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的未来》 第1节 ========= 幻觉的未来 作者:吴沉水 文案: 脑洞之作,悬疑,救赎 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别只是一个顽固的、持续的幻觉。 ——————爱因斯坦 在这个迷雾重重,亦真亦幻的世界里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女警vs科学家,姐弟恋。 ========= 第1章 不是所有的复仇,都能以死亡告终。 城北,商业步行街,夜晚,大雨倾盆。 北方城市很少会有这样的大雨,仿佛整个城市上空的水都积压起来,等着这一刻尽皆倾泻。雨点狠狠跌落下来,地上被砸出一个个深深的水涡,不一会,老城街道上已经一片朦胧,人们需要淌水前行,哪怕把裤脚挽得再高都无济于事,雨大到这种程度,雨水几乎是无孔不入的,任谁在这样的雨中都无法安然强行,拿着伞、披着雨衣也不过只是聊胜于无,呼吸间全是雨雾,站在雨中,不一会连鼻尖、眼睫毛都会溅满水珠。 整条街都空空荡荡没有行人,一方面是因为雨,另一方面是因为被管制起来,好些警车闪着光堵住街口,成围堵之势对着临街一间小商铺。那原本是间卖台湾日本等进口零食的店,夏季将至,椰子水椰丝糕榴莲糖等东西都摆了出来,屋檐下挂着块厚纸板歪歪斜斜写着“新货,台湾猪肉脯、台湾金门蜜汁香芋片”,可惜此时被雨水打湿了大半黏答答地显得垂头丧气。 警车耀眼的蓝色灯光一闪一闪,在雨雾中显得愈发明灭不定。雨越发大了,雨声嘈杂到人与人面对面都要大声说话。 店外十米远,披挂着雨衣的警察们荷枪实弹,指挥行动的城北公安分局领导一抹脸上的雨水,对旁边的人焦急地问:“谢副队呢,还没来吗?” 那人回他:“快了吧,刚打电话说已下了内环高速……” 他话音未落,只见封路那边放行了一辆平平无奇的黑色越野车,随即那辆车飞快驶了过来,溅起一大片水花,急刹在警车之旁。 车门被推开,一把大黑伞撑开,看不清人,只看见下来的女人一身精致合体的衣裙,不像来办案,倒像从哪家办公楼里下班的白领。她及膝的裙下露出一双漂亮的小腿,形状利落优美,脚踝玲珑,一双半高的镂空鹿皮鞋毫不犹豫踩入水中。 分局领导一见眼睛一亮,忙过去说:“谢副队,可把你给等来了。” “王队好,”女人开口,“不好意思,来得匆忙,衣服都没换。但我保证,穿这身也不会耽误干活。” “没事,你来了我这心就放了一半。” “里面什么情况?”女人问,“老季怎么样了?” “受了伤,但暂时没生命危险,”王队不无担忧,“但里面持枪的歹徒是刚退伍的军人,身手很好,熟悉枪械,老季的枪在他手里。” “明白了。” “谢副队,”王队郑重伸出手,“老季就拜托你了。” “王队请放心,”女人匀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老季是我多年老同事,我会尽我所能。” “小心。” 店门口,一个男子对着被铐在货架上的老季狞笑:“老东西,就你能耐是吧,就你他妈会见义勇为是吧,我让你能耐,我让你见义勇为!” 他拿着枪一下砸老季脑袋上,老季闷哼一声,额头被砸出血来,血模糊了半脸。 “看什么,警察又怎样,你现在不还就跟狗似的,老子想踹就踹,想打就打!” 老季斜看着他:“抬眼看看外头,你跑不了。”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狠绝的表情,冷笑:“没事,我跑不了,你们俩个也得给老子陪葬!” 他转头一把揪住缩在旁边发抖的女人,拽着她的长发拖到老季前面,怒气冲冲:“你躲什么,躲个屁你,老子都让你害成这样了你还躲,搞成这样你满意了,都他妈是你害的,都是你的错,老子是没活路了,你他妈也别想活着出去勾搭野男人!” 他一边说,一边抬脚朝那女的身上乱踹,女人半点不敢反抗,也不敢躲,只能抱着头发抖。 老季骂:“孬种,窝囊废,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放开她,有种你打我,冲这来,像个爷们吧你!” 那男的充耳不闻,反倒狠狠抓着女人后脑的头发,反手给了个大耳刮子,咬牙骂:“臭婊子,还说你们没一腿,要没一腿他会这么对你?成天骗我,拿我当猴耍是吧,奸夫淫妇!” 他说完突然朝那女的脚下开了一枪,女人尖跳起来,神经质地颠来倒去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老季气得发抖,把手铐挣得哐当响,怎奈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在这时,一个撑着大黑伞,穿着精致衣裙的女人缓缓走了过来。 男人警惕起来,将女人抓起来挡到胸前,拿枪抵住她的头喝道:“站住,不然我打死她。” 拿伞的女人站立不动,她抬高伞,露出她的脸。 总体而言这是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尽管不算年轻,然而却有年轻女人没有的内敛与沉静,全身轮廓都有利落优美的线条,仿佛被造物主果断地拿剪刀将不需要的部分全部裁掉,才能制造出这样紧凑又比例恰当的美。但她的这身打扮实在不像女警察,除了背着一个斜挎包有点大显得不太相配外,从熨烫整洁的外套到里面的白衬衫,从长及膝盖的裙子到搭配的半高皮鞋全都一丝不苟。她就像是刚刚参加了公司会议的精英女性,莫名闯进这块地方。 红蓝绿一闪一闪的彩色灯泡照到她脸上,愈发显得这张脸素淡白净得像有人拿抹布擦过一样,一点表情多余的表情都未见,她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雨中,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闲适地插入在挎包里,仿佛不是为了来解决问题,倒像是来旁观问题。 持枪男子一愣,随即面露鄙夷,挑衅般加重力道,把怀里的女人头发抓得更紧,迫使她露出整张被殴打得青紫斑驳的脸,随后故意用枪拍她的脸颊,冷笑说:“来了个女的?怎么着,现在警察男的都不如娘们了吗?” 他最后一句故意高声说出,用这种极端鄙夷的方式表达对警察的蔑视。 女人不为所动,她定定看着那个歹徒,说:“怎么,你怕娘们?” “我怕个屁!” “那行,”女人平静地说,“我来换里头那位警察。” 雨下得太大,溅湿了她的腿,裙子裹足腿部,脚上的皮鞋似乎也早已泡湿,但她毫不在意,只是定定地直视那个男人。 男人愣了愣,随即怒道:“臭娘们,你少他妈给老子耍花招,想趁着换人的时候救人?没门!” 女人淡淡地说:“我就一个女的,打起来不如里面那个男警察厉害,跑起来也没他快,除了级别比他高,我样样不如他,扣押我比扣押他划算多了。” “闭嘴!你这套老子见多了……” “还是说,你确实怕娘们?” 女人慢慢抬起头,目光无所畏惧,清凌锐利,如利刃一般破开雨雾而来。持枪男子与其说被她的话激怒,倒不如说本能对有这样目光的女人心生不妙之感,他很快将这种不妙之感转化为行动,一把将枪口抵住女人质的太阳穴,狞笑说:“牛逼是吧,拿老子的话当耳边风是吧,行,我成全你,我让你先知道知道什么叫惹了爷爷的下场……” 话音未落,那女人迅速拔出挎包里的枪,几乎在举起枪的瞬间就扣动了扳机。 