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嘉勉》 有则嘉勉 第1节 《有则嘉勉》 作者:勖力 文案 #1 光的背后是影子, 童话的后来呢…… #2 真亦假时假亦真 -岁月漫长|狗血慢热|he -文下请不要ky别的作者别的文,谢谢 内容标签: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主角:倪嘉勉;周轸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滚刀椰子心 x 天降系竹马 立意:跌了一把桃花扇 第1章 楔子 戚友圈里都习惯喊她“嘉勉”,或者官僚点喊“倪老师”,因为她跟着她婶婶后面做教育慈善的缘故。 总之,结婚两年有余,周轸戏言,她始终不是周太太。 眼下,一向矜贵远社交的二小姐再真真不过地出现在他面前。着一袭白羊绒大衣,鬈发红唇,腰间的系带,端正也落拓,许是一路过来的急了些,发丝沾在口红上,她自顾自拿手指勾开。 林平越最先领会过来,第一个站出来打圆场。说了不得,老二被查岗了!快,嘉勉,难得请得动你,坐下来喝一杯。 到此,周轸始终不动声色,由着自己坐在烟雾里,坐在委实的风月里。 递到嘉勉手里的那杯酒,不偏不倚作了打手,被她悉数泼到了周轸的脸上。他身边那个再年轻不过的小女生也跟着遭了殃,长眉怒挑,娇滴滴地口吻,“这是作甚呢呀,冲人脸上泼,有没有家教呀……” 胡说,他们倪家是最最有家教的人家。 他只是把她逼急了,逼着她这个吃素的小猫也开始动刀子了。他从前就说过,倪家的儿女惹不起,个个名字里带个出头的刀。 — 今日小年,周家在桐城那里摆了庆功宴,犒赏集团几处高管。周叔元在席上就骂了老二,骂他干得荒唐事都传到他耳里了。 你还不要死的!老头骂他,老子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他去招惹一个二十出头的丫头,沾衣十八跌般的花招,结果呢,掉头就把人家姑娘抛之脑后。 周轸同父亲纠正,我没怎么样她。 没怎么样是怎么样?周叔元质问,难不成你还是清白的不成。 那个小妖精堵他都堵到公司大楼了。“你听听,多好听的事情呀!”周叔元提醒老二,我不管你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你的私德沾污到公中名誉,老子头一个把你开了! 周轸一笑以蔽之,说到底自己是“庶出”的,不比老大嫡气。 这话他十七八的时候也说过,拐着弯地骂他上梁不正下梁歪呢。谁都晓得周叔元当年前脚刚离婚,后脚养病期间,和特护滚到一块去了,这特护就是周轸的亲妈。 他说,您动不动对我摔摔打打的,无外乎我妈没你头一个太太体面而已。 周叔元被他气得嘴直抽抽,爷俩最后短兵相接。老头训斥老二,你要是在感情上还是婚姻上窝囊,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大出息了。 父子俩明账,老二当初娶倪家的女儿动机就不纯。商人只看利弊,如今,倪家的筹码在周家手里掂量,抵不过他家姑娘反弹的伤害多。 始乱耳,终弃也。 老头再绝情的态度不过,既然两个人过不到一口锅里吃饭了,那就离了罢。他们周家也断断容不得一个处处招惹流言的儿媳。 “你作死那么多,不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周叔元一口咬定,老二这般下作的撬墙角,不过就是咽不下一口气,一口男人的尊严气。 “不,我只是想有个人明白,她们都是那姓梁的物件,集邮且集中审美的物件。” 男人看男人最狠毒也最稳准,父子尤是。周叔元恨铁不成钢,“死鸭子总是有几两嘴硬的。我由你们去,你们哥俩一个不学好,一个不争气,两个娘胎里爬出来的,说到底,是我不中用了。”老头喝多了,承认自己不行可还得了。 临去前,他问周轸?你那不上不下的家务事预备如何料理? 如何? — 直到倪嘉勉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一秒,他依旧没想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因为那梁齐众同他动真格的气了。 “滚!”周轸抹干脸上的酒,再平静不过的肝火。身边的女生以为他冲来人驱逐,还沾沾自喜地拱火道,“周先生,消消气……” “我叫你滚!”随即,周轸劈头盖脸骂身边的人,叫她滚。 林平越他们几个嗅到火/药味了,急忙手赶一赶,清场的架势。