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囚僧》 第1节 =========== 书名:美人囚僧 作者:骑猪上清华 文案: 超会撩的双面美人x坐怀不乱内敛淡漠高僧 =========== 第1章 一个大师 温水水妩媚又无辜的跟和尚对…… 冷风呼啸而过,夹杂着闷雷雨淅淅沥沥的往下掉,要断不断,灯笼在雨幕里来回摇晃,照的房屋忽明忽暗,平添出几分朦胧气息。 五更天的时辰正是好梦,屋廊边快速走过来个丫鬟,揭开帘布走进门里,屋里熏着香,靠左边的窗台上还摆了两盆兰花,被扫风雨吹的颤巍巍。 没一会兰花盆就啪的一声掉地上。 这声响清脆,立刻将架子床上深睡的人惊动,一只纤白柔腻的手从纱帐中探出来,摸索着拉开一点纱布,“霜儿?” 嗓声细哑的撩人,约莫是被吵醒,尾音还略微无力。 纱帐一经挑开,当先露出来的是一双含烟带水的眸子,那下眼角处生了颗红痣,艳色都仿佛藏在其中,粉唇琼鼻,眉目极具风情,只瞧上便转不了眼。 霜儿挂起纱幔,看她歪靠在枕头上昏昏欲睡,笑道,“小姐该起了,夫人要带您去云华寺拜拜。” “就带我吗?”温水水揉了揉眼睛,搭着她的手下床,任她服侍自己穿衣洗漱。 霜儿挑了支金丝压鬓簪插进她的发里,簪花点缀鬓发欲坠,衬得她越发娇柔,霜儿双手搭着她的肩膀,“还有二小姐。” 温水水的母亲在她三岁时就过世了,父亲温烔次年春迎娶继母林月妍过府,说来嘲讽,温水水这个温家大小姐就像不存在,府里人刻意忽视她,只有这方小院子够她容身。 二小姐温若萱生下来得父母宠爱,但凡她说出口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温水水注视着镜中人,懦弱笨拙,连不想去都说不出来。 霜儿扶起她走出去,“小姐常闷在屋里,合该出去走走,眼瞅着您大了,估摸夫人是带您和二小姐去算姻缘的。” 温水水没作声,林月妍不会好心为她去祈福,她还没傻到信了丫鬟的话。 府外头停着两架马车,温水水走到车前,还没上车,却被霜儿拦住了,她略有疑惑的望着霜儿,霜儿讪笑道,“夫人说让您坐后面的马车。” 温水水的眼睫微动,良晌默默转过身上了马车。 快进车里时,霜儿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小荷包,讨好道,“奴婢放了些点心,您路上饿先垫垫肚子。” 入寺庙拜佛都讲究个心诚,早起过去要拜头香,许多人会忍着饿,也是对佛门敬重。 她瞧着是体贴,温水水也确实饿,不过再饿也不至于昏了头,她推回荷包,细声道,“我不饿。” 说完也不看霜儿,俯身进马车。 霜儿立在原地,表情从谄媚变得阴冷,随即丢掉荷包,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便挥起鞭子驱着马车离开。 马车晃悠悠前行,温水水眯着眸靠在车壁上,起的太早了,她被车颠的也难受,头晕脑胀全靠着意识支撑。 也不知多久,那马车骤然停住。 温水水皱了皱眉头,眼睁一点欲探身出去。 这时车帘翻起来,迎头就看到一张刀疤脸,她心中突突跳,只还强作镇定,坐回去板着声道,“你们云华寺就是这般招待香客的?” 佳人薄怒也惑人。 刀疤脸色咪咪的盯着她,旋即哈哈笑,扭过头跟四周人道,“这小娘们儿以为我们是云华寺的秃驴呢。” 周遭一片大笑,皆是男人粗犷的喉音。 温水水瞬间着慌,这是遇到歹人了,车门被堵住,她根本没地方跑。 “我,我是温家大小姐……” 车外传来一声口哨,“要的就是温家大小姐!” 温水水害怕的朝后退,刀疤脸嗤地一声,挥手拍在马背上,那马受惊之下扬蹄长鸣,温水水的脚一下拧到,头也撞到车壁上,脑袋嗡嗡作响,不得不伏在小榻上浅浅呼气。 刀疤脸一脚踩到车板上,眼睛直溜溜盯着她,美人没地方能躲,她的脸瓷白,墨发披肩直垂到腰侧,那截细腰仿佛一手就能握住,他看的眼珠子发直,手也不自禁想抓过去。 “放肆。” 这一声轻喝令刀疤脸回神,他再把视线落到她脸上,只见她翘起殷红的唇,轻飘飘的对着他打量,“你胆儿挺肥的。” 她像是变了个人,先前的怯懦陡然没了,浑身散发着慵懒冷漠。 刀疤脸兴奋的搓手,“算不得胆肥,到手的买卖和美人儿,这便宜不占是傻子。” 温水水勾起鬓发往手指上绕,眼尾轻轻睨着他,“原来是有人雇你们来劫我,是谁啊?” 刀疤脸嘿嘿笑,“这可不能说,做生意讲究道义,哪能把买主出卖了?” 温水水啧一声,摸到手腕上的玉镯子,转了转,“你也知道我是温府的小姐,我出事了,我父亲可不会坐视不管。” 刀疤脸一怔,才笑过的脸闪过惊恐,随即吊儿郎当抱着胳膊,“你那个宰相爹不会发现是我们把你劫走了。” “雇你们的人是霜儿吧。” 眼看他错愕,温水水半眯着眼冲他笑,手指挑开车帘往外看,“咱们也来桩生意,我付三倍价钱给你们,只做一件事。” 这会子还早,天边才显鱼肚白,薄雾蒙蒙,并不能看清地方,有人自雾中走来,他身着粗布莲蓬衣,手中杵着木棍,他没有头发,面庞白皙,眉如墨眸似星,唇薄鼻挺,这般俊朗的长相竟莫名生出一种宁和仁慈。 “什么事,”盗匪口头上的道义比不过钱财,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事都愿意做。 温水水抹了下唇,“我要她死。” 不远处的和尚定住脚,显然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温水水妩媚又无辜的和他对视。 刀疤脸见钱眼开,拍手道,“温小姐说话算话?” 有了钱就从鄙薄转变成恩主,温水水挑起一边嘴角,“我是温家嫡小姐,我的父亲是当朝宰相,我说话当然算话。” 温水水纵使再不受宠,在外却仍是温烔的女儿,这身份足以镇住不知情的人。 刀疤脸那双绿豆小眼还瞄着她,显然还想打她的主意。 “我父亲说过,他交代了云华寺的和尚来接我,”温水水支着腮,懒洋洋的指着和尚对刀疤脸说,“这不来了?” 第2章 两个大师 姑娘的脚随便被你看了,你负…… 这方地界虽然在京郊,但并不是无人管辖,往东再走一里地就能看到云华寺,时下推崇佛学,各地寺庙盛行,当今圣上更是敬重佛儒,是以僧侣所在之地,必定有僧兵看守,以护卫佛寺安宁。 僧兵武功高强,朝廷有衙门授管,现下能见着和尚,说明僧兵驻扎在不远处,这帮匪徒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和他们对上。 刀疤脸再舍不得这么个漂亮人儿也只能作罢,但却惦记上了她说的事,“有钱不赚不算好汉,既然温小姐开口了,我们自然为您效劳。” 温水水褪下手腕上的玉镯子扔给他,“这是定金,事成之后我会派人将全部银两送到你们手里。” 得了钱这些人就都变得恭顺,只向她叩首,转而迅速离开。 温水水将下巴搭在车窗上,目光还看着和尚,“小师傅,救救我。” 和尚眉尖微不可见的皱起,旋即又舒平,朝她走近了些,“施主不需要贫僧救。” 温水水摸自己的脚腕,轻声道,“我脚受伤了。” 和尚垂目望着她,沉沉叹了口气,“施主做的委实过。” “我做的过吗?”温水水倏地对他微笑,“别人欺辱我,我不应该还回去?” 和尚薄唇紧抿,蓦然指出来,“施主完全可以报到官府让官府来处置,可你偏偏选择了最……” “小师傅的法号叫什么?”温水水打断他的话,将落下来的散发勾到耳后,嘴边的笑收起,她的神态流露出冰冷。 和尚双手合十,温声回答她,“贫僧法号元空。” 元空这个名字很熟悉,温水水思索着记忆,忽的想到一个人。 萧寰宇。 当今圣上有九个孩子,其中有三位皇子,大皇子萧寰宇为先皇后所出,其余两位皇子的生母一个是林贵妃还有一个是先皇后的婢女。 据传,先皇后生萧寰宇时天边现五彩祥云,钦天监推演出他是佛子投生,携盛世而来。 原本萧寰宇已经是命定的太子,可惜在他十岁那年,先皇后不知做了何事触怒陛下,陛下下旨废后,当晚先皇后死在了中宫。 萧寰宇也被陛下发落到云华寺以身侍佛,他的法号就叫元空。 温水水眸子放空,在他清俊的脸上流连,“元空师傅从云华寺出来?” 元空低下眼颔首,“贫僧从方德庄行过法事,准备回云华寺。” 他实在老实,温水水止不住扑笑,纤长浓密的睫毛也跟着这笑抖动,“问什么就答什么,你们和尚都这般实诚?还是只有你本分?” 元空静静等着她笑停,半晌还是道,“出家人不打诳语2。” 温水水奥一声,“劳烦元空师傅送我去云华寺。” “施主脚伤不便,不若由贫僧送你回温府,”元空替她考虑道。 温水水眯起眼,阴狠自她眼中闪过,不待他看清她又恢复成亲和的模样,“我的母亲带我去云华寺烧香,半路上我出这样的事,她恐怕也烧不安稳香,我得去让她瞧瞧,我平安无事。” 这番话说的颇有些阴阳怪气,元空定定凝视她,一时琢磨不出她什么意思,但秉着善心也不能放她孤身一人在这里。 静默一瞬他说,“施主若是不嫌冒犯,贫僧略通一点医术。” 和尚治病确实有的,云华寺又是出了名的佛寺,许多权贵人家去求佛问仙之余也会跟里面的和尚讨教一些养生之道,这些方子多数还是药方,所以和尚多多少少也能看点小病。 “我嫌,”温水水要笑不笑的瞥着他,自他周身打了个转,“元空师傅真是古道热肠,对谁都心存良善,可我是个姑娘,姑娘的脚随便被你看了,你负责吗?” 和尚怎么能给姑娘负责,这话着实过头。 元空低低道了声阿弥陀佛,“温施主开玩笑了。” 温水水耸耸肩,翻身睡倒,她伸一只手扯元空脖子上的挂珠,“我要睡了,你不能趁我睡着碰我。” 这句话落,她就合目睡了过去。 第2节 元空蹙着眉头坐到车板,驾着马车摇摇晃晃驶进了晨雾中。 —— 温水水再醒来时,马车还在前行,她推开车窗看了看外头,太阳升起来了,光线照着脸暖洋洋的,她坐久了发麻,想站起来活动。 可刚站起身左脚霎时一阵巨疼,她腿一软囫囵栽倒,几乎是同时,马车也停下来。 温水水还在发懵,车帘自外边儿拉开,元空探头进来将要说话。 她的眼睛瞪圆了望他,刹那间就和脑海里的刀疤脸重合,她怯怕的蜷住腿,双手环抱住自己,“……求你。” 声音又细又弱,全不像先前那般刺人。 元空沉默的看着她,少顷淡笑起唇,“施主好像误会什么了。” 他脸生的好,眉目间具是清和,笑起来也温柔,很能打消他人的敌意。 温水水瞧他没有伤害自己的意图,便小声道,“你,你真是和尚吗?” 元空嗯一下,心中隐隐有疑惑,以为她是在试探他。 温水水半支起身端量着他,忖度声问,“……是你救我的吗?” 她记得那些坏人,如果不是这个和尚,她现在估计已经死了。 元空面露古怪,旋即脑中闪过一些东西,他仍是笑道,“贫僧恰巧路过。” 温水水有些微羞愧,平白无故把人想坏,倒显得她心胸狭隘,她红着脸不敢看人,低垂头时那长长的密发整好散落在她四周,香腮云鬓弱柳身,是个不能薄待的女人。 她犹豫了会儿,双眸又看向他,“大师,您的法号叫什么?” 人的气韵很独特,冷血跋扈会令人畏惧,温顺乖巧却又使人不忍苛责。 “贫僧法号元空,”元空合掌凝眸,手中的那串念珠滑进了宽袖,他的回应里没有惊讶愕然,这句重复的话更从容。 温水水听过佛子元空,也知他身世坎坷,传言中的人和面前这张温润随和的脸重合,温水水瞧着他不觉又想起自己。 她娘亲也去的早,父亲不等母亲安息就娶了林氏进门,他们琴瑟和鸣,父慈子孝,从没看过她一眼。 她和元空都是可怜人。 温水水对他放下了戒心,柔柔笑道,“我见大师分外亲切。” 第3章 三个大师 多了一颗糖给施主吧 元空也翘起唇,眸子里沉淀着怜悯,“施主要去云华寺吗?” 温水水眨了下眼,低着脸没应话,她不想去云华寺。 “施主行动不便,如果不愿去云华寺,贫僧送你回家吧,”元空耐心道。 温水水还是没作声,她也不想回温府,那里面都是要害她的人,她能活到现在全是运气,可运气总有一天会没,她到底是要死。 她想回娘亲的家乡,可她没钱,元空也不可能一路相送。 元空候了一会等不来她回话,只看她一直抱着腿,便笑说,“施主的腿很疼?” 温水水轻嗯着,不好意思看他,“有点疼。” “贫僧会些推拿,施主不介意的话,容贫僧给你看看,”元空说,他的语气淡然,目光清正不带一丝色性。 温水水不禁迟疑,对面即使是个和尚,却也是男人,未出阁的小姐被人看了脚传出去名声不好。 她又瞅一下元空,他面上淡漠,看她的眼神犹带着同情,可能在他眼里,她和路边受伤的兔子没有区别。 她寻思这里也没人瞧见,那些个约束暂且放一边,她就把元空当成治病的大夫。 “有劳大师了。” 元空摇摇头,伸手来按在她脚腕上,只这么下,她蹙着双眉猛地抖起,软软的推拒道,“大,大师……” 他按的不重,但真疼。 “施主可能骨折了,贫僧需的近看,”元空顿住手,缓慢跟她解释。 温水水点一下头,自己将绣鞋脱掉,乖乖等着他动手。 那只足上还穿着袜,便是这样也能看得出小巧,元空没握上去,只拉下一点边缘袜口,白净的脚踝漏出,青紫伤痕密布在上头,肿得不能看。 元空空出手支在脚踝下面,才动一下,温水水嘶的倒吸气。 “施主忍着点,骨头错了位,必须得正骨。” 温水水赶忙闭住眼睛,“大师不必顾虑我,请继续。” 元空便捏紧那只细脚腕,稍一用力将那截关节掰正。 他使得力不算大,可掰骨也不可避免会剧痛,温水水紧咬着唇才没痛呼出来,她后脊背沁出一层汗,泪珠也在长睫上挂着将落未落,只由着他给自己包扎。 元空放轻了力道,替她把那只脚包好,随即扶着她坐到软垫上,嘴边温笑,“云华寺离这边不远,施主过去正好能跟你母亲一道,也省了不少麻烦。” 除了跟林月妍一起她没有别的路能走。 温水水瞅一眼他,用很轻的声音道,“劳大师照拂。” 这话刚说出口,她的肚子发出咕咕响,她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元空解下挎在腰边的布袋,从里面取出一个馒头给她。 温水水双手捧着馒头啃了一口,又冷又硬,想来是他化缘来的,她缓缓嚼着吃进肚里,感激道,“多,多谢大师。” 元空摆手,笑看着她吃,京都贵女多娇矜,受着千恩百宠长大,吃穿用住都得是最好的,纵然来云华寺吃斋,云华寺的伙头僧都得把斋菜做的精细,为的就是留住这些香客。 和尚不能重口欲,却为了讨好香客变着花样捯饬吃喝,其实可笑。 这样的干馒头她都能吃下,可见不是个娇气的人,娇气这种东西要有人给,有人宠着,有人护着,才敢娇气,似那些遭人欺辱,被人轻贱的,可没有娇气的资格。 不过出家人不管凡尘事,元空转过眼退出车门,重又架着车赶去云华寺。 —— 云华寺坐落在京郊东侧,是整个西京最早看见太阳的地方。 日升东方,浮云昭昭。 当初钦天监测定这里有灵气,宜修庙宇,这才把云华寺建在此处。 马车停在石阶旁,元空从马车上下来,就有个小和尚凑过来,他抬手摸了摸小和尚的脑袋,“为师不在的这些时日,功课可有松懈?” 小和尚名唤觉尘,一股子机灵劲,眼珠子滴溜溜转,捏捏布袋跟他乐,“师父交代的都做完了。” 元空弯眉浅笑,“回头为师检查,你若答不上来,有的罚。” 觉尘缩了缩脖子,探头探脑瞅马车里,“师父还带了人回来?” 元空揣手进袖,微抬下巴道,“叫你师兄他们过来。” 觉尘蹦蹦跳跳跑回了寺里,没一会就有三五个小和尚奔过来,排排站在元空面前齐声叫道,“长老辛苦了。” 都是些孩子,卯着嗓子叫,温水水隔帘子就听见他们是在撒欢,她挑开车帘,即见元空侧对着她,面带微笑挨个抚着小和尚们的头,“都乖。” 他从布袋里抓出来一把糖,一人分了一颗,小和尚们看到糖就哈哈笑,忙不迭剥了糖纸塞嘴里。 温水水心生羡慕,倒不是多想吃那糖,只是他们之间的温情太让人贪恋。 她长了副温软艳丽的相貌,寻常人见过都会艳叹,若是遇见好色的更是不会放过,只看着就好欺负。 觉尘一眼瞧到她,张着小嘴,“师父!你,你怎么带女人回来了?” 他还要乱说话,元空转头望过温水水,压着眉斥他,“这位施主是来上香的,再乱说,晚上进罗汉殿去思过。” 罗汉殿里供着各路菩萨佛像,有些佛像面貌凶恶,像他们这种小孩子见着都怕。 觉尘撇撇嘴躲到师兄背后。 元空手里剩下一颗糖,他顺手递到温水水面前,“多了一颗给施主吧。”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白净,指腹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常做活的,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皇子的贵气,他就是个普通的和尚,对谁都好,不因着富贵贫穷待人有偏见,在他的世界里,众生平等。 温水水唇微动,缓慢伸出手接过了他给的糖,她将糖放进嘴里,甜味沁满口。 