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恶名远播的大佞臣原来是个美强惨》 第1节 [古风] 恶名远播的大佞臣原来是个美强惨 作者:如何如何/baicaitang 文案: 美强惨万人迷位高权重佞臣受x不同种类攻 过程1vn 结局不定 狗血虐火葬场修罗场大乱炖 ================ 第一章 赵嫣,字长宁,是大楚有名的佞幸。 赵嫣是建安十五年的状元,圣祖皇帝一手扶持进了内阁,建安二十五年,圣祖皇帝病重,二十六岁的赵嫣成了这个国家最年轻的首辅。 关于赵嫣和圣祖皇帝的一些不入流的传言从圣祖皇帝在世时就不曾断过,虽是前朝重臣,却多结交些后宫阉党之流,以至内阁阉宦同气连枝,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最为清流名士所不耻,且其幼弟赵茗闹市纵马,强抢民女等恶事早已引起民愤,赵嫣在官场和民间的名声都跌在谷底。 建安二十七年,圣祖皇帝薨,将年仅十五岁的太子和万里山河交托到了内阁以及朝廷诸位老臣的手中。 太子登基,年号永历,史称楚宣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重用寒门士子,高祖皇帝在位时留下来的旧臣几乎除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辅政大臣,悉数换了个干净。内阁同后宫阉党却是铁板一块,于是赵嫣此人便成了新帝的眼中钉。 冬日大雪,呵气成冰。 新帝的御书房外跪着一人,周身被大雪所覆,整个人像一座玉凝的冰雕。 大太监常平怀里抱着暖炉,脚上踩着绒靴,向着那个冰雕成的人走过去,太监特有的,尖细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大人,皇上说,您可以不用跪了。” 跪在雪中的人听了声,这才从雪地中勉强站了起来,袍摆轻轻一抖,抖落一地雪花。 大太监将怀里的暖炉塞进了他冰凉的手中,摇了摇头“大人体质向来虚寒,回去需多多看顾身子。” 赵嫣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暖炉,融融暖意便从指腹蔓延至全身,他唇角弯了弯,腰肢纤细,站姿笔挺如松,“多谢公公。” 常平恭敬弯腰,“大人慢走。” 若是旁人在场便会发现,这位宫中历经三朝的大太监,对于赵嫣竟是比新帝还要恭敬几分。 赵府的软轿就候在宫门,赵嫣一步深一步浅的走到了软轿前,赵府的管家便赶忙扶住了他,一边呵斥,“还不快过来将爷扶上轿。” 赵嫣畏寒,怀里抱着暖炉,被众人搀扶着上了软轿,软轿底部烧着炭火,这才缓了些。 软轿吱呀吱呀的,一路飘着细碎的雪花落在轿顶。 赵东阳是赵家的管家,亦步亦趋的跟在软轿后,到底没有忍住,“爷,皇上这次,也太过了些,明明知道您身子受不住……” 轿内传来了一声轻笑,“小孩子闹脾气而已,和他计较什么。” 赵东阳叹息。 赵嫣皱着眉,心事重重,皇帝这次是因为内阁次辅罗敏之事大发雷霆。罗敏家中次子奸杀从五品官身家的女儿,先帝在时候便判了斩首,罗敏不忍儿子身首异处利用职务之便瞒天过海,唱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真正被压法场砍头的人是一名死囚。本是陈年旧事却被小皇帝翻了出来咬着不放。 罗敏如今关押在大理寺,次辅的位置便空缺了,赵嫣想提内阁的刘燕卿上来,小皇帝想安插自己的人,便起了争执,代价就是赵嫣在大雪中被罚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前方有马蹄铁甲之音传来,马蹄声纷繁杂乱,赵嫣轿中安静听着,便听到轿外有人朗声大笑,“远看像是哪家的闺阁小姐,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赵大人的软轿,失敬失敬啊。” 声音里却并无半分失敬之意。 便有声音嘈杂附和,言语调笑。 赵嫣罕见的脸上泛起了几分窘迫之色,不过被他很快掩饰住了。 赵嫣畏冷,便是三月份的时候都喜乘暖轿,轿内捂的密不透风,而在大楚只有女人会用暖轿。几乎整个朝廷都知道赵大人的轿子是女人坐的,背地里风言风语,但是敢当面这么嘲讽出来的,赵嫣然闭了闭眼睛,掀开了轿中的帘子,便见果真是秦王。 秦王楚钦。 楚钦是高祖皇帝六子,圣祖皇帝幼弟,虽说是当今新帝的亲叔叔,却只比十五岁的小皇帝大八载,年幼的时候被高祖皇帝封在了西北,如今手握重兵,驻守边境。外夷只听秦王的名字便闻风丧胆,圣祖皇帝四月薨,秦王五月才从西北边境赶回,如今已是十一月,皇家大丧需满一年,秦王只怕得留到明年才能返回西北。 赵嫣轿中抬眼看去,只见轿外三三两两的骑兵,皆是甲胄穿身,秦王身后是两名官职略低的副将,西北边境的将军们自由散漫金戈铁马惯了,也无京城诸多繁文礼节,见了赵嫣的小轿,便上来嘲笑一番。为首的秦王剑眉星目,骑在高头大马上,腰配长剑,脚踩鹿皮军靴,若非唇上挂着一抹调笑,赵嫣倒是愿意承认这秦王是个人物。 “秦王慢走。”赵嫣冷声道,便掀下了帘子。 秦王只觉那帘掀开时候眼前一片光华乍现,反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是那赵大人肤色太白,在漆黑的深夜里笼着一层月光,如同白玉般晃眼,他勒紧了缰绳,盯着那顶已经行远的软轿,蓦的笑出了声。 爱 久 久 小 说 网 最 新 网 址 w w w . i j j x s w . c o m 第二章 赵嫣下了软轿进了府中,没多久脸色便沉了下来。“赵茗呢?” 管家赵东阳见瞒不过,便道,“二爷去醉红楼了。” 赵嫣向来内敛于形,不动声色,这时候竟也气极,一脚踹翻了厅前的椅子,他这一脚连累了自己,咳嗽半晌才停了下来。沉默良久,赵东阳听到赵嫣淡淡道,“下次回来,直接锁到后院。” 赵东阳点头,“爷别动气,身子要紧。” 赵东阳是看着这两兄弟长大的。 赵家一门书香世家,赵嫣的父亲赵世儒官至二品,后卷进党争贬谪地方,郁郁而终,那时候赵嫣只有十岁。赵夫人带着弟弟投奔了母家,赵嫣的外公曾是地方巡抚,一手抚养两个孩子长大,赵嫣高中的那一年赵巡抚年岁已高,驾鹤西去。再后来,赵嫣官至首辅,赵夫人却死在了进京的路上,赵嫣素日行事狠毒,得罪过的人不知凡几,遭人报复,至今不知道是什么人对一个后宅妇人下的手。 是以赵嫣将这个弟弟看的如同眼珠子似的,只是赵茗不争气,成日混迹勾栏瓦肆,同京城一干纨绔子弟为伍,没少作恶。便是这样,赵嫣除了指着鼻子骂,没舍得动过一根指头。 赵东阳摇头,只在心中惋叹二爷不争气。 - 赵嫣做了一个很久都不曾做过的梦。 梦见他少年致仕,脚踩着鑚玉靴,登云梯长九十九阶,天子在高处俯瞰众生。 “宣一一新科士子觐见……” 他便一只脚踩进了花团锦簇的温柔富贵乡,一只脚踩进了步步惊心的朝堂党争中。 年轻的士子们站成一排,正值壮年的天子一身威仪,目光落在了赵嫣的脸上,笑了声,“你是?” 常平这时候已是大太监,略略躬身道,“陛下,这是榜试的第二名。” 天子又看了两眼。台下的少年不卑不亢,跪姿笔挺如青松,难得的连女子都比不上的好颜色。 天子放下手中的折子,又问,“第一名是谁?” 站出来小心翼翼的跪下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卑微的伏着身子,恐惧的说不上话来。天子便没了耐心,指着赵嫣戏谑道,“新科状元赵嫣,还不跪下谢恩?” 赵嫣懵懵懂懂的俯身,一个头磕下去,榜试的第二名成了状元。 年少的赵嫣这时候还带着对这位百姓口中将要名垂千古的帝王的亲近和濡慕,敬仰和爱戴,还抱着一颗造福百姓,悲天悯人的赤子之心。 然后,梦中的场景便变了,还是这样跪着的姿态,天子将手中的奏折怒砸在了他脸上,坚硬的奏折划破了那张白玉一样的面容。 赵嫣依旧跪的笔直,仿佛没有什么能催折的了他的腰身,额头上却有冷汗沁出。 天子伸手,粗砺的手指钳紧了他的下巴,轻声笑了,自请贬谪? 赵嫣咬了咬唇,低垂着睫毛,没有说话。 天子掐着他下巴的手松开了。 “滚回去治好你的脸,别让朕看着倒胃口。” 赵嫣面无表情,哪怕脸上还淌着血,也不曾觉得疼。 然后,梦里的场景又变了,从一滴血变成浓重的红。 赵嫣抱着母亲的尸体,一身狼狈,手脚冰凉,落不下来一滴眼泪。 刺目的红于是铺满了整个梦境。 赵嫣从梦中惊醒,仿佛还能闻到血气,全身被冷汗浸透,唇色上的一抹红经年不曾褪去。 他怔怔看着帐顶,分不清是何年何月,这一场大梦似乎又把他拖回了那条长长的血路上,周身厉鬼哀号,啃食血肉。 他这样睁着眼睛彻夜未眠已经是常事了。 与他一墙之隔的是母亲的牌位,第二日衣冠齐整的上朝,哪里见夜深时候半分失态。 披一身朱红官袍,便又是那个闻名天下的佞臣模样。 下朝的时候,龙椅上的少年皇帝唇角勾了勾,“诸卿无事退下,赵卿留步。” 赵嫣沉默的跟在少年天子的身后,常平随侍左右,一路行至御书房。 少年皇帝在案前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朕想让韩江坐次辅的位子,不知赵爱卿昨天雪中跪了那么久,可有想明白。” 内阁任何人的任命需帝王的玺印和内阁首辅的印章共同出现在文书上才能生效,否则便是一张废纸。这是内阁自从成立便一直有的规矩,开国皇帝给内阁的厚待,只要内阁在,这项规矩便永远存在。 赵嫣向前走了两步,“陛下,韩大人年事已高,不好惊动。”他话说了一半,又极轻地笑了声,一字一句的,“更何况,文书下行,无内阁印章,谁人敢认?” 少年皇帝冷笑,他转了转手指上的玉石扳指,“无玉玺大印,你的人也同样坐不上次辅的位子。” 赵嫣摇头,“次辅的位子可以一直空着,但是臣可以给刘燕卿次辅大人的权力。” “赵嫣!” “陛下,只要内阁在一天,您永远拿赵嫣毫无办法。” 十五岁的少年怒到了极致,反而笑了,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山雨欲来。 “赵嫣,你可听过一句古话。” 赵嫣抬头,便见少年天子冷淡看过来,“莫欺少年穷。” 阶上的少年天子如今已经隐约有了几分先帝的模样。尽管五官还略显得青涩稚嫩,却无疑是俊美的,可看出来几年后能生出来坚硬的轮廓,眼瞳这时还没有先帝的深沉,带着少年人的生机和意气,阴霾的皇宫并没有压迫住少年天子灼灼逼人的风姿。 鲜衣怒马的年纪,正是张扬无惧的时候。 赵嫣竟恍惚觉得,自己老了。他才二十多岁,却仿佛已千帆过尽。 阶下传来那人的声音,“臣受教了。” 少年天子冷笑一声,“今日赵大人便在这里多站些时刻吧。” “臣遵旨。” 第2节 少年天子便在案前又看了几本奏折,也不知过了多久,无意间看了眼阶下,见那赵大人端正的立在殿前,娟秀的眉眼温温润润,发丝掠过肩侧,滑落了一缕。腰肢纤细笔直,仿佛不论站多久都是这样笔直的样子,殿外的雪光映进来,让这个人看起来伶仃漂亮,如同一块透着艳色的新玉,无害极了。 无害的外表下却是一身反骨。 少年皇帝将手里的奏折扔了几本砸在赵嫣的脚下,“还不快滚?” 赵嫣捡起来地上的折子端端正正的放在了一边,才拱手道,“臣告退。” 翌日,一道任命文书下来,内阁五品大学士刘燕卿为次辅。 赵嫣在玉玺旁盖上了首辅的印章,文书即生了效,他这根钉子遂在少年帝王的眼中扎的更深了。 - 没有人知道少年天子在那道任命文书上盖上玉玺时候是怎样的心境。 他觉得屈辱。 但是面上没有显露,屈辱的同时亦看清了形势。 楚钰还是太子的时候,同赵嫣并没有多少交集。 对赵嫣的印象正如所有人对他的印象一般,清瘦,漂亮,狠毒。 如今看来便又多了一条,骄横犯上。 内阁如今早已失去了高祖皇帝设立时候替帝王分忧的初衷,在赵嫣入内阁之前就已经沦为了各方势力的角斗场。 就是这样一个行将腐朽的泥潭,却拥有着隐隐挑战皇室的权力。 就像如今,身为帝王,连在内阁安插自己的人都做不到,能做的,除了再罚跪赵嫣四个时辰,六个时辰,竟毫无办法了。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眼瞳中终于隐现风浪。 “陛下須知当下的情形,忍即心字头上一把刀。” 说话的人是杨廷杨太傅,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人是当世之大儒,楚钰尊他为师,向来敬他。 少年天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手指上的绿色扳指,唇上折起了一抹不带笑意的弧度,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冷漠而凉薄。 第三章 十二月份的时候又下了场大雪。 北方遭了灾,户部的银子和雪花一样批出去,灾情却不见缓解,原是下发到地方上,层层盘剥后已经不剩多少了,此一事彻查下来,竟查到了赵嫣在地方做官的舅舅崔士霖身上。 六部的折子一道道参了上去,流言不绝,民怨沸腾,便有有心人把脏水往赵嫣头上引,赵嫣第二日直接上了道折子,“大义之下无骨肉,当判斩刑以正法典。” 直接堵住了六部的嘴。 崔士霖锒铛入狱。 赵嫣下朝进了家门的时候,就见他的亲弟弟立在厅前,十七岁的少年身量已经比赵嫣还高了。 赵茗生的的英气俊朗,只是如今眼底竟然藏着几分愤恨来和嘲讽,凉凉道,“如今人人都在骂当朝首辅心狠手辣,连养大自己的亲舅舅都不放过,首辅大人,不知道您还有什么脸再回老家。” 赵嫣定定瞧着赵茗,既然从后院放出来了,往后就省点心,外头的事不是你能管的动的。 “当年父亲去世,是谁收留了我们?外祖父和舅舅对我们不好吗?” 赵茗冷笑起来,眼底隐忍着怒气和悲哀,“我呢?我这个弟弟对你来说,是不是有一天挡了你的路也要除去?” 此话锥心,刺的赵嫣眼前一片血雾。 啪的一声。 赵茗脸上狠狠的挨了一巴掌。 这还是赵嫣第一次和他动手,赵茗怔怔的看着赵嫣,十七岁的少年英气的眉眼上终于浮现出几分委屈来,一脚踹翻了椅子,大步便朝着府门行去。 赵东阳一边看着,心道这兄弟两个倒是一个样,生气起来只会踹椅子。 赵嫣咳的撕心裂肺,连脸色都跟着虚白,眼底罕见的现出几分仓惶无措。 赵东阳连忙扶着他坐下,等他渐渐平复下来,方寸间的失态便为幽深的沉静所覆。 赵嫣问,“府上还有多少银两?所有的,宅子,铺子,这几日能卖的都卖了。” 赵东阳心头微震,“爷?” 赵嫣进士出身,熟读律法,高祖皇帝在时候曾有以金易命的说法。 非刑事案犯可以金换命,或以阉刑代替,尽管到了先帝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用到这条了。一来对于大部分花不起钱的人来说阉刑倒不如一死了之,二来能出的起五十万两黄金又犯了事的人更少,金尊玉令放在那里便成了摆设,几乎被人遗忘。 罗敏之前铤而走险,换了死囚,全然因为罗家的二公子犯的罪行是奸杀,此路不通。 赵嫣心思深,什么事都要在脑中弯弯绕绕过几遍,他这样的位置在朝廷上,是皇帝和辅政大臣以及六部的眼中钉,一旦被钻空子必死无葬身之地,他若维护崔士霖一句,今日进了大理寺的人便该是他自己。 崔士霖若不贪财,也不会把自己变阶下囚,这次正好断他的念想,好好回惠州老家种地,省的再出事,大罗神仙难救。 然如此一来,外人管中窥豹,不知赵嫣苦心,崔士霖只会恨赵嫣断了他的为官路,崔家人只会恨赵嫣落井下石,过往的情分一朝殆尽。 “凑倒是能凑出来,只是……” 这是您全部家当了。 “无妨。这钱你兑成银票加急送去惠州,就说是外祖父生前经商旧友江南首富沈公所赠,守好口风,切勿外传。” 赵东阳知,五十万黄金不是小数目,若有心人知道拿来做文章,还要连累到赵嫣。赵嫣这样做,显然和沈公透好口风了。 赵嫣用全部的家当换他舅舅一条命的事无一人所知,反倒是赵嫣无情无义的流言传入市井,人人唾骂,字字诛心。 赵嫣觉得世人甚奇,他不说话时人人将祸水往他身上引,他为了自保说话了,人人转而骂他刻薄寡恩,倘若当真是条好汉,为何又只敢关起门来骂。 很小的时候有癩头和尚来赵家算命,只看了一眼便道,“此子将来必毁于他人口舌之下。” 原以为只是个癩头和尚,如今看来倒是个高人。 赵嫣凉淡一笑,却再也抑不住喉口的血意。 又过了些日子,赵嫣的舅母从惠州寄封信给赵家,赵嫣扫一眼,恍惚看到通篇皆恩断义绝四字,轻轻咳了两声,将信烧进了碳盆。 火光映着他娟秀的眉眼,一张玉面上没有分毫表情。 崔士霖的案子很快便结了,崔家人从惠州到京城花了五十万两黄金买回了崔士霖一条命,恨不得去江南给沈公磕头拜谢,却不知道纵然是沈家的家业如今也只是外强中干,一时之间也凑不出来这笔黄金。 赵嫣这日出门上朝时候,还未曾上了软轿,有人喊了一声狗官,脸上便被扔了一把烂白菜叶子,粘腻腐臭的味道窜进了鼻尖,赵嫣冷笑一声,对身边的家丁道,“关门,放狗。” 于是扔鸡蛋的少年喊了声,“赵嫣!你竟还有脸放狗咬我!” 赵嫣一张淬玉的脸上沾了污迹,面沉如铁。是崔家他那个成日溜猫逗狗的表弟崔嘉,同赵茗臭味相投,平日见了赵嫣怕的狠,这会倒是不怕了。 小少年被狼狗撵的满地跑,赵东阳一边苦口婆心的劝,“崔少爷呀,下次过来就直接送你进牢房。” 崔家的小少爷狠狠回头瞪了眼赵嫣,“你再也不是我们崔家的人了!我会报仇的!!” 赵东阳知道,赵嫣是疼这个表弟的,两兄弟自从父亲去世后便一直在崔家长大,同崔家的感情怎么会不深。 他只是心疼赵嫣,被崔家的混小子这样对待,想来是伤心的吧。 只细瞧过去,又从那双艳丽冷漠的眼睛中什么都瞧不出来,脸颊上还留着污迹,发鬓有些散乱,冷冷的,站的笔直。 直到他看到了赵嫣五指蜷缩在一起,殷红的血丝顺着发白的指尖,在地上坠了一滴。 竟是生生掐破了手指。 很快赵嫣拢住了衣袖,眼前便只见一片锦绣繁复的袖摆了。 此事传出去便是一桩笑谈,赵大人无情无义放狗咬自己的表弟,嚼舌根的人还有些权贵,后来甚至连宫中都有所耳闻。 楚钰批着折子,身边躬身伺候着常平,忽然便问了句,“崔家的五十万两黄金,哪里来的?” 常平心间咯噔一声,小心斟酌道,“听说是崔家老巡抚的旧友,江南首富沈家出的这笔钱。” 烛光映着少年天子渐渐显出几分成年人轮廓的侧脸,不置可否的,又批了一本奏折。 秦王府半夜的时候接到了锦衣卫的密折。 秦王披衣起身,从锦衣卫手中接过了密折。 五十万两黄金?秦王殿下的唇上勾出了一抹兴味盎然的笑来。 江南是秦王母亲周太皇太妃母家的地盘,遍地都是秦王府无孔不入的密探。 没过了两天沈家的出账入账的本子便都摊到了秦王案前,沈家的账本滴水不露,五十万两黄金的支出写的明明白白。 但是这账本不对。 秦王凭借的是直觉,他凭借着直觉在战场上取人首级,从未错过。既然有假账本,必然有真账本,便嘱咐过去,近期勿有动作,免的打草惊蛇。 赵嫣收到沈家的信,信中告知,那本只是用来以防万一的账本已派上用场。赵嫣松了口气,却仍旧告知沈家小心为上,沈家人却以为万无一失,便未将赵嫣的嘱托放在心上。 然后便出了事,真正的账本被盗,赵嫣铁了心杀人灭口,却不料口被灭了,却没有从死去的密探尸体上找到账本。 过了几日,秦王给赵家递了拜贴。 赵嫣来的时候,便见秦王殿下在侯厅里背着手,仰看墙壁上的字画。 “秦王殿下有何要事?” 秦王弯了弯唇,“有事情想向赵大人讨教。” 赵嫣拱手,“殿下客气。” 秦王便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赵嫣便也跟着坐了下来,赵家的侍女奉上了茶。 秦王见赵嫣端端正正的坐着,背脊笔直。他是军营出来的人,见着样的坐姿便觉得赏心悦目,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见赵嫣垂着长睫,饮了一口将上的热茶,那热茶透着梅花的清香,被殷红的唇含进去,于是整个人身上都似有若无的透着梅花的香气,清清冷冷的,却因为上挑的眼角而含着着三分艳色。 丝丝缕缕的香味入了鼻尖,像有什么轻轻的挠了下。 传言赵嫣畏寒,便是在室内都不曾脱下身上的狐裘,雪白的狐狸毛紧紧的裹着纤细修长的颈,尖俏的下巴一指可握。 一个男人生成这样,可真是…… “殿下看够了?” 第四章 第3节 殿下可看够了? 秦王闻言挑眉,眼神静静落在那清透手指握着的白瓷雕花茶盏上,黑沉沉的瞳孔一眯,“本王府上的茶叶味道尚可,倘若有机会,大人可到本王府上一尝。” “殿下所为何事?” “为五十万两黄金而来。” 赵嫣手指微不可察觉的抖了抖,秦王看在眼中,面上不露分毫,“说起来,这江南首富可真是财大气粗,五十万两黄金说拿就拿。” “毕竟是江南首富。”赵嫣轻轻抿了口茶。 秦王忽然柔声道,“你知我来意。五十万两黄金并非出自沈府。” “那又如何?” 秦王倒是有些佩服这人死不认账的胆气了。他对上那一双潋滟生波的眼睛,蓦然想起了那天夜里,隔着软轿,这人笼着一层月光,一张玉白面颊骤然于漆黑的夜中光华乍现。 “五十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崔家来往的朋友中除了沈家,没有一家能拿得出来这么多钱,本王仔细想了想,大人的俸禄虽然拿不出来那么多钱,但是如果拿了不该拿的,还是能凑的起来的。所以,大人的黄金,是从哪里得来的?” 赵嫣扬唇冷笑,“秦王殿下有了证据再来说话。” 秦王便也跟着笑了,“账本在我手里,可惜搭进去一条人命。” 赵嫣闭了闭眼睛,“殿下待如何?” 秦王只看着赵嫣,定定道,“看来那五十万两黄金的来路,确实有问题。” 那五十万两黄金怎么来的,是赵嫣一辈子都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赵嫣便不说话了。 “本王只是想请大人过府一叙罢了。”秦王说话间尾音轻轻扬起,声音愉悦,显得过府一叙那四个字无端暧昧又轻慢。 话至此处,秦王府便是龙潭虎穴也得走一趟了。 赵嫣指着门外,牙关紧咬,竟是笑了,只那笑着的眼里流淌着寒冷的冰,“秦王慢走不送。” 秦王朝赵嫣颔首,眉眼弯下来,恭候谢大人了。 秦王走后,赵嫣便如同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般重重砸在了椅上,咳了两声,阴沉着一张脸掀翻了刚刚秦王落座时候饮了一般的茶水。 碎瓷洒了一地,泼落的茶水中影影绰绰倒映着赵嫣漂亮又青白的面容,赵嫣怔怔瞧着地上的影子,眼底覆上了一层困兽般的恨意,直到后来地上水迹渐干,什么都瞧不见了。 赵东阳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响动,到秦王殿下那尊大佛走了才敢进来,便见里面一片狼藉,赵嫣站的笔直,见他进来也只面无表情的问了句,“赵茗去哪了?” 赵东阳不敢再骗他,便实话实说,“跟着二爷的人看见,说进了醉红楼,没出来过。” 赵嫣沉着脸道,“备轿。” 荣颍陪着赵茗厮混了许多天。 荣颍是荣家的幺子,荣颍的父亲荣昌是六部之首,母亲是皇家郡主,家世显赫,上头有三个同胞兄长,这最小的一个便是受尽宠爱长大,平日横行跋扈,真正的高门纨绔。 荣颍的父亲视赵家为眼中钉,若非他父亲再三让他盯着赵茗,赵茗这种一无是处的蠢货素日里给他提鞋都不配。 赵茗这些日子在醉红楼养了个清倌夜夜鬼混,这会醉的不醒人事,荣颍在隔壁间饮酒,女倌抱琴弹奏,销魂乐音靡靡入耳,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蔓延在空气中,帘幕轻垂,烛光摇曳,正是绫罗软枕,红袖招摇。 荣家的公子出身显贵,生的一副锦绣皮相,衣襟半散,宽大的袍摆上绣着金玉云纹,便是端端正正的坐着,也比常人显得风流几分,更惶论如今纸醉金迷的样子。 门被人一脚踹开的时候,荣颍没有起来,一双桃花眼只是淡淡看了外头,这才懒散的拢了拢衣衫,眼底多了五分冷意,“林妈妈生意不想做了?” “原来是荣家的三公子。”对面的声音略显得清淡,荣颍回头看过去,便见林妈妈毕恭毕敬的跟在一人身后,神情有些畏惧。这醉红楼的林妈妈何许人也,能在这京城达官显贵云集的地方如鱼得水,如今竟是面如土色,显然吓的不轻。 荣颍看清楚来人的面容,微微一怔,到底立起了身子,收起了几分肆意,恭敬拱手道,“见过大人。” 赵嫣身后跟着赵东阳,方才的门便是赵东阳得了示意才踹开的。 赵嫣盯着荣颍,一字一句道,“赵茗呢?” 荣颍顺手一指,“隔壁呢。” 赵茗大略还不知道他的酒肉朋友如此轻易便把他卖了。 赵嫣转身没有多看荣颍一眼,临走前对荣颍忽然道,朝廷上的事荣家尽管冲着我来,若是动了赵茗,我必让荣家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那四个字赵嫣咬的极重,语气狠毒刻薄。 荣颍默默咀嚼这四个字道,“大人多虑了。” 待人走了,荣颍轻轻舔唇笑了,他本生的极俊,这般轻轻一笑,三分浪荡七分慵懒,直瞧的身边的伶人心跳如擂鼓。 这赵大人身上,竟然像女人一样带着一股子清清淡淡的香味。 第五章 光天化日之下,竟连房门都没有锁。 丢尽了赵家的脸。 赵嫣沉着脸推开了门,女人的软红衣衫落了一地,糜烂的香气充盈床帷,竟也未曾听到外头进来了人。 赵嫣从女人的被子中把赵茗扯了出来,气的手指发抖,袖中带着的马鞭便一鞭子抽了上去,到最后仍没舍得抽到赵茗,那鞭子便直接落到了那半裸着的清倌身上,十几岁的女孩儿惨叫一声,裹紧了自己的身子,瑟缩在了床边角落里。 赵茗狼狈的从床上爬起来,咬牙切齿的瞪着赵嫣,“你倒是打啊,打死我就算了,反正你赵长宁没血没泪,不在乎什么血脉亲情。” 赵嫣刚刚那一鞭已经用了全力,这时候力气跟不上了,身子便有些虚软,怔怔瞧着赵茗,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冷声道,“回去。” 赵茗梗着脖子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兄长。” 赵嫣瞧了眼赵茗,额头一抽一抽的疼,忽而冷笑,“若是不回去,我现在就烧了这鬼地方。” 赵茗跳了起来,“你敢!” 赵嫣凉凉道,“我赵长宁没血没泪,有何不敢?” 他常年混迹朝堂,素日里便是皱着眉头,身边的便大气不敢出一声,头次在赵茗跟前动了真格,拿官场的一套压人,一双凤眼冰冷的瞧着赵茗,像瞧着一件死物。 竟是真吓住了赵茗。赵茗似乎是真害怕这兄长疯起来一把火烧了醉红楼,一时间不敢再多说一句,咬牙切齿的,又毫无办法。 荣颍搂着几个女倌从隔壁出来的时候,便见赵嫣走在前面,脚步有些虚,脊背笔直,仿佛没有什么能压弯那高傲的背脊似的。这里出来鬼混的很少有人认出来赵嫣,只那一身的皮相引的周围的一些嫖客频频看过来,却看到了林妈妈抖如筛糠的模样,个个都是人精,便都不敢多言,少几个认出来的,更是恨不得剜了双眼,权且当做没瞧见。 赵茗和斗败了的公鸡一样跟在后面,衣衫不整,一脸丧气。 荣颍想到了一些关于赵嫣同先帝的传闻,颇有意味的笑了,想必是真的。 若他是先帝一一 荣家动不了赵嫣,动动赵嫣的命根子,也够让赵嫣疼上一阵了。 血债血偿? 荣颍伸手扯了扯自己拢好的衣襟,歪着头饮了一口酒,空气中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混杂着酒味,像是暧昧而缓慢流淌着的,沁入骨髓的春药。 荣颍搂着身边的女人,手落在了女人滑腻的脖颈上,牙齿轻轻开合,女人痛呼出声。 只有荣颍自己知道那一刻他脑海中那段白皙的脖颈,是什么人的。 来日方长。 *************************** 赵茗被关进了后院,赵嫣在前厅都能听到他弟弟吵吵嚷嚷的声声音。 赵嫣轻轻咳嗽了两声,手里的丝帕已经带了红。他冷冰冰的看着帕子上的颜色,就像是在看着别人的血泪。 沉沉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隐匿在黑暗中秦王府的方向。 秦王府这日来了一位访客。 软轿停在一边,送的拜贴无名无姓,马车下来的人穿着白色氅衣。秦王府的人报了管家,管家报了秦王,得了许可,才放了人进来。 第六章 如今是冬日,外头草木凋零,秦王府却草木荫庇。 已不知跟着走了多久,赵嫣鼻尖嗅到了一阵似有似无的香气,这香气愈走愈浓烈,潺潺流水之音入耳,眼前团团一片薄雾,原是进了一处温泉。 引路之人是秦王府的管家,躬身道,“秦王便在此处,贵客您请自便。” 引路人退下后,赵嫣这才细细打量起来。原来秦王府还有这样一处洞天,温泉引自山涧,雾气蒸腾,灼灼热气扑面而来,恍若仙人之境。 赵嫣惧冷,来时的路上一双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这时候行至池畔,不觉便半蹲下了身子,将手伸进了池水里暖了暖,登时一股暖意便从四肢百脉渗透开来,连素日惨白的脸色都被熏的润了些,甚至没有注意到带着的兜帽落在了一边,额头上的发丝散落了一缕,被池水浸湿。 “赵大人,本王府邸的温泉可还满意?” 秦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嫣回头看去,见这秦王身上披了一件微湿的外袍,腰带松松垮垮的系着,站姿笔直,脚踩着木屐,齐整的发丝披散至背后,有几缕垂落胸前,战场上杀伐过的人,一举一动都像带着刀锋,不像京城里的富贵闲人,举手投足都是柔软和奢华。 即使是如今这样闲庭散步的样子,看起来仍然像收入宝鞘中的利剑。 赵嫣猛地一站,竟然有些晕沉,他摇了摇头,站直了身子,同秦王相视,不卑不亢,开门见山,“殿下手里握着七寸,赵嫣安能不来。” 楚钦忽然朗声笑起,“原来你赵大人的七寸如此好拿?” 赵嫣忽然道,“可惜先皇后早逝,没有看到如今陛下登基的模样。陛下虽非先皇后所出……” 楚钦的脸色忽然变了。 赵嫣冷笑。 先皇后生前无所出,从后宫不受宠的骊妃处抱来了还在襁褓中的楚钰,视为亲生,而骊妃,先帝临去前给了还在西北大营的秦王楚钦一道密旨,先帝去后,楚钦从西北回来,亲自执行了先帝的旨意赐死了可怜的女人。 陛下如今尚不知他并非先皇后所出,若是日后知道了真相,必然要追究自己生母的下落,殿下准备如何给陛下交代,他的生母生前被人夺了孩子,打入了冷宫,死后被殿下抛尸乱葬岗中,为野狗啃食?” 楚钦这时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赵嫣来,到底是西北回来的将军,一张俊朗的脸上除了一开始露出几分惊诧再无别的神色。 “赵大人在威胁本王?” 赵嫣笑了,“不是威胁,是求殿下,放我一马。” 赵嫣从进来开始便觉得有几分不适,他本便身子不好,时常晕沉。 楚钦挑眉,朝着赵嫣走了两步,蒸腾的水汽间,秦王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忽而间靠的极近,呼吸间微微的热意灼上脸颊,“不知道,大人是如何知道这般皇家秘辛?” 秦王便又笑了,莫不是,在先帝的床上? 赵嫣手指轻轻颤了下,眼神冰冷下来,“殿下请自重!” 秦王向前一步,赵嫣便被他逼至退无可退,“自重?赵大人,您这是把自己当成了被人轻薄的女子么?” 第4节 他语带调笑和侮辱之意,故意将赵嫣同女子相提并论。 赵嫣脸上带着薄怒,却听到秦王道,“本王最恨别人威胁,这生意要做成,本王是不是得在赵大人身上好好出口气?” 赵嫣冷笑,“日后同朝为官,秦王且给彼此留几分薄面。” 他转身想走,身体却酥软了下来。 温泉处的香气越来越浓,赵嫣觉得自己的手脚软成了一团,他扶着墙想站直身子,却没有半分力气,落在了秦王温热的怀中,秦王微湿的发梢垂落在赵嫣的脖颈处,一滴水落进了赵嫣的领口,顺着白皙的肤色坠了下去。 赵嫣不可置信的盯着秦王,眼底泛一片血雾,手指却软绵绵的垂了下来,那双本清明的眼睛里的愤恨和不甘到后来,终于渐渐的被一层滚烫的欲望覆盖了。 秦王明显感觉到怀中的人在轻轻的低喘。 秦王唇角微微一折,将赵嫣圈了起来,目光寸寸下移,像是在丈量掌心的玩物。 “大人来的路上可闻到了不少香气?此香名为醉梦,宫中教训不听话的贵人的老手段了。” 那香气似乎让赵嫣坠入了重重迷梦。 秦王的轮廓有一瞬间同另外一个早已死去的人重叠,赵嫣浑浑噩噩,恍然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夕。 秦王支着下巴瞧着在他怀中的赵嫣。 赵嫣生的实在是好。 纤细的脖颈微微泛着红,脸颊在雾气中熏染的有了几分人气,因为醉梦的缘故,素日里冰冷的身子滚烫的不像话,睫毛轻轻颤抖,难受而不安的在秦王的怀中动了动,紧紧咬着唇,腿轻轻并拢,蜷缩起来。 全身被某种难以言说的渴望潮水般包裹,五指紧抓着身下的毯子,褶皱成一团。 秦王将人往怀里揽了揽,伸进了赵嫣的领口,寸寸撕开,便裸露出了一片白玉般的肤色,因着醉梦的缘故染上了层薄薄的粉,仿佛轻轻一碰便能烙下只属于他的痕迹。 吻痕如同落梅般在怀中发烫的身体一道道绽开。 “赵大人,您可真放dang。” 秦王附在赵嫣耳边,含笑狎呢道。 怀中的人已经软成了一滩春水,让人想弄哭他,弄坏他。 总是高高在上,冷冷清清的样子,却出奇有一张脆弱的脸,一副不堪一折的腰肢,更容易勾起人心底深处的恶欲。 发烫的手指还在推拒着,只是中了醉梦,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就像只小猫在轻轻的挠。 还往外挣扎,妄图脱离他的掌控,秦王便像猫捉老鼠一般,等怀里的人逃脱了桎梏,再拉着着那纤细的脚腕将人扯回来,手指伸进了嫣红的唇,轻轻搅动。 近乎断了神志的人只是凭借着本能挣扎,却没有力气,低低哀鸣,散乱着黑色的发鬓,脸颊被晕红,抗拒着身上汹涌的潮水,终于那双迷朦半阖的眼泛起了大雾,变得湿润。 秦王眼瞳暗沉一片分辨不清楚表情,只呼吸,紧促了些。 薄热的温泉和暖蔼的雾气便似乎要成为一场荒诞情事的遮羞布。 秦王噙住怀中人殷红的唇瓣,气息交缠,手指顺着细长的腰滑落。 远远看去,像交颈的鸳鸯。 就在这时候,赵嫣那双原本半阖着的眼瞳,有几分清明冲破了层层艳气,本柔软的身体忽然像是蛇被扎住了七寸,开始挣扎起来,然而那清明只保持了一瞬间,下一刻便又把他拉扯着再度坠入了混沌之中,眼瞳渐渐开始恍惚。 秦王好不容易制住了他的手脚,却听到怀中人忽然嘶声喊,“陛下,陛下!您放过我!” 竟字字如杜鹃泣血,听者不忍耳闻。 大颗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无声的扑进了了尘灰,秦王的衣袖被细软的五指轻轻扯着,又似乎因为畏惧而不敢用力。 秦王发现他怀中赵嫣渐渐变得僵硬的身子猛然一颤,生生呕出了血。 秦王觉得,眼前的赵嫣同平日的赵嫣孑然不同,他在他怀里瑟缩着哭泣,就像一个将被夺走了一切的孩子。 而那个时候,赵嫣确实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十几岁的赵嫣新科及第,捧着一腔真心和热忱,本以为可以做翱翔天空的鹰,却被人一脚踩成了角落里阴暗而晦涩的种子。 天地并非不仁,只是对赵家长宁格外苛待罢了。 - 赵嫣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他梦见了八岁的赵长宁。 八岁的赵长宁还是赵家矜贵养着的小少爷。 赵家的下人有时候会带些民间的小玩意来哄赵嫣,赵嫣最喜欢的是一只从山间捉来的小鹰,小鹰被关进笼中,不吃不喝,饿的气息奄奄。 赵夫人搂着赵长宁道,“长宁啊,小鹰长着翅膀,是要翱翔天空的。” 于是赵长宁放了那只小鹰,赵夫人还时不时的带他去山里看它,小鹰认人,见了赵长宁便在他头顶上方盘旋。 于是八岁的赵长宁对赵夫人说,“孩儿日后也要做翱翔天空的鹰。” 到了十岁的时候,赵长宁的父亲被从京城贬往幽州,后病死他乡。 他到现在都记得父亲死的时候拉着他的衣袖,把幼弟交到了他的手中,让他日后教他知礼节,正衣冠,做君子,替他遮风挡雨,护他一生平安。 那时候赵茗还太小,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咬着哥哥的衣带。 从那之后,赵长宁再也没有时间去山涧看他的小鹰了。 失去庇佑的赵长宁一夜之间长大,跟着母亲和弟弟寄居当时还是地方巡抚的外祖父家考取功名。本以为视财如命的崔家舅舅是不同意的,却没想到也时常嘴硬心软的模样,偷偷给赵家的两个孩子请了当地最好的夫子。 崔家免了他们母子三人颠沛流离之苦,赵茗的衣食住行一应和崔家的小少爷崔嘉别无二致,两个不大的孩子时常跟在赵长宁身后转,像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如今想来,崔家的那段日子倒是赵嫣早年最平静的一段时日。 建安十五年春,赵长宁高中的那天,外祖父去世了。 本就缠绵病榻,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到听闻他高中的消息,这最后一口气便泄了。赵长宁金榜题名的时候,崔家上下挂起了白幡。 那时候的赵长宁虽然曾经寄人篱下,曾经生离死别,一双眼睛却始终有着那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单纯和执拗,远不是后来阴翳的模样。 他忠心耿耿的跪在金銮殿下,他立誓效忠的君王高高在上的俯瞰他,钦点了他做状元,传旨的太监告诉他,要他感念君恩。 大楚有京官外放历练的传统,所有的新科士子同往年一般都外放了,只有赵长宁一人留在了京城的翰林院,当时的翰林院学士林汾做了他的老师。 天子年逾四十,正是壮年,赵长宁视他如君如父,尊敬畏惧兼而有之。那时候的楚钰刚封了太子,还是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 建安十五年,冬。 西北遭了一场天灾,粮食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西北一封折子快马过来,请求朝廷放粮。 那时候的赵长宁已经时常被宣进宫中陪王伴驾,帝王待他颇为温和,满京城都知道这位十六岁的状元郎得了圣宠,便是御前的公公都不敢薄冷他。 赵长宁连夜写了一封折子,上书十六条赈灾之法,第二日朝廷上呈上去,皇帝沉默了半晌,将这折子按下不表,满朝文武竟是无一人多言,直到散了朝,当时的翰林院大学士林汾才悄声提点他这个有几分直肠子的学生。 “西北是秦王的封地。” 赵长宁并非愚钝之人,经老师提点便明白了。十几岁便在西北立下战功的秦王,又有显赫的母族,帝王虽然待秦王亲厚,却不是毫无猜忌。 倘若秦王的地方遭了灾,便揽不住西北的民心,等到事态更严重的时候,朝廷开仓放粮,百姓记着的便只有朝廷的好。 意思是现在死的人还不够多。 赵长宁看着自己的老师,终于第一次对向来待他亲善的帝王生了几分恐惧。 这些本应该得救却死去的百姓,不过是因朝廷对秦王的忌惮而成为了牺牲品。 赵长宁一咬牙,不顾林汾的劝阻,跪在了帝王的宫外,一字一句的喊,“跪求陛下开仓放粮!” 林汾在他身边急得跺脚,最后指着他的鼻子恨铁不成钢的骂了两句,拿他毫无办法。 那一天来来往往的宫人都看见了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大雪中倔强的跪着,挺拔清瘦的身姿和倔强的眉眼依稀可见他清流派的父亲当年的影子。 清亮的少年音清晰的,一声声传入了帝王的寝宫。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长宁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帝王身边的常平常公公,躬身请他进去,“大人,陛下有请。” 雪中跪了一天的少年擦了擦额头上的雪花,竟是笑了。那一笑冰消雪融,如同朝阳初升。 这少年还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常平摇了摇头,但是看着这孩子含笑的眉眼,还是多言道,“多谢大人为奴才家乡百姓求情,只是进去后,切勿再多提此事了。” 赵长宁没有懂常平的意思。 常平只低声叹息,看着这少年一步踏错,渐行渐远。 那时候的赵长宁一步步的进了帝王的寝宫,扑通的一声跪了下来。 高大的帝王披着寝衣,朝着他走近了两步,昏暗的烛光衬的少年清润的脸庞白皙如玉,尖俏的下巴一指便能拾起,脸颊沾的雪融化了,雪水一滴一滴濡湿了大红的官袍,却不让人感觉狼狈,只觉光华灿目,明珠生辉。 赵长宁膝行过去,小心翼翼的抓着帝王的袍摆,恭恭敬敬的俯下了头,“陛下宅心仁厚,请顾虑西北的百姓!” 帝王便看见他钦点的状元郎,在他面前卑微伏着的姿态,柔软的腰肢掩盖在宽大的官袍中,束进帽中的发丝遗落出来几缕,白皙的脖颈就这么撞进了眼中,惴惴不安的,等着他的宣判。 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此刻紧紧抓着他的袍摆。 赵长宁感觉到一直粗糙有力的手落在了他的脖颈上,轻轻揉了揉。 帝王讲话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总要有什么东西,拿来交换的。” 赵长宁微微仰头,有几分疑惑。 长宁,你有什么资本,让朕改变心意? 抓着他龙袍的手瑟缩了一下,赵长宁咬着唇,似乎真的在思考自己有什么资本,最后惭愧的道,“陛下,臣没有。” 帝王忽然便朗声笑了起来。 第七章 帝王忽然便朗声笑了起来。 他们这位陛下后世称枭,太子之位便是杀兄夺来的,如今山河永治,国泰民安,昔日的唾骂便成了歌功颂德,许是早年杀孽太重,子嗣稀薄,膝下只有两位皇子,最大的不过十岁,自幼体弱多病,最小的被封为太子时才刚刚学会走路。 未曾入仕前,赵长宁的外祖父曾称今上是枭雄,就算是赵长宁的父亲,虽被贬谪,却从未对皇帝有过半分怨憎。 是以便是此刻,赵长宁也不曾深思过眼下的情形实在是荒唐了些。 帝王伸手,抬起了赵长宁的下巴,唇角轻轻勾了起来,“替朕宽衣。” 赵长宁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伸手触碰到了帝王的外袍,却被人搂着腰死死压在了榻上,正是盛年的皇帝生的高大,眉目英俊,他将瘦削的少年压在身下,赵长宁一开始是懵的,等到周身都被龙涎香的味道包裹,衣带一缕缕被挑开的时候,才恍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终于崩溃,开始剧烈的挣扎起来。 “陛下!陛下!” 第5节 他挣扎的太厉害了,满脸都是眼泪,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是又惊又惧的喊着陛下两个字。 他的陛下只是轻声诱哄他,“长宁,明日朕便开仓放粮。” 怀中的人先是怔了怔,旋即挣扎的更厉害了,只是到底是个没有习过武的少年,这样的时候,不过凭添了几分情趣罢了。 更像是皇帝的戏弄。 双手被无法挣脱的力道禁锢在床榻上,明黄绣着金龙的锦被垫在腰后,官帽红色的翎羽下坠着的五颗明珠在挣扎中断了,滚落了一床。 满头的发丝凌乱铺散开。皇帝粗砺的掌心碰过的地方,被刮蹭出一抹艳丽的红。 皇帝的唇覆了上去,渐渐变成了啃咬。 赵长宁挣扎中咬破了皇帝的唇,踢蹬双脚,大红的官袍已经撕扯的皱作一团,裹在里面的属于少年的,青涩而稚嫩的身体被昏暧的烛光笼上了一层异常旖旎的颜色。 皇帝的眼瞳便黯了下来,轻轻笑了,“长宁,明珠配你。” 于是少年官帽上坠落的五颗并不小的明珠,便一颗颗被推进身体。 一场异常漫长的酷刑。 绝望,黑暗,窒息。身体被撕裂,尊严被践踏,血腥的味道充盈鼻尖。 赵长宁觉得自己被血淋淋的劈成了两半,牙齿咬住唇瓣,好像咬的是别人的血肉。 皇帝看他的眼神像是一件破败的玩物,一声声嘶哑的求饶并没有让帝王心软。 巨大的痛楚让他蜷缩了起来,原先挣扎的太过惨烈,手腕上都是细细的,青紫的勒痕,动一动都是钻心的疼,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双眼茫茫然的一片,帝王温柔的吻掉了他额头的冷汗。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分毫疼惜。 多少人穷极一生也只是为了仕途能多添一颗明珠,这明珠如今却以这样屈辱而荒淫的方式存在着。 杀人尚且不诛心。 少年人的意气,梦想和谋求,终于被攻城掠地,寸寸坍塌,化作了尘灰。 他的手胡乱的抓着,抓到了枕边坠落的发簪,竟是闭着眼睛朝着自己的脖颈狠狠的扎了进去,不留半点余地。 常平立在门外,只听得里面少年嘶声的哭喊渐渐没了声息,没过了一会,听到陛下唤人,他推门而入,只被床上一片的血红惊住了眼。 皇帝的手死死捂着少年汨汨淌血的脖颈,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弱的起伏,更像一具尸体。 殷红的血仍然透过指缝滴滴坠在地上,带血的簪子扔在了一边,明黄的锦被都染了一片血色。 皇帝沉着眼睛,“常平,宣太医。” 常平眼睛有些酸涩,不知是为了帝王怀中气息奄奄的少年郎,还是为了他们这些命不由己的可怜人。 太医进进出出一整夜。 大楚最好的太医在为了他们的陛下一时的心血来潮善后,直到天明的时候,人才悠悠醒转过来。 赵长宁脖颈上还缠着雪白的纱布,披衣下了床。那少年眼睛还是红的,手抖着将皱成一团的大红的官袍穿在了身上,极为认真且用心的,手指一下一下抚平了上面的褶皱,又将歪斜的官帽捡了起来,仿佛便能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然而昨夜滚落一地的明珠终究还是灼伤了眼睛。 常平守在外面,只看到一道红色的影子打开了帝王寝宫的门。 那少年看了常平一眼,朝着常平鞠躬作揖,昨夜他伤了自己的嗓子,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背脊挺的笔直,他终于还是没有戴他的官帽,只捧在手里,脚下踩着细碎的雪花,离开了皇宫。 常平恍然觉得,昨日那个在雪中如同太阳一样的孩子,已经死去。 赵长宁这一去便病倒了。本便带伤离开,人又在雪里着了凉,告了假,许久不曾上朝。 后来,远在西北的秦王收到了宫中放粮的消息。 当时的秦王也不过十几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兄长对他和他母族的忌惮,也不知道那封薄薄的信笺背后的事。 再后来,天子的案上已经累了五道自请贬谪的折子。 这五道折子最终被暴怒的天子砸到了赵长宁的脸上。坚硬的奏折划破了脸。 “自请贬谪?赵长宁啊赵长宁,你可真让朕刮目相看。” 赵长宁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天子冷声道,“滚回去治好你的脸,别让朕看着倒胃口。” 赵长宁面无表情,哪怕脸上还淌着血,也不曾觉得疼。 “长宁。”皇帝声音软了下来,英俊的眉目在看着他膝下跪着的年轻臣子时带了几分柔和,言语带着诱哄,“跟着朕,要什么都给你。” 跪在阶下的少年终于摇头。 “陛下,臣什么都不要。” 皇帝低声叹息,当初那个对他带着敬仰和濡慕的孩子,终于还是被他毁掉了。 