人只是长得阴邪风流,实则还算绅士,也放开了:“那我都不要了,告辞告辞。” “好倔的丫头。”顾知寒拿莲花花茎在她腰上一搭,两人如同乘云驾风,全程没有借力,凭空飞过半个鼎湖,轻飘飘落在帝鸿谷岸边。 沈柠虽然有个剑圣爹,但人家封剑多年,厉害之处又不在轻功和内力上,因而没多少机会直面天下第一的牛逼之处。如今见了现任的天下第一,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厉害厉害,这波可以。 照影身法无论从实用性、观赏价值、还是用户体验,真他娘不愧是天下顶级撩妹利器!要不是沈柠见多识广、意志坚定,很难抵挡人家这又是赠花、又是夸夸、又是代劳、又是搂腰的千层套路啊。 最妙的是,这么风流多情特别会的顾大尊主,还特别人畜无害呢,与他狼藉名声极其不符地用了绅士手,全程只有莲花作为真气媒介触碰沈柠的腰。两人落地后,那一支莲花再承受不住真气,花瓣刹那凋零,片片落在尘土中。 然而岸上围着的大小帮派半点不觉得尊主他老人家人畜无害,“哗——”地呈扇形向后散开,窄窄的岸边生生辟出一大片空地,留下顾知寒打了聚光灯一样众目睽睽站在正中,连累沈柠这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头皮发麻。 “顾四!你怎么来了?”殷不辞正道小霸王,对上邪道尊主照样不虚,上来就怼。 顾知寒捻了捻莲花茎,随手一抛,气场两米八:“我顾知寒想去哪儿,还得请你殷少爷同意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