觉尘探出头瞅着她问,“施主甜不甜?” “很甜,”温水水扬起唇笑出。 元空挥了挥手,跟小和尚们说,“这位施主伤了脚,你们搀她进寺吧。” 小和尚们个个挤到车前,热情的扶温水水下车,都是半大的小子,不必顾忌男女大防,温水水随着他们一起上台阶,侧身时正见元空跟在她后面,他从容淡定,与她对视也没有躲避,只目中平静,仿若已超脱凡尘。 温水水转回去头,与小和尚们一同进了相国寺。 —— 温水水被安置在寮房中,大抵是入了寺院再不用担惊受怕,她躺床上没多久就入了梦。 这一觉睡得极好,她是在暮鼓声中醒转,那鼓声一下一下,她呆呆地听着,响声在她的头顶盘旋,有种振聋发聩2的感觉,她几乎没经过寺庙,没人带她来拜佛,她在府里是多余的,白眼看了一堆,谁都能踩她一脚,纵使在梦里也睡不安稳。 她怕很多东西。 难以想象她竟能安稳的睡在和尚庙里。 她数着鼓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梵音缭缭入耳,她听不清说的什么,只凭着本能坐起来,缓步出了房门。 院里没有人,长廊灯明,许多花藤攀爬在木柱上散着幽香,闻着不由得心神宁静。 她循着鼓声的方向支着木棍走,一直走出了院子,放眼去看,就见四周佛殿都亮着光,她站在当中一时竟迷了眼。 好在有小沙弥往过来跑,温水水拦住人绵声道,“小师傅往哪儿去?” “贫僧要去宝象殿做晚课,”小沙弥弯身给她施礼。 温水水绞着手,“我,我也想过去瞧瞧……” 她生的漂亮,小沙弥看着转不了眼,旋即往自己光光的脑门上挠了挠,“女施主不必拘泥,也有很多施主一起做晚课。” 温水水冲他笑笑,心想,林月妍可能也在。 但她想去,既然进了云华寺,她就得参拜一下佛门,这里很安全,林月妍不会对她出手。 小沙弥一路引着温水水到宝象殿,殿内满是人,倒是规整的分成五排列坐,小沙弥找着自己的蒲团坐好,闭目诵经。 温水水站在行道中,手足无促的看着周围,这里没有她跪坐的地方,和尚和香客都合着目,她想走又不敢走,只能胡乱找空地。 第3节 好巧不巧,眼睛正望到跪在左首的元空,他敲着木鱼,眸子和她相对,嘴边微小勾起,一手推着旁边的蒲团与她做口型。 “施主,坐贫僧这里。” 第4章 四个大师 施主可愿听贫僧说一段经 他笑的很淡,长眉弯出的弧度很和善,既不显疏离也不会过分殷勤。 温水水紧张的情绪一扫而空,不由的放轻步子沿过道徐徐走去。 元空捏着手里的棒槌轻轻砸在木鱼上,她听见那沉重的敲击声,灵台一震,就那么曲着腿平坐在他身侧。 离得近,温水水才注意到元空已换了身僧袍,他穿的是玄色斜襟长袍,自衣领看里搭了一件月白色内衫,将他的温润罩住,添了几分庄重。 她不敢多看,匆忙竖起手闭上眼,瞧不见人却能听见诵经声,沉沉喉音入耳,她听不懂他们的唱声,只觉得这拖长的音腔煞是婉转动听。 他们口中吐着晦涩难懂的经文,响彻整个大殿,温水水沉浸在这肃穆的氛围里。 她的思绪逐渐飘远,从前的人和事在慢慢复现,她似乎变矮了,被娘亲抱在怀中,艰难的往高山上跑,洪水喷涌过来,娘亲护着她爬上树,她还记得那水中漂满了淹死的人。 她那时太小了,帮不到娘亲什么,只知道哭,娘亲哄她说。 爹爹当了大官,她们再等等,爹爹就会来接她们。 可是爹爹到底没来接她们,洪水过后,娘亲带着她和外祖母入西京去寻他。 她的记忆在这里变得凌乱,外祖母不见了,娘亲也不快乐,爹爹变成了父亲,她不能再叫爹爹。 殿中不知何时安静住,温水水从记忆中回神,睁眼时殿内已经空荡荡,只余元空还在盘坐,他凝眉慢声笑,“施主终于醒了。” 温水水交握着手,羞涩道,“这些经音太好听,不自觉就忘神了。” 元空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施主有佛缘,若是喜欢听经,贫僧倒可以送施主两本经书。” 温水水抠着腰间细带,略微难为情,“大师救我于水火,已是万分感谢,岂能再拿大师的经书。” 案桌边有几根蜡烛燃尽,元空起身站在案桌前,微俯下腰用新的蜡烛引燃烛火,温水水看不见他的神色,但从他的动作中看到了虔诚。 元空点好蜡烛,盘腿坐回蒲团,“贫僧询问过知客1,施主的母亲并没有来过。” 温水水方才在这里也没看到林月妍和温若萱,她只以为她们走了,却没想到两人根本就没来,她有些懵,“母亲说好了……” 后面的话她止住,她从府里出来到上马车都没见到林月妍,全程是霜儿在传话,霜儿显然已经被林月妍收买,她的话哪里能信,她们是一路货色,都想让她滚出温府。 她忽然庆幸没要霜儿给的糕点,那里面说不定就放了什么迷药,她若是吃了,大概只能沦陷贼窝。 “施主暂且在寮房安心歇息,贫僧可叫人去温府报一声,”元空说,他看出她难过,但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一个和尚总不好过问。 温水水犹犹豫豫的摇头,随即又自暴自弃的点头,她能怎么办?回去那个地方,继续受他们折磨,或许在回去的路上就会再遭人掳走,死在外头,都不用让他们温家人收尸。 “寺里有一个纠察,曾经和施主的父亲有同枕之谊,贫僧委托他去贵府,想必你父亲定会接你回去的,”元空缓声道。 温水水塌下肩,满面颓唐,“父亲很忙。” 他不会过来接她,说不定自此就把她从温府除名了,他不喜欢娘亲,他也不喜欢她。 元空笑笑,“施主的父亲再忙,也不应该将施主丢在这里。” 温水水眼底濡湿,眼周微微泛红,她细小声道,“我,我回去就活不了了。” 元空缄默,倏忽长声道,“施主可愿听贫僧说一段经?” 温水水不解其意,但总归是听话的,“大师请说。” “贫僧曾在藏经楼中读过一本《父母恩重难报经》,那里面有说过这样一句话,”元空拨着手中的念珠,划过一颗珠子,面上露出孺慕,“父母恩深重,恩怜无歇时,起坐心相逐,近遥意与随2。” 温水水听不太明了,巴巴求解,“还请大师释惑。” 元空放下念珠,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弯唇微笑,“施主是母生父养,这世间唯有父母最爱孩子,施主的父亲再忙,施主遇到危险,他定也担忧,施主把自己从你父亲跟前推远,又怎知你父亲不难过?贫僧以为,施主该亲近你的父亲,父女血缘,他断断不舍得让你遭难。” 他说到了温水水的难处上,温水水自打娘亲去世后,就跟温烔疏远了,再加上林月妍进门后又给温烔生了一双儿女,温烔几乎已经将这个女儿遗忘了,林月妍暗地里糟践她也不见他出面制止。 其实往根子上说,温水水在他心里可能还不如府里养的阿猫阿狗。 温水水也想亲近父亲,但她没有机会,林月妍对她很提防,她院子里的婆子丫鬟大多是林月妍选进去的,平日里出个院子都有人盯着,她稍有动向那边就能提前制止。 “……大师有所不知,我母亲很防备我。” 她心思单纯,觉得元空人好,就敢跟他吐露心声,这样的性子拉出去就是被人祸害的。 殿外起风了,落叶刮进来,很快有沙弥拿着竹扫帚进门扫地。 元空瞧着他扫完跑出去,没多久就听见外头在喊下雨了,他站起来,轻扶着温水水,等她靠着木棍立直了,才道,“天晚了,贫僧送施主回去歇息吧。” 温水水隐有失落,唔了一声,一瘸一拐出了殿门。 甫一出来大片水汽袭满脸,她冷的打颤,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元空踱步到右侧,替她挡了风雨。 温水水抬头看一下他,侧脸挺立,神容清润,纵然没了头发,也依然俊气。 大魏的皇长子,竟沦落成了和尚,也不知他有没有恨,若有恨又怎会甘心在这云华寺呆了十二年,若无恨,他母后死的不明不白,谁来替她查清因由。 温水水极低的叹气,在心里骂自己多管闲事,自己的命都难保,还有闲工夫考虑别人。 两人一路无话,直走到寮房,温水水掀眼望过元空,绵声道,“大师帮了我许多,我,我现在没钱,回去了会送些香火钱过来。” 她生的纤弱,脸小却糜艳,身子也单薄,明明是宰相嫡女,本该高高在上睥睨众人,可看着柔弱,很容易招人怜。 她撂下话,准备进屋里。 “香火钱不能随便乱收,施主没有进香,贫僧若收了便是破戒律,”元空带着笑在她身后道。 温水水定住脚,瞅着他一脸纠结。 元空拂平衣服上的褶皱,“常有香客来寺里求平安符,施主若有心,其实可以为你父亲求一求平安,他见了或许高兴。” 温水水被他点醒,立时生出快慰,她冲元空翘唇,“我记着大师说的,明儿就去找师傅求符。” 元空竖掌向她行礼,旋身缓步下了长廊。 温水水立在门边直看着他走远,雨势渐大,她快速进了屋。 —— 隔天温水水在晨钟声中醒来,她躺在床上默默数着钟声,一共一百零八响,她磨蹭着爬起床,稍做了洗漱,随后在小沙弥的陪同下为温烔求了张平安符。 快到黄昏时,温烔带着一队侍卫风风火火进了云华寺。 彼时温水水正坐在天王殿内听主持说禅,他直接冲进门,惹得殿内人心惶惶。 主持倒是淡定,缓步到他跟前合掌,“温施主所谓何来?” “惊扰了玄明主持,我是来接女儿的,”温烔给他还礼,他长相儒雅,纵然上了年纪也没落了形貌,这些年身居高位,倒让他多出了许多上位者的气势。 他一眼扫到温水水,她当即垂头往过来走,奈何脚伤,走起来一跛一跛,直站到他身边,嗫嚅道,“父亲。” 温烔没应声,先跟主持致歉,“小女叨扰了。” “温施主多礼,”主持两眼笑成了一条缝,面上尽是仁慈,“这些年难得见温施主,却是风采依旧。” 温烔背手在腰后,失笑连连道,“实在琐事繁忙,要不然定来找主持相谈。” 他如今是大魏的宰相,忙是常态,但也不可能一点空隙都没有,左不过是借口。 主持呵呵笑几声,晃晃衣袖道,“贫僧接着讲经了。” 温烔覆着手歪头一笑,目送着他佝偻背重新坐到拜垫上。 温烔偏头冷冷盯着温水水,最终还是挪步跨出门槛。 温水水也跟着他一起出去,没走两步却见元空立在左侧的大菩提树下,他噙着笑看她。 温烔也停下,抬起双臂向元空下拜,“微臣拜见大皇子殿下。” 第5章 五个大师 你被人劫走了,是元空做的?…… 元空双手捧着他的臂膀没让他跪下去,“温施主不必拜贫僧,贫僧受不起这大礼。” “……您长大了,”温烔绞尽脑汁憋出这句话。 元空望向温水水的腿腕,“小温施主的伤要紧,温施主还是尽快带她回去吧。” 温烔瞥向温水水,瞧她难站稳,便一手环着她与元空告辞,“微臣改日来拜访。” 元空笑容可掬,目视着他转身。 温水水靠在温烔身侧,心里惶惶然,在要往前走时,她破口而出问元空,“元空大师,为何晨钟要敲一百零八响?” “阿弥陀佛,”元空双掌合于身前,沉长声回答她,“施主不知,晨钟暮鼓皆为一百零八响,众生皆苦,这百八钟也不过是警醒世人,苦难虽有,但行前路,必能化险为夷。” 但行前路,必能化险为夷。 温水水陷入迷惘,她怔怔的盯着元空,他身形挺拔,与谁交谈都能从容自如,他仿佛游离在人世外,成了真正的佛。 温水水一下子回悟过来,她把元空和自己放在同等处境里,却忘了元空从来比她高贵。 她不过是温府里有名无实的小姐,谁都可以踩她,而他是尊贵的佛子,生母不在又如何,陛下不允许别人动他。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温水水落寞的低下头,任温烔将她带出了云华寺。 元空提起僧衣下摆在树下打坐。 片刻功夫,玄明主持从天王殿出来,步履蹒跚的走到他跟前,唉一声道,“元空,你忘了老衲从前和你说过的话。” 元空脸色微暗,少顷他爬起身,站在玄明旁边做忏悔状。 “老衲允你剃度,却没让你受戒,”玄明主持摸着胡须长长吁出气,不受戒就不能算真正的和尚,纵使自小听着梵经圣音长大。 他拍着元空的背,“你是陛下钦定的佛徒,可老衲看出来你身上尘缘未了,老衲不舍得逼你,结因得果,你和温施主接触,若叫有私心的人传到陛下耳朵里,老衲便也保不住你了。” 被遗弃的皇子没法任性,天子让他了断尘缘,他就再不能和从前认识的人交涉,他失去了争夺皇位的权力,更不能结交权贵,温水水是温烔的女儿,也算在权贵之内。 更遑论温烔的妻子林月妍与林贵妃一母同胞,温烔打从一开始就站队了二皇子,元空若有所异动让温烔察觉。 第4节 只消他使点手段,就能让陛下对元空起杀心。 不想做和尚,那就去死。 元空神情凝重,须臾说,“弟子谨记。” 玄明褪下腕上一串佛珠给他戴好,欣慰道,“回去抄《心经》吧。” 元空轻声应下,自觉进了禅房。 —— 温水水随温烔一同上了马车,马车缓缓离开了云华寺。 温烔斜睨着她,面色很冷,“你母亲说,你被人劫走了,是元空做的?” 他一句话就栽到了元空身上,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不,不是的,”温水水慌忙辩解,她绷直身体,“是元空大师救了我。” 她想跟他说,害她的极有可能是林月妍,但她没有证据,温烔不会信她。 温烔交叠着手指依在凭几上,眼睛一瞬不眨的注视她,直看的她脸发白,一味往靠垫里缩。 她长的更像她娘亲,身子细脸倒浓艳,低着头不说话时很没有存在感,可一旦她把脸映在人前,旁人就再也无法忽视。 她没有半点像他,从外貌到性格,可她确实是他的孩子。 温水水等不到他说话,忽而想起早上求来的平安符,她拿出那枚平安符怯懦的递到温烔手边,“父亲,这是女儿给您求的。” 温烔看着那符,心底涌出暖意,他接过符放进金鱼袋中,不觉柔声问道,“脚还疼吗?” 温水水脸烧的厉害,殷切回他,“不太疼。” 她很乖,不像别的孩子疼一点就哭闹,可能是年幼丧母,又不得温烔爱护,父母不亲,她只能独自应承苦楚,这点上竟又随了温烔。 温烔是江都人,爹娘也不过靠着捕鱼为生,他自小读书就比别人刻苦,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当上官,让爹娘过上好日子,可惜在他十二岁那年,他爹娘入河打鱼再没回来。 温烔变成孤儿,他的学业停了,成日只为饱腹奔波,原本他以为一辈子都只能碌碌无为,好在遇到了温水水的外祖,她的外祖是商人,在江都一带多的是生意,他接济了温烔,让他住在自己家里,供他吃喝,供他读书。 这世上哪有白吃的饭,他做这么多,不过是看中了温烔的才学,他要温烔娶自己的女儿,温烔是个书生,书生岂会瞧得起商人,可受制于他,不得不娶了温水水的母亲柳鸢。 柳鸢很美,温烔一开始对她也体贴温柔,奈何柳鸢是根冰木头,怎么捂都捂不热,温烔渐渐心灰意冷,进京赶考都没带她。 回忆里柳鸢那张犹如冰雕似的脸挥散,温烔指节轻动,不自觉举起手摸了摸温水水的发顶,他笑一下,“疼了要说。” 温水水眼底泛酸,抿着唇嗯一声。 温烔偏头望向车外,良晌没再说话。 —— 到温府已近正午,刚下车就见林月妍并着温若萱及温昭候在府门前。 林月妍瞧到温水水明显眉心一拧,但很快露出慈爱的笑容,“没事就好,可把我担心坏了。” 温水水压下眼睫,刚要弯腰给她施礼,温烔说话了,“腿还跛着,虚礼都免了。” 林月妍的笑差点维持不住,但总归还在笑,“你父亲说的是,都一家人,礼来礼去的生分。” 温水水有些微惊讶,她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这府里的规矩都是她管着,晨昏定省没有一样落下,她这人最重礼数,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知书达礼。 温烔环视一周,凉声道,“水水的丫鬟在哪里?” 林月妍面色唰的一灰,唇半张愣是道不出来。 温水水纳闷的看着她,只觉得她又在谋划什么,她这样盯着人,眼皮都不动,瞅的对方毛骨悚然。 林月妍青着面悄悄后退一步,后方的温若萱一把扶住她,甜甜的对着温烔说,“爹,姐姐的丫鬟……” 林月妍张手打了一下她,随即向一旁的妈妈递眼色。 那个妈妈低眉顺眼走过来,冲温烔和温水水分别弯腰行了礼,转而说道,“老爷,大小姐的贴身丫鬟昨夜不见了,今早有小厮发现死在后门外。” 霜儿死了,温水水立时松了口气,身边随时随地被一条毒蛇尾随,她每天都害怕会死,如今这人竟然不明不白没了,可不就是老天保佑。 温烔不耐烦的摁着眉头,“死的好,不死我还要找她算账,水水被劫匪抓走,她倒安稳的呆在府里,这温府的大小姐何时还不如一个丫鬟了?” 话里含着斥责和警告,没一人敢接话。 温昭这时过来冲温烔抱拳,“父亲,二殿下约了我去练武场切磋。” 他身形挺拔,长相随了温烔,又是一个习武的好苗子,温烔对这个儿子极疼,自来没发过脾气。 “二殿下课业繁忙,你不要缠他太久,免得回头又挨陛下训。” 温昭扫一眼温水水,答了声是便走。 温水水被他看的不明所以,站的久了又站不住,才要跌倒就被那个老妈妈一把扶住,林月妍适时抛话出来,“那丫头去了,水水身边总不能缺人,我再挑两个丫头填缺吧。” 