对面的倪嘉勉不等他们清净,冷静地知会周轸,“到此为止罢。”食之无味,也不必弃之可惜。 “你比我清楚,一切都是假的。好聚好散才该是生意人的品质。” “所以,你在和我做生意?”他问嘉勉。 “难道不是嘛?” “也因为那姓梁的在和我置气?”甚至等不到他回去说。 “……” 她的沉默实在惹恼了他,喝红眼的周某人踉跄站起来,光火地摔了手里的杯子。镂刻的水晶杯掷在深色的地毯上,受侮般地落地,却窝囊的没有击地开花。 “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他问她。 “我不想重复没有意义的生活。”倪嘉勉直言不讳,既然你觉得过不去,觉得难堪,那就分开罢。实在没有必要去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比如?” 比如去竞价般地从别人手里抢过一件你丝毫不上心的物品。 周轸眉眼倨傲,无比蔑视地笑,“你还知道?倪嘉勉,你就是那姓梁的估中的一件藏品罢了。” “嗯。”她无可无不可地冷漠,这是无情人的姿态。再徐徐搁下手里浇他一脸的酒杯,“其实,你和他一样。” 贪嗔痴念,全凭一己心意。 皮囊之下,一样的血肉模糊。 倪嘉勉气且发作的是,“你并不比梁齐众多高看我到哪里去!” “住口!”他甚至不想从她口里听到那个狗东西的名字。 她如他所愿,转身就走。眼疾手快间,终究他快了她一步。 人被他抵在门上,包厢从里面落了锁,周轸拖她回头,问她,或者要她知道,“倪嘉勉,你才是最没有心的那一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一头扎进沙子里想做鸵鸟时就说嫁给我,两年年时光过去,发现还是从前的姘.头好,就想把我这便宜丈夫一脚蹬开……乖乖,我的周太太,天底下的好事不能全给你一人占着!” …… 酒气并戾气,齐齐发作,荒唐且疯癫。 倪嘉勉手脚并用地拒绝,甚至是摔打他。她明明性子冷,却爱一切明艳的小事小物,指甲总是爱涂熟樱桃一般的红。明白他想干什么后,迎面招呼他的一巴掌被他截住了,气力砸到他脸上,那赫然的红甲片断裂开,划了周轸脸上好长一道口子,肉眼可见地洇红,他冷嘶口气,即便这样,也没有打住的念头。 “别碰我!”她咬牙地警告,甚至憎恨。 无限接近真相或真意的时候,人们总是丢弃一切后天苦苦经营的技巧与本事,拿本性博弈,“那他碰你了嘛?”周轸扳过她的脸,逼视着。 回应他的是她拿手的沉默。 上帝造人起初就愈示着,这世间何来真正的公平!女人在骨骼体魄上,根本性地输男人一截,却要和他们挑一样的担子。偏偏他无情地端视着人间,看着这些个男人在压倒性的悬殊上,欺侮甚至霸凌女人。 周轸一脚踢开酒几,把倪嘉勉扔到沙发上,欺身而来,一手宽解自己,一手去松她大衣上的结。 假的?愤懑又轻易占据制服的本能,乖戾又嚣张,他在她耳边烈烈地道,“这两年,条条桩桩哪一件事我没依你,没给你办到。你现在跟我说,假的?” 假的是她!她的心无时无刻不是假的。 哪怕进入她的灵魂,探到的热络鼓动,也只是屈服于欲/望。 这是颗不肯与现实握手言和的椰子心,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摆着。起初引他多少激荡,如今还他多少颓唐。 偏还是块滚刀肉,周轸觉得,他始终拿它没辙。 …… 譬如结束后,她的不言不语。 他觉得她该说点什么,以她那个心性,可是今天异常的沉默,仿佛一切她都甘愿逆来顺受。 这与他印象中的倪嘉勉,全然背道而驰。 满打满算,他认识这个女人二十年。无论是那个雨巷里迷路的小女孩,还是眼前无限接近理智、不谦不逊的倪嘉勉,她们都是清楚晕湿在他的记忆里的,像江南的雨,像黄梅季里烧燃的烟,像旖旎蒙雾车窗上滑下来的一枚热掌印。 他能预料到的最差劲的结局,便是他们于这场阳谋的婚姻里“死于非命”。 墓志铭便免了罢,周轸唯一要忏悔的是,早知道婚姻必然走向灭亡,他宁愿是别的任何女人,唯独不是倪嘉勉。因为她委实不适合婚姻,她甚至不适合和任何男人过柴米油盐的生活。 倘若有,他也会想尽办法让那个人滚蛋! “嘉嘉……” 她背着他在整理穿衣,周轸本能地环抱住她,当他回光返照吧。 他总得说点什么:你总是让我生气,你太不乖,或者干脆是,对不起。 出口前,却被怀里的人抢白了。 她一向这么瘦,怎么吃也不胖,周轸把原因归究于她小时候吃到劣质宝塔糖了。 有则嘉勉 第2节 这个女人驴头不对马嘴地给他讲了个故事,周轸从前习惯性挤兑她,少文化人念经,说人话! 是则笑话: 皇帝亲征打仗,一个将军来见他,问他用的是什么策略。 皇帝道:“你能够保守秘密么?” 