尖锐的枪声仿佛令时间都慢了下来,空气凝固而粘稠,四周像被谁注入巨量的透明硅胶物质。霎时间,那男人仿佛看见子弹清楚地穿过自己的眉心之间,破开表皮、前额骨,深入脑髓,然后又穿透脑部而去的整个过程。他甚至能感到子弹射穿的孔喷射出来少许血液,就绽放在眼前,像一朵妖艳又明媚鲜妍的花,而且还是五月海棠,娇嫩而美丽,带着自身血液的温度,还带着一声低不可闻的惊呼,那是被他挟持的女人发出的声音。然后他仰天倒下,手里的枪还攥着没来得及开,倒下去时带翻了小超市旁边几排货架,方便面饼干矿泉水巧克力棉花糖之类瞬间滚落得到处都是,要捡干净想必得费一番工夫。 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我居然就这样死了。 死得这样莫名其妙,毫无价值,被暴虐的欲望和快感支配着消耗掉的生命,居然就这样完结了。 被人挟持的女孩跟着摔到地上,半响后才意识到自己安全,于是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随后扑过去,一边哭一边用脚死命地踹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直到警察们一拥而上,有人把她拖开。 第2章 女人收了枪, 仔细把枪收回包里。 随后她越过那个倒在血泊中的男人,大踏步向前,踩过混入他的血的雨水,走进零食店,飞快掏出手铐钥匙,打开了老季的手铐。 围着的警察迅速冲了进来,该干活的干活,该善后的善后。王队跟着跑进来,湿了半身,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竖起大拇指说:“谢副队,好枪法。” “您过奖了,”女人平静地说,“也是那个嫌疑人瞧不起女的,不然场面还真有点难控制。” “辛苦了。”王队笑着说,“谢谢支援。” “客气。” 女人说完,转头看了那个被爆头的男人一眼,尸体很快便被警察们装进裹尸袋,就是流出来的血有点太红,红到令人刺眼,令她有点头疼。 这不是谁罪有应得谁该死的问题,而是在这么一个大雨倾盆、抬眼都看不清对面是谁的夜晚,任谁被一枪爆头,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女人回过神来时,王队已经忙活开了,老季头上伤口已经包扎好,笑嘻嘻地走到她身边,一张嘴就开始贫:“谢副队,大晚上的穿这人模狗样,这是刚参加完哪个单位组织的大龄单身青年联谊活动呀?” 谢风华白了他一眼:“联谊活动我没参加,倒是差点要参加你的追悼会,能耐啊你,就这么个刚退伍的小崽子都能把你撂倒了?” 老季有些不好意思,说:“嗐,这不是人有失蹄马有失足,呸呸,是马有失蹄人有失足。” “行了,”谢风华问,“你怎么被铐起来了?从头说。” 老季无奈地皱眉,指着不远处劫后余生,正被女警安慰着问话的年轻女孩:“瞧见那个姑娘没,嫌疑人的前女友。” 谢风华立即问:“因爱生恨?” “什么呀,”老季呸了一声,“是那姑娘瞎了眼跟了这个王八蛋的,谈不到半年,就被打进去四回医院,后来实在受不了分了手,这王八蛋还纠缠不清。不知怎么知道了人姑娘交新男朋友,今天他蹲守在两人下班路上,不仅差点把那小伙子揍残废了,还抓了这个姑娘就走。有好心人撞见报了案,我正好赶上了就追啊,下雨天,我腿上那点旧伤复发,一不留神才着了道,这才被,被抢了枪。” “该。”谢风华不客气地说,“知道自己腿上有旧伤,就不要违反纪律一个人上,你出个什么事都是自找的。” 老季这会也不敢辩驳,乖乖接受批评。 谢风华远远地打量那个被劫持的姑娘,刚刚注意力都放在歹徒身上,倒没留意她,现在仔细看,那女孩凌乱的长发已经拨开,虽然鼻青脸肿的,却也能看出原来的五官不错,身上衣服虽说又皱又脏,也瞧得出精致时髦,就是这会在女警安慰下还是抱着肩膀边哭边发抖,裸露的手臂上有大片淤青。 “这可真是够倒霉的,”谢风华漫不经心问,“谈恋爱半年进四次医院,你是她谁啊知道这么清楚。” “瞒不过你瞒不过你,”老季没好意思,笑了笑说,“那什么,我自打调到分局后工作清闲了不少。我就发挥我的特长,在这边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个派出所的片警跟我特别投缘,非要管叫我师父,嘿,人都这么热情了,我这师父也不能白当不是,得空也得给徒弟念两本真经,交流交流感情……” “这点事就不用汇报了,说重点。” “重点就是,那小姑娘住的地儿,正好归我徒弟管。她报警,是我徒弟接的,”老季收敛了笑,轻声说“那天我正好开车也没事,就顺带跟着去,到了地方叫开了门亮出证件,那小姑娘堵门口不让我们进去,一个劲说不是她打的电话,是邻居打的。我是什么人啊,好歹也干过这么多年刑侦工作的,就她那点道行,一说话我就听出不对。” 谢风华有点兴趣看他。 “长期遭受虐待的人,那眼神就跟其他人不一样,”老季轻叹说,“哪怕装得再若无其事,他们的眼神里也全是一个字,怕。” “你知道我头一回见她什么样?化着个大浓妆,就那种两眼漆黑,嘴唇血红,整个脸涂得跟丧尸似的。往门边一杵,态度还很不好,口口声声说她跟她男朋友不知道多相爱,让我狗拿耗子别多管闲事。可她说归说,眼睛却像随时会哭出来,像有另外一个人藏在她眼睛里边冲我大声喊,救我,救救我。” “所以你没法装没听见。” “那是真没办法装没听见,”老季扒拉了下头发,“我就让我徒弟找找他们小区的居委会物业、街坊邻居了解了解情况什么的。你别说,这种事片警比刑警管用。果然,这一对的底就被我们摸清,嫌疑人刚退伍没多久,也不去联系好的工作单位上班,就这么吊儿郎当做个待业青年,跟女孩搬一块住没多久,性格暴躁,见天打女朋友跟练手似的,每天鬼哭狼嚎,没多久物业的保安打电话来,说看见救护车进小区,那小姑娘又被打了。” 老季说到这停了停,掏出一根烟想叼上,一瞥谢风华冷淡的眼神,怂了不敢抽,作势闻了闻,又给别到耳朵上才说:“那一次,那姑娘差点被打残了,听说是整个人被抓起来往墙上扔,摔下来后下半身都动不了,她瘫在地上求了好久,那王八蛋见她实在动不了,怕出人命才给叫的救护车。” “就是这一次才让她彻底怕了,她躺医院里哭的稀里哗啦,跟我说要真被打死就算了,就怕再呆一块,迟早有天得被打瘫了生不如死。”老季叹了口气,“我问她,要长痛还是短痛,她选择短痛,我说那行,你有意愿事就好办了。我让徒弟抓了那王八蛋,再托人去法院给她办人身限制令,帮她找地方搬家,小姑娘也争气,说断就真断,半点不拖泥带水。” “后来呢?” “原本一切都挺好,小姑娘换了新工作,渐渐走出来,还交了新男朋友,谁知道这王八蛋阴魂不散找上门,差点让害了两条人命……” 第2节 老季沉默了下来。 “加上你是三条。”谢风华淡淡地说,“你的枪被抢,他开了杀戒,一不做二不休,很可能还会多连累几个无辜路人。” “我知道错了,对不住对不住。” “跟我道什么歉,我又不能押着你写检查,”谢风华说,“再说了,这事也不能说全是负能量,起码回头给你徒弟上课可以当反面教材嘛。” “谢副队,”老季扑哧一笑,“你安慰人的本事还是这么发人深省一言难尽……” “谁安慰你,”谢风华嫌弃说,“去去,那姑娘既然信任你,你就去安慰她两句。