温水水抖了抖身子,目带乞求的凝望着温烔。 温烔表情软化,冷瞥着林月妍道,“这个不用你操心,她院里的丫鬟我来挑,你管好你的院子。” 林月妍登时一噎,她没料到温烔会不让,她这些年暗地里给温水水下绊子从不见他吱声,她当他默认了,可现在从云华寺回来,他竟然开始护着温水水。 她难以置信,“老爷,水水也是我的女儿,我总得操心。” “这些年你操心的够多了,她也大了,丫头什么的好选,你也该松手好歇歇,”温烔扬笑着,轻轻松松就把这事给揽住,从霜儿这次就能看出来她对温水水是什么态度,往先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过是觉得她不会真的伤害温水水,可现在瞧来,她倒是早有狠心,温水水出事她不管,还要往她院子塞人,前一个丫鬟就那样,再塞两个进去,说不定孩子死了他都不知道。 林月妍还要跟他争,手被温若萱扯了扯,她皱紧眉看温若萱,温若萱撅嘴道,“父亲,府里死了人好晦气。” 温烔刮一下她的鼻尖,语气宠溺道,“那你说怎么办?” 温水水旁观着他们的互动,属实难掩羡慕,温烔也是她的父亲,可她连撒娇都不敢,她没有温若萱的底气,温烔这么多年对她漠视,现下突然对她好也是那张平安符的作用。 温若萱两只杏眼骨碌碌转,“我听说云华寺的大师都是得道高僧,您请一个来咱们府里做场法事,也好驱驱邪。” 温烔捏她的小脸,“你想请谁?” 温若萱两手一拍,指着温水水道,“听说是元空师傅救了姐姐,不如请他过来?” 第6章 六个大师 林月妍憋了一肚子火 温水水乍愣,怎么能请元空呢?元空这样的身份谁家敢请,皇族子弟即使不受宠那也是君,为臣的岂能命君? 温烔显然也是这般想,“胡闹。” 温若萱扭过身,拽着温水水求道,“姐姐,你跟父亲说说吧,我听人说元空师傅最有本事,叫他来指定能除尽阴煞。” 温水水被她扯的摇晃,犹犹豫豫道,“我听父亲的。” 温若萱将手一放,耷拉着嘴角很不开心,“家中总得要人做法事,即是要做自然请最好的师傅,元空师傅是顶顶厉害的和尚,他又是云华寺主持的亲传弟子,什么样的邪祟能逃过他的手心,你们这些大人都不尽兴,我今晚又要做噩梦了!” 她还是个小姑娘,闹脾气可爱的紧,温烔半笑着道,“莫不是白日里做过什么混账事,夜里才起了梦,这都能怪我,惯的没头。” 温若萱阴晦不明的瞅了瞅温水水,未几神秘兮兮的朝他们两人靠近,压低声道,“我跟你们说件事。” 温水水如坠云雾,温烔倒是憋笑,“你能有什么事?” “前儿晚,我在兰园瞅见了个穿白衣服的长头发女人,一眨眼不见,我身边的丫鬟都说没瞧见,我就觉着是撞鬼了,现在姐姐屋里的霜儿莫名其妙就没了,你们说奇不奇?”温若萱抖着嗓子撂话,眼珠子都睁大一圈。 兰园早前是温水水跟柳鸢住的院子,后来柳鸢过世,温水水被分到现在的寥寒居,兰园也没人再住。 温烔脸色一瞬间变差,厉声呵斥她,“神神叨叨,你母亲成日里教的都是这些?” 温若萱脖子后倾,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我真看见了!” 温水水猛扣住自己的手指,胸中一口气郁结,她听出来这话里的意思,温若萱在说她娘亲是鬼,说她娘亲不得好死。 林月妍赶忙过来半抱住温若萱,举起手帕给她拭泪,旋而做出一副体贴姿态,“萱儿还小,老爷你说话太重了,我听人说,小孩子就是能看见那些脏东西,让元空师傅过来一趟,家里是该肃清一回,也免得往后再出事啊。” 温烔阴郁的瞪着她们。 林月妍摸了摸头发,迎着他的目光笑道,“昭儿的生辰要到了,二殿下估摸得过来,府里不干不净总不好迎贵客,若真请了元空师傅,说不定二殿下也开心,他们兄弟多少年没见了,趁着这个机会也好续续感情。” 温烔眉一挑,猜测出她的用意,只道,“你即是说了,我自然顺你的意,但别做的太过,那位也不是傻的,人要是在咱们府邸受了委屈,他定不饶我们。” 温水水心突突跳,他们在谋划着什么,元空要真来了可能会被他们坑害。 林月妍以袖遮面闷咳,倏地揽着温若萱当先进府里。 温烔摩挲着指头,偏过脸对温水水道,“这两日在屋里养着吧,差什么直接去跟管家要。” 温水水嗯声,顺便侧眸看过身边的妈妈,她还是低垂着身,这句嘱咐没叫她有半点反应。 这话不仅是说给温水水听,也是说给林月妍,让她知晓,温水水在他心里有份量,绝不容她随意践踏。 温烔走上台阶进了府里,妈妈也扶温水水回了寥寒居。 两个丫鬟下晚被送来,一个叫含烟,另一个叫从梅,瞧着都能管事,才进院子就先把院里的老人都招到一起训话,瞄到几个滑头的当场给赶了出去,杀鸡儆猴,其他人再有暗戳戳的小心思也只能老实。 这事儿让林月妍憋了一肚子火,愣是忍着没再往温水水的院子里放人,温水水过了几日安生日子,转眼温昭的生辰到了。 第7章 七个大师 我难受 相安无事几日,温昭的生辰也到了。 温府还真派人去云华寺把元空请了出来。 彼时温水水正在屋里被两个丫鬟按着挑衣裳穿,这些衣裳都是西京最时兴的样式,原先她受冷落,衣裳饰物分毫不及温若萱的,每年该置办的着装也没人会尽心,她自己又不讲究,只叫底下人糊弄也不吱声。 是个实实在在的闷葫芦。 含烟翻来找去挑上一件桃红色暗花细丝烟罗衫,“这个色好,小姐脸儿白生,穿这个出挑。” 温水水提着衣襟左看右看,稍有迟疑道,“会不会太花哨?” 含烟解了盘扣伺候她穿,“小姐才多大,本就该穿些亮色的衣服,您这个年纪就如枝头的花正开,谁见了不讨喜?偏偏您自个儿还怕抢了别人风头,您是雪做的人,自来就比旁人出众,便是穿麻袋也挡不住您的样貌。” 温水水鲜少被人夸,顿时红了一脸,只任由她摆弄。 含烟系好腰带拉她起来站直,侧头问呆在一边的从梅,“小姐这一身如何?” 温水水是江南人,身影上要比北地女子纤弱,西京的姑娘身姿多高挑窈窕,温水水却不同,虽说也不算太矮,但骨架轻,肩削腰细,往羞了说,身子也长的好,该有的没一处拉下,烟罗衫一穿上,就把这些说不出口的优势展露。 “奴婢瞧得眨不了眼,小姐就这么穿吧,这衫子也没多显眼,奴婢听萱香阁那头的妈妈讲,二小姐穿的弹花暗纹琵琶襟长裙,比您这件华丽的多,您看她都敢出风头,您怕什么?”从梅大着嗓门道。 温水水腼腆的笑起来,揉着自己的手指绕过话道,“元空大师当真被请来了?” 第5节 “可不是,昭少爷这生辰着实有排场,不仅来了二殿下,三殿下竟也跑来凑热闹,”含烟说,帮着她梳了个流苏髻,仔细端详后觉得太素了些,又往她面上涂抹胭脂,那脸沁出润粉她才叹息,“可怜元空师傅好生生一个皇子,他们都来当客人,只他是来给他们看笑话。” 温水水默了默,未几问道,“父亲将他安顿在哪儿?” 含烟道,“倒不是老爷安顿的,老爷就没管这事,全夫人一手包办,她将兰园腾出来让给元空师傅住了。” 说完她暗暗望温水水,温水水垂着眸没作声,两位皇子都在,如果元空在府里发生点什么,他们势必会报到陛下面前,元空可能就真的会死。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元空出事。 温水水噌的起身,快速朝外跑。 含烟和从梅急追在她身后,“小姐您慢点儿。” 温水水一路跑出了院子,直走到拐角处忽然一个小厮蹿出来,往她手里塞封信就一溜烟跑没了。 温水水拧着眉头将信打开,上面歪歪斜斜的写了一句话。 “人我们弄了,城外五里地带钱来。” 从字面上就能看出匪气,温水水手一颤信立刻掉落,从梅眼尖急忙抓住,那行字也落在她们眼前。 “小姐,这指定是绑你的那群劫匪啊!” 温水水呐呐,“……我不知道。” 从梅狠一下跺脚,拉着她快步走,将要走到主院时,却见温烔、林月妍引着元空打东侧缓步而来,元空侧耳倾听着林月妍说话,面目沉静。 从梅小跑到温烔跟前,俯身托起手中的信道,“老爷,您看看这信。” 温水水闷头闷脑过来,偷偷瞅元空一眼,自觉立在墙角边静看着他们。 温烔一把将那封信揪紧,竖着眉毛冷喝道,“岂有此理!” 在场人都怔住。 林月妍拍他手,想去看那信,被他死死盯着。 她不明所以道,“老爷,您看我做什么?” 温烔铁青着脸,将她手猛一挥开,冲元空作揖道,“殿下,微臣有些事要去处理。” 元空点了点头,他就立刻转身从西边绕出去。 林月妍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也不敢再和元空多说,她把温水水拉到身边,跟元空欠声道,“元空师傅,我不放心老爷,兰园那边水水熟的很,我让她带您过去。” 元空淡淡说个好,她便也跟去了西边。 这两人一走,温水水和元空干杵着难免生出点尴尬,但她要提醒元空,这个空头正方便元空离开。 她朝后挥了挥手,从梅和含烟都退离。 “大师,您现在赶紧走吧,”温水水小声提醒他,目光一直往四处看,急怕这时还有人来。 元空高高耸起眉,“贫僧应邀过来,怎能不告而别?” 他还在往前走,温水水急的抓他袖子,“大师,您不能呆在这里,他们要害您!” 元空脚步一停,视线定在不远处。 温水水顺着看过去,即见温昭背靠在兰园门边,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的睨着她,确切的说,是睨着她的手。 温水水慌乱放掉元空的袖子,垂着头跟他进园。 元空和温昭打了个照面,伸腿跨进门。 温水水一直把头低埋,装作看不见他,直到经过他时,他在她耳边冷声警告,“你要是敢跟和尚不清不楚,损了温家的脸面,我就掐死你。” 温水水眼圈迅速变红,他这是在污蔑,她仰起头回道,“我没有。”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反驳,素日里她最是软弱,被人指着头说都不会反抗,可现而今倒能和温昭面对面呛。 温昭错愕住。 温水水飞快跨过门,再不想跟他多说一句。 “小施主,恶语伤人不是什么好事,小心造口业,”元空温笑着道。 温昭抿直唇,冲他拱手,“我母亲要我过来候着您,既然等到了,我先告退。” 元空笑而不语。 温昭瞥过温水水旋身就走。 温水水好些年没进兰园,这里没人住,园里杂草一堆,连着屋廊都灰扑扑一层,乍看真有几分恐怖的气息。 她站在那扇门前,抬头看屋梁上挂着的一串穗子,穗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但这串穗子她眼熟,是娘亲打的,原本说要给父亲挂腰上。 可是到底没挂成。 元空先她一步进了屋门,里头应该特意收拾过,桌椅都干净,案桌上的香炉里燃着熏香,味道清淡沁脾。 温水水坐到椅子上,抬眸瞧他立在屏风旁,便道,“大师,我母亲把二殿下和三殿下都请了过来,她绝对不会让您好过的。” “既来之则安之,”元空扫视一圈,捡着一个杌子坐倒,“这间房便是施主生母的居所?” 温水水端着椅子朝他坐近,“我娘亲不是鬼。” 元空数着手里的佛珠,“鬼只在人心中。” 温水水乍懵,“大师也不信世间有鬼吗?” 这好像说不通,念佛的和尚怎会不信有鬼? “心中有善,自然妖鬼不侵,心中有邪念,鬼魅应生,”元空说。 温水水支着腮喃喃自语,“大师说的是,可我父亲纵容她们,她们就可以空口造谣。” 元空抿唇不答。 “还连累了大师,”温水水自责道。 她做了深呼吸,发觉那香味越发浓郁,光闻着就有种提不上劲的感觉,不得不把半身靠在桌前,“大师,您要做法吗?” 元空眸子深沉,半晌闭住双目道,“施主该回去了。” 温水水略有颓丧,摇摇晃晃起来,腿还没迈开就酸软的又跌到椅子上,她迷茫又无助的看着元空,“我走不动了……” 元空眉心蹙起,眼都没睁强忍着燥气拉开杌子径直团坐在地上,他合掌低头,只如入定。 热气席卷而来,温水水双颊晕红,眸底映出水波,她拉开一点衣襟,轻启唇徐徐吐气,“好热。” 元空手里的佛珠转的飞快,口中也在默念经文。 温水水眼中滴出泪,细颈伸长艰难的呼着气,她的衣衫扯的凌乱,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腕,她跟他哭,“您越念我越热。” 元空的额头布满细汗,一瞬止住声。 门口传来一声啪嗒,温水水掀起眼瞅过,两扇门合上了,她一脑儿浆糊,还记得要出去,甫一挪开身人就跟没了骨头似的软倒在地上。 她张手朝元空伸去,呜咽道,“您给我施了什么法术,求您解开。” 元空额头流下一滴汗,两条浓长的眉毛近乎要打成结。 温水水等不到他回话,哭的又黏又弱,她艰难的往他身前爬,手指扣到他的衣摆边就往上抓,直抓到他紧攥的拳头上,她摇他手。 这脆弱的手劲终于逼得元空把眼睁开,落入眼中的便是她那张盈满水汽的脸,她的眼睫上全是水珠,甚至浸湿了她眼角的那颗泪痣,红的烫人,自眼周顺腮以下,像是上了桃花妆,娇媚的想让人一口采撷。 她攀到他的胳膊上,抱怨道,“我难受。” 第8章 八个大师 我要你为我娘亲偿命 元空脊背绷直,脖颈处有青筋迭起,他忽然闭回眼,沙哑着嗓音驱赶她,“施主请自重。” 温水水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全身依靠进他胸膛,燥热好像降了些,可她的身体似又受不住,她揪着那只手搭到心口,脸埋进他的颈窝,低低泣道,“……大师,我是不是得病了?” 她的心跳极不规律,元空隔着手掌都能感应到。 怦!怦!怦! 每一声在他耳边放大,提醒着他怀中是温香软玉,只消他想就能随意放肆,可他不能放肆,这些都是虚像,折磨他的意志,让他彻底沦陷,往后被法门逐出,再无安身之处。 鼻尖香气馥郁,仿似要将人溺死在里面。 他猛然撤回手,一口咬在舌尖上,疼楚令他有了些清明,他张手将温水水轻推下去,竭力镇定道,“温施主,香里有古怪,你还是尽早离去。” 温水水已然失去了神智,她卧在他的脚边,手指摸索着扯离了腰带,衣衫未落,却能见着鹅黄贴身衣,那截小腰微微凹陷,伏地时更称出她身段玲珑,她又爬到他腿上,腰肢柔柔的依靠着他结实的臂膀。 她觉得嘴巴干的起火,迫切想要止渴,只一眼瞄到那两瓣薄唇,渴意抑制不住,她扬起头要去碰,快沾到时,那唇动了,“施主醒醒。” 温水水扭动着身,两手抱住他的脖子,努力看他脸,他的眼尾下垂,瞳孔微张,和她相对时眸子里没一丝仓皇,若不是他颈侧有汗水滑落,根本发现不了他其实一直在克制。 “救命。” 温水水粉唇一开一合,无声的向他求救。 元空凝注着她,片晌探手到她腰侧将腰带重新打了个死结,他一言不发,为她理好衣衫后,眼底红的像要爆出血,他还是笑出,“能自己起来吗?” 温水水懒懒的趴在他胸前,脸侧浸满汗,带湿了她的鬓发,她将手贴着他的脸,喟叹声道,“起不来。” 她太热了,亲近他才能释解,叫她走也走不动,只有靠他续命。 元空收住笑,转头盯向那只香炉,离他们只有几步路,走过去扔掉香炉可能就没事了。 他走不了,动辄就会牵发全身,再强大的自制力也不能保证意识混乱,他只能坐以待毙。 温水水的手摸到他嘴角边,试探性的戳了戳他,发觉没反应,便又扯他衣袍,指尖刚抵在他衣领,就能感触到热度,她愣了一下,迷糊的要探,当即被他按住。 她委屈极了,两眼韵着雾看他。 元空眉尖微挑,腮边绷紧,眼眸定在她面上,手下越来越紧,他整个人成了一根拉紧的弦,可能下一刻就是弦断箭飞。 “您捏的我疼,”温水水也不挣扎,只呢喃着控诉他。 元空颅内白光一现,下一刻他就松开温水水的手,把她整团儿拨到地上,合眸时抓过左侧的杌子,猛一把扔向了桌子,正正好砸中香炉,香灰撒了一地,粘稠的香气渐渐消散。 血丝自他唇边往下流,温水水蜷着腿包住自己成了球,一切都静下来。 屋外头传来鸟叫声,温水水猝然坐正,她有刹那迷惑,但身体里忽上忽下的燥热,以及元空凌乱的周身都提醒她先前发生了什么,她捏着帕子给自己擦汗,“元空师傅好定力。” 元空张开目,直直和她相视,“你不是温施主。” 温水水哈的一声,帕子被她丢一边,她拍掉腿上的灰尘,忍着腿软站直,俯视他道,“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第6节 “施主的离魂症1委实严重,”元空带回佛珠,神色里尽是同情,“此症虽稀有,但也不是治不了,施主应该与你父亲……” “和尚,有没有人说你很烦?”温水水阻止他往下说,极厌烦的踢开碎香炉,拽过来一把椅子直板板坐好,“你碰了我,你得娶我。” 元空皱眉,“施主很爱说笑。” 温水水探身过来,顺手抢走他的佛珠,“大殿下,您甘心躲在云华寺吗?” 元空朝她摊开手掌,“这串佛珠不能给施主。” 温水水扔还给他,侧歪着身撑在扶手上,两手捧腮,眉眼带着娇,她挑眉轻哼笑,“殿下……” 元空沉默不答,垂眼注视佛珠。 