第八章 丹砂 那时候赵长宁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往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他递上去的折子一道道被退了回来。 皇帝放纵流言四起,瞧着赵长宁的眼神一日深过一日,只等着他的猎物崩溃,自投罗网。 建安十六年,当时的内阁首辅陆泽海贪污了整整几百万两黄金,皆是朝廷的赈灾款,此事被密奏到了皇帝面前,内阁此时已开始腐烂,只经此一事,加重了皇帝处理内阁的决心,然而处置陆泽海事小,取缔内阁却非一朝一夕,甚至非一代君王可以做到的事情。 于是当时的翰林院大学士林汾向皇帝奏道,“陛下,重病无需猛药,只需要一剂毒药。” 皇帝遂明白。 “可有合适的人选。” 林汾便推荐了他翰林院的学生。 “赵长宁。” 皇帝脸色沉了下来。 “长宁是年轻士子里,无派无系,真正您提拔上来的人,陆泽海早年曾拜于崔家老巡抚门下,深受恩惠。此人虽狠毒,却也记恩,若是别人,只怕还没踏进内阁便已死于非命了。”林汾躬着身子许久,才听见陛下的声音,已分辨不清喜怒,“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学生的意思?” 林汾跪地,“陛下圣明。” 既然是赵长宁的主意,于是皇帝便宣了赵长宁来见。 少年一身青色的官袍,立在长阶下,便如同拔节而出的青竹,背脊笔直,容貌俊秀,只一双漂亮的眼睛再没了当初乍现的光彩,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沉默,安静,死寂。 皇帝瞧了眼赵长宁。 “这就是你给朕的答案?” 赵长宁跪了下来,“臣愿为陛下分忧。” “赵长宁!你这是在逼着朕做选择?” 皇帝的声音在这高高的庙堂之上徒然大了起来,眼神阴霾的看着阶梯之下的赵长宁。 “臣不敢。要一个床笫间的玩物,还是一个于社稷有功之臣,全在于陛下。” 赵长宁抬起了头直视着皇帝,一字一句的道,灰色的眼底隐隐约约透出了几分鱼死网破的执拗。 没有人知道皇帝此刻在想着什么,他只是看起来漫不经心道,“你可知道历代以来的孤臣,都是个什么下场?” “前朝司马氏,判以车裂,挫骨扬灰。” 皇帝的眼神终在少年身上一寸寸的逡巡而过,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赵长宁般。 赵长宁便一直跪着,直到跪到眼前发昏,上头一本折子砸了下来,“滚吧,朕不缺玩物。” 赵长宁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一个头磕下去,却没能起来。 皇帝只看着阶下的人没了动静,喊了声常平,常平近前,只看见新科状元郎跪在阶下,额上汗湿一片,竟是生生跪晕了过去。 赵长宁清醒时,已经在赵府了。 那时候赵家夫人尚在老家,只赵茗一人尚不知事,跟着赵茗在京城住着,柔软的小手碰触到了赵长宁的额头,小声道,“哥哥被人抬回来,我害怕。” 赵长宁紧紧搂着赵茗,赵茗觉得肩膀上湿了一片,再瞧了瞧赵长宁,却从那张俊秀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建安十七年,赵长宁入内阁。同年,他翰林院的老师林汾辞官回乡。此后赵长宁便归于内阁首辅陆泽海一派里。 内阁八年,终于将曾经干干净净的少年磨洗成了双手染满血腥的奸佞。 到了建安二十五年,一时权倾天下的陆家被抄,四五百口人悉数流放岭南。 据闻陆家被抄时珍宝遍地,满屋子的夜明珠煜煜生辉。 陆泽海临行前镣铐加身,赵长宁前去送他,这位半生风霜富贵并行的首辅对他摇头笑道,“后生可畏啊,老师当含笑九泉了。” 他口中的老师,正是赵长宁的外祖父。 赵长宁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对着陆泽海的背影磕了好几个响头。 陆泽海对不起天下人,却没有对不起赵长宁。 没有一个人知道,所有上达天听的证据,均由赵长宁一手所呈。 建安二十五年冬,皇帝病重,不顾朝野非议任命赵长宁成为内阁新的首辅。 赵长宁成为首辅的那一天,曾踏过五个被皇帝当场杖毙的言官的尸体。 病重的皇帝冷笑着,“外头那群蠢货,只看的到当下。” 赵长宁跟在皇帝身后,不发一言。 皇帝摇了摇头。曾经英俊的帝王也在岁月的磨损下两鬓略泛起了白色,神情肃冷深沉,转头看向赵长宁的时候又显得有几分柔和。 皇帝似乎想摸一摸赵长宁的发顶,赵长宁微微一侧,皇帝的手落了空。 这一次帝王没有勃然大怒,只是眯着眼睛,细细瞧着赵长宁,“只要你还戴着这顶官帽,就忘不了以前的事,是不是?” 常平躬身捧着酒杯,身后还跟着几名身着飞鱼服,腰挂着金色弯刀的锦衣卫。 他们走近的时候,赵长宁是有预感的。 他从那位和善的太监眼中看到了怜悯。 皇帝散漫一笑,“赏你的。” 赵长宁跪了下来。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微微勾唇,“赵卿,以前的事,是朕糊涂,此后便安心留在内阁吧。” 跪在地下的赵长宁眼睛眨了眨,垂下了睫毛,神情似讥似讽,“陛下,您这一生可曾真正信任过谁?” 第6节 皇帝少见的没有说话,他的眼神穿过赵长宁,仿佛坠入了渺远的过去,也许曾经有过,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赵长宁笑了声,闭着眼睛,一饮而尽。 赵长宁是皇帝留在内阁的一剂毒药。 这剂毒药加快内阁腐烂的步伐,等触及守旧派的利益,民心所归,人人口诛笔伐,朝廷废除内阁才顺理成章。 故经由皇帝的放权,赵长宁在位时内阁权力将达到历朝的顶峰。 皇帝开始担心这颗棋子不再甘心做棋子。 更何况这颗棋子还对他心有余恨。 人在巨大的权力面前暴露的本性皇帝见了不少。 一个命不久矣的人,又何惧他独揽大权。 皇帝病重,他要在他死前为楚国的太子安排好一切。 他淡淡看着脚边的人一口饮尽,眼底翻涌着什么,很快便波澜不惊。 他朝着常平拍拍手,常平便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奉上。 “拿着吧,你应得的。”皇帝声音温和了下来。 那是被查抄的陆家的东西,价值五十万两黄金。 这五十万两黄金便如同一柄剑,在赵长宁心中血淋淋的扎了许多年。 直到后来这五十万两黄金救了崔士霖一条命。 医书云,丹砂乃奇毒,药性极慢,食之无味,中此毒者唇色积红不退,时时咳血,十年左右则生机渐消。若有一天红色退去,则大限将至。 旁人不知,只觉容色姝妍。 第九章 赵东阳在赵家有些年代了,却从未见过那样的赵长宁。 他从宫中回来,还穿着官袍,官帽和鞋子踢在一边,砸了厅前放着的所有能砸的东西,甚至有不少古玩,披头散发的站在满地的碎瓷中间,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仿佛魔怔了,一脚一脚的踩着满地的碎瓷,行至了卧房。 长廊上都是带血的脚印。 赵茗还在学堂,只赵东阳一人看着那满地的血心惊肉跳,不敢敲门过问。 赵长宁的衣摆上拖着长长的血迹,他翻开了锦盒,眼睛被刺的生疼。 他一生的浮沉,仿佛便被这五十万两黄金买尽。 赵长宁任首辅的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 他的母亲赵夫人在进京的途中遇刺身亡,赵长宁得了消息赶过去,只来得及捧到母亲冰冷的尸体。 这一路踩着尸山血海,仇家太多,一时不知是谁的手笔。 这个可怜的女人早年丧夫,颠沛流离,晚年尚被儿女所累,落了个黄土埋尸的下场。 赵长宁在母亲的墓前整整跪了一夜,大雪封山,只一道笔直伫立的影子如同冰雕。 从那之后,赵茗便像变了个人,他咬牙切齿的恨着自己的哥哥,就像是哥哥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赵长宁想让他做君子,他便偏要做小人。他被赵长宁保护的太好,长到现在都幼稚的像个孩子。 终于负了父亲临终的嘱托。 没有人比赵长宁更懂盛极必衰这个道理。 等到内阁被取缔的那一天,他的下场不会比前朝的佞臣好很多。 他怕疼。 赵长宁从小不像赵茗皮实,稍微磕了碰了,都要疼上整整一天。 小时候赵夫人抱他在怀,扑尽身上的尘灰,在他伤口上轻轻吹气,“这么娇气的孩子,以后可怎么养。” 母亲死后,赵长宁便再没了眼泪,心疼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不怕死,只怕他死了,赵茗怎么办。 建安二十七年,皇帝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他在病榻上细细端详着跪在榻边的青年。 在他的年纪看来,确实还是一个孩子。 一个漂亮的孩子,如今变成了他安排在暗处阉割内阁的一把刀。 他不难想像这个孩子落在了楚钰手中后的下场。 从当年泰和殿赵长宁借林汾之口走了这条路,就是条绝路。 烛光摇曳,皇帝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 “朕记得,赵卿是很怕疼的。” 赵长宁微微侧着脸,没有说话,手指轻轻蜷缩起来。 “你恨朕。” 皇帝轻声道,便又笑了,“朕记得当初第一眼瞧见你,便喜欢这双眼睛。” 熙熙攘攘跪了一地的人,只这一双眼睛明亮的像太阳。 而到了现在,皇帝从他波澜不惊的眼底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眼看着这孩子这些年来渐渐变得面目全非。 皇帝伸手钳制住了他的下巴,抬起了他的脸颊,就像当年的新科状元跪在阶梯下,被高高在上的天子点名,惊讶抬头的模样。 他们都回不到当初了。 皇帝掐着赵长宁的脖颈靠近他,一个血腥味道的吻寸寸落了下来,赵长宁只是跪着,被迫承受着这个吻。 皇帝这病是积劳成疾,已积重难返,然而到底是帝王威仪,便是这个时候,轻轻扫过去,便没有人敢多看一眼。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战战兢兢。 皇帝没有得到回应,松开了赵长宁,轻声叹息。 赵长宁跪了良久,才听到皇帝挥挥手,眉眼中已带疲惫之意,“退下吧。宣太子来见。” 赵长宁从正殿出来,便看到了被皇帝宣进去的楚钰,十五岁的太子殿下生着一张肖似母亲的脸,显的多情俊美,轮廓清晰,脚上踩着坠着金丝线绣的绒靴,只上下扫了赵长宁一眼,赵长宁微微侧立拱手,便擦肩而过。 建安二十七年的上元节,一个飘满雪花的冬日,大楚的帝王病死在了寝宫中。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只放在这位声名显赫的帝王身上,便让人唏嘘不已。 楚周帝在位时并非爱民如子,所做皆是祸及当下,功在千秋的伟绩,是以朝野口径并非统一,只后世正史留下一句同赵长宁外祖父一般无二的评价,“虽非仁君,乃枭雄也。” 皇帝去的那天,赵长宁在雪中立着,听宫中传来丧钟,静默良久,没有跪下去。 也曾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还年轻,却觉鬓已星星,已过半生。 赵长宁不再是当初踌躇满志的新科进士,天子也不再是当初让他敬仰和濡慕的圣明天子了。 过往种种随着一声声丧钟的敲响,消弥殆尽了。 第十章 赵嫣醒来的时候, 入眼一片暗金色的床帷。他身上只着亵衣,发丝披散,案前一盏香炉有薄薄的雾气袅袅升腾。 身子还是软的,像一沁水,只神志清醒了过来。 “赵大人醒了?”秦王的声音隔着床帷帘帐传了进来。 赵嫣心间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这手段倒和勾栏的女人差不多。” 秦王掀帘进来,步伐散漫,仍旧是温泉中宽袍大袖,踩着木屐的模样,顺手在房里又填了一盏香,随即啧啧一声,“赵大人哭的可怜,本王下不了手。” 赵嫣神色一顿,旋即便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殿下日后可小心些。” 楚钦挑眉,“赵大人现在能下的了本王的床榻再说吧。” 你…… 赵嫣口舌争不过他,动了动身子,当真无力的很。 “宫里的虎狼之药,药劲还没过,等过去了,本王差人送赵大人回去。” 赵嫣注意到了房间里浓郁的香气,楚钦扬唇,“檀香可解醉梦。” 赵嫣现下软绵绵的,无丝毫力气,半倚着床榻,细长漂亮的眼睛半阖着,掩盖着内里的阴沉和戾气,雪白的亵衣掩盖着一节玉般的肤色,两颊因熏香的缘故远非平日里的苍白,映着乌黑的发丝,像披着一张美人皮,勾魂摄魄的精怪。 楚钦在案前坐下,轻轻啜了口茶,喉结微动。 “那五十万两黄金的事,本王不会上达天听。” 赵嫣抬眉看过去,见秦王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别的神色。 “至于别的…本王忽然没了兴致。”他那句话说的温存又婉转,眼瞳从赵嫣雪白的脸颊上沉沉扫过,“赵大人欠本王一个人情。” 赵嫣冷笑,“殿下不怕臣将骊妃的事捅给陛下?” 秦王反问,“你会吗?” 赵嫣没有说话。 “先帝将骊妃交予我处置,不过是为了留一个把柄给今上罢了,以免日后处置我时下不了手。” “现在的陛下羽翼未丰,尚不到夺我兵权的时候,若此时上达天听,陛下没有办法拿我如何,反而会用你赵嫣出气。” 赵嫣目光终于落在了秦王那张俊朗的脸上,原来先帝的心思,秦王竟然都知道。 赵嫣倒不怕楚钰拿他出气,他怕麻烦。 话至此处,赵嫣已然无话可说。 便道,“这人情便算是赵嫣欠了秦王府的。” 第7节 楚钦站了起来,他身形高大,五官俊美,眉宇间淡去了刀锋,凭添几分风月,瞧着赵嫣一字一句道,“欠了的,是要还的。” 字字暧昧。 见赵嫣恼了,秦王朗声笑了起来。 赵嫣被气的又咳了两声。 便过了一柱香的时辰,秦王府门前,戴着兜帽的人影上了轿,秦王立在门前,含笑道了一句,“大人日后若是再来,秦王府八抬大轿来迎大人。” 那带着兜帽的人影脚步一滞,正在上轿,便险些从轿中摔了下去。 等那顶软轿不见了人影,楚钦背过手去,他身边立着一名大夫,是秦王府的人。 谁能知道,内阁首辅如今的身体,竟已破败到连醉梦这样的药都撑不住,生生痛晕了过去? 赵嫣昏迷的时候,秦王府的大夫把了脉。 “如何?” 青衣大夫拱手道,“这位贵人的身体并不康健,时时咳嗽,偶见血腥,然而脉象奇特,并非普通的伤寒,倒是更像…… 秦王瞳孔微缩“下毒?” “这毒只怕已有经年累月了。” 秦王又道,“何毒?” “宫中禁药,丹砂。” “丹砂?” 秦王重复了一遍。 大夫叹息。“丹砂性极慢,一般很少被用来下毒。观贵人脉象,身体根基已毁,日后轻则咳嗽不止,昏昏沉沉,重则缠绵病榻,伤身殒命,左右不出十年了。” 秦王微微一怔,竟不知是何意味。 第十一章 楚钰收到了秦王府的密折。 少年天子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神色一片阴霾。 常平躬身伺候着,一点烛光点进少年天子沉黑的瞳中灼烧成了烈焰。 最后,常平看着那折子被少年天子扔进了碳火中。 他抬眼一看,只看见那道被烧毁半数的折子上,赵嫣两个字,被陛下朱红御笔重重圈了出来,带着凛冽的杀意。 心间一跳,垂眸不敢再看一眼。 常平是宫中的大太监,伺候过先帝的人,外头亦培植了不少势力,宫中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却不知为何,在这少年一双沉瞳中心惊肉跳。 到底是龙子皇孙,再年轻,也不是寻常人比得的。 良久,听见少年天子戏谑的声音,“夜路走多了,这一次不遇到鬼,总有一天会遇到的,你说是吗,常公公?” 常公公躬身,只听得少年天子句句森冷阴诡,冷汗岑岑。 “陛下说的对。” 少年天子扬唇一笑,不予置评。 赵嫣暗中派了人关照了崔家,待崔家人离开了京城,已经是月底的事了。降了几月的大雪终于停了,雪灾得到了缓解,崔士霖的案子已结,民心渐稳。 经此一事,崔家与他彻底断了关系。 赵嫣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赵东阳知道,大人比起平日里更沉默了些。 落在别人眼里便只觉得冷淡。 秦王的折子送上去,保住了赵嫣,也保住了那五十万两黄金的来历。 赵嫣的官声便更加难听了,市井流言不绝,说什么的都有。 而当赵府的轿子一出了门,那些流言便和长了眼睛似的销声匿迹了。 便可知世人大多是欺软怕硬的。 人之本性罢了。 所以这个首辅的位置,也不全然无用。赵嫣淡淡的想。 赵茗被在后院里又关了数日才放了出来。 赵府的二爷尚还年少,又被赵嫣圈在安乐窝中,不知朝政艰难,云波诡谲,养的一身纨绔性子, 只道他兄长无情无义,当年连累了母亲,如今又对舅家见死不救,竟连他逛花街也要管,随口一关就是数日。 对赵嫣又怨又憎,又气又怒。 偏他素来拿赵嫣是没有办法的。 赵东阳放赵茗出来的时候只是摇头劝他,“大人不容易,二爷别给大人再添事端了。” 赵茗摆摆手,他对赵东阳还算客气,只赵东阳一走,抬脚约了荣颍,便又进了花楼。 荣三公子施施然进了花楼,一身风流姿态。 荣颍此人,出身高门大院家的公子,放肆起来却毫无底线,内里颇多算计,面具带了两三层。 常日笑吟吟的一双桃花眼下藏着什么心思,赵茗一概不知,尚引为知己。 “总说他不容易,也不知道不容易在哪里,想关谁就关谁,想打谁就打谁,哪里还记得我是他弟弟。”说到最后竟有些委屈。 荣颖淡淡听着,续了杯酒。 “算了,不提他了。”赵茗闷头饮尽了荣颖臻的酒。 醉红楼里常日同赵茗厮混,上次被赵嫣逮个正着的姑娘叫兰青,赵茗把兰青叫了来,搂进了怀中。 荣三公子身边搂着一个男倌,赵茗便多看了两眼,见男倌描眉画眼,脸蛋和女人一样白,便笑话荣颖,“男人有什么好玩的。” 荣三公子一双桃花眼轻轻一眯,碰了碰怀里男倌那张艳丽的脸,放肆笑了,“男人自然有男人的好处。” 赵茗看了眼那脸带薄红的男倌儿,忽然奇怪道,“这小倌我怎么有些眼熟。” 实在是眼熟极了。 偏偏想不起来。 荣三公子不置可否的一笑,“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他眼神淡淡落在赵茗身边的兰青身上,兰青便软着身子贴了上去,赵茗心神一荡,便被哄着进了房间。 荣三公子扬唇,掐着怀里小倌儿的脸,细细端详,慢条斯理的说了句那小倌听不懂的话,“只是眼熟,看来还不是很像。” 然后掐着那小倌下巴的手指便松了,荣三公子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指,眼瞳骤然冷了下来,再没多看那男倌一眼。 荣三公子有洁癖,若不是他瞧上眼的,绝不往身边带。 陪着赵茗厮混了这么久,也就刚刚瞧着这一个有些顺眼,还没搂了半柱香,便弃如敝履了。 昏黄的烛光照在荣三公子俊俏的脸上,几个女倌抱琴弹奏,丝竹悦耳,却因为这贵公子半敞开的衣襟透出几分勾人的糜烂来。 几个女倌便红了面。 荣三公子頹自闭着眼睛,一道昏黄的剪影投下来。 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着什么,只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顺着乐器打着节拍。 沉鱼落雁鸟惊暄 羞花闭月花愁颤。 唱词靡丽,千回百转的,似乎唱出了一张比唱词更糜丽的脸。 作者有话说: 赵茗:我怎么瞅着这长得这么像那谁呢?像谁?艹想不起来,(抓脑壳子) 荣三: 艹竟然不像,竟然不像……嘤嘤嘤老子要去找正主(五雷轰顶) 第十二章 赵嫣不曾想赵茗竟如此胆大妄为。 近些时日内阁诸事繁杂,新政推行不利,荣家处处作梗,赵嫣几日不曾归家,已焦头烂额。 将进了家门,便见赵东阳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嫣脸色一变,听赵东阳道,“少爷,把他醉红楼的那个,给带回来了。” 赵嫣脚步顿了顿,从墙上取下了长鞭,一身朱红官袍便去了赵茗的院子。 正见那女子衣衫不整,脸颊生晕,赵茗手挑一缕衣带,青纱覆眼,吻作一团。 他本便生的高大出挑,遮一双眼睛,青纱掩住英挺眉眼里的孩子气,倒是和别个久经花丛的浪荡公子如出一辙。 赵嫣闭了闭眼睛,扬手就是一鞭。 这一次没有落空,正正抽在了赵茗肩背。 赵茗疼的喊了声,扯掉了青纱,见是赵嫣,索性耍赖似的闭着眼睛坐在塌上。 他也不起来,只喊了句,“你打吧,她肚子里有了赵家的骨肉了!” 赵嫣微微一怔,看了赵东阳一眼,见这多年老仆无奈的神色,心知是真。 再回头看了眼赵茗,眼底的火气便烈了几分。 发狠的在赵茗背上又是几鞭,直抽的赵茗皮肉翻卷,细长的银鞭上带了淋漓的血丝。 这一鞭用了力气,赵茗皮糙肉厚的咬牙撑住,倒是赵嫣有些站立不稳。 赵嫣只扶着墙,人有些晕沉,气息已渐翻涌。 第8节 “她以什么身份进赵家?她是个什么东西?” 赵茗心道,挨抽的是他,赵嫣的脸反而比他更白,也不知道作戏给谁看。 颇有些没底气道, “我将她赎出来,给她安了一个良身,如今是府中丫鬟的身份,外人不会有人知道她是醉红楼的兰青。” 赵东阳摇头,简直胡闹。 赵嫣盯着赵茗良久,扔掉了手里的长鞭,长鞭坠地,便扑上了尘灰。 唇齿冰冷,全身的血都仿佛凉透了。 到最后,他面无表情道,“既然怀了赵家的骨肉,孩子要生下来。” “但是这个女人的身份,也只能是个丫鬟。” 赵茗忙不迭的点头。 赵嫣那两鞭子抽的他肩背上血肉模糊,但是这时候他顾不得疼。 兰青这样的身份,若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赵茗也不会将她带回府中。 赵茗纨绔成性,喜欢女人,同喜欢瓷盘儿,喜欢物件儿无甚区别。但搅和进一个肚子里揣着赵家血脉的女人,便与从前不同。 赵家子嗣稀薄,人丁凋零,在赵嫣赵茗之前一直是一脉单传,赵家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沦落在外。 赵嫣对子嗣的重视同赵茗一般无二。 兰青怀孕是意外之事,赵茗一直不敢将兰青带回府中,后来便有了转机。 兰青身份之事一应都是他恳求荣三公子帮的忙。 从头到尾,朱红官袍的赵大人,目光没有落在赵茗怀里的女子一分一毫。 兰青伏着身子,瑟瑟发抖,我见犹怜的模样,眼底黑沉沉的暗流涌动。 赵嫣的卧房里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赵东阳低声叹息,却听到赵嫣沉声道,“大夫诊过脉?当真孕身?” 赵东阳点头,“确实。” “可要查查这女子否同荣家有关系?若是荣家的探子……”赵东阳问。 “她若怀的真是赵家的孩子,就是同荣家有关系,也不能随意动。” “那便真由着二爷了?” 赵嫣薄唇勾出一道凉薄的弧度,白玉般的容姿映着灯火,灯火在一双眼瞳中明明灭灭。 “若是荣家的人,生完孩子就杀了吧,平时派人盯紧些。” “到时候二爷……” 赵嫣皱了皱眉头,颇觉得有些烦躁。“不用管那蠢物。” 这时候,外头小厮来报信,“大人,宫中差人了。” 第十三章 原是宫中的琼林宴请。 大楚每年以琼林宴请新科士子,也是寒门出身的进士不可多得攀附权贵的机会。 赵东阳给传旨的公公行了礼,恭送人出了门。 宫中的琼林宴定在二月底。 正是赵嫣母亲的忌日那天。 自从赵嫣那日抽了赵茗后,便几日不曾见过那混账。 他病根种的深,天气渐渐回暖,身体却仍不见好,唇上的红色仿佛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般。 即便是脸色白的不像话,依然嫣红的如同人的心头血。 赵茗住的别苑夜夜笙歌,赵嫣住的地方却格外冷清的紧。 他无家无室,陪他同寝的只有案前供奉的母亲的牌位。 袅袅香雾伴入眠,纵使在梦中亦噩梦居多。 这世上人人都有回头路可走,只他没有。 一步步走下去,每走一步掉一块血肉,直到最后尸骨无存,剩下一张千疮百孔的人皮。 赵嫣心情不佳,是赵东阳扶着他上了宫中的马车。 穿着长裾的宫女太监捧着金樽步履疾行,翡翠盘上发鬓,长裙曳地。 少年天子坐在金龙玉撵之上,明黄的纱帐垂下。 乐声伴水袖和舞影,案前有美人美酒和歌。 正是一派朱门佳酿,人间富贵之景。 赵嫣在一众新科士子中看到了穿着青色官袍的崔嘉。 崔士霖出了事,有这个孩子如今在官场上撑着崔家,也算不得坏。 赵茗什么时候能听话些。 赵嫣摇头,想到赵茗更觉得头疼,又有同僚讨好的三杯两盏推过来,便吃多了酒。 崔嘉在人群中偷偷看了两眼赵嫣。 只看到秦王殿下端着琉璃杯过去,压在赵嫣肩头的力道有些重。 赵嫣眼底已有几分朦胧,勉力撑住,回敬了秦王一杯。 秦王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淡淡笑了笑,瞳孔有些亮。 后来秦王便离开了,赵嫣便被更多的同僚推杯过来。 赵嫣喝醉了总是和旁的人不同的。 他眼瞳清明,没有醉的模样,只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醉了。 清醒的时候赵嫣的眼底没有光。 黑沉沉的样子,别人只能从那双眼中看到自己倒影,却看不出他的心思。 只喝醉了的赵嫣仿佛眼底的光又回来了似的,或者说应该是过去的赵长宁回来了。 艳气便被覆盖了回去,温润如玉,腰肢笔挺,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脸上泛起了薄薄的红色,像极了红润的唇上泅点开的一抹。 他连站都站不太稳重,素日严谨的衣领便开了,映着的是一处玉石一样剔透的肤色,朱红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不是精心描摹的精致,而是无意中泼墨造就了的一幅惊心动魄的美人图。 崔嘉怔怔瞧着,闷头又饮了杯酒。 耳边有一同的士子窃窃道,“不想首辅大人生的这般模样。” “若是能拜入首辅大人门下,这往后就是平步青云了。” 崔嘉闷声道,“拜他门下有什么好的?” 这叫做韩林的进士便道,“首辅大人位高权重,你看看咱们这二十多位,有多少是冲着赵大人来的。要是能和赵大人沾亲带故,那就更是投了好胎。” 崔嘉没什么好脸色,“要是沾了亲带了故,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韩林怔然看着崔嘉,见这少年同他一般年纪,人又生的钟灵毓秀,不似蠢物,怎的说出这般蠢话来。 他从外乡来,不知道眼前这位便是前些日子大名鼎鼎的被首辅大人放狗撵过的表弟。 崔嘉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却见赵家人走到了他身边,转身想走,又被拦住。 少年怒目,眉眼间已有不耐烦的神色,“做什么?” “赵大人嘱托小人带话给您,切不可拜入荣家门下。” 崔嘉冷笑,“滚。” 赵家的下人摇头,便回去复命。 崔嘉闷头只顾喝酒,一只手端过了他手中的酒杯,崔嘉抬眼,见一贵公子朝他微微一笑,“你可是崔家人?” 崔嘉点头,“你是?” 那贵公子模样的人一双桃花眼含着笑,“荣三。” 他知道这人是谁。 他是荣家的人。 方才赵家人口中的那个荣家。 这场琼林宴上的新科士子一共二十多位,赵家门下一概不收,多数便入了秦王门下,崔嘉拜入了荣家门下。 楚钰在上方冷眼看着,他少年做了皇帝,在这个位置上看遍了众生百相。 他看着众人对着赵嫣小心翼翼的模样,看着赵嫣不胜酒力告假,于是人群便都三三两两的散去。 终于这场宴席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还有他身后的太监。 奴才能算人吗? 楚钰冷冷的勾唇。 少年天子的眼瞳在宴罢的明火中漆黑不见底。“赵家没有收门生。” 常平小心翼翼道,“大略是赵大人,怕皇上生了嫌隙。” 楚钰勾唇,看着满殿的灯火,轻轻一哂,“咱们的赵首辅,何曾忌惮过朕啊。” 少年帝王的声音十分平静,常平却从中听出了几分让人不寒而栗的歹毒。 烛火徒灭,乐宴虚无,只剩下殿外御池中的一潭春水还在荡漾着涟漪。 第9节 第十四章 平安是赵嫣贴身伺候的,年纪虽不大,手脚却勤快。 赵嫣身边一堆糟心玩意,难得有个赵东阳能瞧的上的人。 方才他受大人吩咐好心提醒,见那崔家的小少爷横眉冷对的模样,只替大人不值。 赵东阳让他盯紧了赵嫣别吃多了酒。 到底还是吃多了。 平安扶着赵嫣下了宴,走在半道撞到了一青衣宫女。 宫女生一张芙蓉面颊,长发垂鬓,额贴牡丹,丹寇带着薄薄的一层杏花香气。 看穿着打扮应当在宫中品极不低。 平安便有些红了脸。 他被酒水泼洒了一身,那宫女脸带歉意,“我帮你扶着赵大人,你先去换身衣裳。” 平安犹豫了下,道,“我家大人喝多了,姐姐烦请多照顾着。” 那美貌宫女便笑了,“无妨。” 平安便羞涩道,“多谢。” 平安往常入宫的时候便也曾遇到过这种事,大人不是第一次喝醉,甚至有时是宫中的内侍送回的赵家,便松了心思。 然而等他出来的时候,眼前团团锦绣,人影幢幢,方才那美貌宫女便如同鬼魅幻影一般消失了。 与之一并消失的,还有昏昏沉沉的赵嫣,和残留在空气中的杏花香。 秦王楚欽的母亲周太皇太妃尚在宫中。 秦王西北回京,除去守丧之外,也有将母亲接往封地的意思。 楚欽便在母亲处留到了宴后,出来的时候已月上重霄。 身后跟着常平以及诸位内侍。 楚欽道,“公公留步。” 常平躬身道,“陛下挂心您,叮嘱过要奴才一定要将王爷送至王府车驾前,怎敢不从。” 楚欽便笑了笑。 “公公家乡何处?” 常平低眉道,“奴才西北人。” 楚欽挑眉,“西北人?” 常平点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状似无意的提起,“说起来,当年西北大荒,全凭赵大人在先帝宫前跪了一夜……” 秦王殿下前行的步伐便顿了顿,“赵首辅?” 常平点头。“大人救了奴才的家乡人,奴才自然是感恩的。” 这从先帝伺候到新帝,狐狸一样的老东西,手里握着东厂,传闻同内阁暗度陈仓,一丘之貉。 “公公这番话不当同我讲。” 这位伺候过先帝的大太监便也笑道,“奴才只知道,受人恩惠,当涌泉相报也,虽已不人不鬼,人世的事情也是心如明镜的。” 楚欽回头,在这老谋深算的太监的眼中,竟是难得看到了几分磊落。 “你便送至此地罢。” 楚欽摆手。 前方是东门,王府车驾便在东门候着。 常平躬身告退。 楚欽盯着那老太监的背影看了良久,旋即摇头叹息。 秦王府车驾停在东门,丫鬟春萝从马车中探出脑袋,好奇道, “王爷何故叹息?” “这世上多数的人,竟还没有一个太监活的通透。” 春萝眨眨眼,指着不远处还候着的车驾, “那是赵大人家的车驾,我瞧了许久,各家大人们都走了,赵家的马车却还没走呢。” 楚欽看过去,夜色渐深,盛宴方散,各府的轿乘车马早已在归程。 寂静无人宫门外,赵家马车红色的灯笼上书的赵字,便分外显眼。 字迹遒劲,颇有风骨,应出赵嫣之手。 楚欽皱了皱眉,赵嫣早便辞行,而赵家的马车怎还在此? 赵嫣醉的狠了。 他神思有些糊涂,步履微滞。 人们说酒能忘忧,他便真的忘记了他血淋淋的过去。 以为自己还是曾经手里揽着小鹰温言细语的赵长宁。 好像有人扶着他上了马车,闻到一层杏花香气。 马车带着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只以为回了家。 头软软的坠下来,那股杏花香不见了。 耳畔听到糜荡的乐声幽幽的唱。 沉鱼落雁鸟惊暄 羞花闭月花愁颤。 第十五章 糜烂的香气溢满鼻尖。 乐声不断。 有人将他裹缠进了怀中,手指落在那朱红色的唇瓣上,轻轻碾磨。 红菱被覆上了双眼,便遮覆住了光。 被扔到了塌上。 酒意让他的神思溃不成军,很多时候一个动作要在他脑海中思索十遍才能明白过来意味着什么。 似乎有人在解开他的衣带。 他动了动,那人炽热的呼吸便喷薄在了耳畔,耳鬓厮磨。 赵嫣浑身忽然颤了颤。 烈酒渗透进了四肢百脉,粗重的喘息声在记忆中逐渐虚无,与窗外的风声融成了一体。 他半睁着眼睛,混混沌沌的无法清明。 黑暗中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年轻男人的手指轻佻地撕开赵嫣的衣带,卸下身下的人朱红色的官袍。 剥开了雪白的里衣,莹透如玉的肤色便在微微荡漾的烛火下看的分明。 大抵因醉了的缘故,玉一样的肤色上泛着一层薄透的粉,滚烫的一片。 赵嫣半阖着眼睛,乌黑的睫羽轻轻颤抖,束着眼睛的红绫便松开了些。 欲说还休的遮覆着一双琉璃一样的眼珠。 他像是深陷梦中,蹙着眉头在认真思考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神志却是断的。 容色艳的惊人。 一个男人,嘴唇怎么这样红。 带着薄薄茧子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张总是说不出好听话的唇,惩罚似的狠狠一按,便露出了里面殷红的舌尖。 于是唇舌纠葛,清清淡淡的的茶香味裹挟着灼烈的美酒的味道暧昧纠缠。 身下的人神志不清,泛红着一张脸,低低喘息,细弱的手轻轻推拒着,没有分毫作用。 年轻男人轻轻掐了下他的腰,漂亮的腰线便一瞬间青紫了一片,怀中身躯瑟缩着往后躲了躲,男人舔了舔唇,伸手扯着那头凌乱的黑发将人再度扯进了怀中。 被蒙住眼睛的人还不知道,他看不清楚别人,他自己的模样却在烛光下被一双桃花眼看的清清楚楚。 慢条斯理的,仿佛在玩弄着落入掌心中的猎物。 微弱的挣扎中掀翻了床头的酒。 碎瓷滚落了一地。 酒淌湿了衣襟,顺着脖颈滴滴淌下来。 那人微微一笑,眼底带着欲气,舌尖一点一点的顺着皮肤的纹理,舔舐干净。 半途赵嫣似乎是多了几分清明,有些激烈的挣扎。 他身上的人力气却不小,死死压制着他。 本就是个病弱的身子,只挣扎了几分便低低痛叫了声, 被红色的丝带蒙住的眼底渐渐透出了一股血色的红。 他想说话,却被纠缠的吻堵住了唇。 细白的腿常年不见日光,袍摆被撩了起来。 第10节 大红官袍繁复绮丽的纹理盖住了半张玉面。 素日里就是轻轻一碰便生出一片淤青,如今被掐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痕迹,美玉染上了瑕疵,招人心疼,招人践踏。 男人在身下的人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带着些施虐的欲望和占有。 剧烈的痛楚让赵嫣清醒了几分,踢蹬的双腿却被按了下去。 有什么被塞进了口腔。 让人几欲作呕。 他摇着头疯狂的凭着本能挣扎,却被扯着凌乱的头发,喉咙被一次次捣毁。 一声声嘶哑的哀鸣从齿缝中溢出。 年轻男人松开那头黑色的发丝时候,身下的人如同被扎穿了翅膀垂死的天鹅,细长的脖颈低低垂了下来,人已失去知觉,只红菱覆后的眼角浸出了几滴方才落下的泪。 乌黑的发披散了一地,雪白的肤,冷淡的眼瞳被红菱覆盖着,红菱长及腰间,随着发丝裹缠。 红润的唇肿胀的不像话。 像是……被欺负的坏掉了一样。 男人并没有打算放过他,他欺身上去,钳制着那有着漂亮的弧线的下巴,困住了那双已经不会挣扎的双臂,轻轻撕咬上了沾满了自己的味道的唇瓣。 夜,还长着呢。 这时,有人忽而敲门,“爷,出事了。” 年轻男人不耐烦道,“出什么事了?” “秦王殿下带着兵,把外头围住了。” 第十六章 荣三公子施施然穿齐整衣裳。 一双桃花眼看了眼榻上,拢了拢衣袖,便又是一副矜贵贵公子的模样。 只那双眼底缭绕的几分欲气终究没有散尽,“秦王殿下?可真是有意思了。” “爷,现在……” 荣颖一双桃花眼眯了眯,“回府。” 这时同秦王对上,他荣三岂不是蠢的没边。 荣三公子生来便是一流权贵门户,轻重缓急还是分得开。 他手指落在已经失去知觉的人殷红的唇瓣上,轻轻碾磨。 这双唇的味道…… 可真是出人意料的好。 眼神落在赵嫣身上,终颇觉遗憾道,“赵大人,咱们有缘再会。” 醉红楼的林妈妈从不曾见过这般大阵仗。 秦王西北带回来的亲兵远远不似京城一堆酒囊饭袋能比的,个个是金戈铁马刀口舔血的人物。 将这寻花问柳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来往的达官贵人震慑于秦王的威名,不敢反抗。 说是秦王府的爱婢出逃,被人拐带至此。 林妈妈大气不敢出。 只觉这醉红楼怕是到头了。 秦王在东门撞见了平安,从平安口中得知赵嫣是被宫中的女子带走的。 夜色渐深,宫门已关,只剩下了东门和西门还开着。 若马车未从东门过,便只两个可能,或赵嫣尚在宫中,又或,被那女子带着从西门出。 秦王便绕道了西门,果然从西门的守卫处得知,赵大人的马车从西门已出半个时辰,一路顺着车辙印迹寻至了醉红楼。 这非一般人的本事。 秦王西北带兵,最擅长从蛛丝马迹中寻得敌人的踪迹。 荣三公子算无遗策,到底没料到秦王过来插一脚。 楚欽踹开了最后的一道门。 绕过绫罗软枕,轻纱罗帐,看到了沉沉昏睡的赵嫣。 红菱已经落在脖颈,衣裳还算整齐,屋内燃着的香炉覆盖住了靡荡的味道,缕缕香雾绕在鼻尖。 秦王眉头猛地一挑,目光落在了那双微微发肿的唇上。 像经历过一次暧昧而激烈的情事。 秦王便想到了赵家人口中那神秘的宫中女子。 那女子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同当朝首辅春风一度?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当夜醉红楼所有的人便都看到,秦王殿下从楼上抱着一名女子下来,上了秦王府的马车。 之所以说是女子,只因她身上裹着秦王的大氅,从头到脚挡的严实,只满头乌黑的发滑出了几缕。 尚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秦王府的爱婢,也不知道生的何等模样,许多人悄悄探头看去,撞上了秦王殿下冰冷的眼神,便惶恐的低下头去。 秦王下令将醉红楼的人全部扣押了下来后,将昏昏沉沉的赵嫣还给了赵家。 怀中猛然一空,竟忽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赵家的人千恩万谢,赵东阳尤甚,平安被他调离了赵嫣身边。 临行前,秦王忽提醒道,“马车没有走东门。你们赵家只怕出了内鬼。” 赵东阳心间猛地一跳。 带走大人的女子,如何知道赵家的马车在东门等候的? 赵茗。 兰青! 赵东阳眼中沉沉,终正色拱手道,“多谢秦王殿下提点。” 秦王摆摆手。 他本便生的俊朗,如今身上的大氅给了赵嫣,只着外衫,也不显得单薄,旁人看去只觉得气宇轩昂,长身玉立。 赵东阳目送着秦王府的马车离开,这才扶着赵嫣回了府邸。 秦王府的马车上,春萝好奇问道,“那拐走赵大人的女人是什么人?” 楚欽饮了半口清茶,淡淡道,“那是赵家的事了。” 他眼瞳落在了手中散着茶香的杯中。 京城锦绣,杀机四伏。 宫中点起明灯。 衣着繁复的宫女子端着香炉置放在案前,拿着小扇轻轻扇了扇,丹蔻透着杏花香气。 “陛下,该歇了。” 楚钰收起了手里密探呈来的折子。 秦王带兵围了醉红楼。 “浮鸢。” 少年帝王忽然道。 那宫女子微微一怔,便道,“奴婢在。” “朕记得,你父亲在荣家的麾下。” 少年天子轻声道了句。 浮鸢猛地跪了下来,“陛下!浮鸢知错了!” “你有何错?” “奴婢不应当听荣三公子吩咐,带赵大人出宫!奴婢的主子是陛下,不是荣三爷!” 少年天子微微摇头,笑道,“你还是不懂。” “你应当让赵大人昨夜的事,人尽皆知。” 浮鸢错愕抬眼,只看到了少年天子转身的背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有人营私暗害,有人作壁上观。 “朕歇了。” 浮鸢手微微颤抖,熄灭了烛火。 作者有话说: 秦王:竟然跑了?艹 荣三:被逮到的话就没下次。(撒腿跑) 赵美人:(磨牙)(手里挥舞小鞭子) … - 作者:(翻评论)害,姐妹们咱矜持 第11节 小姐妹:(卖个萌)(小脸通黄) 第十七章 赵嫣醒来的时候,一双眼睛是红色的,泛着血雾。 他披着半衫咳嗽了两声,喉口间粘腻的味道让他一瞬间扶着墙壁呕吐起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 昨夜的舞妓幽歌恍若鬼魅幻影,如大雾般骤然散了。 他往地上迈了一步,便软倒在了铺着的软垫上。 细长的手指握的分外的紧,直到刺穿了皮肉,血一滴一滴的落在了软枕上,绣着金纹的软枕泅开了一瓣瓣红梅。 脖颈上处处还落着吻痕,甚至连腿根…… 一双血红的眼底泛上了修罗般的狠意。 京城最大的销金窝被查封了。 之后一场连天的大火,将此夷为平地。 当日被秦王扣押下来的不相关人等皆释放,醉红楼的林妈妈锒铛入狱。 数千计的流莺失了营生,流落街头,一时间民怨载道。 而更为严峻的是,这醉红楼依律例合法经营,实是朝廷某些六部官员藏在暗处的钱袋子,是以这么多年能在京城顺风顺水。 如今就这么被赵家端了个干净,于是一夜之间将六部之间态度中立的人全部推向了皇室。 随着醉红楼被贴上了朝廷的封条,与之不径而走的还有尘嚣日上的流言。 据说当日秦王府从醉红楼带走的女子,其实是同赵大人春风一度的男倌。 当朝首辅为了一名男倌怒封了醉红楼,达官显贵们争风吃醋,到最后只苦了楚国本便薄命的女子。 一时间竟是闹的满城风雨。 同时在朝野内外一片声讨赵嫣的声音中,新帝亲自颁了旨意,除去了醉红楼中流莺的贱籍,发回原籍,由地方郡县妥善安置。 民心向背,便由此而见。 醒木一声拍下来。 “话说那男倌,自然是生的国色天香,否则怎会入了阅尽男色的当朝首辅的眼?咱今日便从赵大人逼良为娼说起……” 京中的酒馆,堂堂满客。 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名少年,生的英挺俊气,直接掀翻了桌案,手中持剑,当的一声便撂在了那说书人的案前,盯着那说书人的脸,如同看着死人般,“下次若再让我听见,小心身首异处。” 他回头看了眼周围的看客们,冷声道,“看什么看?全他妈给爷散了!” 赵茗收起了手中的剑,提着一壶酒,踉踉跄跄的又喝了几口,当啷的一声,直接摔碎了酒壶。 如今,谁还记得二十年前赵家一门清流的名声? 赵茗声音嘶哑的笑了声。 赵茗已经数日未归了。 赵茗不在,赵家人直接把兰青从赵茗的院子中捆了出来。 赵嫣目光沉沉的看着这个弱质纤纤,已经显怀的女人。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兰青的肚子上,兰青便见面色如同修罗的赵大人,慢慢蹲下身子,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轻轻的抚摸,声音很是温柔,“我不想这么早动你的,为什么怀着孩子还不安分?” 他声音这样温柔,语气却狠毒。 兰青脸色有些发白的抬眼,看着赵嫣,“大人在说什么?奴婢不知。” “不想招是不是?那就连你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埋了吧。” 兰青仰头,道“大人准备怎么和茗哥儿交代。” 赵嫣歪着头,一缕发丝垂落下来,轻声道,“我为什么要和那蠢货交代?” 他直视着兰青,一字一句道,“丫头,你听好了,赵家逼供的手段多的是,别以为揣着赵家的一块肉就能有恃无恐。” “就在你跪着的这个地方,曾经有个探子,被活生生的剥了皮肉,眼睛还睁着呢。” 兰青猛地瑟缩了一下。 她面色终于惨淡,开口道, “我是荣三公子包着的清倌,后来他带了赵茗过来,让我好好伺候。” “您也知道,我们做这营生的,在这些贵人面前,哪里来的选择的余地。” “之后怀孕了,荣三公子就让我利用肚子里的孩子留在赵家,做他的眼线,把每日赵大人去了哪里,经过哪里都记下来,还让我在赵大人府中找一个账本。” 赵嫣面色越发阴冷。 “账本?” 兰青道,“五十万两黄金。” 赵嫣闭上了眼睛。 “大人,奴婢当真不知荣三公子要知道您走哪道宫门做什么!” 做什么? 赵嫣睁开了血红的眼睛,掐着兰青的脖颈,将人狠狠扔在了地上。 手扶着墙壁,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 作者有话说: 赵美人:我逼良为娼我自己 秦王: 忽然和我追的美人变成了情敌 第十八章 世人红口白牙一张嘴,却被用来颠倒是非。 看客散去,台上的人粉身碎骨。 不知过去多久,候在门外的赵东阳听到里面唤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赵东阳!” 赵东阳急忙进来,便见赵嫣脸色雪白的模样,他身边跪着的女人裙摆下已经泅开了一滩红褐色的血。 赵嫣这一生见过许多人的血。 他在这个地方曾经活生生剐掉了一个暗探,那时候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而这个女人裙摆下的血迹,却烫到了眼睛。 掐着赵东阳胳臂苍白的手十分用力,赵东阳赶忙扶住了他。 “保住赵家的血脉……” 这时候的赵嫣,恍惚像一个不小心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罕见的一双眼底透出了几分茫然无措,将全部希望系于这多年的老仆身上。 赵东阳几乎一瞬间心疼的眼底落下了泪。 都到了什么当口,在乎的还是赵家的血脉。 赵家养着的大夫是京城最好的大夫。 七八个大夫进进出出,端出了一盆盆血水。 铁锈一样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靡散。 不知道过了多久,玄衣大夫出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大人,孩子还太小,早产了,只怕大的小的都保不住了。” 赵嫣脸色雪白,几乎站立不住。 鼻尖嗅到的血腥味四处漫溢开来,烧进了喉口。 赵茗不会原谅他了。 兰青的尸体被一把火烧了。 这可怜的女人生前做了别人的棋子,所托非人,死后仍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世道如此。 赵茗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一捧灰。 赵茗对兰青没什么感情,但赵家人丁稀薄,对血脉尤其看重,如今连孩子也不明不白的没了,少年白着一张俊朗的脸,在赵家闹了场。 也不全是因为那个没了的孩子。 赵嫣独断专行,赵嫣瞧不起他。 赵嫣要做的事情什么人都阻止不了,所以赵嫣要杀了他的孩子,也不需要告知他。 少年的眼底灼烧起了燎原大火,掀了赵家能掀的所有的东西。 到最后被下人按到了赵嫣面前,梗着脖子还在骂,“赵嫣,你不配做赵家人!父亲一生清流,宁肯被流放也不肯攀附权贵,你算什么东西!一个爬到先帝床上的婊……” 都是一家人,知道刺哪里刺的疼。 赵茗看着赵嫣青白的脸色,抿了抿唇,到底最后一个字吞进了喉咙。 然而恶语伤人,覆水难收。 赵嫣几乎眼前一黑。 经年的一道疤就这么被连皮带肉的撕开。全身的血都凉透。 喉口翻涌的腥味,被他咬牙忍了回去。 第12节 迎头对着赵茗狠狠的抽过去,没有半分情面。 也不知抽了多久。 赵茗的背上都是鞭痕,皮开肉绽,浑身浴血,狼狈极了。 