对了,她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 “送医院抢救了。” “那正好,把她也送去凑一对。”谢风华懒洋洋说,“我今晚友情客串也客串完毕,就这么着吧,回见。” 她说完就想走,老季忙伸手拉住她。 谢风华回头,老季四下看看没人注意他们,这才笑眯眯压低声音问:“华啊,这周末给我空出来。” “有事?” “嗐,就你嫂子单位那,最近不是来个工程师吗,小伙子长得高大精神,海归,名牌大学,哎呀那是又正派又体面,年龄嘛跟你也般配,她就琢磨着叫你俩一起吃个饭见见,反正也不说破,你就当多认识个朋友……” 谢风华挑眉:“老季,你过了年贵庚啊?” “虚长 42。” “你才 42 就活成我爸那样了,整天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看不起单身贵族还是怎么着?” “嘿你个……”老季声音拔高,险些就脱口而出骂了自己曾经的小领导,意识到后讪讪地压低嗓门,小声说,“我都是为了谁呀我,不是我说啊,你别整天忙工作不把个人问题当回事,老大不小了还能蹉跎个几年啊?你以为你裹着保鲜膜青春永驻呢?别说我吓唬你,再过两年,你想让人给介绍工程师,那都得是另类的工程师。” “什么意思?” “工程队的师傅!”老季恨铁不成钢,“得,你就说去不去吧。” “不去。” “挺好一小伙我跟你说,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儿……” “老季,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谢风华转头看他。 老季一愣,随即想到什么,渐渐收敛了笑容,他抓了抓头发,小心地问:“你还没放弃呢?” “放弃什么?”谢风华反问,“没结论的事,我放弃什么?” 老季急了,差点跳起来:“不是,这都多少年了,就算按失踪人口算,也早到该宣布法律死亡的时间……” “是哥们就住嘴吧,”谢风华木着脸说,“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不爱听。” “行,你不爱听,我不说,我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行了吧,”老季愤愤地问,“我就请你受累回我一句,你这样耗着自己熬着自己,你觉得值吗?” “值。”谢风华轻声又坚决地回,“说这么多,就是请你和嫂子往后别管我,心意领了,但我应付我爸一个尽够了。” 老季正要说什么,忽然瞥见一个同事走过来说:“谢副队,有人找。” 谢风华皱了皱眉,老季奇怪问:“怎么有人找谢副队找到这来?人呢,在哪呀?” “那呢。” 他们抬头望过去,警戒线外,一个挺拔高瘦的身影站在那,下这么大雨,那人却没穿雨衣也没打伞,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英式风衣早已湿透,黑发水淋淋贴着脸颊,一张原本甚少有表情流露的英俊脸庞气喘吁吁,面露焦灼,直到看见谢风华那一刻,他的表情才彻底放松,像绷紧的弓弦一下松弛。不知哪来的灯光照到他脸上明明灭灭,轮廓都被周围的黑暗弱化,唯有一双眼睛亮到令人心悸,哪怕隔着漫天雨雾,夜色重重也无法忽略。 看到谢风华了,他下意识就想冲过来,警戒线边的警察忙拦住,他没再挣扎,只是定定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仿佛历经磨难的人劫后余生骤然相逢,仿佛沙漠中踯躅前行的旅人干渴绝望后得以瞥见绿洲。 谢风华打小不爱读书,背古诗词还停留幼儿园水平,但此时此刻她却莫名其妙在脑海中浮现这样两句古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谢风华暗叹,果然文化水平不行,瞧这联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那是两句劫后余生与故友重逢的诗,而她跟这位清俊的男子,分明才见过没多久。 没有劫后,不算重逢。 然而那男子的神情太突兀,狼狈中透着急迫,急迫中又有如释重负,老季那么贫的人也没法开玩笑了,他悄悄问谢风华:“这谁啊?怎么看着像受害人家属?” 谢风华随口说:“严格上说,他算曾经的被害人家属吧。” 老季张大嘴正要问,谢风华已经抬起脚步朝那男子走了过去。 第3章 谢风华没有忽悠老季,来找她的男子名叫高书南,很久以前,他确实是一起灭门谋杀案中的被害人家属。 那一年,谢风华刚从警校毕业,因为枪法好,身手不错,外表盘亮条顺,再加上有老谢同志的面子,没多久就如愿以偿进了市局刑侦队当候补队员。 那会市局刑侦队不管哪个分队的糙老爷们见着她都喜欢停下来逗她两句,然而一遇上正经事又谁都不爱带她。开玩笑吗,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大腿都没他们胳膊粗,摆办公室犹如一盆新奇绿植,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心情舒畅。平时有她整理案卷,安抚群众,偶尔出门问个话,调查个情况,这些都行,唯独真个让她上一线跑侦缉跟犯罪分子打交道这种事还是算了吧,哪个刑警手里的活都成堆,谁也没空陪个女孩子练手当她的老妈子。 可那天赶巧了,市局部署缉毒大行动,局长率兵,刑侦队几个支队全派了出去,剩下几个老弱病残守大本营,偏偏这时候就发生了一起重大凶杀案。 案发现场在该市一所全国重点名牌大学教工区里,一位教授连同夫人被刀械砍死家中。夫妇俩唯一的儿子案发时刚好去图书馆查资料,回到家一进门,踏进去就踩到一脚血,这才发现了屋内的惨剧。 那是个还未成年的男孩,因为天资卓越已被著名科技大学录取为少年大学生,他在此之前的全部生活不过是在感兴趣的领域里全力以赴展示才华,从来没想过有天只不过去了趟图书馆,在往常该回家的时间踏入家门,结果迎来这样的灭顶之灾。 少年整个人都懵了,在那样翻天覆地的摧毁性打击下,难为他居然还能保有神智,居然还知道打电话报警。 支队长接了报警,发现局子里无人可带,只好带了新人警花谢风华出场凑数。支队长出发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等着谢风华崩溃,每个小年轻都有这么一遭,正义理性遭遇残酷现状的冲击后才能真正成长,哪知道一进去案发现场,看着地上横着竖着血淋淋两具尸体,闻着满屋浓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小姑娘谢风华居然镇定地勘察现场、检查尸体,还心细如发,找到一处别人没留意的物证。 靠着那处物证,刑侦队得以将凶徒绳之于法。 凶手居然是男主人带的一个研究生,他动手弑师的原因简单到令人匪夷所思,仅仅因为自己学术不端,论文抄袭超过三成,导师坚持原则不让他毕业,他求到家中也不行,于是一怒之下冲进厨房拿菜刀,将导师和师母都砍杀刀下。 这年头防盗防火,谁曾想过还得防自己学生呢? 破案后,罪犯很快被判了重刑。然而对活下来的人来说,最难的永远都是在满目苍夷的世界中寻找继续生存下去的路径。 谢风华看到那个满脸冷漠的少年心底的荒蛮寸寸增长,她担心他打击太大,没法独自走出来,于是凭着自来熟的热情硬是掺和进这个少年的生活,把他带家里,给他收拾了房间,跟老谢同志两个轮着花功夫陪伴他。 