温水水伸过去一指划过他嘴边的血,探舌舔尽,在他发怔时露出无辜的表情,“您看到了,她很没用,没有人保护她,很快就会被人糟蹋掉。” 元空冷淡的乜她,“施主应该去治病。” “谁帮我治?”温水水反问他。 元空咽住声。 温水水轻轻的笑,“她没有我会死,殿下要真有善心,不若就收了她,宰相家的千金难道还不值得嫁给您?” “施主这是在强人所难,”元空说。 温水水拆开腰间细带上的死结,松松的系好,“您瞧见了,那个老女人接您过府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您莫非真要等着被二皇子告到陛下面前……” 她托起长长的声调,下颚抵着手背,眉目流转间皆是蛊惑,“强要了宰相家的嫡女,您好生威风。” 元空两手互托在膝头,面上放空,“贫僧已入云华寺,尘世琐事早已与贫僧无关,施主凭空栽赃是否不妥?” 温水水摇头晃脑,“您自诩高僧,我如今深陷狼窝,您不应该出手施救吗?” 元空的眼神聚过来,“施主现在离开这里,他们不会发现什么问题。” 温水水一脚踩到他的衣角,“您瞧不见门都被人从外面关上了?” 元空觉出她胡搅蛮缠的意思来,干脆凝神闭语。 “元空师傅不想娶就算了,”温水水做出难过的神情,眼还瞅着他。 元空保持静默。 “大凡寺庙都有居士留住,云华寺也应该有居士2,”温水水说。 元空微颔首,“云华寺的居士多住在附近的弥陀村。” 温水水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扶手,“如果我说,我想去云华寺当一段时间居士,元空师傅应该不会不准吧。” “施主,你问过她愿意吗?”元空意有所指道。 温水水抬手往外指,“这外头都是要将她生吞活剥的夜叉,这些年我替她挡了不知多少明枪暗箭,我也很累,她没出息,被人欺负了都不敢还击,她是这身体的主人,遇到事就藏起来,我和她共生,我只能被迫接受痛苦,我心疼她,但是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元空师傅,你们佛家惯会渡化人,您渡一渡我行吗?” 元空将佛珠绕两圈,沉眸低叹,“贫僧渡不了你,你该找大夫。” 温水水勾掉脸侧的发,瞥着他冷笑,“谁给我找大夫?” “你父亲,”元空说。 温水水拍拍手,近身蹲到他侧面,两指掐在他的下颌,带他脸转了个弯,“他算个什么东西,除了靠女人,他什么也做不了,你来府里做法事,不会真以为驱的是我娘亲的魂魄吧?” 元空静等着她往下说。 “我那个后娘一直以为我鬼上身,总想着将我弄死,可我没死成,这回把您请来,要是这迷情香不成,好歹您真会做法,说不定就把我给收了,”温水水咧嘴笑,眉梢都跳跃着嘲讽,她摩挲着元空的下腮,忽的凑近他,“大师……” 元空眼下一暗,立刻偏头让开,他半撑腿起来,踉跄着退一步道,“施主既然知道这是暗中策划,如何还要以身作诱?” 温水水扣着腰带,欲扯未扯,“反正您不帮我,不若咱们一起死,总好过我被丢在这里受人埋待……” 屋门嘭的被撞开,温水水的手滑落,歪过脸瞪向门外,果见那门口站着六个人,她哼一声,眼睛死死盯着温烔。 “爹爹。” 温烔张大了眼,颤声说,“你叫我什么?” 温水水轻眨眼,“我叫你爹爹啊。” 温烔一只脚跨进门,身旁林月妍拉住他的胳膊急道,“老爷,她根本不是水水,水水被她附身了!” 温烔望着对面那张与柳鸢相似的脸,终归是迈不出下只脚。 “你抢了我娘亲的位置,害的我娘亲一尸两命,堂堂忠武侯的嫡次女却下贱到跟一个有妇之夫无媒苟合。” 温水水的余光往门外瞟去,廊道里站着两个华服公子,形貌相似,年长些的要拉着他旁边的那位走,旁边的撒开他手,兴致勃勃的走近等她接着说。 温水水拔下鬓边发簪,长发散落,她阴冷的冲林月妍笑,“这些年,我老实呆在寥寒居,你背地里下了多少次狠手,现在还敢污蔑我,我先前就说过,你要敢再动我。” “我就杀了你,”她狞笑着朝他们过来,手中的发簪飞速朝着林月妍的方向飞去。 温昭在一侧立时出手将簪子抓住,林月妍惨白着脸差点站不直身。 温水水勾掉耳边的碎发,踱步朝他们走,“这个老女人带我去云华寺,却跟劫匪勾结,爹爹,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温若萱慌忙斥她。 温水水乜她。 “闭嘴!”温烔冷喝一声。 温若萱满脸愕然,她张嘴要哭,一旁的温昭直接把她拉走。 温烔微弯下腰,张了张口,“水水……” 温水水置若罔闻,她抓起地上的碎炉片,就像疯了般冲着林月妍刺过去。 “我要你为我娘亲偿命!” 第9章 九个大师 清白才不用避嫌 林月妍尖叫一声,猛一把将温烔拉到身前。 温水水在这时刹住身,她手里的碎炉片卡在温烔脸侧,只要轻轻一划,温烔就得破相,但她停住了,凉声道,“爹爹,你在她这里也不过就是个挡刀的。” 温烔面部青黑,怒火中烧却不能发,他转过头冷睨着林月妍。 林月妍瑟缩着后退,“老,老爷……” 温水水丢掉碎炉片,晃了晃脑袋,她指着自己道,“爹爹,你如今是朝廷命官,这偌大的府邸尚且能容一堆欺辱我的下人,却不能让我安生的住在里头,她说我鬼上身,我是不是也要像娘亲那样被她逼死,你才能睁眼看我?” 温烔胸中的懊悔并着怒气再难扼制,他扬起手朝着林月妍的脸上扇去,后方年长的华服公子匆忙上前拦住他,“姨父。” 温烔的火气当即被掐断,不过眨眼间,他就恢复成平日里的温和,双臂微抬冲那公子道,“微臣失态,还望二殿下莫要见怪。” 二殿下萧笙祁倒是一脸大度,落落大方将他扶起,顺便背着手朝温水水道,“表妹,到底是小事,何至于闹得这般难看,传出去了总归叫人笑话,一家人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没必要吵得人尽皆知。” 温水水烟水般的眸自他飘到他身后,她缓缓朝后退,一直退到元空身旁,蹲到地上抹了一手香灰,竖起手掌给他们看,“二殿下和三殿下可看的清,臣女手里的香是迷情香,元空师傅是臣女的好妹妹和她的母亲求着爹爹请来的,请来了就把臣女和元空师傅关在这里面,臣女死不足惜,可她们算计到元空师傅头上,这算小事?” 谋害皇子是大罪,传到陛下的耳朵里,等着他们的就是死路,温水水已然是做好了要与他们鱼死网破,全不在乎温烔会不会有事。 元空静立在一边,旁观着她舌灿莲花。 “自然不算小事!”三殿下萧承勋一口接住话,当先跨过门槛走到元空身侧,面露担忧道,“皇兄,你有没有事?” 皇子入大臣府邸,身边都带着亲随,他的亲随一见他表态,立刻转身要往外跑,被萧笙祁的人拦下了,两波人僵持在门口,整个兰园从未有过热闹。 元空没看他,自袖中取出白帕擦掉嘴边的血迹,慢慢道,“贫僧入贵府是为做法事,其余诸事贫僧没想介入,但现在看来,施主们请贫僧来并不是为了法事,贫僧有些话要明白了说。” 他素来宽和,第一次在人前语气沉重,他望着对面那一排人,“你们让贫僧过来驱邪,这屋里乃至小温施主都一身正气,相反,贫僧在你们之中倒是瞧见阴邪,凡事重德行,多行不义必自毙1,施主们今日种下的因,往后结出恶果也只能自己受着了。” 四下随即一静,温烔手心出汗,俄尔憋着心慌,装出被欺骗的模样斥责林月妍,“真是你和萱儿做的?” 林月妍看出事情严重了,结结巴巴辩解道,“老爷,我、我和萱儿也只是听说元空师傅善做法事,才想着请他来……” “温大人!皇兄被你们这般羞辱,你们难道还想轻飘飘几句话就了事?”萧承勋厉声喝问。 温烔藏在袖中的手止不住抖,正愁要如何解脱,温昭拖来个丫鬟扔到他们跟前,冷声道,“这件事跟我母亲她们没关系,全是这丫鬟偷偷做的。” 那丫鬟缩在地上胡乱磕头,“……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求老爷饶了奴婢一回吧。” 温烔一下子松了口气,伸脚踹到那个丫鬟的背上,愤恨道,“你胆敢做出这等恶事,我岂能饶你!” 那丫鬟被他踢的朝后一倒,一口血将将吐到元空的草鞋上,元空捏紧手中的佛珠,本是要说别伤及性命,萧承勋抢先把话给揭了,“她一个小小丫鬟哪儿来那么大本事敢对主子下手,定是有人指使她。” 他朝外叫了声,便有随从进来,直接将那个丫鬟扣在地上。 萧承勋轻笑,“审犯人这事大理寺在行,温大人文官出身,这等阴私还是别沾手的好。” 温烔是宰相,辖管的其实不多,他自己从工部晋升上来的,现在正经归他手下管的也就工部和吏部、礼部,朝中其他各衙门散的很,兵部他倒是也能说上两句话,毕竟兵部尚书是林月妍的哥哥林远虎,情份上能说几句,但三司衙门就轮不到他说话了。 不过说实话,那丫鬟就是个替罪羊,想来也审不出什么。 温烔极快的皱眉又平展,高举着手臂给他施礼,“那就有劳三殿下了。” 萧承勋大方的应承着这个礼,转而恭顺的对元空道,“皇兄,我们好些时候没见,不若随臣弟回府里小住几日。” 他明年就要成年了,成年后就等着被陛下敕封,如今东宫未定,他和萧笙祁都在观望,陛下分别给他们辟了府邸,目下都住在宫外。 温水水抿着唇看元空,他竖起手向萧承勋道,“贫僧答应了主持不能在外逗留,这里既然没有贫僧的事,贫僧还是回云华寺吧。” 他撂下话便要走。 温水水背着身挡在他跟前,空洞着眼盯温烔,“爹爹,我想去云华寺的弥陀村暂住。” 元空的身形一定。 温烔眉际生出不耐,方才她不管不顾已经招致祸端,现下还要出幺蛾子,温烔还准备关起门把她训斥一番。 “老爷,水水既然想去,你就让她去吧,”林月妍劝道,心里却是巴不得温水水一辈子都别再回府。 四周还有人,温烔不好回绝,他看了温水水半晌,想着她先前说的话,又觉得到底是个孩子,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如今被刺激成这样也数情有可原,真要她继续待府里,只怕她无法排解,还不如就随她的心,任她在弥陀村玩上一阵子,等她情绪稳定了,再把她接回来。 如此一想,他又摆出怜爱,覆手在温水水头上抚了抚,轻声道,“眼瞅着入秋了,爹爹手里事情多,要不然就陪你去转转,弥陀村都是些娴静的居士,你去了可得守规矩,万不能像在家里这般任性妄为。” 温水水也顺着他的话显出温驯,“女儿明白。” 温烔随后又给元空做拜,“殿下,水水就劳烦您看顾了。” 元空张一下唇,倏尔闭住,他瞥过温水水,只见她也斜着眸跟他对上,他便正过脸跟温烔说,“弥陀村归云华寺辖管,这是份内之事,温施主不必多礼。” 这事就算敲定,未几马车也备好,温水水当先进去,元空立在马车边听着萧笙祁说话。 “过几日臣弟空闲,不知去云华寺找皇兄会不会打扰?” 第7节 元空莞尔,“施主多虑了,自然是开门迎客。” 萧笙祁看了看马车,低低道,“其实臣弟很好奇,表妹即是跟皇兄清清白白,怎么还会不避嫌的要去弥陀村?” “清白才不用避嫌,”元空回身上了另一辆马车。 萧笙祁目送着那几辆马车驶离,脸上杀气浮现。 —— 温昭的生辰就这么过去了,这里面高兴的恐怕只有萧承勋,当晚他就把这事说给他母妃燕妃听了,燕妃有添油加醋的给陛下吹了不少枕边风。 虽说是官员的家事,但温烔到底是宰相,后宅乱成一团,还惹出这么大的笑话,传外头总是会被人指指点点,关键是丢人,陛下隔天就将温烔和林远虎叫进宫,劈头盖脸的大骂了一通,顺带着还把林贵妃也数落一遍,三人出尽了洋相,只能憋着一肚子火忍了下去。 再往云华寺这边说,温水水入住弥陀村没引来多大关注,她被安置在东边的寮房中,屋子不大,倒有个小院子,靠主屋边有个耳房,含烟和从梅住进去了。 下晚时刚用完膳,温水水漫步在竹林里遛食,她走的慢,耳边却能听见虫鸣,甚是惬意,她就这么往深处走,直走到尽头,才发现自这里有一条小溪顺山间流淌下来,看水是清澈见底,她便沿着水流的方向往上,走了约有小半柱香,才见着那山涧处压了块大石。 元空正坐在石头上合目冥想。 温水水踮着脚越过溪水,一路上了大石头,她斜依在石头上,伸手拽元空的衣服,“元空师傅是在这里参禅?” 元空浅声道,“天快黑了,施主还是尽早回去歇息。” 温水水脱掉脸上的绣鞋,伸脚点了点水,发觉不太凉便自在的划水,“我吃撑了,得走走。” 元空闭住嘴不再说话。 温水水勾到他的腰间灰色长带上,“您怎么不睁眼?” 第10章 十个大师 元空师傅可以护我渡劫吗…… 元空不理她。 温水水试探着拉了拉,他一点儿都没动,她无趣的撤开手,细指摸到他的手背上,他迅速避开。 温水水就势按在他腿上,嬉笑道,“我叫您了,您不睬我。” 元空低叹了一声,眼开出一条缝,看她得意的抬着下巴,两只白净的脚不停在水里淌过,他说,“施主,回去吧。” 温水水抖抖水,蜷身缩在他侧面,足尖抵在他手边,“元空师傅……” 元空的手极快退离,甚至人也站起来了,侧背着她慢声说,“何必呢?” 温水水举脚伸进水流中,仰身平躺下来,枕着头说,“您不可能呆在云华寺一辈子,即便您愿意,他们也不会让您舒坦。” 他们是谁,不言而喻。 山林间有鸟雀飞过,元空远眺着看它们飞远,良久说,“贫僧常伴青灯古佛,从未遇见过磨难。” 温水水笑一声,“您是说,遇见了我您才一堆麻烦事。” “施主不必多想,全是命里的劫数,撞上了也不是谁的错,”元空温声回她。 温水水翘一边唇,双眸闭住,耳边是流水潺潺,“元空师傅可以护我渡劫吗?” 元空默然。 温水水不在意道,“你们和尚不是惯会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1,如今我身在炼狱,您是菩萨心肠,就不能施救?” “施主有难,贫僧自是愿意伸出援手,但施主求的太过,贫僧实在无法应允,”元空一口回绝。 温水水的足抻在水中的一块鹅卵石上,她仰视着元空,他的侧脸被夕阳的余晖镀出光晕,仿似传说中坐化的佛陀。 “我是相府嫡女,娶我就意味着您还有机会重回宫中,您的母后去世过早,这仇只有您自个儿报,只要您答应我,我自也助您一臂之力,”温水水抛出条件道。 元空低念一声阿弥陀佛,失笑道,“施主另找他人吧,贫僧只是云华寺内的一名沙门,你说的这些事贫僧早已忘却。” “一个母仇都不报的人,我就不信佛祖会收留,”温水水啧啧道。 元空抿住笑,唇线平直,“这不是施主该操心的。” 温水水嗤过,“您娶了我,我就该操心了。” 元空转过身跨过另一边石头准备往岸上走。 温水水阴寒的瞪着他的背影,未几身子一滑,直接掉进了河水中。 只听扑通声,水花溅上来,片刻就听见温水水细细呼救声。 元空急忙回头,她在水中艰难挣扎,水流往下游冲,她受不住力人被带离,哪还有先前的嚣张肆意,只两眼泪汪汪的朝他这边看,软嗓子叫他,“大师……” 刚叫一声,她就呛了好几口水,眼看着要沉入水底,元空没一点犹豫,匆匆弯身自水中揽住她的腰提起来拖上了岸。 温水水全身湿透,伏在草中连连咳嗽,这个时节虽不是太冷,但浸在水中也难挨,温水水环抱住自己,气息异常微弱。 湿透的烟罗衫紧紧贴着肌肤,衬出细腰如柳体态婀娜,她的脸水洗后越发白,不仅白还显得唇色粉中透红,额发贴侧面,那两只纤足并在一处,动不了半分。 她弱的谁都能一手捏死,可又生了副诱人的皮囊。 元空垂视着她,片晌蹲身下来轻唤道,“施主稍等片刻,贫僧去叫人来。” 温水水颤着手揪上他的膝头,“……别走。” 这荒山野岭,他一走说不定就有什么野兽过来将她叼走,她抓住这颗救命稻草怎么也不愿意松开。 她没多大力,指头又细又嫩,估计挠人都抓不到伤痕,元空挥一下手就能打掉,但他没碰那手,斟酌许久还是脱下僧袍披到她身上,商量道,“贫僧背施主回去?” 温水水轻嗯了一下,小声嗫嚅道,“好。” 元空拉起她背上身,温水水靠到他背上就失去了意识。 这会儿天半黑,元空脚踩着枯枝落叶往山下走,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打在肩侧,很轻,轻的几乎能忽视,但他就是能听见,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伴着微凉的体温传递给了他,这种感觉很怪异,他完全可以不用管她。 她人太小了,才十几岁的姑娘,没了亲娘,亲爹也是那副德行,纵然是大家小姐,活的还不如平民,成天受人欺负,脾性又软,得病了也没人发现,委实惨。 元空抬首看了看天,月亮躲在云层里露了半边,天幕上没一颗星,估摸着明天要下雨,他加快了步子上了小道,一路走到寮房前,伸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被打开,含烟探出头,见着他和后背的温水水,立时大惊失色,赶忙将两人迎进去。 