恰逢春日,淅淅沥沥的雨无声的下了起来。 后来便成了瓢泼的大雨。 后院昨日还灼灼绽放的桃花被雨打落,飘零一地。 雨钻进了伤口,灌出了一滩一滩的红色的血水。 少年终于受不住了,他力气比赵嫣大,竟是掀开了几个按着他的下人,抓住了赵嫣手中挥过来的鞭子。 少年抓着鞭子的手血淋淋的,一滴血珠坠在赵嫣腕上,赵嫣的手便仿佛被那灼热的血烫到了,微微抖了抖。 他这才知道,原来以前抽赵茗的时候,赵茗都是让着他的。 “赵长宁!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兰青和那孩子怎么没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敢说与你毫无干系?” “赵茗!” “赵长宁,你什么人都容不下,今后你就一个人守着这个空荡荡的赵家吧。” 赵茗似乎疲累极了,少年平日飞扬的眉眼有了几分厌世,还是皮肉翻卷,血淋淋的模样,只一双清亮的眼睛从血迹中透出来, 他看着赵嫣,眼里甚至有几分可怜,“哥哥,守着赵家这座活死人墓吧,以后,就只剩下你了。” 那是赵茗最后一次叫赵嫣哥哥。 竟是恶毒到了极点的诅咒。 高大的少年转身便走,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但异常决绝。 赵嫣忽然从后面踉踉跄跄的追上来,“赵茗……” 但是到底他身子不好,连声音都是微弱的。 一声春雷炸裂在了空中。 雨水瓢泼落下,盖过了赵嫣的声音。 赵茗什么都没有听见。 那时候他不知道,在那个下着雨的夜里,他的哥哥在他身后惶急而语无伦次的解释。 他也还不知道哥哥身上背负着的荆棘丛早已经扎穿了血肉。 他离开赵家的步伐随着雨声越来越快,到最后,和赵家毫无瓜葛了。 作者有话说: 不管有没有骨科,弟弟火葬场都会非常非常的……香 弟弟要短暂下线了 - 作者:(翻评论)臭弟弟你被骂到翻页了。 臭弟弟:…… 作者: 鉴于你表现太差,被开除攻籍了。 臭弟弟:(冷笑)说的好像我有过一样。 作者:没关系你还有火葬场。 臭弟弟:…… 给大家解释下,弟弟是推动剧情的存在。 赵美人不会对弟弟有别的想法,弟弟不会是攻,大家安心。 后面会有新人物出现,不止一个,大家可以慢慢磕。 (剧情发展到现在按照剧情逻辑和赵美人的性格,弟弟都很无望。磕弟弟的小姐妹摸摸头) 第十九章 赵茗很小的时候,同赵嫣的感情远远不像现在这样疏淡。 他知道哥哥很漂亮,小时候还曾经因为别的孩子说想要娶哥哥做媳妇狠狠的揍过一顿。 那小畜生就是崔嘉。 赵仕儒去世的太早了,他的印象中没有父亲的影子,只有哥哥的脸。 人们说跟着母亲长大的孩子总是怯懦而可怜的,可是赵茗并没有,他有哥哥,有崔家,崔家就像一座大山庇佑着给了他一个无忧的童年。 他记得有一天哥哥是从宫中被人抬回来的。 苍白的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 好像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那时候其实已经有些传闻了,只是那时候他很小,不太明白。 渐渐长大了,一些传闻便进了耳朵,他是不信的。 直到后来赵长宁变的冷漠无情,对来赵家送礼的人来者不拒,直到赵长宁一手毁了陆家。 陆首辅是崔家外祖父的门生,对赵家两兄弟向来好,这样的大事他本来不应该知道,只是赵嫣同宫中来的人商议时候被他偷听到了。 等宫中的人走了,赵长宁出来,把赵茗在房中关了一个月。 大概是怕他年纪小出去胡说走漏风声。 过了一个月,陆家满门流放,赵茗才被放了出来。 那时候便已经有了芥蒂,赵嫣什么都没有解释,赵茗也没有问,只觉得熟悉的哥哥越来越可怕了。 他还看到过赵嫣身后的人在赵嫣的指示下杀人的样子。 不是一刀痛快的杀了,而是一刀刀活剐了,竟然还活着。 赵茗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这样的一个人还妄想教他做君子。 滑天下之大稽。 渐渐的外头那些赵嫣同当今陛下的传闻他便信了。 他的哥哥变得面目可憎。 后来,母亲死了。 如果不是赵嫣恶毒滥杀,怎么会连累到母亲。 母亲的死成了赵茗心中一道过不去的坎。 他恨赵嫣,变着法给赵嫣找不痛快,赵嫣不想让他去花街柳巷,他非要去。赵嫣不喜欢他把外面的女人带回来,他非要。 被捧在掌心中长大的赵茗幼稚的像个孩子。 但是每当赵嫣怒气冲冲的拿鞭子抽他的时候,他明明有力气反抗,看着赵嫣病歪歪的身子却还是没有反抗。 有时候他觉得赵嫣挺可怜的。 这大概就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用鞭子能把这个小流氓抽到皮开肉绽的人这世上也只有赵嫣一个。 赵嫣有权有势,却没有心。 赵嫣想让他按照他想要的模样生出枝桠,可他不是树枝,修修剪剪就能成为好看的装饰。 他是赵茗。 赵嫣的眼里从来没有赵茗,只有一个不成才的弟弟。 就算是如此,他仍然没有离开赵家。 总觉得如果他走了,赵家真的便只剩下赵长宁一个了。 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赵家,该有多可怜。 可赵长宁杀了他的女人,杀了他的孩子,却从未在乎他的感受。 赵茗喝了很多酒。 他醉汹汹的,在下雨的夜里,狼狈的像个乞丐,拖着一身皮开肉绽的伤口,揭了朝廷贴出来征兵的皇榜。 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终于从哥哥给的温柔富贵乡中走出来,去谋求他的盛世和荣光。 第二十章 赵嫣病了。 这一病便是数日。 赵家空空荡荡的,和它的主人一样透着沉沉病气。 就像赵茗的诅咒。 赵家是座坟墓,埋葬在里头的赵长宁是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 赵嫣昏昏沉沉中醒来,竟以为自己半只脚踏在阴间。 “赵东阳……” 他喃喃念了一个名字。 赵东阳进了门,赵嫣鼻尖嗅到了熟悉的汤药的味道,才惊自己重回了人间。 第13节 “赵茗呢?” 赵东阳犹豫了下,到底说了实话。 “二爷揭了西北征兵的榜,入了秦王部下的麾下。” 赵嫣忽然咳嗽了两声。 赵东阳知道,赵嫣是心疼了。 到底是两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这西北军营回来的都是些如狼似虎的人物,赵茗一个公子哥进了军营,少不得受折磨,离家的时候又带了一身的伤。 赵嫣的眼神遂落在了枕边叠放着的大氅身上,依稀想起来,这是那日秦王披在他身上的。 眉头细细蹙了起来。 他向来不喜欠人情。 这是赵嫣第二次去了秦王的府邸。 秦王府收到了赵家的拜贴。 楚欽知赵嫣近日告假,却不知道是身体有恙。 已这样严重,还不留在家中歇着,反而长着腿往外面跑。 秦王是军人,平日里最不喜欢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只落在赵嫣身上,却只觉蹙着眉的样子都是好看的,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有些魔障。 “赵大人今日来,可是来感谢本王?” 楚欽扬唇。 赵嫣在厅中坐直着身子,泯了一口茶,慢慢道,“赵嫣在此谢过殿下。但今日来,尚有他事所求。” “殿下的军队近些时日可是募了兵?” 秦王点头,漫不经心的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赵嫣道,“舍弟不才,已经入了殿下部下的麾下,还请秦王多加照拂,若是殿下在京中有何要事,赵嫣必在所不辞。” 依着赵嫣在京城的权势,尚不知有多少人想得赵家一句承诺。秦王虽王孙贵胄,到底京中并无根基。 楚欽挑眉,只看见赵嫣沉着的眉眼出奇的绮丽。 明明一张病容,那唇色却红的不像话,想到是丹砂之毒,不禁有些微怔。 “本王在京中无要事,只心有挂念。” “殿下挂念何人?” 楚欽定定瞧着赵嫣,微微笑了,“你。” 赵嫣怒目而视,一双漂亮的眼睛这时候才有了几分生机。 秦王殿下挑眉,眼中藏着风月,“赵大人这样看着我,可是在勾引?” 要脸皮的遇到不要脸皮的,总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赵嫣实在不想和这厮夹缠,只冷着一张脸,转身想走。 秦王站了起来,扯着赵嫣的兜帽将人裹缠进了怀中,困在墙壁上。 一双细细的腕子被掣肘在宽大带着薄茧的手掌后,男人温热的呼吸沉在耳畔。 赵嫣脸上因为挣扎多了几分血气。 楚欽力气比他大,纹丝不动。 “赵大人,拿官场的一套对军营里出来的将军,一点用都没有。” 赵嫣冷道,“原来殿下还记得自己是个将军?” 回答他的是一个带着占有和欲望的吻,赵嫣双脚踢蹬,推拒不开,红润的唇瓣被人衔在唇齿之间攻城掠地。 到后来变成了难耐的撕咬。 唇舌纠缠,几近可闻。 血腥味道漫溢口中。 秦王松开了赵嫣,舌尖舔了舔唇角的血迹,看着那张泛着红潮的脸,眼瞳微暗。 冷不防一个巴掌猛地挥了过来,秦王捉住了那只细弱的手掌,气息不稳。 “要打在床上打,现在不行。” 赵嫣低着头剧烈喘息,发丝凌乱,春衫薄透,玉一样的脖颈泛了的一片红漫上眉梢眼角,便透出了勾人的艳色。 一双漂亮的眼睛里的火焰都要烧了出来。 秦王靠着他极近,并没有更过分的动作,喑哑的嗓音像西北大漠的风沙刮蹭在耳尖, “替大人办事,本王刚刚只是讨个赏。” 作者有话说: 秦王:本王票数可真高(得意) 荣三:票数高有什么用,起码本公子吃了emm…一半? 小皇帝:都给朕爬(心塞) 刘燕卿:我一个从出场就只有名字的人说什么了没??啊??(折树枝) 作者:你们慢慢来不要急… (被踹飞) 第二十一章 西北威名赫赫的秦王殿下一身刀锋并不曾被京城的锦绣磨损。 是刻意被收敛。 就像宝刀入了襄满钻石的鞘。 即便如此,仍带着凛冽而明亮的刀影,与京城中的别个矜贵公子一眼看出来的不同。 那双带着刀影的眼瞳里映着赵嫣的模样,刀影淡下来,多了几分轻暧风流。 耳尖似乎被烫了。 微微颤了颤。 楚欽含笑松开禁锢,往后退一步。 他腰间时常随身挂着弯月一样的金刀并不似中原之物。 刀声撞击到了腰间挂着的流苏玉坠,发出金石之音。 “你放心,我必保赵茗无恙。” 赵嫣如今对着这秦王殿下,竟是徒然生出了几分同对着赵茗如出一辙的无奈。 “今日之事全当殿下一时糊涂,赵茗便拜托殿下了,秦王府京中若有什么事,殿下尽可找人通报赵府。” “另外,殿下的衣服已被您身边的丫头收下。” 楚欽眉尾微微挑起来。 赵嫣欲走,却听秦王在他身后忽然道, “崔嘉那小子拜在了荣家门下,日后小心他。” 赵嫣看了一眼,抿了抿唇,还是道,“谢过殿下。” 楚欽立在秦王府门外,看着赵嫣上了软轿。 那软轿铺着厚厚的软垫,春分时节,轿下仍然烧着红色的炭火。 坐在轿中的人实在是没什么重量,软轿因为太轻,反而吱呀作响。 春萝在他身后悄悄探着脑袋。 小丫头乌黑的发鬓垂下来,水润的眼睛盯着赵家的软轿,直到看不见了影子,忽然红着脸道,“爷,赵大人长得可真好看。” 楚欽眉头一挑,半张俊美的脸颊沉在徐徐光影中。 伸手扯了扯小丫头乌黑的长辫子,“丫头是不是活腻了?不知赵首辅的名声?” 春萝摇头,目光迷惘,“总觉得赵大人与传闻不同。” 半晌,楚欽看着远山道,“是这世道错了。” 春萝乌黑的发辫翻在青葱手指间,眼神懵懂。 他一人的时候便显得冷淡。 刀锋出鞘,褪去了京城的锦绣繁华,凛凛透着寒光。 仿佛万物都装不进那双冰冷的眼瞳,这才是杀名正盛的西北王真正的模样。 在西北没有人称呼他秦王。 他就是西北的王。 楚欽背着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扳指。 远山下是巍峨的皇城,这里因为猜忌和争斗埋葬着他的父亲,母亲,兄弟,也将埋葬他的后辈。 人人死后都是冤魂厉鬼,并不是个好归处。 西北有大漠和雄鹰,有沙漠和草原。 还有绑着铃铛的骆驼和成群的牛羊。 有大块的肉和新酿的美酒,还有一众生死与共的兄弟。 每一个男人的凌云壮志,金戈铁马都在西北边境,大关山之外。 男儿生当带吴钩,直取外夷五十州。 西北什么都有。 第14节 只是没有赵嫣。 唇瓣裹携着有一缕梅花的香气。 芙蓉不及美人妆。 于是这位年轻殿下那双冰冷的眼瞳中,方透出几分喟叹。 第二十二章 荣三公子在赵家下了一盘大棋。 大楚重文轻武,一定程度上极大维护勋贵世家及士大夫利益。 内阁举荐朝廷推行新政,改革军制,之后造成的利益分流是朝廷勋贵和士大夫所不乐见的。 而荣家,既是勋贵又是文官。 新帝大权未握在手中,此时改革军制,分割这些勋贵利益的军人们感恩戴德的不是陛下,而是赵家。 内阁在和整个朝廷博弈。 崔家那五十万两黄金来的蹊跷,若能坐实出自赵家,即使动不了赵家的根基,有个把柄握在手中,亦能阻止新政。 秦王那边查的是江南沈家一无所获,荣家便从赵家查起。 赵嫣应当早便知道兰青是荣家刻意送过去的人,之所以留着是为了肚子里的那块赵家的骨肉。 唯一出了差错,让这盘大棋下的满盘皆输的原因就是荣三公子动了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心思。 色字头上一把刀。 荣三公子对赵嫣出手,本是万无一失,秦王横插一脚,兰青事迹败露。 逼得赵嫣杀了人,赵家那个废物为了个女人参了军,醉红楼这个钱袋子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荣三公子引火烧身,倒也胆大包天不怕赵家报复。 赵嫣动不了荣家,只能动他。 所以他留着崔嘉这道保命符。 想起那一夜,只觉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难怪…… 先帝喜欢。 他也喜欢。 在那个神志不清的人哭着哀求的时候,狠狠的糟蹋他,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身上沾满了他的味道,冷清的脸泛着红。 荣颖轻轻舔了舔唇,桃花眼微微眯着,像只餍足的狐狸。 荣家都知道崔家的那个少年得了三公子的青睐。 无论去哪里都带着人,一时间崔嘉也跟着被众星拱月一般。 少年有些受宠若惊,却对这里面的事一概不知。 江边一艘画舫。 荣三公子半倚在塌上,怀中搂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儿,那女孩儿一双眼睛漂亮极了,崔嘉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荣三公子漫不经心的提起了赵嫣。 崔嘉对赵嫣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他还没有高中的时候。 赵嫣高中之后这几年唯一见过的一次就是他在赵家门口,冲着赵嫣的脸扔白菜叶子,被狼狗撵的满地爬。 说起来赵嫣没做什么,父亲贪财,这是本性。 他只是被赵嫣上的那道不近人情的折子伤了心。 崔家的人大抵都是伤心的。 父亲回乡后双鬓生了白发,总看着京城的方向叹息,偶尔还会失望道,“你那个表哥,已经大不似前了。” 崔嘉去年参加科举,并没有想到自己也能高中。 到如今看来竟成了崔家唯一的一根稻草了。 崔嘉想着再绝情,也不能落井下石。 当初赵家出事,崔家做到仁至义尽了,怎么如今换了个个,赵嫣就恩将仇报。 而今连赵茗也被逼走,赵嫣便是真正众叛亲离了。 “他以前也是现在这般模样?” 荣三公子问,崔嘉便如实答,“他以前就很漂亮,但是很干净,笑起来像太阳,我小时候以为他是女孩子。” 少年脸红了红。 “他特别怕疼,听姑姑说都八岁的时候还会掉眼泪。” 崔嘉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荣颖心头颤了颤。 原来,他怕疼啊。 那天晚上……难怪哭的那么可怜。 “他特别聪明,背书永远是背的最好的,我和赵茗从小都围着他转,他有什么好的东西,虽然面上不说,总会偷偷留给我们。” 讲到以前的赵长宁,少年的眼里有星星。 以前的赵嫣和现在的赵嫣,全似两个人。荣三公子握杯的指尖动了动。 “他以前说过,他做了官,要护住百姓,效忠君王,做名臣流传千古。” 荣颖凉凉想着,如今不能流芳千古,倒是可以遗臭万年了。 “大概人会变吧。我现在见了,也不敢将他同长宁哥哥联系在一起了。” “长宁?” 舌尖向下,荣三公子唇舌间轻轻吐出了两个字,那两个字被他念的时候,竟带着色气,又有些缱绻的味道。 崔嘉没有注意到,他只冷笑,“如今的这个人,是个谁都不认识的,冷血刻薄的怪物了。” 屁股上忽然挨了脚,崔嘉被一脚踹下了台阶。 少年正想发怒,却见荣三公子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下纹着大片牡丹花的袖摆。 一双桃花眼绣出狭长的弧线,“没站稳。” 作者有话说: 荣三公子在赵家下了一盘大棋。 - 荣三:敢骂我媳妇 崔嘉:一脸懵逼 第二十三章 荣颖似乎爱极了从崔嘉这里打听赵嫣的事。 渐渐的,赵嫣在他眼中的形象便不像纸片一样单薄。 那张绝情又漂亮的脸被染上了新的颜色。 过去的赵长宁竟然还有过那样可笑又可怜的梦想一一 可笑是因为天真,可怜是因为怎么会有人把这种事当真。 哪来的什么千古名臣。 翻遍史书,明君贤相皆笑谈耳。 背后层层权利倾轧,千万人的血,史官不会记,史书不会写。 通常两袖清风,不肯摧眉折腰的人物,都被逼去采菊东篱下了。 世道艰难,谁能在漩涡中守住本心? 看看赵嫣现在的模样,便是他曾经天真的报应。 荣颖这般淡淡想着,舔了舔唇,舌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日赵嫣留下的血腥味。 荣三公子不知,世人弃如尘灰的,有时候可能是蒙尘的金玉。 而这世上,再无人给一句公正的评价。 赵嫣这些日子格外针对荣家,朝廷上荣家上奏的折子必然被内阁痛驳。 内阁推行的新政依然被勋贵和士大夫咬住不放。朝政乌烟瘴气的一团。 正如荣颖所想,荣家树大根深,动辄牵连许多势力,又有小皇帝保驾护航,纵然是赵嫣,短时间内很难撼动。 京郊有条江,叫钱江,水质清可见鱼。 江面有渔船。 渔船上有一青年,身披蓑衣,细长眉,丹凤眼,散漫不羁的模样,衣襟半敞着,脚底的靴被踢在了一边,闲坐看着湖水中的鱼饵,只见涟漪四起,微微一笑,“鱼上钩了。” 他将装鱼的背篓打开,又扔进去了几条。 船夫也跟着笑,“大人今日收货颇丰啊。” 青年笑了,眉眼都是弯的,“正是。” 身边一梳着辫的小厮不屑的撇嘴道,“大人今日是走了狗屎运。” 布衣青年瞪了这小厮一眼,这小厮倒也不怕他。 第15节 船夫打开了一坛女儿红,朝着青年扔过来,青年随手一接,仰头灌了几口,便将酒坛扔在了一边。 这青年正是刘燕卿。 在他身侧,又一条鱼饵入了江心。 青年回头一看,见赵嫣从船舱中出来,一张美人面,清清冷冷的,披着大氅,白色的狐狸毛衬着一张雪白的脸,在这江心被风微微吹皱了。 “赵大人,您这鱼何时上钩?” 赵嫣沉下了眉眼,冷冷睨他。 刘燕卿低叹。 却听赵嫣道,“暗杀是否可行?” 刘燕卿微怔,“暗杀朝廷命官……” “不是命官,荣三。” 刘燕卿想了想,“可行,只是听说那荣三公子最近身边时常带着崔嘉……” 赵嫣手中的鱼竿骤然被扔在了地上。 刘燕卿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 最后,他听赵嫣道,“那就把两个小畜生都绑来给我。要活的。” 刘燕卿一双细长的眼睛看着赵嫣,笑了,“荣三公子做什么了?” 赵嫣的唇紧紧的咬着,再没有说话,只刘燕卿看到,那张脸上,已经没有分毫血色了。 刘燕卿便正色道,“出什么事了?” 赵嫣没有说话。 刘燕卿还想再问,赵嫣却恼怒的将桌上小厮新添的一杯茶水泼在了他脸上。 “闭嘴。” 刘燕卿脸上被浇了一脸茶叶,也不生气,状似委屈的样子,“赵大人也就仗着这张脸生的好来欺负我。” 身边的小厮福宝翻了个白眼。 赵嫣眼神静静瞧着江心,没多看刘燕卿一眼。 刘燕卿同赵嫣相识日久。 刘燕卿出身寒门,才高八斗,眼高于顶,喜打渔,好美色,这天底下大概没几个能让他瞧在眼里的。 十四岁的时候凭借着一首洛阳赋名扬天下,在秦王门下做门客的时候只花钱不干活,连秦王都使唤不动,后被扫地出门,还被秦王府中的人搜光了身上的银子,辗转做了一个月的乞丐流落京城,被赵家的老管家赵东阳心生同情捡回家中。 赵嫣知他声名,提到身边做了谋士。 后来将次辅的位置给了他。 刘燕卿并非知恩图报之人。 他只觉得对着赵嫣那张赏心悦目的脸总比对着秦王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强很多。 秦王就是一个一毛不拔的奸诈小人。 赵嫣不懂刘燕卿。 正如同刘燕卿不懂赵嫣。 又一条鱼上钩。 刘燕卿微微一笑。 赵嫣顿了顿,没有做声。 到最后,赵嫣的鱼竿一条鱼都没上来。 赵嫣有些恼怒,“不钓了。” 刘燕卿挑眉,“张叔,咱们把赵大人送回岸上。” “好嘞。” 赵嫣落了岸,岸边赵家的马车就在附近。 “刘燕卿,要活的。” 赵嫣在岸上强调了遍。 刘燕卿笑着挥挥手。 转了身,看着自己刚刚钓上来活蹦乱跳的鱼,顺手往船上一扔,盯着那条死鱼啧啧道,“真是条蠢鱼,都不会往他鱼竿上咬。” 世人诸无趣。 连鱼都如此无趣。 刘燕卿摇了摇头,细长的丹凤眼底带几分厌世,旋即想到赵嫣薄怒的模样,“倒也不是全然无趣。” 懒懒散散的,让小厮福宝摇着船往江心去了。 作者有话说: 荣颖似乎爱极了从崔嘉这里打听赵嫣的事。 - 刘燕卿:听说你们都在找我?(折树枝) (哈哈哈这厮只在第一章 出现过一个名字) 秦王:???谁tm一毛不拔??? 第二十四章 荣三公子遇袭了。 失踪了整整三天,荣家上下一团兵荒马乱。 这不是别人,是世袭罔替的荣家,京城一流的权贵门阀。 什么人敢动荣家的人? 就在外头要掀翻的时候,在第四天头上荣三公子带着一身血淋淋的伤回来。 没人知道是什么人做的,荣夫人哭断了气,荣尚书问了几遍什么人干的,荣三公子皆闭口不谈。 荣颖这三日被扔进了赵家阴暗的地牢中。 腕上甚至套上了沉重的锁链。 遇袭的时候崔嘉还在身边,两个人后来被分开关押起来。 赵家的地牢湿气很重,偶尔能听到耗子悉悉索索啃咬稻草的声音。 微弱的烛光阴森森的闪烁着,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不知呆了多久,向来金贵的荣三公子便有些透不住气,竭力忍耐着。 在荣三公子出自江南最大绣坊的鞋被耗子啃咬出了一个洞的时候,于一片沉寂中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 门上的铁锁撞击栏杆,发出清脆的声音。 阴沉沉的来路便被灯火照亮了。 荣三公子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落在那盏上书“赵”字的灯笼上,唇角轻轻勾了勾。 抬起眼睛,便见那张靡丽的面容映着重重的火焰向他走来,神色冰冷,没有半分暖意。 提灯的下人往两旁退去了。 赵嫣走过来,沉沉盯着荣颖,一双漂亮的眼瞳里点进了烛光,倒映出了荣颖的脸。 荣颖轻轻笑了,“赵大人别来无恙。” 劈头便是一鞭子抽了下来。 那条数次把赵茗抽的皮开肉绽的鞭子终于落在了别的人的身上。 荣颖没有躲闪,被劈到腿部,几乎是一瞬间就皮肉翻卷了。 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哪里受过这般苦。 他疼的咬牙,脸色终于不向方才那般云淡风轻了。 “赵大人,您可别忘了,崔嘉还是荣家的门生。” 鞭子凌厉的风声便止在了半空。 荣颖粗哑一笑。 赵嫣冷漠的看着他,一张雪白的脸上唇色朱红一片。 “赵大人如果放了我,明日崔嘉便和荣家没有半分关系。” “否则,崔嘉这辈子都要被捆在荣家这条船上。” 赵嫣的脸色被激的泛起了一片红色。 赵嫣一步步走近荣颖,手指掐着荣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细细端详,“你早便算计好了。” 荣颖动了动,扯动了身上的伤口,面色上竟是笑了起来,“不给自己留着后路,犯到赵大人手里,荣三还不想死呢。” 赵嫣松开了荣颖,“我倒是小瞧了你。” 荣颖忽然冷声笑起来,一双桃花眼中带着奇异的暧昧,“大人那日蒙着眼睛,难道不想知道碰了大人的人是谁?” “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或者很多人?” 赵嫣神色顿了顿,手指翻缠在衣袖间,眼底一片血气。 荣颖死死盯着赵嫣的神色,一双桃花眼复杂难明。 终于,他听到赵嫣回头对两侧的刑吏道,“三日过后,如果荣三公子还活着,就把人放了。” 荣三公子眼神一瞬间危险了起来,“赵大人,你就不怕……” 第16节 赵嫣那双琉璃一样的眼珠子瞧着他,像瞧着死物,“荣三公子,能给你留一线生机,已经是靠着崔嘉了,否则现在你已经是一具尸体。” 荣颖一双桃花眼终于泛起了凶煞之意,“赵嫣,我记住你了。” 直到此刻,荣三公子才把眼前的人一笔一画的血淋淋的刻在了心头。 第二十五章 荣颖在赵家的地牢中被折磨了整整三天。 竟也不曾求饶。 赵家地牢里养着的都是用刑的好手。 刑罚太重,即使是久经训练的密探都不一定能撑的住,荣三公子细皮嫩肉,倒咬牙坚持到了第三日。 昏昏沉沉的荣三公子被浇了一身盐水,盐水倒灌进了伤口,全身如同火烧一般,于是神志便又清醒了。 第三天被从梁上扔了下来的时候,已成了一个血人。 赵嫣走过去,轻轻踢了一下。 任由谁看到,都会以为脚底下的是具尸体。 然而脚下的手指,却微微动了动。 赵嫣倒是有些惊诧,他并没有想过一个娇生贯养的公子哥能撑到现在。 荣颖抬起了头,赵嫣在那双不可一世的桃花眼中看到了血与火。 纵然身陷囹圄,荣三公子的傲气并没有被折损。 赵嫣同他四目相对,“荣三公子倒是条汉子。” 他见过太多人在酷刑的折磨下涕泗横流的丑态。 那些探子,还不如一个公子哥有骨头。 荣三公子短促的笑了声,他身上动一动都是钻心得疼。 脸上在笑,眼中是寒的。 “赵大人……可说话算话?” 他受伤极重,说话支离破碎。 赵嫣伸手掐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只看到一片血淋淋的狼藉。 赵嫣手指沾了他的血,拿帕子轻轻擦了,便随意扔了。 荣三公子的眼底涌动着暗沉沉的光,像蛰伏着一条毒蛇。 “赵大人这样嚣张,不知道会不会有报应?” 赵嫣瞧着他,轻声开口,“荣三公子受这么些折磨便咬牙切齿,糟践别人的时候可想过今天?” 荣三公子舔了舔唇上的血,那怎么能是糟践。 那只是人性的恶欲。 赵长宁一一荣三不死,你会后悔的。 说出口的,却是最温柔不过的语气,“大人气可出够了?” 赵嫣没有再多看一身狼狈的荣三公子一眼,说话算话,放过了他。 荣三公子归家后,崔嘉被逐出了荣家,而一个被勒死的男倌尸体被送进了赵家。 正是之前赵茗见过的,荣颖曾经搂在怀中,同赵嫣有几分相似的男倌。 赵嫣盯着那具尸体,盯了很久。 这是荣颖用来羞辱他的一个工具。 荣颖说的话又有几分真假? 于是赵家从狱中提了醉红楼的林妈妈过来。 这京城风光一时的女人在牢狱的折损下两鬓霜白,再没有半分神气。 赵嫣目光落在林妈妈身上,开口道,“你若不说实话,今日便杖毙在此地。” 林妈妈看了赵嫣一眼,小心翼翼道,“当日荣三公子带了人,因为是在怀里搂着,没有瞧清楚模样,后来点了清欢进去,荣三公子便去了隔壁外侧的厢房。没过了多久,秦王殿下便到了。” “可是此人?”赵嫣咽下了喉中的血腥味。 林妈妈看了眼依稀还能分辨出模样的尸体,“是他。” 赵嫣沉默许久,他似乎疲惫极了,挥了挥手,林妈妈便被带了下去。 赵嫣细细打量着这具青白的尸体,目光辗转了尸体的全身。 喉口似乎翻涌出了那日令人作呕,粘腻的味道。 混合着血腥,赵嫣一开始只是咳嗽了两声。 到最后,整张帕子都红了。 “赵东阳。” 赵嫣的眼神茫然起来,轻声唤着那个只要他叫了名字,一定会出现的人。 赵东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看到,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脸色比地上的死人还要白几分。 听到他一字一句的道, “赵东阳……为什么我的眼睛这么疼?” 纤细的手抓着赵东阳的衣袖,就像溺水之人在木上浮沉。 赵嫣回过头,看到了赵东阳心疼的眼神。 后知后觉的,从他的眼中发现自己脸颊上的一滴泪。 后来,那具尸体被挫骨扬灰。 第二十六章 荣三公子在荣家养了一段时日的病。 他伤的太重,从赵家出来全凭着一口气撑着,刚进了荣家便软在了地上。 最严重的是腿上的伤,若不好好养着,以后可能会废了。 大夫进进出出许多回,荣家珍贵的药材流水一样的用,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方救下了荣三公子金贵的两条腿。 荣三公子身上还带着沉沉的病气,神志却清醒的可怕。 清欢那夜确实在旁边伺候,不过最后真正动了赵嫣的人是他。 赵嫣当初红菱覆着眼睛,尚不清楚是什么人碰的他,一切便有转圜的余地。 他刻意暗示那日碰了赵嫣的人是别人,赵嫣生性多疑,必不会信他一面之词。 醉红楼的林妈妈家人尚被荣家捏在手心,让她说些违心之言也不是很难。 林妈妈的话让赵嫣确信了那夜碰他的人只有那个叫做清欢的男倌。 荣三公子杀了清欢把人送进了赵家,是为了解赵嫣的心结。 死一个男倌送过去给赵嫣解了气,此事便就此揭过了。 他不能让赵嫣知道那夜的人是他荣三。 若是知道,便是拖着崔嘉下水,都未必保住荣三公子这条性命。 荣三公子这些日子受了折磨,险些废了双腿。 如今尚未痊愈,吃喝用度都要靠着别人,便把账都算在了赵嫣身上。 赵嫣的名字像是烙铁一样烙着。 恨的咬牙切齿,却不想要他的性命。 只想等这人失势,好好囚在身边糟践,折断他高傲的模样。 然后一一 再捧在手心赏玩。 崔嘉没有想到他被荣家踢出了门生的单子。 他对几日前发生的事尚有些记忆。 他和荣三公子在游船上遇到了袭击,乐妓四散奔逃,荣家的下人死伤不少。 那是一场血战。 后来清醒的时候,他被关在地牢里。地牢里阴森森的血腥味,喊话会有回音,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偶能听到耗子吱呀吱呀的声音。 他不知道荣三公子得罪了什么人。 每天有人来送饭,他便在墙上刻一个数字用来计时。 当他在地牢中刻到第十个数字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铁锁的响动。 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眼前漆黑一片。 他被扶着上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后来把他扔在了闹市中央。 他扯掉覆住眼睛的带子,左右四顾,只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街边小贩的吆喝声。 他去荣家报信,却被荣家闭门不见。 第17节 说是三公子的吩咐,他已经不是荣家的门生了。 少年资历太浅显,还想不明白个中的关联。 只觉得这荣三公子未免太无耻,再如何也共患难一回。 之后,崔嘉在官舍中收到了秦王府的人给他这个无名小官递的贴子。 周周折折,还是入了秦王门下。 崔嘉去秦王府中的时候,秦王殿下不在,迎他的是一个头发黑的像缎子一样的小姑娘,叫春萝。 “我家王爷今日另有贵客,奴婢带您先在别厅等候。” 赵嫣在绣着山水的屏风后看着崔嘉被秦王府的人带下去歇息,一副如丧考批的模样。 眉头一皱一皱的,终于忍住了出去抽一顿的想法。 秦王殿下摇头,“赵大人这两个弟弟,倒是没一个成器的。” 赵嫣护短,自己可以打骂,听不得别人说。 “好歹能高中,也算不上蠢货。” “他这进士怎么来的,只怕没人比赵大人清楚吧。” 大楚凡一品以上官员家中都有一个免考进士的名额。 这是高官留给自己家族的一条后路。 此事牵连隐秘太多,凡一品以下官员一概不知,皇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各方权力角逐下,算得上默许。 而赵嫣,把赵家的后路,给了崔嘉。 赵嫣罕见的顿了顿,一时间没有辩白。 嘴硬的模样,真是…… 秦王殿下唇角微微勾了勾。 作者有话说: 那啥……赵美人以为是荣三找了别人碰了他,故意侮辱他……所以看到那具尸体尤其是emm……尸体的某个部位反应有点大……(害!一定要矜持的作者说明白吗) 荣三隐瞒了是他碰的赵美人的事实。 秦王:我竟然收了媳妇家的两个蠢弟弟。 荣三:我也要 秦王:?? 荣三:媳妇的东西我都要 赵美人:爬 第二十七章 “崔嘉便拜托秦王殿下了。” 秦王带着剑气的眉目变得柔和。 “崔嘉在京城,顶着秦王府的名头,日后即便本王回了西北,也没什么人敢动他。” 赵嫣心间微微一动,“秦王殿下何时回西北?” 楚欽只看他神色,便知道赵嫣心中挂念何人,“春猎之后。” 如今距春猎还有半个月的时日。 赵茗在宁轲的骠骑营中。 宁轲是秦王的部将,骠骑营驻扎在京郊。 春猎之后,赵茗就要跟着去西北了。 楚欽道,“不想去军营看看他?” 赵嫣摇头,神色颇为冷淡,“我这弟弟生性鲁莽,遭人厌烦,日后殿下多多磨练才好。” 楚欽看了眼赵嫣,见他面色沉静,拢在手指中的衣袖皱成一团,有些好笑,“赵大人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到底是谁教的?” “秦王殿下!” 赵嫣有些恼怒,人却被秦王困在了臂弯,“赵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年轻俊美的西北将军吹了声口哨,一匹枣红色的良驹便从远处奔来。 他将赵嫣打横抱了起来,出了院子。 怀中的人因为挣扎乌发散了一团,一双眼瞳烧着火,衣襟微微凌乱了。 秦王呼吸微重,他力气太大,战场上又是以一敌百人凶名,赵嫣挣不动他。 秦王牵住了缰绳,将赵嫣扔在了马上。 看着他乌黑的发四散于马背上,戏言道“赵大人坐惯了小轿,不知道能否坐的惯马?” 秦王一跃上了马,赵嫣便被他紧紧的禁锢在了怀中。 他腰间金色的弯刀碰到了赵嫣的腰,坚若磐石。 赵嫣脸色雪白,咬牙想威胁,这西北的将军却已经一勒缰绳,骏马撒开四蹄奔去。 泠泠风声中,秦王附耳道,“大人抓紧了,若是摔下去缺了条胳膊腿,本王概不负责。” 他故意松了松,怀中的人恼着脸,到底靠近了他几分。 呼吸纠缠,风声烈烈。 墙角花荫处,被马蹄踏碎了一地。 宁轲的骠骑营外,马蹄停了下来。 赵嫣轻咳了几声,他本便身子不好,受了惊又受了凉,下来的时候身上已没有一丝力气。 是楚欽抱着下来的,大口喘息了许久方缓了过来。 “大人这身子要好好调养。” 赵嫣目光落在那匹枣红色的骏马上,想起了过去恩荫入仕,踩银鞍,骑白马,少年风流的赵长宁。 现在的这双手倦怠无力。 能握住烈火烹油的权势,却勒不动一匹骏马的缰绳。 秦王随意挑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他身上穿着短打的戎装。 不远处是他的军营,举目眺去,天际有迁徙的大雁,丛丛的芦苇悠悠荡荡,像极西北的落日长河。 “赵大人,不进去看看?” 两三尺的距离。 赵嫣在营外肃肃立着,春日的风声拂乱了发,沙子进了眼中,也不知是涩还是苦。 不远处有一队黑甲骑兵正在集训,赵嫣怔怔的看着其中一个黑甲少年,晒黑了不少,高高大大的,已能扛得起比两个人还重的兵器。 眉宇间的意气风发,赵长宁一辈子都不会有了。 赵嫣背过了身子,良久,才有些艰涩的开口,“照顾好他。” 仿佛要叮嘱的有很多,到最后说出口的,只有这四个字。 “本王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秦王立在他身后,身子侧了侧,替他挡住了侵袭来的风。 秦王这一生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一身艳丽的皮相,眼神却是荒凉的。 鲜花著锦,满目繁华的京城,活着的人在看不见的刀光中日渐衰朽。 穿着黑甲的少年似有所感,朝着营外望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瞧见。 只看到了一片芦苇丛,和余晖下草木斑驳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作者这个后妈是不是忘了朕 刘燕卿:这不是还有我垫底 秦王:你们算个球 荣三:想吃肉 没出场的:挠墙 作者:来来来先排队预约…… 赵美人:(挨个踹飞) 第二十八章 崔嘉在秦王府等了很久。 那个叫做春萝的小丫鬟生了一双弯月一样的眼,“大人和贵客出门了,您再等等。” “那贵客是什么人?” 春萝替他续了一杯茶,“这是主子们的事情,奴婢不知。” 在第三柱香燃起的时候,秦王终于进了府中,他身上披着的大氅不见了,随手将腰间的金刀放在了案前,看着春萝期期艾艾的模样,恍然才想起来有崔嘉这么一个人,冷笑一声,朝别厅去。 崔嘉已等了三个时辰。 “你既然入了我秦王府的门下,便知道,秦王府不涉党争,平日待人接物需小心谨慎。” 第18节 楚欽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便抿了口茶,补充道,“日后不可再同赵家起争执。” 少年咬牙,“殿下怕他赵家做甚?” 秦王一双冰冷的眼瞳便落在了崔嘉身上,崔嘉执拗之极,“赵家如今声名狼藉,迟早要被后起之秀取而代之……” 那一瞬间,崔嘉感到秦王盯着他时候的眼瞳已经没有半分人的感情。 头顶传来秦王低沉的声音,“崔嘉,你乖一点,本王允你顶着秦王府的名声。” “若是让本王不高兴了,一个小小的进士,杀便杀了。” 崔嘉面色如纸。 后来他被春萝请出了秦王府,回了自己的官舍。 从在秦王府中饱受屈辱的那一刻,少年立志要做人上之人。 三月春蒐。 御书房内,少年天子沙沙批阅着奏折,仿佛对阶下立着的人充耳不闻。 赵嫣半垂着眼眸立着,也不说话,直到有风吹过,他轻轻咳了声,少年天子这才从奏折中抬起眼睑朝他看了过去。 赵嫣立在阶下,腰肢细弱的一片掩藏在宽大的薄衫外,脸色虚白,唇色嫣红,如同白宣纸点上的红梅,显得有些姝艳。 少年天子冷淡的想,就是这样的一副皮相勾引了他的父亲,爬到了现在这样处处和他作对的高位,甚至妄想将他的皇宫变成一座金色的笼子。 少年天子放下了朱红色的御笔,盯着手里的折子,“春猎定在了月底。” 春猎是皇家的盛事,每年交予礼部官员负责,今年因雪灾延后,方拖到了月底。 “朕要亲自上场。” 春猎不是没有皇帝亲自上场与臣子争夺猎物的先例,但大多数时候帝王只是负责给夺了第一的臣子予以嘉赏。新帝年岁尚轻,正是好胜的时候,万一出了差错,便不只是礼部几个官员要问责了。 赵嫣皱了皱眉,“陛下如今尚未亲政,还是以保重龙体要紧。” 少年天子眼底藏着阴霾便显露出来几分,“不过是一场围猎罢了。” 赵嫣摇头,“不可掉以轻心。” 楚钰定定瞧着阶下的人,忽然道,“若是朕非要亲自上场呢?” 赵嫣依然沉稳的立着,眉眼没有分毫变化,“那陛下这次春猎也不必去了。” 常平候在门外,只听到里面有什么砸在了地上,然后碎裂了。 却没有宫人敢贸然进去打搅。 里面的两个人都非他们能吃罪的起。 没过了多久,见赵大人从内殿中中出来,步伐稳重,容色如常。 他躬着身子跟上去,“大人,陛下……” 便见赵嫣摇头,“无事,陛下发小孩子脾气。” 常平想,普天之下也只有眼前的人敢说这样的话了。 陛下心思深沉,但也正是张扬的年纪,却被这般打压…… 常平看了眼赵嫣,叹道,“大人这般,怕是陛下心生不满。” 赵嫣停下了步伐,眼神落在了这座巍峨的宫殿和重重灯火中,云波涌动,“无妨。” 玉不琢不成器。 这玉快些成了气候,才能来取他性命。 他这一生的业罪,也便了了。 作者有话说: 荣三:你们站1v1的为啥不站本公子。气死了。要吃肉 秦王:楼上魅力不够,脑残来凑 小皇帝:看我看我!(努力露脸) 第二十九章 皇家猎场建在京城与潼洲的分界小周山上。 小周山有数代帝王建的行宫。 每年春猎都有浩浩汤汤的王公贵族以及车马仆从数千人,御林军近万。 赵嫣的软轿在明黄的仪仗后,轿前跟着平安和赵东阳。 秦王骑在骏马上,一身穿旧的戎装,袍摆随风声猎猎,遥见飞尘。 黑色的鬓发束了起来,削薄的唇微抿,腰间挂着从不离身的金刀,眉目俊美,龙姿凤表。 这世上大概没有谁穿上铠甲能有这西北的将军这般器宇轩昂。 他身后跟着十余骑黑甲骑兵,赵嫣频频回顾,没有在其中找到赵茗,便冷淡的收回了眼。 风裹携着小周山渐近了的花香,赵嫣微有些犯困,一路昏昏沉沉的阖着眼睛。 软轿乍停,猛地睁开了眼睛,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赵东阳轻声道,“大人,到了。” 赵嫣怀中捧着炭火下了软轿。 三三两两将从琼林宴上出尽风头的士子行裾一处,互相作揖,推敲诗词,大谈朝政,肆意张扬。 赵嫣恍惚间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过去新科及第的赵长宁。 赵东阳在身边问,“大人不过去瞧瞧?” “都是一帮孩子,我过去吓着他们。” 赵嫣摇了摇头。 “我瞧见赵家带着的人是诸位大人中最多的。” “首辅大人权势如日中天,这么些人也不算太多。” “今年春猎,竟不见了荣三公子。” “荣三公子确实许多时日不见了人,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不可妄议,小心祸从口出。” 赵嫣的脸上并没有别的神色。 他冰凉的手指偎在春日的炭炉中,仍然没有几分暖意。 脖颈处雪白的狐狸毛映着玉雕一样的脸,被风微微吹乱了。 赵东阳叹息。 这荣三公子不知何故惹了大人,在赵家的地牢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如今在家里养伤,又如何能出的来。 而谁又知道赵家带了的这么多人,有一半竟然都是家中养着的大夫。 大人的身子太弱,若没有大夫随行,哪里能出的了远门。 赵家数十人进了行宫的南苑。 北苑居正,是新帝的寝宫。 秦王距离北苑不远的地方扎营。 有秦王在,宫中的御林军一并交予他掌管,足见新帝对秦王的倚重。 西北的黑甲骑兵和近万御林军构成了这次围猎的一道屏障。 到最后还是出了事。 第三十章 小周山三月的时候,偶起大风。 先帝有一年春猎,遇大风,寸步难行。 有人提议可易地而猎,被先帝杖责数百。 后来先帝在位数十年,从未出过事故,遂无人再提。 春猎不只是春猎,还是一场祭祀。 高祖皇帝当年于小周山起事,才有今日的大楚江山。 后高祖皇帝在此建行宫,已延绵三代帝王,是大楚的龙脉。 一开始只是小周山的围场之外一处丛林起了火。 小周山草木类潼州地界,丛林荫天,一株连着一株,极易燃烧。 起火点的位置是巡逻士兵的盲区,也是容易助长火势的山坡。 起火的时间在深夜,士兵换班的时候,又刚好遇到了往南吹的大风。 更像是一场精心筹划的阴谋。 等换班巡逻的士兵看到了,山的背面已经烧成了一片,一路汹涌而愤怒的烧进了北苑,由北至南,于林中烧入宫中燎原。 有潼州边界的百姓在深夜看到了光,向外看去,只看到小周山的山顶熊熊的火焰。 七日七夜方才扑灭。 七日七夜的大火后,生灵俱灭,这座从百年前便巍峨屹立小周山上的行宫成了断壁残垣,随之一起殆尽的,还有小周山上从山脚蔓延至山顶的牡丹花。 御林军死伤过百,礼部尚书被火烧伤了一条腿。诸多官家携带的女眷们亦多多少少受了伤。 后世史书称,永历二年,少帝春猎遇刺,大楚小周山行宫为大火所累,沦为灰烬耳。 第19节 赵嫣鼻尖嗅到了烧焦的味道。 南苑乱了起来。 人群奔走,到处都是宫人走水的呼告。 大火顺势而烧,南苑如此,北苑只更加严重。 这火起的蹊跷,赵嫣沉着脸,便往外走,赵东阳挡着门,赵嫣神色软下来,“让开,不会有事,等火灭了,让赵家带着的大夫出来帮着太医诊治。” 赵东阳终于还是让开了路。 人人都在由北向南。 只有赵嫣由南往北。 看到了平日享尽富贵的王孙贵族一张张恐惧又绝望的脸。 盛世的皮掀开了。 北苑的情况比赵嫣想象的还要糟糕。 入眼处皆是烧成焦黑的尸体,周边是亮了天边的烈焰。 赵嫣疾行的脚步顿住了。 穿着铠甲的年轻将军背上背着已经昏迷的楚钰,从大火中冲将出来。 赵嫣能看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还未靠近,便能闻到他身上皮肉烧焦的味道。 “最后来这里的人,倒是赵大人。” 楚欽咳了一声。火光中能看到眉眼有伤痕。 “大人能来,便请务必将陛下带出去。” “殿下呢?” “我的部下还在里面。” 赵嫣只看到了这西北将军腿上已经皮肉翻卷,血淋淋的一片。 他吹了声口哨,那匹枣红色的骏马从火海中踢踏而来,秦王将背上的小皇帝放在了马上,忽然将赵嫣禁锢在怀中,在他唇上恶狠狠的咬了一口。 带着些许的血腥和凶煞。 他将赵嫣拦腰抱起来,扔在了马背上,一拍马背。 一片通天的火光中,他留给赵嫣最后的一句话是,“赵长宁,这匹马叫乌追。” 赵嫣唇瓣上还带着他的血印子。 乌追是先帝在时名动天下的大将军李广的坐骑,将军一生跌宕起伏,战场乘一匹乌追拨云见日。 临终前宝剑随身下葬,乌追不知所终。 竟交托给了秦王。 秦王说,这匹马叫乌追。 秦王的话是对着赵长宁说的。 他这一双勒不动缰绳的手,是否能带着楚钰拨云见日? 赵嫣神色一震,再回头看向秦王的方向,身后的宫殿横梁已经塌陷下来。 团团血火,星烟寥落,何处还有那位西北将军的影子。 赵嫣咬牙,终于把手放在了乌追的缰绳上。 乌追马夺路奔逃。 第三十一章 身后是燎原的火。 马声嘶鸣。 乌追是举世的良驹,马蹄踢踏,于火焰与黑夜中冲杀出一条血路。 楚钰歪在他怀中,素日阴鸷的少年金冠歪斜,黑沉沉的闭着眼睛,俊逸的眉目便显露出来。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像一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 风声,马声,火焰声。 又传来兵戈之音。 赵嫣回头,数十黑骑飞驰追来。 果真是刺客。 秦王经历了一翻血战,身负重伤,身边已无可托之人。 或者说可托之人已经死绝。 这才将楚钰交给了他。 大半的刺客在北苑被秦王的黑甲拖住了,只这十余骑追杀上来。 他咬着牙勒紧了缰绳,一双手已被粗糙的缰绳勒出了血迹。 羽箭凌空射来,赵嫣没有闪避。 他若是闪开那箭便要落在楚钰身上。 于是箭簇死死扎在了肩头。赵嫣仿佛听到了他肩上骨肉裂开的声音。 又一箭射来,却没有追上乌追的马蹄。 疾风迎面,山路蜿蜒,阴沉沉的黑夜被火海照亮。 赵嫣的脸色像雪一样苍白。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秦王面对的是什么。 秦王的黑甲包围中尚能冲杀出来十余人,秦王面对的,只怕不下数百凶残的杀将。 