将军指天誓曰:“我能够,沉默得像坟墓,像鱼,像深海底的鱼。” 皇帝道:“我也能够。”(注1) “什么意思?”周轸问她,温存的声音在她耳后,小心翼翼地游走,试图勾销不久前的一切乖戾行径。 只要她肯听话,他自然也听她。 倪嘉勉理好她的半身裙,冷手摘开他的环抱,“意思是,秘密只能是秘密。” 二人四目相对,两心两知。 到此,她拂衣而去。 * 小旗这段时间一直跟着嘉勉,周轸的授意。 原本是确认她每日的行程,眼下,周某人战败后的虚脱,坐进车里,那头嘉勉的车子正好出地库。 他冷漠没脾气地知会小旗,“跟着她回家。” 小旗名义上在替周轸办事,私下还有层老表的关系。苦口婆心地劝,“您实在不行还是和嫂子一起回吧,姑姑晚上已经跳脚了,说好的也是你们,歹的也是你们……” “少他妈废话。”后座上的人狠踹一下驾驶座的椅背,喝斥前面的人开车。 逼近年关的时下,周某人自己把大衣披盖在脸上,却不肯小旗开暖气,还降着车窗,美其名他要夜风解酒。 小旗心里骂不迭老表,狗东西,最好明天你就重感冒下不了床。每回在女人那里吃了憋就为难我们,和他那爹一个德性,老畜生只会生出小畜生。 小旗正开小差骂狗贼父子呢,前面的主也不好好开车,看他跟着近一些,一直在陡踩刹车,……,最深的那一下,差点没把后面的狗贼送出去。 “腿瘸了还是眼瘸了?”周轸揭下大衣,怒不可遏。 “是嫂子不肯好好开呀。”主雇二人这扯皮呢,前面的车突然右灯靠边了。 她下车去向一家药房,小旗还在问,嫂子这是怎么了,去买药? 后面的周轸于黑暗里无话。 不多时,倪嘉勉从药房里走了出来,24小时营业的药房门口立着个广告牌灯箱,她侧身站在光影里,旋开手里的矿泉水,吞服了一粒药,没作停留, 也没有径直回自己车里,而是朝周轸的车走过来。她自然知道他跟在后面。 哈气见白的腊月天,冷冽的空气随着她的逼近,车窗边上一股甜丝丝的香气。 倪嘉勉在他车窗外站着,站在一截马路基石上。二话不说,丢进来一盒一粒的药,还有那瓶她喝了一口的矿泉水。 瓶子荷着水,砸在周轸腿上,有些斤两,他忍才没作声。 命令的声音从窗外灌进来,“吃了它。” 是盒女性紧急避孕药。 不等周轸反应,倪嘉勉再次言声: “怎么,我吃得,你吃不得?”无疑,她在报复他。 她让他选一个,要么吃药,要么离婚。 他说得对,不能什么便宜都给一个人占着。 * 夜蛰伏在最浓最深的寂静里,天且一时还不能亮, 车里车外两个人,不言不语,胶着瓜葛。唯一的看官小旗耳听且叹: 这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像两支收口的花樽,磕磕碰碰地,总有一个豁掉个口子的日子, 图什么?嗐。 小旗还年轻,他日常唏嘘也费解,是不是所有对的人,放到婚姻的模子里他们必然会错? —— 注1:出自张爱玲《流言》一则 作者有话要说: 四月好且安。 —— 关于排雷: 1.女主部分人设来自短篇《春日偶成》(那篇不满意才决定重写这篇,所以已锁定),大框架还是新故事,看过且介意人设者慎入; 2.洁党慎,其余不多透露,【慎】; 3.很冷很淡,很长很啰嗦。 第2章 1.1 “周家的婚事是假的。” “假的是什么意思?” “假的就是不是真的咯。” 姊妹俩在陆姨这里歇午觉。婶婶关照的,关照她们两个不准和嘉勭他们疯一块,像什么样子,索性把她们刹在客房里睡个午觉。 陆姨唉声叹气的,老姊妹间的体己话被嘉励听来了,学给嘉勉,“轲哥哥不喜欢女人。” 十二岁的倪嘉勉一时难消化这个消息,但旁听杂收的不少,听神后倒也明白过来,顶着个狗啃的小子短发再问嘉励,“他结婚的对象是女人?” “不然呢?”嘉励笑小妹傻。他可以和男人结婚就没那么多事了。 那这样的结婚有什么意义呢?嘉勉翻了个身,席梦思太软,始终睡不着,盯着帐顶上的丁香花纹看。 嘉励自从来初潮后身心上都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动辄嫌弃小妹天真,今天更由衷了。因为她们俩讶异的地方全然不一样。 一个颠覆了八卦魂,一个还懵懵懂懂“哦,这样啊”。 怪没意思的。嘉励抄起一个枕头,爬到另一头睡了。她说总觉得嘉勉的水痘还没好全,别再过给她。 嘉勉还嘴,“医生已经给我开回去上课的证明了,早好了!” 姊妹俩各自一头,嘉励笑话完她的水痘再笑话她的头发,“我是你,干脆再请半个月假。”前半个月出水痘,后半个月养头发。 是的,嘉勉最近流年不利。毕竟十二岁是本命年。 半个月前,她从叔叔婶婶那里回去,洗澡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好几颗疙瘩。 