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1-10卷)》 第448章 争宋地昭阳生事守襄陵郑门赴义(1) 鬼谷子的局·卷十一 卫地,通往大梁的衢道上,齐人赠送的五千多具棺木络绎十数里。这批棺木是苏秦为将要战殁的齐卒备置的,没想到殓入的却是魏卒。 在这条棺木长蛇中,打头的是三辆战车,车上各装一棺,棺中分别躺着太子申、庞涓与青牛。六名魏将走在庞涓的棺侧,一侧三名,清一色的甲盔,盔上裹条白巾。他们一手持枪,一手搭在棺木上,似在助力他们的将军。青牛的棺侧也走着几人。由于青牛过于高大,他的棺木是特制的,从不远处的坡顶望下去颇为抢眼。 站在坡顶的是公子魏嗣,一身甲衣,侍立嗣侧的是扮作侍卫的天香。他们的身侧,依序站着几个侍卫短兵,个个神色黯然,甲盔上也都裹着孝巾。 魏嗣的目光从蛇头移开,移向蛇身,看向蛇尾。天香的一双大眼跟随他的目光望去。运送棺木的清一色是大魏战车,这是张仪经由魏嗣所下的军令。 “将军,”天香收回目光,看向魏嗣,指向蛇身,“要把他们全部运往大梁吗?” “不是。”魏嗣应道,“一入魏境,他们就会分散,葬入各家祖坟。” “哦,”天香若有所思,“跟秦国不一样呢!” “秦国怎么葬?” “葬在一处,让他们死也守在一起。” “咦?”魏嗣看向她,拖长声音,“人家秦国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 “将军,”天香抛他个白眼,“难道你不知道吗?难道你想让臣妾什么也不知道吗?” “嘿。”魏嗣吧咂一下嘴皮子,转身下坡。 “公子该做一事了!”天香跟上,悄声。 “何事?”魏嗣定住身子,看向她。 “走在第一辆战车旁边,一直走到大梁,走进王城!” “让我一路闻他的腐臭味?”魏嗣皱眉。 “欲成大事,你必须闻!”天香的语气毋庸置疑,附耳,“臣妾陪你!” 新雨过后,一辆辎车急如星火地驶出大梁,辗过田野上的泥泞,穿过一片树林,停在一条小溪边。 溪上有个小木桥,是四根圆木缚在一起,可并行二人,不可过马车。 车上跳下一人,大步走过木桥,踏上一条由沙石铺出的小径。 小径不足百步,尽头是一户乡居,四周树木葱郁,花草荟萃。 来人不是别个,是“养病”数年的朱威。乡居则是公孙衍的。自张仪入相大梁,公孙衍两次乔迁,最终移居此地。 朱威顾不得赏景,径直走到柴扉前面,欲推扉门,却见里面挂着一个绳套。绳套不牢,是象征性的,伸手即可取下。 朱威没取,拍打柴扉:“犀首,犀首——” 一个女人走出来,边走边拍打围裙上的尘土。 女人开门,深鞠一躬:“朱大人!” “是弟妹呀,犀首呢?”朱威一脸着急。 女人笑道:“先生带犬子钓鱼去了。” “犬子?”朱威盯住她,“什么犬子?” “他的孩子呀!”女人嫣然一笑。 “啊?”朱威震惊,“你们……啥辰光喜得贵子了?” “小半年了。” “哎哟哟,犀首也是,这么大的事儿,竟不吱一声?”朱威责怪。 女人笑笑,揖礼:“朱大人,客堂坐。先喝杯水,我正在灶房和面,打算烙饼呢!” 朱威一脸急切:“他在哪儿钓?” 女人指指前面的小溪:“你沿溪向上走,想必就寻到他了。” 朱威扭头就走,沿溪走约五里,果见公孙衍一身笔直地站在河湾树下,一手拿着钓竿,一边抱着孩子。 孩子睡梦正酣。 看到朱威,公孙衍扔下钓竿,迎上几步,抱子揖道:“朱大人,犀首有礼了!” 朱威没有回礼,双手接过娃子,左看几眼,右看几眼,又看向公孙衍。 “大人不用审,”公孙衍从腰里掏出铜葫芦,灌一口酒,笑道,“娃子是犀首整出来的,没请人帮忙!” “没想到呀,”朱威慨叹,“你俩多年没见动静,真还以为你整不出来呢!”抱娃子拱手,“在下贺喜了!”朝孩子努嘴,“叫啥名?” “犀角。” 朱威扑哧笑了:“犀首是独角,厉害!” “说吧,大人,”公孙衍扬脖子灌酒,“啥事儿?” “又战败了。” “知道。” “庞将军殉国了。” “知道。” “殿下他……” “也殉国了。” “唉……”朱威长叹一声,看向河水。 “大人拖泥带水上门,就为唉这一声吗?”公孙衍将酒葫芦递过去,从他怀里接过孩子。 朱威喝一口,抿一下嘴唇,盯住他:“犀首,在下是来请你出力的。你得跟我回去,进宫面君!” “面他做啥?” “力挽狂澜呀!”朱威激动,“我大魏……我……”咳嗽起来。 “再喝几口,压压火。”公孙衍看向酒葫芦。 朱威又喝几口,压住咳嗽:“犀首呀,我大魏……再不能让张仪为祸了。你得回去,我豁出老命保荐你,赶走张仪,救我社稷于将倾啊!” 公孙衍讨过酒葫芦,喝一口,将嘴皮子吧咂得山响,转头看向河面。 “犀首?”朱威吃惊地看向他。 “敢问大人,是谁在倾我社稷?”公孙衍问道。 “秦人哪!张仪呀!还有齐人!” 公孙衍夸张地摇头。 “不是他们,是谁?”朱威盯住他。 “是你的陛下!”公孙衍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 朱威不吱声了。 过了好久,朱威长叹一声,缓缓蹲下。 公孙衍将酒葫芦挂回腰上,拿起鱼竿:“走吧,大人,让你一搅和,鱼是钓不成了。”大步走去。 朱威站起来,跟上。 “请大人拎上桶。”公孙衍朝一边的水桶努嘴,苦笑,“女人想吃煎鱼,看来只能喝锅汤了。” 朱威拎起桶,见里面只有几条不足一虎口的小鱼。 二人回舍,公孙衍将孩子放到榻上,将鱼交给女人煮汤,回到院中,招呼朱威蹲下,寻来石块、木棒摆出一个五花八门的图案。 朱威看着他,一脸惶然。 “大人,这就是你所关心的天下。”公孙衍指着图案中间一块地方,“这儿是魏国,这儿是大梁,你的大魏的社稷所在。敢问大人,就眼前局势,大魏社稷何处最危?” “我说过了,秦人,齐人。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朱威指向图案上的秦、齐。 “你说的是长远,我问的是眼前。” “这……” “这儿!”公孙衍的手指重重一戳。 “楚人?”朱威震惊。 楚国北部重镇项城郊外密密麻麻地扎着一片接一片的军帐,中军辕门居于核心,从辕门直驱可入的是中军大帐。 时近正午,中军帐中,气氛紧张、热烈。 坐在主将位上的是昭阳,侍坐二人,一是监军靳尚,一是副将景翠。昭阳的案前平摊一幅涂满油漆的麻布作战图,图上用带色的油笔标着三支腥红的箭头,每一支箭头指向一个圆圈,分别代表三个目标:徐州、襄陵、陉山。 从三人的表情看,显然经过一场争论,尤其是景翠,脸上泛着激动。 “主将!”景翠从席位上起来,在昭阳席前跪下。 昭阳俯身,左手托住腮帮子,眯眼盯住他:“景将军,你这是为何?” “请听末将一言!”景翠的声音几近哀求。 “请讲。” “末将再次恳请主将收复陉山!” “说说,你为什么缠住陉山不放?” “理由有三:其一,陉山本为我土,十年前却被庞涓夺占,楚国上下视为国耻。其二,陉山为我北疆要塞,得之可逼大梁,失之危我方城。其三,眼下庞涓战死,魏国三军皆在卫齐边境,失去斗志,我取陉山十拿九稳,末将敢立军令状!” “还有吗?”昭阳以指背轻扣案面。 “没有了。”景翠心底陡起一股寒意。 “景将军,你讲得很好!”昭阳直起身躯,目光平视,“对你的理由,本将也给出个三。其一,七十年前,大梁亦为我土,被魏将吴起所占,楚国上下无不视为国耻。其二,陉山已失十年,我方城迄今傲然屹立。其三,在本将眼里,陉山是只鸡蛋,襄陵是只鸭蛋。眼下两只蛋都在面前,请问将军,你是吃鸡蛋呢,还是吃鸭蛋?” 景翠吧咂几下嘴巴,看向靳尚。 “靳大人,”昭阳的目光也跟过去,落在靳尚身上,“至于你所提议的徐州,是只鹅蛋,块头更大,味道更鲜美。只是眼下,它还多少有些烫呢!” “烫在何处?”靳尚问道。 “烫在齐国。监军可知,庞涓死在何人手里?田忌!” 靳尚吸一口长气。 昭阳指图,进一步分析:“我们打襄陵,是打魏国,帮齐人出气,齐人即使气恼,面上也不好说。我们若打徐州,可就不一样了。徐州离薛地不过咫尺,薛是齐地,听说齐王封赏给田婴了!” “好吧。”靳尚回过弯来,给他个笑,拱手,“在下谨听主将!” “景大人?”昭阳看向景翠。 “末将唯主将之命是从!” “好!”昭阳朝二人拱手,“本将谢二位大人!”招手,指地图,“来,我们谋算一下如何吞下这只鸭蛋,还不能让它噎住!” 景翠站起来,与靳尚一起,凑到昭阳案前。 “靳监军、景将军,”昭阳和颜悦色,“庞涓死了,魏人没有谁能阻止我们大楚!景将军,”指图一笑,“你是攻城呢,还是打援?” 景翠心里打个咯噔。攻城夺地是大功,昭阳这般大张旗鼓,此功若是他人得了,必不开心,若是使起绊子来,他景翠就会成为替罪羊。 这样想定,景翠抱拳:“末将谨听主将命令!” “好!”昭阳抱拳回礼,“襄陵是座孤城,唾手可破,将军或不屑之。围城是为打援,我若攻击襄陵,魏人必将驰援。将军若能吞掉来援之敌,当是大功,哈哈哈哈!” “谢主将抬爱!”景翠拱手。 “周边诸邑,将军顺道收拾了!” “末将得令!” 公孙衍的乡宅里,几道小菜已经上齐,朱威拿箸端酒,却不下口,久久盯住公孙衍。 “朱大人,干!”公孙衍冲他举起酒杯,慢悠悠地饮下。 “犀首,”朱威候他喝完,“照你说来,昭阳要打襄陵了?” “不是要,是一定!” “这倒不怕。襄陵城高池深,更有郑克在!” “朱大人,你真的以为楚人是齐人,昭阳是孙膑吗?”公孙衍朝自己的空杯里斟酒,目光斜向他。 朱威震惊:“难道昭阳比孙膑还要厉害?”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看来朱大人是既不知孙膑,也不知昭阳!” “此言何解?” “孙膑围襄陵,目标不是襄陵。昭阳不同,昭阳早就觊觎襄陵,此番是志在必得!” “襄陵若失,宋国岂不……” “正是!”公孙衍竖起拇指,“昭阳得襄陵,意不在襄陵,在宋地。于魏而言,襄陵是深入宋、楚之间的一块飞地,进可拓土,退可卫护大梁。襄陵若失,大梁就裸露在楚人的兵锋之下了!” “怎么办?”朱威急了。 “还能怎么办?”公孙衍摊开两手,“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你的大魏陛下如果不想失去这块飞地,就当增兵驻防,刻不容缓!” “犀首呀,”朱威放下酒杯、箸子,起身,“酒是喝不得了。在下这就觐见陛下,增兵襄陵!” 晓得时间紧迫,公孙衍没再留他,送至户外,送过木桥,看着他坐上辎车,拱手别道:“祝大人成功!” 当运送魏申、庞涓、青牛三人尸体的战车驶过大梁城门时,几乎全城的臣民都走出来了。他们披麻戴孝,静静地跪在大街两侧。 没有哭声,没有呼喊,只有无尽的悲哀。 一手搭在魏申棺木上的魏嗣也流出泪来。 走在身边侍卫的天香轻推一把魏嗣,悄声道:“公子,待会儿见到王上,记得怎么说吗?” “你都教过三遍了!” “臣妾是为公子好。关键辰光一丝儿也马虎不得,一步错,百步错,公子说错一句,结果就……”天香止住。 “走你的路吧。”魏嗣不耐烦了,白她一眼,拍拍棺木,“真当我是他呀!” 天香小嘴一噘,半是嗔怪,半是生气:“哼,他比你可就强多了!” 御书房里,早有人禀报魏惠王。 惠王没有迎出,也没有哭。 惠王只是坐在席位上,久久不动,如一尊雕像。 “王上,”毗人悄声道,“嗣公子回来了,就在门外!” 惠王仍旧没动。 光影移动。 魏嗣跪在门外,心如火燎。 “王上?”不知过有多久,毗人再次叫道。 “让他进来!”惠王吃力地抬下手。 魏嗣走进,脚步踉跄,未进殿门就跪下,膝行入内,音声悲怆:“父——王——”号啕大哭。 惠王指一下侍位。 毗人搀起魏嗣,扶他在侍位坐下。 “说吧,庞涓、魏申是怎么死的?”惠王的声音平淡中透出悲怆。 “父王,”魏嗣泣不成声,“庞将军,还有申哥,他……他们都是被齐人射杀的。我们追入齐境,追至甄城,察出孙膑、田忌引领溃军逃往临淄方向,儿臣就与庞将军在后紧追不舍。追有一百多里,庞将军捉到齐人,方知溃退于途的皆是逃难百姓,田忌溃军逃窜的是高唐方向。庞将军下令掉头回甄城,儿臣苦劝不住呀!儿臣说,田忌大军既然逃往高唐,临淄就是一座空城,我们为什么不直驱临淄,活捉齐王呢?” 惠王的心揪起来,睁眼看向魏嗣。 “父王呀,只要打到临淄,田忌他敢不来救吗?那辰光根本不用追,田忌、孙膑就会送上门来。我们以逸待劳,想不胜都难啊!” 惠王长吸一口气,盯住魏嗣:“庞涓他……” “庞将军他不肯听呀!庞将军一心想的是战阵,是活擒孙膑和田忌,不是活擒齐王。他是主将,儿臣是副将,他让往北,儿臣不能往东啊!为加快追程,庞将军弃辎重,亲率虎贲五千,掉头回到甄城,儿臣再劝,庞将军只是不肯听。儿臣……父王啊,庞将军是鬼迷心窍哪,一心想活捉孙膑,报桂陵之仇,儿臣拉都拉不住他啊!呜呜……”魏嗣夸张地哭起来。 惠王长叹一声,闭目。 “父王,”魏嗣接道,“庞将军将行,儿臣说,对付齐人,我们不能急进,有桂陵的前车覆辙啊!可庞将军听不进哪!庞将军不但听不进,还命令加速追赶。虎贲是锐卒,车马皆是一等一的,跑得快呀!儿臣率大队人马在后紧追,怎么也赶不上啊!眼见天黑,前面是马陵。儿臣打听野人,得知马陵是谷道,又见天黑,一边下令屯扎,一边使探马联络庞将军。待探马回来,已是天亮,儿臣方知在马陵发生了什么。儿臣……气血上冲,正要杀上前与齐人拼命,相国到了。相国死活拉住儿臣,儿臣……呜呜呜……” “张仪呢?” “听说是累病了。” 第449章 争宋地昭阳生事守襄陵郑门赴义(2) “可魏申在外黄,怎么会被齐人射杀呢?” “儿臣也是奇怪,申哥远在外黄,怎么会……会死在齐人手里呢?儿臣使人访察,从宋人那儿得到音信,说是有人写信给申哥,约他到宋国相见。申哥接到信,二话没说,驱车就走了。他的侍卫不放心,跟在后面保护。申哥来到宋境,宋人见是申哥,开关放入。申哥是前半夜到达宋地的,天亮时却……与他的卫队出现在齐境,只是……没有一个是活的。尤其是申哥,射中他的箭头上带着毒啊,我可怜的申哥啊……”魏嗣再放悲声。 “我的申儿……”魏惠王泪水流出,有顷,眼缝里齐出,“他收到的是什么信?” “儿臣不晓得,听说是个女人写的。” “女人?”魏惠王急速转头,盯住他,“什么女人?” “儿臣不知呀!儿臣想,在那个时候,能给申哥写信的女人只有一个,能让申哥不顾一切的女人也只有一个。” “何人?”惠王急不可待了。 “梅妹!” “梅儿!”惠王倒吸一口凉气,闭目良久,“她怎会写信伤害她亲哥?” “梅妹不会去害申哥,可别人呢?齐国太子辟疆早对申哥不满,主将田忌有红妆之辱,军师孙膑在魏受膑……” “你申哥与田辟疆无冤无仇,他为何不满?” “因为……因为申哥是申哥呀,申哥他太能干,太稳健,太有主见,申哥他……招人妒啊!”魏嗣略略一顿,盯住惠王,“父王,您不也是一样吗?您与齐王无冤无仇,处处让着他,可齐王呢?他三番五次欺侮父王,专与父王过不去!” 惠王显然听进去了。 惠王的脸色渐渐紫涨,牙缝里缓缓挤出三个字:“田……因……齐……”转对毗人,“毗人!” 毗人拱手:“老奴在!” “传旨三军,伐齐!”魏惠王字字铿锵。 毗人看向魏嗣。 魏嗣显然没有想到是这个反应,怔了。 “陛下,”毗人眨巴几下眼睛,“传旨何人?” “三军!” “这……”毗人不解,“何人为主将?” “寡人!”魏惠王站起来,盯住魏嗣,“诏告举国臣民,寡人亲征齐人,剁下田因齐、田辟疆的狗头,祭我庞将军,祭我太子,祭我五千虎贲!” 魏嗣惊呆。 相国府宅院很大,后院坐落一个家庙。庙堂上空空荡荡,只摆一个灵位,是庞涓的。灵前的案面上摆着祭品。 张仪一身孝服,面对庞涓的灵位坐着,二目微闭,面前摆着一局棋,棋盘上落着数量不等的黑白子。 不知坐有多久,张仪站起来,在庞涓的灵牌前面来回走动。 “庞兄,”张仪住步,盯住庞涓的牌位,“你说呀,这一局我们究竟输在哪儿,且还输得这么惨!” 灵位冷冷的,灵堂静静的,只有灵前的几盏烛火随着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微微摇曳。 “庞兄,来,我俩这就复盘,从头弈起!”