秦王如今安否? 马蹄越疾,山前漫漫长路,赵嫣怀中搂着尚在昏迷的楚钰,竟不知道能否看到天亮。 肩上的羽箭尚未折断,马背穿过林中,此时还未燃起的林木枝桠如刀片割裂了皮肤,山间的月亮像一只阴冷的眼睛,瞧着人世的杀戮和火海洒下了冰凉的光。 在经过山下的一处丛林,赵嫣搂着楚钰摔下了马,乌追马头也不回,向前奔去。 他搂着楚钰,隐匿在黑夜中。 过了不到半刻,黑骑追了上来,延着乌追的马蹄印迹,往西南方向去了。 潼洲有条河,叫望京河。 过了望京河再走十里路,就是小周山。 翻过小周山就是繁华的京城。 王石是在望京河上的摆渡人。 他家中一儿一女,妻子早亡。 昨夜小周山的大火他也瞧见了。 官员们封锁了消息,没有人知道帝王围猎的小周山上发生了什么。 他照旧在望京河中扬起了帆。 生意寥寥。 船至对岸,王石准备下船,提些豆腐回去。 嗅到了不同寻常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非常淡,他顺着血腥味到了一处破旧的拱桥,血腥味便越来越重。 桥下是两个人。 一个瘦弱的青年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青年的鞋底磨碎了,脚底血淋淋的一片。 背上似乎有伤口,手中握着一支断箭。 脸上都是脏污的痕迹,袍摆还有被烧焦的地方。 发散成一团,气息微弱。 昏迷的少年被他保护的很好,鞋底都是新的。 身上的衣裳有些褴褛,看不出模样,却能看出来是极好的料子。 王石想起了昨夜通天的火光。 许是有关的。 摆渡人的眼神落在了青年磨破了的靴上,遥遥望向了小周山。 从小周山过来有十里路。 他带着伤背着人整整走了十里路。 这十里黄土路到处都是碎石。磨破了靴,也磨碎了脚。 摆渡人心生恻隐,将人渡回了家,请了大夫。 大夫说年纪小的那位是被浓烟呛至昏迷。 情况如何要等醒来才能知道。 青年伤的很重,背上的箭是自己拔的,那箭力道很大,险些贯透单薄的背。 一双脚尤甚,已血肉模糊。 第20节 大夫边摇头边叹息,“这位公子身上有陈年旧病,平日只怕一桶水都提不动,竟一路背着人走到望京河,定是亲近的关系。” 王石看了眼闭目的青年,“也许是吧。” 大夫尚不知道,并不是很亲近的关系。 在少年眼中,是恨不得剥皮拆骨的仇人。 第三十二章 先帝寝宫外种着一株杨树。 楚钰在宫中长大,杨树随着他的长大抽绿了枝桠,泛黄了叶子,又在新的一年周而复始。 后来先帝去了。 杨树被藤蔓裹缠,勒毙了呼吸,叶子一天天枯了下来。 而裹缠它的细藤一天天的粗壮起来,焕发生机,缠着杨树的力道也越发大了。 藤死死的缠着树,勒着树的脖颈,藤蔓融进了树的血肉中,终于和树并蒂一枝。 年少的太子和赵嫣在先帝的寝宫门外擦肩而过,赵嫣背脊挺的笔直,像极了先帝寝宫外的那株杨树。 楚钰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将来有一天是太子,以后有一天是帝王。 他的兄长宁王只是一个没出息的病秧子,先帝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他这嫡子身上。 先帝对秦王爱重和戒备兼而有之,而楚钰从小却对这位比他大不了太多岁的小皇叔有敬仰之情。 西北王在边关十擒敌首,关外的夷人闻风丧胆,秦王守住了大楚西北最后的一道屏障,将夷人赶回了草原。 他的小皇叔曾经喜欢过一个比他大了很多岁的女人。 当年的事情被先帝压了下去,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后来秦王颓废了不少的时日。 女人就像是祸水。 有时候,男人也是祸水。 楚钰年少便君临天下,意气风发的年纪在赵嫣这里撞的头破血流。 他比赵嫣以为的知道赵嫣的更久。 从母后的口中,从先帝谈起赵嫣时候不无遗憾的神色,以及宫中种种的流言蜚语。 赵嫣生了一张放荡又漂亮的脸。 这样肮脏的人站在庙堂上翻云覆雨。 让人想撕掉那张祸水的人皮,剖开每一根血脉,憎恶的咬牙切齿。 北苑走水的时候,呛进了一阵浓烟,浓烟呛进了眼和口中,宫人仓皇逃窜。 神志不太清醒的时候,他闻到了一阵血腥味。 他的小皇叔将他背在了背上,身上血肉模糊。 后来大火烧断了梁木,黑甲同凶煞的歹徒厮杀,到处都是血和火,小周山成了人间地狱。 楚钰十几年的人生都没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少年天子昏昏沉沉的想着,若能逃出生天,必将刺客千刀万剐。 秦王把他交到了什么人手里。 什么人呢? 他想不起来了。 楚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不到光。 耳畔是陌生到极致的声音,“这……好好的人看不见了?” 另外一人似乎是位大夫。 那大夫摇头,“许是浓烟伤了眼睛,短时间内不能视物是常事。养些日子会好。” 少年睫羽微微一动,知道无事便放下心。 那陌生的声音道,“小少爷,你可要好好感谢你兄长,他这一路背着你走了十里路从小周山过来,两只脚都被碎石磨破了。” 秦王将他交给了谁? “他在哪里?此地何处?” “你兄长去煎药了,这里是潼洲。” 阳光细细落在少年精致的眉眼上,音色如碎玉,“多谢。” 楚钰高高在上惯了,道谢的话便显得异常生硬,带些高高在上的意味,更多是教养使然。 那人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公子这就见外了,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你叫什么名字?” “王石。” “方才的大夫……” “那是镇上给你请的。前日小周山上着了火,许多大人物出了事,圣驾已回了宫中,现在全城都戒严了,到处都是官兵,找个大夫也不容易。” 少年的眼睛分明已不能视物,被那双眼睛盯着,却让人觉得有些惧怕。 王石出去后,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瞳便沉下来,像漆黑的子夜。 从火海和追杀中逃出生天的少年被困在这望京河边的小镇,神色却依然如置身金銮殿中一般无二。 楚钰想着眼下的情势。 刺客是冲着他来的,方才王石说全城戒严,圣驾回宫,百姓只知大火尚不知刺客,想必皇帝遇刺的消息此时封锁,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秦王的人在暗中寻他,隐匿在人群中的刺客不知道何时会像毒蛇般窜出丛林咬上一口。 潼州俨然杀机四伏。 是什么人动的手? 赵嫣,或者别的什么人? 秦王应当是把他交给了身边的可靠之人,那便是黑甲了。 连黑甲如今都联系不到秦王了吗? 楚钰沉沉思索,眼神阴鸷下来。 他所处的境地,比他想象到的还要艰难几分。 有人推门而入。 楚钰听他的脚步,轻飘飘的,没有几分力气,不像是武人。 他闻到了他身上带着的药香味。 药香味和别的味道裹挟在了一处。 耳畔听到了金石之音,似乎是金刀同玉佩撞击的声音。 “秦王把朕交给了你?” “如果没有办法联系到秦王,便暂留在此处。” 楚钰想了想,正色交代道,“若是出门,要小心赵家的人。这刺客赵家有没有掺合也很难说,现在只有小皇叔的人可信。” 对方听他提及赵家的人,似乎顿了顿,只走近他,僵硬的把一条细细的,敷着药的纱布覆盖在了少年天子的眼皮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药香味便弥散开来。 不像是做惯了伺候别人活计的人。 后来的楚钰时常能想起那双手冰凉的触感。 如今已是草长莺飞,那双手的温度却带着冬日的凛风。 偶尔擦过他的发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 来人在少年乌黑的后脑上绑了个结,便固住了带子。 “你隶属林舒部下?所以才不能说话?” 楚钰猜度着,秦王的黑甲麾下有三名副将,宁轲,林舒和童章。林舒手中有一支暗卫,他们就像是无声的杀人工具。 有的手无缚鸡之力,却精通易容奇术,有的身怀武艺,天下无人能出其左右,也有美貌的女子,用身体作为杀人的武器。 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不会说话。 他们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楚钰没有得到回答。 被白色覆住眼睛,穿着破旧亵衣的少年看起来无害极了。 然而熟悉楚钰的人都知道,这少年帝王浑身上下的算计都掩盖在那双眼睛里了。 “你过来,给朕按按额头。朕便不计较你做一回朕兄长的事了。” 楚钰等了半天,只听到了很大的关门声。 少年天子想,小皇叔这暗卫的脾气也太大。 眼瞳中的勾子消去,浮出几分冷淡。 先帝在世时评价他的嫡子,性格阴鸷高傲,需磨洗。 少年像一株树藤。 被他缠住的人,都有勒毙的风险。 作者有话说: 作者:谁都不能阻止我对狗血梗的执着! (只有小皇帝不知道赵美人的身份才有可能培养出来感情,不然就像大家说的抓到赵美人直接打一顿哈哈哈) 第21节 赵美人:不,我不需要 小皇帝:朕心甚慰 秦王:撬墙角的某人可以死一死 荣三:我呢??我呢??抽一顿就没了??? 刘燕卿:我是一个只能活在小剧场的攻??? (啊另外小皇帝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不会被冒认) 第三十三章 秋水镇是望京河畔的一个小镇。 摆渡人的家就在望京河畔的村庄。正是春日,偶有淅淅沥沥的阴雨。 楚钰的眼睛被浓烟熏伤,耽搁在秋水镇。 第二次换药的时候熟悉的药香弥漫上了眼睛。 楚钰道,“日后朕向秦王把你要过来。” 楚钰没有听到回答,只觉得覆盖眼睛的纱布紧了几分。 “朕身边有十名影子,你日后就叫十一吧。” 那人动作一滞。 楚钰便皱起了眉,“莫非朕还不如秦王?” 身后的人只是无声的系好了纱布上的最后一个结。 楚钰伸手,扯到了一段触感柔软的发,那人似乎没有什么力气,轻轻一动便被楚钰扯到了身边。 少年便顺势翻身将人压在塌上。 入手一片羊脂冷玉一样的肌肤。 少年天子的手养尊处优,一寸寸在身下的人脸上逡巡而过。 抚过细长的眉,柔软的唇。 楚钰的手往下了,便落在了一截细细的腰肢,似乎停滞了片刻,才把手放在了那人腰间的刀上摸索。 像是塞外的弯刀。 秦王的刀。 身下的人忽然挣扎起来,楚钰骑在他身上,认认真真的摸索着这个人身上的每一寸印记。 目不能视的这段时间,他要记住这个人,分辨这个人。 既然是秦王性命相托付的人,必定是唯一可信的人。 周围杀机四伏,不容出错。 耳畔能听到微微的低喘声。 楚钰禁锢的力道很大,他自幼习武,师从名师,一日都不曾懈怠,身下的人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纠缠之间,少年天子的脸上被狠狠的打了一巴掌。 少年俊美的脸颊瞬间红了大片。 神色便冷了下来,一双手上移,落在了那人纤细的脖颈上。 楚钰被纱布覆盖的眼睛中出现了明灭的烈焰。 这天底下敢动他的人还没出生。 这个人力气连他都不如,在他掌心下微弱的挣扎,垂死的呼吸。 就是这么个人,这么点力气,背着他从小周山一路走到了望京河。 楚钰勒住对方脖颈的手松开了。 身下的人大口大口的喘息。 “秦王哪里找了你这样不规矩的奴才?” 楚钰没有得到回答,空气里很安静,静的仿佛只有他一人。 近在咫尺的药香味终于远去了。 门关阖住。 楚钰兴致缺缺的勾唇。 王石是一个好人,能遇到有人不问姓名不知来历便肯施救是大造化。 王石一双儿女聒噪的很,楚钰不喜,那个人却好像喜欢的很。 有时候还会把两岁的孩子抱在怀中,说来也奇怪,被他一抱,本该在哭的孩子便停止了哭声,葡萄一样的眼珠盯着人咯咯笑。 大一点的是个八岁的女孩儿,叫阿月,手里转着风车跑过去扯着楚钰的袍摆,“你哥哥长的真好看。” 楚钰便道,“有多好看?” 阿月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转着五彩风车的小姑娘穿着春天的短袄,蹦蹦跳跳,笑起来桃花落满了肩。 楚钰挑眉,想起了同他肌肤相触时候用手指勾勒出来的轮廓,和触感滑腻的腰线。 楚钰眼前的黑暗在日渐褪去。 拆去了第三次换药的纱布时,眼前已经朦胧可见一片白色的光影。 仍看不真切。 直到草丛里躲着的蛇窜了出来,吐着血红的信子咬断了无辜者的喉咙的时候,还是看不真切。 秋水镇没有等来秦王护驾的黑甲,穷途末路的刺客先到了。 马蹄踏碎了桃花,濛濛的细雨湿了茅屋上的野草。 剑影在夜色中显得狰狞。 八岁的女孩儿的凄厉的哭喊声在深夜中戛然而止。 像是骤然崩断了的弦。 彩色的风车落在了地上,被红色的血浸透了。 风声起落,善良的摆渡人尸首异处。 月光为凛冽的刀剑镀上了银色,破旧的纱窗在风中沙沙作响。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我好像不知不觉离火葬场越来越近了…肿么办 秦王:(努力加柴火) 荣三:(努力加柴火) 第三十四章 楚钰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被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嘴,温热的呼吸喷薄在他耳畔。 少年还穿着亵衣,踉踉跄跄的拉出了后院,猝不及防的被推进了枯井。 楚钰狼狈的摔了进去,爬起来,沉着声喊道,“十一!” 枯井外安静的只能听到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 然后传来了马蹄声,刀戈声。 楚钰眉头皱了起来。 听马蹄声,来者约莫十余骑。 十一像是被制住了,他听到了刺客的声音,“小皇帝逃命,身边还带着这么漂亮的小倌。” 另外的几人便笑了起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有人用剑柄挑起了被俘的青年尖细的下巴。 月色如练,披在青年黑色的发鬓上。 唇色红的像血,肤色很白,于漆黑的夜中像是金冠上的明珠一般光华乍现。 男人们皆有些心猿意马。 “乖乖说出来小皇帝的下落,爷就留着你一条生路暖床。” 哄笑声传入了井中,少年天子的手指蜷缩成了一团。 青年被为首的那个男人扯着长发提到身边,男人粗糙的手便落在了朱红的唇瓣上,轻轻摩挲,欲火烧上了眼睛。 “你们去搜小皇帝,我在这要办点事。” 男人们会意一笑,“办完事记得收拾干净。” 楚钰在井中,眼睛烧的通红,却半个字都不敢发声。 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这时候才发现,离开了那个位置,他什么都做不了。 青年身上薄薄的单衣被粗砺的手撕裂了。 高大的男人像阴影一样覆盖了下来。这些人都黑衣蒙着面,青年瞧不清楚此人的脸,只看到了一双盈满了色欲的眼睛。 楚钰只听到了一声闷哼,像是十一。 然后是金属坠地的声音,大约是那男人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第22节 裂帛声传来。 到后来,所有的声音都是刺客制造的,那个被侮辱的人一点响动都没有。 楚钰在井中,牙齿咬住了唇。 青年被压在了井边,大半的肤色暴露在了燃烧着恶欲的男人的眼中。 男人变成了被欲望支配的野兽,粗重的喘息,只想将身下漂亮的猎物撕成碎片。 男人还没有来得及掏出他下流的物件。 眼前一片刀光。 被绑缚住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绳索,腰间的金刀出鞘。 男人最后的记忆,是月光下青年冷漠与憎恨的脸。 一刀毙命。 当在前院一无所获的男人们嗅着后院的血腥味而来,便看到了他们的同伴被剁成了碎块的尸体。 便是这些见惯了死人的刺客们都有些恶心。 杀人不过头点地,杀人碎尸,那大约是恨到极点。 死去的男人双目圆睁,仿佛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倒当真是风流做鬼了。 前朝战乱的时候,京城失守,潼州在京城附近,许多百姓在家中挖了逃生的地道。 王石家的院子已有些年代了。 王石家的逃生地道,就是后院的这座枯井。 只是因为多年废弃,成了囤粮的粮仓。 若不是刺客来的太快一一 这摆渡人和他的一双儿女也无需死于非命。 楚钰在十一身上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他不知道那血是谁的。 是那些恶心的男人的,亦或是十一自己的。 他也不知道在井边发生了什么,那个男人有没有得逞。 他的手被十一冰凉的手指牵着,沿着井中的密道穿行。 井中荒废多年,两侧生出野草和枝桠,刮蹭在皮肤上。 楚钰不能视物,跟在十一后面,踉跄了两步,两个人便靠在了一起。 少年敏感的发现,十一的身子有些抖。 虽然很轻微,但是他还是发现了。 为什么抖? 他在害怕男人的靠近。 包括他。 少年眼底染上了修罗一般狠戾的神色。 终于道,“等朕回宫,替你报仇。” “还有王家。” 少年补充道。 牵着他的手微微一滞,便又继续向前了。 少年的鼻尖还能嗅到除了血腥味以外的药香。 这样危急的时刻,十一竟还带着给他治眼睛的草药。 楚钰发现十一的身体不是很好。 一路走走停停,边走边歇,偶还能听见几声咳嗽。 楚钰停住了步伐,解了身上披着的外衫,摸索着搭在了青年的肩膀上,十一似乎是想推拒,楚钰的力道却很大,强硬的将带子给他系好。 少年自幼生在皇家,为他前赴后继去死的人不知有多少。 他生性凉薄自私,也很少对什么人上心。 只是到底对十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从这时起已有所不同。 第三十五章 猎人寻着枯井中的密道穿行出去,俨然已不见猎物踪迹。 秋水镇有座荒废已久的观音庙。 观音庙中观音娘娘手中捧着玉瓶,神龛倾塌,香火已经散尽。 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悲悯的凝视着世间的芸芸众生。 枯草上燃起了篝火。 楚钰的眼睛该换药了,却没了干净的纱布。 楚钰听到十一撕裂了他下摆的衣袍。 少年觉得不干净,削薄的唇抿了抿,神色不虞,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潦草敷好了眼睛。 一路逃亡,便是楚钰都有些体力不支。 王家的井下是粮仓。 他们带了些食物,如今在篝火上炙烤。 纵然少年贵为帝王,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也顾不上讲究。 后来的楚钰尝遍了宫中的山珍海味,却没有一样的味道能比得上穷途末路时候,那个人递过来烤的漆黑的红薯。楚钰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十一把带着的吃食大多省给了他。 欺他不能视物,从未碰过。 篝火倒映进少年的失去光泽的眼瞳,颓圮的墙上透出了少年清晰的剪影。 少年忽然开口,“十一,伤口还疼吗?” 他说完便又笑了声,仿佛在自嘲。 十一不能说话。 他听王石说过,发现他和十一的时候,十一背上有箭伤。 少年朝着十一在的方向摸索着靠近了些,禁锢住了十一的手,摸索着覆到了十一的背,一道狰狞的箭疤便顺着掌心所及显现出来。 身下的人挣扎不过他,被他这般压制,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 少年的手便顺着箭疤往腰线上落了几分。 后世野史记,宣帝好细腰。 少年的呼吸重了几分。 夜里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也是这样起了别的心思一一 劈开了掌心这具柔软的身体,看他因为疼痛而眼中泛泪? 旖旎的心思,就像一只要破土而出的野兽。 原来早就种了种子。 少年眼瞳微黯,松开了禁锢。 十一劈头便打了过来,少年闻着风声,伸手挡住了十一劈过来的巴掌,埋在他肩头嗤嗤的笑了声。 “你这性子,倒是像极了朕认识的一个人。” 那个人权倾朝野,处处压制,是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 “他是个什么东西?这天下到底是姓楚。” 火光中虽然盲了双目的少年却不见半分颓色,依稀能窥见将来的威仪和风姿。 那时候的楚钰还远远不知,他随意的一句话也会变成血淋淋的尖刀。 尽管那个人已经铜墙铁壁了。 夜间风大,篝火徒然灭了。 十一靠在废弃的墙边,楚钰能听到他不安的呼吸。 少年天子靠近了青年,一双不能视物的眼睛恍然让人觉得似乎藏着万种深情。 再细眼一瞧,仍旧是满目的空洞。 少年的手指摸索着落在了十一紧蹙的眉心。 是什么样的噩梦,让他身边的人连入睡都不安稳,身子在发抖,额头冰凉一片? 少年也渐有些困倦,便将头歪在十一的肩侧,沉沉入眠。 像一株紧紧缠缚住杨树的藤蔓。 作者有话说: 作者:那几个说小黑屋和地下室的,乃们的良心不会痛吗?(痛心疾首状) 赵美人:还是关进去吧,太烦了。 作者:怎么可以这样对一个纯洁柔弱的妹子嘤嘤嘤 赵美人:(踹飞) 第23节 秦王:(踹飞) 第三十六章 童章是秦王的部下。 生的剑眉虎目,在西北也是一员杀将。 他出身布衣,后来受了秦王母亲周太妃的恩惠,入秦王麾下已有不少年月。 自出事以来已几日不眠不休。 小周山大火,少帝失踪,数位王孙贵眷受了大小不一的伤,秦王的黑甲和御林军死伤过百。 牺牲的人有的是同他在西北大块吃肉的兄弟,有的是京城忠心耿耿的禁卫。 秦王殿下拼死护着少帝突出了重围,身上的刀伤凶险,险被贯穿了脊背。 与之相比,被火燎至血肉模糊的腿已经算是皮外伤。 西北的男人从不畏惧身上有伤,伤口是英雄的勋章。 但让童章难受的是,殿下在刀口舔血的西北都不曾受过如此重的伤,反倒在这花团锦簇的京城出了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到现在尚没有查出来是什么人。 抓到的刺客皆自尽了。 童章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京城戒严,他在小周山附近没日没夜的找了许久。 这位西北的将军已经胡子拉渣,双眼布满红色的血丝,一身铠甲风尘仆仆,只骑在马上的背挺的笔直。 先是在小周山附近找到了饿的奄奄一息的乌追,兵分三路寻至望京河秋水镇。 秋水镇的村庄有一处院子,院子的主人叫王石,被人残忍杀害,只可怜了两个年幼的孩子。 童章和他的骑兵在一处枯井边看到了一具碎尸。 死了已经有几日,被虫蚁蛀食,腥臭的味道从周边传来,早便看不清楚本来面目了。 一同带去的仵作验了尸。 死于刀伤,一击毙命。 看这刀形,仵作犹疑地看了眼童章。 童章问道,“如何?” 仵作道,“像是殿下的金刀。” 童章心头一震。 殿下的金刀是从夷人手中夺来的战利品, 当时十几岁的殿下将那草原威名赫赫的大将斩杀于马下,阵前极大的鼓舞了士气。 此后殿下的名声才在关外传扬开来。 这把弯月金刀殿下极为喜爱,仵作是秦王府中的人,断不会认错殿下的刀。 童章这次并没有去小周山,跟着秦王去了小周山的黑甲是林舒。 殿下出事的时候将金刀挂在了乌追背上。而他们找到乌追的时候金刀并不在乌追身上。 此时出现在此处…… 有没有可能是陛下来过这里? 童章此时还不知道秦王要寻找的不仅有少帝,还有赵嫣。 赵嫣素日树敌太多,秦王担心有人落井下石,索性将赵嫣一同失踪的消息一并掩盖下去。 只借着少帝的由头去寻人。 纵然如此,少帝近日不朝,朝野上下也人心惶惶起来。 人人都以为赵大人从小周山回了京城,只有赵家人接到了秦王府的密信,请求赵家人对外宣称赵嫣尚在家中养病。 随着秦王密信送进赵家的还有赵嫣腰间的玉佩,那是秦王在马上送走赵嫣的时候,从他腰间扯下的。 赵东阳便以为是赵嫣的意思。 童章再回头看那可怜的一家三口,似乎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池鱼之殃。 童章摇头,说不清心中的滋味。 世事不公,好人得不到好报,小周山上的一群酒囊饭袋回了京城,不过换个地方纸醉金迷。 风声中传来了西北的将军低声的惋叹,“厚葬了吧。” 此后这院中再无炊烟,只三座孤坟茕茕孑立。 童章恭恭敬敬的在坟冢前上了三炷香。 香雾袅袅,院中的桃花花瓣洒落了一地,彩色的风车渐被尘灰掩埋。 “将军,井中发现了暗道。”童章深锁的眉终于舒展开。 秦王的黑甲沿着着井中密道出去,果然看到了少帝一路留下来的暗迹。 最后在秋水镇一处破旧的观音庙中寻到了人迹。 童章看着地上篝火燃烧的灰烬,半蹲下身子。 是往京城方向去了。 到了京城,暗迹却断了。 第三十七章 暗迹断了,是出了事。 童章的人马分了几路。 联系了驻守在京城的宁轲的黑甲,几乎暗地搜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京城有一处叫做百草阁的药坊。 药坊的主人是杏林高手,开的药方千金难求,因常年在山中采药,药坊地处偏僻,官道人迹罕至。 黑甲向药坊的主人打探到有两位公子在药坊抓过草药。 其中一位双目受浓烟所伤,不能视物。与黑甲进药坊是前后脚的时间。 尚不能确认是否便是少帝,直到药坊的主人拿出了少年拿来抵药钱的贴身腰坠。 那是宫中之物。 药坊的主人道,“雇了马车,大略是往东南方向去了。” 沿着官道往东南方向去三十里路,是秦王府。 黑甲一路沿着车辙寻去,车辙印迹在距离药坊不远的地方凌乱了起来,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事。 再往后又寻了一里路,便看到了在尘沙中倾塌的马车,匆忙而重重叠叠的脚印。 黑甲在附近找了很久,才在一处隐蔽的林间寻到了摔伤了腿的少帝,神智还算清醒。 眼上缠着新的纱布,身上并未着外衫。 风声猎猎,少年的神情不见惊慌,又沉又冷,还有些阴戾。 少年天子听到了人声,过了良久才问了句,“是谁?” 童章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陛下,臣救驾来迟!” 这西北的将军话音刚落,眼中已含着泪。 “陛下……遭罪了。” 少年听见是童章的声音,沉默着,忽然伸手紧紧的抓住了童章的胳臂,力道极大。 童章听到少年天子一字一句道,“童将军,把十一带回来!” 每一个字都咬的极重。 童章不知道陛下口中的十一是谁,沿着蛛丝马迹一路过来,大约能知道陛下身边是跟着人的,可能是林舒的部下。 当时跟着秦王殿下去了小周山的黑甲是林舒。 黑甲后来在一处断崖上找到了一件带血的外衫,血腥味很重。 童章叹息。 想必是遇到追杀,十一带着陛下弃了马车,藏在了黑甲发现陛下的地方。 陛下伤了腿,走不了路。 十一遂披上了陛下的外衫引开追兵至此处断崖。 若非被生擒,便是掉了悬崖,尸骨无存了。 童章一路寻来,对这些刺客的歹毒行径比任何人都清楚。 三岁小儿尚不放过,更何况是少帝身边的人。 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他们发现自己一路追错了人,杀人泄愤,抛尸崖下了。 黑甲若是再来的晚些,陛下只怕也难逃毒手。 童章倒抽了一口冷气,背后一片冰凉。 若是前后脚的距离,那些刺客这时还在附近四处找着陛下。 第24节 黑甲再晚来一些,只怕连陛下也保不住了。 如今或许仍在暗中窥伺,又或许已经做好了埋伏! 此地不宜久留。 童章咬牙,捡起地上的外衫,冲着黑甲喊道“护驾回宫!” 让童章头疼的是,少帝的脚仿佛在这片土地生了根。 “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童章摇头,“陛下,没时间了!” 他是个粗人,将捡回来的外衫往少帝怀中一团,沉声道,“陛下,您这条命是十一换的,若是真有个万一,岂不白费十一苦心?” 少年天子手里握着团成一团的外衫,恍惚想起来十一从他身上扒下来外衫时候,仍是一字未说,而那时候的少年还在想着,眼睛若是好了,便能知道十一的模样一一 如果讨他欢心,他甚至能想办法治好十一的嗓子,听一听他的声音…… 鼻尖传来了外衫上淡淡的血腥味。 那是十一的血。 楚钰脸色有些苍白,握着那团外衫的手指紧紧蜷缩在了一起。 牙齿咬住下唇,终于冷声道,“童将军,留几个人在这里寻,十一……” “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十一找不到,那些人也不必回来了。” 风扬起少年束进白色纱布中的发丝,看不到眼睛,无法揣测神态。 只能看到少年紧抿的唇和俊美无暇的半张侧脸。 让人觉得森冷诡谲。 一个普通少年的成长只需要亲人悉心爱护。 而若这少年是天子,成长必定伴随着腥风血雨,血流成河。 作者有话说: 莫名感觉这章发出来大家会炸(捂脸) - 作者:请赵大人用一种动物描述一下各位攻。荣三? 赵美人:狐狸 作者:刘燕卿? 赵美人:emmmm…树懒?(不太确定)(大雾) 作者:秦王? 赵美人:狼 作者:小皇帝呢 赵美人:狼狗 作者:请问狼和狼狗的区别是? 赵美人:一个我打不过。 作者:说的好像你能打的过小皇帝一样 赵美人:…… 第三十八章 春萝不曾想到王爷受了这样重的伤。 她自小跟着王爷,虽是女儿家,在西北也上过战场,并非怕事的姑娘。 只是看着王爷血肉模糊的两条腿,眼泪一颗颗的坠落在了绣着兰花的鞋尖上。 王爷虽受了伤,却还有心情开玩笑,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哭什么哭,本王还没死呢。” 于是春萝白皙的额头上多出了一个带血的印子。 春萝咬着失去血色的唇,一声不吭的给他换绷带。 背上的伤深可见骨,也不知道怎么扛下来的。 即使这般,眉头也不曾皱过一下。 若殿下受伤的消息让娘娘知道了,只怕要终日以泪洗面。 但好在殿下年轻,底子也好,险些要了性命的伤这几日养下来也痊愈的七七八八。 只还不能做太剧烈的动作。 春萝在他身边伺候的仔细,便一直没出什么事。 谁都不曾料到少帝伤了眼睛。 当时情势凶险,林舒和黑甲被围困北苑,秦王一路冲杀出来,身边无人可托。 之后黑甲寻遍了潼州和京城。 赵嫣为了治疗少帝的眼伤,耽搁了时日,于是刺客先于黑甲寻到了人,回京的一路险象环生。 以至于秦王在并无根基的京城有些被动。 “殿下,杨太傅和几位大人已经在偏厅等候多时了。” 春萝从偏厅过来,两条乌黑的发辫被五指搅缠,面色有几分犹疑。 楚钦眉头微微一挑,“几位大人说什么了?” “若得不到殿下一句实话,杨太傅说要撞死在秦王府。” 楚钦冷笑,“一群迂腐儒生。” 这些老臣在想些什么,他清清楚楚。 少帝失踪的事被他瞒的滴水不漏,这一干老臣没有证据,全凭猜度,若是楚钰回宫也便罢了,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他这秦王府也鸡犬不宁了。 楚钦好整以暇的对春萝道,“更衣,咱们会会他们。” 杨廷和太傅如今已经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他是三朝元老,又是两代帝王师,便是先帝在时候也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颇为敬重,更遑论如今。却在秦王口中沦为“迂腐儒生”。 如今在京城,楚钦已是收敛了许多,若是在西北,便不止是这充满嘲讽意味的四个字了。 杨太傅此刻颤颤巍巍的指着披衣而出的秦王道,“陛下已有几日不朝,宫门紧闭,都被那个叫常平的阉人挡在了门外,连太后娘娘都见不得,老臣今日只问殿下一句实话,陛下可是出事了?” 另一位老臣武将出身,更是直言,“赵嫣那小儿称病不出,宫中的阉人与他同气连枝,殿下莫不是也要与那等人同流合污?” 楚钦皱眉,听之提起赵嫣时候轻蔑的口气已经极度不悦。 春猎时候人多眼杂,少帝遇刺的消息能瞒住百姓,瞒不住小周山上的达官显贵,现在秦王唯一能瞒住的只有少帝不在宫中的消息。 少帝失踪的消息一旦传扬开恐怕生乱。 楚钦坐在了主位,低头饮了口茶,清淡的茶叶味道在厅中弥散。 倒也不看杨太傅一眼,“太傅大人,陛下受了惊吓,如今好好的在宫中,您来我王府闹什么?” 杨廷和一拍桌子,“竖子休得张狂!” “老大人心系陛下,忠心可昭日月,就别在本王府中浪费时间了。” 秦王歪头,将腰间的刀放在了桌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他戴惯了金刀,换了兵器,反而不太趁手,却无损威慑,“春萝,老大人若是要血贱在秦王府,记得通知太傅府中的夫人前来验尸,可不是本王动的手。” 杨廷和勃然大怒,“秦王殿下,先帝待你不薄……” 秦王冷笑,好一个不薄。 果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春萝,送杨大人和诸位大人出去。” 杨廷和摘下了官帽,“今日拼着这乌纱帽不要,也要知道陛下的情形!” “太傅,朕无事。” 杨太傅猛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不禁老泪纵横。“陛下,老臣今日能见陛下,便安心了!” 楚钦放下茶杯,抬眉便见厅前门外,长廊花荫下立着一少年,眼上还裹缠着厚厚的纱布,俊美的轮廓在逆光中格外清晰。 眼神与少帝身后跟着的老管家对上,老管家躬身过来,附耳道,“童将军找到陛下,将人送了过来,我带陛下收拾更衣后就过来找您,不料正撞上了太傅和诸位大人。” 楚钦点头,示意他退下。 几日绷紧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面上却不动声色。 少年天子这才淡淡开口,“秦王救朕于为难之间,太傅不该如此为难他。” “朕的眼睛受了浓烟,目不能视,近些日子在秦王府中养伤,皇叔为了避人耳目,才不肯对太傅多说。过几日拆了纱布,若能视物便能回宫了。” 杨太傅这才注意到少年的眼睛,这位多年立足朝廷的老臣连声音都有些哽咽。 “陛下……受苦了。” 语不成句。 天子双目失明,这么大的事,难怪了。 杨廷和叹息,是他多忧了。 他虽年迈,有些迂腐,但也不是那等胡搅蛮缠之人,更何况秦王手中握着西北的兵马,在兵权未释前,少帝少不得依仗秦王。 确实是他同太后娘娘关心则乱。 “殿下原谅老臣无礼。” 秦王摆摆手,“陛下无事即可。” 第25节 少年天子遂道:“诸卿无事退下吧。” 诸位老臣皆躬身行礼,退下。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后宫收到了杨太傅的密奏。 惶惶的人心这才似乎安定了下来。 诸人散尽,少年天子忽听他的小皇叔状似无意的提起,“怎么陛下一人回来?” 楚钰神色顿了顿,眼底突生了几分恨意来,“十一找不到了。” “十一?” “皇叔放在朕身边的那名黑甲,不能说话,朕……” 楚钰忽然顿了顿,原来他尚且不知他的名字。 “朕想知道他的名字。” 楚钦猛然站了起来,像是没有听清楚,“陛下说什么?” 什么叫……找不到了? 少年天子咬牙道,“朕要找到那帮人!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赵嫣没有在少帝面前说过话,所以楚钰还不知道当时在他身边一路护着他的人是赵嫣。 赵嫣不肯让楚钰知道。 楚钦沉默良久,终于道,“他是林舒名下的黑甲,无名无姓,只有代号。” 少年天子似乎也没有失望的模样,在他的小皇叔看不到的背后,手紧紧的握着一团带着血腥的外衫。 他这短短的几日,却仿佛已经尝遍了一生的狼狈和凄惨。 高高在庙堂之上的天子从云端跌落进了尘泥,失去一切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无名无姓的哑巴。 到后来,连那个哑巴都无处可寻。 少年天子冷漠的想着,死的人还不够多,所以他手中的东西才这么少。 早晚有一天,他要把这片锦绣山河,一寸一寸的,踩在脚下。 “童章的人已经去找了。” 而那些人没有回来。 因为少帝的命令。 他们没有找到人,中途又遇到了刺客的截杀。 茫茫一片山壁,到处都是杀伐过后的血色,却没有找到那个人一片的衣袂。 作者有话说: 作者:小皇帝反思下为什么你票数这么少 小皇帝:…… 第三十九章 这世上无人信过赵长宁。 赵茗不信他,崔家人不信他。 先帝也从未信过他。 血红的丹砂摇进杯中,一口饮尽,于是一生尽毁。 当年的新科状元郎就像一道镌刻在颓败墙上的影子,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消逝。 世人早已忘记了隆冬的雪中为苍生而跪的少年。 或许还有一人记得。 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赵长宁了却君王事,葬了身后名。 病骨支离,空背负着一腔无人可说的沉重心事,子规尚能泣血鸣啼,而他不能。 这世上有人金戈铁马驰骋万里,灼热的像火焰,有人却只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沉默的像望京河深冬落下的雪。 有人朱颜叹暮齿,有人却再也不能从垂髫到白发。 秦王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将楚钰交托在赵嫣手中时候,对于赵嫣来讲意味着什么。 是第一个性命相托付之人。 珠宝可托,钱财可托,唯有性命不可托。 而秦王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把楚钰交到了他手中。 逃亡的路上赵嫣一句话都没有同楚钰说过。 因为楚钰也不信赵嫣。 所以赵嫣只能是十一。 回头看赵嫣的一生,通篇写满了奸佞这两字。 辗转行路,看似风光无两,他年尚不知尸骨何处。 秦王的金刀一路挂在他的腰间。 阳光升起的时候刀身灼亮。 赵嫣拿着那把金刀剐了那具心怀不轨的尸体,瀚月当空凝视着地上的杀戮,他的脸比月色白,身上的血迹比夜色重。 赵嫣爱极了那把弯月一样的金刀。 于是便也爱屋及乌的偶尔想起来金刀的主人。 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能再勒马扬鞭。 却原来这双手不但能抓住乌追的缰绳,也能握住杀人的金刀。 真是太好了,他好像找回了一点过去的赵长宁的影子。 但他知道,这只是赵长宁在赵嫣身上的一场回光返照。 赵嫣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 鲜红如血的唇色也渐渐淡了下来。 楚钰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摔伤了腿,身后是黑骑杀阵。 黑骑的马蹄踏起尘灰。 他们逃不了多久。 赵嫣撕下了楚钰的外衫,那时候少年的手还紧紧的扯着他的袍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根根拨开了楚钰的手指。 他的陛下也该长大了。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能上青天揽明月的时候。 赵嫣的十几岁已然葬送进了坟墓。 断崖很高,赵嫣身上披着少帝的外衫,外衫在风中翻飞出血浪。 他的手中仍紧握着秦王的那把金刀,背脊笔直。 黑骑围住了他。 耳畔都是兵戈之音。 第四十章 黑骑围住了他。 耳畔都是兵戈之音。 赵嫣的长发被人提起来,整个人便落在马背上为首的蒙面人掌心中。 赵嫣被迫仰起了头。 山间的余晖映照在蒙面人的薄冷的眉眼上。 下巴被紧紧的钳住。 “小皇帝去哪了?” 赵嫣咬牙,没有说话。 有人见他相貌,调笑道,“这小倌看着文文弱弱,杀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之前碰了他的那兄弟,被他剁的都成了肉块。” 禁锢着赵嫣的那蒙面人闻言忽然低哑的嗤笑一声。 也没有说话,他腰间的配剑镶嵌着青玉,纹理奇特,绘五爪莽。 赵嫣扫了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这把青玉剑在哪里见过。 为首的蒙面人扯着赵嫣的一缕头发在掌心中把玩,眼瞳却狠下来,“你们看着办,可别玩死了。” 他松开了手,赵嫣被摔在了地上,扑了一身尘泥。 十几骑围了上来。 赵嫣心知无望逃脱,手紧紧的握住了金刀。 若是有万一,至少能用这把金刀结果了自己。 靠近他的黑骑有人一跃下了马。 第26节 禁锢住赵嫣的力道像是铁石。 黑衣蒙面的男人便都纷纷跃下了马。 这群亡命之徒将赵嫣推搡在了尘灰中,就好像把明珠践踏进了污泥。 这样的相貌,生下来就是供人亵玩的。 很多人都这样想。 他们杀人无数,有的人一刀斩了头颅,有的人被用来满足恶欲。 那发号施令的蒙面人作壁上观,眉峰间似乎没有任何人的感情。 直到他听到了赵嫣喊了声,“陆惊澜!” 握住青玉剑的手指忽然动了动,眼中骤然爆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意来。 蒙面人勒着缰绳过来,高大的影子遮覆住了一片日光。 于是围住赵嫣的人从两侧分开,他伸手抬起了那张雪白的脸,另一只手落在了青玉剑上,剑光出鞘。 “你刚刚,在叫谁?” 掌中的人微微喘息,衣裳凌乱,“你不是陆惊澜,为什么要佩戴他的青玉剑?” 陆惊澜曾经说,他要做一名举世无双的剑客,而现在沦为了过河卒。 岁月杀人于无形。 蒙面人迎着赵嫣的眼光,终于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 诸人应声退下。 蒙面人扯下了覆面之物。 冷淡的眉下一双冰潭一样的眼睛便显露了出来,唇似削薄,神色像经年不化的雪。 当年冠盖满京华的陆公子本就是这样疏淡的品性。 “赵长宁,别来无恙。” 陆惊澜如此说。 赵嫣心间百感交集,他嘴唇动了动,终于道,“是宁王。” 宁王是先帝的长子,自幼体弱多病,已经多年享有尊位,不涉朝政。 什么时候竟私自藏了这样一批训练有素,竟然连秦王的军队都险些束手无策的黑骑? 原来韬光养晦二十年,等的就是新帝登基的第一次春猎。 赵嫣不是蠢物,确定了陆惊澜的身份,便不难想象他身后的人。 陆惊澜的姐姐是宁王妃。 当年陆家出事,除了已经入了皇家的宁王妃,陆家一门被流放。 后来听说岭南爆发了瘟疫。 赵嫣派人跑死了几匹快马去了岭南,只得到了陆老首辅染疫而亡的消息。 没有人知道陆家能一门流放,已经是先帝看在赵嫣面子上给了宽待。 赵嫣这一生只求过先帝两次。 第一次是大雪中为苍生请命,第二次只是为了保住陆家四五百口人的性命。 按照先帝的意思,哪有什么流放的道理,怕是连宁王妃都不能全身而退,陆家要满门抄斩。 “赵长宁,你不是为了权力,连陆家都卖了,这时候拼死护着小皇帝作样子给谁看?” “莫不是也爬上了小皇帝的床?” “陆惊澜!” 陆惊澜短促的笑了声,眉眼冰寒,“赵长宁,陆家对不起天下人,却从未对不起你。” 岭南瘟疫爆发的时候,人们挖了万人坑。 他年年都去岭南祭拜,却不知道哪座万人碑下埋葬着的才是他的父母,只能一座座拜过去。 此恨锥心。 他的姐姐陆沉烟在瘟疫爆发的时候瞒着外人打通了关节,派了人来,到底晚了一步。 只找到了陆惊澜。 从那时候起,过去的那个手执青玉剑,想要仗剑走天涯的少年便已经死去。 活着的陆笙只是宁王的一条走狗。 山水相逢,物是人非。 陆惊澜的青玉剑指着赵长宁的时候,也忘记了这把剑曾是为了护住他。 作者有话说: 作者:一张小嘴叭叭的,有你后悔的时候 陆惊澜:…… 第四十一章 陆家同崔家的渊源要从陆泽海同崔老巡抚说起。 崔老巡抚可以说是陆泽海的授业恩师。 后来赵嫣入了内阁,陆泽海一应提拔,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 陆惊澜庶出的兄长早夭,嫡出的孩子只他一个。 长姐陆沉烟以妾之名入了宁王府,后来宁王妃病逝,陆沉烟便成了续弦,此后人人见了都要唤声王妃。 陆惊澜是在陆沉烟的婚事上见到赵长宁的。 皇家的喜宴上,赵长宁一身官袍前来道喜。 陆惊澜打小性子极冷。 受陆首辅的影响尚武轻文,一把青玉剑挽着剑花使的出神入化。 冰冷的眼睛被一团耀目的红灼上了温度。 踩银履,覆玉冠,一身官袍,笔直如青松,婚宴上满目的红都不及眼前这一抹。 后来他知道,原来那就是他父亲新收的门生。 那时候陆家权倾朝野,陆惊澜同赵长宁的关系尚可。 赵长宁这样一个看起来清风朗月的人,却世故的能和所有的权贵子弟处成一团和气。 那些人里也是有人对他藏着些龌龊的心思的,但他是陆家的门生,先帝还没有去,有些不入耳的流言林林总总的传,没几个敢动他。 陆惊澜对赵长宁的喜欢就像是对着一件精美的瓷器,或者是易碎的琉璃。 赵长宁也是陆家收藏之物。 走了仕途,容貌生的好便是原罪。 赵长宁时常出入陆家。 陆惊澜练剑,有时赵长宁便在一侧立于墙角花阴下,被零落的花瓣洒满了双肩。 很少有人知道赵长宁在剑术上也有些钻研,一招一式的和他讨论,谈到兴致所在,眉眼灼灼有光。 “兵器本无善恶,使剑之人心怀恶欲,剑便是凶器,若心怀天下,便能拯救苍生。” “大人看我如何?”陆惊澜问。 赵长宁沉吟良久,道,“亦正亦邪。” 陆惊澜朗声笑。“大人看自己如何?” 于是那双眼里的光便黯了,蒙上一层见不到底的灰。 赵长宁说,“我已多年不佩剑。” 陆惊澜便又追问,“为何?” 赵长宁道,“佩剑无用。” 陆惊澜摇头,不敢苟同赵长宁的无用论。 大楚重文轻武已非一日,他不会知道赵长宁说的无用是对他自己。 赵长宁走上岐路,每日钻谋心计,殚精竭虑,又哪里来的心思做这些多余的事。 陆惊澜的青玉剑是铸剑大师所铸,千金难得的宝物。 他生性冷漠,心中无是非,交的朋友三教九流皆有。 赵长宁是正是邪他全然不在乎。 赵长宁剑术上同他谈得来,他便心生喜欢,不形于色。 建安二十年,赵长宁距离内阁至高的位置已经越来越近。 他这一路断了不少人的仕途,也有自诩清流的官员背地道赵长宁是陆泽海的走狗,污辱了他清流派父亲的名声。 但凡入了陆惊澜耳中,皆被一把青玉剑鞘揍的狼狈不堪。 陆首辅位高权重,陆公子伤了人也没有几个有骨气的敢闹到陆家门前。 这些事赵长宁并不知情。 那时许多人都猜度赵长宁可能是下一任的首辅,陆泽海甚至有意将陆惊澜的庶妹陆沉霜嫁给赵长宁。 被陆惊澜一口否决了。 陆泽海十分惊异于陆惊澜忽然对身外之事的兴趣。 陆惊澜冷着脸,只说了一句,陆沉霜配不上赵长宁。 第27节 那谁配的上? 陆泽海笑着摇头,到底这事还是在赵长宁跟前提过,赵长宁一口回绝了。 反而是陆沉霜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在知道自己被拒绝后挂不住面家中闹了场。 陆公子的一张脸冷淡又骄矜,对他寻死觅活的妹妹刻薄的说,“长得丑才讨人嫌。” 陆沉霜用被子蒙住脸,女儿家的脸面被踩的七零八碎。 第四十二章 陆沉霜没有见过赵长宁。 赵长宁也没有见过陆沉霜。 