那会的谢警官还很年轻,还不是今天这个开枪不眨眼,跨过尸体面不改色的谢副队,对那样一夕之间遭逢巨变的少年人,她还是很有几分耐心和爱心。 尤其那少年相貌不凡,却又瘦弱无依。 他就是高书南。 事情一开始,或许是警察姐姐谢风华给骤然成了孤儿的可怜少年高书南做靠山,省得有谁欺负他。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瞎操心了,高书南优秀的程度超乎她想象,少年一夜之间遭逢巨变后的那种成熟也不是她这种正常情况下长大成人的人所能想象的。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高书南已经将父母遗产、自己的学业、今后的事业、人生五年十年计划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就算有哪个不长眼的亲戚欺他家里没大人想占便宜,谢风华还没来得及出手呢,那孩子靠自己就已经有办法叫别人知难而退还说不出有什么怨言。 还是她爸老谢同志看问题能看出实质,他头一回见高书南后就说,这孩子不是池中物,你搭把手可以,但如果妄想因为帮过他就想替他做主,那还是趁早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果然,高书南不用她照料一丁半点,自己就长成参天大树,栋梁之材。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学成归国的高端科技人才,回国后顺理成章进入国家级科研机构当实验室的带头人。在谢风华回过神来的时候,这孩子已经成长为别人口中毕恭毕敬的“高老师”,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一晚上能惊醒好几次,非要她开灯坐在床头守着才能慢慢入睡的少年了。 不知何时起,高书南就长成现在这副模样,戴着眼镜,不苟言笑,不动声色,仿佛天塌地陷、火烧眉毛都能我自岿然不动。 然而,这位谢风华以为将能将情绪控制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的高老师,眼下却有些反常,这令她感觉不大对劲。 她赶忙加紧步伐小跑过去,到得跟前了,先将伞举高,遮住高书南,举高时才猛然意识到记忆中的少年早已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没法跟以前那样伸过去一把伞,两人都遮住。 谢风华索性把伞往他手里一递,高书南接过,撑到她头上。 “怎么跑这来了?” 高书南默默地看着她的脸一眨不眨,眼底涌动着晦涩未明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谢风华皱眉:“大晚上你跑这干嘛,刚刚在那边有人持枪挟持人质知道吗,往这凑什么热闹呢,危险!” 高书南的视线一直盯着她的脸,这时才回过神来,哑声说:“网上有人直播这里的事,我看见你,怕你出什么事……” 谢风华又好气又好笑:“我一个老警察能有什么事?你有着闲工夫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下这么大雨出门也不知道打把伞,瞧着湿的都滴水了,怎么来的?” “叫了网约车。” 谢风华点点头,从包里掏出纸巾递过去:“给,自己擦。” 这时警车的灯又闪了过来,接着灯,她近距离撞入了高书南的眼睛,她一直都知道这双眼睛长得太好,清澈澄明,如积雪初融的涧溪,然而她从来不知道这双眼睛也能如此深邃复杂,仿佛蕴藏了多少事,而她一无所知。 谢风华避开他的视线,问:“你眼镜呢?” 高书南默默地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来,正要戴上,谢风华看不过眼夺了过去,顺手拽出衣襟擦了擦才给他。 戴着眼镜的高书南回复了几分平时高老师的冷静自持,谢风华小心问:“书南,你找我是不是有其他事?” 高书南摇摇头。 谢风华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说,你知道的吧?” “知道了。”正常回去的高书南口气平淡而温和,“你开的枪?一枪击毙?” “那当然,我枪法那么好。” “下雨天,遇到这种事很烦吧?” 他的声音意外地听起来很暖,仿佛下雨天里端过来的一杯热气腾腾还加了棉花糖的咖啡,谢风华骤然间觉着嗓子眼有些堵,刚刚那一枪过后带来的不适感分明已在跟老季插科打诨中压下去了,然而此刻又轻而易举被高书南给勾了上来。 “车钥匙呢,我送你。” 谢风华眨了眨干涩的眼镜,掏出车钥匙一把丢给高书南,深呼吸后说:“仔细点开,刮花了你赔啊。” 第4章 雨还在下,这么大的雨卖力地冲刷整个城市,仿佛旧有痕迹一下都能刷洗干净,仿佛睡一觉,明天就能有个崭新的城市,崭新的开始。 车里空调温度合适,谢风华在车里翻出旅行毯披着,那是她常年备车里,以防临时出任务时能对付着睡觉盖盖,歪着头看着高书南,总觉着这小子大晚上突然来接自己回家,好像哪里不大对。 高书南却没事人一样,正襟危坐,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那模样跟他穿着白大褂做实验时一模一样。 谢风华看半天也没见他回头瞥自己一眼,好像之前那样情绪外露的神情全是她幻想出来的。她觉着没意思,又有点渴,于是遇上反身伸手往后座那翻,她记得自己车里上喝的吃的乱七八糟的不少,毕竟有时候出任务没日没夜,这些东西都是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翻半天没翻到水,却翻出来一支不知道谁落下的优酸乳。 肯定是上回蹲点时队里的年轻人留下的,谢风华嫌弃地把优酸乳丢回去,一转身,冷不防眼前多了一个保温杯。 高书南言简意赅:“我带的,喝吧。” 谢风华笑了笑,接过拧开盖,热气氤氲,扑面而来,一闻有茶香又有果香,竟然是她喝惯了的柠檬红茶,两片柠檬一勺蜂蜜,茶的品种是关键。很多年前,曾经有个人亲历亲为,替她试验过市面上几乎所有的袋泡红茶牌子,最后选定了一个法国小众牌子,因为它的茶香茶碱结合比率最完美,再对蜂蜜千挑万选,一一比对,最后定下来一款新西兰的百花蜜,因为它最能与选定的红茶融汇一体又不损各自的香气。 细节决定档次,别说,因为那个人,曾经她的生活品质也想着精致靠拢,离讲究只一步之遥。 可是他失踪了,她哪怕是个刑警也找不见人,于是生活一下又糙了回去,只有一些习惯保留下来,比如柠檬红茶。 第3节 万一哪天他回来了,发现谢风华物是人非,喝喝红茶,也算彼此有个共同回忆的起点啊。 然而习惯保留着,他却总也不回,她也总找不到人。 谢风华挑了挑眉,点头说:“好喝,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想喝这个?” “猜的。” 这个口感和味道可不是靠猜能猜得到的。 谢风华偏头看高书南,此时他已经脱了风衣,露出里面熨烫到边角锐利的白衬衫。看来那风衣贵得有道理,防水性能好,都湿成那样了,里头的白衬衫居然还保持干燥和笔挺的效果。