张仪走回棋盘,坐下,将盘面上的所有棋子拨落到地上,显出空落落的盘面,“我俩执黑,苏兄、孙兄执白。”将黑子、白子分置,摸出一只黑子,落在盘面一角,“这是郑城,庞兄先落一子!”摸出白子,在另一角落下,“这是大梁,苏兄、孙兄应手,故伎重演。”分别依序落下黑白子,自语,“这是苏秦粮仓,在下落子;这是大梁,孙兄撤军;这是郑城,庞兄回师;这是宋国,在下落子,宋人不纳齐人;这是大梁,庞兄誓师追击;这是魏宋边境,齐人绝粮,孙兄杀马;这是卫魏衢道,庞兄捷径追击;这是甄城,孙兄朝高唐溃退,庞兄追击;这是马陵……” 张仪顿住,闭上眼睛。 “难道……”张仪似是想到了什么,半是说给庞涓,半是自语,“难道又是苏兄、孙兄所施的苦肉之计?”心底一抖,“是的,庞兄,我们又一次中计了。孙兄不是败,是诈败。粮草是苏兄有意让我们烧的,马是有意吃的,灶是有意砌的。既然无粮下锅,只吃马肉,行军途中最快也最方便的吃法是烤,孙兄为什么让他们砌下那么多的灶头?前有围梁救赵,依孙兄之智,不可能故伎重演,再来围梁。孙兄围了,只有一解,就是准备好了我们的应招,就是准备好粮草让我们去烧。齐兵撤退,不走捷径,故意经由外黄退往宋国,就是晓得在下会到宋国,从而有意制造障碍。齐兵三砌灶头,数量递减,就是有意造成溃败假象。如若不然,齐兵已到齐境,当有食物,为什么仍旧杀马?苏兄、孙兄晓得庞兄多疑多虑,用兵谨慎,方在撤往高唐途中刻意扔下辎重,真戏真做……” “天哪!”张仪禁不住打个寒噤,“这是绝对可能的,庞兄!在下不知孙兄,却知苏兄。鬼谷之中,在下痴恋师姐,每一缕爱恋,在下都倾吐给苏兄,谁想苏兄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将师姐之心勾走。在下失楚,失魂落魄赶到邯郸投他,却横遭他一顿羞辱。在下抱恨怀怨投秦,不想这正是他布下的棋局!此番对战,你我自以为是在暗中,苏兄、孙兄是在明处,岂料在明处的反倒是你我!啧啧啧,这般胸襟,这般大略,这般严谨,这般舍弃,庞兄啊,无论你作何想,在下服了!”猛地站起,在庞涓灵前连走数个来回,仰天长啸,“咦吁兮,张仪我……服了……” 张仪正在叹服,一阵脚步声急,府宰在门外小声禀道:“主公,嗣公子到,说有急事寻您!” 张仪开门,走至客堂。 魏嗣将魏王震怒、旨令三军远征齐国诸事略述一遍,末了急道:“张相国,父王还要亲任主将呢!” 张仪眉头凝起,略一思考,应道:“嗣公子,走,随在下入宫一趟!” 张仪、魏嗣赶至魏宫,见魏惠王已经甲胄在身,精气神十足地在院中掂量他多年未用的长枪。 张仪叩道:“臣叩见王上!” “张爱卿,你来得好呢!田因齐以卑劣阴谋杀我太子,手段残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对天盟誓,与他不共戴天!”魏惠王说着,将枪杆底端朝砖地狠戳,好像那儿就是田因齐似的。 “臣……” 张仪的“臣”字刚刚出口,就被魏惠王的声音冲断:“爱卿不必多说。听旨!” “臣听旨!” “寡人意决,三日之后远征齐邦,与田因齐决战。寡人远征期间,朝中诸事暂由爱卿处置,钦此!” “臣有奏!”待惠王的“钦此”落定,张仪叩道。 “讲!” “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无一日无君。殿下已经为国捐躯,王上若再亲征,外务杂事倒是不难,宫中内事,叫臣如何能断?再说,正值多事之秋,齐师犯我,列强蠢蠢欲动,朝廷若无王上坐镇,种种意外,臣不敢设想!”张仪言辞恳切。 听到“宫中内事”,惠王一下子冷静,思忖有顷,盯住张仪:“依爱卿之意,大仇不报了?齐人不伐了?” “伐!” “何人去伐?”惠王盯住他。 “臣张仪!” “你?”惠王大吃一惊。 “王上,”张仪淡淡应道,“在秦之时,臣受秦王之命远征巴蜀,十月功成,巴、蜀今为秦地!” “是哩!”魏惠王跨前一步,扶起张仪,紧紧握住他的手,“张爱卿,寡人信你!寡人命你为主将,魏嗣为副将,举全国之兵,征伐临淄,为我太子讨还公道!” 张仪退后一步,拱手:“臣受命!” 张仪、魏嗣正欲离开,毗人禀道:“王上,朱上卿来了!” 魏惠王没想到朱威会在这个节骨眼来,颇是激动:“快,有请朱爱卿!” 朱威趋进,未及叩拜,已被惠王迎上扯住:“爱卿呀,寡人……”抹泪。 朱威盯住惠王的一身戎装,泪水出来,声音哽咽:“王上……” “爱卿来得正好。寡人要伐齐,要与田因齐决个死活,”惠王指着张仪,“由张相国担当主将,粮草辎重,爱卿就责无旁贷了!” “王上,臣此来,是为比伐齐更大的事!”朱威急切说道。 “何事?” “楚人!” “楚人怎么了?”惠王盯住他。 “楚人屯兵,欲占襄陵。襄陵乃我东南屏障,形胜之地,万不可失啊!” “楚人?襄陵?”惠王眉头拧紧,拧一会儿,看向张仪,“楚人要打襄陵?” “臣未得报,不知朱大人……”张仪看向朱威。 惠王亦看过去:“朱威,你听何人所说?” “公孙衍!” “公孙衍?”惠王眯眼,“他怎么知道?” “这……”朱威迟疑一下,“臣也不知。他……是推断!” “岂有此理!”惠王震怒,“齐人围我大梁,杀我太子,他为何不推断?” “王上?”朱威急了。 “朱威,”惠王断然喝住,“甭再多言。”转对张仪,“张爱卿,提襄陵锐卒一万,权补五千虎贲!还有,派遣使臣,借秦兵!” “臣领旨。”张仪拱手应道。 “王上?!”朱威震惊。 “朱威、张仪,领旨去吧!”惠王摆手,几乎是嘶叫,“给我荡平东夷,活擒田因齐!” 三人退出御书房。 出得院门,朱威恨恨地朝张仪“哼”出一声,大踏步离开。张仪朝他的背影苦笑一声,跟在后面。 魏嗣追上,小声道:“相国,你怎就轻易答应我父王呢?” 张仪看向他,淡淡说道:“公子就在旁边呀,你为何不谏?” “我……”魏嗣语塞。 “王上气昏了!在下不应下来,王上怎能消气?王上的气若不消,伤及龙体,事情岂不更大了?”张仪半是解释。 “相国是说,我们不是真的伐齐?”魏嗣急问。 “谁说不是了?”张仪扔给他一句,大踏步走去。 “这……”魏嗣一脸懵懂地待在原地,挠着头皮。 武安君府一片哀伤。 灵堂设在家庙,就是庞涓以戚光的头祭祀庞衡的那个院子。黑色柏棺架在院子正中,是庞葱购置的。他不能用齐人的棺木埋葬庞涓。 三军将士敬爱庞涓,上至将、尉,下至军卒,自愿上门吊唁的络绎不绝,队伍排到大街上,长达两个街区。他们披麻戴孝,一个接一个进门,一个接一个膝行至灵堂,跪在庞涓的棺前,默哀,叩首,向他们的将军致别。 全场静寂,没有哭声。所有军人晓得,他们的将军从来不听哭声。 张仪被这场面震撼了。 张仪从军士们自动让开的通道中缓缓步入,沿着白色的静静的队伍走到灵堂。 庞葱迎出,嗓子沙哑,揖道:“相国大人,我大哥等你多时了!” 正行祭礼的军士们自动让开,给张仪腾出位置。 张仪走到棺前,没有跪叩,没有揖礼,只是盯住棺材,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终于,张仪朝庞葱伸手:“取酒来!” 庞葱拿来祭酒及酒爵。 “换碗!”张仪看也不看,补充一句,“要陶碗,最大的!” 庞葱拿来一只大陶碗。 “是四只!” 庞葱又取三只。 张仪坐下,端过酒坛,咕咕倒下,一坛酒却只倒满两只大碗。张仪再次伸手,庞葱再递酒坛,张仪将另外两只倒满。 望着四只满满浓酒的大陶碗,张仪的泪水流下来。 庞葱的泪水流下来。 在场军士的所有泪水也都在此时释放。 张仪没有说话,放凭泪水流一阵儿,端起一只碗,泼在棺木上,将碗摔了。张仪再端一只碗,仰脖咕嘟喝下,将碗摔了。余下两碗,张仪一只一只地捧起,小心翼翼地摆在棺木前面。 张仪做完这些,扭头看向庞葱:“庞葱,从今日起,你是我的亲弟弟了!” 庞葱跪地,号啕大哭:“仪哥……” “葱弟,去你大哥的书房,将一册书卷拿来!” “哪一册书卷?” “他最最宝贝的那册!” 庞葱飞跑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一只精美的盒子回来,将盒子交给张仪。 张仪徐徐打开,是张仪口述、庞涓亲笔抄写的足本《吴子兵法》。 张仪展开册卷,一简一简地展开。张仪展完,从自己怀中亦摸出一卷,如前一样,一简一简地当众展开。 “庞兄呀,”张仪将两卷竹简摊在案面上,对着棺木唠叨,“你看仔细了吗?若是看仔细了,仪有话说!” 张仪将两卷竹简重新卷起,并列摆在案面上,看向棺木:“庞兄,有件事在下一直瞒着你。”将自己带来的竹简拿在手中,“就是这册书卷。它没有被野猪叼走,是在下拿走的。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寻个乐子……在下对不住庞兄了!谷中的事儿,各有各的是,也各有各的不是,到今天为止,就让风吹走吧!至于这卷书,是先生送给庞兄的,在下这就还给庞兄。先生的那册原简,先生早已吩咐大师兄烧了。庞兄私抄的这卷,还有庞兄复抄的这卷,全都摆在这儿,在下再无私藏。还有,庞兄放心,在下的记性没有那么好,在下对兵书也远没有庞兄这么大的兴致,对此兵书所载,在下早已忘得八九不离十。今当苏兄、孙兄的面,在下全都奉还庞兄!自今日始,世上再无《吴子》,《吴子》只属于庞兄!” 张仪缓缓起身,从灵前拿过火烛,将两卷兵书架在火盆上,将剩下的两大碗酒泼在竹简上,点燃。 火光熊熊,一代兵书《吴起兵法》的两卷完本,于顷刻间化为灰烬。 看到灰飞烟灭,张仪吁出一口气,将两只陶碗一一摔碎,大踏步离开。 庞葱送出,刚出院门,一个侍女飞跑着追上来,边追边叫:“相国大人,留步!” 张仪留步,看向侍女。 侍女气喘吁吁:“大……大人,主母……有请!” 张仪看向庞葱,庞葱拱手应道:“大嫂悲伤过度,一个时辰前病倒,葱弟刚刚使人请到宫医诊治,仪哥就来了。想是大嫂听闻仪哥光临,有话要说!” 二人跟着侍女赶至主院,见一身孝服的瑞莲已在端坐恭候,旁边侍立一位年长宫医。 张仪长揖:“张仪见过嫂夫人!” 瑞莲起身还礼:“小女子见过相国大人!” “庞兄为国尽忠,举国致哀,仪不胜悲切,特此与庞兄诀别,亦望嫂夫人节哀顺变,保重凤体!”张仪再揖。 “相国大人,”瑞莲的声音淡淡的,半是沙哑,“大人与庞涓是至交,小女子召请大人留步,是有一桩事情告诉大人!” “嫂夫人请讲!” “医师,”瑞莲看向医师,“你来说吧。” “禀报相国大人一个喜讯,”老宫医深深一揖,“武安君夫人有喜了,就脉相上看,当是男儿!” 显然,这是一个特大喜讯! 张仪、庞葱互看一眼,喜不自禁。 第450章 争宋地昭阳生事守襄陵郑门赴义(3) “庞兄,庞兄,”张仪朝天拱手,“在下贺喜你了!”转对瑞莲,深揖,“仪恭贺嫂夫人。仪与庞兄修于同门,情如兄弟,仪膝下迄今无子,待嫂夫人足月,仪有心收养庞兄之子为义子,恳请嫂夫人允准!” “小女子允准!小女子并腹子谢相国大人怜悯!”瑞莲回揖。 从庞府回来,张仪的一口气还没松出,客堂里迎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公子华,一个是公子疾。 张仪笑笑,招呼二人坐下。 公子疾没多的话,寒暄几句,从袖中摸出王旨,没按常规宣读,直接递给张仪。张仪展读,大意是秦惠王已经得知马陵的事,魏国于秦甚是重要,叮嘱张仪竭力撑持,如有必要,秦可出力,如此云云。 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马陵之事秦王不但全部知悉,且还发来旨意,张仪着实吃惊,收起王旨,朝公子华竖个拇指。 公子华抱拳道:“还有一事,相国或感兴趣。” “可是楚人之事?” 公子华惊愕:“相国知道了?” “还是你说吧。” “楚人趁火打劫,昭阳亲任主将,集结大军一十六万,主力屯于项城!” “目标是襄陵!”张仪淡淡应道。 “相国耳目灵呢!”公子华由衷叹服,“楚人极是隐秘,昭阳于三日之前潜至项城,连旗子都没打,在下也是刚刚得报!” “耳目灵的另有其人,不是在下!”张仪应道。 “谁?”公子华急问。 “公孙衍!” 公子疾、公子华对望一眼。 显然,他们没有想到公孙衍,甚至压根儿忘了他。 “华弟既然提及此事,我们就议一议!”张仪笑道。 “相国既已知情,想必已有妙对。”公子疾拱手,“疾洗耳恭听!” “在下以为,”张仪也不推辞,侃侃应道,“于魏而言,襄陵既不可失,亦可失!于秦而言,襄陵必须失!” 公子疾、公子华让他讲晕了,各挠头皮。 “在下的意思是,”张仪苦笑一下,解释,“魏失襄陵,从近处看,是疼,从长远看,获益。而于秦国,只有楚得襄陵,才算大赢!” “我们大赢可解,魏失东南屏障,怎么又能获益呢?”公子疾问道。 “诸位当看明白,”张仪应道,“庞涓一走,魏国就是落日了。天下未来大争,必在秦、齐、楚三国。齐、楚合,则无秦;齐、楚斗,则秦得天下。秦与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秦可争者,唯有大楚。秦、楚之争,必在商、庸,楚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更得吴越之众,势力不可低估,秦楚之战,当是惨烈无比。然而,如果齐、楚生怨,楚国就会东陷于齐,西困于秦,东西两战,想不败都难!这是于秦大赢之解。之于魏国,既然已是落日,襄陵迟早都是人家的,晚给不如早给。” “为什么早给反而好呢?” “楚得襄陵,意不在魏,在宋,而齐觊觎宋地久矣。今齐、魏起争,魏无庞涓,无望胜齐。如果魏让襄陵于楚,楚、齐必为宋争,只要楚、齐开打,无论齐胜齐败,于魏都是好事。齐胜,力必削,魏可结楚,再与齐战。魏、楚合力,必有胜算。齐败,楚力必削,魏则趁火打劫,收获襄陵之失。” 听张仪讲出这般道理,公子疾、公子华无不叹服,正合议中,魏嗣到访。张仪让二人暂避,将魏嗣迎至客堂。 “张相国,”魏嗣一脸愁容,“在下思来想去,觉得伐齐之事不可轻举。你我皆不是孙膑的对手,没有庞将军,我们没有胜算哪!” “嗣公子放心,在下已有胜齐妙策!”张仪语气轻松。 “是何妙策?”魏嗣来劲了。 “你马上派人持王命前往襄陵,调锐卒一万,于明日午时开拔,屯于黄池!” “襄陵怎么办?听朱威讲,楚人……”魏嗣欲言又止。 “襄陵不是有郑将军吗?襄陵为我东南重镇,城高池深,更有八邑卫护,孙膑围困多日未克,楚人即使攻打,昭阳能胜过孙膑吗?” “敬受命!”魏嗣起身,拱手,匆匆去了。 朱威未为襄陵求到援兵,反倒让惠王抽走了一万守卒。 听完陈述,公孙衍长笑数声,取下他的属镂剑,装满他的酒葫芦,又将一坛老酒搬到桥外,放到朱威的辎车上。 朱威惊呆了:“犀首?” 公孙衍朝他笑笑:“朱大人,借你的车马一用。” “你……去哪儿?” “襄陵。” 话音落处,女人抱着孩子也走过来,一声不响地坐到车上。 朱威急了,死命拖住车子。 “朱大人,别不是舍不得这辆好车吧?”公孙衍淡淡说道。 “犀首啊,”朱威情绪激动,指着母子二人,“你去哪儿都成,可……可怎能拖着他们娘儿俩呢?” “角他娘,”公孙衍看向母子俩,“朱大人不让你俩去,下来吧。” 女人抱紧孩子,没有理他,看向另一个方向。 公孙衍给朱威一个苦笑,扬起鞭子:“朱大人,要么让路,要么,你也坐上来。” 朱威噌地跳到车上:“既如此,算上我一个。” 当魏嗣使人拿着虎符、不由分说地调走襄陵战力最强的一万锐卒之后,郡守郑克的脸色白了。 夜幕降临,郑克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郡守府中。 一双儿女迎上来,子叫郑爽,女叫郑袖。 “阿大,总算是候到你了!”郑袖花枝招展,一脸欢欣地跑上来,扯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拉到衣架边,为他卸去甲胄,换上早已备好的礼服,按他坐在席位上。 一个侍女端来铜盆,盆中盛着热水。郑袖接过,亲手端到郑克跟前,将水中的湿巾取出,拧掉水,为郑克擦脸拭手。 郑克木然地由着她,盯住她看。 “阿大,”郑袖洗完,不无兴奋地望着他,“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郑克摇头。 “是你女儿的生日!”郑袖伏他膝上,指着自己,脸色现出红晕,“我娘亲自下厨,做了一案子好吃的,就等阿大你呢!” “哦,我的女儿十四了!”郑克抚摸她的脸与长发。 “是十五!”郑袖小嘴一噘。 “阿妹,十五就该上笄,上笄就该——”郑爽诡诈一笑。 “就你知道得多!”郑袖白他一眼,娇嗔,“人家是虚龄!”扯起郑克,“阿大,走吧,娘和亲朋都在后花园里候着呢,可热闹了。” “阿袖,”郑克挣开她,坐回席位,“你先去陪客人,阿大与你阿哥说个事儿!” “好哩!”郑袖扬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阿大?”郑爽这也注意到郑克的脸色,压低声音。 “明日凌晨,你带阿袖和你娘去趟大梁!” “什么事儿?”郑爽紧张了。 “没什么,望望你外公。” “外公怎么了?” “他……得紧病了!” “啊?”郑爽震惊,“我上个月望过他,鸡还没叫就把我扯起来,教我练枪呢!” “那是上个月!”郑克起身,脱下郑袖换上的礼服,重新穿上甲胄,“去吧,告诉妹妹,阿大有大事要做,你们去陪亲朋玩个尽兴!”挂好剑,提上枪,脚步沉重地走出。 望着郑克远去的背影,郑爽一脸狐疑,缓缓走向后花园。 昏暗笼罩在黎明前的襄陵城头,严阵以待的魏卒抱着兵器睡着了。 面对南方的是主城楼,楚人若来,从这儿一览无余。 郑克全身披挂,躺在城楼顶层的竹榻上,乌金枪在他身边闪着寒光。一堆篝火依稀明灭,三名参将并十多短兵在火堆边东歪西倒。 远处,一阵隐隐的响动惊醒郑克。 郑克睁眼,起身望去。 郑克惊呆了。 “将士们,快起来,敌人来了!”郑克大叫。 众将并军士全都惊醒,齐刷刷地看向城下。 城下却是空荡荡的。 众将士看向郑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目光极尽处,一队接一队的楚人如蚂蚁一般有条不紊地涌向东城门。瞧蚁阵移动的样子,显然已经越过吊桥,扑进城门了。 就在大家观望之时,远处的蚁阵分出一阵,径朝南门逼来。 一切发生在静寂与黑暗之中。谁也不晓得楚人是怎么进来并打开东城门的。 “天哪!”众将无不震骇,不知所措地看向郑克。 “怎么办?”偏将急问。 刻不容缓,郑克火速决断,对参将甲道:“此城保不住了,你率众军士打开此门,冲出去,禀报王上!”转对另外两名参将,“火速传令,全体军民,能逃的就逃出去,逃不出的,就放下兵器,不必抵抗!” “主公?” “唉!”郑克仰天长叹,“失此襄陵的,非郑克也!” 众将面面相觑。 “昭阳竖子,”郑克看向远处,冷冷说道,“郑某原还视你是个人物,不想却是一个擅长暗算的小人!” “主公,”三名参将急道,“我们守可战死,不愿偷生!” 众将士无不跪地,齐吼:“将军,我们宁可战死,不愿偷生!” “听从命令!”郑克厉声喝道,“你们不愿偷生,全城百姓呢?全城妇孺呢?” 三名参将泣道:“主公——” “快走!” 三名参将再叩,引众军卒急下。 城墙上的守卒接替传声:“传郑将军令,楚人偷袭,东城门破,城上守卒不必硬抗,各自逃生!” 襄陵城墙一下子骚动起来。从睡梦中醒来的魏卒揉揉睡眼,面面相觑。继而,开始有人扔下武器,撒腿下城。 在绞盘转动下,南城门打开,护城河上吊桥放下,一彪军卒从大门里冲出。 城楼上孤零零地剩下郑克一人。 与此同时,巨大的声浪如旋风般从东门处卷进来,尘土泛起。 郑克步下城楼,疾步走到战车边。 御手大叫:“主公,快,上车!” 郑克吩咐:“你速回府,接上他们娘儿仨,走西门,逃往大梁!” 御手急道:“主公呢?” 郑克淡淡说道:“我要见识一个人!”指向城中,“快去!” 御手晓得他要做什么,挥泪别过,扬鞭催马。 四匹战马嘶鸣一声扬蹄,拖曳战车朝郡守府疾驶。 郑克正正甲盔,拿起长枪,一步一步地走出城门,昂然屹立于护城河桥头,竖枪于地,冷冷的目光扫过城门前面的开阔地,射向渐逼渐近的楚军蚁阵。 晨曦透出东方天际,映照在他手中明晃晃的韩制合金枪尖上,泛着寒光。 襄陵城中一片喧嚣。 楚国战车在空旷的大街上疾冲,嗜血的楚卒在无人的小巷里狂奔。 渐渐的,他们放慢了脚步。 襄陵城里看不到一个魏卒,听不到一声搏击。 城墙上,魏卒兵器或整齐地摆着,或散乱地扔着,不见一个魏卒。 所有的门户都闭着,连娃子的哭声也没有。 一切似乎是,襄陵仍在沉睡。 楚卒初时纳闷,继而明白所以,敌意渐去。有将军传令,不可破门,只控制街道。 郡守府外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带篷的辎车,一辆是郑克的驷马战车。辎车是家宰一大早就备下的,准备天一亮就送娘儿仨前往大梁看望外公。战车则是刚刚驶到的。 御手匆匆讲过情势,郑氏娘儿几个终于明白,父亲根本不是让他们去看外公。 娘儿仨互相望着。 喧嚣声越来越近。 御手催道:“快上车呀,楚人就要到了!” 情势危急,郑妻转对家宰:“阿叔,你带他们出西门,到大梁外公家!”自己跳上战车,冲御手,“快,南门!” 时不我待,御手驾车,朝南门疾驰。 家宰让两个孩子坐上车,吆马欲走,郑袖叫道:“阿叔,不走西门!” “走哪儿?”家宰扭头看她。 “南门!”郑袖一字一顿。 “孩子?”家宰急了。 “阿叔,”郑袖想到什么,噌地跳下车子,“我得回去一下,拿上我的琴!” 郑爽突然明白了妹妹,跟下去,与妹妹跑回府中。不一时,郑爽一身披挂,一手持枪,一手仗剑,郑袖抱着琴盒,肩并肩走出府门。 家宰抹去泪水,待他们跳上车子,吆马驰往南门。 襄陵南门,天大亮了。 蚁阵逼到跟前,见城门洞开,城上空无一人,只一人当桥而立,皆是怔了,无人敢上前一步,在数丈外列队站定。 一车驰来,车上一个青年将军以枪指道:“当道者何人?” “来访者何人?”郑克掂起枪,指向他。 “大楚中军先锋昭鱼!” “襄陵郡守郑克恭候多时矣!” 昭鱼显然没料到站在面前的会是赫赫有名的襄陵郡守,观望城楼一眼,跳下战车,以枪扎地,揖道:“郑将军大名如雷贯耳,晚生冒犯了!” 郑克亦将枪头扎地,回揖:“来者皆是客,谈何冒犯!请问先锋,楚国令尹昭阳你可知晓?” “正是家父!” “郑克不才,请他一见!” “郑将军稍候!”昭鱼驰走,不一时,昭阳的战车驰来了。 城楼上一阵响动,呼啦啦站满楚卒。 魏旗被撤下,楚旗升起。 前前后后全是楚卒,郑克却似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感受到,依旧执枪于手,巍然不动。 昭阳没有下车,以戟指他:“郑将军的风采,昭阳领教了!” “大楚第一将的风采,郑克也领教了!”郑克应以枪尖,朗声回应。 “郑将军,你求见本将,有何要说?” “郑克无知,求问昭大将军解惑!” “你有何惑?” “昭将军是怎么做到破我东门的?” “早在数月之前,本将已使勇士混入城中,是他们打开城门的!” “哈哈哈哈!”郑克仰天长笑。 “郑将军为何而笑?” “为大楚,为昭大将军!”郑克声如洪钟。 “我大楚有何好笑?”昭阳不动声色,语气平缓。 “堂堂大楚,堂堂昭将军,却对我小小襄陵偷偷摸摸,不宣而战,岂不好笑吗?” “哈哈哈哈!”昭阳亦爆笑出声,“郑将军,你还有何问?” “没有了!”郑克以枪指他,“听闻昭将军武功盖世,敢与本将一决雌雄否?” “你的战车呢?本将不杀无车之人!”昭阳斜眼睨他。 “父亲,战车在此!”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城门洞传出。 在楚卒许可下,郑克的战车缓缓驶出门洞,一脸稚气的郑爽昂立车头。 郑克回头,惊骇。 更让他震惊的是,城门楼上传来琴声。 郑克抬头望去,但见他的夫人站在城门楼上,手拿鼓槌,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吊桥。女儿郑袖端坐琴前,正在调试琴弦。 战车上桥。 郑爽挥枪,大叫:“父亲让开,看爽儿战他!” 郑克没有让。 郑克挥手,让他下来。 郑爽跳下车,走到郑克跟前,并肩站着,目光炯炯地盯住昭阳。 望着这抱团求死的一家四口,昭阳震动了。 “郑将军,”昭阳将戟递给左侧护卫,拱手,“本将不杀仁义之家!”转对众将及军卒,“退后三里,为郑将军一家放行!” 楚卒正要退去,郑克大叫:“慢!” 众军卒看过来。 第451章 争宋地昭阳生事守襄陵郑门赴义(4) “郑克唯有一愿,与昭将军一决,请昭将军成全!”郑克跳上战车,持枪在手,转对郑爽,“爽儿让开!” 昭阳苦笑一声,盯住郑克:“郑将军,你为何一定求死?” “不是求死,是成全将军英名,顺便与将军赌个注!”郑克淡淡应道。 “怎么个赌法?” “如果在下胜了,昭将军不得伤害襄陵百姓!” “如果郑将军败了呢?” “请将军善待襄陵百姓!” “哈哈哈哈!”昭阳长笑数声,“郑将军做的好买卖呀!在下认赌!”从侍卫手中拿过长戟,朝众楚卒打个退后手势,转对侍卫,“都下去吧!” 两名侍卫跳下,车上只剩昭阳一人。 众军卒退后,腾出一块空旷场地,足够两辆战车往来驰骋。 “既然郑将军执意求死,就怨不得本将了!”昭阳拱手,战车驰向左侧。 郑克的战车驰过桥,驰向右侧。 二车掉转头,相向而立。 二人互相凝视。 郑袖调好了弦,琴声响起,似乎未入曲调,但声声悲切。 昭阳抬头上望,遥见美女舒袖,玉臂起落,怦然心乱。 郑克的长枪举起来。 郑夫人的鼓声响起来。 琴声陡然尖厉,穿透鼓声,如嘶如鸣,听得众人心疼。 “昭将军,看枪!”郑克的战车冲过来。 昭阳的战车迎上去。 战鼓咚咚,琴声刺鸣,二车错轱,枪戟交撞,一合过去了。 第二合开始,楚人的战鼓响起来。八架战鼓响如雷鸣,将城楼上的鼓声与琴声压倒性淹没。 就在二车错毂的一刹那,长枪被画戟绞住,郑克滚下战车。 郑克翻身爬起,捡起长枪,在战车拐回来的瞬间,纵身跃上,再次冲向昭阳。 然而,经此一跌,郑克的胳膊显然受到重创,举枪的力道失了。在战车第三次错毂时,画戟轻松拨开枪头,刺入郑克胸部。 “昭阳老贼,纳命来!”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郑爽一声尖叫,从桥头斜刺里冲过来,追上其父的战车,蹿上去。 御手掉转车头,扬鞭催马,直向昭阳冲去。 昭阳无心再战,拨马回阵。 “昭阳老贼,纳命来!”郑爽又叫一声,如同发疯一般,指挥战车尾随冲去。 楚阵里,一辆战车斜刺里冲出,车上站着昭阳之子昭鱼。 年仅十六岁的郑爽一是没有历过战阵,二是盛怒之中,眼中只有昭阳,冷不丁被昭鱼拦阻,挥枪乱捅。 昭鱼显然不想这般杀他,拆解几招,叫道:“郑公子,在下昭鱼,昭阳之子也。父债子偿,请冲我来!”驱车驰向一侧。 郑爽也不答话,驱车驰向另一侧。 没有鼓声,没有琴声,只有无数双揪心的眼睛。 二车越驰越近,轰然相错,几乎是在眨眼间,郑爽就被挑下战车,在地上连滚几滚,不动了。 全场鸦雀无声,空场正中错落躺着郑氏父子,血仍在外涌。 就在所有目光聚焦在这对父子的尸体上时,伴随一声“爽儿,娘来也……”,一道白影从城楼上飘落,重重地砸在城门洞前的砖地上。 是郑夫人。 郑氏一门剩下一个郑袖了。 郑袖木然坐在琴前。 郑袖擦一把泪水,缓缓站起,抱起琴,一步一步走向城垛。 就在郑袖纵身一跃的刹那,一只大手有力地捉住了她。 是靳尚。 大小四口只有一辆单马辎车,朱威也上年纪了,不能走远路,几人只好走走停停,好不容易熬到一家驿站,换上两匹好马,才算加快脚程,于此日午时赶到雍丘。 雍丘离襄陵还有五十里,如果赶得紧些,迎黑可到。 马太累了。公孙衍将车停在路边,拿出草料并水,让马歇脚进食,与朱威正自闲聊,几辆战车并一大群人由远而近,迎面走过来。 为首一人正是郑克的麾下参将。 “公孙将军!”参将跳下车,扑通跪地,号啕大哭。前番齐人攻打襄陵救赵时,公孙衍协助郑克守城,与参将等混得烂熟了。 一切不消再问。 公孙衍看向朱威。朱威的脸色白了。 “郑将军呢?”公孙衍问道。 “郑将军他……他……”参将泣不成声。 公孙衍扯他起来,递给他酒葫芦:“来,喝几口,慢慢说!” 参将接过,喝口酒,将凌晨时分发生在襄陵的变故细述一遍。 听着,听着,公孙衍蹲在地上,良久,起身,看向朱威。 “犀首,怎么办?”朱威也在看他。 “还能怎么办?”公孙衍苦笑一声,摊开两手,“只因迟走一步,襄陵就是人家的了!” “唉!”朱威跺脚。 公孙衍转对参将:“你们护送朱大人速至大梁,向王上如实禀报襄陵之事!” “犀首,你去哪儿?”朱威急问。 “见识一下昭阳!” “犀首?”朱威惊呆。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灌一口酒,“就他的胃口,吃不下我!” 除郑氏一门血洒南门,襄陵城里城外没有恶战。昭阳精心研究郑克数月,甚至做足了巷战预案,却不想得之如此简易,几乎是兵不血刃了。 昭阳使上好棺木将郑氏父子并郑夫人殓起,依约号令三军除守卒外全部出城,屯驻城外,不得扰民,使精干人员接收府库,张榜安民,将早已备好的楚旗分发到千家万户。 襄陵居民在几乎祥和的气氛中度过了改天换日的一天,各家门前竖起楚旗。 傍黑时分,公孙衍的辎车在马蹄越来越沉重的踢踏下驶入城门。门尉得知他是求见昭阳,不敢怠慢,将他引往郊外营区,交给守值军尉。 中军帐里,昭阳正哼着小曲展阅麾下各部的战报。 这一天只属于他昭阳。得知襄陵失陷,周边八邑也未作抵抗,或弃城而走,或降楚人。汇总下来,楚军出兵一十二万,不战而得襄陵及周边八邑,收府库四个,生民逾十万,而楚方几乎没有伤亡。 这是楚国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战绩。 昭阳喜不自禁,吩咐参军写出捷报,使昭鱼请来靳尚,欲请他过目之后快马禀报楚王。 二人正在讨论措辞,昭鱼走进,报说公孙衍求见。 “公孙衍?”昭阳眯缝两眼,看向靳尚。 “还带着夫人,夫人抱着婴儿。”昭鱼补充道。 昭阳苦笑一声,皱眉。 “前番齐人围襄陵,攻月余未克,就是公孙衍的主谋。他与郑克相处甚笃,此来别是——”昭鱼止住。 昭阳再次看向靳尚。 “主将,”靳尚笑道,“此人既来寻你,在下就回避一下吧!” “不必!”昭阳摆手,转对昭鱼,“让他进来!”略顿,“是请!” 昭鱼出帐,对公孙衍揖道:“公孙先生,主将有请!” 公孙衍喝一口酒,将葫芦并剑交给依旧抱着孩子坐在车里的夫人,跟在昭鱼身后,大踏步入帐。 昭阳端坐主位,盯住公孙衍,二目如炬。 公孙衍走至案前,住步,回以炬光。 “这位是监军靳大人!”昭阳指着靳尚。 “犀首大名,在下早有耳闻!”靳尚拱手。 “靳大人之名,在下也有耳闻!”公孙衍拱手回个礼,转向昭阳。 “请问客人,”昭阳开场,“我该叫你公孙先生呢还是公孙将军?” “昭将军一定要叫,就叫在下公孙野民吧!”公孙衍抖抖自己的一身布衣。 “叫你先生吧!”昭阳拱手,目光探询,“听闻先生带着夫人和孩子,选此吉日良辰到我帐里,敢问一句,是来交友呢,还是寻仇?” “寻仇。”公孙衍淡淡应道。 “哦?”昭阳倾身,“是学郑克吗?” “郑克怎么了?” “今日凌晨,他在南城门外向本将挑战,我们约了一个赌!” “什么赌?” “襄陵十万百姓。”昭阳声音平淡,“如果他赢了,我就善待襄陵百姓。” “他不是你的对手。” “是的,我杀了他。” “赌注呢?” “我已下令履行赌约,善待襄陵百姓!” “哦?” “因为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如果。” 公孙衍豁然明白,接道:“这个如果是,他若战败,将军也须善待襄陵百姓!” 第452章 争宋地昭阳生事守襄陵郑门赴义(5) “正是。” “唉,”公孙衍摇头,“他的这条命白赌了。” “哦?”昭阳盯过来。 “因为,无论他赌还是不赌,昭将军都会善待襄陵百姓!” “咦,先生何以知道?”