女儿家都在闺阁娇养,无法得见外男,又哪里来的什么感情,只是女儿家的脸面丢了些,闹了几日便不了了之。 陆惊澜第一次见赵长宁喝醉的样子,是一次宫宴。 他还依稀记得应该是先帝寿诞。 下了宴,赵长宁被灌了酒,喝的很醉,心事重重的样子。 陆泽海担心他回了赵家又被赵茗折腾,索性将人留在了陆府。 陆惊澜扶着他扔在了塌上,满头漆黑的发铺散开。 陆惊澜手指在他唇上碰了碰,温热的呼吸裹着酒香便弥漫在他的周身。 谁都不知道那一夜是陆家公子亲自替赵长宁换的衣物。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赵长宁更适合红色。 酡红的醉颜,解开的衣带裸露出了一片雪白,眼角飞扬着艳气,半闔半睁着。 神志恍惚,似乎在勾引着旁的人非要对他做些什么才好。 陆惊澜的吻落在红色的唇瓣上,轻轻的咬了下,觉得不够,又重重的咬了口,不受控制的,一双手便顺着腰线滑落了下去。 身下的人便忽然开始挣扎。 陆惊澜压着他,没有让他动,那张桃花一样的脸颊上睫毛微微一颤,恐惧的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额头上满是冷汗,到底没有清醒过来。 陆惊澜笑了笑,拿被褥将他轻轻裹缠了起来。 又觉得有些不甘心,扯了扯赵长宁的长发,把玩在手心,有些不满的样子,“下次这样醉了,小心被别的什么玩意儿占了便宜去。” 那时候的陆惊澜还不知道,没有下次了。 陆惊澜的青玉剑所向披靡,无数次暗中护住了赵长宁。 然而到了建安二十五年,赵长宁带人抄了陆家。 赵长宁穿着大红的官袍,身后跟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陆惊澜注意到他官帽上的明珠又多了一颗。 擦肩而过的时候,陆惊澜扯住了赵长宁,习武之人力道极大,几乎捏碎了赵长宁的胳臂。 咬牙道,“赵长宁,你没有心?” 赵长宁的脚步顿了顿,只留下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惊澜的手便松开了。 赵长宁内阁八年,也和陆家纠缠了八年。这八年换来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惊澜握着手中的青玉剑,直到锋利的剑刃割破了手掌,红色的血顺着剑尖坠落在地上。 从那之后陆惊澜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世上有些人是不能信的。 越是光鲜亮丽的东西,便越长满了毒刺。 陆家满门流放岭南。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声名天下的陆家到了瓦灶绳床的低谷,若非还有一个宁王妃,多的是人想上来踩两脚。 陆惊澜一日看尽了世间人情冷暖。 后来,岭南便爆发了瘟疫。 史载,建安二十六年,岭南瘟灾,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所波及者数十万人。 到处都是逃亡的难民。 有的人和陆惊澜说了没几句话,忽然在他面前吐血而亡,陆惊澜面无表情的割掉了自己被溅到鲜血的袍摆,点起火烧的一干二净。 火焰在他冰冷的眉眼中明灭。 岭南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人人都是刍狗,到处都是血泪,所见尸横遍野,所闻哀嚎满耳,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崩毁到了极致。 甚至祸及大批岭南的官员,以至于流民四逃,官府瘫痪。 陆泽海和陆夫人在这场瘟疫中染病相继去世,陆惊澜带着陆沉霜亦在逃难的路中离散。 陆沉霜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平日有陆惊澜护着,若是走散了,在这人间炼狱中还能活几天? 这场瘟疫最终以朝廷的军队封锁了岭南,挖了万人坑,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一并埋了进去作为结束。 岭南一时间出门无所见,白骨覆蔽平原,家家户户都为亡灵挂起了白幡。 传闻每到夜半,孤魂野鬼都会前来索命,活着的人为了辟邪,在门前置放用红纸包着的糯米,后来甚至演变成了岭南的糯米节。 岭南上报朝廷的遇难者中,除了陆沉霜,陆家几百口人一个不少。 陆惊澜是在岭南大乱时候宁王妃偷梁换柱救下的,所以现在,陆惊澜已经是一个死人。 陆惊澜手里的青玉剑救不了他父母的命。 也没有护住他的妹妹。 一颗尚还残留的几分剑心终于彻底崩毁了。 曾经骄矜冷漠的少年变成了从瘟疫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苟活在人世只是因为无颜去地下见他的父母。 那个人怎么值得他的喜欢? 陆惊澜冷淡的笑,打算用他的青玉剑劈开赵长宁,来看看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披着画皮的妖。 不然为何这么多年,还总是出现在他的梦中纠缠不休?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都说不清楚在虐谁了,感觉作者才是被虐到的π_π - 荣三:“别的什么玩意儿??你tm说谁呢” 陆惊澜:“爷说的就是你。” 第四十三章 断崖上有一片芦苇荡。 赵嫣的外衫被撕裂了,挂在芦苇上悠悠荡荡。 他被陆惊澜推搡在了草地上。 一匹黑色的骏马在日光下悄悄摇了摇尾巴。 周围寂静无人。 赵嫣伸手推拒着陆惊澜,陆惊澜只是笑,“赵长宁,你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披着人皮的妖精?” 袍摆几乎被撕裂成了碎布,碎布下白玉般的肤色便裸露了出来。 陆惊澜的眼瞳藏着刻薄的冷。 赵嫣手中的金刀被陆惊澜扔在了一边,他被按在草地上,脸颊被地上的野草剐蹭出了伤口。 “陆惊澜!” 冰冷的剑鞘侵入了身体。 赵嫣忽然便像是被扎穿了血肉,咬着下唇,没有发出声响。 只落在陆惊澜的怀中的身子在不受控制的抖,一双沉静的眼底泛上了血雾来。 仿佛被卷进了多年以前的一场难堪的噩梦之中,这样身体被劈开的痛楚,多年以前便尝过了。 他的手无意识的推拒着,陆惊澜身体太重,沉沉压着,像一座山。 他开始急促的喘息,沙哑的像是树叶刮落在风中的声音。 他太疼了。 许多年都没有这样疼过了,便张开嘴,一口咬在了陆惊澜的脖颈上,死死地咬着没有松口,唇齿间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倒灌进了咽喉。 陆惊澜没有动,他就这样忍着脖颈上的痛楚,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赵长宁,很疼吗? 却不及他的万分之一。 谁又知道他在万人坑中一座座拜过去时候的心情? 孤冢连天,茫茫戈壁,他不知道哪一个是他的血亲。 他带着着一捧捧不知道是谁的青灰回了京城,年年供上香火。 第28节 寺庙的僧人被请来超度,到处都是梵经的吟唱,却不知道超度的到底是谁。 陆惊澜靠近赵嫣,手温柔的抚上了他的发丝。 “赵长宁,你不要怕,我不碰你。” 年轻男人冷淡的笑了,“你太脏了。” 于是手上的力道大了起来,他扯住赵嫣的长发,静静的看着已经被他抽出来的剑鞘,慢慢道,“赵长宁,你知道这次是宁王动的手,我岂能饶了你。” 赵嫣在陆惊澜的手中孱弱的呼吸,脆弱的像是一碰即碎了,竟还在威胁。 “你若是杀了我,永远都不能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 陆惊澜神色骤然变了。 “赵长宁!” 赵嫣得了片刻喘息,同他直视,一字一句道,“我当年派了人去找,没有找到你和你的父母,只找到了你的妹妹。” “你若是想知道陆沉霜的下落,就安分点。” “想办法让你姐姐求来宁王的休书,你离开宁王府,我保你一家团聚,秦王不是蠢物,你们行动失败,你以为不会秋后算帐?宁王府再过几日,便是下一个陆家!” 他太久没有说这样长的话了,颓自忍着身下的疼痛,蹙着眉头,额上已经缀满了冷汗。 连脸色都是虚白的。 陆惊澜一把青玉剑指在赵嫣咽喉,“你这张嘴,可有半分真话?” 赵嫣猛地又咳了几声,“我拿我逝去的母亲发誓,若是赵嫣有半字假话,地下的母亲永世不得超生!” 陆惊澜知道赵长宁对于赵夫人的感情。 他手微微一动,却并没有收回青玉剑。 赵嫣便道,“若是你顺着宁王的意思,杀了我灭口,你这一生都不会见到陆沉霜了。我有个万一,赵家的人会直接剁碎了陆沉霜。” 陆惊澜冷笑,“我又如何能知道你不会过河拆桥?你这样的人,谁会信你?” 赵嫣还软在地上,连起身都不能。 他的手却握上了青玉剑锋利的刃,眼睛一眨不眨的,任由剑尖割裂了掌心蜿蜒而下,“陆惊澜,你再信我最后一次。” 陆惊澜以前信过一次赵长宁,赔上了陆家几百口人的命。 第四十四章 陆惊澜猛地收回了剑,目光落在赵嫣淌血的手心,面无表情的讥嘲,“赵长宁,你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信你?” 世人无一信他。 赵嫣沉着眉目,没有看他,将受伤的手拢进了衣袖,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锥心之言。 淡淡道,“那便杀了我,左右黄泉路上有个陆沉霜陪着我,也不算孤单了。” “赵长宁!” 陆惊澜提着赵嫣的衣领将他按在了崖壁上,盯着赵嫣问,“陆沉霜在哪里?” 他没有得到回答。 赵嫣身子这些日子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他被陆惊澜掷在了崖壁上,咳嗽了几声,全身没有了力气,软软倒在了陆惊澜的肩上。 黑色的长发还带着地上青草叶的香气,苍白的手轻轻扯了扯陆惊澜的衣袖。 “陆惊澜,送我回家吧。” 就像多年前的赵长宁一样的语气。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落在陆惊澜眼中,只觉得该掀开这张艳丽的画皮。 沉霜在赵长宁手中,若是赵长宁有个万一,沉霜…… 陆惊澜咬牙,将赵长宁扔在了马背上。 赵嫣昏昏沉沉的,拽紧了他手中的浮木。 陆惊澜没有死。 也算他的罪孽少了一分。 陆惊澜吹了声口哨。 黑骑们便就地四散了。 陆惊澜于黑色的骏马一跃而上,尚能听闻怀中人微弱的呼吸。 那只受伤的手还死死抓着陆惊澜的衣袖。 剑客眉宇间有几分落拓和不羁,神色很冷。 有风袭过来,陆惊澜下意识的侧了侧身子,然后浑身都僵硬了。 护着他已经成了习惯,如今竟是改不掉了吗? 手握紧了腰间的青玉剑。 剑回鞘中,风声呜咽。 余晖拖长了影子,辗转行至深夜,扣开了赵家的大门。 赵东阳披衣起来,便见一黑衣蒙面的高大剑客,怀中抱着已经昏迷的赵嫣。 两个人身上都带着血腥气。 赵东阳有些心惊肉跳。 他收到了秦王寄来的赵嫣的佩物,便以为大人的意思。 受秦王所托,以大人的名义给宫中的常平递了信,那信是秦王亲自写的,他并不知晓内容。 怎么如今,大人竟然这样回来了? 那年轻剑客形容冷漠,将赵嫣交给了赵东阳,负立在一侧,对赵东阳道,“等你们家主子醒了告诉他,他所说的我答应了。若是日后有什么差池,我必来取赵长宁的项上人头。” 赵东阳冷笑,“你当我赵家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年轻剑客牵着他黑色的骏马,只给赵东阳留着一道黑色的背影。 行路无声,已是高手之境。 赵东阳扶着赵嫣,怔怔看着那道背影,竟觉得有些眼熟,一时甚至忘记了叫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一声声的敲着,已经夜半。 陆惊澜牵着他的马,穿过了赵家的长街,走出乌云巷。 从乌云巷出去,再过一座桥,就是曾经的陆家。 陆惊澜立在桥上遥遥看去。 曾经钟鸣鼎食的陆家,宦官出行尚不敢惊动门前的尘土,如今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乌云巷口还在,过往的繁华声色已成云烟。 物是人非事事休。 剑客腰间挂着他的青玉剑,在街边昏暧的烛光下,寻着收摊的小贩买了一壶酒。 掷下几个铜板。有个铜板打着旋坠在地上,小贩佝偻着身子去够,用袖口擦的干干净净。 为谁辛苦为谁忙? 万家灯火,这世上却再无他的归处了。 剑客牵着他的马,饮着他的酒,腰间挂着他的剑。 好像就要去了天涯,踽踽独行,最终还是被人勒停了步伐。 若干年前一道红衣的影子笑看过来,身后阑珊灯火。 红衣变成了血海。 青玉剑能斩断头颅,却斩不断宿命。 第四十五章 深夜的秦王府中收到了一封密信。 是楚钦暗中派去守在赵家的人。 楚钦披衣看着信中“已归”两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信被卷进灼热的炭火,烧成灰烬。 案前的香炉袅袅升腾,烟雾遮覆了带着刀影的眉眼。 到底是什么人对少帝下的手? 楚钦的手指在膝上一下一下的敲着。 抓到的刺客自尽了。 这些刺客训练有素,远非一日之功,可能先帝在时便已经在悄无声息的募兵。 是什么人能瞒过先帝的耳目养兵千日,在新帝刚刚登基的第一次春猎便迫不及待的动手? 谁有这个胆子,谁有这个本事? 新帝出事,便宜了什么人? 赵嫣? 楚钦摇头,笑了声。 第29节 或者是平原侯。 平原侯乃前朝刘姓皇室之遗孤,高祖皇帝打下前朝江山时未取刘氏皇帝之性命,封世袭罔替的平原侯,才揽尽了天下民心。 前朝皇帝封侯几年病死在封地,他的儿子承了侯位,如今已至三代。 直到现在各地仍有零星的反贼举着光复刘氏的名号。 前朝皇室只要存在一天,就是活着招反的旗帜。 若这一次刺杀当真出自平原侯之手,朝廷便有理由废掉这从高祖皇帝便留滞下的遗祸。 或者是宁王。 宁王在民间有贤王之称。每有大灾宁王府第一个开仓放粮。 宁王体弱常年病榻,朝中无党羽,多年不涉朝政。 若是宁王,这份韬光养晦二十年的心机便远非寻常人可比。 看起来似乎平原侯更可疑。 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事关重大,不可掉以轻心。 当夜林舒夜入了秦王府,带着秦王的密令离开。 不出三日,市井间流传出平原侯府中带回了一名身份不明的美貌女子,宠妾灭妻的桃色逸闻。 宁王府没传出什么流言,只宁王近些日子病情加重,向外引了一批大夫进府。 关于两府秘事便源源不断的进了秦王府。 “宁王府有一人,陆笙可查。” 楚钦定定盯着信上的陆笙两个字,蹙紧了眉头。 竟然是宁王府先来了消息。 瞳孔微缩。 这一查下去,查出了一则陈年旧案。 陆笙是陆家人。 世人皆以为陆家满门死于岭南瘟灾,却没有想到宁王妃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偷梁换柱救下了自己的亲弟弟。甚至连宁王都跟着一起隐瞒了陆惊澜的行踪,买通了岭南当地的官员,向朝廷上报了陆惊澜已死于瘟疫。 若行刺的人是宁王,陆惊澜的剑术独步天下,宁王当真会放着陆惊澜不用? 不出意外,陆惊澜若在这批刺客之中,宁王便无可推脱。 而陆家同赵家的血仇这天下无人不知。 楚钦皱着眉,他想到了之前守在赵家的探子报过来的信。 便暗自差了人过来,细细盘问了一番。 “当时距离不近,只能看到赵大人被一黑衣人送回赵家,此人身形高大,步履较常人稳,是用剑高手。” 用剑高手。 楚钦猛地站了起来。 大楚重文轻武,武者又皆擅刀,学剑者少,入臻化境者更是少之又少。 果真是陆惊澜! 陆惊澜为什么会放了本来应该杀之而后快的赵嫣? 赵长宁,你给他许了什么? 陆惊澜就是宁王谋反的活生生的证据。 只要抓到了陆惊澜,便坐实了宁王的罪名。 如今却把赵嫣牵扯了进去。 京城这盘大棋,已经山雨满楼。 林舒接到了秦王府中的密令,信中让他撤回平原侯府的人。 宁王府中一切照旧。 不日传开了平原侯府爱妾走失的流言,传闻平原侯不吃不喝,相思成疾,徒添市井笑谈耳。 赵家收到了秦王府中递上的拜贴。 第四十六章 赵家近些时日因为赵嫣抱病,闭门谢客,远非昔日门庭若市的模样。 楚钦进了赵家的时候,赵东阳迎的他。 这位赵家多年的老管家斟酌道,“殿下是做大事的人,用我家大人的玉佩做了什么老奴也不多问了,只求殿下一句,可于我家大人有害?” 楚钦心知赵东阳说的是什么。 他在京城并无根基,只能利用赵嫣的玉佩,取信于赵东阳,一则安抚赵家人的担忧,二则仿着赵嫣的口吻给宫中的常平写了封信,由赵东阳送进了宫中,让大太监常平封了空无一人的陛下寝宫。 这才拦下了太后娘娘。 常平是侍奉过先帝的大太监,便是太后娘娘跟前也是有薄面的。更何况此人手中的权力亦不可小觑,又加之有其勾结内阁首辅的传闻,是以常平出面最好不过。 赵东阳听这位西北来的殿下诚恳道,“事急从权,老管家多见谅,本王以性命相保,定不会连累你家大人。” 赵东阳点头,眼含忧虑,低声叹息,“大人几日前回的府中,身子不好,殿下小心过了病气。” 楚钦心知赵嫣孱弱,真正见了人仍是吃了一惊。 不过半月时间便又瘦了一些。 人斜倚在雕着牡丹花的美人塌上,乌发披散,一双眼睛像秋日幽深的湖。宽大的衣袖滑落至肘弯处,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臂。 手中捧着一卷佛经,正翻至下页。 案前的香炉燃着香气,春夏之交人人穿着薄衫,赵家的卧房塌下却仍旧烧着炭火。 素淡面颊上便染上几分微红。 听见了响动,从书页见抬起了头,细长手指还翻在页处,神情似乎有些错愕,还是客气道“殿下来了?” “大人这身子还是要好好养着。” 楚钦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解下,不由分说的将人裹缠了起来。 赵嫣此时还在塌上养着病,秦王这样靠近已是失礼,他却并不觉得冒犯。细细从上到下打量了秦王一番,见他无甚大事,便安了心。 楚钦看了眼赵嫣,终于道,“你许了陆惊澜什么?” 楚钦这么快便查到了陆惊澜,赵嫣便多看了他一眼。 虽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我要保下陆家人。” 楚钦眉心一跳,冷声笑道,“那宁王犯了什么罪?谋逆!你要从宁王府中保下陆家人?” 赵嫣轻咳了两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声音不耐了起来。 “秦王殿下,我赵嫣做什么事不需要向你秦王府报备。” 楚钦盯着赵嫣,一字一句道,“让我猜猜赵大人准备怎么做?” “借着这次机会让宁王妃想办法被休?然后在宁王府出事前让陆惊澜带着宁王妃离开京城?” “陆惊澜是宁王府活生生的证据!没了陆惊澜,宁王府的罪要如何定?本王不可能放走……” “秦王殿下。”赵嫣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谁说没了陆惊澜就没有办法让宁王伏诛了?” 楚钦一怔,却见赵嫣一双漂亮的眼睛泛着凛冽的寒意,没有半分人的感情。 “史书上有位精忠报国的将军,是如何死的?” 楚钦知道他说的是谁。 那是史书上的一位名将,当时奸相当道,将最后一位擅战的将军以莫须有的罪名斩杀,此后边防溃不成军,奸相为世人唾骂百年。 “莫须有这个罪名,不适合宁王吗?” 他赵嫣既然是佞臣,要杀什么人,何须费心罗织罪名? 楚钦怔看着赵嫣,沉默良久,终于道,“你可知道给那位将军栽了莫须有的罪名的奸相后来的下场?” 赵嫣当然知道。 他的石雕在将军墓前已经跪了几百年,香火焚熏,风雨摧残,狼狈不堪。 第四十七章 赵嫣嗤笑了声,“那又如何?” 沉霭的烟雾后一张美人面因这一笑便显得冶艳了几分了。 像阴冷的月。 “赵长宁!身后的名声,你都不要了?” 楚钦盯着赵嫣,直呼其名。 赵嫣眼瞳中像是灼烧着火,让他看起来有了几分生气。 过去的赵长宁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直到现在他的背脊依然是笔直的。 “活着的名声都顾不及,死后的名声我要来何用?莫非殿下以为以我现在的名声,死后还能配享太庙?” “本王不会答应的。”楚钦站直了身子,一脚踹翻了庭前的椅子。 这还是秦王第一次在赵嫣面前发脾气,俊美的眉眼带着戾气和刀光。 “赵长宁,你以为你能把本王握在手心?” 第30节 这世上还没有人能把西北的王握在掌中,一再利用。 “我要保陆惊澜,殿下要除宁王,如今能两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嫣不明白,对于秦王而言,赵嫣所谓的两全他漠不关心。 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一人的周全。 楚钦咬牙,“本王为何要这么做?抓了陆惊澜,上达天听,宁王府一样吃不了兜着走。行刺陛下的凶手不止本王一人在查,你如何给朝野上下交代?” 赵嫣咳了两声,下了塌,他像是受了伤,走路还不太顺遂,行至案前,将堆积的册子摊开。 “殿下请看,这是从圣祖皇帝开始至今,打着前朝皇室旗号的叛乱。” 纵然是楚钦,看了眼,也被这数字怔住了。 “大楚立国一百多年间各地有近千次叛乱,牵连的人数以百万计。虽未形成气候,却要未雨绸缪。此一时彼一时,高祖皇帝的招安之策,今时已经行不通了。” “过了这个时机,要等多久才能将平原侯府连根拔去?新帝年少,各路虎视眈眈,莫非真要等下一次平原侯真正派出刺客?” “殿下只管昭告天下,行刺之人出自平原侯府,朝野上下决无一人多言半句。” 诚如秦王所言,春猎的刺客秦王会查,少帝会查,诸位辅政老臣会查。 而当罪魁祸首宁王以莫须有的罪名伏诛,又有人把矛头引向平原侯府,朝野上下官员甚至新帝皆无一人会有异议。 宁王有个好名声,宁王府倾塌的时候,便是内阁彻底失尽民心之时。 积雪成山。 宁王这最后一片雪花的重量落下去,雪会崩塌,民愤会决堤。 宁王府的倾塌将是内阁由盛至衰的一个转折点。 少帝若是聪明,会趁机收揽大权。 对于皇室来说一石三鸟的好事,何乐不为? 名利场不是西北战场,非生即死,非黑即白。 更多的是一笔糊涂账。 人人装作眼盲心瞎,这一笔账就揭过去了。 也不全是为了陆家。 陆家若是东风,赵嫣便是趁着东风的势烧了一把可以燎原的火。 赵嫣的声音软下来。 “秦王殿下,逃亡路上最艰难的时候,我一直带着殿下的金刀。你以性命托付,赵嫣不会再以虚礼相待。若殿下能帮这最后一回,赵嫣感激不尽。” “宁王府一心谋逆,日后要让史官赞一声贤王,你赵长宁殚精竭虑,在史书上又能得到什么?” 奸佞二字楚钦话到了喉口,到底没有说出来。 他不忍心。 赵嫣没有说话,袖中藏着的手指却蜷了起来。 赵嫣一手翻覆天下,背尽恶名,不过是为偿有愧之人,尽报国之事耳。 盛世的皮相下,人人被捆缚在涌动的时局中,牵一发而动全身。 京城将掀起血海狂澜,且看这一出魑魅魍魉的大戏如何落幕罢。 第四十八章 门外传来敲门声。 赵嫣便问了声,“何事?” 赵东阳在门外躬身道,“大人,药端过来了。” 赵嫣看了眼楚钦,回头对赵东阳道,“你且一会再进来。” “大人顾好身子。” 门外再无声响。 赵嫣从案前拿起了将放下的那卷佛经,声音沉静道,“秦王殿下若是不肯相助,便不要怪赵嫣将殿下与陛下生母的事情沸沸扬扬到天下皆知。殿下回府请仔细考量。” 言语皆是送客之意。 秦王的眼瞳终于风云涌动,“赵嫣!” “殿下当年亲手杀了喜欢的女人,是什么心情?” 仿佛被赵嫣一刀割去了逆鳞。 赵嫣那张画皮一样冶艳的脸映进了楚钦的眼中,有一瞬间他想折断那脆弱的脖颈。 “我竟不知,内阁首辅最厉害的,原是生了张利嘴。” 秦王的神态冷漠了下来,“既然如此,首辅大人日后是死是活,本王再不多嘴一句。” 秦王拂衣而去。 赵嫣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手中握紧了那把他在逃亡路上都不曾丢弃的金刀。 猛的咳了起来,这一咳便再也止不住。 鲜红的血溅在了金刀上。 本来准备今日还给他的。 罢了。沾了病人血的东西不吉利。 史书载,高祖皇帝育六子,唯溺幼子也。 秦王有显赫的母族,他的外祖和舅舅周显陪着高祖皇帝一道打下了楚国的江山。 后来他的外祖父于战场殉难,他的舅舅主动释了兵权,卸甲在江南这片鱼米之乡做了富贵闲人。 周家虽已不涉朝政,却在朝中声望极高。 周显此人成为史书中少数长寿而终的开国将领。 秦王的母亲是高祖皇帝一生唯一封过的一位皇贵妃。 后来周显手中的兵权被高祖皇帝全部交到了楚钦手中。 于是一个四岁的孩子手中握住了大楚的命脉。 “西北是大楚的门户,他守住西北,手中有兵,便没有人敢动。让他们母子去西北吧。” 这是高祖皇帝在病重的时候对周显说过的原话。 这位开国帝王似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为自己最宠爱的妻儿安排好了后路。 之后不久,宫中便敲起了丧钟,一夜之间换了年号。 正是这样的爱重,让楚钦年幼去了杀伐的战场。 楚钦去往西北的时候,周显代他的外甥上了道折子,想带楚钦的母亲一起去往封地,均被他做了皇帝的兄长以太妃身子不好,宫中宜养为由拒绝。 于是深宫成了囚笼,周太妃成了帝王手中掣肘西北的一枚棋子。 年幼的楚钦被迫同血脉相连的母亲天各一方。 他很早就见识到了京城中一些阴暗的,肮脏的手段。 建安十五年,西北遭了天灾。 秦王的人连夜递了折子进了京城,却迟迟等不到朝廷放粮。 一朝间饿殍遍野,白骨森森,有人居住的方圆十里地的树木被啃食的只剩下树干。 整个西北被民愤倾覆,孤立无援的楚钦甚至已经做好了与揭竿而起的百万流民背水一战的准备。 将军的刀用来保家卫国,却被迫对自己的子民举起了屠刀。 朝廷在等,等西北死更多的人。 年少的楚钦什么都知道,却只能咬牙扛着。 没有粮食了。 连将士们都几乎要断了粮,屯着的战马都被吃的只剩下骨头。有士兵饿的忍不住了,割下自己身上的一块肉。 而就在这时候,朝廷放了粮。 朝廷的折子传来的时候,年少的楚钦舔了舔干裂已久的唇,仰面躺倒在西北的黄沙上,黄沙覆面,露野中一夜好眠。 听说皇帝原来是不肯的。 没有人知道皇帝后来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直到多年以后,他从一个叫常平的太监口中得知了一些事。 建安二十年,楚钦回过一趟京城。 那时候周太妃生了重病,他进了京城后母亲的病才渐渐好转。 皇帝高高在上,年轻的西北王恭恭敬敬的跪在他脚下俯首称臣,外人只看得到兄友弟恭,却看不到波涛暗涌。 楚钦有时候想,若他没有显赫的母族,手中没有兵权,大约他这兄长十分乐意和他亲近的。 年幼的时候,也曾经亦兄亦父过。 走到这样的田地,人人形势所迫,身不由己。 第四十九章 楚钦见了骊妃两次。 第一次见动了心,第二次见杀了她。 那是建安二十年的一个百花盛开的春日。 第31节 周太妃的病已渐好。 楚钦遇到了一个女人。 比他大了很多的女人。 那时候她的封号是骊妃,她住的地方在冷宫。 已记不清什么原因路过,听到女子凄厉而绝望的哭泣声,如此浓烈而悲怆。 那是骊妃在冷宫中已经数不清楚的,第几个年头了。 隔着颓旧的篱墙,撑起的纱窗。他看到了一个女子在对镜梳妆。 三十多岁的年纪。 铜镜中的女人手如柔黄,肤如凝脂,腰如柳絮,眉如远黛,窗外鸟声啁啾,隐隐听得繁花似锦,一个女人的豆蔻年华在这冷宫中成了一柱流水,涓涓向下,再不回返。 两个白头的宫女侍她的起居。 乌鸦野雉在树梢飞来飞去。 骊妃的美貌不同于少女的天真灿烂,而是像悲凉的,寂静又无声的秋。 又像是即将枯萎的昙花。 少年好美色,当时惊鸿一面,对楚钦来说只是一个旖旎的梦而已。 他还不知道宫中盯着他的耳目早已将他的失态绘影绘色的描述给了他的兄长。 之后他再也不曾见过那个女人,也不曾踏足过那片冷宫。 后来,楚钦回了西北。 他在西北杀伐的时候,偶然还能想起来那个女人。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张面貌已然不太清晰,每想起来仍觉得她周身一片刻骨的悲凉。 那悲凉由何处起? 建安二十六年,先帝病榻之时下了一道密旨。 让他杀了那个女人。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骊妃才是太子的生母。 太子并非皇后亲生。 所以他不难猜测先帝的意思。 为什么让他杀? 给日后他和楚钰的争伐埋下种子。 或许他有过的似是而非的心思,他的兄长已经知道了。 再不喜欢,也是帝王后宫的女人。 楚钦什么都知道,他还是动了手。 这个女人不死,楚钰的身世迟早会大白于天下,大楚嫡系立国,若楚钰并非嫡系,有人欲借之生事,朝政不稳,大楚的江山,大楚的子民又当如何? 江山如此多骄,却容不下一个可怜的女人。 举起屠刀的时候,那个女人只是拽着他的袍摆,跪着哭求,“请殿下护好我的孩子,一切罪孽都由我来背负。” 楚钦瞧着她和太子生的极像的一张脸,轻声问她,“你不恨我?” “殿下心系天下子民,是天下子民的福气。” 骊妃比任何人都要豁达。 死期将至的一刻,她周身的悲凉皆不见。入目是她衣角一片浓艳飞花裙摆。 “殿下,请在我死后,将我的尸骨弃在野地,为野狗啃食,听说这样就没有下辈子了。” 她去的时候很安详,楚钦直到她死了,才能将她抱进了怀中,轻轻碰触她的发丝,终于放纵这个死去的女人走进了他心底,从此成了一道疤。 骊妃的一生太苦,她不想有来生。 野狗啃食着她的血肉。 楚钦就在那里冷冷的看着浓艳佳人变成森森白骨,一卷破席卷在荒郊野岭。 金刀出鞘,那几条野狗曝尸荒野。 刀入了鞘中,荒山上淫雨霏霏,打湿了年轻将军的发。 当时的楚钦还不知道,多年以后,有另外一个人向他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众生皆苦,谁又想踏上轮回路,把前生的苦难再走一遭? 男人对女人的怜惜大多起于愧疚。 骊妃死后秦王颓废了很长的一段时日。 外面有些传言,说他喜欢一个大他很多岁的女人。 那个女人被赐死了。 过去的一切成为了尘灰中的旧影。 原来不只他的兄长知道,赵嫣也知道。 先帝生前厚待赵嫣,一些事情赵嫣要从先帝口中得知并不难。 赵嫣之前用少帝的身世威胁不住他,因为他知道赵嫣不敢。 如今的赵嫣已经是破釜沉舟了,他知道赵嫣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 他与楚钰生母的旧事若是宣扬出去,便像是点燃的炸药,牵连甚多,他不能冒一丝的风险。 赵嫣的身上布满了毒刺,碰一碰都要连着皮掉下一块肉来。 他用这个威胁他。 赵嫣的脸和骊妃的脸重叠起来。 他护住大楚的山河,却护不住骊妃,也护不住赵长宁。 甚至要做推波助澜的侩子手。 春萝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王爷自赵家回了王府,便进了后厢院中的马厩,亲自给受伤的乌追换药。 将军的手粗砺的划过了乌追的皮毛。 乌追轻轻摆了摆尾巴,矮下身子,在他脸上蹭了蹭。 楚钦笑了声,眼底红色的血丝终于淡去。 他想靠近一个人。 这颗卒子却越不过楚河汉界。 他仰面躺在了草垛上,凉凉的月色映照着年轻男人俊美的脸,乌追的尾巴在他脸上摇了摇。 好像回到了西北。 京城和西北被同一弯月色照亮。 啧,他的金刀还在他手中。 岂有就此赖过去的道理? 第五十章 有人活着的时候有两张脸。 一张对着世人,一张对着自己。 宣帝登基的第二年,是被血色和哀嚎铺满的一年。 发生了两场震惊朝野的大案。 永历二年四月初三,宁王府被赵家先斩后奏,以莫须有的罪名全府抓进了京兆尹的牢中。宁王已经休妻,宁王妃便侥幸逃过一劫。 永历二年四月初八,平原侯府被坐实了春猎行刺的罪名,夺了爵位,满门抄斩,就此断了前朝皇室的根基,给大楚后世留了几百年平静的时日。 小周山的大火原来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行刺。 平原侯的累累罪行被昭告天下,便有些对前朝有所旧情的百姓,也觉得平原侯府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实在活该。 山河才安稳了一百多年,便迫不及待的重掀战火。 平原侯成了历史的罪人。 人人口舌间唾骂的还有内阁奸佞。 以前受了宁王恩惠的百姓第一次将对赵嫣的不满延伸至了整个内阁。积攒着的民愤已呈燎原之势裹携着流言,在市井中肆虐。 民间废立内阁的声音在宁王于五月初被午门斩首的时候终于响了起来。 宁王被斩首的那日百姓们排了十里长街为他们眼中的贤王送行。 朝野上下没有人敢做监斩官。 谁做了监斩官,谁便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赵嫣穿着青花绛袍下了软轿,玉冠高高束起了长发,五月的天气,只他一人穿的繁复,一层叠一层。红的唇色淡了些,让他的容貌少了几分姝艳,多了几分淡漠。 仿佛要被高高被供奉在了庙堂之上,人间疾苦全然不敢惊动。 京城的百姓们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大楚奸佞的模样。 他身后跟着朝廷的御林军,军队止住了暴动的百姓。 赵嫣一步步走到了狼狈的宁王面前,繁复的袍摆落在了宁王低垂的眼中,半蹲下了身子。 直到这时候,赵嫣才看清楚了这向来深居简出的宁王楚殷的容貌。 三十多岁的年纪,因为久病脸色青白,眼神阴鸷,身上穿着囚衣,他是龙子皇孙,上了囚场不见有惧怕之色,端着王爷的气派,挺直背脊,仿佛要将这气派带进坟墓。 宁王确实是个人物,心智计谋耐心都是上等,可惜生不逢时,又被一副破败身子拖累,才有了今日的下场。 “赵大人好手段。”楚殷道。 第32节 赵嫣挑眉,“我做了何事?” “这天下人都是瞎的,只有我这将死之人能想通了关节。”楚殷摇头道,“这龙椅谁坐不是坐?就因为我是庶出,让楚钰那黄毛小儿登了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赵嫣靠近他,指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己之私,要这天下多少百姓陪葬?百姓尊你贤王,殿下觉得自己配?” “他们可不是人,赵大人。贤王的名声,也不过是另外一张脸。”男人细长的眼底有精光,“赵大人又有几张脸?” 赵嫣反问,“殿下觉得呢?” 宁王盯着他,“输给你本王不冤枉。” 赵嫣于是笑了,站直了身子,颇惋惜道,“宁王殿下,来生别在托生皇家了。” 宁王看着他桃李一样的面容,朗声亦笑“赵大人来生也做个寻常百姓吧。” 赵嫣看着楚殷,一字一句道,“殿下,我没有来生。” 赵嫣亲自扔掉了令箭。 侩子手手起刀落。 一刀斩下,头颅落地,落地时候宁王的双眼仍然圆睁着,滚滚热烫的鲜血溅到了赵嫣的发。 他们都有两张脸。 凡是有两张脸的人,哪个有好下场? 宁王到死都不知道,先帝根本没有嫡出的孩子,当年皇后膝下无子,楚钰是从骊妃处抱来的。人人争夺到最后,也不过为争一口气,赔上了卿卿性命,时也命也。 赵嫣沉着脸色,接过京兆尹递过来的白色的帕子,轻轻擦了擦,“找个好的棺材铺子,厚葬了吧,到底是皇家人。” 京兆尹已抖如筛糠。赵嫣那副姝艳容貌在他眼中好似修罗恶鬼。 百姓骚乱了起来。 有人喊了一声,“狗官!” 原晴朗的天气此时阴云翻滚,一声炸雷裂在空中。 人群在听到雷声后四方涌动,有百姓呼嚎,“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要将赵嫣这奸佞五雷轰顶!” 御林军刀枪上阵,竟难以抵御住手无寸铁的百姓,或者,连御林军中的有些人也不肯尽全力了。 京兆尹惶恐的躬身道,“大人,还是快撤吧,这暴民四起,万一伤了大人……” 局势胶着起来,法场被四面八方的百姓涌动围起,青菜叶子和脏水往刑台上泼。 赵嫣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冰冷,五指蜷在袖中,宽大的袖袍中,还藏着一把弯月一样的金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日日带着,竟也可安神。 远处一队黑骑列阵而来,为首的人竟然是童章。 童章没有看赵嫣一眼,在他眼中,赵嫣是彻头彻尾的奸佞。 若非秦王嘱托,他不会来此地污自己的眼睛。他倒是恨不得愤怒的百姓活撕了赵嫣。 黑甲分行了百姓,护着赵嫣上了软轿,一路将他送进了赵家。 赵嫣下了软轿,正想说什么,童章冷笑道,“大人不必多言,若非殿下嘱托,我不会来。殿下不日就会回西北,让我转达一句话,大人日后好自为之。” 他声音渐冷,翻身上了马。 赵东阳厉声道,“童将军岂敢如此说话!” 马背上的童章冷嗤了一声,没有理会赵东阳。马蹄扬尘,领着一队黑甲远去。 赵嫣淡淡看了一眼赵东阳。 赵东阳道,“大人,这童章如此嚣张……” “这样的人只会明枪,难道不比京城的暗箭要好太多?” 赵嫣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眼前有些眩晕,赵东阳扶住了他,“大人!” “无事,回府吧。” 赵东阳在塌前侍奉汤药,赵嫣闭目饮下了漆黑的汤药,忽然道,“今天没有放糖,怎的这般苦?” 赵东阳奇怪的抬头道,“大人,今日放的和往常一样,药五分,糖五分。” 赵夫人活着的时候说,心里苦了,口中吃什么都是苦的。 赵嫣遂放下药碗,“赵东阳,你出去吧。” 他神色沉静,赵东阳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便收拾了桌椅,推门而出。 苦涩的中药在唇齿间蔓溢。赵嫣搂紧了手中的金刀,发丝铺满了塌,轻轻阖上了眼睛,沉沉入眠。 白日风光的内阁首辅在自己的塌上蜷缩的像个被噩梦惊扰的孩童。 金刀勾去了他的神魂,梦中出现了金刀的主人。 乌追马声嘶鸣。 梦中的将军穿着铠甲,仿佛就要去了杀伐的战场。 画面一转,出现了赵茗的一张脸,过来掐他的脖颈。“赵长宁!你怎么不去死!” 梦中的场景又变了,人间的芸芸众生要推着他下阴间,阴间死在他手中的冤魂野鬼在投生路上等着食他血肉。 他不敢走投生路。 所以他没有来生。 “赵长宁,我要回西北了。” 赵嫣从梦中惊坐而起,眼瞳惊惧迷茫。 第五十一章 “大人,有人要见您。” 赵嫣披衣而起,折子点上火,卧房透亮起来。 “什么人?” 平安答,“那日送您回府的剑客。” 赵嫣蹙眉道,“我这就来。” 覆面的剑客立在厅前,眼中星火明灭,身后大敞的纱窗外月色披进来。 他对赵嫣说,“我要见陆沉霜。” 赵嫣微微一怔,道,“好。” “大人,马车备好了。” 平安驾着马车,马车行了三里,蜿蜒上了山路,最终在一处庵堂前停了下来。 正是星夜,庵前车马稀疏,山间丛林荫庇,红墙黛瓦圈住了一个个鲜活女子的一生。 “佛门净地,官府不易惊扰……也是她自己的意思。” 陆惊澜怔看着赵嫣,声音终于干涩起来,他立在重重灯火中,却觉得像伫立在被火燎原的旷野,“你是说……沉霜……” 当年赵嫣派去的人只得到了陆首辅的死讯,也没有陆惊澜的消息,反倒是在回程中在一群山匪的手中救下了陆沉霜。 赵嫣将她托付给了刘燕卿,刘燕卿便在京郊为她置办了一处宅子。 美貌的女子落在穷凶极恶的山匪手中,哪里能少受嗟磨。肚子里怀了孽种,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刘燕卿用尽了良药才吊回了她一条命,孩子也没了,人又惊又惧,开始的一段时日连话都不会说,时间久了才敢躲藏在帘后,怯生生的问一句,“这是哪里?” 刘燕卿日日都给赵嫣报着陆沉霜的信。 她像是在日渐好转,又像是在日渐死去。 赵嫣收到刘燕卿的最后一封关于陆沉霜的信,信中写道,陆沉霜剪掉了长发,入了庵堂。 曾经娇生惯养的金丝雀被世事割断了咽喉,有哀不能鸣啼,三千青丝尽断了,也不曾落过一滴泪。 这世道对女人不公,她又是这样不能见光的身份,若佛不能渡她,流言也会碾碎她。 后半生枯守青灯,常伴香雾,也不失清净。 赵嫣一些事没有说出来,然陆惊澜是何等人物,就算他语焉不详,也能猜度出来陆沉霜遭遇了什么。 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经历了怎样的暗无天日,宁愿将大好年华葬送在庵堂之中,也不愿意再踏入俗世一步? “赵长宁,没有你,她本还是我陆家的明珠。”陆惊澜眼中泛着血雾。 赵嫣没有说话,目光沉沉。 “你杀了宁王,内阁呼风唤雨的好日子,想必也将要到头了罢。” 赵嫣叹道,“如你所愿,赵长宁的下场不会好太多。” “京城局势未明,你带着沉霜和宁王妃,且去潼洲避避风头。一应事宜均已安排好,你我这桩交易便就此了了。” 庵前第一柱香火燃尽的时候,庵门打开,此时正是女尼诵经的时刻,昏淡的烛火下,陆惊澜透过马车的车窗,看到了一名提灯的青衣女尼,容貌娟秀,与曾经活泼的陆沉霜天差地别,眉眼间一片淡泊,真正目下无尘。 “她如今叫慧心。” 出家人不在五行之中,隐去俗世名号,断去俗世忧烦,而世人大多还在苦海中挣扎无法超脱。 耳畔是梵经的吟诵。 陆惊澜盯着陆沉霜看了许久,到夜半的月隐进了云中,启明星升起的时候,终于道,“走吧。” 赵嫣微怔。 却听陆惊澜道,“她既然入了佛门,如今眼明心净,我又何苦把她拉下俗世,再遭一番劫难?” 宁王出了事,宁王养的兵鸟兽俱散,他现在要做的,是带着陆沉烟离开京城,而不是把沉霜再卷进是非。 剑客跃下了马车,腰间的青玉剑泛着凛冽的寒光。 声音转冷,“赵大人就此别过,我还等着一一看赵大人的下场。” 陆惊澜的话更像诅咒,漆黑的夜中有风声涌动,月色拉长了青年的影子。 他只是一个落拓的剑客,一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鬼。 如这不堪的世道不能还他一个公道,他不介意用手中的剑亲自来。 第34节 皇宫戒备森严,他身手极好,竟不曾惊动守卫。 刘燕卿跪在长阶下。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眼睛好了有一些时日,眉宇间有肖似先帝的威仪。 少年比他的父亲更年轻,更有侵略性,甚至更让人捉摸不透了。 小周山一场大火仿佛烧去了庙堂之上的天子一身金尊玉贵的皮。 少年天子沙沙的披着奏折,刘燕卿跪的累了,索性半只鞋蹬开,白色的汗袜露出来,御前极为失仪。 楚钰仿佛什么都不曾看见似的。 常平躬身侧立一旁。 良久,少年从案前抬起头来,看了眼身后的常平,道,“常总管,给刘大人备些茶水来。” 常平躬身退下。 楚钰静静看着阶下的刘燕卿。 真正刺杀他的人无非就是赵嫣,平原侯,宁王这三人之中。 平原侯和宁王府被一网打尽,只剩下了赵嫣。而赵嫣显然也在自掘坟墓。 宁王在民间的官声太好,宁王出事,赵嫣便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楚钰坐享渔利,看卒子厮杀,好不快哉。 如今民间甚至出现了万人血书。 六部和辅政大臣趁着内阁如今民怨倾天的时机拉拢了不少内阁的势力,独这刘燕卿像一块顽石,钱财权力皆买卖不动,孑然一身,又无甚可威胁。听闻此人好渔色,荣家送上门的美人皆被扔出了门外。 若是能策反刘燕卿,便是断了赵嫣的一条臂膀,架空内阁便指日可待。 刘燕卿是赵嫣亲自提上来的人,赵嫣为了此人甚至狠狠的下了楚钰的脸。 在任命文书盖上玉玺时候的屈辱心境,楚钰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刘燕卿,你要什么?” 楚钰放下了折子,于长阶之上站了起来。 刘燕卿细长的丹凤眼轻轻一眯,“陛下,臣脚麻了。” 楚钰冷笑,“那便起来自己寻个地方坐下,好好考虑。若考虑不清楚,便一直在御书房坐着罢,明日也不必早朝了。” 刘燕卿慢腾腾的站了起来,寻了个长脚凳正襟危坐。 “臣没什么想要的,功名利禄于臣如浮云。” “既然如此,何必入仕?” “自然是为了混口官家饭吃。” 楚钰冷声,“刘燕卿!” “臣在,陛下想必是漂亮话听的多了,反而听不惯真话。” “刘燕卿,你若觉得六部和辅政大臣均不够诚意,今日朕亲自见你,你有什么要求,朕无不应。” 阶下的青年长袍广袖,神情懒散的模样,薄唇微微一勾,“什么要求都可以?” 少年天子一本折子砸在了他头上。 “君无戏言。” 刘燕卿顺手接了折子,还是笑眯眯的模样,“陛下息怒,气坏了身子,臣万死不能弥补也。” “若事成,臣向陛下讨一个人。” 楚钰奇道,“何人?” 刘燕卿眯着眼睛摇头,“陛下记住今天说过的话。他日臣自会前来同陛下兑现。” 楚钰扬唇,“刘卿也且记着,朕要你来做什么。” 刘燕卿躬身拱手道,“自然记得。” 这青年眉梢眼角皆是懒散之意,一双丹凤眼弯了弯,“陛下,微臣告退了。” 楚钰摆了摆手。 刘燕卿踢踢踏踏的出了御书房,到走的时候鞋边仍踩在脚下,露着半截雪白的袜。 刘燕卿退下之后,少年天子盯着刘燕卿刚刚坐过的长凳,神色冷漠起来。 房梁上传来了响动,楚钰耳尖一动,手中的短刀如箭射穿了房梁,一黑衣人遂从梁上一跃而下。 手中是楚钰刚刚射出的短刀。 “陛下,有要事禀。” 少年天子的眼中寒气凛冽,“你是何人?” 黑衣人并不禀上名姓。 “方才听陛下同刘大人所言,想必在为内阁之事烦恼。” “不知这账本陛下可愿过目?” 楚钰从黑衣人手中接过账本,仔细看了去,目光微震,“赵家的账本?!你是何处所得?” 少年天子抬眼一看,那黑衣人竟已不在,仿佛他从未曾来过。 只点燃的烛火随着风声明明灭灭。 此人的功夫竟已至入臻化境之地。 第五十四章 秦王离京是在六月初五。 朝廷改革军制的折子迟迟没有批下来。 在内阁全盛时候尚且如此,如今经宁王一事,六部从内阁大揽了权力,士大夫有了底气,更难推行。 这满朝文武都有见风使舵的本事。 赵嫣称病,已经很多日子不曾上朝。 他身子未好,断断续续的咳,罕见的珍贵药材一车一车的被悄悄拉进了赵家,也不见起色。 “大人,秦王殿下,明日要回西北了。”赵东阳这日一边伺候着汤药,顺嘴一提。 赵嫣怔了怔,“明日何时?” “明晨时。” 楚钦回西北的时候,是少帝亲自送的人。 帝王的御驾一直跟着到了京城边界。 京城边界有座亭,上书“十里亭”。 传闻百年前的大儒温庭在此送别至交,于荒亭上书十里亭,意为此地距京十里,送君十里,终有一别。 后人常以此亭视为别离象征。 军旗猎猎作响,圣驾在此,大楚有品级的官员遂皆至。 秦王护驾有功,为陛下亲赐了并肩王的封号。 由此秦王成为了楚国历史上唯一一位一人承袭两爵的王爷,又手握着西北的虎狼之兵,可谓权贵之极。 “小皇叔此去西北山高水远,朕甚为牵挂。” 少年天子明黄绣着五爪金龙的衣袍扬起,京城的风再大也不比塞外的风沙。 “臣在此谢过陛下能让母妃跟着本王去西北颐养天年。”秦王道。 他们都知道放周太皇太妃离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秦王自此对京城一一无所顾忌了。 楚钰便笑,“小皇叔舍命救朕,朕所为不过是为偿还先帝对小皇叔的亏欠。” 