从梅还坐在院子里打梅花络子,一看到他们连忙放下簸箕,帮着含烟一起从元空身后接过温水水,半抱着扶进了屋里。 元空不便进屋,只能站在院子里等。 没多久,天上飘起了雨,元空不得不站到屋廊下。 这雨下得着实大,他思索着要不要先走,可又顾虑到这边天黑后难寻大夫,他若是走了,那两个丫鬟还得跑老远去找大夫,左右他在,倒不如一并给看了,可不走,晚课估计赶不上了。 他顿目良久,到底还是打算再等等,人命重要万事从缓。 约有半盏茶功夫,房门开了,含烟捧着僧袍递给元空,元空问道,“温施主醒了吗?” 含烟愁着眉摇头,“奴婢给小姐喂了些水,还不见醒。” “可否容贫僧去替温施主把一把脉?”元空浅笑着道。 含烟当即高兴的将他引进屋内,殷切搬了椅子让他坐到床前,从梅沏了杯茶放到他手边,“元空师傅喝茶。” 元空道了声谢,转脸看木床上。 弥陀村是供居士修行的住所,这里的寮房构设简单,屋内没几张家具,温水水睡得这张床也就是普通的木板床,连围帐都没有,她睡在被褥里,脸偏过来正对着他,小的几乎一巴掌就能盖住。 含烟赶紧将温水水的手放出来。 元空搭在她的手腕上,只觉脉象有些许紊乱,待要仔细看,那只手忽然动一下,随即握住了他。 站在旁边的含烟和从梅看的提心吊胆,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去把她手塞进被子。 元空目色一沉,少顷抽离她的手。 从梅走上前将那只手放回褥子。 元空抚了抚袖子,跟含烟交代道,“温施主神思不宁,伤寒入侵,这空头得开些药让她吃。” 含烟生出焦急来,“还请师傅开药方。” “天色已晚,你们不便出门抓药,贫僧先回寺里去,待会儿让人把药送来,”元空起身往外走。 含烟和从梅自是感激不尽,这大晚上的下着雨,地儿也不熟,要她们出去找药铺还不知往哪里去。 含烟递上雨伞,看着他撑开伞走进雨里,那身形挺拔,肩膀也宽阔,瞧了既知能倚重。 没会子人就走远了。 “元空师傅当和尚可惜了,”从梅在她身边感慨道。 含烟笑,“有什么可惜的?他不当和尚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这般大。” 从梅唉声叹气,“元空师傅人温善,相貌堂堂,要是不出家,跟咱们小姐倒是相配。” 含烟拧她耳朵,“快别说这话,咱们在人家地盘上,这里都是佛徒,你可闭紧嘴吧,别辱了佛寺,平白给自己添孽障。” 从梅捂着耳朵站一边,不快道,“我又没说错,小姐的身份什么达官显贵配不上,他是当了和尚,那也是陛下让他当的,指不定人心里还不愿呢,没准哪天陛下心情好了,招他回去再当皇子,到那时咱们小姐和他可就是姻缘天注定。” 含烟压了压眉,低声道,“小姐配谁不好,配个和尚?” “……小姐掉水里,身子算是被他看完了,就因为他是和尚便不用负责?”从梅梗着脖子跟她吵。 含烟给了她一记利眼,旋身进屋里去了。 从梅撇撇嘴,也跟着进门。 元空开的药由一个沙弥送了过来,两个丫鬟一阵感谢,旋即就熬了符药让温水水喝下去。 至下半夜温水水恍恍惚惚醒来,床前守着人,两人都睡着了,她摸索着坐起身,就把人惊醒了。 从梅垫好枕头让她靠着,长呼气道,“小姐,您可吓死我们了,今儿个得亏元空师傅救了您。” 温水水愣了一下,倒是能记得自己确实是元空救上来的,只是她目下惊奇,自己怎么到了河边,再有这里也很陌生,她原先还在兰园,怎么一下子就到这了。 “这是哪儿?” 含烟和从梅双双呆住,“这里是寮房啊。” 温水水也呆,“我们来云华寺了?” 两人哑了,一时回不上话。 温水水在脑子里思索了一周,愣是没想明白怎么突然就到了云华寺,她问她们,“是母亲带我来的吗?” 从梅睁大了眼睛,“小姐,是您……你干嘛拽我?” 含烟把她拽一边,偷偷让她闭嘴,倏地按着温水水躺回去,绵绵笑道,“这里是弥陀村,老爷说让小姐在这里散散心。” 第8节 温水水放心了,困意席上头,她又昏昏然睡了过去。 —— 住在弥陀村的居士也不是整日在屋里吃斋念佛,多说情况下还得去听禅,授禅法师是云华寺的念佛堂堂主,云华寺大得很,信徒广布西京,单要一个堂主有的时候应付不过来,所以念佛堂的堂主共有四位,弥陀村这边就是元空负责的。 夏季刚刚过,清早上也不怎么冷,整个弥陀村百十号人搬着小凳子坐在石坛下,认真听着和尚布法。 坛前没地方坐,挤在一起也热,温水水避到槐树下远远看着元空,他着一身沙白衲衣,面庞蕴着清宁,那唇边时时带笑,任谁见了都知他是个随和的人。 温水水听不懂他嘴里念的经文,但他嗓音低沉柔和,说的话自带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叫人想听他一直说下去。 “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1……” 这时路口行道上驶来一辆马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马车里掀开窗帘,萧笙祁露出脸来,扬声道,“此为佛道,寻常人如何能等得千年,千年之后,我等皆为尘土,大师与其叫人等待,不若教人掠夺!” 第11章 十一个大师 不知廉耻 他一出来,场中便有人将他认出,只听一声,“是二殿下!” 那些居士便纷纷下拜,这场禅事算搅合完了,元空眉眼沉静,等着他下车。 温水水坐在树下发木,手里捏着的团扇一歪一歪,差点掉地上。 萧笙祁扯一下唇角,当先下了马车,随他身后又下来一人,却是温昭。 两人一直走到温水水面前,萧笙祁将手覆到身后,脸是对着温水水笑,话却是跟那些居士说的,“都起来吧。” 居士们站起来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走。 “修行在于修心,若只安于享乐,这世间再无人劳作,快乐终有一日成苦,”元空走下石坛,缓缓踱到萧笙祁这里,旋即跟那些居士弯腰俯首,“施主们都回去吧。” 居士们频频回礼,随即散开。 周围一下安静,温水水从小板凳上起身微微屈膝,“臣女见过二殿下。” “表妹客气了,”萧笙祁张手要扶她。 温水水让过他的手,自觉挪到元空旁边,安静的充当木头人,她这副又呆又乖的样子才是素日里见过的情态,把头放低,瘦弱的身板只要被人挡住,就再不会有人注意,也没人会看清她的容貌。 但见过那张脸的都知晓,她长的好,长的太好总给人一种错觉,这脸白生在她身上。 她就像个影子存在角落里,没有人关心她的死活,要不是前几日闹得那一场,人人都瞧见了她的疯魔,她依然是个谁也不会在乎的小蚂蚱。 可是这个蚂蚱跳了,还刮伤了好几个人的脸,这仇总不能叫人遗忘。 “施主怎么来弥陀村?”元空拂去手上的灰土,淡笑问道。 萧笙祁仰头望了望面前的这颗大槐树,笑道,“臣弟这两日清闲,正好父皇前儿晚做了噩梦,臣弟便得空来上柱香。” 元空笑容没变,轻声说,“心诚则灵,施主有此孝心实在难得。” 萧笙祁意味不明的点着头,转而柔声对温水水道,“表妹现今住在何处?” 温水水眼不看他,执着团扇往向东的寮房指去,细声细气道,“殿下若不嫌弃,可去臣女陋舍坐一坐。” 这不过是客套话,面前人是皇子,她总不能晾着人家。 萧笙祁欣然同意,“即是知道表妹的住所,本殿当然要过去瞧瞧才安心。” 他像是真关怀温水水,率先跨出腿朝她指的方向走,顺道扭头跟元空道,“皇兄才授完禅,应当没事了吧,陪臣弟过去转转吧。” 元空弯一下唇,弥陀村是供居士修行的地方,外人进来已经是打扰,他明显有目的而来,拦着不太可能。 他琢磨须臾,要说话时正跟温水水的视线对上,她眼底藏着乞求,巴巴的瞅着他,几乎可以肯定,她怕他不来,不来就意味着她要独自对付两个棘手的人。 以她的软弱只有被人掐着的份。 元空冲她安抚性的笑笑,随后走上前和萧笙祁道,“这里没什么好转的,施主们清修中也不方便打搅,到底是修行地,不好喧哗。” 萧笙祁面上划过不耐,碍于他是长兄倒没顶撞,只做随意状道,“臣弟听主持说,皇兄如今在念佛堂管事。” “阿弥陀佛,”元空轻轻念出声,继而回答他,“寺中诸事繁忙,犹以念佛堂最缺人,主持瞧贫僧空闲,便叫贫僧担了这虚职。” 念佛堂堂主可不是虚职,云华寺自上往下说的上名头的共有十几种职务,除了主持和首座,就数念佛堂堂主最能主事,这堂主原就是个动动嘴皮说说佛法的差务,和尚哪有不念经的,区别在给自己念和给别人念。 念佛堂堂主便是给别人念,香客入寺上香拜佛后,都会去念佛堂听会经,自然的堂主也就认识,这些香客多数都是达官显贵,在他们这里有了声望,相当于在西京权贵圈就能立足身,谁家没个跟佛爷打交道的时候,驱邪捉鬼的,肯定要找认识的人,这认识的人里当然要是厉害的和尚。 堂主是他们的首选。 除此外,宫中钦天监也常跟云华寺有交集,这里边他们是互帮互助,便是陛下也常找云华寺的主持首座闲谈,宫中每年入春或入冬也会让云华寺的僧人去除秽,这其中必有念佛堂的人。 萧笙祁斜眸看他,他神色尽是淡然,仿佛说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 “皇兄既然管了事,那还能外出远行吗?” 僧人的修行里,有历练世故,元空每年都会离开西京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他去的是哪里。 “总要去的。” 温水水聆听着他的话,愣愣的看着他,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从话里感觉到了一点点难过。 元空这样的人,仿若云颠上拈花一笑的佛陀,他面对任何人都带着善意,跟谁都是那般亲和,会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依赖他,信任他。 温水水仅有的眼界里,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她没交过朋友,也没有知心的人,在这混浊不堪的世道中,她只能在夹缝中存活,孤独了十几年,她也渴望温情,她的心中滋生出一颗萌芽,或许她可以试试,和元空相交,他这样的好人,她可能错过就再难遇见另一个。 可惜这些全是她臆想,没准元空也瞧不上她。 温水水落寞的垂下头,未几就察觉身侧的人一直盯着她,她稍稍偏过脸,眼尾上挑,整好见温昭阴森森的乜着她。 她抖了抖身子,攥紧手中的团扇遮住半张脸,一双烟笼水的眸珠怯怯望着他,那眼尾的泪痣灼灼艳极。 温昭脸上忽阴忽晴,片刻后硬邦邦道,“收起你的那些小把戏,不是谁都吃你这套。” 他才十四岁,身架子长的再高,声音一出来还是稚嫩带着糙,偏偏充大人样,行事作风很能唬住人。 温水水憋屈的低回脸,赌气般的反驳他,“你少污蔑我。” 温昭冷冷呵一声,头转向另一边,颇为不屑的在她耳边骂出来难听的话,“不知廉耻。” 第12章 十二个大师 皇兄紧张谁 向前在府中,他即便看不惯她,也不会说出这样羞辱人的话,现在温水水什么都没做,他却含沙射影的讽刺,这还在人前,丝毫没顾及到会否被人听见。 总归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隔着一层血缘就生出了许多怨恨,温水水比不得他受人疼宠长大,也明了他是有意为难自己,她吵不过他,能做的只有沉默。 温昭等不来争吵,转过脸睨她,即见着她兀自不做声,这样温顺的姿态和他生辰那天的凶厉完全不一样,他犹记得当时她有多癫狂。 所以平日的乖巧都是装的,装给别人看,好引来他人的同情。 他们已经撕破了脸,没必要再表现出和睦,若不是她逃来弥陀村,他母亲定不可能这么轻易容她在府中,她离间了父亲和母亲,像她这种人早该被赶出府。 一时几人都无话,就这么默契的走到了寮房。 三个大男人往院里一站,本就不大的院子显得更加拥挤,院里摆了几张竹椅和宽桌,上面早放了茶点。 温水水引着大家一同坐下,自己捧着杯子喝茶,“寒舍粗陋,慢待了殿下。” 萧笙祁捡一块桂花糕放嘴里象征性的咬了一点又放下,环顾四周一圈道,“表妹这里倒是清静。” “东边只臣女一个住户,”温水水解释道。 “本殿听说,在弥陀村除了每日早晚听经参佛,空了还需的出外头感受疾苦。” 萧笙祁含笑的看着温水水,略带担心道,“表妹身子骨瞧着娇弱,那等粗俗的事情想来是但不得的。” 温水水局促的抓着杯子,先看过元空,才缓缓说,“云华寺的大师们常过来帮衬,臣女这些日子还没出去过,要是真的可以去外面见识,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施主说的疾苦,贫僧的理解是修人世行,弥陀村的居士大抵都经过深思熟虑才入村暂住,想来也不会抗拒体验世间百态,”元空接过温水水的话补充道。 萧笙祁道了句也是,手点在桌子上,“表妹住的这间寮房不算小,平日一人在屋里许是会孤独。” 温水水听着腻烦,又不好跟他说的太重,只得绵绵道,“有含烟和从梅陪在身边,倒不曾感到孤独。” 哪有小姐会把丫鬟挂在嘴边,在他们这种人眼里,丫鬟根本算不得人,不过是奴仆,哪有主子会跟奴仆亲昵,主子向来要高高在上,端着架子,奴仆得匍匐外在地,万不能越过界限。 温水水这番话一说,萧笙祁眼中微不可见的显出一丝鄙薄,果然是小家出身,属实让人看了笑话。 但萧笙祁面上还是温润的勾唇,“表妹心胸开阔,本殿倒是想求你桩事。” 温水水将手放到桌子下,不禁握紧了拳头,“……只要是臣女能帮上的。” “本殿近日认了位义妹,她家中遭难,如今身无居所,”萧笙祁眉尖有忧愁,长长叹气,“本殿和她终归是男女有别,断断不能将她接进府邸,思前想去,还是表妹这处最安稳,你们都是女孩儿,两个人在一处还能做伴。” 这个忙温水水不想帮,萧笙祁和林月妍是一伙的,他虽然看着好说话,但谁知道会不会背地里耍阴招,他的义妹要真住进来,有个坏心眼,温水水哪儿能斗得过。 萧笙祁看出她的顾虑,补了句道,“本殿也知不能常住在表妹这里,只是她毕竟一个姑娘家,本殿不忍看她流落街头,这才出此下策,她家乡远在江都,又是体弱多病,本殿是打算等她将养好了身子,就叫人把她送回去。” 言下之意,不会在她这里住的长。 温水水一听见江都就倍感亲切,纵然是不太情愿,但又寻思母亲故乡的人能有什么可恶的,她自己回不去江都,也不能让别人回不了,不过是短住,她忍忍就是。 “二殿下把她送来吧。” 萧笙祁凝眉轻笑,“给表妹添麻烦了。” 温水水抿一口茶,干笑过,眼睛不自觉瞟到元空脸上,他没什么表情,好像将才他们说的话都没进他脑子里。 恰时含烟站廊下小声叫她,“小姐,您该喝药了。” 温水水唔着声,起身道,“三位暂且品茶,我先去喝药。” 元空和萧笙祁点头微笑,温昭拧过头睬都不睬她。 温水水没所谓的抬步往台阶上走,又听见萧笙祁问话,“臣弟好久没和皇兄对弈了,不知皇兄能否赏脸同臣弟切磋一番?” 元空摊手在膝上,从容浅笑,“即是施主相邀,贫僧当然不会推辞。” 温水水踏一只脚进屋门,偏过脸和从梅说,“去把棋盘端出来吧。” 从梅扶她入内,旋即转到耳房捧出棋盘放到桌上。 萧笙祁先占了白子,夹起一子放在棋盘当中,“前两天皇兄受了惊,三弟嘴上说的好听,可在父皇面前也没替皇兄说道说道。” 都是面儿上的好,谁会傻到当真,温家和林家立在朝堂上有几十年,这几十年够让陛下宽以待人,犯不着为了件登不上台面的小事喊打喊杀,不过是数落数落做做样子,萧承勋也不蠢,温家拉出了背黑锅的,他真跟陛下说了元空受辱的事情,顶多就换来陛下责骂两句,说不定还勾起陛下对元空的心软。 两个人争皇位可比三个人要轻松的多。 “施主还记着这个事,贫僧早已忘的一干二净,”元空也放上黑子,不急不躁道。 第9节 萧笙祁怔了片刻,随即又下子,“皇兄记性有些差。” 元空笑了笑未答,手下跟着落子。 温昭坐在旁边看的无聊,翻过身往屋廊那边跑。 “阿昭,别在这里惹事,”萧笙祁挺直脊背提点他。 温昭充耳不闻,快步进了屋。 元空修长的手扣在棋笥,“纵然是姐弟,温小施主也该敲一声门,终归男女有别。” “皇兄竟也会注意这些,他们一家子人总不能太讲规矩,没得生疏了。” 萧笙祁啃了啃手指头,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臣弟怎么察觉到皇兄紧张了?皇兄紧张谁?” 第13章 十三个大师 作茧自缚,破茧成蝶 元空淡漠一笑,“这里是弥陀村,贫僧不想看到辖管下的居士住不安稳。” 萧笙祁耸起眉,“皇兄放心,阿昭虽小但听话,绝不会闹事。” 