昭阳来劲了。 “魏人失守,襄陵就是楚地,襄陵百姓就是楚人。身为楚国将军,能不善待楚人吗?” “先生果然是先生。”昭阳起身,拱手,热情地礼让,“先生,请坐!” “将军忘了,在下是来寻仇的!”公孙衍没有动,反而退后一步。 “哦?”昭阳心头一凛,盯住公孙衍,“是约赌吗?”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犀首不是郑克,昭将军若与犀首约赌,怕就没有胜算了!” “你……”昭阳退到几案后面,声音恢复威严,“赌什么?” “襄陵!”公孙衍一字一顿。 昭阳手按剑柄:“怎么赌?” “赌一句话,”公孙衍盯住昭阳,“将军余生,喜也襄陵,丧也襄陵!” 话音落处,公孙衍扫一眼靳尚,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 昭阳震惊。 眼见公孙衍就要走到帐门,昭阳低沉的声音传出来:“留步!” 公孙衍站住,但没有回头。 “回答我,怎么个丧?” “十年之后,将军就知道了!”公孙衍走出帐门,跳上辎车。 帐外一声响鞭,马蹄声嘚嘚远去。 夜幕降下,落于兵营,亦落于监军靳尚的大帐。 此番征伐襄陵,是楚怀王继统之后首次用兵。大楚三户中,时下当政的是昭氏,顶梁的是昭阳。昭阳携灭越之功,逐走张仪,谋得令尹之位,此时正值中天之日。灭越之后,对于楚国大争之地,昭氏与屈氏、景氏分歧较大。昭氏主张争齐,屈氏、景氏始终不放心的却是秦国。 昭氏争齐,目标是泗下之地(下东国),尤其是位居要冲、农商发达的宋国。早在左司马任上,昭阳就觊觎宋地,几番用兵皆被化解。尤其是十年前他做主将攻打宋国,结果寸土未得,反被庞涓咬去陉山,成为他一生的耻辱与疼痛。 此番魏、韩、齐三国大战,庞涓战死,于昭阳堪称天赐良机,因而不顾一切地说服怀王,染指中原。 与父亲熊商一样,怀王熊槐志存高远,抱负巨大,但上位以来仍未有建树。如果真能如昭阳所想拿下襄陵,于他是个鼓舞。襄陵犹如一把利刃横插在大梁与睢阳之间,楚得襄陵,宋偃就会失去魏国,唯有向楚称臣。 然而,所有朝臣中,让怀王不舒心的首推昭阳。可以说,怀王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窃取张仪灭越之功,看着他以和氏之璧陷害张仪,看着他将张仪逼入秦邦,看着他成为楚国的大敌。正因有此芥蒂,此番用兵时,怀王命他最信任的宠臣靳尚前往监军。昭阳心知肚明,时时处处对靳尚礼让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 将近一更时分,靳尚才从昭阳的大帐回到监军帐中。监军帐很大,与昭阳的中军帐一般规格,守护严密。 郑袖缩在一个角落,抱着她的琴。两名侍卫守在一侧,四只眼睛盯住她,生怕她飞了,或寻短见。 郑袖前面摆着食盘,上面是各种吃的。靳尚一眼看出,里面的东西她一点儿没动。 “你们出去吧。”靳尚吩咐两名侍卫。 两名侍卫走出。 “姑娘,我这帐中没有外人了,”靳尚在主席上坐下,指一下食物,“吃吧,吃饱了好说事情。” 郑袖不动,两只大眼盯住靳尚,如盯一只恶魔。 “我不是昭阳,不会吃你!”靳尚笑笑,竭力缓和气氛。 “说吧,什么事情?”郑袖挤出一句。 “那好,”靳尚盯住她,“我问,你答。” “问吧。” “你叫什么名字?” “郑袖。” “芳龄?” “二七。” “郑克是你亲父,郑爽是你亲兄,还有那位殉身的夫人,是你亲母,是不?” “是。” 靳尚闭目有顷,睁开,盯住她的琴:“今日凌晨,你弹琴时,我就在你身边,看着你弹。你的琴弹得真好,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寻常的女人!” 郑袖别过头去。 “郑袖!”靳尚凝视她,声音严肃。 郑袖回过头,迎住他的目光。 “你的面前摆着两条路!”靳尚字字铿锵,“其一,拿出你手中的利刃,像你父母、兄长一样了断自己,就现在。你放心,明日晨起,我会将你殓入棺木,葬在你亲人身边。” 郑袖心里一凛,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果然是一柄利刃,从早上到现在,被她一直捏在手心里。 “如果不想自裁,就是其二,”靳尚盯牢她,“留下这把刀,记住今日的仇,记它十年,然后,寻个时机,用你手里的尖刃,亲手刃仇,以其血告慰你父母、兄长的在天之灵!” 郑袖两眼大睁,两道强光直射靳尚。 靳尚闭目。 帐中死一般的静。 许久,一个轻轻的声音出来:“你是谁?” “靳尚!” “靳尚又是何人?” “守护大楚之王的人,此番伐魏,是监军!” “什么叫监军?”郑袖显然不知军中事务。 “监军就是……就是三军远征时,楚王派去监督主将的人!” “我信你了!”郑袖放下利刃,盯住靳尚,“说吧,让我做什么?” “吃饭!” 郑袖吃饭。 郑袖饿极了,吃得很快。 待她放下碗箸,靳尚盯住她:“下面再做一事!” “说吧。” “脱衣!” 郑袖打个惊战,不由自主地拿起刀。 “如果你想报仇,就必须脱!” “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 “可……为什么要我脱衣?” “因为我必须知道,你是不是能够报仇的那块料!” “我……”郑袖的大脑急剧运转,“报仇需要什么料?” “天生尤物,完美无瑕!” “为……为什么?” “因为大楚之王是个爱挑剔的人!” 天哪,靳尚要将自己献给楚王,然后…… 郑袖的泪水流出来。 郑袖站起来。 郑袖缓缓解衣。 一件又一件,终于,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十四岁躯体渐次呈现。 “走过来,站在我前面的几案上!”靳尚吩咐。 郑袖一步一步地挪到靳尚前面,站在几案上。 靳尚看过去。 美体近在眼前,一股幽幽的体香淡淡地弥散。 靳尚吸一下鼻子,眼前浮出当年香女为救张仪向他展出的美体和她与生俱来的浓郁体香。 不同的阅历,不同的呈现,不同的体香,两个女人尽皆向他宽衣解带,尽皆因为昭阳。 靳尚咽下口水,轻轻叹出一声,心思回到眼前的玉体上。 靳尚挑剔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看过去,如同他的夫人在郢都的店铺里购买绸缎,连一丝丝儿的瑕疵都不放过。 “慢慢转身!”靳尚看完正面,几乎是命令。 郑袖缓缓转身。 靳尚审得极细,连脚底都没放过,末了轻轻鼓掌,喃出一句:“天生尤物啊!” “还要做什么?”几乎是哭音。 “穿衣!” 郑袖穿好衣服,盯住他:“还要做什么?” “拿上你的刀,”靳尚指向帐中一个隔间,“记住你的仇,拉好帘子,躺在我的那只榻上,睡觉!” 郑袖吁出一口长气,拿起刀,冲他深鞠一躬,走进隔间,拉上帘子,和衣躺在榻上。 这是她走向及笄之年的第一天,如此漫长,如此痛苦,又如此跌宕。 夜深,万籁俱静,烛光依然。 一帘之外,靳尚拉动几只几案,拼成一块,铺上豹皮,和衣躺在案上。靳尚盯住帐顶,眼前浮出怀王,耳边响起怀王的声音:“靳尚,寡人让你监军,你的两只眼就得给我睁大!有人想得太多了!” 怀王隐去,公孙衍的声音又响起来:“赌一句话:将军余生,喜也襄陵,丧也襄陵……十年……” “喜也襄陵,丧也襄陵……十年……”靳尚心底油然升起感叹,转头看向帘子。 帘内传出郑袖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第453章 添蛇足陈轸用智惧报复邹忌设陷(1) 得知楚人真的如公孙衍预言袭占襄陵,魏惠王一阵气闷,手捂胸口,全身剧烈抖动几下,歪倒在龙椅上。 朱威顾不得君臣之忌,冲上去掐住人中,毗人唤来太医就地施救。过有小半个时辰,惠王悠悠醒转,在御医的守护下,被众人抬到御榻上。 “召……召张仪!”惠王的第一个反应仍是国事,抖着手指向门口,有气无力。 张仪一路小跑赶到宫里,扑到榻前,跪地泣道:“王上……” “伐……伐……伐楚……”惠王喘着粗气。 张仪迟疑一下,叩首:“臣领旨!” “快……快去!”惠王摆手催促。 张仪起身,匆匆出去。 刚出殿门,魏嗣赶到了。 “听说我父王病了,怎么样?”魏嗣急切问道。 “气晕了。”张仪摇头苦笑。 “为什么?” “昭阳袭占襄陵,郑克父子战死。” “楚人!”魏嗣震惊,良久,看向张仪,“父王怎么说?” “旨令伐楚,夺回襄陵!” “这……”魏嗣不无忧心,“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张仪摊开两手,给出个苦笑。 “你是说,伐?” “能伐吗?”张仪白他一眼,补充一句,“同时向两个大国开战,公子凭什么呢?” “那……怎么办?”魏嗣让张仪搅晕了。 张仪扫视周围,指向附近的凉亭,语气平稳:“你我可到那儿小坐,喝杯清茶,待王上神志清醒,我们再行觐见,奏请王上收回成命!” “要是父王不肯收呢?”魏嗣心里忐忑。 “他会收的!”张仪语气肯定,盯住他,“公子以为王上真的是昏聩老迈、不明皂白了吗?” 魏嗣吧咂几下嘴皮子,跟在张仪后面走向凉亭。 昭阳轻取襄陵八邑,消息传入赵境,一口饭呛到苏秦的食管里,引发一连串的干咳。秋果紧赶过来,轻轻拍他后背。苏秦咳出碎粥,舒一口气,吩咐她召来飞刀邹,即刻驾车出行。 迎黑时分,一行人赶到甄邑,直达孙家宅第。 听到声音,孙膑的一双儿女,孙楠与孙菊,飞跑出来,一边一个扯住苏秦亲热。两个孩子长高了,尤其是孙菊,个头已到他的腰上。 望着他们的孝服,苏秦想到庞涓与太子申,再次伤情,一手抱起一个,让他们在他的脸颊上各亲一口,分别递给飞刀邹与秋果。孙楠不喜欢秋果,从她怀里挣下,伸手给飞刀邹。飞刀邹笑笑,抱着二人出去。 苏秦对秋果笑笑,大步走进客堂。 孙膑两口子也都戴着孝。瑞梅迎进客人,招呼秋果到灶房里烧灶。每次苏秦来,她都要亲自造厨。 客堂里只剩下苏秦与孙膑。 孙膑没有拱手,也没有笑,只是轻轻指一下客席。自庞涓、太子申殁后,甚至再往前推,自从受命与田忌率师伐梁之后,孙膑就如换了个人,几乎没有笑过,也几乎不与人说话,即使面对苏秦。 苏秦晓得他的感伤,也感伤着他的感伤。 “孙兄,襄陵出事了。”苏秦望着孙膑。 孙膑回望他。 “是楚人。”苏秦扼要陈述,“襄陵一万守卒于前日午时受魏王之命出城复仇,昨日凌晨昭阳就破襄陵了,说是有内应。眼见守城无望,为免平阳之祸,郡守郑克传令弃守,只身出城与昭阳决战,以身殉魏。” 孙膑长长叹出一声,算作回应。 “昭阳谋襄陵,意在宋地,齐、楚之争在所难免。齐、楚若争,唯利于秦,纵亲之路越来越难走了。”苏秦忧心忡忡。 “苏兄是何应策?”孙膑说话了。 “史曰,‘庆父不死,鲁难不已。’”苏秦苦笑,“时下的庆父是张兄,庞兄当是受他蛊惑。” “苏兄——”孙膑看向他,心吊起来。 “唉,”苏秦轻叹一声,“当初在下逼张兄入秦,是想让他强秦固本,以山河割据形成敌势,促使六国纵亲。六国有秦,结必牢;秦有六国,本必固。六国与秦相互制衡,天下可无战矣。岂料张兄越界杀入魏国,上下其手搅乱天下,反倒成为乱源。” 孙膑心里一揪:“苏兄提及庆父,应策不会是……去除张兄吧?” 苏秦摇头:“庆父是自行离开鲁国的!” “甚好。”孙膑点头赞道,“可以逼走张兄,让他回归秦国,助力苏兄纵亲长策,弈出天下和局!” “唉。”苏秦重重一叹。 拿到襄陵之后,昭阳祭出奇招安民,拜访长老,悉数起用魏国原班吏员,按照职爵予以重新任命,造册上报郢都,同时鼓励商肆开业,清理府库,拿出一半库存访贫问苦,救济孤寡病弱。不消数日,襄陵八邑入治,百姓脸上无不笑脸盈盈,配合吏员入册画押,甘为楚民。 与此同时,昭阳搬进郑克的郡守府,将军马按照原定方案部署在各地要塞,严防魏军反扑。见襄陵得手,景翠大军也移出方城,进逼陉山,以减轻襄陵压力。 魏王却无力再战了。 旬日过去,不见魏方异动,靳尚决定回郢,遂往郑克的郡守府向昭阳辞行。昭阳也早不想让他待在身边,假意挽留几句,将十几捆竹简并几只大箱交给靳尚,让他呈献楚王。册卷为魏库账目及安民抚恤清单,大箱里面装的则是襄陵地方特产,昭阳作为首批战利品进献给楚王。 昭阳送出府门,接过昭鱼递过来的礼箱,亲手递给靳尚,笑道:“没有监军大人鼎力相助,就没有此番襄陵之捷,身为主将,在下感激不尽。箱中细软为郡守府之物,难成敬意,还望监军大人笑纳,或可哄夫人一乐!” 靳尚双手接过,放在车中,拱手谢道:“谢主将关怀!主将神威,靳尚心悦诚服。预祝大人乘胜击敌,再传捷报!” 望着靳尚的车马走远,昭鱼小声道:“听说这些日来郑克女儿一直在他帐中!” “唉,”昭阳叹道,“可怜的孩子,希望箱中之物能够对她有所抚慰!” “父亲,您是送她的?”昭鱼惊问。 “如果不是送给她,靳尚他敢收吗?靳尚他愿收吗?” “听说靳尚夫人厉害得很,在家里说一不二,靳尚若是带个美妾入室,后院不定要失火呢!” “女人就是女人,翻不了天!”昭阳甩给他一句,转身回府。 回郢途中,靳尚与郑袖同乘一车,面对面坐着。 十几个日夜,与郑袖同居于一帐,同坐于一车,除去第一夜斟验过她的玉体之外,靳尚再没有逾过男女之礼。郑袖由衷慨叹,完全信任他了。 道路不平,辎车颠簸。 靳尚眯眼打盹,郑袖看着窗外。 “靳大人?”郑袖扭回头,冷不丁道。 靳尚睁眼。 “离郢都还有多远?” “远着呢!” “得走多久?” “就照眼下这样,若不下雨,至少还得二十天。” “靳大人,你……”郑袖迟疑一下,“真的要把我嫁给楚王吗?” “你天生就是王的女人。”靳尚敛神,“你须记住,不是嫁,是进献。” “我记住了。”郑袖点头,“大人一回去就进献吗?” “宫中佳丽三千,你若是这样子进去,怕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我……” “你可在我府中住下,直至及笄,然后,我寻个机缘邀王入府,由你侍奉,讨王上欢心。王上若是欢喜你,就会带你回宫。” “若是不欢喜呢?” 靳尚两手一摊,给她一个苦笑。 “我……怎么才能讨得王上的欢心?” “有两个要求,你能做到就可以了。” “两个什么要求?” “第一个,忘掉你的仇!” 郑袖的脸色阴下来,半晌:“大人是要让我忘掉昭阳父子?” “是的。”靳尚从屁股下面取出一物,拿掉垫布,现出昭阳送给他的箱子,顺手推给郑袖,“打开看看。” 郑袖打开,目瞪口呆。 箱中摆着两个梳妆盒,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是她母亲的。 盒中是她母女二人日常所用的全部饰品。 郑袖泪水出来,感激地看向靳尚。 “不要看我,是昭阳让我送给你的,这些日来,他就住在你们家里。” “我恨他们!”郑袖尚未完全发育的胸脯急剧起伏,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做不到大人的这个要求,我忘不掉他们父子!” “你必须忘掉!”靳尚的语气平淡中透出严肃,“唯有忘掉仇恨,你才能真正开心。唯有真正开心,你这朵鲜花才能完全绽放。唯有完全绽放,你才能取悦楚王。唯有取悦楚王,你才能手刃仇人。” 郑袖两手捂脸,勾下头去,良久,抬头:“我试试。告诉我,怎么忘掉?” “把你的恨深埋心底,纹丝儿不露,时刻想着昭阳的好处!” “他杀了我的父兄,逼死我的母亲,还有什么好处?” “就是这个!”靳尚指下首饰盒,“他将这个还给你,是要告诉你他也是出于无奈。场面你也看到了,他不想杀你父亲,是你父亲自己求死。你父亲与他打赌,赌注是善待襄陵百姓。昭阳兑现诺言了,襄陵百姓他没有屈待一人。至于你的兄长,也是求死。你母亲,则是自愿殉情。” 郑袖再度勾头。 “再说,即使不被昭阳杀死,你的父亲也无活路。”靳尚进一步解说,声音依旧淡淡的,如叙家常,“楚卒袭破东城门,魏卒仍在睡梦中。