楚钦拱手,“郊外风大,陛下回宫吧。” 西北王笔直的背脊弯了下来。 他身后的副将和黑甲便都跟着弯腰致礼。 少年天子笑了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并肩王珍重。” 这一次他说的是并肩王。 秦王躬身。 待帝王的御驾和百官远去,秦王立起了身子。 阳光落在他的眉眼上,在京城收敛的气势便无声无息的显露出来,锋芒出鞘。 西北王对他身后的童章和林舒道,“一个时辰后,拔营,回西北!” 童章眉眼带笑,摘下了军帽直接扔在了地上,“老子早就不想在这阴森森的鬼地方呆了!” 林舒相貌生的像是儒生,手段却狠辣之至,常年同童章这些人混迹一处,也多些兵痞流氓之气,挑眉笑道,“童将军是想了西北的婆娘了吧。” 身后传来了一众黑甲的笑声。 “咱们回了西北,就再也不用受这些京城乱七八糟人的鸟气了。” “那是,咱们西北穷是穷了点,可人纯朴的很,哪那么多坏心眼。” “还是西北自由自在,俺在京城,老觉得呼吸都不畅快。” “呸呸,说什么呢。殿下听着呢,京城可是殿下的老家。” “为什么还要等一个时辰?”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第35节 有一句话说的好,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京城高贵的士族不知,正是这样一群他们眼中的屠狗之辈,用生死守住了大楚的门户,才有了他们纸醉金迷的安乐窝。 作者有话说: 秦王:没想到吧哈哈,本王还没走 第五十五章 赵家的马车到了十里亭时候,朝廷的人都已折返。 赵嫣下了马车,嘱咐车夫在不远处候着。 朝阳初升,秦王的黑甲列队整装待发。 秦王身着铠甲,远非京城时候还带些雅痞轻佻的贵族模样。 他像出鞘的刀,凌厉的锋芒能劈开西北猎猎的的寒风。 这个男人在战场是盖世的枭雄,在京城的时候只露了一两分本来面目,便已人敬鬼惧。 西北的将军骑在他的骏马上,似乎有所感应,勒住了缰绳,回头看了过去。 便见晨光中一人静静的立着,手中还带着他的金刀。 他驾着乌追慢悠悠的过来,仿佛已经候多时。 赵嫣立在马下,同乌追的高度持平。他没有动。 楚钦却动了,于马背上倾身向前,“赵大人来做什么?” 赵嫣道,“我来送行。” “送何人?可是赵茗?” 赵嫣目光在他身后的黑甲中转了一圈,并没有瞧到赵茗的影子。 “他随宁轲已经先行拔营,护送我母亲前往西北。” 秦王的声音冷淡了几分,勒着乌追,便要离开。 一只细白的手却握住了他勒住的乌追的缰绳,他的力道不大,乌追却停了下来。 “也来送殿下。” 秦王勒停了马,视线落在了童章身上。 童章便以为有事相商,尽管他不明白和赵嫣这样的奸佞小人有何可说,但他还是尽职尽责的疏散了周围的黑甲。 旷野便只剩下了这二人。 风拂乱了发,耳畔是草叶被风卷起的沙沙声。 秦王目光落在了赵嫣腰间的金刀上,“大人拿着本王的金刀,这是不准备还了?” “殿下愿意相赠?” “本王用命换来的金刀没有那么好拿。”男人唇角一折。 赵嫣便道,“这金刀……” 沾了病人的血,拿上战场不吉利。 秦王纵身下了马。 伸手按在了他的脑后,薄唇印了下来,堵住了赵嫣要说出口的后半句。 男人粗砺的气息侵略进了口腔。 赵嫣挣扎不过他,攥着金刀的手指微微颤动。 若是他想,金刀出鞘,能砍下来这轻薄之人的脑袋。 秦王在他耳畔轻声道,“要么杀了本王,要么就受着。” 有些任性的威胁。 良久,赵嫣终于认命似的,金刀重重砸落在了地上。 年轻男人的呼吸重了起来。 将他推搡在了草地上。 “赵长宁,你别后悔。” 呼吸炽热,赵嫣的双颊绯红,在他身下细细的喘息,轻轻的回应着他的吻。 楚钦这一生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仅仅只是一个回应,便像是一阵烈火在他心头焚烧过,所经之地寸草不生。 灼热的情感涌动成了强悍的侵伐。 白皙的肤色在六月娇嫩的草叶上绽开,墨一样的发沾染了夏天的青色,身下的人酡红着脸,眼瞳有些迷茫。 灼热的欲望抵在身下的时候,赵嫣忽然浑身开始抖了起来,失去血色的唇瓣张了张,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楚钦低声叹息,到底将他从草地上拿自己的外衫裹了起来,将人禁锢在了怀中,一下一下的安抚。 “没事了,没事了。” 赵嫣只是睁着眼睛,眼底没有泪,两排牙齿紧紧的咬着唇,凌乱的发丝散在楚钦的铠甲上,眼中有几分狼狈。 “赵长宁,你记着,本王等你愿意了,永远不会强迫你。” 年轻将军粗砺的手指拢开了他乌发覆盖的面颊,捧着他的脸颊,在他唇瓣轻轻咬了下。 “你知道西北有什么?” 赵嫣没有说话,楚钦便道, “西北有成群的骆驼和马,你这样的肯定没有喝过马奶。那里的姑娘都胆子大的很。见到像你这样俊俏的郎君是要挡道劫回府中的。” 怀中的人果然笑了声。 “那里的男人个子都像本王这般高,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 “大约是喝马奶长大的。”怀中的人认真分析着秦王无意间的玩笑话,“同京城不同,京城食五谷,所以相比西北人矮小,常平都比京城的大部分人高一些。” 赵嫣这样的人,看起来做什么都从容漂亮,外覆朽木,内有根骨,世人眼拙,只把金玉当败絮。 秦王低叹。 “赵长宁,西北和京城全然是两个天地,芸芸众生各自有不同的活法。” “你也不全然只有一条路。” 赵嫣似乎听他形容的西北入了迷,怔怔道,“只怕我这一生都踏不出京城。” “赵长宁,你才二十多岁,何须轻言一生……” 楚钦似乎忽然想起来赵嫣身上的丹砂。 心脏猛地一颤。 “赵长宁,你会长命百岁。” 他嗓音有些干涩,像大漠被割裂的河床。 赵嫣笑了声。 楚钦的话语如此笃定,笃定到连他仿佛都要滋生出虚幻的希望。 谁不是一边活着,一边饮鸩止渴? 他轻轻咳了两声。 “殿下该走了。” 他推了推秦王,秦王纹丝不动。 “赵长宁,你收了本王的金刀,就拿自己来换。” 赵嫣错愕抬眼,撞进了年轻将军一双藏着深情的眼瞳中。 “前途茫茫,有一个人能替你遮风挡雨,总是好的。” 在这荒山旷野中,有一个人这样说。 曾经的赵长宁纵有一片丹心无人能窥见,掩盖在世人的口舌中,带着一张张的面具,一道道皴裂的伤。 他一人走在风雪路上,前方是要崩塌的雪和肆虐的风。 后来有个人肯性命相托,与他并肩而行,说要替他遮风挡雨。 于是那个人便成了透进漆黑坟墓里唯一的光。 十里亭一别行役战场,相见则遥遥无期。 第五十六章 阿祥是赵家的车夫。 这次来十里亭是他赶车。 他在赵家许多年都没有见过大人这般模样了。 大人平日里像裹着一团团雾气旁人看不真切,如今雾气散了,眼中像是透出了光。 阿祥驾着马车回了赵家,扶着赵嫣下了马车,赵东阳立在门前接他,赵嫣却对着赵东阳笑了声,“我好像,许多年没有觉得自己还活着了。” 赵嫣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日光透过指缝洒进了眼睛,他似乎在喃喃自语,“我还能活几年?” 这是第一次赵东阳听到赵嫣说,他还能活几年。 这多年的老仆终于落下泪来,“大人啊……” 赵嫣伸手,擦干了赵东阳眼中的泪,“你这样,以后让我怎么放心?” 第36节 他站直了身子,神情遂冷漠下来。 “赵家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仗。 快一点的话,半年便会结束。 慢一点的话拖个三五年也未尝不可。 九月底,内阁推行军制的折子仍被驳回,赵嫣在抱病几个月后身子渐好了些,遂进宫。 少年天子已经有了帝王的模样了。 “陛下,改革军制是大势所趋。”赵嫣拱手立在阶下道,“如今外夷虽弱,也当居安思危,若朝廷无所表示,如何让前线的将士出生入死?” 士大夫的利益不可动。 辅政旧臣,六部尚书皆是文官,赵嫣的考量孤掌难鸣。 改革军制得益最大的便是秦王,他的小皇叔如今已是权贵之极,若是再让军队的党羽插手朝政,那事情究竟会发展到何种地步,主动权便不在楚钰手中。 少年天子定定的瞧着赵嫣道,“赵大人,这朝廷是姓楚还是姓赵?” 赵嫣拢下眉眼,淡淡道,“百家姓里的姓,都是朝廷的姓。” 少年天子摇头,“赵嫣,你当真是为了百姓?你不过是想让小皇叔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多,引起朕的猜忌,从而动荡大楚的江山,你从中得利罢。” 赵嫣挑眉,“陛下当真如此想?” 楚钰没有看他一眼。 赵嫣便又道,“说到底,陛下不放心把更多的权力放在秦王手中。陛下不信他。” 而赵嫣信。 所以改革军制以后,他得出的结论是山河永治,楚钰得出的结论是江山动荡。 南辕北辙。 赵嫣立在阶下,轻声叹息。 历代帝王高居庙堂之上,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而他一手扶持着走到现在的楚钰,似乎也不免走上了他父亲的老路。 楚钰过着手中的折子,灯火在墙壁上打出了少年已经挺拔的身姿,“你休想挑拨朕和小皇叔的关系,滚出去。” 周太皇太妃病重,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朝廷已经握不了秦王了,所以这次放娘娘回西北,朝野上下无一人多言,不如做个顺手人情。本便是先帝造的孽罢了。 改革军制却不同。 少帝如今已是疑心暗生,尚不自知。 赵嫣笔直的立着,手中还抱着暖炉,雪白的脸上没有分毫血色,让他看起来单薄的像纸片,带着一种羁艳的漂亮。 “陛下还是一个孩子,军制必要改革,若是您不肯盖上玉玺,便由臣代劳。” 一手翻覆天下的首辅大人靠近他的陛下,细长的手覆盖上了少年的手背,握住了玉玺。 低垂的发丝滑落了几缕,淡淡的茶叶香包裹过来。 “听说,您最近在找秦王麾下一个无名无姓的暗卫?若让天下人知道陛下花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只为了找一个与陛下暗通款曲的男人一一陛下以为世人会如何?” 少年天子皱眉道,“赵嫣!你以为谁都像你如此不堪?” 他与十一清清白白一一若说有什么心思,也是他动了欲念。 赵嫣仿佛没有听见他恶语伤人的话,面不改色,轻描淡写道,“陛下,这折子,您不准备批?” 当初被赵嫣将刘燕卿放在次辅位置上时候也是这样咄咄逼人。 赵嫣这两个字,他咬牙切齿的在口中咀嚼,似要一口口嚼碎。 内阁已不如从前,赵嫣的盛气凌人却还一如从前,且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赵嫣的手叠在少年天子的手背上,重重往下一按。 仿佛烙铁烙了下去,少年天子的眼神泛起了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鸷。 赵嫣笑了笑,拿起了案上的折子,“明日也对各位六部官员有所交代了,陛下。” 楚钰面无表情。 常平在殿外服侍,已然胆战心惊。 这一次少年没有任何动静,直到赵嫣出了宫门,常平仍然没有听到内殿传来一分响动。 赵嫣出了宫门,轻轻咳嗽了两声,上了软轿,手中的暖炉搂着紧了些,赵东阳在轿边随行,捂紧了软轿上的帘幕,防止冷风袭进去。 小周山大火后小皇帝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沉稳了不少,他也该放心了。 十一月的时候,朝廷改革军制的政策在众多官员的非议中被定了下来,招致骂声一片。 军制改革后百姓家中但凡有两子均要送进军营,百姓怨声载道。而相对的武人出人头地的机会也便多了,朝廷每年定了会试,文状元和武状元同等相待,有见识短浅的人称之为穷兵黩武。 武人有了入朝为官的机会,动摇了巨大的利益,赵嫣被士大夫一党群起而攻之。 这消息传到了西北军营,却是一片叫好声。 没有人比他们这些军人更懂居安思危的道理。那时候有个词,叫做两脚羊。 邺城是西北同胡人的边境,被汹涌的怒江划分而治。 前朝刘氏皇室守不住江山,战争最惨烈的时候,胡人无粮可吃,便将俘虏来的汉人绑在一个个柱子上,分而食之。 这种事并不常有,但最常见的,是但凡有姿色的女人,被掳过去犒赏三军。 那些女人都是大楚的百姓。隔着河岸的中原百姓都能听见惨叫。 大楚立国就是一百多年的盛世,京城的文官和百姓就俨然已经忘记了外夷祸国时的血泪。 但是并没有多少军人真心感激赵嫣。 京城的高官各有各的打算和利益,赵嫣此举显然是为了替秦王殿下招引来陛下的猜忌,并非真正为他们这些武人出头。 一个在世人眼中的奸诈弄权的小人,哪怕他说的是真话,也无人信之。 作者有话说: ps(容色撩人和白月光都在新站,搜不到的话微博有发链接哈哈) 啊话说回来真的这么虐吗……举高高 过程1vn的,结局未定,现在一章章更也没有存稿和大纲,剧情仿佛已经脱缰有了自己的走向(捂脸) - 秦王:我忽然变成了白月光? 荣三:我……我想吃肉 小皇帝:朕的这条线为何如此狗血? 陆惊澜:我恨!(苦大仇深) 刘燕卿:我恨!(为何本大人的戏份这么少) 第五十七章 永历二年十二月,西北又一场大雪。 大雪封山,汹涌的怒江结上了厚厚的冰霜。 突厥人竟趁着大雪犯了边境。 如今的突厥汗国同刘氏王朝时候长驱直入雁门关的突厥截然不同。 不过百年的时间,伴随着草原汗国的没落,中原王朝日渐繁盛。 突厥汗王前段时日去世,七王夺位乱了一段时日,四王子赫连丹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 新任的草原之王年轻气盛,又镇不住内部,迫不及待需要一场对外的战争来凝聚人心,巩固自己的势力。 草原强者为尊,若他能打赢了秦王,人人自然唯他命是从。 西北王在草原的名号如雷贯耳。 今年这场雪祸为新任的突厥汗王创造了一个极佳的机会。 邺城爆发了一场血战。 邺城爆发血战的时候,京城的达官显贵在最大的酒楼中搭着的戏台子,戏台子上唱着一出霸王别姬的戏。 赵嫣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戏子抹着脂粉唱。 “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尽几星霜。若能遂得还乡愿,半炷名香答上苍。” 云敛晴空,鼓声凄凉,霸王四面楚歌,再也还不了乡。 赵嫣如今,也四面楚歌了。 霸王身边尚且有一个虞姬。 沉沉饮尽一杯酒,赵嫣站直了身子。 “荣三公子今日搭这出霸王别姬的戏,做给谁看?” 荣颖衣着繁复,端着矜贵公子的派头,斜挑着眼角笑看过来,“唱给大人听,大人不喜?” 赵嫣静默立在花廊之下,仰看着这一出大戏,声音薄冷,“不过是戏罢了,活着的人可比戏有意思多了。” 荣颖笑了。 荣三公子笑起来总带着些痞气,便能掀翻这一副温雅风流的皮相,“大人此话在理。” 那狐狸眼微微一眯,靠近赵嫣,竟然还比赵嫣高了些。 温热的呼吸覆过来,轻佻道,“只是不知,大人是霸王,还是虞姬?” 赵嫣遂靠近他,“荣三公子若是觉得赵家的地牢舒服,还可以再来一趟。” 赵嫣拂了拂衣袖,后退一步。 荣颖听他提到赵家的地牢,眼瞳便有几分怨毒,一张俊俏的面孔罕见的阴沉下来。 第37节 “赵大人,内阁如今就像没落的夕阳,荣家是正午的太阳,你且看看这天下,时势要变了。” 赵嫣心中冷笑。若非内阁正在日渐被皇室剥去更多权力,哪里轮的到荣三这样的纨绔今日在这里大放厥词。 只怕荣三是忘了一开始他见了赵嫣时候的恭敬模样了。 “荣三公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既然叫我一声大人,我便还是楚国的首辅,你荣三是个什么东西?” 赵嫣神色已泛薄怒,他常年混迹朝堂,冷着一张玉面的时候眼含阴蛰,若是旁人见了只怕要心生惊惧。 “滚去告诉你的父亲,别说如今不曾到那一步,真到了那一步,砍了一个荣家的外侄,不过一句话的事。” “既然如此,大人就好好撑着赵家和内阁,且看它何时没落,何时被撕碎。” 荣三公子不像旁人,他只是冷淡一笑,再不多言语,盯着赵嫣的眼神掩盖住了戾气和欲色。 荣家的一个姓顾的外侄当街纵马,伤了恰好经过的赵东阳的一条腿。 赵东阳的腿伤的很重,赵家的大夫束手无策,年过半百的人,却废了一条腿。 赵家的人直接到了顾家人府中把那祸害捆了起来,把人压在赵家活生生砍了两截腿才连人带着残肢扔回了顾家。 顾家虽不如荣家,好歹也是官家。 荣颖今日这一出戏,显然是来替顾家唱的。 “荣三公子且慢慢等着吧。”赵嫣冷声,遂拂衣而去。 荣颖鼻尖嗅着淡淡的茶香,眼神黯下来。 台上的戏子还凄清的在唱,“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荣三公子手指轻轻和着节拍。 满江洒下金丝网,怎教鱼儿不上钩。 第五十八章 赵嫣下了轿,立在赵家门前,盯着赵家的门楣,半晌不曾进去。 赵家的门楣太重,他快撑不住了。 赵东阳卧病在塌,赵家已请遍了名医。 赵嫣扶住了要行礼的老管家。 赵东阳摇头道,“大人无需为我如此费心。” 赵嫣看着他裹缠在厚厚纱布下的腿,终咬牙道,“砍了他的腿已经算是轻,荣家还有脸来兴师问罪。” 赵东阳低叹,“大人,奴才只是一个奴才,如何能同那顾家的少爷比?您为了老奴这般大动干戈,岂不是落人口舌?” 赵嫣便笑了,他这一笑似乎更像是自嘲,“我落人口舌的地方多了去,也不怕这一两回了。” 赵嫣看了赵东阳良久,黝黑沉静的眼瞳终淡成了一片冷漠,“平安,把让你备着的拿过来。” 平安拿出锦盒,十分不情愿地递了过来。 赵嫣接过了锦盒,递在了赵东阳手中,“这是一些惠州的房契和金铺,还有你和平安的身契。我已经安排好了人,过两日你带着平安,回惠州去吧。” 赵东阳接住锦盒的手便有些抖,老泪纵横,“大人……赵家是不是要出事了?” 赵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你也在赵家这么多年了,是你应得的。” “大人!” 赵嫣站了起来,冷声道,“赵东阳,你若是不走,等着赵家人把你扔出去?” 平安猛地跪了下来,“大人!平安不走!” 不走,陪着他一起进坟墓? 赵嫣一脚踹开了平安,呵斥道,“滚开。” 平安死活搂着他的脚不放,赵嫣被气的猛地咳了起来,绢帕上转瞬见了红色的血。 平安赶紧松了手,仓皇无措的看着赵东阳,这半生寒微的老人沉默了许久,终于道,“走吧。” 平安不可置信的看着赵东阳,赵东阳叹息,“你真要把他气死不成?” 平安年纪不大,是被老巡抚留在赵嫣身边的,一直贴身伺候着赵嫣,无论外头人怎么说,在他心里,赵嫣始终是高过别人一头的。 赵东阳回头看着赵嫣道,“大人,赵家的金铺和房契我和平安都收着,大人安心,日后……好好顾自己。” 赵家风雨将近,他和平安离开赵家,大人也少些掣肘。 赵嫣背过了身子,赵东阳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笔直的脊背。 他听到这个孩子极力压抑的声音,“好。” 平安和赵东阳走的那日大雪将停。 赵嫣亲自送他们上了马车。 他披着狐裘站立在雪中,像一座精致的玉雕。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没了踪影。 他看着雪地上的马蹄印,四肢的血液渐渐冰凉起来。 从此往后,赵家真正剩下他一人,他回家的时候,再无一个人立在门前等他,给他递过来温暖的炭炉。 赵家真如赵茗所言,变成了一座活死人墓,将为滔天的风雪所覆。 赵嫣写了一封信,他将这封信珍而重之的折起来。 后派人送进了秦王府那个叫做春萝的姑娘手中,嘱咐她等秦王下次回京再交托。 春萝知道,如今边关战火重燃,殿下这一两年只怕回不来京城。 她小心收好了信,妥当置放在秦王的案前。 秦王的书案放着一盏茶花,香气四溢,像极了一个人身上的药香。 没有人知道赵嫣写那封信时候是怎样的心境。 他只一笔一笔的,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私产罗列出来,托秦王代为看管,日后转交给赵茗。 “赵家一门若只剩赵茗一人,烦请殿下多为看顾,赵嫣来生结草衔环当为报答。” 犹豫了几分,抿着淡去颜色的唇,摆袖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于结尾处添一句,“提前恭祝殿下凯旋归京。” 最后一笔落下,捂住唇的帕上遂带了血。 赵嫣面无表情的拢住了衣袖。 秦王凯旋之日,只怕便是赵嫣身首异处之时。 这封信遂成绝笔。 史书记载,这位楚国闻名天下的首辅大人的印章盖的最后一个生效的玺印,是一道任命文书。 赵嫣将崔嘉提拔从四品,入京畿,官职在京兆尹之下,颇有前途。 崔嘉若是聪明,以后大有可为。 此事由刘燕卿出面,京兆尹牵头,正逢朝廷人事铺排,一应办妥,外人则不知个中门道。 赵嫣像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有条不紊的安排着自己的身后事。 他送走了赵东阳和平安,把赵茗托付给了秦王,将崔嘉提拔至京畿,甚至连当初为少帝牵连的王家远亲,也给予金银妥善安排。 唯独斩断了自己的后路。 赵嫣这一生年少失怙,曾寄人篱下,寒窗苦读取功名,也曾宫花载路,少年意气足风流,后历经世事艰难,人人口诛笔伐,然而丹心尤掩藏于皮肉下,所求不过无愧于心四字。 世人流言蜚语与他又有何相干?软刀能割去血肉,风骨尚还留存。 只这烈烈风骨终将要掩盖在不见天日的尘埃中,无人可窥见。 君王事已尽,一片青冢向黄昏,千秋功过全由世人分说。 第五十九章 赵茗在宁轲帐下,遂同护送周太皇太妃的军队先于秦王往西行去。 西北荒瘠,入眼皆是黄沙大漠和草原。金风呼号,飞尘漫天,一路行至邺城方得见角楼人迹,途有商旅经过,驼铃叮当作响,对着西北军的军旗遥遥致礼。 偶然能听到有士兵议论到赵嫣,这些莽汉说不出什么好话,“那首辅大人嫩的和个女人似的,也不知道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 遂有人冷笑,“那等奸佞小人,多谈一句都嫌脏。可怜他们赵家清清白白的名声,都毁在一个男宠手中。” 赵茗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比起京城的时候沉稳不少,竟也不曾一刀生劈下去。 英气的眉眼,被风沙割裂的肤色,任谁都想不到这个年轻人有着坐拥锦绣堆,红烛昏罗帐的糜烂过去。 “见你岁数不大,怎么就来参军?” 赵茗抬抬眼皮,道:“无家可归。”声色喑哑。 那莽汉一拍他的肩膀,“果然也是个可怜人。” 宁轲先行护送周太皇太妃在邺城的府邸安置下两日后,秦王同军队方至。 西北人民风习俗近胡,喜食马奶青稞与牛肉。赵茗自小在赵家娇贵养着,吃穿用度皆上等,虽在京城宁轲的军营中已磨掉一层精细讲究的皮,然未来过西北,对着马奶阵阵泛着恶心,倒进马厩中,被宁轲打了四十军杖。 他自知理亏,咬牙忍着,皮开肉绽。 赵嫣的鞭子比起带着倒刺的军杖,可说是心慈手软。 人一瘸一拐进帐中,与他同住的士兵叫孟飞,年纪大他两载,边上药边抱怨道,“你定是没吃过苦。大灾时候,饿极了,对面的胡人连人都吃,你这样浪费,难怪宁将军要打你。” 赵茗不寒而栗。 “胡人生在贫瘠的草原,本就茹毛饮血,强悍非常。为了活下去赢得战争,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战争从赵茗踏入西北这片广袤的土地始,便血淋淋的横梗在眼前,不再是话本上的传奇故事。 知他被吓到,孟飞不在说话 他开始轻轻哼着家乡的小调。 第38节 “一将功成,万骨皆枯。” 赵茗阖上了眼。 他要活着建功立业,活着让他刻薄的兄长看到,离开了赵家他赵茗也并非一无是处。 赵茗再不曾糟践过一分粮米。 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邺城爆发血战的那一天。 纷纷扬扬数日的雪骤停,一弯冷月泠泠挂在天空。 赵茗和其他数百士兵负责看守粮草。 呵气成冰,寒霜挂上眉睫。 约三更时分,数不清的箭雨漫山遍野带着火星朝扎营之地猝然坠落。 火星若是落在地上的雪中,转眼即灭。 而火星大部分落在了粮草。 不消片刻整批囤放的粮草呈熊熊大火之势。 漫天火雨中赵茗慌不择路的时候,身边的兵士们都拿起了红缨枪,孟飞有理有条的开始细数损失的粮草。 赵茗看到宁轲骑在马上,于火海中扬起了军旗,军旗蔽月,飞矢交坠,营外西山处烟尘飞扬,乱石穿空。 马蹄声响,杀声震天。 大概每个男人的血都是热的,号角声响彻云霄后,赵茗到底咬牙执起长枪冲入了火雨中。 一场绵延数月的战火于几万石被烧成灰烬的粮草中拉开了帷幕。 大漠冻雪,边境战况频繁。 军粮被焚大半,西北军中出内鬼通敌,被胡人知道粮仓具体位置。 那参将被就地正法,横尸大漠,任由风沙侵袭白蚁蛀空。 西北军中上一次发现奸细还是多年以前,楚钦的舅舅周显带兵的时候。 赫连丹确实是个人物。 赵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尸体冲杀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会变成其中之一。 战场上的死亡仿佛是司空见惯的事,每一位军人都异常平静,于是赵茗也跟着平静下来,西北的血火终将昔日高门纨绔的影子磨洗殆尽,身上多了真正的军人姿态。 后来有一日,秦王在自己的军帐中召见赵茗。 赵茗躬身行礼。 他不知他与秦王有何交集,他只是一名军队中最普通的士兵。 书案后的年轻将领只是抬头看了眼,便又让他退下。 接连这般足足四五日,每日都是差遣他过去,瞧一眼,便打发他走。 赵茗有些沉不住气,“不知道将军叫我前来……” 年轻将领抬头冷淡瞧他一眼,“你还有脾气了不成,没死每天过来报到。” 赵茗不知道秦王对他何处来的这么大的气性。 他到底是赵家的孩子,被落了面子,冷笑一声便想走,却被楚钦一脚踹翻在了地上,“宁轲没有教你军令如山的道理?” 赵家的小崽子,来十个他也能扒了皮。 赵茗的身手几乎都是楚钦这段时日手把手教的,生生练出了一身钢骨。 西北的血火继邺城烧至河东,并没有明显的胜负。大雪纷飞,两军再交战于河东渡江口前。 两军军旗猎猎招摇,秦王的黑甲持枪杀入敌阵,所至之处尸骨横陈。 渡江口一战秦王生擒了汗国的将军阿必其,斩其首级,悬挂于城楼之上,突厥人退兵二十里,虽逢败绩,却仍胶着。 西北军的粮草被焚,突厥人在等敌军断了粮草。 秦王也在等,等朝廷运来的粮草。 百战沙场碎铁衣,将士尤饿死。 作者有话说: 秦王:媳妇儿我替你教训小舅子了(踩着赵茗的脑袋) 赵美人:滚(︶︹︺)谁是你媳妇 赵茗:(脚底下挣扎) 第六十章 前线粮草供给一应是兵部户部的事。 朝廷的折子先批给了内阁举荐的陈家。然事到临头陈家的粮草押运官遇刺,凶险未卜,这差事便落在了荣家的手中。 赵嫣心知肚明,这刺客是否突厥人下手还是两说。 若是突厥人下手反而好办,若不是一一 那便是荣家下的手。 荣家瞒着陛下刺杀内阁定下的粮草押运官,这是要将押运粮草的权力揽进自己手中。 荣家为什么要将押送粮草的权力费这么大力气揽入手中? 不是针对少帝,也不是针对秦王,是针对赵家。 赵茗在西北。 赵嫣倒吸一口凉气。 若荣家今日之前往赵家送上拜贴,一切便往最糟糕的方向去了。 细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 酉时,赵家果真收到了荣家的拜贴。 “大人,荣三公子来了。” 赵嫣摆了摆手。 赵东阳与平安不在,身边少了用着妥当的人,无力之感顿生,他闭上眼睛,外面日头将尽。 荣三公子今日着一身青花云纹袍,平日散着的发缎带束起,面如冠玉,神态矜贵,手中一柄折扇,端的副世家公子的好模样,桃花眼笑吟吟的,像一张带着假面的脸。 他来的时候,赵嫣手中正翻着一卷书,几缕发丝垂落在了肩前,案中的花枝映着眉睫,衬的勾人的颜色更艳了几分。 荣三公子踱步上前行礼。 “荣三见过大人。” 赵嫣眼中风云涌动,“恭候多时。” 荣颖挑眉,收起手上的折扇,“大人机敏过人,荣三佩服。” 赵嫣冷笑,“荣家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吧。” 荣三勾唇一笑,“大人,我荣家的女儿要入主后宫,内阁不得干涉。” 赵嫣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果真如此。 少帝亲政在即,后位便为众臣所盯,只因春猎遇刺,此事乍缓。赵嫣属意的是陈家的嫡女。陈家养出的女儿知书达礼且不说,陈家无派无系,日后少生是非。 此事赵嫣不曾于少帝提过,押运粮草的事赵嫣一开始举荐陈家,便是存着陈家若是因之立了功劳,有内阁作保,立陈家女儿为后便是顺理成章。 内阁权力几经稀释,赵家如今虽然不同往昔,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这骆驼还未弹尽粮绝,操纵后位虽要费些力气,也不是不可行,于是才招惹了荣家私底下的阴险招数。 若荣家出一个皇后,赵家才真正的弹尽粮绝。荣家借着后位大肆揽权,少帝如今倚重荣家,扶持荣家铲除赵家,最后的结果便是荣家越是繁盛,赵家便越是危如累卵。 荣家从陈家的手中夺了粮草的押送权,便断了赵嫣之后为其请功立后的打算。 荣家知道赵茗在西北,于是赵茗成了荣家一张挟制赵嫣的底牌。 押送粮草是大事,粮草押送官要在中途动些手脚并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实在是太过容易。只是可怜了前线数十万的将士。 荣家手中握着的是赵茗的命,且看他这一母同胞的兄长是否就范。 京城的高官在拿前线数十万将士的命来玩弄权术。 荣家并不知道,他们手中握着的底牌不止一张。 无论是前线数万的士兵,亦或是赵茗,秦王,无论哪一个握在手中都能让赵嫣万劫不复。 军情如火,一日耽误下来都是南辕北辙的结果,此时已不容深虑和筹谋了。 赵嫣站了起来,“荣三公子的条件我且应了,你记着,粮草要是出了任何事,你荣家必定不比西北的将士多见一日太阳。” 荣颖折唇笑,“荣三谨记。” 踏出赵家的大门一刻,荣三公子清楚的知道,经此一事,时局将站在荣家一边,赵家大厦将倾。 而那位浑身都带着倒刺的首辅大人,就要陨落在他的掌心。 荣家二公子荣昊临危受命,做了粮草的押送官。 与此同时,荣家奏请立后的折子递上了朝堂,多数官员拥趸荣家嫡女,内阁诸人包括赵嫣在内,并无一人多言。 少帝高高立于朝堂之上,准了众臣所奏。 没有人知道荣三公子在赵家同赵嫣的密谈少帝是否知情。 他或许知情,看着党羽争伐作壁上观,荣家要的不过是富贵权势,并无僭越皇室之心,不过是一条忠心的,想多要几块骨头的狗,而赵家要什么,皇室却看不透。历朝历代的帝王都深忌于此。 他或许也不知情。前线不只有赵茗,还有秦王和数万戍守边关的将士。 少年帝王心思至沉,已无人可窥视。 第39节 第六十一章 荣家打的一手好算盘。 若是用赵茗拿捏不住赵嫣,不同意这桩交易,押送粮草晚上个两三天,前线失利,荣家把自己摘出去的方法太多了。 朝廷无将可用,正可让荣昊带兵去西北,若能立下战功退了胡人,荣家的手便可更长。 赵嫣与他们的不同在于他不会让前线的将士们冒任何风险。 奸佞之名天下闻,赵嫣真正的模样连他自己都要遗忘,更遑论天下人。 惠州是押送粮草往西北的必经之地,那处官道皆是埋伏,已成凶险之地。 荣昊一行扮作商旅打扮,绕行仓州。 仓州至西北的地界,要翻过楚国最大的雪山,地势极为复杂。 且西北如今冰天雪地,山路早已经危险非常。一行人马不停蹄,日夜骤行。 西北边境的军粮已经快要断了。 当年掘鼠窝,食暴雪的饥荒眼见又要重演。 河对岸的豺狼虎豹等着分而食之。 军心渐摇。 楚钦舔了舔干裂的唇,遥遥望向怒江冰封三尺的江面,一下一下抚摸着乌追的背。 当年那场祸事,很多战马被煮来吃了。 乌追是他宁愿饿死都没有动过的良驹。 当年他等来了朝廷的粮草一一 如今还能等来吗? 楚钰和他的父亲,究竟有何区别。 赵茗直到这样的时刻,方才真正懂了当初宁轲打了他四十军杖的原因。 在西北粮草是命。 西北军在粮草上吃尽了亏。 西北荒脊,只能种出来百姓裹腹的青稞,军人的粮草便被握在别人手中。 京城锦绣十余里,沙场瘦马卧空槽。 赵茗唇齿间还有雪花冰凉的味道。 他撑起了红缨枪,陈旧的战袍被风鼓起,战袍上沾着干涸的血迹。 他的背脊笔直的一如他的兄长,高大的影子映着月光落在营帐外雪白的幕布上。 霜重鼓寒,更深夜宿,也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 他终于在西北这片疆土上找回了赵家人的风骨。 活一天便守一天,若不能活,便垒成森森白骨砌做护城的墙。 苦苦支撑四日有余。 到第四日卯时,守卫的士兵拦下了一行拉着骆驼的商旅。 他们从雪山翻山越岭而来,满军尽是欢呼声。 粮草已至,西北军刀枪出鞘。 胶着的战局被厮杀而开,西北边境成了一片血海。 战势向好,西北军所向披靡。 永历三年年初,西北边关再度告捷。 永历三年春分,少帝立了荣家的女儿为后。 荣大公子调任大理寺卿,掌刑狱之政令,荣二公子荣昊任禁卫统领。 连带着荣家的远亲,甚至是之前伤了赵东阳的顾家都跟着成了皇亲国戚。 荣家彻底取代了曾经风光无两的赵家。 时局要变,朝野上下皆嗅到了气息,荣家的门槛被人踏破,赵家门庭日渐冷清。 不知世上功名好,但觉门前车马疏。 淡泊寡恩的名利场有时候比战场更残酷。 宣帝大婚之日,声势浩大,满城掀起红浪。 在京城百姓的翘首以盼中,大楚百姓迎来了他们的皇后。 在深宫的红纱帐中,宣帝挑下了新妇的盖头。 映着灯火瞧清楚了她的容貌。 眉目秀美,红着半边芙蓉面。 不过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女,皇后的彩凤吉服百斤重,这瘦小的身子可能撑的住? 楚钰眼光落在了少女饱满胸脯下的腰身,兴致全无。 他碰过比这更细的腰。 仿佛轻轻一触便能断在手中。 后来他寻遍了楚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无名无姓,亦不知容貌,一路带着他几经逃亡。 因他困顿,因他重伤,因他受辱,或许也因他而死。 十一。 楚钰生性阴鸷自私,为他死去的人多如牛毛,反倒执着于一个十一。 若十一一直留在楚钰身边,也许会成为天子的近宠。心中念他,玩些时日兴致淡了,许他一门好亲事,提至禁卫。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已是厚待。 若十一死了,长刀短痛,许以怀念,也仅此而已。 偏偏十一生死不明。 见不到,得不到,只一件外衫落进他掌心。 遂心魔渐生。 楚钰闭了闭眼睛,再度睁眼的时候,落在新妇的眼中,是一张英朗淡漠的脸,“你歇着罢。” 拂衣离去。 少女垂着头,手指搅动丝帕,仿佛看到了自己将要鲜花著锦,却悲苦无尽的一生。 第六十二章 内阁的权力在刘燕卿手中渐渐被瓦解。 宣帝扶持起来的荣家势头正盛。 权力日复一日的重新回流入皇室和六部。 刘燕卿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原来铁板一块的内阁拖至四分五裂。 内阁经朝廷几番拉拢,真正向着赵嫣的人并不多。仅剩的也自有其派系,政见亦不相同。 赵嫣一意孤行改革军制,已在内阁掀起血浪,刘燕卿游走在不同的派系间,做了那根扎进内阁的钉子。 他是个十分有手段的人,素日懒散惯了,真正想做一件事,却也不需要多少时日。 而民间由于宁王及军制改革一事,废除内阁的呼声越来越高。 一时间赵家内忧外患,已成众矢之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最后连百姓都看出了苗头的时候,无论是内阁亦或是赵家,都摇摇欲坠。 永历三年四月,常平被赐死。 赵嫣伸在后宫中的手也被就此斩断。 常平饮下的鸩酒是宣帝亲自倒的。 十七岁的宣帝此时已经有了青年的模样,内阁将要从他手中废除,朝政大权若尽握在手中,他将成为旷世的明主,在史书上同大楚开国帝王相媲美。 内阁倒下的那一刻,宣帝将真正成为君临天下的万乘之尊。 当年被赵嫣逼仄在角落中的阴鸷少年用他自己的方式重新夺回了一切。 现在亲自为他这伺候多年的老太监臻这一杯毒酒。 常平很久以前便被划为了赵嫣一党。 世人说是,那便是吧。 其实不过是两个可怜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的一点照顾罢了。 常平这一生见过许多人,或帝王将相,或名士高僧。 有人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遂入山中归隐,也有人一身的脊梁被打断,便再也不曾直起来。 而有的人入世是为了救世,打断自己的脊梁不是为了弯腰。 历朝历代真正救国的往往是后者。 常平手中的耳目遍布后宫乃至多位辅政大臣。 这是先帝的馈赠,而这些耳目均为赵嫣所用,如今也终被一一拔除。 丹砂是常平当初眼睁睁看着赵嫣服下的,心中便总觉得有愧。 于是先帝的起居注缺失的那几页,他并没有如先帝所言烧成灰,而是掩藏在了云光殿的匾后。 他对先帝的忠心让他到死都不能说出当年的事,为赵嫣留着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已是仁至义尽。 第40节 常平一口饮尽了毒酒,人软在了地上,抓着帝王的袍摆,道,“陛下,老奴这一生孤苦,请陛下在老奴死后,将老奴的尸体焚成灰烬,撒在西北的土地上吧。” 楚钰冷漠的看着常平,终于道,“好。” 常平低声咳嗽了两声,猩红的血泛出了喉间。 在人世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了帝王身边顶替他的,是帝王亲自提拔上来的,一个曾经他视为蝼蚁的小监。 如今竟也成大总管了。 世事无常,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常平笑了两声,在这他伺候了先帝一辈子的云光殿中断了呼吸。 云光殿正中的匾额上书正大光明四字,一卷泛黄的书页静悄悄的掩藏其中。 或许得见天日,或许终将为尘埃所覆。 第六十三章 赵嫣立在赵夫人的墓前,认真擦拭干净了碑上的灰。 濛濛细雨打湿了发,乌黑的发浸透在了光洁雪白的脸颊上,眼底微泛着青色。 身后是蜿蜒的山路和被雨湿透的野草。 “王家的远亲,可有妥善安排?” 他指的是王石。 阿祥立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道,“那些银钱和铺子,够普通人过一辈子了。” 赵嫣点头,对阿祥道,“过个两三日,你把赵家的下人能遣散的都遣散了吧,遣散不走的,就逐出府中。” “大人!” 赵嫣瞧着母亲的墓碑,冷声呵斥,“现在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阿祥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家中尚有妻小,赵家百多口人便是百多张嘴,自赵嫣送走了赵东阳和平安,外头又有些传言和风声,不免人心惶惶。 如今连赵家的下人也要遣散,只怕赵家已经危如累卵。 他在赵家很多年,见惯赵家风光正盛,钟鸣鼎食的模样,一夕间人走茶凉竟也有些揪心。 外人如何他这样大字不识的汉子不懂。 他只知道赵嫣从未苛待过赵家的下人。 阿祥跪了下来,赵嫣摇头道,“你家中有妻小,也该多替他们考量。” 天际的孤雁哀凄的叫声穿云而来。 赵嫣怔怔瞧着天际翻涌的云海,眼中似有惋惜和悲叹。 “原来大人在这里。” 赵嫣回头一看,见一年轻男子身着青衫,靴底尽是春泥,朦胧的雨中透出细长的眉目,立在此地已不知多长时间。 刘燕卿行至赵嫣身边,替他撑起了伞,他这样的动作显得熟稔,仿佛曾经做过千百次,“我得了消息赶到赵家,下人说大人来了此处。宫里出事了。” 赵嫣看了眼阿祥,阿祥站了起来,退到了一侧。 于是荒山旷野中只剩下了这二人。 一人撑着伞,一人静静伫立,雨湿透了坟冢和青山。 “何事?” “常平死了,被挫骨扬灰。” 赵嫣眼中似有沉痛,却转瞬即逝,为一片淡漠所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大总管的位置早晚要给别人腾出来。如今挫骨扬灰,倒省的别人鞭尸。” 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刘燕卿静静看着赵嫣。 乌黑的发,雪白的面颊,微微泛白的唇。 一双漂亮的眼睛仿佛在日渐枯涸与荒芜,年轻的皮相下似乎住进了暮年的老人。 赵嫣忽然话锋一转,仿佛在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内阁走到今天这样四分五裂的地步,有你的功劳。” 刘燕卿眉毛一扬,颇有些意外,却也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大人如何知道的?” 赵嫣道,“你做事还不够小心。只是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你背叛我的理由。” 刘燕卿唇上便又泛起来慵懒笑意来,“大人,我同样也没有想明白你明知我暗中的手段,却不阻止的缘由。” 赵嫣定定的瞧着刘燕卿,“你无需明白。” 刘燕卿撑伞而立,丹凤眼眯了起来,“大人也无需明白。” 他二人如今分立楚河汉界的两边,却仍像是在曾经的江船上谈天。 赵嫣不懂刘燕卿。 刘燕卿也不懂赵嫣。 赵嫣立在母亲的墓前,墓前的花枝开了。 花蕊被雨打落在碑前。 赵夫人生前最喜桃花,赵嫣便在她墓前栽了桃花树。 桃花树被风声拂过,仿佛能化作曾经那一道婀娜的影子。 返程的路上,刘家的马车跟在赵家的马车身后。 中途经过官道,四处皆是市井人声。 赵家的马车被突然蹿出来举着糖葫芦的孩童惊了马。 阿祥勒停了马便一跃而下查看那个孩子的伤势。 那孩童八九岁的模样,似乎将从学堂出来,盯着马车上的赵字仿佛看见了修罗恶煞,手中的糖葫芦散了一地,小脸白津津一片,怯生生的,眼泪不住的流,恐惧的连话都说不出。 他在害怕,冲撞了赵家的马车会不会被残忍的杀害。 刘燕卿挑开了马车上的帷布,只看到阿祥见那孩子无事后将人放下来,那孩子便连滚带爬的扑了一身尘土,一瘸一拐不见踪迹。 周围的百姓俨然对赵家的马车已经避如蛇蝎。 赵嫣是否知道,宁王的坟前已经有了他长跪不起的雕像。 刘燕卿没有听到赵家的马车里有分毫的动静。 安静且沉默,像一具装着尸体的棺木。 第六十四章 西北邺城的杀伐还未曾结束。 天似穹庐,穹庐下有马声嘶鸣。 边关的将士们吃的是野菜粗粮,穿着因搏杀而陈旧的战袍,被日光曝晒的的皮肤像西北干裂的土地。 长烟落日,荒草凄凄,黄沙于孤城掩埋累累的白骨。 人总是要死的。 为国捐躯好过苟且偷生。 西北军一路追击突厥的残部已有数日,茫茫征途风餐露宿。 军旗猎猎,没有人回头,只有嘹亮的号角响彻大漠和草原。 这一场仗从深冬至来年未有停歇。 突厥人节节败退,西北军士气正高。 若不出意外,最晚拖至十月底,必将捣毁突厥人的老窝。 夕阳西下,楚钦骑着他的战马,眼风遥遥掠过京城的方向,似藏情思。 风拂过荒山旷野,马蹄踏碎了来时路。 天际乌云涌动着遮蔽夕阳,要变天了。 永历三年六月。 朝廷下了一道诏书,上面罗列了内阁首辅赵嫣的种种罪行。 纵弟行凶鱼肉百姓,数次欺君罔上,擅吞国库五十万两金,勾结阉宦以权谋私,逼杀良臣,擅伤官家子弟,洋洋洒洒百余条罪行压下来。 内阁如今已是一盘散沙,常平被除,刘燕卿被策反,便没有什么人能为他再说一句话。 身着朱红色窄袖的太监尖细的嗓门宣读完圣旨,凉声道,“赵大人,接旨吧。” 此人名戴高,本是常平手下的人,如今成了宣帝身边的红人,掌管宫中的内务。 “臣一一谢主隆恩。”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而今这位曾经名动京城的首辅大人,终于落到泥土里了。 他周围不再是妖童媛女和花团锦簇,只有不见天日的低谷。 赵家这棵参天大树一倒,门客们便去攀附了新的树。 赵嫣素日是多少人的眼中钉,一旦失势,只怕要被撕的粉身碎骨。 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无论是陆家,或者赵家,亦或将来的荣家,身处在云波诡谲的朝堂之上,一朝荣华傍身,一朝阶下之囚。雷霆雨露俱沾耳。 赵嫣恭恭敬敬的摘下了官帽,便摘下了禁锢他一生的负累。 第41节 他的眼睛落在官帽上的九颗熠熠生辉的明珠上,明珠的光辉灼伤了眼。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张扬肆意的前半生,那时候的赵长宁,可有想过他今后的结局? 仿佛做了十五年的一场悲凄大梦。 春风得意的懵懂少年,步步惊心的党争侵伐。 他一人走在布满荆棘的小径,荣华和屈辱并肩而行。 后来朱漆剥落,楼台倾塌,荣膺散去,辉煌不再,遂只剩下了屈辱。 驻足回望,像在浮生镜中看着前世的影子。 过去的赵长宁眼中有太阳,心中有明月。 如今终于卸下了重担,却再找不回当初的自己。 人一生中又能有几个十五年。 这烈火烹油的十五年可以让一个人名垂青史,也可以让一个人遗臭万年。 后世史书称之为永历年间第一大案。 永历三年六月初,宣帝清门户,权倾天下的赵家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塌。 党羽骤散,或归附皇室,或辞官还乡,或下牢狱,内阁至此名存实亡。 大楚永历三年,朝廷颁布新法废除内阁制度,相权重归六部,荣家一门久盛不衰。 “天下人闻之无一不拍手称快哉。” 这一场魑魅魍魉,云波诡谲的大戏自永历二年宣帝遇刺始,以赵家没落而终。 第六十五章 “赵家倒了,那姓赵的估计也活不了几天了。” “可不是,此人恶贯满盈,实在是苍天有眼,让他去地下和宁王赔罪去!” “说到底不过是先帝豢养的一个玩物,倒是没什么自知之明。” 市井中的流言入了剑客的耳中。 剑客腰间的青玉剑被紧紧握在手中,他向酒楼走去,步履有些慢,但是没有因为流言停下来。 剑客扔下两个铜板。 “老板,来两壶酒。” 这街道不长,剑客拿了酒,便出了酒楼。天色黯下来。 多年前他走这条街的时候,许多老酒店家还未开张。堂前车马喧哗,堂后嬉笑怒骂,人间的烟火气突如其来的撞进了眼中。 过去的已经过去,人人翻了新的篇章。 他这双眼睛看着赵家的高楼塌了,看着赵长宁摔的粉身碎骨,看他为世人唾骂,于是憋闷在胸憶间的一口浊气散了。 却也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剑客牵着他的马一路向东,去了一座坟墓前,月色亮了起来。 他手中的酒便洒落在了地上。 这是宁王的坟墓。 宁王有贤王的名声,有百姓替他扫墓,墓前摆着新鲜的贡品。 却没有人知道贤王的名声背后,宁王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一个被权力蒙住了眼的骗子。 陆惊澜曾经是宁王的走狗。 