元空呷一口茶水,放目观望着棋局,感慨道,“施主攻势迅猛,棋风稳健,倒叫人应对艰难。” “皇兄过谦了,”萧笙祁嘴上谦逊,下手却狠,落下一子当即堵死了他,“皇兄这棋下的臣弟有点瞧不明白,专往死路上走,竟有种作茧自缚的悲凉感。” “作茧自缚未尝不是破茧成蝶,”元空弯眸,淡定的捏着白子往棋盘上置去,那一子刚落,整个棋局就变了,他从死路变成活路,萧笙祁从进攻转成了被困者。 萧笙祁一脸大懵,手中的那枚棋子怎么也下不去,对面看似松懈懒待,其实早已形成了一堵墙,他只要敢冲进去,就只能在墙里等死。 他坍塌下肩膀,一手按在棋盘中,像是浑不在意的笑着,“皇兄好棋术,臣弟甘拜下风。” 元空揣着袖子老神在在,“施主的胜负欲太强,心早已不在下棋上,施主若是心中有事,自该去寻主事的人,贫僧陪你下这局棋并不能解决问题。” 萧笙祁掸了掸衣袖,“皇兄说的是,臣弟确实心不在焉。” 元空默声。 萧笙祁说,“月底父皇约莫会召玄明主持入宫。” 每年入秋,陛下都会让玄明主持去宫里一趟,宫中转设了佛堂,玄明主持和陛下就在这间佛堂中呆上几日,没有谁知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施主不如多喝两杯茶,”元空摸了摸桌边的茶杯,水凉了,他端起杯子将水轻轻倒在地上,重又续了杯热茶。 “到时候,皇兄会过去吗?”萧笙祁笑问道。 元空说了句阿弥陀佛,回道,“陛下召的是主持,贫僧不能入宫。” 萧笙祁转着手上的扳指,“其实皇兄也该去见见父皇了,臣弟这些年也瞧得出他念着你,你服一次软,父皇定会召你回去的。” 这话里参杂着试探,说的是好意,但听得是内里。 元空低眉笑,“贫僧多谢施主忧心了,寺内事务多,贫僧学的东西也多,其实旁的身外物着实空不出时间。” 萧笙祁这回笑的真开心,只向他拱手道,“臣弟的义妹入了弥陀村,还望皇兄多多照应。” “这弥陀村供居士清修,施主的义妹过来也得遵照着居士的规矩,倘若她触了戒律,这里便留不得她了,”元空并没答应他关照那个素未蒙面的女子。 萧笙祁笑着点头,“臣弟明白。” 元空收回所有黑子装回棋笥,浅声道,“施主还下吗?” “下,”萧笙祁抹回白子,与他继续对弈。 —— 屋里在说着话。 “我身子好了,这个药就不喝了吧,”温水水斜靠到竹席上,两条腿蜷在身侧,没个正形的支着脸往凭几里躲。 含烟捧着药吹了吹,哄道,“小姐快别任性了,元空师傅特特说了要您接着喝,总不会有坏处,您就捏着鼻子一口咕掉,奴婢给您做了点蜜饯,喝完药再吃这个不苦。” 温水水哀叹气,接过来碗一口喝尽,药才下肚没什感觉,片刻后就苦的吐舌头,那两片粉粉的唇微张着,艳红的舌自里探出,整张脸皱在一起,比平日多了些讨人喜的活气。 含烟跟着乐呵,急忙端来一碟蜜饯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这才瞧她眯着眼品尝出甜味,那表情十足的享受,含烟靠近抚摸她的头发,咯咯笑道,“小姐吃个糖果子都能开心成这样。” 比一般的官家小姐好养的多。 温水水扒拉她的手指,软声道,“以前也吃,只是吃的提心吊胆,现儿有你们,我想吃个东西不必担心里面有毒。” 含烟歪头笑,“小姐就不怕我们下毒?” 温水水摩挲着扶手,诚恳的注视她,“不怕的。” 这神态着实认真,偏偏生的稚嫩,自有一股执拗感。 含烟胸中越发柔软,将要再与她细说说,温昭寒着脸走进来,直截了当的杵在她们跟前,冲着含烟一挥手,“你下去。” 含烟踌躇着欲走。 温水水抓紧含烟的手腕,皱着眼不让她走。 含烟拍拍她,弯腰给温昭施礼,“昭少爷,小姐才喝过药,需要再躺一躺,您和小姐闲谈时间不宜过长,免得扰了药性,小姐身子不见好,老爷也发愁。” 她想着搬出来温烔,温昭再放肆也不敢对温水水动手。 温水水也听明白她话里的含义,心下放松就任她走了。 温昭勾过来张椅子坐倒,阴阳怪气的嘲讽她,“在父亲面前不是挺能说的,怎么到我这里就成了哑巴?” 见多了他怪模怪样的指责,温水水也胆子大了,她慢慢坐正身姿,攥着帕子别到另侧,“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混话。” “装的可真像,在我生辰那日发疯,害的温家颜面扫地,我要是父亲,我就将你赶出府!”温昭咬牙切齿道。 温水水脑子里想了许久也没有那天完整的记忆,只零星记得她带元空进兰园被他奚落一顿,委屈一瞬涌上来,她眨巴着眼,“这里是我住的地方,我没要你来,请你出去。” 温昭脸色差极,厌恶的瞪着她,“你害的父亲和我母亲生间隙,有了你温家不得安宁,像你这种人不配活在人世!” 温水水脊骨一震,她长这么大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全拜他们所赐,现在他竟然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真的是仗着家世显赫,就能随意辱骂人。 “……是你们抢走了我的父亲,鸠占鹊巢之后还想将我驱赶走,你叫我去死,你会遭天打雷劈的。” 温昭一拳砸在案桌上,竖着眼笑,“我提前跟你说过,不要跟和尚拉拉扯扯,想来你根本没听进去,你自己管不了自己,不如我来替你管,你这双四处乱飘的招子也没什么用,除了整日勾引男人,给父亲丢脸,我帮你除了去,也好让你安分!” 第14章 十四个大师 施主不该答应人住进来…… 温水水两腿打颤,湿红着眼下地,跟他对峙,“你空口白牙的乱咬人,有能耐你去父亲面前说我,不过是觉着我性软,你打我说我,我都还不了口。” 温昭的拳头捏的咯吱响,那眼中也冒出火,他动了杀心,杀了她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他母亲说得对,这就是个祸害,留着她只会拖累他们。 温昭张开五指,伸手过去就想掐她脖子。 温水水两眼泛黑,怨恨浮起,她的脸呈现出一种阴暗的狰狞,刹那间举起手来要反拧他。 后方一阵风过,温昭下意识避到旁边,再一看,元空身形快速移到温水水前方,竖起手对温昭道,“温小施主,请勿在弥陀村伤人。” 温昭一下撤手,眼睛望向他后面,温水水煞白着脸,再不复那一瞬的怨毒,就仿佛他见到的是虚像,他哼笑道,“元空师傅好借口,你和她什么关系值得你这般护着?” “小施主话里有话,贫僧是佛门中人,温施主如今是弥陀村的居士,贫僧自当有责任保护她,”元空笑容不变,手里的佛珠顺着手掌滑到腕上,随时警惕着他出招,“温施主是你的姐姐,你对自己的姐姐下手,可曾有过良知。” 温昭眯起眼,“这也是你们佛门中人管的?” 元空说,“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1,小施主对着血脉相连的亲人却有如此阴毒的心思,温施主何其无辜,贫僧不能袖手旁观。” 温昭脸色发青,手指张了又收。 萧笙祁踱着步子跨进门,冲着他做出呵斥的语气,“阿昭,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还不快给表妹道歉!” 温昭虽有不愈,但仍是举起手向温水水赔礼,“姐姐,我不是有意的。” 温水水老老实实唔道,“没事。” 空气一凝,片时竟生出些尴尬的氛围。 萧笙祁把温昭拉到身旁,向元空弯腰行礼,“皇兄,时辰不早,臣弟和阿昭就不在此打扰了。” 元空蓄着笑,“施主走好。” 萧笙祁挑眉,眼转向温水水,“表妹,本殿很快送人来,她若有惹你不快的地方,还望多担待。” “殿下放心,臣女会照顾好她,”温水水诚恳道。 萧笙祁笑里隐现一丝讥诮,随即跟温昭一起离开。 他们一走,温水水提着的心立时放松,元空自觉退到门外,背光立在台阶下,与她道,“这间寮房不算大,施主不该答应人住进来。” 温水水一瞬明白他先前话里的意思,当即后悔的想要捶自己,可已经同意了,她再想拒绝对方也不可能容她开口,“这里归大师管,他们不敢乱来的。” 元空浅笑着摇头,“贫僧一个人不一定能兼顾。” 温水水听出他的疏离,闷闷唔声。 “大师,我病好了,您开的药能不喝了吗?”不是温水水矫情,那药苦的她喝下去喉咙里都能冒苦水,是真的难喝。 元空露出带有深意的神色,“施主看似病好,实际还没好全,这药是贫僧自己调出来的,纵然不治病也能算作补药,施主喝了不会伤身体。” 温水水再不想喝也找不见理由。 元空抿一下嘴角,缓慢走了出去。 —— 萧笙祁果然隔天就将人送来,是个样貌娇艳的女人,不仅脸生的艳俗,身姿也妖,就连说话也带着股难以言说的媚,刚进门就没个样子的往椅子上一坐,朝温水水抛了个媚眼。 “听二殿下说,温小姐和妾身同属江都人,没想到能在西京见到同乡人,妾身名叫蓉娘,爹爹是个手艺人,奈何今年年初被个街霸折断了手,连住的地方也被人盯上了,若不是二殿下仁善,妾身早死在路边了。” 说着就哭哭啼啼起来,温水水原本瞧她作派有些不喜,可看她哭了也免不得哄上两句,“蓉娘,二殿下待你这般贴心,这也是你的福气,那些苦都算过去,往后自有好日子,等你身子好了,让二殿下送你回江都,就不用再怕了。” 蓉娘哭着哭着就停,别扭着神态道,“小姐说的是,也只有这么些盼头了。” 温水水撂下团扇,扫眼瞥过从梅,从梅机灵的凑上前,笑着跟蓉娘道,“蓉小姐,这屋里就一张木床,不方便两人睡一起,奴婢叫人新搬了张榻进来,和床也没大差,蓉小姐将就着睡,等过段时间奴婢去跟寺里的管事提提,换一张大点的床,好让您睡得自在。” “头次被人叫小姐,怪脸红的,”蓉娘挑着兰花指娇笑,一副烟视媚行的模样。 看的温水水和从烟鸡皮疙瘩冒出,温水水搓了搓手,僵笑道,“你是二殿下的义妹,论身份,合该叫你一声小姐。” 蓉娘自顾乐滋滋,倏尔翘着腿歪在案桌上,冲温水水挤眉弄眼,“温小姐,妾身跟你打听个事。” 温水水斟了杯茶给她,“什么事儿?” 第10节 “妾身听说,守这里的是个极俊俏的大和尚?”蓉娘咕了口茶水,揉着帕子掩不住娇羞难耐。 她问的是元空,温水水回想着元空的相貌,眉长眼亮,鼻梁挺直薄唇若削,身量也高,单就外形看,比她见过的几个男人都出众。 可他是个和尚,再好看也不能挂嘴上说,这对僧人不敬重。 温水水耳边泛红,懵然道,“倒不曾注意过。” 蓉娘翘着眼尾睨她,少顷将手往桌上一按,咂吧着,“也没个搭嘴的,估计往后闷。” 温水水本就觉着她不对劲,这才刚来一会儿一个事,心下懊悔又没法赶她走,琢磨回头定要找元空将她撵走。 这时含烟进门来,随她后面的是个圆脸小和尚,躬身和温水水道,“小姐,觉尘小师傅过来送了两本经书。” 觉尘托着两本书举到温水水跟前,一板一眼的鼓着小脸,“女施主,这是贫僧师傅让交给您的。” 温水水看他可爱,顺手接了书,往他光秃秃的头上摸摸,笑问道,“元空大师怎想起来给我送书来。” 觉尘说,“居士们都有。” 温水水咳了一声,正想着让从梅拿些蜜饯给他吃。 蓉娘突然凑过来,一把揉到觉尘的小腮帮子上,觍着脸道,“哪儿来的小秃头,这模子长的可真秀气。” 第15章 十五个大师 失控 觉尘登时傻住,未几拨开她的手,抬起圆乎乎的手竖在面前,严肃道,“施主请莫要乱动手脚。” “腿都没长齐的小和尚,也讲究这个,”蓉娘扑哧笑,扭着水蛇腰走近一步,还想摸他脑袋。 温水水连忙将她拉住,推着她往一边,“蓉娘,寺里有规矩,咱们在弥陀村也得遵照,没得回头你没事,他得受罚。” 蓉娘撇唇,倏地推开她,旋身问觉尘,“你师父是元空和尚吧。” 觉尘点一下头,“施主说的没错。” 蓉娘转了转眼睛,手指绕到头发上,弯唇道,“据说元空和尚医术高超,妾身身子骨素来弱,要是能得他相看两眼,想来能好的快。” 温水水有点气了,这女人一看就不是正经出身,行事作风都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下流,她偏身对着从烟道,“蓉小姐身体虚,你快扶她进里边儿斜着。” 从烟当即会意,赶紧走到蓉娘旁边扣住她的手腕颇为体贴的将她往房里带,“蓉小姐,您一路舟车劳顿,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儿还要听早课……” “早课是不是元空和尚主持的?”蓉娘抓住话头问。 温水水这时已经维持不住笑脸了,凉凉盯着她道,“蓉娘,元空大师是云华寺的高僧,你这般不尊重他,想来进这弥陀村委屈了你,不然我叫人送你出去吧。” 她生了张软弱的脸,平素不发火会很没威慑力,这也是温府的人为何都敢欺她的一个原因,可只要她黑起脸,就能看出她也有隐藏的脾气,她像个正常人一样,惹她了,让她不高兴了,她都想还回去。 这在以往完全不可能。 蓉娘也被她唬住了,转而扶着额头痛呼道,“哎呦!妾身头疼的厉害,可得好好躺着。” 从烟忙不迭将她连拖带拉搀走。 她一走温水水怒气渐消,一刹那连自个儿都惊奇怎么轻易就生气了,不过瞬时她就把这些都归为被蓉娘刺激的。 正巧含烟拿进来两袋子蜜饯瓜子儿,温水水打开来确定没有什么违戒的食物才敢给觉尘,“这些零嘴都是我平日吃的,不算什么好物儿,小师傅拿回去给你们师兄弟分了吃着玩儿。” 觉尘咽了下口水,想拿又没伸手,“师父交代了不能吃施主的……” 温水水眼垂下去,良晌却温笑着说,“小师傅来跑一趟,这些只能是你的报酬,总不能让你白受累,且吃着吧,你师父要是说,回头我去和他说明白。” 觉尘挠两下头,眼珠子愁着吃食直吞口水,温水水见状立刻就把两袋子塞他怀里。 “贫僧谢谢施主布施,”觉尘欢快的抱着袋子跑走。 温水水抿着笑,心下却是惶惶然。 —— 果然第二日早课,元空就单独跟她把这个事提了。 “温施主,往后不要给觉尘东西。” 温水水喉间一堵,无促的抠着手指头道,“大师,我只是给了些孩子爱吃的小玩意儿,这也不行吗?” 元空的唇微微挑起,“温施主是好心,但会让觉尘养成重口欲的坏习惯,他心智不坚,这对他没有好处。” 温水水面上红云浮起,看他都艰难,只俯首往下,纤长白皙的脖颈透露,她的嗓音低的难听见,“您是在故意推诿。” 不过是些逗孩子乐的小吃,他没道理不准,他自己还买糖回来给觉尘,左右要跟她分的开,丁是丁卯是卯,最好井水不犯河水,嫌她麻烦了,又或者如她想的那般,终归是看不上她,只把她当个普通入寺的香客,尽着自己的责任来庇佑她,只要她离开了弥陀村,指不定他转头就不认识她了。 像她这样的人,做什么都能招人烦。 温水水怔怔懵懵,有些难受……好像不止有些。 “施主可能不了解佛门清规,听经参佛,修的是心性,欲念难绝终有一日会自害其身,”元空如是道。 温水水握紧手,很轻的道了个好,转身顺路道往回走。 她想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从前她一个人过来了,往后照样也能一个人过去,好友亲朋于她而言是奢望,她再不求了。 元空看着她走远直至不见,半晌转步朝寺里去。 “元空和尚!” 隔着声儿都能听出娇俏,元空拧了拧眉头,转而平舒开,徐徐转身,正见一女子小跑过来,身上穿的高腰襦裙,衣襟微开,一只手半遮在身前,倒没露出多少,只她脸上浓妆艳抹,搭着衣裳正像是那青楼楚馆里的女人。 元空当即黑了脸,“这位女施主,进了弥陀村就该恪守弥陀村的戒律,不该大声喧哗,也不该衣着不得体。” 蓉娘哪儿听得进这些,她早上起迟了,原本就赶不上早课,还当见不着元空,眼下瞄到人,当先将他一打量,两眼直冒光,还晓得叫他敬称,“小师傅,妾身近来虚的慌,听说你会医术,不如给妾身看看?” 元空敛目。 蓉娘急切的要来抓他,“你就给妾身看看吧,妾身病的难受。” 冲她这架势也没人信她有病,但还在外面,元空不愈和她拉扯,往边旁站一侧,到底忍让着道,“贫僧随施主去寮房吧。” 蓉娘还怕他不去,赶忙应答道,“妾身住在温小姐的居处,现儿温小姐估摸还没进屋,咱们赶紧些。” 元空眉心皱成川,未置一词的先跨步。 蓉娘看着他挺拔的身躯,心口难免荡漾,火急火燎的追了上去。 这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门,蓉娘迫不及待的反手关上门。 门声一落下,温水水在里头就听的一清二楚。 “元空小师傅,妾身这一身啊,就没有不疼的地方,您最好给妾身里里外外从头到脚都看一看,”蓉娘脱了鞋子靠在榻上,媚眼如丝的瞧着他,自己先把衣带子解开来,只等着他碰。 这间主屋暂时放下了两张床,中间隔张屏风,缘着温水水嫌她,这下好,倒让她随意带人进房里。 温水水捏紧笔,屏气等着元空回应。 外头元空面色冰冷,并没有上手触碰她,“施主,你没事贫僧就先走了。” 他一点目光都没落在蓉娘身上,挪腿就欲走。 