起夜的时候更不对劲了,躯干、后背,以及下/身都有了……父亲还在值夜班,她等不到天亮,即刻就给婶婶打了电话,她说凭着医生家属的觉悟,她觉得自己是出水痘了。前段时间隔壁班因为情况严重都停课隔离了,她是他们班第一个病例。 该死的,倒是这种事情上她难得当了回第一名。 婶婶连夜驱车来桐城,果真是水痘,随着低烧,发得快得很。等门诊上班后,去感染科确诊及传染疾控申报的时候,嘉勉整个人已经不能细看了。她捂着个口罩,哭声下来了,问婶婶她是不是要留疤了? 沈美贤:“快别哭,哭花了痘就是一个印,那就是疤。” 倪少伍过来的时候,嘉勉已经拿好药了。前者先和弟妹打招呼,说辛苦她了,夜里跑这一趟,“嘉嘉没打电话给我。” “你多半不会接。”亲闺女放冷箭。 倪少伍受教认罚,“在手术室呢。”说罢,伸手来端详闺女的脸。 嘉勉往后一步,“当心传染。” 沈美贤早习以为常这父女俩的相处模式,旁余话没有,只和少伍说,“嘉嘉还是跟我回去罢,这得半个月不能上学了。” 这些年向来如此,女儿衣食住行都待在老二家,连学区都是少陵他们安排的。倪少伍这个做兄长的实在沾了老二他们许多光。 “嘉勭嘉励他们都没出过,还是在我这里隔离稳妥些。”医生的考量总是剔除些人情味。 沈美贤不放心,“那么嘉嘉吃饭上药怎么办?”半大一个姑娘了,做父亲的总归诸多不便。 倪少伍说他央托带教的学生罢。听起来主意已定。 看嘉勉似乎有些不愿意的样子,倪少伍才委婉提醒她,“嘉勭明年就高考了,这个档口可不能随便停课的呀。” 嘉勉闷闷不作声,父亲好像全然不记得她今年也要小升初了。 * 出痘的第四天,嘉勉整张脸密集可怖到她自己都不敢照镜子,头皮更是痒到能把头整个摘下来抓。不太能梳头,倪少伍回来看她的时候,见她萎靡隐忍就差发作了,试着建议女儿,“要不剪短一些吧。” 嘉勉充耳不闻状。 倪少伍只得作罢。他趁着有限的休息时间,抓紧给女儿收拾屋子、消毒,给她冰箱里多备些吃食,给她手洗衣服。 不知何时起,嘉勉陡然长大了,晓得自己的内衣不该由别人洗,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眼下父亲不避讳这一防,嘉勉却始终不肯。她要他放那,她待会带手套来洗。 倪少伍迁就女儿,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也带手套,来免得她碰生水碰肥皂。 不。嘉勉坚决。 父女俩不尴不尬地对视着,终究小的胜利了。 婶婶关照的,出痘期间忌一切酱油类的东西,忌一切生冷辛辣。如果你试着一周三餐全吃些低盐低糖且没油没颜色的食物,舌头不淡出鸟来的话,倪嘉勉头一个不服。 晚饭吃了几筷子,她就饱了。纯粹是这种坐牢式的隔离太难挨了。 倪少伍也不劝她吃,只问她想吃点什么,不过分的零食还是可以的。 坐牢的人悻悻地不响应,分餐式的二人,一个在餐桌边,一个在电视茶几边。嘉勉把那有线电视台全调了个遍,没选中要看的台也没回应父亲的话。 安静没多久,医院那头又来急call了。他得回去了,嘉勉对于这种调度式的生活早已被规训了。从她记事起,一直这样,父亲从来这样没个定数地忙。 不然也不会把她寄养到叔叔婶婶那里,从他们离婚起。 寒来暑去的光阴里,她与父亲好像形成一种共识,只要她有空,双休日都会回来住。 有则嘉勉 第3节 回桐城。 临去医院前,嘉勉还在不死心地轻轻梳头发,门口换鞋的倪少伍再次缺乏人情味的医生建设:“剪短些吧,你最近头发也确实长长许多。” 嘉勉还击他,说他职业病极了,劝她剪头发的口吻像极了交代术前备皮的冷漠。 倪少伍不怒反笑,认真吓唬她,他见过有些女病人长时间卧床不打理头发,最后很难梳通,后脑勺那里都结成个饼状,届时,任你怎么梳都难梳通的。 然后呢?嘉勉问。 “然后就全剔了,重长呀。” “你骗人!” 倪少伍笑意再浓了些,愧疚的口吻,“嘉嘉,你的头发什么时候留这么长的我都不知道。” 当晚,那个实习医生姐姐来给嘉勉上药的时候,说起倪老师茶余饭后的絮叨,总是他女儿。求学生想办法给他女儿把那头发梳梳通呢。我看着比她着急,最后还感叹,嘉嘉什么时候打辫子的我全然不晓得呢,也全然不会替她张罗了。姑娘就悄然间地长大了,跟你养在院子里的花一样,不经意间就开了。 到底嘉勉还是要实习医生姐姐替她剪去了一指长的尾巴,纯粹梳不开了,发梢也许久没修理,微微开叉了。 婶婶知道后,心疼了好久,电话里安慰嘉勉,不要紧,个把个月就又能长回来的。 姑娘家从开始藏心思起,视为长大的开端。 嘉勉的长大从她和自己的头发卯上劲开始。 她很难告诉父亲,她准备留长发是因为班上男同学的笑话:倪嘉勉搁在男生堆里都挑不出来。 