如今他这走狗还活着,当年发号施令的下棋之人却埋在了不见天日的地下。 “这壶酒,权且当谢你收留之恩,来生别投生在皇家了。” 不论宁王出于何种目的,宁王救他是真,对陆沉烟不好是真,而他和陆沉烟为了沉霜的音信背叛了宁王也是真。 这世上谁对谁错,谁能说的清楚? 剑客冷漠的神色一如他的剑。 他的剑是杀人的工具。 他从何处来? 他又要去何处? 落拓的剑客半倚着墓碑,仰头灌了一壶酒。 一双眼睛便落在了宁王墓前的石雕上。 月光为石雕洒上了银色。 石雕像是一道缄默的人像,沉沉面朝着宁王的墓跪了下来,被压弯了脊梁。 石雕是新立的,栩栩如生的眉眼。 那雕师雕工了得,九珠官帽,顶戴花翎,宽大的箭袖,卷云纹的袍摆,不是赵长宁又是谁? 只是眼前的赵长宁形容奸狠,油头粉面,像是被人压制才不得不跪下的神情一一 实在是丑陋至极。 天边下起了细碎的雨,雨打湿了石雕。 年轻的剑客发丝被雨水湿透了。 他已酩酊大醉。 剑客脚步有些迟钝,踢翻了地上的酒坛。 眼底的冷漠因朦胧的醉意消融,踉踉跄跄的走到石雕前,伸手擦干净了面目狰狞的石雕身上的雨水。 雨未停,雨滴便又淌进了石雕的眼睛,像两行混沌的泪。 赵长宁,你为什么要哭? 剑客脱下了外衫披在了石雕上,替他挡住了侵袭的雨,神情温柔。 他仰面躺倒在了石雕身侧的土地上,就好像在这石雕身边找到了他的归处。 剑客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在石雕前沉沉醉了过去。 梦中正逢少年时,宝马雕车香满路。 他挽着剑花,身后有一人缄默立着,偶尔看着他的剑招眼含笑意。 剑花挑动,花瓣簌簌落满了双肩。 第六十六章 大理寺位于京畿重地,所押多为犯下重罪的皇亲国戚,刑法之酷不亚于诏狱。 荣昇是荣家的嫡长子,年纪轻轻位列九卿,相貌生的英俊磊落,不像是玩弄权术之人,反而更似英武的军官。 他立在大理寺的正门前,紫色的官袍被风扬起,身后有数名刑吏。 正是八月,秋风飒飒,官道上行来一队车马,俨然是朝廷押送重犯的禁卫。 囚车内的人本被幽禁府中,如今内阁废除,诸事皆顺,朝廷便将人移交至大理寺。 赵嫣声名太盛,以至于许多人看着赵家倒了有种不真实感。 如今真正见了遥遥而至囚车,心中的一个念头才真正落了下来。 原来赵家真的塌了。 禁卫打开了囚车的门,人们方得以窥见这位曾经的首辅大人真正的面貌。 他身上未着重枷,一身陈旧的长袍,黑色的发鬓间隐隐交缠几缕微不可察的白色。 从六月至今两个月的幽禁使本便雪白的面颊更加苍白。 下车的时候似乎是被灼烈的日光刺伤了眼睛,拿手轻轻挡了挡。 难以置信眼前孱弱的青年两个月前曾执掌乾坤,翻云覆雨。 “大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既然进了我大理寺,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大理寺的刑罚想必大人曾有耳闻,便是褪你一层皮也有办法让你活着签字画押。” 荣昇上前一步,打量着赵嫣,见他眉目沉静,也不曾有开口接话的打算。 荣昇挥了挥手,刑吏手中拿着铁链束在了赵嫣的腕子上。 青年被那沉重的铁链坠的微微一晃,又很快站直了身子。 他像是一株拔节而出的青松,与荣昇所听闻的外界传言并不相同。 传言中的赵嫣是艳丽的,狠毒的,嚣张而跋扈的。 正如他前段时间所知道的,赵家的人活生生砍下了荣家的外侄的两条腿。 而荣昇所见到的赵嫣,看起来不像是奸佞,更像是个病弱的文人。 他被剥去了传闻中那层艳丽的画皮,露出了本来面目,隐有君子风骨透出来。 又因为这样惊艳的容貌,身上的倔强便显得有些动人。 押送赵嫣的禁卫走后,荣昇带路。 他人高马大,步履极快,身后的人身上坠着沉重的铁链,脚步有些趔趄。 不自觉的,荣昇脚步慢了下来。 赵嫣进了牢中,环顾四周,只见青砖不见片瓦。 一片日光从最高处的缝隙中透出来。 第42节 茅草充做褥,石台充作塌,隐约听闻悉悉索索的耗子的声音。 一墙之隔尚有正在承受酷刑的人凄惨的哀嚎。 他遂坐了下来,也不讲究。 身处在牢狱中,却仿佛置身庙堂之上,阴暗森冷的牢狱因为眼前光风霁月的人似乎也显得亮堂起来。 荣昇隔着一道牢门,对里面的人道,“素闻大人身子不好,审问些什么大人老实回答了,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听闻这位首辅大人便是在热夏仍然捧着暖炉,牢狱苦寒,只怕要遭罪了。 仍没有人回答他。 荣家的人,赵嫣似乎并没有多看一眼的打算。 荣昇没有在意。 荣家虽是在这场博弈中胜了一筹,但是荣昇并未生出糟践别人的心思。 朝政诡谲,风云多变,今日堂上客,明朝座下灰。 给别人留三分尊严,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可惜这样的道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懂。 第六十七章 审了整整五日,荣昇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荣昇舔了舔干裂的唇,将手中的账本扔到了赵嫣面前。 “五十万两黄金来自陆家,你赵家的账本写的清清楚楚。账本早便落在了陛下手中。” 赵嫣盯着落在地上的账本,面无表情。 他不是一开始知道的,而是后来才分辨出来了家中的假账本和真账本的不同。 所以立刻送走了赵东阳和平安。 是什么人知道赵家的账本在何处放置,又是什么人能如入无人之境在赵家偷梁换柱? 赵嫣猜测着,也许是陆惊澜。 但是陆惊澜从何处得知赵家账本所藏之地? 他想不明白。 陆沉烟当初把兰青送进青楼,把兰青和陆家的关系指摘的干干净净。 兰青当初濒死也没有供出来陆家,于是赵嫣只查到了荣家。 心思涌动,他仍然没有说话。 荣昇便又道,“既然这笔钱出自陆家,那若不是赵大人贪墨,莫非还是先帝亲自从国库中赏你的?” “先帝为何给你这么大一笔钱?” 赵嫣冷淡的神色便浮现出了几分屈辱。 长睫垂下来,挡住了眼中的憎恶。 那是他像妓女一样的卖身钱。 嫖客是一国的国君。 他就算死也羞于启齿。 百余条罪名赵嫣一条都没有认。 他在等,等荣昇的耐心告羁,等他的陛下亲自来审他。 要让赵嫣签字画押,除非楚钰能答应他提出的条件,否则在此之前哪怕是用刑,他也不会松口。 荣昇不是没有想过用刑。 只是这人身子破败,若用刑罚,只怕一回下来命都没了,这案子要如何审? 直接埋了比较痛快。 赵嫣进大理寺他说给赵嫣的话多半有些威吓之意。 上头的陛下等着他审出了结果问罪,日日施加压力,而他手中的人却软硬不得,棘手难办。 荣家如今权贵至极,荣昊在宫中任禁卫统领,荣四姑娘贵为皇后。 只有荣三公子无所事事,前些日子被荣尚书塞进了大理寺,在荣昇手中挂了个闲散文书的职,也从未见荣三公子踏足过一步。 就在荣昇一筹莫展之际,荣三公子终于把他矜贵的靴踏入了大理寺的门槛。 “大哥为何事烦忧?” 荣昇将案前卷宗一摊,“赵家。” 荣颖一双桃花眼一眯,“他不认罪?” 荣昇揉了揉眉心,“这赵嫣不好办,软硬不吃的主。” 荣颖遂笑了,“大哥给我一日的时间,我来想办法。” 荣昇抬眼,似有不信,“你?你能有什么办法。” 荣三公子桃花眼微微的亮了,悠悠道,“我的法子,可多了去。” “不可用刑。”荣昇嘱托道。 荣颖摆手,以示知晓。 荣颖离开的脚步有些轻浮,一见便是从香花美酒的脂粉堆中出来,荣昇叹一声,也并未怪责他。 他这一母同胞的弟弟心思向来藏的深,没有几个猜透的。 历来权贵世家最忌讳的便是一门子弟皆出类拔萃。 月满则盈,水满则溢。 荣家已经有了他和荣昊,若是连荣颖也大有作为,无异于大树招风,平白惹皇室猜忌。 荣颖的权谋心智均不逊色于两个兄长半分,却只能成日与一干酒囊饭袋为伍,于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即便如今在大理寺挂个闲散职位,也只是拿些俸禄。 不过为给朝廷一颗定心丸。 有些人的位置是从一出生便已注定。 就像荣昇是嫡长子,注定要平步青云。 荣颖这一生则注定要折断自己的前途和骄傲来成全荣家。 真正的荣颖到底是怎么样的面貌性情,从他这弟弟十五岁之后,荣昇便再也不曾见到了。 京城中的高门大户,你看他们金樽清酒,荣华傍身,掀开华丽的外衣,个个脚底下都踩着刀尖。 倒不如出身寻常百姓家,有片瓦傍身,有青盐加餐。 白日虽平淡乏味,夜晚却不用辗转难眠。 第六十八章 第六日来审赵嫣的便成了荣颖。 荣三公子往大理寺带来的不是刑吏,而是两名娉婷女使,躬身立在他身侧,手托白玉盘。 玉盘中置放着精美的酒樽。 青年身着锦衣,端的一身风流仪态,看着端坐于草席上面色如常的赵嫣一一“赵大人,别来无恙?” 赵嫣抬起眼皮,只看了一眼便又垂下了眼睛。 赵嫣见他身上服饰便知,荣颖如今竟也在大理寺任职,大理寺俨然成了荣家的一言堂。 荣颖看都不看卷宗,“风水轮流转,昔日我为大人阶下囚,今日大人成了我的掌中物。” 荣三公子的模样不像是来审讯,倒是像来逛花楼,带着的女使都是国色天香的模样,他环顾四周,在看到角落中正在打结的蛛网后,颇有些嫌弃道,“这样的环境,大人也能受的住?” 赵嫣周身的冷漠并不曾消融半分。 荣颖遂笑了,“大人不肯说实话是不是?” “哥哥那人太正直,不知道赵大人最怕的是什么。”荣颖目光盯着赵嫣,目光下移,落在了纤薄的腰身上。 “赵大人最怕一一像女人一样被压在塌上。” 两旁的女使垂着眼睫,不敢再多听一句。 赵嫣一双漂亮的眼睛终于看过来,昏淡的烛光衬着一张玉雕成的脸,眼中泛起了狠意,“荣颖!” 荣颖拢住衣袖,走到赵嫣的面前,伸出细长的指挑起了那张芙蓉面,于是那双漂亮眼底藏着的恨意便一览无余。 若不是手中的铁链太沉重,大约是想扭断他的脖子。 可惜如今这双羸弱的手,连抬起来都做不到,铁链被宽大的衣袍掩在后面,只能看到隐绰的形状。 荣颖居高临下的,掐着赵嫣的脖颈迫使他仰起了头。入手的触感温热柔软,像是上贡的锦缎。 女使捧着玉盘过来,荣颖接过了玉盘中的酒樽,将酒水一滴不剩的灌进了赵嫣的口中,掌心中的人摇头挣扎,酒水便淋漓浸湿了衣衫,顺着白玉般的脖颈滑落了些许,连披散的长发上都沾染了美酒的香气。 许是这样的场面太过旖旎,女使睫毛微微抖了抖,半张面颊泛上了粉意。 仅仅是这样的挣扎便耗尽了赵嫣全身的力气,他垂着头轻轻喘息,雪白的脖颈被掐的泛起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低咳了几声,那酒液却已经涌动进入四肢百脉。 红潮重重叠叠如同春日乍放的花瓣于细白的肤色中氤氲而开。 荣颖的声音带着几分低沉诡异的温柔。 “大人,醉红楼当年有一位花魁,得罪了平安侯,平安侯用一杯清欢酒,让那花魁活活欲火焚身死了。听说极为凄惨。” 第44节 他二人皆是聪慧至极的人物,点到为止,荣昇立刻便明白了个中缘由。 莫怪向来不踏足大理寺的荣颖忽而多管了大理寺的闲事,而当时的荣昇则并未多想。 赵家的案子事关重大,可说是永历年第一大案。 刑部高位至今空缺,若这案子经荣昇之手审出来,荣昇接手刑部高位则顺理成章。 荣尚书对荣颖所说的原话是“你这哥哥妇人之仁,怕是什么都审不出来,你去帮他一把,切不可把案子拖到陛下御审。” 若案子被拖到天子御审,岂非证明荣昇这大理寺卿无能之至,何谈任职刑部高位。 荣昇心中已知利害,静默良久,沉声对荣颖道,“滚回去,以后不准在踏入大理寺一步,从今日起你在大理寺的职务也停了。” 荣颖一双眼睛盯着荣昇,眼瞳复杂起来。 荣昇冷声道,“你回去告诉父亲,若不想荣家的长子现在往陛下案前递上辞官的折子,就死了把手伸向刑部的心。” 荣三公子忽而笑了,“父亲怕是没想到被自己最重视的嫡子将一军。” 荣昇摇头,“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荣颖拍手,“大哥是光明磊落的真君子,我会如实回禀父亲的。”言语间在称赞,却更像是讥嘲。 “你把人人看做棋子,是否还记得自己也是一个人?” 荣颖脚步微滞,好像听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荣昇眼前一花,见一翠白玉瓶落入手中,听到荣颖的声音,“此物可解清欢。” 抬眼看过去,荣颖已经踏出了囚室的门槛。 他的衣袖上缀着珠玉,袍摆上绣着牡丹,看起来就是一个高门纨绔真正的样子。 第七十一章 赵嫣一人立在阴森森的鬼道上。 有小鬼们抬着血红的轿子笑嘻嘻的过来,镣铐加了身,人被押上轿,行至奈何桥。 奈何桥下赤河汹涌,幢幢鬼影翻破血浪,伸出尖利的爪撕缠轿外飘出的一片衣袂。 赵嫣看清楚了他们的脸。 死在他手中的人变成的厉鬼。 厉鬼哭嚎,哀鸿遍野。 小鬼们咧开森森的獠牙。 “赵嫣,你生前犯淫欲与杀欲,入不得六道轮回,便拿你填了这桥下的冤魂的肚子。” 赵嫣隐约记得他似乎有阳事未了,却想不起来是何事。 红轿倾翻,无数恶鬼蜂拥而至。 被万鬼啃噬的一瞬间,赵嫣想起来他的阳间事。 恶鬼悉数散尽。 耳畔似乎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总算从鬼门关出来了。” 赵嫣手脚俱软,神志短暂于噩梦中挣扎而出,便又昏沉过去。 大理寺进进出出许多位大夫。 一张张药方开出来,珍贵的药材流水一样用,堪堪保住性命。 清欢药性极烈,赵嫣身上的药性虽然散去,却彻底坏了身子,险在坟墓里头走了遭。 荣昇端凝着昏沉过去的人,发鬓铺于青塌上,梦中尚蹙着眉头。 案前的红烛将要燃尽,像一滴红色的泪。 铁窗外雨声乍起,顺着檐角坠下,无处栖落,打湿一片飞花。 囚牢外有荣家的人敲击出声响。 “大人,夜已深,该歇了。” 荣昇站了起来,他这几日都宿在大理寺。 荣昌海从荣颖处听闻荣昇的话,连骂数声不肖子孙。 然而荣昇的性格荣家上下都清楚,他若说辞官,那便必定会辞。 大理寺的事想必日后荣家不会再插手。 如今荣家正是风光的时候,越是风光的地方便越是藏污纳垢。 而害的他有家归不得的罪魁,无知无觉的在呼号的风声中蜷作一团。 雨声厮缠,虽是秋日却已泛寒意。 荣昇站起了身,解开肩上披着的貂裘覆在了赵嫣身上,不小心触到一片冰凉却柔软的肌肤。 手指微微一颤,便松开了貂裘。 赵嫣自几日后清醒过来便不曾再开口。 荣昇审他数次皆无功而返,如此又过三五日,朝廷御审的明旨终于发落下来。 荣昇接到朝廷的圣旨,遂去牢狱中见了赵嫣一面。 “大人不招,我知道为什么,你在等陛下御审。” 赵嫣病骨支离,轻咳了两声,并没有看他。 “你我立场不同,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从大人口中审不出来,是我自己无能。” 他如此坦荡的承认自己的无能,反倒在一干迂腐儒生中让人高看一眼。 赵嫣的眼神终于落在了荣昇的身上,听到他说,“陛下明日御审。” 赵嫣冷淡的神色多出了些变化。 荣昇对赵嫣道,“是我那混账弟弟对不住大人,我代他赔个不是。” 提到荣颖的时候,赵嫣冷淡的眼中便浮现出几分怨毒。 荣昇低声叹息。 陛下既然已经下了明旨要御审,赵家的事便不是他这大理寺少卿能干涉了。 天子御审,荣昇失去的仅是一次升迁的机会。 他还年轻,有下一个十五年能把失去的荣光拿回来。 而赵嫣要迎接的却是山穷水尽。 他没有下一个十五年。 人和人的命途看起来如此不同,有人挣扎求生,有人扶摇直上。 浮名皆过耳,风流竟云散,到最后都是一捧黄土与荒坟。 赵嫣面无表情地瞧着铁窗外透进来的风光。 这是他最后的一桩阳间事了。 第七十二章 这是永历年间天子御审的第一案。 囚车从大理寺至金銮殿。 天色晦暗,乌云翻涌,四方人群攒动,沿途跟着囚车。 囚车上的青年未着囚服,因他还未曾定罪。 若非一路有禁卫军护着,只怕囚车中的人要被百姓活活撕碎。 有人跪着往宁王坟墓的方向磕头,“苍天有眼,总算让赵嫣这小人得了报应。” 也有人一路跟着往囚车上扔腐烂的菜叶,“若没有宁王,我们一家都死绝了,你赵家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 民间挂白幡,奏哀乐是有白事,挂红幡,鸣炮仗是有喜事。 沿路所见,家家户户挂着红幡,炮仗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雨燕。 世人蒙住眼睛便以为看清真相。 钟鸣鼎食的赵家气数已尽,于是人人过来踩一脚。 荣昇骑在马上替赵嫣一一挡下。 囚车中的青年发丝披散,面颊雪白,敛衣闭眼,便再见不到那刺目的红幡,“今日这天气,不知是否会下雨。” 荣昇想着,也许赵嫣不是在和他说话,但他还是答,“也许会。” 赵嫣笑了声。 宁王法场有百姓十里送葬,等着赵嫣的是十里红幡。 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掘墓焚尸,弹冠相庆。 宁王,平原侯府,陆家。 他手中沾的血太多,于是在夜里冤魂便常常嗅着血腥味来梦中寻他。 戏台上的戏子扬着水袖,抹着脂粉的脸咿咿呀呀的在唱着一出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流光容易把人抛。 荣昇一路护着赵嫣行至宫门,大理寺的人遂止住步伐。 他遥遥看着囚车于红墙朱瓦间隐匿了踪迹,仍然不曾掉转手中的缰绳。 第46节 赵嫣遂俯首再拜下去。 “以莫须有之罪名逼杀良臣,你可认罪?” “擅吞国库五十万两金,你可认罪?” “伤三品以上官家子弟,你可认罪?” 百余条罪名罗列下来,也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红口白牙几句话。 人人见这镣铐加身的首辅大人低眉敛目答,“我认。” 他平静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眉宇间有几分释然之色。 多年身背的负累不见,低咳了几声,恭恭敬敬的再磕下去,便同他这位及人臣,腥风血雨的十五年就此作别。 君事已尽,家事已了。 敲锣打鼓搭建的戏台拆了,三三两两的看客们散尽,唱戏的戏子也该下台了。 楚钰不会知道,即便他执意要将赵家满门抄斩,赵嫣也未必真的会将荣家刺杀运粮官一时沸沸扬扬到天下皆知。 若朝廷失尽西北军心,朝政倾覆,家国罹难,他这十多年的心血便付之流水。 赵嫣比谁都清楚,这道折子一定能胁迫住楚钰。 所有人都以为赵嫣只是想保住赵家。 天下纵有千万人,懂赵长宁者无一耳。 赵嫣就像是下棋之人,他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他能伸手触及的一切,人人在他的棋盘上都是过河卒子。 他这一双搅动风云的手,最终也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期。 “罪臣赵嫣,揽内阁之大权,行私利之实事,坏祖宗之成法,为世所唾骂,今上仁慈,不累无辜,判押解大理寺,秋后问斩也。” 天际沉云涌至,惊雷裂响,风声歇,大雨至。 宫内林花被雨浇筑,溅落的红蕊透着血气。 宣帝年间天子御审的第一案至此作结。 第七十五章 远在边关同突厥人搏杀的赵茗尚不知京城已经变了天。 他也还不知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他的兄长都做了些什么。 他心中有一腔愤懑,执意要在战场中拼杀出一翻天地给瞧不起他的的兄长看。 正是这口气让他跟随着大军翻过雪山,匍匐过草原,在血海中杀过去。 赵家被贴上了厚厚的封条的时候,边关捷报频传。 赵家倾塌,抄家的官员们在赵家却并未见到如流言中金银满地,珠玉列堂的铺张奢华。 赵嫣出事前俨然散尽家仆,赵家空空如也,幽寂乏味,倒是更像墓穴。 赵嫣的卧房很干净,原先供奉赵夫人的牌位的案前吃了一层厚厚的灰。 赵夫人的牌位赵嫣让赵东阳和平安也一起带去了惠州。 或许他是害怕有些人糟践他母亲的牌位。 官员在卧房找到软枕边放的一柄金色的弯刀。 这可能是官员所见赵家最值钱的物事。金刀被收缴进了国库。 剩下的,都是书。 有拾遗名录,有志怪传奇,包罗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甚至有许多早已失传的孤本。 赵家一门乃诗礼簪缨之士族,从赵家祖上便收藏了不少珍本。 至赵仕儒,即便是被流放,这些珍本也始终妥善安置。 后至赵嫣手中,更特意辟十几间书阁。 至此便不再只是刑部的事。 礼部同翰林院的纂史官都风闻而至,几日居于被封的赵府修纂和查验。 程沐便是这些史官其中之一。 一个二十来岁,将将传承了家族衣钵的年轻人。 他已在赵家挑灯多时,这些孤本对于史官来说每一本均价值连城。 而让程沐震惊的是,无论传世孤本亦或是闲庭杂记,每一卷都有翻阅和作注的痕迹。 他手中捧着的书卷,是前朝隐士所著之杂记,正本早已遗失多年。 杂记边页均是少年赵长宁义愤填膺的笔触,句句称这位大儒为懦夫。 “岂因祸及而避之。” 注于建安十五年,栩栩如生的洒脱少年形象跃然于眼前。 建安十五年,正是赵嫣高中的时候,并不难想像当时的盛景。 从他翻过书卷中的注解不难看出赵嫣少年时候的鸿鹄志向。 大约每一个读书人想做的都是能流芳百世的名臣。 再至后来,书注愈发晦涩难明,少年人的张扬无惧渐渐便从书页中消失。 “岂因祸及而避之”这句话于建安二十五年的批注中又出现了一次。 建安二十五年,是赵嫣生母遇刺的那一年。 如果赵夫人遇刺是祸,什么是因? 程沐仿佛从这些书注中走马观花看到了一个人的一生。 从揽月入怀到鬓已星星的十五年。 书注中的“赵长宁”与传言中的“赵嫣”截然不同的像是两个人。 程沐从书页中抬起头的时候,案前红烛阑干,窗外夜色正浓。 这是他在赵家的第七日了,同僚在第四天的时候均已散尽。 他想,他该去见见这位赵大人。 第七十六章 程沐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见到了书注的主人。 程沐样貌生的俊秀,身上瞧不出儒生的迂腐,倒有儒生身上的书卷气。 举手投足仿佛都是照着端方君子丈量而生。 因还年轻未经世事,欠些学富五车的丘壑,多些少年人的意气。 “下官乃翰林院的修史官程沐。今日寻大人来是心中疑惑未解。” 赵嫣此时已是阶下之囚,程沐仍照旧例自称一声下官,便可窥其修养。 他七日七夜看遍赵嫣的书注,眼中尚还残留殷红的血丝。 牢狱中的人身着囚服,发丝散着,病容冷淡。 简陋的案台上一盏红蜡影影绰绰,听到他的声音抬起脸,昏灯映衬下容颜如玉,眼中的森沉被潋滟烛光所覆盖,让他看起来不像传闻中欺主之人,倒是更像哪家教养良好的美公子病在绣塌上,宽大的袖下隐着一双雪白的腕子,让人心生喜爱。 程沐到底年轻,不曾见惯风月美色,耳尖轻轻一颤,红了大半。 猛地咳嗽了声,眼遂移开了那双雪白的有些勾人的腕子,落至别处打量。 程沐粗通医术,这般一瞧便瞧出了别的,知眼前人如今已是大崩之兆,不免面露惋惜之意。 “修史?” 书注的主人似乎有些疑惑,眉头轻轻扬起,明灭的烛火黯了下来,于是眼中被覆的森沉寒气乍现。 “下官看完了大人所有的书注。”程沐答。 见赵嫣没有说话,便又道,“下官想知道岂因祸及而避之的因。” “与你有何干系?” 他二人之间隔着狱中的梁木,程沐靠近了几步。 “大人不肯说也没关系,我观大人书注七日七夜,如今虽第一次见大人,却更觉得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大人行文颇有风骨,并不似那等奸佞之人,人的嘴和脸可以骗人,人的笔骗不了人。大人年少有青云志,至今初心未改,究竟缘何走上岐路?” 程沐的喉咙有些干涸,眼中几分执拗,“史官修史,若不能留给后人真正的史料,修史的意义何在?” 赵嫣瞧着程沐摇头,“翰林院果真都是迂腐书生。” 史官修史不过是给帝王背书,有多少真章可流传? 程沐倒是驳道,“大人曾经也在翰林院呆过。” 他认真的举证反驳,用的是陈述事实的语气,并不令人生厌。 赵嫣目光中竟有些迷惘和怀念。 他在翰林院的日子,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的老师林汾还在翰林院任职,同僚虽然迂腐,也正因为都是些迂腐儒生,倒少有勾心斗角之事。 若一直在翰林院,赵长宁是否也会一直这样天真? 眼前的程沐竟让赵嫣生了几分微妙妒意。 那妒意不知从何而来,倒让赵嫣心中发笑,又徒生悲切,轻轻咳了几声,脸色便又泛青白。 程沐把手中的手稿递了过去,“这是两个月前大人幽禁于赵家时候,翰林院的笔录。” “首辅赵嫣,承平二十八年生人,于外祖处荫庇,建安二十年入内阁,言行无状,生性嚣张,因受先帝宠幸,建安二十五年为内阁首辅,先帝薨,欺压少帝,逼杀贤王,把持朝纲,穷兵黩武,列罪百余条,于永历三年六月为少帝发落。” 第47节 赵嫣一字一句读完史官笔下他的一生,神情淡漠的像是卒读别人的悲喜,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平静地瞧着程沐,“这里面,哪一个字是假的?” 程沐恍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木已成舟,盖棺定论,再追问前因毫无意义。 陛下要的是果,世人所见是果,于是赵长宁的因便只能长埋于地下扑尽尘埃,不见天日。 “大人……”程沐嗓音有些艰涩。 “我乏了。” 赵嫣闭上了眼睛,额间细长的眉斜飞入鬓,若是贴上绯红的花钿,这一张脸比起男子便更像是清艳绝伦的女子。 然就算是美貌的女子,又哪里能有这样的好颜色。 细白的腕子撑住额头,沉重的铁链坠至肘处,乌黑的鬓发间隐约可见几缕白色,垂落了几缕在额前,身上散着因常年服用汤药才有的淡淡的药香。 像幽寂的云苓。 早闻内阁首辅男生女相,那时候程沐并不相信,如今见之竟也心旌摇荡,神思不属。 程沐拿回了手稿,目光落在了手稿扉页“佞幸列传”四字,竟有些扎眼。 程沐终于对赵嫣道,“已知天命便不尽人事,非史官所为。” 赵嫣沉沉闭目,尚不知是否听到。 于大理寺出后,程沐扎进了翰林院。 翰林院是天子草拟诏书,撰书修史之地,网罗诸多传世史料与皇室密册。程沐行至一列,上书建安史册四字,建安年间所有文官笔录与记载均收录于此。 他一册一册翻过去,皆是些歌功颂德之本。 直到目光落在一本起居注的分册上,神色微微一动,伸手拿起了分册。 起居注用于记录帝王生前言行,日耕不辍,并不外传他处,只做史官修史之用。 大楚帝王的起居注均由近宦所注,那作这本起居注之人便是先帝的大太监常平。 常平已在君权与相权的争夺中身死。 起居注晦涩难读,先帝即位后二十七年的光阴,九千多个日夜分疏成册,程沐通篇卒读下来,又是两夜未眠。 翻至最后一页时,年轻的史官双眼布满红丝。 他站直了身子,揉了揉眉心,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于脚下的一卷卷凌乱置放的书册上。 先帝的起居注缺失两日。 建安十六年腊月初三。 建安二十五年腊月初八。 建安十七年赵嫣入内阁。 建安二十五年冬赵嫣任内阁首辅。 装订的缝隙间还残留被撕后参差不齐的碎屑。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被撕的起居注残页又在何处? 程沐有一种直觉,他要找的因,就在那数页缺失的起居注之中。 常平虽死,然如今御前顶替常平的戴高曾是常平手下的人。 或许他能从戴高处得到答案。 第七十七章 楚钰的案前置一把金刀。 他蹙眉沉沉看着金刀,眉眼看不出别的神色。 戴高和浮鸢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自这柄金刀从户部送来已有两个时辰。 赵家查抄物事归户部,户部官员有熟悉秦王之人,认出此物乃秦王之物。 秦王如今人在边关,索性送进宫中,在宣帝面前用这金刀露一翻头脸。 此物从赵家查抄而来。 这金刀分明是秦王托付十一之物,如何会在赵嫣手中? 楚钰面色微沉,终于道,“戴高,咱们去见见赵大人。” 戴高躬身应下。 戴高此人能在常平手下伏低做小十多年,后背叛常平才有今日,是知审时度势之人。 常平是先帝的一条狗。 他如今是少帝身边的狗。 左右是狗,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戴高垂下眼睫,替帝王引路。 更深露重,皇宫銮驾夜半而至,荣昇披衣起身,官帽尚在手中,亵衣未系,匆忙拜倒。 “不知陛下亲临,有失远迎,陛下恕罪!” 宣帝于金銮驾下来。 身着玄色云纹锦衣,发束玉冠,腰系宫绦,若忽略眼中上位者的威仪,倒像哪户权贵人家的公子爷。 宫装的大太监躬身立在侧后方,手中白色的拂尘被风扬起,低眉顺目的模样。 “无妨,朕有些事同赵大人聊一聊。” 荣昇暗自心惊。 陛下星夜至此,多半来者不善。 他心中忧挂赵嫣,面上不显,只眉头蹙紧几分。 “荣卿前面带路。” “下官遵旨。” 这大理寺是藏污纳垢之地,沿路所及皆是幽深漆黑的牢狱,三三两两的烛光如同嶙峋的鬼火。 “前方便是。” “荣卿止步。”楚钰摆手。 荣昇眼含忧虑,欲言又止。 赵嫣的情况并不好。 赵家时候十多个大夫日日精细调养,尚且落了个体弱畏寒的病根。 如今在阴暗潮湿的冷狱中,即便荣昇特意替他热起了炭炉,到底不比赵家。 荣颖那一遭彻底毁了他的根基,破败的身体一日虚过一日,若再经一番折磨只怕撑不到秋后。 荣昇停住步伐,笔直的同随行的戴高一起候着。 身后烛火明灭,掌灯人已出入两次。 铁窗外风声乍起,裹携进了一股骇人而刻薄的冷意。 楚钰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他抬靴近前,便见昏灯下一道瘦削单薄的影子,手中正握着一卷书页翻过去。 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响动声,回头看过来,遂放下了手中的书,不卑不亢的行礼。 “参见陛下。” 楚钰细眼打量着赵嫣,这还是自从赵家出事以来,他第一次这样认认真真的打量着他的仇人。 或许只有胜利者才有这样的闲心逸致。 若说以前的赵嫣像是着笔艳丽的彩画,如今的赵嫣便像是褪色的黑白画。 懂画的人才知,通篇的彩绘稍嫌姝艳,而黑白画上浓丽的一笔却格外荡人心魂。 有多少男人想给这幅黑白画再添潮红的一笔? 已这般境地,赵嫣的神情并不因落拓而显得卑贱,囚服下的背脊始终笔直。 也不知道在他父皇的塌上,是否也依然笔直的像青杨。 楚钰畅快地笑了。 他少年登基,踩着荆棘丛走了三年。 这荆棘丛拜谁所赐? 是他父皇的一个玩物。 十七岁的帝王如今已经依稀有了他父亲的影子。 轩昂的眉眼,深邃的轮廓,削薄的唇瓣,渐渐长成能担负起这天下的模样。 他一步步靠近赵嫣,伸手抬起了下跪之人的脸。 落在手中的触感温热而柔软。 宣帝附耳过去,轻声道, “赵嫣,你也有今天?” 第七十八章 赵嫣就像是一柄扎在楚钰心上的刀。 第49节 身下狼藉一片,铁锈一样的血腥味漂荡在了囚室中。 少年像一株树藤,缠住了他的青杨,一口一口咬碎他的喉咙。 他身下的青杨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地坠进了迷乱噩梦。 昏昏沉沉的时候,楚钰听到他喃喃的呓语,“娘,我好疼啊。” 赵夫人活着的时候会温柔的把他揽进怀中。 世上唯一一个疼惜他的人去了。 赵长宁胆小又怕疼,阴森又漆黑的黄泉路让他一个人怎么走? 楚钰听清楚了他的梦呓,猛地一窒。 仿佛被那一声孱弱的控诉纂住了心脏。 究竟是什么,让他宁愿受这样的折辱也不肯说出金刀的事? 金色的弯刀被丢弃在角落。 它远在千里之外星夜行军的主人心脏忽然猛地一颤,遥遥望向京城方向。 前路茫茫,归期将至。 第八十章 权力是这世上最腐朽又金贵的东西。 皇帝若起了兴致,只微微转念,不论在何时何地,便自有奴才过来察言观色行事,为了日后跪下来能像狗一样讨赏。 以前手中无权的楚钰不过是赵嫣手中一个提线木偶,而现在提线的人变成了他。 楚钰操纵着傀儡,看傀儡在自己手中被弯折喘息,眼角泛红。 一时的心血来潮让赵嫣这曾经的权臣在楚钰手中被践踏进了淤泥。 于是楚钰以为污浊的恶欲会就此消弭。 却不曾想到就此误食了剧毒。 毒药销魂蚀骨,一食成瘾。 荣昇不知道在外头等了多久。 他眼中布满了红丝,心脏沉沉坠了下来。 他躬身立着,沉默的像是一座石雕。 一双脚像被钉死于青砖之上。 他不敢动。 他怕动一步便收不住之后的一百步。 高墙挡住了囚室里的情状,安静的像是死寂的坟墓。 疾雨未歇,风声凄厉。 这见不得光的一夜注定要像曾历朝历代皇室中的每一件污糟之事一样,被掩盖进厚重的尘灰中。 戴高垂眸,面上并无意外之色。 掌灯人换第四次灯时,囚室的门被从里面打开。 宣帝锦衣齐整,玉冠端凝,袍摆上的玄色纹路没有一丝褶皱。 他是帝王,即便在这阴森牢狱中也像是在朝堂之上。 虽还年轻却已生威仪,旁的人窥不出喜怒,只沉沉看了眼戴高。 戴高眼落在靴尖,对一同候驾的宫人道。“摆驾回宫。” 宣帝临行,回头看了眼荣昇道,“朕还有些事没有问明白,人别在问斩前出问题。” 荣昇应是,躬身行礼。 宫中的銮驾启程前,戴高小声嘱托,“宫中会来御医,大人不必另寻。” 荣昇眉头一跳,心中冷笑。 待送走了圣驾,荣昇匆匆去了囚室。 浓重的血腥味中裹携着某种腥膻味道。 他是个年轻男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情况显然比荣颖那一次更糟。 荣颖他尚能阻止,陛下他拿什么去阻。 荣昇不是一个人。 荣家的嫡长子注定身上系着荣家数人的性命,百代的盛衰。 几步近前,见陛下来时披着的大氅覆住了一个人清瘦的轮廓。 从大氅下裸露在外的半截细白的腿,脚腕一圈青紫色的痕迹。 心尖一颤,他小心翼翼的掀开了大氅。 只瞧了一眼见到里头的狼狈,便拿大氅将人细细裹住。 落魄了的权臣,竟要用这般污糟手段折辱。 高高在上的陛下,同他家中手段卑劣的弟弟又有何区别? 他伸手碰了碰昏沉的人的额头,触到了一片幽热的汗,俨然生了高热。 宫中来的御医是石院判。 石院判于宫中进进出出已有多年,几代帝王的脏污事都经他手处理过。 然而纵然是沉稳如这样的老先生,在看清楚了塌上人的模样后,当着荣昇的面低道,“作孽啊。” 荣昇眉眼泛着冷意,可不就是作孽。 他却不知,石院判心中所想与他所想截然不同。 当年赵嫣在先帝手中受辱自戕,便是石院判与同僚连夜进宫救回了赵嫣的一条命。 赵嫣那时对自己下手太重。 太医院的人去后只看到了满身猩红的血浸透凌乱褶皱的官袍,险些找不到真正的伤口。 人已经渐没了意识,倒在先帝的怀中仍然是瑟缩的模样,下巴尖尖的,还带些稚嫩。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皆是青色的淤痕。 新科状元郎深夜出现在先帝的寝宫自戕,这后头的荒淫不足为外人道也。 石院判听闻这状元郎先前曾为西北百姓请命,于殿外长跪不起,也是个有赤子之心的好孩子。 可惜了,不过也才十几岁。 家门早衰,无所倚仗,才由人欺凌。 因为此事,纵然后来当初的新科状元郎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对这个孩子,石院判始终怀着一分怜悯之心。 若真是趋炎附势之流,当初又何必血溅龙榻?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遭,才毁了这个孩子的满腔赤诚将他变成修罗恶煞。 赵嫣无论变成怎样的人,因都不在他处。 世人只见他可恨,却不见他可怜。 第八十一章 石院判只一把脉,已知赵嫣如今是强弩之末。 他竟不知赵嫣身中丹砂。 丹砂是宫内不传的剧毒秘药,怎么会出现在赵嫣身上? 石院判再仔细瞧了瞧赵嫣泛白的唇色,低声叹息。 本还有不到十年寿命,这般折腾下来,也不知能否撑到秋后。 “身上的皮肉伤重,伤了元气,我开些去热的方子,日日用珍贵的药材吊着,或许能多撑着些日子。” “先生的意思是,只能多撑些日子?” “听天安命罢。” 荣昇心中发冷。 石院判并未将丹砂之事说与荣昇,莫说荣昇,陛下也未必知道此事。 石院判处理赵嫣的伤口时候,荣昇将他半截身子搂进怀中禁锢着,防他吃了疼动弹,人昏昏沉沉,牙齿咬在了荣昇的腕子上,却没有力气,只留下了两排浅浅的牙印,软的像一沁水,凌乱的发丝披散在肩上,雪白着脸,额上浸出轻薄的汗。 荣昇轻轻的,揉了揉他的发。 那时候荣昇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那样做了。 这些污糟事对赵嫣来说多一人知便多一分耻辱。 所以,有他,有石院判在就够了。 大理寺是关押皇亲国戚的重地,囚室之间间隔很远,为高墙所阻。 潮湿森冷的囚室搬进了一盆盆灼热的炭火,青砖上铺了层厚重的绣着牡丹和青鹤的软垫。 荣昇卧房中陈着早些年荣昊猎熊得来的熊皮制成的毯子,铺在了牢中青塌上。 关于赵嫣的诸事他皆亲力亲为。 被褥下孱弱的身躯青青紫紫,虽已上了些药,却并未见好,神志不清,蹙着眉头,额上滚烫的如被火燎烧过。 第50节 人在皇帝手中被一寸寸撕坏,而他在一点点的修补。 毁坏一件物事的时候容易,修补起来却格外耗费心力。 荣昇伸手在昏迷的人额头上轻轻一点,细白的额上遂落了一个泛红的指印。 荣昇笑着摇头,“你倒是人事不醒,万事不愁了。” 一缕发丝垂落肩膀,湿漉漉缠下来,发梢的水落在指尖。 似乎在他心上也圈出了细碎的涟漪。 荣昇收回了指尖,眼瞳忍不住落在乌黑发鬓间交缠的白色上。 赵嫣是建安十五年的状元,高中那年听闻是十六岁。 到如今也没有多大,却已早生了华发。 冰帕子一个时辰一换,裹在厚重毯中的人苍白的面颊泛着因高热而生的晕红,新换的衣衫温软如玉,靠近的时候,淡淡的药香从身体发肤中透出来,连着衣裳都熏染上薄热而绯艳的气息。 他饮不进去药,荣昇便以口哺之。 连唇瓣都是软腻而幽热的。 唇舌交缠,滚烫殷红的舌尖似乎感受到了入侵,微微一颤。 荣昇心神一荡,险些翻了盛着热汤的药碗。 整整折腾了一夜,熬到第二日,荣昇的眼中布满血丝,塌上的人热才将退。 石院判说,若是退了热,这一趟鬼门关便又熬过来了。 赵家才倒了多久,赵嫣便走了两趟鬼门关。 没了权势的倚仗,人人都想撕碎他。 他没有命再折腾第三回 了。 赵家失势的时候若是一杯毒酒了断了,如今想来还仁慈些。 第八十二章 深夜,一盏宫灯于书案前燃起。 戴高躬身进来,“陛下,皇后娘娘送些点心过来。” 楚钰蹙着眉头,重重放下了手中的御笔,“让她回去。” 想必又是来替太后劝他。 太后前些日子去普济寺上香,往宫中带回了个俊俏的和尚,喜爱的紧,日日带在身边。 后宫中的荒淫事楚钰见了不少,不涉朝政,楚钰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后早年在先帝的后宫中还只是四妃之一。 这个颇有手段的女人亲手摔死了自己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公主,这才除去了先帝最宠爱的明妃。 得了皇后之位,许是报应,膝下只有楚钰一子。 小公主死的那日恰是太后的生辰。 近日太后夜来幽梦,总梦见婴儿幽怨鬼魅的哭声。 那叫边牧的和尚便对太后进言,小公主这是地下魂魄不宁。 需在小公主的忌日做场大的法事,若能借着太后寿诞大赦天下,也能洗去些太后早年的杀孽。 小公主亡灵方能入六道轮回。 大赦天下不是后宫事,是前朝事,牵连甚广,便是楚钰亦要三思而后行。 殿外立着一盛装女子,身后跟着数名宫装丽人。 虽还年轻,已作妇人装扮,花一样的相貌,里头的陛下却不肯多看一眼。 “他不肯见?” 已做了皇后的荣四姑娘低声问戴高。 戴高摇头,“太后娘娘的事,陛下也头疼的紧呢。” 荣四姑娘垂睫盯着鞋尖,淡淡笑了声,“罢了,总管先忙去。” 她盯着这重重的宫墙,锦绣的牢狱把她和对她无心的男人关在一起,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帝王的案前置一副笔墨未干的仕女图。 那仕女身姿窈窕,纤细的腰身盈盈不堪一握,脸部却留白。 没有人的脸能配的上这样的一束腰。 影影绰绰的,细长的眉,雪白的肤,微热的唇,那张苍白又美貌的脸浮现在眼前,同画中的女子重叠,若是贴上花钿…… 等年轻的帝王意识到自己方才想了些什么,眉目沉沉地将那幅美人图点在宫灯上。 肆虐的火焰将画中的女子渐渐吞噬。 赵嫣清醒过来的时候,已过三日。 他低低咳了两声,晨光熹微透过高墙的窗柩,隐约见外头枯草青黄,秋风萧瑟之景。 荣昇守着他,见他醒来时候眼中罕见有了笑意,“总算醒过来了。” 赵嫣上下打量陈设,便多问一句,“这牢中……” 荣昇道,“也不全然是为了你,陛下嘱托过,行刑前不可出问题。” 赵嫣垂眸,“多谢。” 他们本也不是熟悉的关系,又都非多话之人,便相顾无言。 荣昇能清楚的看到,赵嫣自从清醒过来后,身体中有什么被抽走了。 直到很久以后他回想起来才知,是宁折不弯的根骨。 赵嫣不肯做皇帝塌上的玩物,所以做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 十多年后竟又辗转入帝王塌上被当成女人一样的糟践。 先帝没有压弯的脊背,在楚钰的手中被一夜磨折。 而那时候的赵嫣只是沉默着,并不怎么说话,眼中无悲无喜,似乎与平日也无甚不同。 若非有一次荣昇过去瞧了一眼。 赵嫣做了噩梦,软弱的蜷缩在塌上,拼命的摇头,发丝凌乱,一只手抓到了荣昇紫色官袍的衣摆,便再不曾松手,眼泪一滴滴的无声坠在了荣昇的袖口,可怜的像一个被人夺走一切的孩童。 荣昇将他半搂在怀中,一下一下的拍打着他的背,直到人重新安稳的入睡。 只有荣昇自己知道,他心疼了。 某种情绪像潮水一样翻涌,流经四肢百脉,却不能破匣而出。 第八十三章 程沐并没有见到戴高。 便想再去寻一次赵嫣,大理寺的人闭门谢访。 程沐心中装着事,又数日未眠,纵然年轻,到底受寒病了几日,他家中是历代修史的清贵门第,却没有别家子弟娇生惯养的毛病,拖着病体去太医院抓几副药。 太医院的石院判是程沐的舅父,遂去石院判处抓了几副药材。 石院判见他两眼泛青,便多问了几句,“因何事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 程沐摇头苦笑,“多看了几日书注罢了。” “什么人的书注?” “赵嫣。” 石院判多看了程沐两眼,“如何?” “我总觉得他与传言不同。” 石院判放下了手中捣药的碗,“也许与他身上丹砂有关。” “丹砂?” “丹砂是宫中禁药,知道的人不多,坏人身子,毁人寿命,活不过十来年了。” “舅父是说……”程沐心中一颤。 “他身上本便带着丹砂,又几经折磨,别说十来年,撑不撑的到秋后行刑,还是两回事呢。” 程沐拽住他舅父的衣袖,干涩地问,“丹砂可有解?” 石院判道,“丹砂并非出自我朝。” “前朝刘氏高祖自平民登帝位,诸旧臣不服,高祖仁慈,怀安顺之心,赐西域陈年佳酿。” 程沐熟读史书,自然知道结果,“这十余名旧臣十年后皆病殁。”转念间便道,“莫非这十余名旧臣所中便是丹砂?” “老夫纵观典籍,史书所载其病前症状同丹砂一般无二,确有可能出自前朝刘氏。” “诸野王?”程沐想到一人。 诸野王乃刘氏高祖皇帝之子,却醉心于医毒蛊虫,炼化丹药之奇术,其声望不在政治,而在杏林,可与鹊圣比肩。 石院判笑了,“孺子可教也。诸野王刘长已于九十高龄病逝于江南草堂,比他做了皇帝的兄长多活了四十多年,其子孙皆谢绝于皇室封赏,或从商从医从农,渐已与刘氏皇室无任何关系。刘氏王朝传至三世,天下大乱,后来胡人祸国,中原沦陷,也不知诸野王这一支血脉如何。” “诸野王自他的兄长登基便远离朝堂,不涉政务,当是看正清了自己兄长的能耐。早料到了王朝倾覆的一天。”程沐据实道。 刘氏王朝第二任帝王任用奸佞,穷奢极欲,已民怨沸腾,到第三任帝王登大位则千疮百孔,无力回天。 后才有了外夷趁机祸国,大楚高祖于小周山揭竿而起的史证。 这刘氏王朝的第三位皇帝遂变成新朝的平原侯,辗转几代,至楚宣帝手中以满门抄斩做结。 第51节 几百年王朝更迭兴衰,也不过沦为后人闲谈间几句话。 “若是诸野王制毒,则有解方。” 程沐问,“那解方在诸野王后人手中?” “外夷祸国,诸野王后人离散,有人更改名姓,有人远入山中,无从朔源,即便寻到刘氏后人,方子在战乱中不无遗失的可能。就算是寻得解方,年代久远,许多药材传至今日,或已断绝,或失效用,且遍布大江南北,单是搜罗至一处只怕也要五六年的功夫。” 石院判叹息,“寻得方子已是大海捞针,即便费时多年药材寻至一处,至今杏林未出一人高于诸野王,无诸野王的手段,有了方子,未必制出药,更何况,丹砂出自诸野王之手也不过是老夫的猜测。若不是呢?” 石院判下了定论,“丹砂无解。” 程沐怔怔良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舅父能不能看出来,他身上的丹砂,约在哪一年所种?” 石院判虽对他的要求有些疑惑,到底认真思虑了下,方道,“大略是五六年前的事。医者无绝对,只粗略估计,做不得准。” 程沐心中一动。 建安二十五年。 若真是先帝所为,先帝为何要对当时权势正盛,百般宠爱的赵嫣下这等宫中无解之禁药? 建安二十五年缺的那一页起居注上,究竟写些什么? 程沐想不明白,他纂着石院判的手,“关于他的事,舅父还知道些什么?” 石院判看了程沐一眼,并不欲多说,想打发他走,却见程沐道,“舅父,我是史官,程家的男人世世代代都是史官,见不得真章,做什么史!” 石院判道,“你倒是有几分你父亲的风范。” 程沐盯着石院判,一字一句道,“舅父,史书是万民生计,千秋万代的事,若有一字差池,我程家一门便羞见世人!” 石院判沉默良久,终于道,“赵嫣高中状元那一年曾经在陛下寝宫中自戕过。其他的事,我便不知情了。赵家的事如今已成定局,安之,我不希望你卷进去。” 程沐笑了声,“舅父,多谢。” 他这一笑,落在石院判眼中竟颇有当年少年赵嫣的模样,不禁叹息,“罢了,我年纪已大,你想如何便如何罢。” 建安十五年,赵嫣在寝宫中自戕。 他那样的人,是什么事逼着他自戕? 在先帝的寝宫。 程沐的心猛地沉了下来。 还有什么能比寝宫这样的地方,更让人觉得旖旎而暧昧? 想到那道瘦削单薄,却极是漂亮的影子,那个人……他怎么受得了? 程沐的手攥紧了衣袖,脸色微白。 程沐是史官,史官笔下修千万人的生平。 能让史官亦无从下笔,唯赵嫣一人耳。 第八十四章 每逢月初是史官入宫校史的日子。 程沐本以为能得见戴高,不料出了帝王殿后,只见一位身着正红官袍的年轻大人,腰系宫佩,眯着眼睛,站姿并不端正,不像是来面见陛下,倒像是来殿前晒太阳。 程沐转念一想,便知此人是谁。 正是近些时日御前当红的刘大人。 “下官见过大人。” 刘燕卿看了他一眼,微眯的丹凤眼懒散地掀开了条缝,“程家的小史官?听说你最近在查赵首辅的事?” 程沐诧异,他自认小心谨慎,却不知何处走漏风声。 那正红官袍的刘大人手捧朝笏,白色的袜子倒踩于鞋上,附耳过来,“有什么事为难的,尽可与我说。” 程沐知他曾是赵嫣手下的人,如今高升,荣华富贵皆在手中,谈起赵嫣来却并无辱没之色,今日这般境地,仍称他一声赵首辅,便认为此人可靠。 “大人,眼下便有一事,下官想从御前总管口中问些答案。” “关于何事?” 程沐怔了怔,兹事体大,他不知该不该说。 刘燕卿挑眉,“你在赵家呆了七日,后去了大理寺。