温水水私心里生喜,元空素来高洁,岂会跟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纠缠,她果然没看错人。 外头嘭的一声,像是重物落地,片刻就听见蓉娘娇滴滴的叫声,“小师傅,妾身摔倒了,你快来扶妾身一把。” 温水水不觉鄙夷,这种小把戏她都看得出,不信元空会入套。 可惜下一瞬她就听见蓉娘娇羞难耐道,“小师傅真会体贴人,妾身夜里长犯冷,不知小师傅能不能留下来替妾身暖暖被窝。” 温水水满脑子惊愣,她无法想象外面的情形,元空在干什么,蓉娘如此恬不知耻,带着他进她的屋,他如果不愿意谁能强求他来。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她又不是没见过,仅仅因为他救过自己几次,就把他想的多么圣洁,忒的可笑! 她突然立直身伸脚猛踹到屏风上,那架屏风应时翻倒。 蓉娘松开元空的衣袖,团身滚到一边险险避过,直瞧见她站在木施前,不快道,“你怎么回来了?” 温水水阴森的盯着她,“这间寮房是我住的,你莫不是以为,你住进来了就可以为所欲为。” 蓉娘爬起身,当先往元空身上靠,“小师傅,你瞧瞧她,好生吓人。” 元空拂袖避让到左侧,双掌合并面目覆冰,“女施主接连越线,这弥陀村不留浮躁之人,贫僧随后叫人送你离开。” 蓉娘登时换出一副泼辣的面孔,指着他的鼻子骂,“死秃驴你装什么正经!跟我进房间难道你不是动了色心?” 元空抿直唇,“贫僧以为施主真有病。” 蓉娘一甩袖子,眼睛自他瞟到温水水,冷不丁说道,“怎么着,在这房里我还是多余的,你们俩一看就有奸情,堂堂相府嫡小姐自己家不待,却巴着个和尚住在这么个破地方受苦,可真是痴情的很,没准过些日子肚子大了,家也不用回,干脆就被他养在寺里得了!” 她撂完话,还要轻蔑的往温水水通身打转,温水水霎时怒火冲天,扬手照着她的脸甩了一记耳光,打完不等她反应,张手掐住她的脖颈死命勒,“凭你也配诋毁我!” 暴戾自那张柔艳的白皮底下沁出,她的眼睛渗出湿红,像是哭又像是兴奋。 元空一眼看出不对劲,急忙道,“温施主,切勿动怒。” 温水水像是听不见,她的眼睫飞速颤动,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可她手里的劲头在加大,掐的蓉娘直翻白眼。 元空立时扣住她的手腕拉开,蓉娘摔地上猛喘气,还不待呼匀,温水水五指成爪迎着她的面门上抓来,她慌的往后退,元空包住那只手,扭头道,“快出去!” 蓉娘惊恐的冲出了门。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温水水的愤恨也转移给了元空,她用另一只手拍元空的脸,泪眼朦胧的笑道,“你和他们也没区别。” 元空定定的注视她。 温水水推了他一下,被他扣住的手腕没松开,她轻眨眼,眼泪啪嗒往下掉,“怕我追杀她么?” 元空道,“贫僧给施主念段经听吧。” 温水水斜勾着唇,伸手过来掰他的指头,“念经回你的禅房,别在这里污了我的耳朵。” 元空放了她,背身去关上门,依着墙坐倒,两手做结口中低念出声。 “稽首皈依苏悉帝,头面顶礼七俱胝自1……” 这声音沉沉入耳,温水水积压的怒怨慢慢消散,她神色迷惘,突然又怅然,轻声说,“我有些难过。”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难过。 喉音止断,元空仰视着她,“你只是病了。” 温水水嗯一声,弯身蹲到他身前抱着双膝道,“我没病。” 元空和她对视,“你没病。” 温水水笑了笑,伸长手摸他的眼睛,“你眼睛真好看。” 第11节 她的手指柔软,指腹轻轻压着睫毛,一下一下,只要她下手重一点,元空的眼睛就瞎了。 元空任她碰着,眼睛还专注的望着她,“施主要休息了。” 温水水摇着头,手缓缓抚摸他的鼻尖落到那半开的唇口上,她眯了眼,小小声问他,“你刚刚跟她在做什么?” “她摔在地上,贫僧扶她起来,”元空说,嘴边的指头一不留心就碰到,他有些微不自在的退了点。 温水水凑近他,浓长的睫与他交错在一起,她呢喃着,“你也扶过我。” 他们靠的太近,元空退无可退只得抬手轻推她,“施主,你越矩了。” 温水水按下那只手掌覆在身前,曲腿跪在他的膝头,咬着软红的唇在他脸侧呵气如兰,“你能陪着我吗?” 元空的手被她捧在怀中动弹不得,忽视不了的热香沿着他的手心传到鼻下,他忽的神色放空,沉眸不语。 温水水失落的将脸贴到他脸边,轻微蹭了蹭,“她叫你师傅,我不喜欢听。” 元空脊骨僵直,良晌没答话。 “你开的药我不爱喝,以后不喝了,”温水水似怨似叹的依在他胸前,闭眸贴靠着他的肩,“你在里面下了什么?” “治病的药,”元空道。 温水水低笑,“什么病?” 元空扼声。 温水水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腰,完全依赖的黏着他,“我叫你大师。” 元空凝眸。 温水水微仰起头,露出疑惑道,“可我记得我好像也叫你师傅。” 元空平直声线,“名字只是称呼,叫什么都可以,只要施主开心。” 温水水说了句,“我不开心。” 她摸到他的后颈,脸撇一边,眼眸望着他浅薄的唇道,“你陪我,我就开心。” 元空偏过头,眼中已然成灰,“施主身在迷妄,等回头醒转定会后悔。” 温水水揪住他的前襟,“什么是迷妄?是你吗?” 第16章 十六个大师 恨他不识情 元空没接声,目色霭霭的看着她笑,“弥陀村简陋,施主约莫住不惯,贫僧还是通知你父亲来接你回家吧。” 温水水瘪着唇,“我不回去。” 元空静声,缄默的直视她。 温水水捂着口打哈欠,头重新枕到他颈下,墨发如瀑般散落在他的胳膊上,她犹不自知,懒懒的耷拉着眼跟他埋怨,“你先认识我的。” “贫僧认识许多人,”元空淡声道。 温水水掀起眼,伸手挠他下颌,润着眸哑哑道,“我想跟你做朋友。” 相交一生,只有彼此的好友。 元空板直声,“贫僧并非施主良友,施主往后会遇到很多人,现下不过是孤独,你瞧见了贫僧,便以为贫僧和你是一路人。” 温水水眼角的泪断断续续淌,泪珠滴到他胸前晕开出深色的花,她抱紧了他,脸埋在他的领口处,撒了他一身泪,“元空。” 元空压住手心的佛珠,低念道,“但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无动无静,无生无灭1……” 温水水抬手覆住他的唇,连连吸着气道,“别念了。” 元空停住,垂眼时的表情显出佛性,他说,“贫僧该走了。” 温水水身体一颤,良久笑了,“我好困,你抱我去睡。” 元空没动。 温水水轻轻的笑,“你不想走么。” 元空慢慢伸直胳膊穿过她的下腿将她抱起,缓步朝外榻去。 温水水缩着全身躺进他的臂弯里,她睁不开眼,张唇一口咬住他,“……不睡这里。” 元空顷刻僵硬,片晌懂了她的意思,绕过地上的屏风将她放倒在木床上,元空俯视着她,看她背对着自己蜷缩成团,莹白的脸这间阴暗的屋子里异常显眼,她像是被枷锁捆牢,挣不开也不想挣,还想将他也拉入深渊。 元空脚下转动,一步步往外走,直走到门边拉开栓,他听见她细细的嗓音,“你还来吗?” 元空不答。 “你不来了,以后药也别送进来了,”他听见她如是说。 元空回头看她,她的身子平躺开,脸侧现出诡异的红,那眸中含着温软,一如她这个人,柔弱、不能承力。 但她像藤蔓一样绞缠着他,他想将她剥离。 她大概立刻就会死。 她只是在病中,需要人呵护,她现下做的一切都不是她自愿的。 元空温声道,“施主睡吧,贫僧明日过来看你。” 温水水浅浅勾唇,“让她滚。” 元空微一颔首,“那位女施主贫僧会派人送回。” 温水水合着眼很快陷入深睡。 元空悄悄走出门,恰见含烟等在廊下。 “元空师傅,那药真能治小姐的病?” 元空揣着袖子,“要慢慢调养,急不得。” 含烟点了点头,“劳烦师傅费心。” 元空沉下目走出去。 直回到禅房,玄明主持盘坐在罗汉床上,瞧见他先呵呵笑,眼边的皱痕迭起,颇具慈悲相,“元空,弥陀村往后你别管了,老衲让元达去替你。” 元空弓起背,“好。” 玄明主持笑意加深,“那位小施主在这里住了些日子,不见温施主过来接,确实可怜,出家人自来仁慈,你待她好些也没错,老衲不拦着你。” “弟子会注意分寸,”元空应话。 玄明主持唉一声,“这月过了,可别忘了回汴梁。” 元空伏地给他磕头,沉声道,“弟子多谢主持体恤。” 玄明揭开茶盖倒水,吹两下热气品一口,“老衲赐你法名元空,你可知何意?” 元空头抵着地面等他点拨。 “元空,缘空,你自小聪慧过人,对佛法也颇能领悟,老衲虽然是遵着陛下的话收你为徒,其实心里真的盼你能继承老衲的衣钵,”玄明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弯腿下地,走两步到元空跟前,扶着他起身,略有遗憾道,“你不是正统佛家弟子,老衲也不忍心让你遁入空门,倘若有朝一日你真心敀依,老衲自是欢喜,但你若愿重新入红尘,老衲也欣慰,只一句话。” 他拍拍元空的手,“遵从本心。” 元空低眸,许久他回道,“您曾经跟弟子说过佛祖舍身喂鹰,弟子也只是想救人一命。” 玄明愣怔,随后了然道,“老衲狭隘,佛渡众生,你既有此心,老衲当鼓励你。” “主持曾说,蝼蚁尚且偷生,可人若没了生意,要如何去救?”元空虚心求问。 玄明抚着胡子,“做她困境中的引路灯,牵引着她走出来。” 元空五指成拳,沉默片刻应道,“弟子顿悟,多谢主持点拨。” —— 翌日起了霜,元空赶早让寺里的知客将蓉娘送出了弥陀村。 弥陀寺归元达负责,元空也就当真空闲了,手头的一些零碎事做完,约莫才到过上午。 他算算时辰,换了件轻便的僧袍从后院出门。 弥陀村离得近,走小半刻钟就到地方。 从梅瞅见他来忙擦着额头的汗道,“元空师傅,我家小姐很不对劲,房里的桌椅板凳全被她砸了,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住,您交代让她喝药也没喂下去。” 元空长眉微蹙,快步上了台阶,从梅将门打开,他伸一只脚过门槛,倏忽想起来道,“温施主的状况你们透露给其他人吗?” 从梅慌张摇头,“奴婢们也知道传出去不好,哪儿敢乱说。” 元空轻浅抿笑,安慰她说,“倒也不是顽疾,你们若有空余,多与她说话,也算得上救她。” 从梅把这话记下了,匆匆催促他,“您快进去。” 元空走进房,正见含烟把温水水抱在怀里,地上乱的很,碎碗落一地,空气中还能闻见药的苦味。 含烟轻拍着温水水的脊背,红着眼笑道,“小姐,您看元空师傅过来了。” 温水水挥开她的手,仰起脸来阴冷的望着元空,“你竟敢设计用药抹杀我!” 她的脸上显现出凶恶,赤脚纵下地,踩在碎片上都不顾疼,猛摁住他继续道,“她是我护着长大的,你想干什么!你想害死我们!” 那只手分明绵软无力,可竟也像生了利刺扎在他颈部的肌肤上,元空平静的应承着,扫过一旁战战兢兢的含烟,她立刻会意,悄声退离。 “施主,贫僧是在医治你。” 温水水哼哧着气,一手拽着他往床上去,她就站在床框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医治我就是杀我?” “施主想错了,你们是一个人,”元空心平气和的跟她笑。 温水水扬手往他面上打,被他轻松握住手,她放肆的笑,“你凭什么管我们?这是我和她的事,你药死了我,你愿意保她一生?” “施主是弥陀村的居士,贫僧看你痛苦岂能坐视不理?” 元空放了她,低头看地上的药滓,“可能短时间有些难挨,但等过了这段日子,你就能像个正常人。” 温水水抬起脚踩在他的肩头上,下裙半敞,她的腿若隐若现在其中,嫩白纤长,一眼就能看到底,可又看的不清,隐隐约约似遮非遮,叫人看了想撕开那裙摆,掌在手中把玩。 元空那长长的睫扑闪不停,他明显怔住了,但很快他把双眼闭紧,艰涩的劝她,“施主,请自爱。” 温水水足尖轻挑,一点点勾住了他的衣襟,有一下没一下的推着他,“你都要杀我了,我为何还要自爱?” 元空想后退,她的脚滑到腰边,干干脆脆的盘上了他的腰,随着他的退步,她也被带离,全身放松的窝在他怀里,下盘微微收紧,一条腿得不上力的掉落又被她强撑着缠回去,她抠着他的喉结,腰肢轻微动了动,酸了半边身,“她想要你,我能感觉到,我现在做的事,她也清楚,你看她默认了,她恨不得你能碰碰她呢。” 第12节 元空的喉结不受控制上下动,全身绷成了石头,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右手按在她腰上,妄图将她从身上剥离。 温水水张口舔了舔他的下巴,察觉到他抗拒又抑制不住反应,赞叹道,“你的药有点好处,至少她能感觉到我了,我会死吗?” “不会,”元空咬紧牙关束住她,把她放回到床里,才一落下去,那两只脚就如着不上劲软倒。 温水水摔到褥子上,外衫开了些,削肩裸露,白的恍人,胸口微微前倾,能见着遗漏出来的月白小衣,实难挡住那好风光,她颤着身,抬起尖细的下颚无辜望着他,“大,大师……” 那一抹作恶的魂躲进了角落里,她又恢复成原先的胆怯。 元空急忙转过身欲出屋,“施主先穿好衣裳吧。” 温水水醒不过来神,她瞧得见自己是什么情形,发疯时她闹成哪样她也记得散碎,是她强迫着元空做些出格的行为。 她怎么能这样?她的身体里藏着两个人,邪恶的,懵懂无知的,这两个人都想用卑劣的方法将元空困在手中。 可是他没走。 温水水羞红了脸,瞅着他快要走出屋很小声道,“我脚破了。” 这辈子做的最丢人的事莫过于现在,她衣衫不整的陷在床里,纯情却又藏了心思。 元空立在门边没回首,只道,“施主的丫鬟就在门外。” 温水水难堪至极,再没脸往下说出留他的话。 屋内安寂,元空甚至思绪飘浮,回想起了主持先前说过的话,他本可以不用管温水水,其实人都是自私的,明明知道对方有所图了,远离就好。 可他没有走,心善是好事,心善也是累赘,会被人要挟甚至牵着鼻子走,他长这么大,行善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元空终究转过身,“施主屋里放了治伤药吗?” 温水水忍着窃喜指向柜子,“在那边。” 元空兀走到柜子边拿出来药箱,挑了支药膏俯身在她脚边抹药,目不斜视道,“温施主,药还要接着喝。” “嗯,”温水水乖乖应着,眼珠子挂他脸上,没看出半点情绪起伏,她试探的问,“您没来上早课。” “寺里事务繁忙,主持看贫僧忙不过来,让元达师兄替我分担了些,”元空用绷带给她裹好脚,再三交代道,“施主神魂不稳,贫僧开的药要接着吃,平日记得保持平静,万莫动怒。” 温水水抬了下脚,裙底春色乍现,元空手抖了两下,那只小足跌到床沿下,裙摆也因着这动作袭上去,那腿整个暴出。 白,润,粉。 元空的瞳孔微缩,目光不自觉往其他地方看,恰见温水水支着身半坐起来,外衫坠在腰侧,她软手软脚的往身上拉,太慢了,能看的全数落进他眼里,她只能团着手遮在胸口,其实遮不了多少,如今这样她算彻底完了。 她长这么大,胆儿小的见着杀鸡都怕,现在被人这般望着,她竟然只会羞,她何时已经放浪成这副德行。 可是她想留住他,脸皮不要了也要将他留住。 元空瞪大了眼,看她侧过脸,细长颈子娇矜的伸直,那头长发垂在肩头,有几根调皮的爬进了她的衫袍,这是美人慵懒卧床时才能偷窥到的闺阁迤逦,谁见了都想一亲芳泽,与她共赴巫山。 元空几乎是落荒而逃,直奔门外,甫一出门他再回头,那屋中床畔,她幽幽的望着他,似在恨他不识情。 他立时跨步出了院子,快的能赶上跑。 第17章 十七个大师 他以为她是追他而来 元空一连数日没来弥陀村,温水水喝的药倒是一次没落下,可能是药喝的多了,她也没觉得有多苦,只是会无聊,是那种无人倾诉的无聊,她记起了一些事。 譬如她原本不叫温水水,她叫温若娴,娘亲说,娴字无能,两水才能翻身,娘亲要她克死父亲。 譬如她杀过人,死的是给她娘亲下堕胎药的老嬷嬷,八岁她就能杀人了。 再譬如母亲曾留给过她一枚扳指,说是她的嫁妆,那枚扳指被她藏在了她的梳妆盒隔层里。 温水水的梳妆盒是娘亲叫人做的,这些年她都当做是普通的盒子装些胭脂水粉,眼下想起来事了,她就把梳妆盒搬出来,直接抽掉了底下的暗板,果然见到那枚扳指。 扳指上落了层灰,温水水捏帕子细心的擦拭干净,翡翠镶金的指面呈现,上头刻了个柳字,温水水爱惜的抚了抚,将它带在手上。 她觉着自己好像大梦一场,醒来了,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诉说着那些遗失的记忆,她做过的混账事,受过的伤害全数涌回。 这些年,她活的像个废物。 屋外传来敲门声,温水水拍拍袖子上的灰尘,起身去打开栓。 