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头发耷拉下来,弥合了轮廓的硬朗,称得戴着眼镜的脸倒显出几分学生气,依稀仿佛就如多年前初见的小男孩。 谢风华微微笑了,又喝了口热茶,慢慢呼出一口气。她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高书南还在她家住着,有一回喝了那人特别调制的柠檬红茶,喝完后用日后他当科研大佬的神情,内里鄙视凡人,外表严肃认真,问:是统一冰红茶不好喝,还是康师傅冰红茶不够甜,几块钱能解决的事,费那么大劲,多花几十倍的钱,有必要吗? “当然有啊,你是个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就不能只看有没有价值,有没有必要。生活的乐趣往往就在这些无用的,看起来没有价值的小事上,”那个人笑了起来,“再说了,你姐喜欢,这还不够吗?” 日后的高老师瞅着他脸上的傻笑,亲自开尊口给这事定了调:“我看你就是闲的。” 时光荏苒,谁能想得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能优哉游哉喝上高老师亲手调配的无意义又浪费时间的饮品呢? 看来高老师终于懂得关心别人,我心甚慰啊。 谢风华笑了起来,算了,今晚就只做个善解人意的好姐姐,暂时不做谢警官。于是她没有刨根究底,而是靠在椅背上舒展身体,晃了晃脚,这种半高跟的硬底皮鞋果然不是人穿的,她想悄悄踢了,但考虑到形象问题,只好把脚缩回去。 “换鞋子。” 高书南摸出一个鞋盒递过去,居然是她常穿的休闲鞋牌子,码数正确,款式正确,连颜色都正确。 “哪来的?”谢风华狐疑说,“我刚才没看见你拿鞋盒啊。” “上次拿的,”高书南无比自然地说,“那天我还给谢叔叔带了东西,你顺手放车里。” 谢风华皱皱眉,似乎有这么回事。她打开鞋盒换了鞋,居然挺合适。 “怎么穿裙子?” “哦,我这就是穿来哄一老太太的,她老糊涂了,老把我认成她儿子的同事,我不穿得像个白领她就觉得我是冒充的……” 高书南沉默了会,说:“是李格非的妈妈?” 李格非这个名字就像一道门,打开了,就要面对一条无边无际,浑浊漆黑的暗河。谢风华微微愣怔,别过头,明显是不想跟他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但一向沉默寡言的高书南今天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锲而不舍:“李格非,李哥失踪很久了,你有没有想过他已经遭遇不测……” 谢风华转头瞪他。 “抱歉,”高书南冷酷无情地说,“但你是警察,一个成男子失踪超过四年,又不是背负债务或犯罪潜逃,意外身亡的可能性很大。” 谢风华看着他,目光中压抑着火气,但想到今晚好姐姐的人设,于是耐下心来问:“书南,你还记得李格非的样子吗?” 高书南没回答她。 “你记不清了也不怪你,你那会还小,他出事时你又在国外,他对你而言,不过是个见过几次面的人而已,”谢风华轻声说,“不怕跟你说,这两年连我想起他,都有点印象模糊,我记得他很多小事,但这个人具体什么样我竟然开始没底。所以我再忙,在他生日这天也要把自己捯饬一番去陪他妈妈,你知道为什么吗?” 高书南目露诧异。 “因为我怕。”谢风华坦白地说,“我怕有天我真给忘了,如果连我都忘了,谁还能记得他?”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只要这事一天没个确定的答案,我就一天不能认,你说我固执也行,无理性也行,”谢风华轻声而坚定地说,“总之不能由我来宣布他死了,不能由我来断定他真的走了,不在了,没有了,这样的事我不能做,也做不到。” “抱歉。”高书南哑声说。 谢风华呼出一口气:“该说的我说了,至于背地里你要怎么编排随便你,别叫我听见就行。” “没有编排你,相反,我挺羡慕的,”高书南的声音有点飘,“谢风华,要是我失踪了,你也会这样找我吗?” 他的声音似乎与窗外的雨糅合在一起,带着凉意与湿度,小心翼翼地飘过来,还没触碰到人的肌肤又飘了回去。 “别说倒霉话啊,”谢风华皱眉,“一个李格非就够我心力交瘁的了,要再加上你,我干脆自己先死吧。” “万一呢,你找吗?” 谢风华一迭连声:“找找找,行了吧?” “那你记得啊,”高书南微笑,“我孤家寡人一个,你要是不找就没人找了。” “别人家的高老师,你今晚很丧啊,”谢风华教育他,“老谢同志还在,我还在,你怎么就孤家寡人了?再说了,你是谁呀,你可是海内外知名的大专家,尖端科研带头人,国家的宝贵财产知道吗,谁舍得让你这么大一件财产白白流失。” 高书南笑容加深,没再说什么,一路安静开车,没一会就下了高速,再拐入熟悉的街道,很快就到了谢风华家。 她至今还住老谢同志做公安干警那会分的老宿舍里,没电梯没小区,几栋楼外围了个围墙种了点花草就算了事,这地方老城区路窄且常,连路灯都比别的地方显得昏黄。天气好的时候多的是野猫乱窜,一下雨就容易积水,车子开进来一路激起水波无数,倒好像巡洋舰一样乘风破浪。 这时候就显出底盘高的车的好了,谢风华指挥高书南开进去,停在外头路旁,谢风华问他:“要不,今晚你就在家里对付一宿?” 高书南以前没少在她家住,现在老谢同志的书房就是当初专门收拾出来给他的。 “不了,明天实验室还有事。” “那你把车开走,我过两天再找你要。” 高书南也不跟她推辞,点了点头。谢风华打开车门,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她背好包,跳下车,回头正要跟高书南告别,一转身就听见他专注地盯着自己。 那种深邃而不可言说的感觉又萦绕上来。 “天黑,看路。”高书南说的每个字似乎都伴随着谨慎思考,“不要去钓鱼。” “嗯?”谢风华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谢风华,记住,”高书南探出身,认真地说,“眼前所见,未必是真 ,心中所想,却能成真。” “什么意思?我还能心想事成了?”谢风华失笑,“哎,你等等,说清楚了再走……” 高书南却没再多说,而是沉默地关上车门,发动车子离开,车子飞溅的水差点泼到她身上。 谢风华忙跳开,然而高书南已经开车远去,她忍不住吐槽:“真是的,说话就喜欢说半截,脾气越来越古怪,这搁谁身上能受得了。” 但高书南再古怪,对自己的生活也会安排得明明白白,从来不用她多余操心,这点谢风华还是能信任的,她也没多想,啧啧了两声,摇摇头,转身朝自己家门走去。 猛一抬头,忽然发现昏黄路灯下依稀站着一个人。 第5章 谢风华心生警惕。 这里虽说住的都是公安干警,一般毛贼不敢过来,可万一有些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或脑子进水呢?更何况,这里住了不少退休刑警,当年谁手上没送过几个亡命之徒进去,万一来的人冲的是蓄意报复呢? 谢风华放轻脚步,悄悄地摸了过去,离得近才发现,墙根那里站着的,是个年轻女人。 她面容凄苦,双臂交叉抱胸,湿漉漉的长发和衣裙贴在身上,整个人苍白消瘦得宛若下一刻就要消融到夜色之中。 