待你父亲看到实情,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一是敲响战鼓,号令全城军民巷战,襄陵八邑血流成河,全城百姓罹难;二是放弃抵抗,这也正是你父亲做的。记住,你有一个真正对百姓好的父亲。不战而弃城,在任何国家都是死罪。你的父亲选择战死,可以说是唯一明智的选择。至于你的母亲与兄长,我不想评价。” “既然昭阳是出于无奈,我为什么还要恨他呢?我为什么还要杀死他呢?”郑袖半是自问,半是说给靳尚。 “你必须杀他。《礼》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什么意思?”郑袖显然没有受过这类教育。 “就是说,对杀父仇人,有他无我;对杀兄仇人,随时报雪;对杀友仇人,不与他同国为臣。” “我明白了。”郑袖盯住靳尚,“靳大人,您与昭阳有仇吗?您救我就是想让我杀死他吗?” 靳尚淡淡一笑:“我与昭阳无仇无怨,只是不喜欢他而已。至于救你,因为你天生就是王的女人。我是王的臣仆,为王进献女人是我的职分之一!” 郑袖不再疑虑了,平和下来:“大人方才说,还有一个要求呢!” “学做王的女人!” “怎么学?” “知王。” “我还没有见过王呢,怎么知他?” “这正是我们路上要唠叨的,你得借只耳朵。” 靳尚前脚离开,昭阳后脚就将襄陵守御交给昭鱼,自返项城。 到项城后的第三天,陈轸由郢都赶到。 “祝贺大人夙愿得偿!”陈轸道贺。 “唉!”昭阳长叹一声。 陈轸长长地“咦”出一声,笑道:“昭大人做梦也在琢磨襄陵,今日遂愿,为什么不喜反叹呢?” 昭阳遂将郑氏一门为襄陵惨烈殉身并公孙衍携妻幼上门等故事扼要讲述一遍。 陈轸显然对郑氏一门没有兴趣,眯起眼睛,喃喃重复起公孙衍的话来:“喜也襄陵,丧也襄陵。”吧咂一会儿味道,点头,“嗯,有意思!” “什么意思?”昭阳倾身问道。 “公孙衍有意思。” “哎呀陈兄,”昭阳急了,“他有什么意思,你就快说。” “他在给你下药呀!”陈轸眯起眼睛,晃着脑袋,越发卖弄。 “什么药?”昭阳快要凑到他跟前了。 “让大人睡不着觉的药。哈哈哈哈,这不,药效已经出来了。” “是哩。”昭阳苦笑一下,摊手,“这几日真还睡不着,净想公孙衍这人了。在下与他素昧平生,第一次见面他就……” “呵呵呵,”陈轸笑道,“他与在下可就交道多喽!无论是在魏,还是在秦,他放个屁,在下就晓得他吃了什么谷子。” “陈兄讲讲,”昭阳也算放松下来,笑笑,“他为什么要为在下下药?” “因为襄陵,因为郑将军。”陈轸解道,“公孙衍将襄陵看得很重,认定它是掌握泗下诸国的一把钥匙。前番齐人围攻,公孙衍哪儿也没去,只赶到襄陵,与郑克并肩作战,亲如兄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齐魏交恶,公孙衍必是嗅到什么,前来助阵,结果仍旧迟到一步,让大人捷足先登了。公孙衍气不过呀!就在下所知,公孙衍有胆有谋,心量却是不大,是个遇事不让人的主儿,见大人得了襄陵,杀了郑克,赶到大帐里恶心大人几句,在所难免哪!” “哈哈哈哈,”昭阳心里卸下一块石头,朗声笑道,“听陈兄这么一解,在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凑前,“在下另有一事劳烦,请陈兄得空走一趟宋室,替在下问候一下宋偃。” “好差事哟!”陈轸笑道,“前番徐州之会,在下与宋偃有些交情,久未见面了,正说寻他叙叙旧呢!” 陈轸在襄陵休息一日,驱车赶往睢阳。 襄陵距睢阳不过百里,陈轸马快,几个时辰就到了。 近些日来,三个大国你来我往,一直在宋室的家门口开打,着实让宋偃寝不安枕,食不甘味。尤其是不久前,眼见齐人兵败,宋偃听信张仪之言,拒齐溃兵于国门之外,未料最后获胜的却是齐人。他晓得田忌的火暴脾气,这次的仇结大了,正自没个主意,楚人横插一手,派特使上门,倒让他喜出望外。 宋偃亲率宋室贵胄迎至城外,推陈轸手登上王辇,风风火火地驰入宫城,置办宴席,把酒言欢。 是夜,陈轸被宋室君臣灌得酩酊大醉,宋偃破例留他宿于后宫,派美姬侍寝。 翌日晨起,宋偃理完朝政,匆匆赶到陈轸寝处守候。 日出三竿,陈轸醒来,见堂中坐着宋偃,吃惊不小,紧忙致礼:“在下何德何能,敢劳大王留宿深宫,躬身守候?” “哈哈哈哈,”宋偃笑道,“宋地僻壤,难得有大贤特使光临,偃唯恐接待不周,不敢懈怠呢!” “轸贪杯丢丑,让大王费心了。” “特使能贪杯,就是瞧得起宋偃薄面,偃感激不尽哪!” 二人扯几句闲筋,宋偃敛神屏息,正襟拱手,急不可待地切入正题:“特使游历列国,堪称大贤大智。偃长居僻壤,孤陋寡闻,诚求特使一语开塞!” “开塞不敢!”陈轸拱手还礼,“宋物产丰富,水旱无虞,交通南北,往来东西,商贸发达,堪称天下膏腴、人杰地灵之地。大王坐拥天下膏腴十数年,虽有小惊却无大险,轸斗胆敢问大王缘由何在?” “偃愚痴,请特使赐教!” “在于大魏。” “哦?” 第454章 添蛇足陈轸用智惧报复邹忌设陷(2) “十二年前,齐王约魏王会于徐州,大王与会,在下也有幸在场。大王可知齐王为何约魏王于徐州、齐魏二王又为何不欢而散吗?” 宋偃摇头。 “为大王你。” “哦?”宋偃吃惊不小。 “与齐王相约的是在下。”陈轸娓娓道来,“当其时,魏王西败于秦,复仇心切,向齐公求援,齐公提出援助可以,但魏王也须尊齐为王。在下快马奏报魏王,魏王应下了。齐王约魏王相会于徐州,会前要魏王许齐彭城,魏王不想让大王割地,特约大王也赴会。齐王见大王赴会,晓得是魏王不肯,这才恼羞成怒,在会上百般羞辱魏王,不想却被魏国大败于黄池。” 这些话虽是陈轸的杜撰,宋偃却是深信不疑,因他太知道齐王所想了。 “之后是楚国。”陈轸侃侃接道,“黄池战后,在下与庞涓有些私人恩怨,离魏赴秦。一年之后,昭阳率大军直趋彭城。齐会徐州谋大王是暗,楚攻彭城欺大王是明。魏王再度出兵,使庞涓战楚,灭楚卒六万,逼楚退兵,大王方才躲过一难。” “是哩,是哩。”宋偃感慨万千,“真没想到魏王如此仗义。”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大王若说魏王仗义,就是不知魏王了。魏王两番为大王开战,皆非出于仗义,而是他想独得宋地啊!” “是哩!”宋偃赞叹一句,拱手,“特使所言,句句在理,字字入心哪!” “谢大王厚爱!”陈轸拱手回礼,“就轸所悟,方今天下唯势唯力,唯名唯利,强者谋王业,弱者存社稷,谁扯什么仁义道德、礼乐公理,谁就是个骗子。谁信这些陈词滥调,谁就是个傻子!” “是哩,是哩!”宋偃越发感慨,连声重复。 “既然是哩,敢问大王,晓得陈轸此来何意了吧?”陈轸盯住宋偃。 “教寡人识时务。”宋偃应道。 “教字不敢。”陈轸拱手,“轸只想问问大王,楚得襄陵八邑,大王有何慨叹?” “嘿,”宋偃苦笑一声,“寡人无能,无论是魏是楚,襄陵落谁手中都是一样啊!” “大王圣明!”陈轸缓缓说道,“方今乱世,一如方才轸所禀明,大王之所以据膏腴而存社稷,历惊数次却无大险,正在于齐、楚、魏三个大国相互掣肘。有楚人在,魏不敢动;有魏人在,齐不敢动;有齐人在,楚也不敢造次。” “是哩。”宋偃承认。 “只是,这些都是昨日之势,随风散去了。” “哦?”宋偃倾身,“请特使详解!” 陈轸压低声音:“在庞涓自刎于马陵之后,魏国的好日子就算是到头了,大王该当另寻背依。” “特使之意是……楚国?” “大王圣明!”陈轸竖起拇指。 “可……庞涓虽死,魏国还有张仪呢!” “敢问大王,张仪在楚时,是被何人下入大牢?” “昭阳!” “正是。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昭阳的克手是庞涓,庞涓的克手是孙膑,孙膑的克手是张仪,张仪的克手则是昭阳!” “咦,昭阳连庞涓都克不过,难道能克过孙膑?” “克不过。不过,昭阳能克过孙膑的克手张仪,他还在魏国呢!” “张仪不会打仗,对手当是苏秦才是,他怎么能克得了孙膑呢?”宋偃让他搅糊涂了。 “大王,”陈轸压低声音,“晓得田忌是怎么出走、孙膑是怎么死的事吗?” “晓得呀,让邹忌害的,事儿闹得大呢!” “完全不是,是让张仪害的!” 宋偃震惊,良久,倾身:“宋当何去何从,请特使教偃!” “与楚结盟!”陈轸咬字很重。 “寡人谨听特使!”宋偃拱手。 轻松搞定宋偃,让宋王签过睦邻约书,陈轸志得意满,哼着小曲儿返回襄陵。 车行十里许,陈轸心头猛地闪过惠施,闪过惠王,不由得打个激灵。无论如何,魏国是他打拼十几年的地方。由门客到大夫到上大夫再到上卿,他陈轸一步一个脚印,在人才济济、宗亲盘根错节的魏国朝堂凭空打下一席之地,差一点儿坐到相位上,不想所有努力竟于一夜之间让一个裁缝的儿子搅黄了。十几年熬下来,庞涓死了,他陈轸也不再年轻,但憋闷的这口气委实不吐不快。若能在这个当口赶走张仪,重返魏国,从跌倒的地方再爬起来,他陈轸此生才算完美。再说,此事不是没有可能。魏王老了,太子没了,未来承统的极有可能是魏嗣。陈轸与魏申对不上眼,但搞定魏嗣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然而,就眼下情势,若以一己之力赶走张仪,难度实在太大。张仪背后是强大的秦国,而魏王老迈昏聩不说,也实在成个孤家寡人了。庞涓、太子皆死,白虎出走,朱威告假,魏王身边除毗人之外再无信臣,在这多事之秋,四邻皆敌,怕就更加离不开张仪了。 惠王因庞涓而对陈轸起下隔膜,一时半晌解说不得,但惠施不同。魏王对惠施信任有加,若无张仪搅局,他是绝对不会放弃惠施的。 陈轸打问路人,得知惠施住在蒙邑,吩咐御手掉转车头,拐往蒙邑。 惠施的宅子坐落于蒙邑城区,虽然有些年头,但经过惠施几番修缮,也算有些看相。 陈轸赶到时,惠施的院门外面停着一辆辎车,车上搁着一只箩筐,箩筐里装着好几种食物,有大饼、腊肉等熟食,筐边卧着一只大鹅,腿被拴着,伸长脖子、瞪着圆眼盯住陈轸,呱呱直叫,似是在求他解救。 陈轸正在与它对眼,惠施走出院子,顺手关上院门。 陈轸跳下马车,进前一步,拱手:“先生,别来无恙乎!” 惠施打个惊怔:“嗬,是陈上卿呀,真正是没想到呢!”拱手回礼。 “先生这是——”陈轸看向他的车子。 “上卿这是——”惠施也看向他的车子。 “呵呵呵,”陈轸笑了,“在下奉楚王之命使宋,刚从睢阳回来,想到先生是宋人,或在家中,顺道赶来拜望。” “上卿还能记起老朽,老朽致谢了!”惠施拱一下手,指向自己的车子,“只是上卿赶得不巧,友人丧偶,老朽要去吊唁呢!” “赶得正巧呢!”陈轸回礼,“先生友人,亦轸友人,先生友人有丧,亦轸友人有丧,轸愿与先生同往致哀!” 惠施盯他一眼,点头:“若是此说,就请上路!”跳上车子,扬鞭驱车。 途中路过一家店肆,陈轸叫停,进店购置礼品。陈轸向来出手阔绰,随便一买,就装满两只大箩。陈轸当过宗伯,知晓礼仪,打问到一家专营丧事的店,又置下不少丧品,将他自己的驷马大车装了个满满当当。 见陈轸喧宾夺主,惠施心里不爽,却也不好说什么,苦笑一下,驰出城外。不多时,赶到郊区,在庄周家门前的空场里停下。 听到车马响,监河侯及他的家宰迎出来。 监河侯的目光掠过惠施,看向其身后衣冠楚楚的陈轸。 “监河君,”惠施指一下陈轸,“给你引见个贵人,你们自报家门吧。”话音落处,径直走进柴扉,在过柴扉时转头,“对了,将我车上之物搬进来!” 监河侯苦笑一下,吩咐家宰卸车,转对陈轸抱拳:“在下蔡畅水,为宋国监水令,敢问官人是——” “在下陈轸,楚国客卿!”陈轸回礼。 “哎哟哟,”监河侯既惊且喜,“陈大人名贯列国,畅水早欲结交,恨无机缘,不想却在这儿遇到!敢问大人,您这是——” 陈轸正欲答话,柴扉里面传出响声和歌声。丧事当有哭声才是,这儿却没有哭声,只有歌唱,陈轸大惑,看向监河侯。 监河侯苦笑,指院子:“庄兄丧偶,已经唱有两日了。” 陈轸拔腿走进柴扉,监河侯紧跟。 院中摆着一只黑色棺木,庄周的一双儿女,庄逍、庄遥,分别跪在黑棺两侧,表情平静地听着他们的阿大为他们的娘亲唱歌。 在棺木正前方,通常是来宾凭吊之处,庄周叉开两腿坐着唱歌。两腿之间摆着他夫人洗梳所用的陶盆,庄周边唱边用手拍打,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声。 歌曰: 噫吁唏 人生天地,白驹过隙。 忽然翛然,莫不泰然;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 油然寥然,莫不入焉。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 生物哀之,人类悲之。 解其天韬,堕其天帙。 纷乎宛乎,魂魄将往。 乃身从之,乃大归乎!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 …… 只此几句,庄周颠来倒去地唱,一遍又一遍地唱,时缓时急,时高时低,两手的指与掌灵活变化,交错击打陶盆奏和,看来心情不错,怡然自得,显不出丝毫哀伤。 陈轸目瞪口呆,良久,悄声问监河侯:“你的庄兄他……与夫人关系不睦吗?” “琴瑟和鸣。” “可这……”陈轸指向庄周。 “呵呵。”监河侯干笑一声,算是应对。 果然,站在他一边的惠施也是看不下去了,重重咳嗽一声,慢条斯理:“庄周,你唱够了没?” 庄周停止歌唱,看过来。 “叫我怎么说呢?叫我说什么呢?”惠施慢悠悠地数落起他来,“在今天这个日子,庄兄你不加哀悼,反倒鼓盆而歌,是不是过分了呢?” “咦,姓惠的,你且说说,在下怎么就过分了呢?”庄周紧盯住他。 “人生在世,莫大于生死。”惠施得理了,晃起脑袋,“逢生祝贺,遇死致哀,这是人之常情。嫂夫人自从守了你,为你含辛茹苦,为你生儿育女,饿了你不疼,病了你不怜,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贫苦一生,劳碌一世,今日身死,庄兄不哭也就是了,这还鼓盆而歌,难道不过分吗?什么白驹过隙,什么莫不泰然,庄兄你……难道就没想过,自今而后,谁会日夜伴在你身边,嘘你寒,问你暖,为你做上一日三餐呢?” “唉,你呀,”庄周长叹一声,“天天如斗鸡一般寻人争名论实,却在名实跟前不知名实啊!” “哟嘿,”见他扯到名实,惠施来劲了,靠棺席地坐下,扎下论辩架势,拖长声音,“你且说说我惠施怎么就不知名实了呢?” “就说这个生死吧,”庄周将陶盆推到一边,“庄周原还以为你参透了呢,今日看来,你是既不知生,也不知死呀!”指向棺木,“那人曾是我妻,而今长已矣,我庄周怎么能不哀伤呢?然而,”顿一下,眼角斜向陈轸,目光渐渐落在他的衣冠上,“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呢?” 此时的陈轸不只是目瞪口呆了。在陈轸眼里,惠施已是高深莫测,让人忌惮,不想今日却被一个半疯半癫、贫困潦倒的人这般居高临下地予以驳斥,这…… “就名实而论,生即不死,死即生灭!”惠施辩道。 “何为不死?” “有气即不死,无气则死。” “说得好。”庄周侃侃而论,“仲尼说,‘未知生,焉知死。’孔仲尼他是只论生,不论死呀!然而,死怎么能够不论呢?照仲尼的话换过来说,当是‘未知死,焉知生。’既然你我在此谈论生死,敢问惠兄,生从何来?死又何去?”再指棺木,“具体到她,生之前,她在哪儿?” “这……”惠施急了,“生之前,她什么也没有呀!” “如你所言,”庄周接道,“出生之前,她什么也没有,无声、无色、无味、无形。无即没有,没有即无。她是从无中来的。无即无气,无气即死。忽一日,父母交合,阴阳华育,她变作有了,成为胚。有即有气,有气即生,生即不死。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生变而有长,长变而有盛,盛变而有衰,衰变而有竭,竭则无气,无气则死,是否?” “是。”惠施应道。 “生由此来,再问惠兄,死又何去?”庄周追住不放。 “这……无气则死呀!” “正是。”庄周顺理推道,“生则有气,有气则形成;死则无气,无气则形散。天地万物,一切生灵,莫不如此。”再指棺木,“她从无中来,又回无中去,一如天地万物,一如四时往来,一如所有生灵,本为自然,回归自然,我该为她高兴才是,为什么要哭呢?” “这……”惠施挠起头皮。 “哈哈哈哈,”庄周长笑几声,忽地站起,“惠兄来得恰到妙处,在下坐得久了,正欲撒个欢儿呢,走走走!”扯起惠施,拖向柴扉,出门径朝野地走去。 惠施正欲摆脱陈轸,就坡下驴,与他手挽手径直去了。 事出突然,莫说陈轸,即使监河侯也是怔了。 待醒过神来,监河侯紧追出去,大叫:“庄兄,快回来,嫂夫人还没安葬呢!” “烦劳你了!”远远传来庄子的声音。 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陈轸吧咂几下舌头,由衷叹道:“神人哪!” 齐威王崩了。 威王是在襄陵被占的次日崩天的,崩于他所喜欢的雪宫。 威王崩天这日突然不痴呆了,说话做事异于常日,甚至比他生病之前还要清醒,连在花园里走路也是风风火火,内宰追都追不上。 关键是,威王还记起了他是齐国的王,比比画画要上朝。辟疆得报紧急赶来,见父亲完全好转,喜极而泣,吩咐宫女端来洗脚水,扶威王坐在龙椅上,亲手为他洗脚,同时传旨众臣皆至雪宫,上大朝。 威王的脚还没有洗好,邹忌就赶到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趋进宫门,一头扑在威王脚下,叩首于地,放声悲泣:“我的……好陛下啊……” 邹忌泣过几声,在辟疆吩咐下向威王禀报近期发生的齐魏韩三国大战。听到孙膑诈死、庞涓伐韩、孙庞智斗、孙膑在马陵设伏歼灭魏国虎贲、射杀魏国太子、主将庞涓自刎等特大喜讯,威王心花怒放,在一声“哈哈哈哈”的长笑声中突然噎气,身体剧烈颤动,踢翻洗脚盆,溘然逝去。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在场所有人,包括辟疆,无不惊呆。待回过味来,雪宫悲声一片,尤其是辟疆,哭得死去活来。 接旨上朝的众臣纷纷赶到,见宫中是这般光景,无不悲切。 事有凑巧。就在雪宫一片凌乱之时,田忌的战报来了,且是急报,只禀报一事:楚国昭阳于昨日凌晨袭占襄陵八邑。 辟疆却是无暇顾及这事儿了,传旨鸣丧钟,举国致哀。次日大朝,辟疆无悬念承继大统,立公子地为太子,正式坐于龙椅,接受群臣朝拜,是谓齐宣王。 在威王入殓之后的第三日,宣王大赦刑狱,启用新人,并以叛国罪处死牟辛,悬其首于稷门示众。 第455章 添蛇足陈轸用智惧报复邹忌设陷(3) 然而,辟疆终归是辟疆,搁不住事。齐人倾尽国力大战庞涓,折下辎重无数,尤其是存储多年的粮草让魏人一把火烧了,着实心疼。虽说田忌收缴了魏国虎贲的五千套精制甲胄及装备,但齐国也为此贴上五千套棺木及两千多匹战马,仅此折算,齐国就亏大了。楚国倒好,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轻松得到襄陵八邑,收民十万。襄陵在魏算是富邑,单是府库就是一笔横财。这且不说,襄陵离睢阳不过是咫尺之遥,楚得襄陵,就等于将刀架在宋偃的脖梁子上,宋偃想不听话也难。 辟疆越想越生闷气,遂在先王三七过后,旨令田忌向楚开战。 马陵战后,田忌引三军严阵以待魏人,不料魏人未动,楚人却先动了。田忌窝着一把火,好不容易候到旨令,当日即令匡章引骑卒五千击楚。骑卒马蹄缠革,专走乡僻小径,越过襄陵,于子夜将尽时驰至项城,将马存放于郊外林中,趁夜色袭城。 项城远离边界,楚卒没有接到警戒命令,莫说是城墙,即使城门也无人防守,其中有三个城门还在开着,以方便夜归之人。 五千骑卒清一色是副将匡章选出来的精锐技击,更在与庞涓的较量中练足了远途奔袭的功力。看到城门洞开,众卒无不欣喜,如一窝蜂般涌进城中,直奔辎重、库械、作坊、兵营等早已探好的战备处所放火焚烧,逢人则杀。一时间,城内火光四起,杀声起伏,楚人无不在夜梦中惊醒,大人叫,孩子哭,惨象处处。 齐卒也不恋战,在城中往来肆虐约一个时辰即出城而去,入林乘马回返,待日头东升时赶回营地,计点人马,仅损失二人。 齐卒袭击时,昭阳仍在城中,且睡梦正酣。齐卒显然晓得守丞府所在,却也没有破门攻打,只管将沾满油的火把纷纷投进。待昭阳惊醒,府宅已有多处着火。眼见火势增大,昭阳一边吼人救火,一边喝叫卫士反击,昏沉中却不知有多少敌人,敌人又在哪儿。 昭阳尚未搞清楚原委,齐人已经退兵。直到天色大亮,楚人才将大火扑灭,计点损失,几乎所有的库房均遭火攻,粮草辎重等损失不计其数,屋舍被焚数千间,死难三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 待弄明白是齐人骑卒所为,昭阳震惊了。自用兵迄今,昭阳从未遇到过这种打法,也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昭阳将所在衢道尽皆布防,却未料到齐国骑卒走的是阡陌小径,且竟然于一夜之间穿过整个宋国,越过襄陵,奔波数百里袭击项城。 震惊之后是震怒,昭阳决定对齐开战。 其实昭阳早就做好了与齐人开战的准备。马陵之后,昭阳敢取襄陵,就是晓得魏人的血气尽了,所争只在齐人。 齐人果然来争。 昭阳连出三招,几乎是一气呵成,一是传令全楚进入战时状态,命令景翠部众五万越过陉山,屯扎在襄陵外围,牵住魏军,侧援襄陵,再发越人水师五万,战船五百艘,结于琅琊,由海路攻齐;二是给楚王发去火急战报,夸张地奏报项城之难及他与齐开战的具体部署;三是传令征伐襄陵的三军主力约七万人,使昭鱼为先锋,浩浩荡荡地进军薛地,造出经由薛地杀向临淄的庞大声势。 当然,昭阳的目标不是临淄,只是薛地。进攻临淄是扎下大干一场的架势,逼迫齐王让步。薛地原为泗上的侯国,立国久远,十几年前被齐威王灭祠。薛地北接邹、鲁,西接藤,南接宋,东接楚越,堪称齐国插入泗下的一颗硬钉子,恨得昭阳牙痒痒的。也正因为薛地重要,齐威王将之特别封给田婴,支持他兴土木,筑高城,挖深池,使其成为抗楚的前沿。襄陵已经在手,如果昭阳再下薛城,一举拔掉齐国的这颗钉子,几乎泗下的所有小国就都处在楚人的掌握中了。 泗下诸国中,随着卫国衰弱,能够撑起台面的只剩下宋国与鲁国。宋最多可出战车五百乘,实力强劲。鲁国虽说近年在齐人的挤对下实力大减,但仍然可出战车二百乘,实力超过卫国。随着宋国被陈轸拿下,楚人借道畅通无阻,倘若能再说服鲁公,昭阳就更有底气与齐对战了。 使鲁的不二人选是陈轸。 昭阳使人赶往宋国,途中拦住陈轸,请他直接使鲁。 此时,鲁国在位的是景公姬匽。 泗下诸国中,鲁国近齐,自姬匽即位之后,虽说没像薛国一样被齐国灭祠,但也如邹、宋、卫等近齐之国一样,时不时受到齐国挤对。鲁景公怨气满腹,但面对强齐,也只能是忍气吞声。过分的是三年前,齐国以莫须有的罪名迫使鲁国割让边邑七城,鲁景公终于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步,连派使臣前往魏、楚问聘,希望两国为他主持公道,不想皆遭冷遇。此番陈轸旧事重提,说只要鲁国与楚结盟,楚国承诺帮助鲁国夺回失去的七邑,且保证鲁地不受任何侵犯。泗下小国面对的大国是齐、楚,齐人闹心,宋国已经倒向楚国,鲁景公于是决定赌一把,与楚结盟。 盟约签订之后,陈轸进一步提出借兵的事,理由是楚国只有战胜齐国,才能为鲁国收回七邑,而楚国虽然兵多将勇,并不惧怕齐国,但齐有打败庞涓的孙膑、田忌两员名将,昭阳也无十足把握取胜。两国各有短长,实力相近,战场上难分伯仲。如果鲁国能够出兵相助,则楚国稳胜。 事已至此,鲁景公只得应下,旨令大司马出兵一万、战车一百乘协助。 战火烧到薛地,与薛毗邻的腾文公坐不住了,派使臣驰往邹地,请孟夫子救急。 滕国虽小,却是泗上最老的公国之一,先祖是周武王的胞弟姬绣,曾经显赫过,俟传至文公,国土只剩下不到五十里了。滕文公为世子时,曾过邹地,结交孟夫子,被其人格魅力打动。俟其继统,文公邀孟夫子至滕,助他治国。然而,孟夫子在入滕两年后就辞归了,一则滕是小国,非龙腾虎跃之地;二则滕文公无鸿鹄之志,仁政可挂于口,实施则虚与应酬。 孟夫子走后,文公反倒觉得一身轻松,但舒服日子没过多久,战火这就烧到家门口了。滕乃弹丸之地,既无能臣,亦无良将,何以应对,文公真还摸不到辙儿,思来想去,只能再请孟夫子回来。 孟夫子名轲,是鲁国公族孟孙氏后裔,家道中落后移居邹地。孟夫子幼时,孟母数迁居所,最终落定于邹城近郊的这块地方,在孟夫子立事后几番修缮、置业,这辰光看起来又像个大户人家了。 宅院离中心城区不远不近,亦不闹不静,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宅地五亩见方,在孟轲母亲的打理下林木葱郁,花枝招展。一道篱笆墙围起一处大院子,有屋舍三进,外进较为简陋,为远来弟子的宿处;中进朴实无华,为孟夫子修学并会客处;内进相对雅致,是留给孟母并家眷的。 滕公使臣的车马在前院停下,十几个弟子闻声迎出。见过大礼,使臣传滕君口谕,召请孟夫子速去滕地,有紧急国事相商。众弟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大师兄万章。 眼见事急,万章冲使臣拱拱手道:“使臣一路劳顿,暂请稍事歇息,在下这就禀报先生!”朝师弟乐正使个眼色。 乐正呵呵一笑,一把扯住使臣,将他按坐在客席上,招呼上茶。 万章朝公孙丑努嘴,二人走进中院。 孟夫子的房门仍在关闭。 万章敲门,没有应声。 公孙丑推门,上闩了。 “先生,先生?”公孙丑看一下万章,退后一步,拱手禀道,“滕公使臣传谕,说有急事召请先生。” 仍旧没有应声。 公孙丑欲再叫,被万章扯到一边。 “我观先生,是真生气了。”万章压低声。 “嗯。”公孙丑应道,“先生以往生气,从未这般闭门上闩。万兄可知是为何事?” 万章摇头。 “今日一切都好,没见到有谁惹先生不快呀!” “估计是家事。”万章声音更低,“别是与师母——”顿住话头。 “这……”公孙丑挠头。 “我俩到内院去,求请祖师母!” 万章打头,与公孙丑来到后院,见孟母正从儿媳妇的卧房里出来,一脸凝重。 “祖师母!”万章二人拱手见礼。 “听到前院车马声,何方贵宾?”孟母问道。 “是滕公使臣,传滕公谕旨,召请夫子赴滕,可夫子他……”万章止住。 “你们去吧,好生招待贵宾!” 话音落处,孟母拄起拐杖,嘚嘚嘚地走向中院。 孟母走到孟夫子书房,敲门,声音严肃:“孟轲,开门!” 一阵脚步响,闩被打开。 “母亲!”孟轲扶孟母走到主席位,安顿她坐下。 “怎么闩门了?”孟母盯住他。 “母亲……”孟轲跪叩。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孟母的声音淡淡的。 “恳请母亲准允儿子休妻!”孟轲再叩。 “哦,这个事大了,”孟母正襟,“说说,为什么?” “失礼。” “礼失何处?” “裾坐。” 裾是衣裳的前后襟,裾坐就是坐于裾上,两腿前伸,而按照礼仪,妇人须正襟危坐,即两腿并拢跪地,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 “你怎么晓得她裾坐了?”孟母问道。 “我亲眼看到的!”孟轲得理不饶人。 “你在哪儿看到的?” “在她寝处。” “何时看到的?” “早餐之后。” “唉,孟轲呀,”孟母轻叹一声,“你自己失礼却不反省,反倒来责怪妇人,叫为娘怎么说呢?” “我……怎么失礼了?”孟轲急了。 “娘且问你,”孟母盯住他,“你进门时,门是开的还是关的?” “关的。” “你敲门没?” “我……” “礼是怎么说的?‘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施加礼仪的地方是在中院,内院是她的私房,她在自己的私房里是可以不拘礼的。她黎明即起,劳作一个早上,饭后回到私房闲适一时。而你呢,茶足饭饱,却离开你本该施礼修行的地方,在她闲适时进入她的私房,且不声张,平视她的坐相,你且说说,是谁失礼?” “儿……”孟夫子理屈,垂下头去,几乎是喃声,“惭愧……” “孟轲呀,”孟母语重心长,“娘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是不晓礼,你只是嫌弃她。你早就想休掉她,是不?” 孟母一语入里,孟轲将头埋得更低。 “你嫌弃她貌不美,你嫌弃她腰不细,你嫌弃她肤不白,是不?” “娘……”孟轲无从辩起,几乎哭出来。 “主妇在内德,不在外貌。内德在贤,在淑,在慧,在勤,在俭,在持家,在相夫,在育子。你且说说,上面几条,你的妻输在哪一条上?”孟母几乎是在苛责了。 孟轲哭出来了,声音尽量压低。 “还休她不?”孟母任他哭一会儿,问道。 “不休了。”孟轲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大声点儿!”孟母不依不饶。 “妻贤,儿不休了,儿与她白首偕老!”孟轲提高声音。 “这就是了。”孟母起身,现出笑脸,“忙去吧。滕君召你,客人在前院候着呢!待忙过公务,向你妻道声歉,下不为例。她受到惊吓了。” “儿遵命!” 孟轲送走孟母,在舍中又闷一时,洗把脸,理好衣冠,挂上佩剑,换作笑脸,大步走向前院。见使臣后,听他宣过谕旨,招呼万章、公孙丑二人跟班,往投滕地。 邹国与滕国紧邻,滕南即是薛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楚人伐薛,顺手灭滕是可能的。 晓得孟轲讲究礼节,滕文公跣足出迎,鞠躬至地,携其手至正殿,又一番礼毕,迫不及待地讲了眼前险境,一脸急切道:“滕地狭小,国无强兵,大国在薛地开战,寡人忧甚,有扰夫子了!” 孟轲耐心听完,拱手,微微笑道:“楚、齐之事,轲已尽晓。楚、齐是在薛地开战,敢问君上何忧?” “这……”滕文公有点儿发蒙,“他们万一来滕地呢?” “迎接呀!”孟轲又是一笑。 “怎么迎?” “礼。” “对虎狼之师怎么讲礼呢?” “虎狼之师亦有礼。” “寡人讲礼,他们若是不肯讲呢?” “刀矛。” “唉,”滕文公摊开两手,“如果有刀有矛,寡人不就……”顿住,一脸懊丧。 “没有刀矛,可修人和。” “人和?”滕文公倾身,显然没听明白。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寡人愚笨,请夫子详解。” “假如君上引兵远征,对方有城三里,有郭七里,君上四面围攻,却未能取胜。能够四面围攻,君上必得天时;君上未能取胜,是天时不如地利。假如君上守城,城足够高,池足够深,兵革足够坚利,米粟足够食用,君上却未能守住,就是地利不如人和了。” “寡人明白了,”滕文公点头,沉思有顷,“可怎么做到人和呢?” “推行仁政。” 见孟夫子绕来绕去,终又绕到他始终不离口的仁政上,滕文公给出一个苦笑,拱手:“仁政是要行,可寡人当下之忧不在仁政,在宗庙社稷,敬请夫子指教!” “唉,”孟轲长叹一声,朝四周抡一眼,“大地苍茫,区区五十里不过一隅。君上不修仁政而抱此一隅,期望的却是社稷永固、宗庙千秋,是不是施少求多了?” “夫子呀,”滕文公脸色尴尬,态度却是执着,“无论是求多还是求少,寡人敬请夫子护佑滕地,为寡人分忧!” 孟轲坦然一笑:“楚人尚未抵达,君上的五十里这不是好端端地搁在那儿吗?” 滕文公拱手:“敬请夫子留住滕地!” “轲敬从。”孟轲还礼。 楚人兵锋直逼薛城,宋国借道,鲁国出兵助阵,薛地之主田婴坐不住了,驰往临淄禀报军情,求助齐宫。 宣王显然没有料到昭阳的反应如此强烈,有点儿慌神,因孙膑、田忌仍在军中部署伐楚,急与苏秦、邹忌、田婴、张丐四臣谋议应对。 