含烟站门边揣度着她面色道,“小姐,觉尘小师傅说,这次送过药他就不来了。” 温水水扶着墙跨过门,往廊下站去,恰好瞧见院里的斗雪红开的热烈,她捞了一朵到手心,黏着花瓣看它沁出红汁,轻轻道,“元空大师做什么这么久不出来。” 即便是为了躲她,也没必要藏到现在,她不后悔那日做下的事,她想要得到元空,想要元空的眼里只有她。 含烟解了帕子给她擦手,“奴婢问了觉尘小师傅,倒不是元空师傅不出来,月初他就离开云华寺去汴梁了。” 温水水眼眨不停,“汴梁那么远。” 汴梁确实远,从西京去汴梁坐马车都要几天,对温水水这种未出闺阁的小姐来说,简直无法想象。 他就算不愿意见她也不用跑那么远,她有那么吓人吗? 含烟低咳两声,“听说元空师傅每年都去。” 温水水侧坐到栏杆上,把头依着木梁喃喃自语,“他可真会挑时间。” 含烟不好接话,正巧见从梅气鼓鼓踢开院门跑进来,转声说她,“像什么话?小姐还在呢!你撒气不看地方?” 从梅摔了手里的篮子,叉腰火大道,“府里都俩月没寄月钱过来,奴婢们省着些不当事,叫小姐怎么过!” 温水水听着话皱起眼,“管家没送钱来么?” “原本说好的,每月中府里派人来送月钱,缘着小姐住外头,本就过的不如在府里,老爷当时还让每月一两银子,奴婢们的钱另算,现在好了,那些人全不管事儿,愣是叫咱们受罪!”从梅大声抱怨道。 温水水绞着手思索,那帮人巴不得她死在外面,又怎会再给她钱,这弥陀村说到底也是别人家的住处,银子给到位了,才能继续住,要是哪日没了钱,村长就能将她们赶出去,云华寺的僧人鲜少管这些,居士虽说有人布经讲佛,但生活琐事却另有人管着。 这里不宜久居,得回江都。 “我们手里能用的银钱还有多少?” 含烟拉开香囊递给她看,“小姐,就这么点了。” 温水水往里一看,全是些碎银子,林林总总加一起大概不到半两,她把香囊还给含烟,沉声道,“眼下这样,你们跟着我也没好日子过,不然就回去吧。” 含烟和从梅立时跪到地上,颤声道,“小姐,您别赶奴婢们走。” 她们要真回去,温府也不会有人收容,现在再拎不清也能懂,那满府的人根本就没把温水水当小姐,她们跟了温水水,就意味着是温水水的人,别的院自然不可能用她们。 温水水赶忙将她们扶起来,她摩挲着手上的扳指,敛眉浅笑,“这里我们不能再住了。” 从梅抹一下眼泪,“要是元空师傅在就好了。” 温水水偏过脸,压着声道,“我娘亲给我留了些地产铺子,只不在这边,我们回南边就还能吃穿不愁。” 从梅破涕为笑,“夫人当真是好,全为小姐考虑到了。” 含烟倒是哎声,“要是走,我们就快些,说不定还能追上元空师傅呢!” 温水水低下头,脸红透了,一声不吭。 含烟当她尴尬先前闹事,打趣道,“元空师傅向来大度,小姐病里惹得笑话讲不定他都不记得了。” 温水水闷闷的想,她宁愿他耿耿于怀。 “奴婢现在去叫人赶马车过来,小姐您先和含烟收拾吧,”从梅快速跑出了门。 含烟便牵着温水水进屋里,把细软收进了包裹。 晌午三人就乘着马车悄悄出发了,弥陀村进出的马车有不少,她们离开没惊动任何人。 女人出门多少不便当,从梅倒是机灵扮了小厮模样,自觉充当车夫赶车,可路上也耽搁了不少时间,走走停停的问路,不过倒真让她们赶上元空了。 元空是一路徒步过来的,出家人心诚,在外历练也很少用车马代步,他走的不快不慢,温水水的马车就跟在他身后好一段时候。 “元空师傅着实能吃苦,”含烟感叹道,皇家出身的人都身娇肉贵,出门讲究排场,不带个长队都嫌不威风,像元空这般本分的,真的少。 温水水支腮看着元空背影,走这么长也不佝偻,只时不时抬袖子抹脸,想来是一身汗,她抬头看了看天,这会子正午时,太阳烈的很,虽不及夏日也热的能出汗。 “让从梅追上去。” 含烟挑开车帘往从梅肩上拍,“快跟上元空师傅。” 从梅冲她吐舌头,一鞭子抽马屁股上,那马长嘶一声,撅着蹄子冲跑,直接冲过了头,从梅使劲才将它勒住。 马车带起的风沙全吹到元空面上,元空拂了拂袖子打掉灰,低头继续往前走。 “元空师傅!”从梅朝着他叫道。 元空停下脚步略有差异的望着她们,正见温水水垂着眼眸将脸侧在车窗外,她的耳朵通红,眼尾余光颤泠泠落在他身上。 元空下颌微紧,立在沙尘中一时没动。 从梅挥着手里的鞭子又对他叫道,“元空师傅!是我们呀!” 元空斟酌片晌还是走了过去,他给三人行了个问讯1,“三位施主不好生呆在弥陀村,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以为三人是追他而来。 温水水捏紧帕子,一手挡在脸边戳了戳含烟。 含烟立刻露出一副苦相,唉一声,“老爷好些日子没送银两来,府里也不来人,奴婢们手头紧,就是可怜小姐受苦,小姐想来想去要带我们回江南去,那边好歹是夫人本家,总不会短了小姐吃喝。” 元空皱了下眉,她们三个岁数轻,面儿还嫩,一路南行遇着歹人的可能性极大,他想了想转头看向温水水,“温施主,这路途不是你们想的那般轻松,你们孤身在外不安全,贫僧修书一封给你带回去交给弥陀村村长,暂住在那里不会有人赶你们。” 温水水回望一眼他,倏忽把头低下去,“不用了。” “从这里到江南,少说要小半个月,路上磕磕跘跘不说,你们的银两能够吗?”元空问道。 从梅摸摸嘴巴上的假胡子,发愁道,“也没多少了,就算留在村里,过不了多久全得饿死,小姐说得对,不如回江南,总比饿死的强。” 宰相的千金竟然为了温饱奔波,说出去都没人信,可这是事实,温烔不管温水水了,自打她入弥陀村以来,温府的人没来过一趟,她这个人确实被抛弃了。 元空额上的汗滚落到下颌,半晌慢慢道,“去南边刚好贫僧顺路,贫僧送你们一截路吧。” 温水水的心嘭的跳,胸腔里的欢欣几乎难压抑,所幸从梅先乐的哈哈笑,“有元空师傅在那委实好!奴婢们正愁护不住小姐。” 有个男人跟着还是好点的。 元空点头轻笑。 温水水拽着含烟的衣摆给她做口型,“让他上来。” 含烟抿嘴偷着笑,旋即跟元空道,“元空师傅上来吧,天儿热,您这么走奴婢们和小姐看着都累。” 元空摆摆手,朝前继续走。 第13节 温水水眼看着他慢步走在车前,光秃秃的后脑勺在阳光下照的反光,仿佛在讥讽她没脸没皮,他都这么避嫌了,她还要缠上来。 温水水攒着劲瞪他,也盼不来他再回头。 过午时热气又上了一层,温水水靠着窗沿半闭着眼瞌睡,也不知是不是晒的,不停出汗。 含烟给她灌了好几口水,抬手要将窗帘放下来。 温水水推了一下她,眸子睁开又盯着前头的元空道,“你问问他要不要喝水?” 含烟咳一声,抚抚温水水的长发,“小姐,您过了嘴的,元空师傅指定不喝。” 温水水羞的挂不住脸,捧着她手里的水袋猛灌。 —— 他们走的道儿偏,一天下来也没看到客栈人家,当然即使有他们也没钱住宿。 天黑时选了个空旷的地块提前吃点东西,就都各自就地躺下歇着了。 温水水白天水喝多了,夜里憋的慌,从梅和含烟累了一路早睡的昏天暗地,她又不好将人叫醒,只得自个儿摸索着下了马车。 地上还烧着火堆,元空坐在火堆旁翻看着经书,听见动响抬头去看,正见温水水一手攥在胸口处,咬着唇站在马车旁望着他。 第18章 十八个大师 元空大师误会了,我只是想…… 元空怔了怔,到底撇开尴尬把书收起来,轻声对她说,“温施主,还是早些歇息吧。” 温水水侧过脸没应他说的,脑子一阵发热,心里却好像听见个声音在催着她,“让他陪你去。” 温水水往自己手上掐过,把这个念头摁了下去,元空不傻,不可能总迁就她,他们非亲非故,她几次三番那般不知羞臊其实是在坏他修行,他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可能烦她,她把人惹急了,到时候再跑一次,估计就难找到了。 她走近火堆旁,蹲身下去伸手要拿燃着的木枝。 元空当她犯病了,慌忙跨腿过去握住她手拨一边,“这个碰不得。” 温水水眼睫低垂,腮边浮现一点粉,他还这么关心她。 她缩回手,抬眼瞅着他看,“……我想要火把。” 元空避过她的眼睛,在肩袋里摸出来一小块布,低头选了根园木棍包好递到她手边道,“温施主不能走远,荒郊野外晚上多有野兽出没。” “唔,”温水水匆匆道了一声,接过火把站起来随便选个地方走,她真有点憋不住了。 元空看她像无头苍蝇往草里走,不放心道,“贫僧陪施主一道吧。” 温水水定住脚,脸上的红遮不住,却仍是回身注视他,踌躇着说不出口,小解岂能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说出来,纵然她想让他陪着,也没好意思让他知晓这种事。 她不做声,元空一瞬猜到她估摸是想去解手,立时跟她眼对眼支不出话,未几他移开眼坐回到火堆旁,往火里添了几根木柴,缓缓道,“温施主小心些。” 温水水稍带着失落点头,旋即钻进了草丛里。 她身形单薄,进到草里就被彻底挡住,元空没盯着那边看,耳朵却一直听着,手里的经书头次瞧不进去,和尚又怎能把姑娘挂心底,他只是出于担忧,黑灯瞎火危险的很,总要看着些好。 温水水往草里走了一段路听见河水响声才停下,自顾褪了下裳排解,她有些羞耻和紧张,元空就在不远处,这四周虽然没人但很安静,稍微发出点声音都能传的远。 她草草结束,弓着腰身急往出走,不想一头撞到树枝上,她扬起火把去看,却见一条深红花纹的蛇卷在枝头上,对着她嘶嘶探着蛇信,那竖起的蛇瞳充满了攻击性,似乎只要她敢再动一步,它就要张口咬过来。 温水水睁圆了眼睛,心下盘算着叫元空,元空离得近,喊一声可能就来了。 他会救自己,救完又变成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样子。 她不喜欢。 可是如果她伤着了,他断不可能坐视不理,谁叫他好管闲事,什么坏的好的都要插手,惹上麻烦了就跑,丝毫没考虑过她的感受。 温水水盯向了那条蛇,它忌惮着她手中的火把,只试探性的伸过来头,随时准备往她身上咬一口。 她低笑一声,松手丢掉了火把,那条蛇张开獠牙咬在了她的颈下。 —— 元空又往火堆里加了些柴火,那草里听不见一点声音,死寂的仿佛没进去过人,他难得坐不住,抖了抖衣摆想起来进草里看看。 草丛中忽然劈开来一条缝,温水水煞白着脸摇摇晃晃往外走,她神色带着恍惚,手里的火把不知被她丢哪儿去了,只一味地朝马车边去,走两步浑身打颤,瞧着下一瞬就会昏倒。 元空看出她不对头,连忙走过去,正要问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突的腿一软,一头往地上栽去。 元空顾不得其他,抄手搂住她的腰肢径自横抱起。 温水水微闭着眼吁气,一手挡在他胸口推他,“……你放手。” 她状态很不好,鼻尖沁出一点汗,素来樱粉的嫩唇也变得苍白,人窝在他胸前瑟瑟发抖,精气神全没了。 元空急抱着她坐到火旁,覆住她的手腕要给她诊脉。 温水水甩掉他的手,强迫自己坐直不看他,“不敢麻烦大师。” 元空略有无奈,但看她摇摇欲坠的侧身倒,不得不环紧她耐心道,“温施主,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还请让贫僧给你看看。” 温水水抖了下唇,哭腔绷不住,“你不会帮我的……” 元空一时沉默,未几叹气道,“温施主想多了,施主有难贫僧能帮且帮。” 温水水犹犹豫豫的仰起脸,眼含着泪凝视他,“我被蛇咬了。” 元空神色一凛,“咬到什么地方?” 温水水迅速低下脸,好似羞涩的回不上话。 元空只得往她身上查看,恰见她的前襟破了两个细小的洞,几点血沾到布料。 可见伤的是这样难以启齿的地方,他迟疑了。 温水水是个女人,是个身段纤柔骨子里含媚的女人,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想到那日的情形,他忽然胆怯了。 温水水青着脸拽开腰间的手,后仰脖子朝地上爬,她闷声不吭,爬了两步支不住身重跌进土里,她立刻捂住了脸,想把自己卷成球,就这么等死。 人命比什么都重要,香艳皮囊不过是红粉骷髅,闭上眼了就看不到。 元空矮身将她托起,拉开她的手道,“施主得罪了。” 温水水的手无处安放,局促的趴在他胸前,身体被迫前倾,细腰被他一手握住,他的另一只手解开衣襟上的盘扣,也就解了那么一点,漏出的颈处果然有两颗腥红的小洞,映在那莹白如雪的肌肤上颇有种撕破了美人皮的错感。 元空定定看着那伤口,一时无从下手。 温水水挑开一只眸子,恹恹道,“你让我死吧……” 她恨透了他的那些老古板,不将他全数拆卸她根本无法容忍,这个人她打定主意要将他囚住,只要能让他入瘴,她不介意破了他的戒。 元空敛眉垂首,张唇覆住了伤口。 温水水如一尾出水的鱼无力挣扎,密密麻麻的钝感侵袭着她的大脑,她张着双眸又轻又细的呼气,耳边听见元空接连吐出毒血,她忽的蜷起腿抱住元空。 这一抱,抱乱了元空的阵脚,他猛然顿住,她无意识的挨近,馨香盈满鼻腔,这才让他再难忽视他抱着的是个活色生香娇艳欲滴的闺中丽人,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这等艳色,她却自愿依附在他的胸膛上,任他予取予求。 他在轻薄她,无论他是否在救人,他的举动都是唐突,他竟然碰了姑娘。 元空扣在她腰边的手松了又紧,忍耐着把毒血悉数吐尽。 空地这边的动静虽小,但也惊动了车里,从梅迷糊着眼醒过来,探头去看,正见元空把温水水摁在怀里放肆,她倏地大惊,火急火燎想跳下车去救温水水,被隐在暗处的含烟一把拖住,“别去。” 从梅张大了嘴,愣是小声道,“小姐,小姐的身子……” 含烟闭紧唇。 从梅讪讪的缩回车里,与她相对无言。 —— 毒血全部清尽,元空从袋子里摸出一瓶药倒了一颗出来,探手到她嘴边道,“把这个祛毒丸吃下去吧。” 温水水乖乖张口吞了药,舌头似不经意拂过他的手心,眼看着他脸色僵硬,她转过脸落寞道,“我不是故意的。” 元空面色温缓,不在意的笑道,“贫僧送施主上车去睡吧。” 温水水自言自语,“没人会娶我了。” 这些时日她和元空之间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随便挑出来一个都能让她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如今他们还这般,元空无事她却不同,她这算把身子给了元空。 元空抿直唇。 温水水润着眼揪住他的衣裳,哑哑道,“你走吧,我不用你送。” 她还坐在他身上,倔强又难过的说着让他走的话,本也没多少让人信服的意思。 元空沉声道,“施主任性了。” 温水水费劲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头晕,片刻倒回去。 元空扶着她坐到一旁,好言相劝道,“施主太过于注重那些世俗陈规,贫僧和施主是迫于无奈,没人会因为这事责怪你。” 他想说,想嫁人就嫁吧,可是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去,像是哽住了一般,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温水水将下巴搭在膝头,呢喃着重复道,“我们分道扬镳吧。” 元空嘴唇动了动,须臾道,“施主体貌端庄,自有良人会等着你,施主不必因为贫僧的身份,委曲求全至此,贫僧年少时就被剥夺了皇族的权利,那些宫闱朝堂纷争贫僧早已不参与。” 温水水微滞,他以为自己是奔着他皇子的身份来的,确实有那么一点意思在里面,但更重要的是他温善,他给过温水水许多帮助。 这么多年,她见惯了嘲讽讥笑,元空却能面对着她温柔和善,除了他,她再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怕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到另一个。 “……元空大师误会了,我只是想报答您。” 第19章 十九个大师 我怕您嫌我烦 元空愣住,少顷浅笑,“施主不必介怀,贫僧从没在意过这些。” 温水水小声嗯过,柔柔的仰视他道,“我怕您嫌我烦。” “怎会这样想?”元空不觉问道,甚至有些想笑,他确实有想过要跟她隔一点距离,但并没觉着她烦。 温水水自嘲的弯唇,“那日后,您就走了。” 元空默然。 温水水双手捧住脸,呜咽着泣哭出来,她哭的很轻,细细密密的犹如针扎在人心上,让人疼。 元空心间微动,倏然犹疑着伸手拍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