只因为她那头肖似男生的利落短发,只因为她瘦瘦单单的事不关己不张口。 她也很难相信,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剪去一截留了好久的头发,梳通了罢。没几天,灶台上热牛奶的时候,那打火处不出火花,她埋头去吹,火一下蹿出来,别的没什么,就是火急火燎地……烧糊她的一溜刘海。 水痘隔离解禁的第一天,她便去剪头发。 倒霉催的小人碰上了个大刀阔斧的理发师,嘉勉让他帮忙修修这燎糊的刘海。眼睛一闭一睁,那个狠心的理发师直接给她剪成个短的不像话的短发,理由是你这刘海实在难弥补。 回到叔叔婶婶那里,倪嘉励这个没心肝地头一个笑到捧腹。 别说,还是短发更衬你。哈哈哈哈。 嘉励说他们家有个丑小鸭急于变天鹅,结果,分分钟跌回水塘里。 嘉勭尽管也忍俊不禁,但还是宽慰小妹,不要紧,丑小鸭始终是天鹅,慢慢来。 婶婶心疼老幺儿,只有她明白嘉勉留长发的心情与决心。一边埋怨自己还是把她接回来隔离的好的,一边试着弥补点,说带嘉勉再去找发型师修修。婶婶有信心,说可以修成赫本那个经典短发的。 边上的嘉励、嘉勭这下绷不住了,还赫本,拉倒吧! 恢复短发的嘉勉,由他们笑去,始终不破功,但也没接受婶婶的建议。纯粹是再舍不得她为数不多的头发了。 自此,她得了个害怕理发师的病。 * 嘉勉是在蒙蒙的热意里醒来的,婶婶先喊的她,见她睡得一头汗,温和地替她捋捋头发,“嘉嘉,醒吧,瞧睡得这一头汗。” 时下四月底,春夏之交。 婶婶抱起了嘉勉,再去喊嘉励。姊妹俩,她一样对待。 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婶婶做到不偏不私,但嘉勉更感恩的是,婶婶填补了她童年乃至少年时期所有母爱的期许与认知。 姊妹俩同式不同款的裙子,嘉励到底大两岁,穿出些朝气少女的轮廓感; 而嘉勉还懵懵懂懂,衬裙翻出来一截也大大咧咧,她揉揉眼睛问婶婶,“家去了嘛?” 得吃完晚饭。楼下周家两个儿子都到了,一个新郎官、一个陪着兄长去女方家送髈酒的二小子。 这里婚嫁的习俗,正式迎娶前一天,男方要去女方家里送宴客的猪蹄髈和喜酒。当然周家办婚事,少不得他们老字号的“金玉满堂”、“早生贵子”的婚庆攒盒。 桐城周家,眼皮子浅的说没听过,但有名的百年老字号南货店諴孚坊,多少尝过也买过。 婶婶说,楼下正陪着新郎官喝枣茶呢。明天正日子,中式婚嫁礼上,缺个提铜手炉的,“你陆姨想你们姊妹俩里挑一个。”女方会有个铜炉子,里面当真有碳火,需得男方出个小陪娘一路给提回来,寓意这香火不息。 嘉励跃跃欲试,没成想婶婶定下了嘉勉。 嘉励当即不快,“为什么?” 沈美贤不想和女儿噜苏。这种中式婚礼,无论是传统还是守旧,都得尊重人家主家的请求,凡事一生一次,大吉大利。 嘉励来着例假呢,委实不方便。这才选了嘉勉。 妈妈这么安排,惹得嘉励竖着眉毛噘着嘴,俨然自己被剩下的那个;而那个被挑中的也不经事地不乐意,她情愿由嘉励去。 一来她年纪小,不该强到姐姐前头去; 二来她不高兴,顶着这洋相的短头发; 三来男方傧相是周家老二,那个周轸回回见到嘉励都逗她,不把嘉励逗哭不算完。还厚颜无耻地喊叔叔“丈爸爸”,丝毫不抵触两家玩笑的娃娃亲; 四来, 童言无忌且缺心眼的嘉勉问婶婶,“轲哥哥的婚礼真是假的?” 第3章 1.2 桐城在s市版图的最南边,枕水江南的一个宜居县城。直到2010年才正式撤县并区,彼时行政位置还只在县级。 原则上说,他们祖籍都是这里,可是后来嘉励都说自己是s城人,并不认这个小县城。 唯独嘉勉,她因父亲的缘故,记忆里的烟雨江南其实桐城的着墨更浓烈些。 * 倪家和周家原没什么交情,只因为沈美贤与陆明镜是表姊妹,而后者是周叔元的第一任太太。二人早年情变分手,没多久,周叔元便找了现在的太太。 昔年说好的连襟,如今只剩下不尴不尬地人情往来。叔叔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教教书、会会友、写写稿子,尽管十二岁的嘉勉并不明白什么叫经济学者,但也清楚许多人很想巴结叔叔。这里面最不乏的就是做生意的,小到开铺子,大到企业集团,总之,商人最逐利,自然也希望有人来给他们避弊。 周叔元便是这样的人。他和陆明镜泾渭分明后,也没和倪家断了人情世故,周轲还喊倪少陵姨父不说,老二小子同嘉勭一边大,断断续续的来往里,各种攀交情盘话术,还扯上儿女亲家。 说是玩笑,传来传去,也没多少人真当回事。但外界认为倪周两家交情甚笃倒是真真的了。 倪少陵骂周叔元,老贼! 此番周轲的婚事,正经给倪家下了阖府同请的请柬,倪少陵也不应付,由着妻子领着几个孩子去吃喜酒就罢了。 