众说纷纭之下,苏秦给出两个应招,一是派人使鲁,二是调田忌大军至薛。 兵来将挡,调大军至薛当无争议,关键是使鲁。 使鲁的合适人选是田婴,但薛是田婴的封地,鲁国让出的七邑也归薛地辖制,鲁公对田婴早有不满,田婴不合适出使。苏秦在名义上仍是六国共相,使鲁也不合适。此番战祸是田忌远袭项城惹下的,邹忌推说头痛,自始至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宣王看向老臣张丐。 “臣请往!”张丐抚一把飘到胸前的白胡子,拱手请命。 第456章 添蛇足陈轸用智惧报复邹忌设陷(4) 大事议毕,宣王退朝,苏秦拉田婴到威王灵堂拜祭。 “苏子,”田婴边走边问,“我心里不踏实哩!” “上大夫何处不踏实了?” “万一楚人拼命了呢?单是越人水师就很麻烦。” “上大夫担心的恐怕不是越人水师吧?” “是哩。”田婴应道,“我担心的是军师,自马陵之后,他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过问。前番王上旨令伐楚,田将军寻他谋议,他一个字儿没吐。好在田将军有所筹备,使匡章远袭项城,虽说打得漂亮,却是把火烧到我的薛地了。” “唉,”苏秦轻叹一声,“估计孙兄不会再打仗了。”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田婴急切道,“若无军师,田将军与昭阳难分伯仲。再说,大部分粮草让魏人烧了,这又征战数月,五都将士多无战心,都在嚷嚷着回家呢!” “有一个人或可退敌。”苏秦应道。 “谁?” “陈轸。” 张丐手持使节,踏入鲁国正殿。 张丐走进殿门,没有像正常使臣那般踏着小碎步趋见君主,施以问聘大礼,而是在门口止步不前。 就在鲁景公莫名其妙之时,张丐脱下使臣冠冕,朝鲁景公行个只在参加丧事时才行的祭拜躬礼,礼毕,长哭三声。 鲁景公蒙了,盯住他。 哭毕,张丐趋步走至鲁公前面,行觐见之礼。 “你,”鲁景公缓过神来,指着他,“齐国使臣,何以入门不行,长哭三声?” “丐为吊唁而来,怎能不哭呢?”张丐坦然应道。 “吊唁何人?” “君上您呀!” “你……”鲁景公气极,再次指向他,声音哆嗦,“因何来吊寡人?” “丐为齐王特使,不辞劳苦前来行吊,君上总该赏个席位吧?”张丐捋一把白花花的胡子,环视左右。 “坐吧!”鲁景公指一下客席。 张丐正襟坐定。 “说吧,”鲁景公犹自气喘,“因何来吊寡人?” “丐闻君上出兵一万、战车一百乘助楚,可有此事?” “有呀!大司马已经点兵,三军整装,从楚国大军出征。” “丐正为此吊!君上昏矣,君上过矣,君上不智矣。” “哼,”鲁景公鼻孔出声,“使臣既为齐王说话,别是齐王恐惧了吧?” “君上想多了。”张丐应道。 “寡人何处想多了?” “三军出征,皆为战胜。敢问君上,为什么您不选择站在战胜一方,而要选择站在战败一方呢?” “此番交战,你认为齐、楚哪一方会胜?” “尚未交战,胜负只有上天知道。” “既然特使不知,为何又说寡人选择站在战败一方了呢?” “因为君上没有选择站在战胜一方呀!” “这……”鲁景公让他搅得有点儿头晕。 “丐以为,”张丐侃侃应道,“齐、楚皆为大国,各有其长,亦各有其短,但总体来说势均力敌。齐、楚大战,粮草数以百万担,三军数以十万计,对于小小鲁国的区区万众,增之不显其多,减之不显其少,无论对于哪一方来说,有鲁与无鲁,几乎没有差别。今战事未开,胜负未决,却急于选择站队,丐敢问君上,天下有哪一个君主会这么做呢?” “这……”鲁景公语塞,良久,倾身,“请使臣教我!” “齐楚若战,无外乎三个结果,一是楚人胜,二是齐人胜,三是两方皆不胜。常言道,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楚人若胜,其锐必伤,其力必殆;齐人若胜,其锐必伤,其力必殆;楚、齐若是皆不胜,双方之锐必皆伤,双方之力必皆殆。此时才为选择良机,明君必择之。” “若此,寡人该如何择?” “楚人胜,择楚;齐人胜,择齐;双方均不胜,中立。” “寡人受教矣!”鲁景公大是叹服,起身走至张丐席前,深深一躬,执张丐的手走向后花园,转对内臣,“为齐国特使摆国宴。另,传旨大司马,暂缓出兵!” 楚国先锋昭鱼大军经由彭城,越过宋境,计划于两日之内抵达薛城,由平陆驰援的齐国一万先锋骑卒也在匡章引领下马蹄嘚嘚地从曲阜西侧越过平陆、桑丘,向南急驰,显然是想赶在楚军之前抵达薛城。一场涉及两个大国、不下二十万甲士、愈千辆战车的大国之战近在咫尺。 陈轸接到昭阳急信,说他已在途中,要陈轸暂先赶往薛地,在昭鱼的帐里候他。就要动身时,陈轸看到齐使张丐来了,且也住在驿馆。陈轸忖出张丐来意,吩咐车夫卸套,复入馆驿,静观鲁宫动向。 等候期间,陈轸走到馆舍后面的花园里,正自寻思如何应对张丐,侍从禀报有人到访。 陈轸迎出,见是苏秦,既惊且喜,连连拱手:“哎哟哟,真没想到是六国共相驾到,失迎,失迎!” 苏秦至郢合纵时,陈轸与他在昭阳府中见过一面,苏秦也拜访过他。尽管当时陈轸为秦公效力,与苏秦是敌对关系,但从私底下讲,他挺佩服苏秦,也欣赏他的纵亲方略。说实在话,鬼谷四子中,孙膑他没见过,就庞涓、张仪、苏秦三人,只有苏秦让他舒心。前几天他甚至还琢磨寻个机缘拜访苏秦,与其联手赶走张仪呢,不想苏秦竟就到了! “不速之客,有扰了!”苏秦拱手还礼。 “呵呵呵,苏子客气!”陈轸让他至客堂,分宾主坐下,“苏子此来,想必是为薛城的事吧?” “正是。”苏秦笑笑,“在下思来想去,天底下能化解此结的怕也只有陈兄了!” “关于此结,苏子欲作何解?” “只有一解,昭阳退兵。” “这……”陈轸盯住他,半晌,笑道,“苏子何来此解?” “为昭阳好,也为陈兄好!” “哦?” “敢问陈兄,若论用兵,昭阳比庞涓如何?” “昭阳不及庞涓。” “庞涓死于谁手,陈兄可知?” “不是田忌吗?” “是孙膑。” “哦?”陈轸倒吸一口凉气,“孙膑不是死了吗?” “如当年诈疯一样,孙膑只是诈死。这辰光,孙膑就在齐营,诱歼庞涓正是孙膑的谋划!” 陈轸目瞪口呆。 “齐师诈败,”苏秦强调齐师战力,“全歼庞涓麾下的五千虎贲武卒,自己几乎没有伤亡。” “昭阳得襄陵八邑,也几乎没有伤亡。”陈轸不甘示弱。 “虽然如此,性质却是不同。”苏秦侃侃说道,“襄陵之战,在楚方,昭阳是不宣而战,是用间偷袭;在魏方,魏王刚刚抽走城防主力,郑克尚未部署好新的防御,加之昭阳暗布间者,赢在阴处。假定昭阳公开宣战,公开攻城,且没有内应,以郑克之力,结果必然不同。马陵之战则不然。齐、魏是公开宣战,魏袭齐人粮草,齐人就势诈败,引诱庞涓精锐入马陵而歼之。” “好吧,不说过去,单说眼前。齐、楚尚未开战,苏子何以认定楚人就一定战败呢?” “出师在义。”苏秦直抒胸臆,“齐师征大梁,是解韩国之急,得义;齐师奔薛地,是保家卫国,亦得义。楚师则不然。偷袭襄陵,失义;远征薛地,亦失义。自古迄今,得义者勇,勇则胜。” “好吧,”陈轸笑了,“在下让你说服了。”盯住苏秦,“让楚师撤,是为楚好,为昭阳好,这个在下知了。方才苏子扯到在下,又作何解?” “陈兄可以因此积德。” “德在何处?” “一在昭阳,二在楚人,三在齐人,四在天下。陈兄一举而德积四处,路修八方,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冲苏秦竖起拇指,“苏子堪称天下第一舌也,张仪竖子远远不及!”敛住笑,盯住苏秦,“在下应了。不过,在下也有一求,望苏子助力!” “陈兄年长,求字秦不敢当。陈兄但有驱用,秦竭股肱之力!” “你我合力,将张仪竖子赶出魏国!”陈轸倾身,一脸热切。 苏秦淡淡一笑:“这是在下此来拜托陈兄的第二桩事!” “成!”陈轸转对侍从,“安排酒宴!” 是夜,陈轸与苏子临栏把酒,言天下,说纵横,抒情志,论鬼神,直聊到东方发白,鸡鸣三遍,兴犹未尽。 日头初升,二人洗把脸,各自备车,并驾驶出曲阜主街,于西城门外的衢道上依依别过。 陈轸神清气爽,早将张丐什么的抛诸脑后,歪在辎车里悠哉游哉地哼着催眠小调,不一会儿就将自己哄睡了。 从曲阜到薛城约四百里,陈轸也不急赶,任马由缰地游走三日,于第四日中午抵达薛地,与昭鱼会合。 及至后晌,昭阳大军也赶到了,逾七万人马沿着泗水西岸扎下营寨。 傍黑时分,陈轸沐浴更衣,至中军帐请见昭阳。 昭阳急不可待:“鲁公如何说?” “出步卒一万,车一百乘!” “太好了!”昭阳一拳震几,“泗上诸国,还是鲁公最识时务,莫说是一万,能出一千就成,关键是个态度。你答应他什么了?” 陈轸拿出加盖鲁景公印玺的协约,呈上。 “呵呵呵,七个邑,五十里地,可以,可以!”昭阳看过,将协约丢到案上,看着陈轸,“我就说嘛,陈兄出马,没有搞不定的事!” 刚好是晚餐时间,参将进来,端上几盘菜,昭阳亲手摆上酒杯,执壶斟酒:“与齐之战,陈兄旗开得胜,当受第一功,来来来,本将为你庆功!” “是主将错爱!”陈轸举杯。 二人把盏,酒过数巡,陈轸搁下酒杯,斟好,看向昭阳。 陈轸的目光一直盯在昭阳脸上。 “陈兄,”昭阳笑一下,朝陈轸举杯,“一张老脸,没啥好看的,来,干!” 陈轸没动,仍旧盯住他看。 昭阳笑脸凝住,放下杯:“陈兄,你有话说,是不?” “轸有一事求教!”陈轸拱手。 “呵呵呵,”昭阳自己举杯,饮下,拿过壶,斟上,“什么求教不求教的,你我兄弟,有什么直说就是!” 第457章 添蛇足陈轸用智惧报复邹忌设陷(5) “依大楚律令,统帅三军,伐国抚远,覆军杀将,最高能授何职何爵?”陈轸一本正经地问道。 “哈哈哈哈,”昭阳举杯指向他,“陈兄没有喝多呀,怎么连这个也不晓得了?伐国抚远,覆军杀将,职最高者上柱国,爵最高者上执珪!” “若是比这个再高、再贵一些呢?” “令尹哪!”昭阳不假思索。 “确实,”陈轸点头,“楚国朝堂之上,令尹居于一人之下,百官之上,贵不过此矣!” “陈兄?”昭阳眉头皱起。 “轸还有一问:楚国朝堂,能设几个令尹?” “这……”昭阳挠头,“你究底想说什么?” “求教呀!楚国朝堂能设几个令尹?” “自古迄今,令尹只设一个!”昭阳硬起头皮答道。 陈轸吊足胃口,切入主题:“轸在宋地街头遇到一个说小说的,听他讲出一桩旧事,颇有意趣,不知将军想听否?” “你说。” “说是楚地有家贵门,”陈轸看向案上的酒杯,“主人得子,喜甚,置席大宴宾客,让下人带给五个门人一卮酒,让他们同喜同乐。下人走后,五个舍人望着酒卮,彼此顾目。舍人甲说,‘诸位诸位,我们人有五个,酒只有一卮,若是人人皆饮,谁也喝不过瘾。在下出个主意,诸位皆在地上画蛇,谁的蛇先画成,此酒归谁饮,如何?’余下四人都说公平,各自备下画具。随着舍人甲的一声‘起’,五人奋笔。舍人乙手快,蛇先画成,左手持卮至唇,右手继续画,边画边说,‘看我再添几只蛇足。’然而,他的蛇足尚未画好,舍人丙已经画好蛇,一把夺下他的卮说,‘蛇本无足,你加足为何?’众人皆笑。舍人乙眼睁睁地看着舍人丙执卮扬脖,将他已到口边的酒饮干了。”盯住昭阳,给他意味深长的一笑,“敢问主将,那个为蛇添足的舍人岂不成趣吗?” 昭阳捋须有顷:“你是在喻在下吧?” “轸不敢。”陈轸拱手,“轸只是在想,大人身为大楚令尹,亲任主将,远征强魏,破八城,得要地襄陵,居功至伟,已如蛇成。大人今又结宋联鲁,乘胜攻齐,欲成更大功名,犹如为蛇加足矣。” “依你之言,在下也是要失酒喽?”昭阳声音如挤,老脸阴沉。 “轸窃以为,”陈轸压低声音,“失酒倒在其次,将军若是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可就得不偿失了!” “哦?” “大人已经贵为令尹,位极人臣,”陈轸提高声音,反问道,“假定胜齐,大人屠城杀将,立下不世之功,大王还能奖赏您什么呢?” “这……”昭阳语塞。 “如果大人战而不胜,敢问大人,楚律是如何惩罚败军之将的呢?轸没记错的话,昔年屈瑕贵为莫敖,朝堂上亦如大人,位在一人之下、百官之上,然而恃骄伐罗,战败而自缢于荒谷。” “你是说,”听陈轸将自己比作屈瑕,昭阳脸色更加难堪,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本将战不过田忌?” “将军当然可以战过田忌。”陈轸淡淡一笑。 “既然能够战过他,你又为何将本将比作屈瑕?” “因为将军未必战过另一个人!” “谁?”昭阳执杯于手,搁至唇边。 “孙膑!” “他……”昭阳手一抖,酒杯落地,“他不是死了吗?” 陈轸不再卖巧,将孙膑诈死以战庞涓的故事复述一遍,听得昭阳面无血色。 “大人还为蛇添足否?”陈轸讲毕,笑问。 “来人!”昭阳大叫。 参将跨步进来。 “传令,明日晨起,三军起营,退兵项城!” 田忌大军还没抵达薛城,楚人就已畏惧退兵,着实让邹忌吃惊不小。鲁公中立他能理解,功劳可以算在张丐头上。大楚中军已发至薛城,越人水师已汇聚琅琊,楚人的箭非但搭在弦上,非但拉开长弓,非但松手,且此箭已是呼啸在飞了,昭阳却又生生将之拽回来,这是为什么呢? 是他害怕田忌吗?是他害怕孙膑吗?如果是害怕二人,出兵之前他为什么不怕?如果不是,就是另外的原因。 另外的原因何在? 邹忌苦思冥想,良久无解。 无论是何原因,退楚师之功在明面上都要记在他田忌头上。 邹忌越想头越大。可以说,从田忌由楚返回,到孙膑复活,到大梁被围,到粮草被焚,到马陵之捷,再到牟辛被斩,这局棋的每一步落子都出乎邹忌意料,也都让他睡不好觉。尤其是粮草被焚的事,让过日子一向精打细算的邹忌捶胸顿足,心疼几天,差一点儿将牟辛的祖宗咒上十八代,尽管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依旧存在些许乐祸邪念。说真的,邹忌不喜欢田忌,但从未想过与他作对,竟就这样怼上了。尤其是今日,所有的棋路全部走死。 邹忌苦笑一下,召来府宰。 “主公,”府宰从袖中摸出一个竹片,“小人依从主公吩咐,拉出一个荐举名单,请主公审核。” 邹忌接过竹简,看向名单,微微皱眉。几天前宣王上朝,要众臣荐贤,邹忌遂让府宰从门人中选出几个能做事的,不想他一下子拉出十几人。 “禀主公,画圈的可治政,画线的可治地方,打钩的可治军,最后一人可治刑律。”府宰小声禀道。 “怎么没有公孙闬?”邹忌放下竹片,看向府宰。 “他人缘不好,门人中没有一人荐举他。”府宰应道,“还有,他自己也不想入仕。” “晓得了。”邹忌将竹片袖起,“召他过来!”略顿,“是请!” 府宰匆匆出去了。 邹忌从袖中摸出竹片,瞄几眼,再收起来。说真的,比起府宰与其他门人来说,邹忌更不喜欢公孙闬,但这辰光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招了。 公孙闬来了。 “主公是想和解呢,还是用强?”公孙闬显然对这个死结一清二楚。 “怎么和解?”邹忌急问。 “待田忌回来,主公肉袒负荆,上门请罪。田将军虽然凶悍,却是个粗人。主公只要真心诚意,相信他不会过分。将相和,将有大利于国。” 邹忌闭目良久,声音出来:“用强呢?” “请主公借金耳一用!” 邹忌伸过一只耳朵,公孙闬倾身就耳,细语有顷。 邹忌长吸一口气,以手揉目。 滴漏声声,光影渐移。 “你能确保成功吗?”邹忌突然睁眼,盯住公孙闬。 “闬不能。”公孙闬淡淡应道。 邹忌再次闭目。 “闬不能保证成功,”公孙闬接道,“却可保证无伤主公一丝一毫!” “既如此,你就去试试吧。” “闬请三十金!”公孙闬应道。 邹忌起身,入内室,拿出一只钱袋摆在他前面:“袋中有五十金,三十金为你所用,另二十金为预支奖赏!”略顿,“事成之后,本公另赏五十金!你可持此寻个去处,快活余生!” “谢主公厚赏!”公孙闬接过钱袋,“闬告退。” “记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他出门,邹忌送出一句。 