谢风华诧异,她认出这个女人是谁了,正要走过去,忽然身后传来车子飞快驶来的声音,一辆车急匆匆地从她身边开过去,溅起水花泼得老远,随即司机突然踩了刹车,车子发出刺耳的锐响后一个打滑,横在那年轻女人的跟前。 女人一见那车就面露恐惧,被车灯一照,像现形的鬼一样只会原地发抖,本能地往后缩,根本不敢跑。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下来,谢风华发现这男人她也认得,只不过那张她印象中英俊的脸此刻面目可憎。他冲上去就抓住女人的胳膊往车里拖,一边拖一边骂骂咧咧:“给我回去!我说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大雨天跑出来演什么苦情戏,你当有谁看呢你,怎么着,跑这来是想找姓谢的一家给你撑腰?废物,这下雨天的水是不是没流地上全流你脑子里啊?跟人谢风华互称姐们那个是你姐,她已经没了!而你在她眼里就一勾搭姐夫的贱人明白吗,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谁还瞧得起你呀……” 女人哭着把着车门不肯撒手,男的不耐烦了,伸手就要用力掰开。 谢风华看到这已经看不下去,三步作两步冲了过去,一个回旋腿直接把那男的踹开,随后屈膝抵住他后背将胳膊反扭过来,掏出手铐咔嚓一声铐上,喝道:“胆子不小啊,公安宿舍门口也敢绑架妇女?” “谢风华你搞什么,是我……”男的痛得扭曲了脸。 女人见到她跟看见主心骨似的,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颤颤巍巍我喊她:“风华姐,风华姐。” 谢风华松了手,拍了拍手掌,毫无歉意地说:“哟,是你们二位啊,灯黑,没看清。” “少废话,你赶紧给我解开,我带自己老婆回家犯什么法了我。” 谢风华当没听见,转头瞥了那女的一眼,忽然眼睛微缩,伸手一把将那女人扯到自己跟前来,拨开她的头发,发现眼眶嘴角全是乌青,再稍微扒拉一下衣领,发现衣服下皮肤大片瘀紫,伤痕累累。 她脸色变得冷峻,问那年轻女人:“他打的?” 女人低下头畏畏缩缩,犹豫了会,终于点了点头。 男人却怒了,大声嚷嚷:“放屁,我没碰她,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打人,谁知道她在外头惹了谁挨了揍赖我头上,说我打她,证据呢……” 谢风华冷笑一声,二话没说,伸脚猛地往那男的膝盖弯一踢,迅速让他弯倒,上前照着腹部猛击一拳,打得他弯下腰痛呼一声。 “脚滑,不好意思啊。” “谢风华,你公报私仇,滥用警权,我要投诉你,我上网揭发你,你给我等着!” “谁瞧见公报私仇滥用警权了?证据呢?” 她拿男人刚刚说过的话堵了回去,不再理会他骂骂咧咧,转头盯着那个年轻女人,问:“到底怎么回事?” 年轻女人崩溃地捂住嘴哭了起来,哭了好一会才哽咽说:“姐,我是没办法了,他在家天天折磨我,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该怎么办啊……” “那还能怎么办,”谢风华拿出手机,冷声说:“报警、取证,离婚。” 两人听到她说这句都有点懵,男人反应快,立即叫了起来:“喂,有你这样的吗,自古以来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你一个外人什么事?我知道,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你因为唐贞的事一直记恨我,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报警,离婚?你问问她舍得吗,敢吗?离了我谁还养活她啊,一没学历二没工作经验,谁要她啊,搁储藏室里都嫌占地方的我告诉你!我也不是怕事的,真报警,你跟我都别想私了!” 谢风华冷笑一声:“行,我还不想跟你私了呢。” “庄晓岩,你他妈愣着干嘛?”男的发现自己老婆还在发呆,顿时急了,破口大骂,“我他妈要不是为了不让你出来丢人现眼,至于弄成这样吗?你还不赶紧劝和两句,愣着干嘛?你个废物,养条狗都懂得吠两声呢,我养你有什么用?啊,你自己说,我养你有什么用?!” 年轻女人这时也回过神来了,眼中流露着恐惧和茫然无措,犹犹豫豫对谢风华说:“风华姐,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 谢风华闭了闭眼,又睁开,她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这姑娘时的情形,当初也是这幅模样,白白净净,怯怯弱弱,整个一朵娇弱美丽的小雏菊似的,大家出来玩,她见了人也不知道叫一声,羞怯地只知道紧紧挨着自己表姐,仿佛那就是她的保护伞。 那时候她说什么来着,她对唐贞说,你妹这样胆小可不行,得让她多出来见人,她以后总要出来社会,别叫人欺负了。 那会唐贞也是忧心忡忡,摸着妹妹的头温柔地说,听你风华姐的没错。 她们说是这么说,可两人都知道要改变一个人怕是有些难,唐贞私底下跟谢风华说起这事就叹气,说这个小表妹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往后真要有什么事,也只能她多照应着点了。 可谁能想得到,把这小表妹当鲜花嫩柳似的照应着,没亏待过没舍得让她吃一点苦,她倒好,表姐刚过世没多久就嫁给表姐夫了呢? 虽然说那会两人都是单身男女,男婚女嫁的算个人私事,谢风华无权置喙。但只要一想起唐贞,想起当初年轻女人如愿嫁给表姐夫后还三番两次来找她,肯求她理解原谅时的模样,谢风华就感到恶心,仿佛被人强行往嘴里塞了一只苍蝇。 怎么理解,她想,你这是强人所难啊,天底下男人那么多,你表姐还尸骨未寒呢,对你那么好的人去了,你不念着她就算了,何至于那么迫不及待就登堂入室,要去接手她留下的男人? 谢风华理解不了,她也不想多说,所以这些年尽量与这对夫妻保持距离,能不见面就不见面,有几次不得已见了,以她做警察的眼光,也不是没发现女孩过得可能不如原先想的那么好,但怎么说呢,这是女孩自己做的选择,每个成年人,都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就是现在看来,这代价未免过了。 谢风华想起唐贞还在时对这个妹妹的爱护,有些无奈,心想就当最后一次看在贞儿的面子上吧。她侧身挣开年轻女人想抱住她胳膊的手,冷静地拨打了 110。 等警车来的时候谢风华一直沉默着,也没有解开手铐,哪怕男的一直不干不净骂着,哪怕女的一直怯生生地想挨过来,她也全都装没听见没看见。 可她不想理会他们,年轻女人却不愿放过她,而是在她身旁没玩没了,颠来倒去说:“风华姐,我知道我没出息,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你还很生我的气,你骂我吧,怎么骂都行,但你别不管我,就当看在我死去的姐姐面子上,你别真不管我……” 第4节 她不提她姐还好,一提谢风华心里压着的火气顿时冒了起来,她斜睨了她一眼,冷声说:“庄晓岩,你知道大清早完了吗?” “啊?” “你这还使劲给自己裹小脚干嘛,有意思吗?”