从大理寺回翰林院后闭门两日,可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程沐见自己的动向竟均在此人掌握之中,心中不免悚然。 “我无害你之意,我只怕你别有居心,害了赵首辅。” 程沐咬牙,终于将起居注的事情说与刘燕卿。 刘燕卿挑眉,“戴高?” “对。” 刘燕卿眯着眼睛,舒展眉头,“此事你置身其外,过些时日刘府会给你消息。” 程沐攥紧了手中的书册,“大人当真要插手此事?” 刘燕卿摇头,“你莫不是修史修的傻了不成,你一介史官,如何能斗得过御前总管?倒是不怕他阉了你做太监。” 程沐被他激的两颊通红,然而刘燕卿言之有理,他人微言轻,谁会放进眼中? 程沐立直了身子,终于工整朝刘燕卿行礼道,“那便劳烦大人。” “赵嫣同你非亲非故,又何必如此尽心尽力?” 程沐道,“我读赵大人的书注,觉得他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想知他的人生。有些事口舌多了,便成事实。我……” 于心不忍。 他没有说出来,刘燕卿亦没有问。 他并非对别人的事情感兴趣的人。 “刘大人,陛下有请。” 御前总管躬身前来,手中白色的拂尘微微晃动。 刘燕卿应是。 楚钰端坐在龙椅上,他手中接到了一封边关的捷报。 秦王王攻破外夷十五州,将大楚西北远至关外千里肥沃草原和土地囊入版图,突厥人被捣毁老窝,赶回他们祖辈生活的三十三洲内。边关捷报传回京都的时候,秦王的西北大军已从攻下的新州班师。 楚钰本无大赦天下之意,然边关的捷报已至,便不得不认真开始思考大赦天下的可能性。 历朝历代,收复失地,都是值得大赦天下之事。 书案正中的帝王看了眼阶下的刘燕卿,“太后寿诞大赦天下是否可行?” 刘燕卿心中略一思索,知这问题不好回话。 太后寿诞大赦天下一事皇帝第一商议之人定是杨太傅,如今想必已有了结果,又来问他,当是来看他对赵嫣这旧主的态度。 刘燕卿面上仍旧懒懒散散的模样,答道,“若按臣所想,秦王殿下如今已攻破外夷十五州,趁太后五十寿诞大赦天下为可行之策。陛下如今大权初握,大赦天下一则可稳民意,二则可定军心。再者,莫说那赵嫣病重多时,有一句话叫舍身赴死易,苟且偷生难。赵嫣若是身为庶民,无赵家权势庇佑,忍万人践踏,软刀割肉,可谓生不如死。更何况他多年把持朝政,得罪之人数不胜数,陛下放了他是陛下大度,未必别人会饶了他。相形之下,秋后问斩反颇显仁善。” 他轻轻淡淡的几句话,仿佛赵嫣非曾经的旧主,而是毫无相关之人。 刘燕卿所言正与杨太傅所言相差无几。 龙案上的天子沉吟良久,终于道,“太后五十诞辰日,作法事,赦天下。” 戴高朱笔记下,看了刘燕卿一眼。 第八十五章 刘燕卿出宫时候戴高照旧例相送。 这是君王对重臣的礼遇。 曾经是常平送秦王。 他二人一路行至宫门,戴高便见行在前方的刘大人回头,手中的折扇叠开,慢慢道,“戴公公,本官有事相求,不知这个忙,公公帮否?” 戴高眼中谨慎,面上仍然堆着笑,“大人说什么话,都是为咱们陛下卖命,无甚可帮可不帮的。” 刘燕卿道,“我想在宫中寻一处东西。这个忙只有公公能帮到。” 戴高遂笑,“大人抬举奴才。” 刘燕卿点了点折扇。 “公公,做人给别人留条后路,也是给自己留后路,你跟着常平已是叛主,陛下不会真信一个叛主之人。” 戴高冷笑,“大人又何尝不是?” 刘燕卿摇头,“陛下未必信我,却不得不用我,你除了在陛下身边做一条狗,还能做什么?” “戴公公在后宫折辱先帝弃妃的脏污事,现在陛下尚不知情,陛下以后会不会知情,便看公公的表现了。” 戴高一双混浊的眼中终于努力挤出几分笑意来。“大人说些什么,奴才不清楚。” 刘燕卿细长的眼睛眯了眯。 这世上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戴高素日为人处世滴水不漏,却贪女色。 可惜他根本没有男人的东西。 在冷宫中被剥去了妃位的女人们是无根之木,戴高在先帝在世时候便胆子大到把几个女人攥进了手心,捂得密不透风。 这桩桩件件的脏污事,以为会永不见天日。 “说起来,先帝冷宫中的女人与我有何相关?”刘燕卿细长的丹凤眼瞧着戴高,似乎在打量他,等着他的选择。 戴高一时间怔然,笑道,“大人好手段。” 刘燕卿眯着眼,眼角弯下来,“我要的东西对公公实在没什么损害,公公举手之劳罢了。” 第52节 “什么东西?” “几页缺失的起居注。” 刘燕卿出宫后还见了一人。 此人正是那边牧和尚。 边牧和尚年轻俊俏,端一副宝相庄严的模样,眉心一点颇为妖异的红砂,肩上的袈裟于风中扬起,显然于宫门口等待多时。 “和尚见过大人。” 刘燕卿散漫近前,便听边牧和尚道,“按照大人吩咐,每夜均在太后案前点摄魂香。” 摄魂香名为摄魂,不过是医者的小伎俩,有催眠之用,太后那女人杀了自己的女儿,遂夜夜梦见,边牧枕风一吹,哪还能分辨什么迷香。 “等陛下大赦天下的旨意出了,这香便不必再点了。” 边牧和尚应是。 “你在宫中,过些日子也脱身罢,俗世污秽,别糟蹋了你这方外之人。”他这话半开着玩笑,倒颇不正经。 边牧和尚唇瓣勾出一抹邪笑来。 “女人软枕罗香,手中金银权财,和尚求之不得。这天下还没有和尚脱不开身的地方。” 刘燕卿遂道,“近些日子在戴高身边安插些人盯着,以防万一。” 戴高是最熟悉常平之人,起居注残页若是还在,能找到的人便只有戴高,却不能尽信于他。 边牧和尚叹道,“能让大人机关算尽的人,可真让人生羡。” 算计了太后,算计了陛下,也许连边关大捷也一起算计进去,可不是机关算尽? 刘燕卿笑,“滚吧。” 第八十六章 从太后在普济寺礼佛遇到边牧和尚,便落入了刘燕卿的网中。 这张网的边边角角罗织的很早,早至刘燕卿于帝王殿前向楚钰讨一个承诺的时候便初现端倪。 刘燕卿经过边牧和尚之口提出大赦天下的节点很是巧妙,刚好是在边关大捷之前。 如此把大赦天下一手变成了大势所趋。 赵嫣这条死里逃生的性命,是刘燕卿费尽心思算来的。 这里头每一步行将踏错,都可能遭到反噬。 刘燕卿这样的人太过聪明,知审时度势,知趋利避害。 生来散漫不羁,最怕麻烦,做惯了鹬蚌相争的渔翁,到底还是将自己卷进了风云。 农历十一月初十。 太后五十寿诞,朝廷公布了边关收复失地的捷报,大赦天下,百姓无不欢喜沸腾也。 大赦天下是大楚一道仁慈的律令,牵涉之人甚广,原罪孽深重者免其死刑,可改判之,原罪孽较轻者直接免罪,百日为期,以观后效。 金銮殿前,刘燕卿对白玉阶上的天子直言道,“陛下,臣有事禀。” 楚钰扬眉,颇觉奇道,“何事?” “陛下是否还记得曾经答应予臣的一个承诺。” 楚钰看了他一眼,“但说无妨。” “臣向陛下要一人,赵嫣。” 楚钰手中的折子猛地合了上。 刘燕卿遂笑,“臣曾听锦衣卫副使大人说,陛下在寻一名叫做十一的侍卫。” 他声音略一停顿,继续道,“臣曾在秦王门下做门客,遂与副使多谈了些,而据臣所知,秦王名下的黑甲中并无副使形容体弱多病之人。” 并非锦衣卫的人酒囊饭袋,而是楚钰从未想过秦王没有对他说了实话。 楚钰站了起来,“你是说,皇叔骗朕?” 刘燕卿如实道,“十一之事牵扯秦王与赵嫣,且迷雾重重,陛下若是信臣,臣愿为陛下分忧。” 楚钰重重放下了御笔。 大赦天下这道旨意由多方原因推波助澜造就,十一也是其中之一。 十一,金刀和赵嫣之间的关联。 若把赵嫣交给刘燕卿,或可破僵局。 此人聪明,常有非常之手段,只不好掌控在手中。 “依你所言,赵嫣该如何判?” 刘燕卿垂眸,面不改色,“罚十万金,处终身役,世代为奴,判归刘府。” 相比于流放,世代为奴对一个曾经呼风唤雨的权臣来说无异于诛心之举。 楚钰看了他一眼,“你对你这旧主倒是全无半点情面。” 他还记得当初赵嫣为了立刘燕卿为次辅屡次逼他的情形。 也不知赵嫣心中是何滋味。 刘燕卿细长的一双眼折着笑,“这世上人人趋利往来,陛下何必单说微臣一人凉薄?” 楚钰摆手,“退了罢。” 刘燕卿走后,暗处的影子现出来。 锦衣卫上前。 “他所言可当真?” 锦衣卫副使拱手,“刘大人当时问了臣很多关于十一的事,看神情模样不似作伪。” 楚钰摆手,“这些日子派人盯着刘府,赵嫣、刘燕卿与旁人往来诸事,皆报于朕。” “浮鸢,提笔拟旨。” 楚钰身边立着的美貌宫女子娉娉婷婷行来,提笔落字。 “并肩王取外夷十五州,今勅降恩命,大赦天下,罪臣赵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终身役,罚十万金…” 到世代为奴四字时候,楚钰难得一滞,这四字终究不曾说出来。 伏案的浮鸢仰头试探道,“陛下?” 楚钰定定看了眼案前墨迹未干的白纸黑字,终于道,“秋后执行,以儆效尤。” 而只有刘燕卿自己知道,方才在金銮殿前,他若有一字差池,便要引火焚身。 只要能保住赵嫣的性命,无论是“终身徭役”亦或是“世代为奴”,人攥进他刘府,这里头能折腾的弯弯绕绕便很多了。 他这张网,收的时候网罗住了一只鸟儿。 这只鸟儿被人撕裂了翎羽,如今气息奄奄。 第八十七章 “罪臣赵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终身徭役,罚十万金,缓期秋后执行,以儆效尤。” 赵嫣手中的铁链被斩断。 荣昇沉默的看着他,说不出恭喜二字。 赵嫣这样的人生来就该高居庙堂,如今坠落尘土,岂是惋惜二字可囊括? 虽说未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侥幸保住性命已是厚待,然而到底意难平罢了。 于赵嫣本人而言,苟且偷生的活着,也许不如一刀斩断头颅来的痛快。 赵嫣咳了两声。 他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差池。 赵嫣毕竟是官场中人,熟读律法,心中有感,这一出大赦天下的戏码背后应当有人操纵。 他踏进大理寺的门时秋草枯黄,如今踏出的时候已是初冬,干枯扭曲的树干和寸草不生的荒野俨然让他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 荣昇立在他身后,他想说以后有什么事,若是有别的人欺负,可以来荣家寻他。 然而张了张口,说出来的竟只有一句,“那刘大人与你有旧,应不会刻意为难。” 赵嫣仿佛没有听见。 荣昇便又道,“我会约束荣颖,不会让他再来寻你麻烦。” 直到听到了荣颖的名字,赵嫣才淡淡看了他一眼。 “我倒是有些羡慕荣颖。你们荣家,天塌下来都有人替他扛着。” 而在赵家,赵嫣就是赵家的天。 赵嫣塌了,赵家也便塌了。 他病体未愈,瘦骨支离,低咳了两声,忽而道,“看在荣大人多为照顾的分上,荣三公子做过的事我不欲计较,但他若下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定不会让他活着回荣家。” 荣昇闭了闭眼睛,道,“你不会再见到他。” 擦肩而过时候,鼻尖嗅到了淡淡的药香。 荣昇的脚像在地上生了根。 从赵嫣一脚踏出了大理寺的门槛,他便不曾再动过一步,看着那道清瘦的影子在眼前渐行渐远。 后来入目飞花落叶,已触不可及。 他迈不过大理寺那道低矮漆红的门槛,亦走不出荣家这座坚若磐石的金笼。 第53节 遥遥忆起哺药时的一刻,心悸神摇,酥软入心。 “大人?”身侧的小厮唤了声。 荣昇叹息,眼中渐冷。 “回罢。” 赵嫣立在初冬的漫漫长路上,等着远处一辆马车渐行至眼前。 驾着马车的人梳着两条辫,对着赵嫣龇牙一笑,“福宝见过大人。” 刘燕卿身边的人都不怎么懂规矩。 马车上的青年斯斯然然下来,一身月白对襟长袍,细长眉,丹凤眼,眼角弯弯。 “下官见过大人。” 赵嫣低声叹息,“果然是你。” 刘燕卿道,“自然是我。” “刘燕卿,你这般机关算尽所为何?” 刘燕卿折扇手中叠起,“世人无趣,没了赵大人,岂不是更没什么意思?大人且随我回府罢。” 赵嫣又咳几声,刘燕卿摇头,“大人还是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赵嫣盯着刘燕卿,一字一句道,“刘燕卿,我时日无多,你枉费心机。” 刘燕卿笑,“大人这般轻易便认了命?” 他替赵嫣温柔的披上了大氅,便裹住了里头有些破旧的囚衣。 那瘦削的人在感受到了男人的触碰时候猛地抖了抖,刘燕卿眼瞳微微一黯。 “刘燕卿,我当真不懂你。” 刘燕卿道,“大人无需懂我。” 他替赵嫣拢住外衫,将人引入马车。 马车驶入刘府,天边开始下着细碎的雪。 皇城脚下,市井人声均被雪覆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 作者微博id:你好白菜汤 (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作者留言交流,小透明回复无压力23333剧透一下,小刘大人很有钱。) - 小剧场: 某一日。 赵嫣:你拿什么给我交罚金? 小刘大人摸着下巴托腮,开始认真思考,今天去刨哪一个祖宗的坟? 第八十八章 历朝历代士子之间大约都逃不掉文人相轻四个字。 刘燕卿是文人,根骨上是前朝贵族。 于是这四个字在他身上并不明显地发挥到了极致。 诸野王一脉传承至今同平原侯府已经无分毫关系。 他父亲大隐于滇州南山,遂自称南山居士,闲来出浦钓船,晚时伐岩樵斧,整日与山中草药为伍,医术傍身却从不治病救人,正是赵嫣口中所不齿之独善其身的避祸之人。 二三十年前江南曾有过一桩风闻轶事。 江南首富沈家还待字闺中的小姐被一个背着药箱的穷小子拐带私奔。 聘为妻,奔为妾,一时间连累了沈家好几个女儿的闺中声誉。 沈公病了两月,扬言同这女儿断绝了关系。 这穷小子正是刘燕卿的父亲。 刘燕卿到底还要唤沈公一声外祖。 他骨子里带着懒散的傲慢,这傲慢倚仗的是才气,若非与他相交日久之人则窥不到这份傲慢。 在他眼中的世人有两种,一群榆木脑袋的蠢物和一个他虽不懂却觉得有趣的赵嫣。 他周周折折费好一番心力,才将这只伤痕累累的鸟儿囊入怀中。 赵嫣入了刘府的第五天,刘燕卿收到了宫中边牧和尚传来的密信。 信中道,云光殿匾后或有玄机。 边牧和尚安插在戴高身边的小监躲在暗处亲眼所见,那戴高似乎于云光殿匾后找到了什么,细眼瞧了约半柱香的时辰,便慌慌张张将之重新塞回了匾后。 刘燕卿遂给边牧留了一封密信,交予信使。 信使将出刘府,便被锦衣卫的密探盯上,密探一路尾随,竟见到了边牧和尚。 边牧和尚同外臣或有勾结。 密探修书呈于帝王案前。 而楚钰近些时日折子堆积如山,西北又收新州,百万关外流民等着朝廷安置,又有秦王班师回朝一应事宜,这封密信便被压在了重重政务之后,并没有窥见。 赵嫣病的很重。 石院判说他未必撑到秋后是实话。 整整半月,刘府上下都被重重的中药味道裹覆,深夜的时候热着地龙,府中的众人热汗颊背,赵嫣却手脚冰凉,发丝被冷汗一缕一缕的浸湿,雪白着脸,有时候会蜷作一团发抖。 他的身子历经折磨,日渐虚沉,渐渐醒时少,睡时多,唇色泛着青,像一具寒冰雕成的玉人。 刘燕卿就在塌边守着,一下一下的抚摸着他的发鬓,一双细长的眼底终于有了几分忧虑。 他知道赵嫣在牢中不会好过,但荣昇是大理寺卿,他知荣昇品性非落井下石之人,而即便荣颖有心来报复,荣昇应当亦会阻止,不会过多受磋磨。 到底在大理寺发生了什么,把他的身子拖到了如此境地? 刘燕卿从幼年起随着父亲学医毒蛊虫,天份惊人,他父亲倾囊相授,后来刘燕卿厌倦了蛊和虫子,便跟了沈家的大儒做学问,一个年岁不大的孩子,一首洛阳赋声名鹊起,远至大江南北掀起文人作赋的风潮。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能从容做到顶尖,看起来却散漫无心的样子,实在践踏普通人二三十年尚拍马不能赶上的尊严。 连绵的冬雪裹携着凄厉的北风飞扬而至。 人间的烟火气被大雪掩盖,偶尔市集间能听到一两声犬吠。小周山变成了雪岭,城外的望京河积成厚重的沉冰。 赵嫣的病便像是这一场冬雪,冬雪倾覆本便摇摇欲坠的城池。 一日他从迷梦中醒来,恍然不知今昔何日,入目只见窗柩外鹅毛的大雪,耳畔是外面呼号的风声。 刘燕卿替他披上了厚重的狐裘,雪白的狐狸毛映着尖尖的下巴,周身的药香越来越重。 似乎近些时日,只要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都能看到刘燕卿。 刘燕卿扶着他倚在美人塌上,赵嫣头沉沉坠在了刘燕卿肩侧,低咳了两声。 月白长衫的青年温柔的擦拭干净他唇瓣的血迹,“大人想说什么?” 满头乌云般的发散落在刘燕卿的肩上,夹杂着斑驳残忍的灰。 赵嫣轻声道,“秦王什么时候回来。” 刘燕卿皱着眉听,没有答话。 “我丢了他的金刀。金刀丢到哪里,我想不起来了。” “他回来了,茗哥儿也要回来了。” “现在应该也长大了不少。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人又黑又瘦,以后没人照顾,会不会好好加餐饭?” 赵嫣这一生在外人面前不曾说过这么多话。 他病的昏昏沉沉,手紧紧抓着刘燕卿的衣袖,“你日后帮我盯着他,别让他再一时冲动。” 刘燕卿声音有些哑,“你自己盯着他不好吗?” “我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了。”赵嫣低低笑了声。 “刘燕卿,我杀了很多人。可是杀我母亲的凶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这是我杀孽太多的报应。” 刘燕卿揽紧了他在怀中,“不是报应,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为什么要过来插一脚?” 沉默良久,刘燕卿终于道,“我想逆天改命。” 赵嫣没有说话,他再没有说话的力气。 他怔怔看着飞扬的雪花,知道自己撑不到明年花开。 赵长宁早年,年岁相仿的少年郎吟诗作曲,肆意昂扬的时候,他在贻弄权术,精心算计,累的白发早生,疲于奔命。 如今走到尽头,终于肯放下了肩上的负累,仅怀一份单纯的执拗,等着一个人回来。 风花雪月本不适合他这样污秽之人。 十五岁的赵长宁也许对城楼上捧着大把杏花砸进他怀中的美貌姑娘有过心动,也曾经推杯换盏间笑谈过将来与他度过一生的女子当是怎样的一副面貌,而一步步到如今,他连那官家小姐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楚。 赵长宁像浮蕊凭风,逐流而下。 生不由他,停不由他,死不由他。 他还活着,却早早将自己关进了坟墓。 阳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鬼出不去。 直到后来有一天,一缕光从缝隙透进来。 第54节 十五年前赵嫣雪中长跪,解了西北之困。 十五年后秦王边关大捷,朝廷大赦天下。 这世上的因果谁能说的分明。 第八十九章 大理寺这日来一位访客。 正是刘燕卿。 荣昇一身紫色的官袍,在正红面前终究落了下乘。旁人均道刘燕卿今日的位子本该是他的,只有荣昇自己心中同明镜一般,没坐到那个位置前,归属不可妄言。 刘燕卿原在内阁时已经权势不小,如今内阁崩溃,被陛下一道旨意废除,只这位刘大人得到重用,此人手段非可小觑。 “下官见过大人。” 刘燕卿摆手,坐于正堂之上,尝了口新沏的乌梅茶,啧啧道,“荣少卿这茶不错。” 荣昇笑了声,“大人今日突然来访,不知何意?” 刘燕卿骨节分明的手掀了一半缀着青花的茶盖,遂又放下,“赵首辅在大理寺关押的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来过。” 荣昇神色端凝道,“他情况不好?” 刘燕卿抬眼看了荣昇一眼,慢慢道,“很不好。” 荣昇似也觉自己语气太急,按捺住了担忧,仔细答道,“荣颖来过一次,翰林院的人来过一次。” 刘燕卿挑眉,“听说陛下也来过一次。” 荣昇错愕抬眼,“大人如何……” 却对上了刘燕卿一双细长凛冽的眼,“原来陛下来过。” 荣昇心知被诈了话,倒也不恼,“下官什么都没有说,全是大人自行揣测。” 这位正堂上红色官袍的御前重臣盯着荣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荣少卿自然没有走漏风声,全是我自行揣测。那咱们先来算一算,荣三公子来做了什么?” 荣昇端正道,“荣家教子无方,让大人见笑了。”终于将当日荣颖所做之事和盘托出。 “是荣家教子无方,丢了世家的脸面。” 刘燕卿指尖发冷。 清欢,大补的丹药。 “陛下来做了什么?” 荣昇缄默不言。 他是忠于君事之人,皇帝密审的那荒淫一夜,不足为外人道也。 刘燕卿从正堂主位上站了起来,轻声道,“陛下,可是做了比荣三公子更过分的事?” 荣昇仍然没有回话。 这又是一个话术的圈套,若陛下没有做,荣昇定会斩钉截铁的说没有。 如今的沉默俨然说明了一切。 连荣昇这样忠心的人都没有脸面替他的陛下辩驳。 刘燕卿冷声道,“今日之事谢过荣少卿了。” 荣昇躬身,“荣某惭愧。” 折扇叠起,正红官袍的青年缎黑色的鞋边踩在脚底,人上了软轿,大红映着一张象牙白的脸,丹凤眼中盛着寒意。 纨绔向来无饿死。 荣家的私宅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搭了一台戏。 戏子挽着单薄的水袖,作浓妆扮相,在大雪中瑟瑟发抖,语不成调的唱着曲。 荣三公子手中捧着温暖的碳炉,披着厚重的貂裘,于阁楼上同几位高门权贵家的公子赏雪听戏。 勇毅侯家的世子从阁上扔几锭银子,砸进了戏台上厚重的雪中,“若唱的好听了,爷下次给你扔几片金叶子。若唱不好听,明就把你拉爷塌上。” 诸玩家子哄堂大笑。 勇毅侯家的女儿打点好了关系,欲送进宫中做贵妃,勇毅侯府若是有什么把柄落在荣家手上,日后皇后在宫中也好拿捏。 台下的戏子是勇毅侯世子前些日子瞧上的人,若是勇毅侯世子在荣家把这戏子折腾死了,这桩命案是大是小,便全由着荣家。 荣三公子乌黑的眼珠盯着台下的戏子,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荣昇寻至私宅时候,半边肩落满了沁凉的雪。 “荣颖,你这是在做什么?” 再唱下去,台上的戏子就要活生生的冻死在冰天雪地中。 荣昇在大理寺收拾完荣颖招惹的烂摊子,回头却见荣颖在荣府声色犬马,全视礼教人命于无物。 “几位世子爷,荣家有家事处理,劳烦诸位先行回去。” 这些公子爷虽说放肆久矣,到底荣昇身居高位与他们不同。 又都是惯常会察言观色的主,遂三三两两打道回府。 看客散尽,再为难那戏子也没了意思,荣颖由着荣昇放了人。 他施施然立直了身子,端一张俊俏矜贵的脸,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的兄长,“大哥的慈悲心肠又来了?” 荣昇皱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荣颖摆了摆宽大绣着卷云纹路的衣袖,唇上镀一抹凉薄的笑。 “大哥,荣家三公子的私宅,有娼妓,有戏子,有走马章台的纨绔,难道不应该么?” 荣昇一时无言。 荣三公子眼瞳冰冷起来,“这天底下最没资格问我在做什么的人,就是荣家人。” 荣昇摇头,“今日刑部的刘大人来找我。” 荣颖遂想到了赵嫣,知赵嫣被判入刘府,短促地笑一声。 “那姓刘的哪里是个好相与的,也就大哥当他是个人。” 分明是个披着人皮的妖怪,赵嫣进了那妖怪的府邸,只怕被吞的骨头都不剩。 “他日后怕是时日无多,你莫再去寻他的麻烦。” 荣颖弯起一双桃花眼,“我看他好得很,在刘府逍遥自在,说不定夜夜承欢……” “荣颖!”荣昇冷道,“你之前对他下的药,毁了他身体的根基。” 荣颖毁了他的身体,陛下杀了他。 荣颖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 荣昇哑然,“我同你无话可说。” 荣颖瞧着楼阁下覆盖长廊的大雪,“既无话可说,兄长又何必多留?” 后来,风声呼啸入耳,雪中只剩荣颖一人的时候,他脸上凝固的假面渐渐粉碎,眉目之间如罩薄雾。 那个夜夜入他春梦的人,就要死了。 第九十章 西北大军于漠河新州迁回邺城的时候,雪岭下的护城河已经结成深冰。 这一场仗打的实在太长。 人人知道漠河一役将要载入史册。 漠河以南十五州从战乱时落入突厥人手中。 楚高祖皇帝于小周山起事将胡人赶出中原,重整疆域,收复大部分失地。 唯独漠河十五州地形易守难攻,一旦失去极难拿回来,后历时五年败兵而归。遂成三代帝王的心病。 却没有人能想到,在宣帝手中,秦王的黑甲铁蹄下将已归入突厥汗国百年的十五州夺回。 战事最凶险的时候,宁轲在战中替楚钦舍身挡剑,被突厥汗王赫连丹一刀砍穿心脏。 楚钦亲眼看到宁轲的铁甲一道道皲裂,里面翻出了软红烂肉。 人倒在了血泊中,血迹尚未干透,身后的旌旗猎猎昂扬。 将士们踏着一具具尸首俨然杀红了眼。 赵茗诸人护送回营帐中已经不行了,距离人去不过四五日的事。 关外哪里有像样的葬仪。 宁轲生前喜听芦笳,满营尽是悲凉的芦笳哀音,全无半分打了胜仗的喜悦。 赵茗红着眼睛,手中握一杆红缨枪,抹了一把眼泪。 楚钦道,“赵茗听令!” “赵茗接替宁轲之位,扶宁轲灵柩,随大军返京!” 返京前一夜邺城上下挂满白幡。 邺城的百姓还记得这位将军马上的英姿,和他骑马经过闹市时温文有礼的模样。 边关的百姓纯朴而长情,对这样一位年轻将军的牺牲,给予了他们所能付出的全部怀念。 西北的军人在秦王邺城的将军府中个个饮尽了烈酒。 “宁将军那个人就是死倔,身上带着伤不让他出来,非要!” 童章苦笑,“老子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回去同他婆娘交代。” 第55节 林舒没有吭声,除了冰冷血红的眼,他看起来仍然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赵茗却知道,正是这双看起来不够有力的手,杀死了突厥人自阿必其死后第二员大将,造成了突厥人此后数月节节败退的走势。 楚钦少年征战,看惯了生死,而身边人的死去却是头一回,手中的酒坛不曾放下过。 赵茗是宁轲一手带出来的。 他跟着宁轲连日血战,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屠夫。 过去解开女人罗带的手如今用来杀人,砍下的人头数以百计,京城花眠柳宿的日子再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与他同住的孟飞死了,宁轲也死了。 很多人都死了,变成塞外游荡的孤魂野鬼。 漠河新州积尸百里,白骨曝野,每一片枯黄的草叶上都沾着腐腥。 古来征战几人还。 赵茗年轻的面颊上一道道龟裂的伤,英气的眉眼中带着远非他这样的年纪该有的惨烈。 西北的血火将他磨洗成为真正的军人。 当时的情形凶险,死的若不是宁轲就是秦王。 所以人们悲痛之余却又庆幸。 压垮这群军人的不是战争,而是人心。 楚钦喝多了酒,他没有醉,人踉踉跄跄从雪中起来,酒坛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进了正厅,行至书案前,书案上堆叠着来自京城的密报。 周太皇太妃与自己唯一的孩子隔着一道明灭的烛光相对而立。 历经三朝的女人对眼前肖似丈夫的年轻人一字一句道,“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要当心乌云会长久遮蔽太阳。” 楚钦看了他母亲一眼,知母亲的心思。 沉默良久,楚钦对自己的母亲道,“儿子不是太阳。” 周太皇太妃指着案上累积成山的书信。 “你长久征战,想必不知道朝廷的消息。赵家倒了,内阁被废,连根倒下的势力一批接着一批,如今朝廷扶持皇后的母家荣家,权力一边倒向士子儒生,内阁之前推行的改革军制也被一朝再度废除,你们这些武将哪里有明天?” “若有一天陛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知道他母亲死在了你的手中,甚至听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流言,以为你和骊妃……即便陛下如今厚待你,日后很难不对你动杀心,你这是要和历朝历代的那些将军一个下场啊。” 一年的时间,京城已翻天覆地。 陛下立后,赵家倾覆,内阁废除,朝廷权力重组,荣家一门俨然今非昔比。 楚钦展开案前的密信一封封拆过去,眉头越蹙越紧。 赵家被查,赵嫣被幽禁赵府。 赵嫣从赵家被羁押大理寺。 赵嫣被判秋后问斩。 太后寿诞,为庆三军,陛下大赦天下。 赵嫣被判入刘府,罚十万金,处终身役。 楚钦盯着判入刘府四个字,握信的手一抖。 眉目沉沉把一封封信点上了烛火,眼看着薄纸化作青灰,俊美的脸带些冷冽的寒气。 周太皇太妃道,“你可看清楚了?朝廷局势已非昨日……要替自己早作准备。” “母妃,今日之事全当您没有说,儿子也不曾听到过。” 周太皇太妃遂道,“你不愿意,我又有何话说?” 楚钦卸了盔甲,院子里的兵醉醺醺的倒了一地。 他踢了赵茗一脚,沉声道,“护好宁将军的灵柩,我先行一趟。” 赵茗吃了疼,嘟囔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否听明白。 西北的月色照亮了远处枯黄的草原和雪岭。 楚钦吹了声口哨。 乌追马声嘶鸣,挣脱缰绳,夺路奔来。 他拍了拍乌追的背,“乌追,你快些。” 年轻将军一身短打戎装,翻身跃上马背,腰间挂着他杀人无数的刀。 西北王换了什么兵器,什么兵器就是杀人的利刃。 一路随大军行至京城约需两月,单人骑着快马路程可缩短至一月,若不眠不休星夜疾驰,又是乌追这样的良驹,只需十五日。 别的人也许做不到,然而楚钦自少年起便阵前杀敌,单骑伏击,曾昼夜不停,以粗粮裹腹,风尘仆仆日行千里。 他要见赵嫣一眼,带他离开京城那个葬送一生的鬼地方! 第九十一章 刘燕卿骨节分明的手指拆开裹覆茯苓的油皮黄纸。 于是掩藏在宫中多年的残卷携带淡淡的药香终以得见天日。 边牧和尚给刘燕卿的回信托可靠之人寄存于药铺中。 福宝于药铺中取回的时候理所当然以为这药是给赵大人新开的方剂。 六页皇室内贡的描龙金纸合在一起,拼成了起居注残页的雏形。 因年日长久而干裂泛黄,像老人枯瘦皮肤上深邃的纹路。 漆黑的字迹尚可辨认,上书“建安十六年”、“建安二十五年”等字样。 室内烛光昏淡,室外细雪纷纷。 薄薄六页金纸,刘燕卿整整看了两个时辰。 反反复复,一字不落,到后来闭着眼睛,纸页上的每一个字都镌刻在心。 哪里是什么先帝起居,分明血淋淋的写着赵长宁的人生是怎么被毁掉的。 第二日天际将明。 雪衬的天光乍亮,北风卷起枯黄的草叶,书案前的烛火燃尽。 刘燕卿从书案前站了起来,眼中能窥见血丝,颇有些不修边幅。 狼毫置于新砚上,笔尖墨迹尚新。 书案前的三封拓了刘府印章的信,已各自有它的去处。 连日来赵嫣又做一场昏沉的噩梦。 京城的雪未停歇,院中的青苔覆上厚厚的银白,高俊的枯枝“吱呀”一声被积雪的重量压至骤断。 赵嫣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刘燕卿有些憔悴的脸。 刘燕卿向来云淡风轻,他跟着赵嫣这些年赵嫣从未见过他眼带血丝,胡子拉碴的模样。 “刘燕卿。你怎么了?” 刘燕卿抓赵嫣的手,“赵长宁!” 赵嫣低叹,“我想去看看雪,你抱我去院子里,好不好?” 刘燕卿沉默着将赵嫣抱出了院子,院中的雪簌簌而落,他们在屋檐下,屋檐的积雪透着惨烈的白。 刘燕卿抱着赵嫣将他放在廊下的长阶上,让他倚靠着自己肩膀。 长阶外一树红梅灼灼如火,红蕊坠在深雪中,像一蕖红泪。 雪花落满了赵嫣的眉睫,四散的发上有星星点点的白。 “赵长宁,你这一生可值得?” 赵嫣倚在他肩侧,声音很低,“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他身上的药香越来越重,说话时候呵出的气息都带着草药的味道,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最想不透的事,是你。”刘燕卿摇头道。 他手中握着几页残卷想了一整夜,都没有想明白赵嫣搭上自己的前程、尊严和性命甚至是身后名,所求为何? 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堪不破的事。 就像宁王到死都想不明白他不是输在了嫡庶之争上,就像刘燕卿从未看透过赵嫣,就像赵嫣直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的。 赵嫣猛烈地咳起来。 刘燕卿细致地拿丝帕拭干净他唇瓣的血迹。 赵嫣生生咽下了喉间铁锈一样的血腥味。 赵嫣天生不喜逃避,哪怕遭逢了泼天大难,也都是直面刀尖。 若有想不透的事,便日日去想,夜夜思虑,把自己磋磨形销骨立,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这样的人总是命苦,忧心太重,牵挂太多,就像崩紧的弦,总有弦断的一天。 刘燕卿细长的手指拂开了落在赵嫣发上的雪花。 “我是不是等不到见他了?” 刘燕卿知道赵嫣问的是谁。 “西北大军前几日已从西北班师,需要两个月才能回来。赵嫣,不要等他了。” 赵嫣咳嗽了两声,双目沉沉看着飞扬的雪,短促笑了声,“老天从未厚待过赵长宁。” 赵嫣少年时候懵懂热切,不知情为何物的时候被先帝一手砸的七零八落,从此情爱在他这里便是杀人的刀刃。 他对秦王与其说是什么情爱,倒更像绝境中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的草。 第56节 那个时候你和他要什么都愿意给。 这样的悲哀却无人洞悉。 很早以前赵嫣就想过他会死。 他生于赵家,长于崔家,后来入了翰林院,从翰林院至内阁,从内阁至大理寺的牢狱,从牢狱至刘府中,像候鸟一样迁徙过一个又一个的地方,终于挥不动翅了。 他太累了,羽翅上都是风霜割裂的伤。 他的手伸出去,冰凉的雪落在了指尖,却没有融化。 他的温度,已经低到连雪花都融化不了的地步了吗? “刘燕卿,我等不到他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刘燕卿替他圈紧了绣着金线的衣裳,“那就不等了。” “好啊,那便不等了。” 赵嫣笑了笑。 他这一生最后一刻为赵长宁所争取的一点希冀,终究还是不能实现。 “你陪我看看雪吧。” 雪花纷扬,红梅簌簌,鸟雀惊飞,抖落一身的雪。 怀中人温度渐渐薄冷,沉沉闭上了双目。 福宝过来的时候,刘燕卿轻轻“嘘”了一声。 坠满雪花的竹伞斜置在青阶上。 正红官袍的青年象牙一般白的面上带着温柔的情意,“他睡着了。” 第九十二章 京城边驿接待了一位年轻将官。 单人单骑从西北而来,昼夜不停十数日,所幸有一匹良驹。 他本是来边驿换马,而边驿的最后一匹马被信使半个时辰前换走,遂无马可换。 年轻将官一路风尘仆仆,生一张俊美的脸孔。 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像出鞘的兵刃,与京城温文富贵的景象格格不入,腰间坠一柄弯刀。 京城的公子们视佩刀为装饰,镶满了宝石和翡翠。 而真正杀人的刀是没有缀物的,因杀人太多而显得刀锋凌利,光华夺目。 因此许多边驿官员敬畏有余,不敢上前搭话。 京城边驿是四通八达之地,往来诸方皆是食宿经过的官员或信差,三三两两作团,时有互通消息。 “那赵嫣听说病重,活不过这几日了。” “此话当真?” “京城上下都传开了。” “姓赵的若是当真死了,朝廷也算是除了一大患。最欢喜的是这京城的百姓。” “奸佞一死,我朝上下风气当正。” “本以为大赦天下,还能借着这道旨意保住性命,谁知道老天开眼了。” “当年高中,先帝钦点状元,那是何等的风光与荣膺,如今沦为草芥,听说前几日还有百姓还去刘府门前泼了红漆,刘大人这几日出门只怕都有人扔他菜叶子。去刘府给赵嫣看过病的大夫出了刘府的大门便为千夫所指。” “赵嫣若踏出刘府一步,只怕要被百姓活撕了。” “何止,那赵嫣朝廷上得罪的人数不胜数,要不是人在刘府,又快断了气,等着落井下石的官员能从刘府排出午门去。” “刘大人又何必接这烫手山芋。” “这判决下来,不是在刘府就是在别处。也是刘大人与他曾是同僚,落在别个手里,那赵嫣是床上侍奉先帝起家的,又生的这副模样,少不得死前受一番羞辱折磨。” 至于是什么羞辱折磨,几位青袍官员心照不宣的笑起来。 “也是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年轻将官几欲捏碎手中的刀。 青袍官员正交头接耳,便见一高大俊美的将官几步过来,盯着他们问道,“赵嫣病重?” 他身上气势太盛,又比寻常军人多几分尊贵,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青袍官员遂小心道,“当真,刘府的大夫都说了,药石罔效,就在这两日了。” “若让我再听到大楚的官员妄议国事,几位这身官袍穿不长久。” 一顶妄议国事的罪名扣下来,这几名官员尚还不知自己九死一生,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那年轻将官后退了两步,并不欲与他们过多纠缠,脚步匆匆,翻身上马,直往东南刘府方向而去。 时日长久的行路,即便是乌追这样的举世良驹仍然有些力不从心。 然而它的马蹄没有一丝一毫的慢下来。 它的主人让他快些,再快些。 马声嘶鸣,马蹄踏雪奔袭。 漫漫漆黑长路,沿途经十里荒亭,穿过无人的旷野,过一道道九曲廊桥。 楚钦勒紧了手中的缰绳,风声过耳长啸,碎雪凝落在他的眉睫与冠发之上。 十里亭分开遥遥无期,谁能料到竟是永别? 赵长宁手捧金刀,长亭送别的模样分明还在昨日。 “赵大人来做什么?” “我来送行。” “送何人?可是赵茗?” “也来送殿下。” “赵长宁,西北和京城全然是两个天地,芸芸众生各自有不同的活法。” “只怕我这一生都踏不出京城。” “赵长宁,你会长命百岁。” “前途茫茫,有一个人能替你遮风挡雨,总是好的。” 赵长宁没有长命百岁。 赵长宁甚至还没有见过西北成群的骆驼和马,也不曾见过西北广袤的草原和山。 而他也没有替他遮风挡雨。 乌追的缰绳勒裂覆着薄茧的手掌,割出一道道血痕。 一片沉云掩住月,刘府正门前积冰未消,两侧点起了长明灯。 昏淡的灯光雪中投下绯薄的影子,显得凄冷而寂寥,徒有几声犬吠于深巷中传来。 马蹄停下,他跃下马背。 乌追前蹄跪了下来,扑倒在冰冷的碎雪中,精疲力竭,低声嘶鸣。 刘府的大门被扣开。 刘府管家只见一道高大的影子立在府门外,身后映着簌簌而落的新雪。 借着微薄雪光尚能看清楚他腰间泛白的刀刃。 “不知阁下……” 楚钦闭了闭眼,“我要见赵长宁。” 刘府管家肩上披着厚衾,手中提灯,灯影照亮来路,“他死了。” 第九十三章 惨淡的昏灯衬着幽寂的雪光。 西北的将军腰间的刀落在了刘府管家的脖颈上。 直到刘府的主人踱步出来。 刘燕卿行至门槛处,指着刘府正门前悬挂着的长明灯,眼中无悲无喜,一字一句道, “殿下看到了这灯了吗?” 长明灯又叫引魂灯,宅邸中死了人的时候会高高悬起,以驱引死去的亡魂前来与亲人相见。 深夜时候像灼烧着两簇嶙峋的鬼火。 楚钦握紧了手中的刀,目光冷冽锋利。 “我要见他。” “秦王殿下,他死了。” “我要见他!” 刘燕卿一双细长的眼盯着楚钦,棕黑的眼珠子在灯影中显得有几分阴冷。 “刘府的大夫进进出出十多日,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殿下可以去外头打听打听,他身中丹砂,又在牢狱中受了不少折磨,殿下以为他是铁打的,还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等着您回来?可怜他到死都心心念念着金刀的下落。” 楚钦的眼前一片红雾。 血的味道在喉间蔓延。 第57节 “他……还念着金刀?” 刘燕卿负手而立,轻声道,“他等着见殿下最后一面,不过听说西北班师,需要两个月才能回来,就死了心。昨夜天上下着大雪,他在我怀中断了气。” 楚钦踉跄两步,喉间的血腥味蔓延到了唇齿,“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乱坟岗。” “刘燕卿!”楚钦目眦欲裂,手背青筋暴起。 刘燕卿眼中似有悲悯,“他这一生坎坷,不愿再有来生,让我断了他的轮回路。” 大楚民间有一种说法,被野兽裹腹的人阴间的阎王爷不收,死后不能入六道轮回。 大楚每个市镇都有乱坟岗。 人间太苦,人们经历的苦难各一,最后却总在乱坟岗中殊途同归。 于是乱坟岗日日都添新魂。 所以当初骊妃恳求的时候,楚钦将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尸骨扔进了乱坟岗,眼看着她被野狗和秃鹫一点点啃噬干净。 楚钦心中大恸。 高门紧闭,风声正盛,门外的年轻男人牵起了他奄奄一息的马。 乱坟岗中荒冢林立,遍地尸骨,时有秃鹫和乌鸦在上空盘旋。 楚钦在横陈的尸骨中笔直的站着,他周围是凌乱的枯草和扭曲的枝桠。 凛冽的寒意浸透了四肢百脉。 黑色的靴下踩的哪一块才是他的尸骨? 那吱呀一声断了的残枝,就像是一个人碎掉骨头时候低哑的哀鸣。 他竟不敢再向前多走一步。 “殿下。” 楚钦猛地回头,身后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只有凄厉而狰狞的夜色。 赵长宁,尸首在乱坟岗中被野兽撕咬,连骨头都不见了是什么样的滋味? 疼吗? 楚钦没有落下来一滴泪,却觉得连心脏都蜷缩成了一团。 他这一生都没有过这样软弱而狼狈的时刻。 即便是多年以前他在这片乱坟岗中送走骊妃,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尝到锥心刺骨之痛。 当时他杀尽了乱坟岗中的恶犬和狼。 如今这双跃马扬鞭的手却颤抖的连刀都握不稳。 楚钦半生金戈铁马,荣膺加身,权贵至极,手中沾着千万人的血,护住了大楚十方百姓的平安,到底还是顾不了一个赵长宁。 世事无常,在既定的命途中挣扎的人到最后全都周折回到了原地。 冤魂遍地的旷野中,一柄杀人无数的刀被丢弃在乱坟岗森森的白骨上。 刀身将为尘灰与污垢裹覆,辗转数年岁月,渐渐在地下生锈,长满青苔,无人问津。 它的主人是一位将军。 将军弃了他的刀。 作者有话说: 秦王:为什么先虐我? 作者:因为先把你虐一波了才能用你虐别人。 秦王:???? 小皇帝:来人,把作者拖出去砍了! 赵茗崔嘉:?????? 小陆:我倒是想被虐,你倒是给我戏份? 作者:…… 小刘:(抱着大美人吃瓜看火葬场越烧越旺)各位继续。 第九十四章 赵嫣死了。 听说死在了刘府一个下着深雪的夜里,大夫来把脉的时候,已经断了气。 没有人对他的死有分毫的意外,原内阁首辅身子破败到天下皆知。 赵嫣的尸首听说被刘家人一卷薄席卷起,扔至京郊乱坟岗之中。 乱坟岗时有恶犬常吠,狼声嘶嚎,平日里活人进去也有被野兽啃的只剩下骨头的时候。 靠发死尸横财的拣尸人翻拣出了几块被野狗啃噬的血肉模糊的白骨,一枚刻着赵字的玉扳指。 玉扳指在当铺中卖了个好价钱,同时也昭告天下,那个为世人口舌所不容的奸臣贼子,终于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京城百姓因赵嫣而生的对刘府的憎恶也随着赵嫣的死去一并消失,人人拍手称快。 一夜之间京郊的乱坟岗经口耳相传变成了赵家坟。 青山埋骨,由人践踏,已无人记得二十年年前赵家一门清流名声。 曾翻云覆雨的内阁重臣赵嫣的名字,往后成了人人口舌中唾骂的靶子。 乌追也死了。 乌追不眠不休数十日,京城边驿本已应该换马,却无马可换,拖着残躯勉力将自己的主人送至乱坟岗,后回秦王府,前蹄扑跪,再没有起来。 楚钦厚葬了这匹陪他阵前杀敌,陪他星夜疾奔的马,取下乌追身上的缰绳收起。 西北大军还有一月方至,无人知道三军主帅先行而归,跑死一匹举世的良驹,却什么都没有留住。 秦王府中的书案前置一封信。 出自赵家信上的红漆已有数月,在案前吃尽尘灰。 信中寥寥数页,字字恳切,言语间皆是将赵茗托付于秦王之意。 楚钦的目光落在这封信上,反反复复地看。 赵嫣的字写的有大家风骨,早些时候他见赵家马车灯笼上的提字便已知晓。 “殿下凯旋之日,若念着旧情,请寻得赵嫣尸首,薄席卷了,扔于乱坟之中,赵嫣九泉之下铭记于心。” 赵嫣写这封信,正是赵家即将倾覆,孤立无援之时。 赵嫣平静地安置一切,连着赵茗和自己的尸首一并托付与楚钦。 大楚律法,死刑犯的尸身会送于丧葬之地就地掩埋。 赵嫣害怕他的尸首被世人糟践。 前朝司马氏生前把持朝政,死后尚被人掘墓焚尸,那祸国的贵妃尸首则更为凄惨,“为上百军士奸辱之。” 人心有时候比野兽更可怕,不如托予秦王毁弃在野兽腹中,挫骨扬灰,无根可寻。 他夜夜梦见投生路上的孤魂野鬼,怎么敢经过奈何桥? 乱坟岗中为野兽裹腹,便不用再经轮回之苦。 那时候的赵嫣不曾料到有人会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机关算尽,写这封信的赵嫣,是抱以必死的心。 白的纸,黑的字,清瘦漂亮,像拔节而出的青竹。 这是赵嫣留给楚钦唯一的东西。 即便是这最后的一封绝笔也没有快马加鞭送至西北,而是留给了春萝。 他在等他回来……替他敛尸。 “昔日殿下以性命相托,赵嫣不辱使命,今日赵嫣同以性命相托,并非挟恩图报,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赵嫣这一生是有多难,才会连请求别人收敛他的尸体,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扣上“挟恩图报”四字? 楚钦的手掌还留着一道道十数日勒着缰绳的伤疤。 新伤皲裂,红色的血落在帛纸上,濡湿了俊挺的字迹,像一滴被风干涸的红蜡。 他生来就是皇家贵族,却直到今日才真正懂了何谓五内俱崩。 刘燕卿说,他心心念念着金刀的下落。 刀是一个将军的性命。 此后他的性命跟着赵嫣一起葬进乱坟岗中。 春萝从未见过这样的秦王。 几年前他亲手杀了骊妃,终日酩酊大醉。 那时候与其说是对骊妃的歉疚,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的发泄,她不曾担心她的殿下会就此一蹶不振。 而这一次她开始害怕。 她的殿下数日沉默的时候像一座高峻的山,若是外人能仰窥的一角都趋于崩溃,掩埋于地下不见天日的伤口该有多深? 她手中一封刻着刘府印章的信,刚被快马送来。 春萝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将信送了进去。 她不知道那封来自刘府的信中写了什么,只知道两个时辰后,她的殿下推开书阁的门,死寂的眉眼烧起来。 刘府的来信中,详细记录荣家刺杀陈家运粮官之事。 甚至提及皇帝在狱中折辱赵嫣,笔锋极淡,字字惊心动魄,杀人诛心。 这一天秦王府中密探出入,散入荣家,陈家,甚至是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