婚礼在周家,但陆明镜不去观礼了。周叔元或真或假罢,许是念着前妻的情谊,叫儿子提前过来会会母亲这边的戚友。愿意的话,都请过去喝喜酒。 喜酒是真的,新人也是真的,哪里有假的一说? 婶婶听到嘉勉口无遮拦的话,立即去捂她的嘴,“瞎说八道,有人的时候不能乱讲的啊!” 这话原本就是嘉励听来的,眼下她也比小妹先有了反应,“妈妈,轲哥哥当真……” 沈美贤即刻就去撕女儿的嘴,“要你乱听人家是非还乱传。”她训斥嘉励,“不该你听的别听,不该你问的别问。” 小小年纪学那些长舌、搬弄是非的陋习,心气全废了。 一碗水端平,顺带着连嘉勉也一齐训了。要姊妹俩懂得什么年纪干什么事,人人都是个个体,懂得尊重别人的阴私与选择。 嘉励挨了妈妈一记不轻不重地罚,漆漆的眼珠子一转,“恨”起嘉勉来,怪她个白痴守不住秘密管不住嘴,顿时也觉得那个拎炉子的差事没意思极了,就给她罢,“只是当心别再燎到头发了。” 沈美贤看出女儿有些不适意,就逗嘉勉,小陪娘会有喜钱拿的。 嘉勉即刻会意,“我和姐姐一人一半。” “谁稀罕!” “哦,那我给嘉勭了。” “你给呗,看他稀不稀罕。” “他就稀罕!” * 不算宽敞的枕水小楼喧闹地挤满了人,都是陆姨交好的戚友,不请自来地恭贺。 中国人的人情债就是这么背出来的,你来一趟,我便要还一趟。 陆姨原本最低调的人,也只能喊厨子过来张罗几桌,酬谢大家。还不忘提前东道,等周轲他们三朝回门回来,再叫新人认真补喜酒,意思再明白不过,周家的婚宴她这头不参与。 嘉勉趴在楼梯的栏杆上,下巴托在交叠的两只手上,她在看新郎官,嘉励笑她笨,“明天,明天才是新郎。”才佩新郎的花。 他好像真的并不开心呢。小时候嘉勉觉得过年最开心了,再有就是去喝喜酒,好吃好玩好看,她能攒好几包喜糖拿到学校去和同学分,长大些才明白,小孩子最适意的物欲对于大人未必简单,甚至是难关。 年关年关,喊着过关,婚嫁也是。成年人的世界,从来没有简单,只有人情世故。寻常人家,结婚办件事,可能是经济上操办的一关;对于轲哥哥,嘉勉只能看出来,他有点不开心,至于再多,她好像不甚明白。 亲缘来说,嘉勉并不是轲哥哥的表妹,可是她喜欢这个大哥哥,大抵懵懂未知的女孩对于男性天然的趋之若鹜便是见识、温和、大方,再难以名状的便是气场。 周家轲哥哥以上都满足,所以哪怕不设防地听一嘴他的是非,嘉勉都觉得没什么。十二岁的她对于爱恋知之甚少,对于性别恋的歧视更是微之又微,但前年父亲医院一个同僚因为被曝光了类似的隐私,而被丢了职务,因为病人不要他看病了,最后那个同僚从医院顶楼跳了下去…… 父亲带着嘉勉去吊唁的时候聊过这个事情:他们把医生想得太神圣了,其实它只是个职业,和他们每月拿工资养家一个道理,只是他们做事,我们做事又做人。 去了的那个同僚是父亲的师弟,但这么多年,父亲却不知是这样的情由。这世上有太多我们见不惯的事情,仅仅因为他们与我们绝大多数不一样。 规则之外的总是异类。 末了,父亲咬恨,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想到去死。再没有比医生更明白,死有多容易的了。 童言无忌的嘉勉问父亲,所以,男人不能喜欢男人,女人不能喜欢女人? 彼时她正在看tvb96版的《笑傲江湖》,里面的东方不败为了救男宠杨莲亭而死,一个枭雄最后这么情长气短地没了。 父亲回应的很模棱,不是不能,而是很难。再玩笑,嘉嘉,倘若你以后喜欢一个你不能的,我也会很难的,很难轻易接受。 堂屋东一位置的主桌总算下桌了,陆姨喊家宴的帮工帮着撤碗盏,换茶由他们几个男士聊事。 那头婶婶喊嘉励嘉勉,问她们要不要吃蜜枣茶,剩下好多。 厅里乱糟糟地,嘉勉趴在栏杆上应婶婶,她想吃,她最爱这些甜丝丝的点心、茶水。 说着下楼梯,东一桌上下来个最年轻的男子,二人齐刷刷往堂屋正门口走,原是嘉勉莽撞了,一头闷撞到周轸怀里,给他好半会儿回不过神。 一人揉额头,一人揉心口。 谁都觉得自己没错,嘉勉只看着他不说话,后者悻悻挑眉问她,“赶去投胎?” 这个人,叔叔说得对,周家老二更像他老子,泼皮没脸。嘉勉不喜欢这个周轸,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候他,“你刚才在桌上的样子真可怜。” 这里是陆姨的家。是轲哥哥母亲的地方,而周轸是周叔元第二任太太所出,原则上,他最最不该出现在这里了,出现在这里受人慢待、冷落。连愣头愣脑的嘉勉都看出来了,可惜父亲并不这么想,他斥责周轸,你大哥结婚,你袖着个手像什么样子,十七了,你当你还是奶娃娃啊。