谢风华忍了又忍,忍不住加了一句:“还有,别提贞儿,我唯一庆幸的是她用不着面对你们这摊子破事,咱就别动不动喊她名字影响她清净了,行吗?” 谢风华知道自己语气不好,说完就立即闭上嘴。 庄晓岩却像深受打击似的:“风华姐,我没对不住我姐,我跟他结婚都是我姐走了之后的事,别人骂我就算了,你从头看到尾知道怎么回事,你不能冤枉我……” 男的这会也插嘴了:“这事她没说错,当初我们俩结婚前可是清清白白的,我跟唐贞的婚姻过程中没有出轨,我是有道德的人,你再污蔑,我就告你诽谤!” 谢风华没理会他们,只是沉默着看着前方的黑暗。 一种巨大的愤懑强行压抑着,伴随着愤懑的,还有因为失去一个人那种心底漏了一个大窟窿的荒凉感。她想,在场这三人,曾经也是唐贞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每个人她都曾那么努力地维系过,付出过,会来事又知情识趣,谁也不能挑出她做得不好的地方。 可现如今谁还真心记得她呢? 终究逃不过物是人非。 不一会警车来了,下车来的是管这一片的两个民警,一男一女,跟谢风华以前打过交道也算熟悉。谢风华二话没说咔嚓打开男人的手铐,把人交出去,把情况三言两语说清楚了,民警们循例上前问话调查,谢风华在他们的调查表上签字当了证人。做完这些后,她自觉没自己什么事了,于是跟民警道了别,举步就要往小区里走,哪知道脚一动才发觉有点疼,这才想起之前跳起来踹那男的时候,落地时有只脚踩入一个坑里崴了一下,要不是换了平底鞋,那一下就得扭伤。 忽然之间,她想起高书南临走时说的话。 天黑,看路。 那种在车里时就有的怪诞感骤然又涌了上来,谢风华闪过一个念头,莫非高书南一直在暗示什么? 但这怎么可能呢,太过匪夷所思了。谢风华是个合格的刑警,坚信唯物主义,这一念头一闪而过,立即被她摒弃出脑海。 就在这时,庄晓岩又喊了她:“风华姐。” 谢风华转身,路灯下,庄晓岩狼狈而苍白,看着她楚楚可怜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绝对没有对不起我姐。” 行吧,人都升天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谢风华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她还是嘱咐了一句:“报警的记录、验伤报告都要留好,今晚别回去了,找个别的地方过夜。如果你想申请人身限制令,想离婚,我可以找人帮你。” “嗯。谢谢姐。”庄晓岩感激地点了点头,眼里又涌上泪花。 哭有什么用,谢风华微微叹了口气,如果哭有用,哭倒长城又何妨? 第6章 回到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老谢早睡,屋里静悄悄的,只留下一盏壁灯。 谢风华蹑手蹑脚进屋,拿了换洗衣服溜进浴室洗漱,弄干净后,觉得脚踝还是胀痛,于是开着手机灯当电筒,猫着腰在客厅里凑近了壁柜找药箱,她记得上回有支云南白药还没用完。 夜晚有些凉,谢风华看到小药箱,抱出来时带出来一个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谢风华低头一看就愣住了。 那是一个相框,里头放着的相片真是她高中毕业那年拍的,她跟唐贞傻不拉几地化了妆,从口红到眼线再到眉毛都因为画得太浓而显得五官生硬又滑稽,两人的脸都拍得极大,那会也没有美颜效果,拍下来都是原生态的拙朴,还有饱满到鲜嫩欲滴的青春。 眉毛画得太黑,腮红打得太厚,唇膏颜色太不协调,但所有这些都及不上她们的欢乐,哪怕是隔着岁月,隔着发黄的相纸,那种年轻女孩之间张扬而无所畏惧的欢乐,依旧能呼之欲出,扑面而至。 唐贞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好的朋友。 哪怕此后谢风华在公安干警队伍中遇上多少信得过能交付后背的女性伙伴,多少有情有义肝胆相照的好女子,但她们中没有谁能占据唐贞的位置。 那是一个陪伴她走过磕磕绊绊的青春期,能一起回忆往昔那些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散落一地,捡也捡不回来的少年时光的女人。 她们结识于高一,两人在同一学校同一年纪,但因为班级之间相差甚远,入学后几乎从未碰过面。某次期末考试恰好被安排在同一间考场的前后座,谢风华清晰地记得那一天考的是政治,这是两人都不擅长的领域,属于再怎么苦思冥想也无法确定马克思市场经济学原理到底意味何物的神秘学科。 自知大概要考砸了的时候,谢风华鬼死神差地悄悄用笔戳了一下前面唐贞的背。 那一下,两个明明素昧平生的女孩之间仿佛打开了彼此心意相通的玄妙开关,某种互相信赖的契约几乎在瞬间达成,她们不用眼神交流或者言语磋商,立即就决定相信对方,一起干一件超出“好女孩”、“好学生”范畴的坏事。 她们趁监考老师不备时迅速地交换了试卷,对过答案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回去。 那场考试最终成绩如何早已没人记得,但那种在封闭的考场内因为交换试卷而带来的紧张和破坏规则的隐秘快感,却从此一直留存在记忆里,由此而来的,还有某种在刹那之间决定把自己交付给对方的毅然决然的心态。 “我说,那会你怎么就不怕我当场告诉老师呢?毕竟谁认识你呀。”唐贞后来问。 谢风华笑:“因为直觉,懂吗?” “女人的直觉?” “呸,警察的直觉。” 没有什么比得上一起干坏事结下的革命友情更深厚的了。 再后来,她们发现彼此之间有很多共同点,比如她们都很喜欢跑步。于是两个女孩常常在周末一大早约起去慢跑,跑的次数多了,跑的过程一起做的事也多。比如她们会在同一家烧饼店带不同的烧饼回家;在同一个早市地摊上挑拣过便宜的橡皮筋塑料发夹;她们还一起遇见过一个同年级的男孩,大概暗恋着她们中的谁,可惜全部勇气只限于偷偷在某个街角与她们迎面而过,佯装漫不经心的偶遇;甚至有一次,她们还撞见一个暴露狂,穿着长大衣故意跑到她们,猛然间回头,刷的一下掀开大衣遛鸟,唐贞吓得惊呼出声,谢风华却不羞不臊,上前混不吝来了句:“大叔,就你这样,都好意思拿出来显摆啊?” 她从小在公安大院里疯跑,就性别认知与女孩该有矜持而言,比唐贞差远了。 但跟唐贞一起慢跑的美好感觉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两个人迎着晨风,呼吸着清晨独有的空气,风清凉地沁入皮肤毛孔。两个人保持整齐的步伐,差不多连呼吸都能调整到同一频率,仿佛只要她们愿意,连心跳的快慢都能控制到一起。那是谢风华第一次理解什么叫心心相印,从本质上,这个词无关爱情,无关欲望,只关乎在某些时刻,两个不同的人彼此之间朝向对方毫无保留,完全打开。 她一转头,就能看到唐贞微微地朝她笑,笑容剔透晶莹,犹如凝结在草叶尖顶的露水。 这个微笑看见的时候有多美,日后就被忆起,就有多令人措手不及。 她们曾互相开玩笑说后事只能托付给对方,因为只有对方信得过。可真到死别的时候,唐贞却能狠下心来,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转头就毅然决然从 20 层楼上跳下去。 这种事,就算过多少年也过不去,每逢想起,心底依然横贯着一个经久不愈的伤口。 