公孙闬略略一顿,大踏步走远。 几日之后,在西部军事重镇阿城的北街,一个头戴弁冠、年纪轻轻的壮汉快步拐入一个偏僻巷子,在一个铺面前停下。 铺面不大,只有一间房子,开着一个单门,门顶悬一匾,上题“天地乾坤”,门面上画着八卦,门前竖着一幡,上写“诚信则灵”。 壮汉审察一会儿招牌,迈脚入铺。 当堂而坐的是个年长卜者,一双老眼炯炯有神。卜者前面摆着几案,案上放着卜具。身后是个正堂,堂上悬着六十四卦图,图前供着三圣灵位,分别写着“天圣伏羲”“地圣姬昌”“人圣孔丘”。 生意甚好,铺中已经候着几人,以序列席。 壮汉在前面一人的身后席地坐下。候有一时,又来几人,分别排在汉子身后。 前面几人卜完,该到壮汉了。 卜者如鹰般的眼睛直视过来。 壮汉目光闪躲。 “生辰八字!”卜者问道。 壮汉从袖中摸出一只竹简,递过去。卜者看到,递简的手上只有三根指头。 卜者看会儿简,审视壮汉:“这个八字不像是你的呀!” “正是。”壮汉应道,“是我家主公的。” “你家主公尊姓大名?” “这……”壮汉迟疑一下,“我家主公姓名,不方便透露。” “没有姓名,嗯,”卜者自说自话,有顷,看向壮汉,“说吧,你家主公欲卜何事?” 壮汉应道:“先生能借一只耳朵否?” 卜者伸耳。 壮汉凑过去,小声,但又清晰可辨:“我乃主公心腹舍人,主公欲谋大事,听闻先生卦灵,特使我求卜吉凶。” “是何大事?”卜者压低声音。 “主公没讲,只说让我求卜吉凶。”壮汉从袖中摸出十块金子,“此为卦金,请先生费心!” 望着金光灿灿的十枚卦金,在场诸人无不伸长脖子。 卜者吸一口长气,看向壮汉,半是征询:“你家主公是——” “我家主公为当世英豪,三战三胜,声威天下,有大功于社稷,无奈世道昏昧,天纵奸贼,主公被逼,无家可归,郁闷日久,欲谋大事,烦请先生卜之。主公说了,大事若成,另谢先生十金!”壮汉拱手。 望着十枚金块,卜者又吸一口气,摆弄卜具,不一时,卜出一个上上签。壮汉喜之不尽,拿上卦签,再三拜谢而去。 卜者小心收起十枚金块,看向其他卦者:“下一位,谁还求卜?” 五日之后,黄昏时分,一队宫卫开进阿邑,冲进小巷,撞开房门,将年长卜者拘押,次日又拘走那日所有前来占卜的人,只漏掉戴着弁冠、残去两根手指的求卦者。 第458章 了尘缘孙膑归隐说仁政孟轲游齐(1) 先锋匡章出征之后,田忌对与楚之战心里无底,直驱甄邑,软磨硬缠,将孙膑生生抱进他的专用辎车。 大军刚过大野泽,匡章快马急报,楚师全线撤军,包括越地水师,缘由未知。 田忌蒙了,急问孙膑,孙膑只说两个字:“班师。” 田忌担心楚人行诈,传令退军至大野泽,依泽屯扎,又令匡章坚守薛城,密切观望楚军动向。 次日近午,苏秦的辎车由宋境驰来,直入大营。原来,与陈轸别后,苏秦仍旧放心不下,吩咐飞刀邹择道拐向宋境,守在楚国中军必由之道,眼睁睁地看着昭阳大军向东征伐,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原道回返,这才往回赶,中途截到田忌。 待苏秦述完昭阳撤军因由,田忌大是唏嘘。一番口舌竟就省去一场刀兵,于一向恃力说话的田忌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尽管退师的功劳不是自己的,田忌仍很高兴。说实在的,田忌不想与楚开战。前番奔楚,楚人待他颇好,尤其是昭阳。虽说田忌没有投他,景氏对他也颇多微词,但昭阳并未计较,仍旧举荐他为庸地守丞,脱他于寄人篱下之苦。单是这份情义,田忌就不忍心与他兵锋相见。 战事没了,下面该是大军何去何从的事。 “田将军,”苏秦看向田忌,“三军将士奔波数月,也该回家看看了。在下建议奏报王上,就地解散五都之军,我们三人赶回临淄,一则复命,二则为先王守灵。” 田忌咬紧牙齿,看向帐外,半晌没有吱声。 “孙兄意下如何?”苏秦转向孙膑。 “三军出征,唯主将之命是从!”孙膑笑笑,将皮球轻松踢回。 “田将军?”苏秦也笑了。 “国事没了,该是在下的家事了!”田忌收回目光,盯住苏秦与孙膑。 显然,成侯邹忌是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 苏秦笑道:“田将军,如果邹相国认错了呢?” “认错?”田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如此阴毒之人,揑造罪名,陷害忠良,网络党徒,营私舞弊,堪称国之囊肿,田忌与他不共戴天!” “敢问将军,相国杀你父亲了吗?” “你……” “儒者说,只有杀父之仇才不共戴天呀!” “我不听他花言巧语,我只认一事,有他无我!” “唉,你呀!”苏秦长叹一声,“我且问你,如果有人事事与你作对,杀了你的儿子你该如何?” “我……”田忌顿了一下,恨道,“不一样,他的儿子该杀!” “是该杀,但你不能杀。” “我是主将,凭什么不能杀?” “就凭你是主将。”苏秦咬上了,慢条斯理,指着孙膑,“如果你与孙兄演出一戏,孙兄依法令杀,你帮他公子说情,孙兄依法再杀,你假意震怒,与孙兄争吵,孙兄讲出一番必杀之理,你无言以对,挥泪斩之……” 孙膑扑哧笑了。 “我……”田忌眨巴眼睛,气显然消下去了。 “田将军,”苏秦敛笑,“就在下所知,邹相国不完全是小人。将军是公族王亲,邹相国是客卿,凭才华入相。齐有今日之荣,邹相国功不可没。至于邹相国存私,这是人性之弱。敢问将军不存私吗?将军与邹相国,一为将,一为相。将相若和,则利家国;将相不和,则弱家国。将军家小皆在齐地,产业、抱负亦在齐地,国若不强,家若失和,于将军何利?” “好吧,”田忌长叹一声,“我可让他一步。不过,他若不肯讲和呢?” “这个包在苏秦身上。”苏秦抱拳,“在下歇过一夜,明日即赴临淄,与邹相国促膝深谈。以相国之明,断不会用强的!” “在下谢过了!”田忌拱手还过礼,转向孙膑,“孙兄,如果苏兄未能成功,如果姓邹的执意不肯,在下又该如何?” “将军可有上中下三策,”孙膑发话了,“上策是,暂不解散三军,向三军公开前事真相,讲清将军与成侯的恩怨是非,打出清君侧、除成侯的旗号,困住临淄,留出大道,逼走成侯。” “中策呢?” “散五都之兵,只身入宫,向王上诉说冤情。王上做殿下时,对前事知情,想他听得进去。王上新立,正欲树正抑邪,定有公允处置!” “那……下策呢?” “率三军勇士,冲雍门,擒成侯!” 田忌沉思有顷,转对苏秦:“有劳苏兄!”转对亲信军尉,“来人,摆酒!”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田忌的心房打开,与苏秦、孙膑开怀畅饮之时,田婴到了。 田忌眼尖,起身迎住他,将他扯到席前,不由分说就要灌酒。 田婴苦涩一笑,盯住田忌:“田将军,在下不是来喝酒的。” “咦?”田忌回视他,吸一口气,“我说田婴,我们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把你的薛地解围,你不好好敬我们几杯,反倒如此阴阳怪气,是何道理?” 田婴长叹一声,从袖中摸出谕旨,递给田忌:“将军自己看吧。” 田忌看过,一下子爆了,啪地将谕旨摔在案上,拳擂几案,将几只酒爵全部震倒。 苏秦捡过谕旨,看过,闭目,递给孙膑。 孙膑看完,长叹一声,亦闭目。 “忌兄,”田婴拱手,“好好睡一觉,明晨与在下同去临淄,向陛下陈述明白!” “我是要去,”田忌暴跳,“但不是这般去!来人!” 参将进来。 “传令三军,明日晨时,拔营!” 参将应声而去。 苏秦三人面面相觑。 “田兄,”苏秦抬头,对田婴拱手,“这样吧,在下与你走一趟临淄,现在就走!”转对田忌拱手,“田将军,万不可急切,在下这就面见王上,探明情由!”对孙膑拱拱手,朝田忌努嘴,抱拳,“孙兄,告辞了!”一把扯上田婴,急步出去。 苏秦赶到临淄,与田婴觐见宣王。 宣王也不多话,召来司刑,旨令他带苏秦前往刑狱。 苏秦亲自提审卜者及那日排队候卜的一行人众。苏秦是一个一个提审的,从他们的供词上看不出有串供嫌疑。苏秦找到画家,让他根据他们的描绘画出求卜之人的相貌与特征。 苏秦审毕,驱车赶到田婴府中,扼要讲过提审情况,将求卜之人的画像递给田婴。 “这人我见过,”田婴指着画像,“是田将军府上的人。” “你确定吗?”苏秦不死心,“此像是我让画师根据他们的描述画出来的。” “相貌大体如此,我不能完全确定,但两根断指是确定的。”田婴应道,“此人原是田将军的护卫,作战勇猛,立过功,深得田将军信赖,姓名我记不清了,指头是在战场上断的。前些年过龄退役,不想种地,就到田将军府上做事了。” “从常理上讲,此事说不过去。”苏秦盯住田婴,“一是田将军是个直脾气的人,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不会拐弯。二是即使田将军要做大事,占天意,也不可能让下人去做。还有三,前番田将军受查,结果证实是诬陷。” “你是说,依旧是相国设局?” “是否相国设局在下不敢说,但就田将军的性格,他不会干这种事儿!” “这也难说,”田婴应道,“国中无人不知他与邹相国的结,忌哥眼里容不下沙子,何况受了那么多委屈。此番功成,回来复仇是自然的事。邹相在朝中有势力,忌哥是个粗人,一旦进入临淄,在朝堂上未必有胜算。前些日,忌哥确实与我谈过回师临淄的事,他要武力拿住邹相。如果回师临淄,武力拿人,这的确是大事,忌哥找人占卜也是成立。再说,是在阿邑占的卜,阿邑是忌哥的地盘。他或没想到有人会告到王上那儿。” “若此,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忌哥一跳三丈高,若回临淄,反倒是解释不清了。再说,王上新立,最近在起用新人,对老人手……”田婴顿住。 “晓得了。”苏秦点头,“没有庞涓,魏国兴不起大浪,未来几年,齐国当无重大军事,用不上田将军,田将军离开齐地也是上策。只是,田将军年事已高,心更伤了,此番避难,想必不肯再回来了。田将军的家小,烦请上大夫妥善安置,愿意跟从田将军的,安排他们上路;不愿跟从的,可让他们暂避府宅,观望一下王上态度。” “敬受命。”田婴匆匆去了。 苏秦回到稷下自己的馆舍,修书一封,使人捎给田忌,又将断指卜者的画像递给飞刀邹:“邹兄,追查此人,看他匿身何处!” 齐国大军在田忌催促下浩浩荡荡地开向阿邑。 几日之后,大军抵达甄邑,孙膑回归祖宅。 过去甄邑就是阿邑。田忌觉得时机到了,召集三军诸将,将成侯邹忌两番设局害他的事细述一遍。众将无不义愤填膺。然而,当田忌要求大家各引所部随他围困临淄、活捉成侯时,众将无不闭口,面面相觑。 “诸位将军,”田忌情绪激动,语气悲壮,“你们跟从本将多年,晓得本将的脾气。邹贼与本将虽为私仇,但也不完全是私人恩怨。邹贼凭借一把破琴说事,得先君之心,用事迄今。常言道,文治国,武安邦,本将与邹贼本应互不搭界,各司其职才是,可他偏就不安本分,动辄干涉军务,处处与本将作对。凭借权力,他在朝中网罗同党,渐成势力,本将奈何他不得。他处心积虑地勾结牟辛,将其子送入军中,坏我大事,本将依律斩其子,不想他竟记恨于心。本将不怕仇怨,有本事干在明处就是,可他偏不,前番害我一次,今又设局害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将与他拼了。此番围攻临淄,王上未曾授权,本将也不强求诸位,凡是愿从本将者,本将感激不尽,视为终生兄弟;凡是不愿从者,本将亦不为难,大家各行各道。若是诸位皆不跟从,本将毫无怨言,明日晨起,一人一车杀回临淄,与那邹贼同归于尽!” 话音落处,几名亲随振臂相从。 田忌挨个看过去,众将纷纷举手。 “在下诚谢诸位!”田忌朝众将抱拳一周,“既然诸位大义相从,明日晨起,我们就起帐拔营,开往临淄,清除奸贼!” “开往临淄,清除奸贼!”众将齐吼。 众将散走,田忌驱车来到孙膑祖宅,将自己召集诸将、吁请杀回临淄之事略述一遍。孙膑听毕,轻叹一声,闭目不语。 翌日晨起,赶到田忌中军大帐的只有二人,分别是副将匡章和中军参将。 田忌坐在主将大案后面,半晌没有说话。 “主将,”匡章拱手,“大家……一宿未睡,这辰光仍在末将帐中,是末将……没让他们来……” 田忌看向他,良久,点头:“你做得对!” “末将愿与主将同往临淄,向王上申诉,祈请王上伸张正义,否则,三军之心必寒!王上新立,欲为大事,必安三军,想他……”匡章再度拱手。 “匡将军大义,”田忌苦笑一声,回礼,“田忌谢过了!” 长长的沉默。 “唉,”田忌终于出声,发出一声长叹,“想我田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主将,”匡章与参将跪地叩首,半是哽咽,“不是将士们不从主将,是……是他们不忍围攻临淄啊!” 田忌正欲感叹,帐外一阵脚步声。 “报!”守值军尉进帐禀道,“六国共相苏大人信使求见!” “有请!”田忌扬手。 守值军尉引一名褐衣人进来,呈给田忌一封密函。 田忌拆信,阅毕,仰天长笑,笑声中满是悲怆。 匡章震惊,盯住田忌:“主将?” 田忌将信扔给匡章,看向军尉:“备车!” 军尉得令,匆匆走出。 田忌起身,回到帐内卧处,拿出一只锦盒,摆在几案上。田忌再回卧处,折腾一阵,拎出一只包囊,在一声长笑中大踏步走出军帐。 田忌将包囊扔在车上,喝叫御手下来,自己坐上,扬鞭催马,驱车径出辕门。 匡章持书追出,目送他的战车驰出辕门,渐去渐远。 匡章轻叹一声,返回帐中。 参将双手捧着锦盒,呈给他。 匡章打开,是田忌的主将印玺与虎符。 在阿邑偏街一家不很显眼的客栈里,公孙闬与残指人对坐于席。 公孙闬摸出五枚金块,挨个摆在几案上,朝残指人拱手。 残指人拱手回礼,收起五块金子。 “晓得下面该做什么了吗?”公孙闬问道。 “晓得。”残指人应道,“小人明日即离开阿邑,回老家即墨,置地购屋,安度晚年。” “不是。”公孙闬摇头,“你今晚就得离开。不是回即墨,而是隐姓埋名,永远离开齐国,到楚国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最好是三晋。这五枚金块,加上前面预支的五枚,足够你置办一处小小的家业了。” “可……”断指人目光急切,“小人不能回故乡了。” 公孙闬从袖中另外摸出十块金子,一字儿码在案上:“这十枚可让你忘掉故乡,娶妻纳妾,颐养天年!” 断指人收起金子,拱手:“谢公孙兄厚赏!”大步出门,扬长而去。 望着残指人走远,公孙闬长吁一口气,朝外叫道:“店家?” 店家走进来。 “我的车马备好没?”公孙闬问道。 “备好了。”店家应道。 “这是店钱,不必找零了。”公孙闬摸出一块金子,码在案上,大步出门,跳上辎车,扬鞭驰去。 两日之后,天色将昏,公孙闬大步走进相国府,入见邹忌。 邹忌表情紧绷,两眼盯住公孙闬。 “禀主公,”公孙闬拱手,“闬受命未负,田将军已于三日前封印出走,投楚去了。” “你……”邹忌起身,拱手,吁出一口长气,“说吧,叫本公如何酬谢?” “谢主公厚意!”公孙闬没有起身,只在位上略略回一拱,从袖中摸出邹忌给他的钱袋子,搁在几案上,“闬收主公五十金,给卜者十金,今在王上那儿。给田忌的仆人酬劳并赏钱计二十金,给几个证人各一金,计七金,给告密人三金,其他花费五金,余金皆在袋中,请主公验收!” “这……”邹忌看向钱袋,略顿,将钱袋推回,从案底又拿出一只早已备好的袋子,也推过去,“公孙先生,此袋中有足金五十两,是本公另外赏你的!” “谢主公厚赏!”公孙闬拱手,没看袋子,只将目光射向邹忌,“闬既入主公之门,当为主公尽力,此袋还请主公收回!” “公孙先生,”邹忌惊愕,“你……还要待在本公这儿?” “呵呵,”公孙闬淡淡一笑,“主公多虑了。” “这……”邹忌不解,盯住公孙闬,“先生欲去何处?” “天大地大,自有闬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