正巧女方的傧相年纪也不大,正愁没十七八的男孩子配呢,这才捉了周轸,由着他陪着大哥,周叔元美其名,兄友弟恭。 窝囊气憋了一路了,周轸嘴里还余了颗没来得及吐的枣核,眼下没皮没脸地径直吐在地上,笑吟吟地问嘉勉,“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有则嘉勉 第5节 长辈们都说这一桌就免了吧,二子坐下来吃口菜,或者喝杯饮料。 饮料在嘉勉边上,她年纪最小,大家都可着她先有。 婶婶突然指使嘉勉,要她给周轸哥哥倒杯饮料,“消毒酒精和创可贴还是人家轸哥哥去买的呢。” 他买的?嘉勉有点不信。看看婶婶又望望买药的人,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给那人倒饮料,因为婶婶在教她人情世故呢。 那雪碧瓶子已经倒掉一大半,嘉勉轻易捧起来,要给周轸倒,他手里的一次性杯子正巧空了。 一人是嘴笨,捧着个大瓶子只等着他过来; 一人是心烦,今晚这场局什么时候才能散,全是草包、笨蛋! 周轸不动声色地把空杯子递过去,笨蛋的倪家老幺,一本正经小心翼翼地倒着饮料,个笨球、果真笨到家了,她给他整整倒了一杯,满满当当,他甚至怀疑,如果他不喊够了,她知不知道停? 倒这么满,你灌猪肚肺呢? “谢几位婶子,谢沈阿姨。”满得不像话的那杯雪碧被他送到唇边,呷了两口才能端在手里,最后,也温和礼数地,“谢谢嘉勉。”笨蛋。 回席前,沈美贤还特意喊住周轸,说明日去娶亲,你陆姨张罗了嘉嘉去给新娘子作小陪娘,提手炉子,“嘉嘉年纪小,我又不好推辞你阿姨,原本也是开心的事,去的路上,你替我多看顾一下嘉嘉啊。” — 嘉嘉。倪家三个孩子,唯独嘉勉有个小名嘉嘉,还是占着他们中间这个辈分的字。周轸好奇过,问嘉勭,怎么你伯伯家的孩子,偏个最小? 伯伯家的就不能比我们小?嘉勭笑他逻辑好死,回头跟他解释,伯伯和大妈原来有个孩子,怀到八个月了突然胎停了,引产下来也没用了。大妈受了好大的刺激,后来隔了六年才再有了孩子,原本那个就是按着嘉字辈取好了名字,嘉勉,无论男女都适用。 第二个孩子平安出生,大妈死活还要叫嘉勉,说她的孩子回来了。 外人看,嘉勭、嘉励、嘉勉,很寻常的排字。其实嘉勉才是最大的那个,力字旁的字,也是父亲迁就伯伯家的孩子取的。 大妈一直喊嘉勉“嘉嘉”,嘉勭和嘉励也就默认,嘉嘉就是嘉勉了。 “她爹妈为什么离婚?”周轸问。知道嘉勉起,她就跟个拖油瓶一样跟在倪少陵夫妇后面。 “感情不合。”十分笼统又十分精准的理由。 当时二人正在玩射箭,周轸一箭放出去,“钉”地,正中内黄心。十分。 — “好。”他郑重应下沈阿姨。 * 次日,五月一日。 菩萨不悲不喜,是个阴晴天,晴伏在薄薄的乌云里,就是不出彩。 周家算好的时辰,十点十分去万家接新娘子,在女方家吃过正午饭,下午回头。 去的时候,人数是单数,回头添上新娘子,凑成双。 有操办嫁娶经验且子孙满堂的老阿婆在查点人数和去女方家的一应礼单,今日去女方接亲的队伍,全是陆明镜自己挑的人。因为是她的儿子,哪怕她不在周家了,这个母亲的主她还是当得的。 而周轸之所以要去给兄长做傧相,就是他那个亲妈,冯德音女士,拎不清地去跟老周闹。 哭啼啼地说她这个后妈活该给人打嘴,这些年我谨小慎微地伺候着你这个大儿子,我得着什么了,得着他老大结婚,我被你那个前太太架空了呀,什么主都做不得! 周叔元由她哭得头疼,问冯德音,嗯呐,她儿子结婚又不是你儿子结婚,你争什么出头呀? 冯德音冲老周拍桌子,就是你这么多年她儿子我儿子的,分得这么清楚,才使得你两个儿子不一条心,因为你自己都不信不是一个妈生的,能合到哪里去! 我不管,你那个前太太是文化人,她折磨人的本事都是你瞧不着的。她儿子结婚,这么大的事,我一点主拿不着,不是上赶着给我喂恶心还是什么! 周叔元,你别忘了,谁才是你实根上的老婆。你就作践我吧,你越作践我,外人就越瞧不上我,那样可就称了你的意了,我生的儿子也干脆别姓周了,反正不值钱的货。 周叔元被冯德音念得头疼,这才把原先定好的男傧相换了,换成老二,尽管他依旧不懂,不懂让老二去了,于冯德音哪里得益了? 冯德音:能叫你那前妻添堵,我就得益! 周叔元骂她,妇人之见,也随她去了。 这个前文如果周轸一直不知道也就算了,昨晚回来,冯德音追着他问,去那女人那头,她有没有给你脸色瞧,果真有,你就去告诉你爸,你不去我去! 还知识分子呢,欺负一个孩子算怎么回事。然后一股脑地跟儿子说那个女人有多阴坏,人不在周家了,偏偏去女方家接亲的人,全是她陆家的那头…… 絮絮叨叨地,可算把周轸给惹着了。 眉头倒了一座山的官司,冯德音这才住了嘴。 