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响,灯亮了,室内一片光明。 谢风华回头,看见她爸老谢同志披着件开衫毛衣走出来,问:“看什么呢,怎么不开灯?” 谢风华把相框放好,说:“找云南白药呢,您给放哪了?” “这不药箱里吗,”老谢走过来,帮她把药箱接过了打开,找出里头的云南白药递过去,“哪受伤了?坐下我看看。” 谢风华坐到一旁椅子上,拉高裤腿给她爸看脚踝:“这,也没什么,就崴了一下。” 老谢仔细捏了捏,确定只是轻微红肿,于是漫不经心拿起云南白药随便喷了两下,还教育她:“小谢同志,别因为当了个小官就飘啊,业务能力不能丢,办案时身手不行等于连累别人,知道吗?” “知道了。”谢风华翻了白眼,“我说您一老同志别见天逮着点小事上纲上线行不行,谁说我业务能力下降了,我这是见义勇为。” “见什么义勇什么为?支援分局都是你该做的。” “我不是说那个,是刚才在楼下见义勇为。” “哦?”老谢感兴趣了,“大院里进贼了?这什么贼这么傻大胆,公安局宿舍也敢硬闯?” “不是贼,”谢风华小声说,“是范文博,在大院门口欺负庄晓岩被我撞见了,那我还不得趁机踹两脚啊。” “嗬,真出息啊,”老谢一脸嫌弃,“就他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怂样,踹两脚倒把你的脚给崴了,得瑟什么?” “那不是天黑,路滑吗,”谢风华有些不好意思,“嗐,再埋汰我不告诉您细节了啊。” 老谢啧了一声:“行行,你说吧。” “今晚庄晓岩过来找我,没好意思进家来,就在门口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身上都湿透了。我还没上前问怎么回事呢,范文博就开车冲过来了,二话没说就要把她拽车里去,嘴里骂得忒难听了,就没听过谁骂自己媳妇用那样的词汇,反正我听不下去,上前就给他两脚,顺带给铐起来。” 老谢不赞同:“你看你,冲动了不是,怎么能说踹就踹呢,这是违反纪律,你得等他先做点什么,或者有这个做点什么的意图……” 谢风华撇嘴瞥了他一眼。 老谢同志闭上嘴,端正了态度,轻咳一声问:“不说了,你继续。” “后来我发现庄晓岩身上带了伤,她说是范文博打的,我就报了警,把这事交给派出所的民警处理了。” 老谢嗯了一声,问:“只踹了两脚?” “还揍了一拳。” “轻了。”老谢轻描淡写地说,“这小子品性不好,打了没用,你还是劝小庄趁早离了吧。” 谢风华皱着脸:“得了吧,我劝得了吗,当初结婚时我就劝过,她自己说不嫁给范文博这辈子都不能幸福,我能怎么办?哎您别说了,这事说起来我就噎得慌,反正路是她自己走的,看她的选择吧。” 老谢温言问:“想起贞儿了?” 谢风华点头,低声问:“爸,家暴这事从来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你说当初贞儿会不会也……” “因为受了家暴,扛不住了才自杀?” “不然呢?”谢风华语速加快,“贞儿跳楼之前是遭遇了些打击,工作上出了纰漏被降级,跟范文博的感情可能也出问题。她家那边,嗐那些破事也不是一天俩天的,就算都集中爆发吧,可贞儿什么人我们知道啊,就算范文博跟庄晓岩被她抓奸在床,她也只会寻刀子也不是寻短见……” 她说着有些激动,眼眶发酸,老谢摸摸她的头问:“我从小教你,下任何结论之前都得先讲证据,你怀疑贞儿因为家暴才跳楼,那么第一,有她受过家暴的迹象吗?第二,她会因为家暴去跳楼吗?” 老谢看着她,耐心地说:“小华啊,她出事那年你早就调查过了,第一,遗体上没有家暴累积下来的伤痕,没有就医记录,没有验伤报告,街坊邻居甚至连他们夫妻打架都没听过。第二,唐贞最好的朋友是你,你是警察,如果她遭遇家暴,以她对你的信任程度,你就是她最好的靠山,家暴这种事就算她瞒着你,难道你发现不了吗?当年你就没找到证据,不能因为看到庄晓岩身上有伤,来推断贞儿当年身上也有伤。” 谢风华闭了闭眼,睁开眼:“那是为什么呀?难道说,其实是谋杀,我们一直判断错了?” “谋杀更得讲证据,当时因为你强烈要求,分局的人反反复复查了多少次,确定就是唐贞自己跳下去,没人推她,”老谢温言说,“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有些话爸现在可以说了,在贞儿最后活着那几年,她忙事业忙结婚,你呢在刑警队是上升期,工作有多忙我就不说了。那会你们俩见面聊天机会很少,贞儿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到底承受了多大压力,寻短见之前人的状态如何,你其实并不清楚。” 谢风华愣住:“爸,您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贞儿可能得了抑郁症,但她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人的心底有根弦,上得太紧,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啪嗒一声给拧断了,没事时还老想着自己这不行那不行的呢,一有点什么事稍微一打击,扛不住,就想放弃了。” 谢风华呆了呆:“我居然没发现……” “这事不怪你,范文博跟她睡一个被窝,他都没发现呢。”老谢叹了口气说,“再说了,很多抑郁症患者平时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哪,这方面书南是专家,你得空请教请教他。” 谢风华诧异:“高书南还跟你聊这个?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他来看我,你正好不在,中午我还给他煮了辣白菜面,那孩子哆面哆得可高兴了。诶对了,你饿不饿,爸也给你煮一个?” “哪来的辣白菜?” “隔壁你王阿姨自己做的。” 王阿姨丈夫也是公安系统的老同志,几十年的邻居,为人热心又实诚,也不像别的老太太那样爱打听东家埋汰西家的,谢风华还挺喜欢她,唯独除了一样,王阿姨喜欢做吃分给街坊邻居,可她手艺很差。 谢风华小心问:“她最近参加什么培训班了?” “韩国料理!教一帮老娘们做辣白菜呢,你真不试试,不是,这回她做的算有进步,没以前那么差……” 老谢兴致勃勃,谢风华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说:“不吃,大晚上的我吃了得增肥。” “你瘦得跟麻秆似的就该增肥,”老谢不满地说,“瘦好看啊?” “您女儿我就是这么臭美行了吧。” “啧,臭美这么些年也没见你成功往家里领回来一个……”老谢意识到失言,立马住口,站起来说:“啊,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真不用爸爸给你煮面?” “不用不用,”谢风华推他进屋,“赶紧歇着吧您。” “行,我去睡,明天还约了李叔钓鱼。” 谢风华的动作僵住,她干巴巴地问:“爸,您刚刚说,钓鱼?” “是啊,你明天不也休息吗,要不要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