一大早她让保姆去喊二子起床,又自己上来喊了趟,尤为耐性地安抚儿子:今天什么日子,你掂量好啊,你不识相起来,你爸打你,我也拦不住的。 是的。已然应下的事,临阵撂挑子,在周叔元那里是绝不值得原谅的品质。 阿婆在催着动身了,别误了算好的时辰。 原本,周轸该陪着大哥坐在头辆车里的,新郎没所谓地自顾自游魂。 他乐得自在,径直摸开了第二辆车的门把手。阿婆看到二子上了后面的车,来喊他,你陪哥哥坐呀,回头的时候,再坐第二辆车子,不能这样的,不作兴的。 周轸呵欠连天,拿手遮掩,不妨事地哄阿婆,“作兴的。今天百无禁忌诸事皆宜,婚车原本就是给新人坐的,我陪着坐算怎么回事……”说话间,他回头望了望后座上的一个小人儿,“这不,我还得看着倪家的孩子,她婶婶关照过的,” 周轸若有深意地看着穿一身退红色连衣裙的懵懂小孩,半卖半送的微笑,“是不是,嘉嘉?” 第5章 1.4 才不是! * 昨晚一家子都歇在倪少伍这里,嘉勉很开心,因为这里她算是主人。 倪少伍这套公寓离他医院很近,才两居室,父女俩住勉强够,来个客人就局促了。他安顿好美贤和孩子们,就自觉打包去医院值班室对付一晚。临走前,还老顽童地逗三个孩子,要不要去吃宵夜,他们医院附近有很多夜宵摊子。 嘉勭是个老干部性子,早早洗漱后,窝在沙发上一面听英语,一面在翻《纽约客》的漫画集; 嘉勉去里头拿换洗衣服,轮到她洗澡了; 嘉励是个最人来疯的性子,头一个响应,然而,得妈妈同意。 结果是不同意,沈美贤说吃了晚饭回来的,刚才又吃了那么多水果,你肚子还作得下? 夜宵的滋味从来不是果腹好嘛,可惜妈妈不懂。 嘉励撇撇嘴,都说枪打出头鸟,她就是那个常常挨枪子的鸟。兄妹三个,平时挨训最多的就是嘉励,她也难得回桐城一趟,就跟伯伯吐槽,吐槽妈妈有多惯着嘉勉,今晚如果是嘉勉要去吃夜宵,妈妈即便不肯,都要想办法弄点吃的给我们的,哼,就是偏心。 孩子说得无心,大人听得有意。 倪少伍借着给这个月嘉勉的生活费的档口,和美贤聊了几句。他说过的,嘉勉在他们那边,什么过错什么不对他们都可以当自己孩子教养,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实不该给他们兄妹间生出些偏心的想法的。 沈美贤说起周家找嘉勉作新娘小陪娘的事,她和少伍挑明了,孩子不懂那些老规矩,你大人也不明白嘛?嘉励来着例假,老规矩就是不作兴,这才选了嘉勉,有什么偏心!你别听她们孩子气的话,再有,她们两个的脾性你也知道,大的就是要多勒勒她,太莽撞了;反而小的,该多鼓励,心思重,“姑娘长大了,知道爱美了,她留了好几个月的长头发又剪了,为这事正伤神了,让她多见见人没什么不好。” 沈美贤和倪少陵是大学同学,二人算是校园到婚纱,感情很好,一直夫唱妇随互相敬重,沈美贤和少伍说心底话,“少陵早年出去留学,他说家里多少辜负了老大,少伍的求学及工作全是他自己挣来的,父母也是他敬的孝及终。兄弟间没多少漂亮话,我们能些微还报你的,也只是希望你和嘉勉都好。”嘉勉虽说不是沈美贤亲生的,但她保证,“嘉嘉就是倪家老幺。在我们那了,打也打得,惯也惯得。” 老幺儿嘛,多少受点偏袒,但要是哪天她行差踏错,不消我这个婶婶来教训,她叔叔头一个不肯,你放心罢。 教育经扯上家务事,最直观的说教方式就是引用,引别人家的孩子用。沈美贤拿周家的两个儿子作比,外人还说周叔元偏袒大儿子呢,因为前妻出身好,门当户对的婚姻,将来家私肯定也要交到大儿子手里的多,不然凭陆家的气性,不把孩子接回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前脚离婚,后脚就又找到新人了,这样的男人没有心。不到一年就有了老二,都说那老二是铁匠家的儿子,从小到大挨了那周叔元多少打啊! 可是倪少陵就说过,周叔元当真偏心的话,也是偏心小的多,因为那老二更肖似周叔元。不信走着瞧,那小的将来活脱脱周叔元的翻版,没心没肝,没皮没脸。 说到周轲这桩婚事,别人家的阴私他们就不置喙了。只说可怜两个孩子,尤其小的那个,老大结婚原该不着老二什么事的,陆明镜耍大小姐脾气,你人都不在周家了,非得伸长手去干涉周家的家务事,她要周叔元答应,儿子结婚娶亲的人都是她这头的。 说是不用周家人。实际上就是拐着弯地给那冯德音眼色瞧。也只有这一桩事能强到那现任太太头上去了。 冯德音什么人,又和周叔元闹,反正,最终结果,男方傧相换成了老二,外人看着亲兄弟和睦的样子,内里,窝里斗! 你是没看见陆明镜瞧那周轸的眼神呀,跟瞧个玩意地不当回事。 哎。 沈美贤与丈夫的教育理念不一样,她鲜少在孩子们面前议论别人家的事,也不希望孩子们过早地听这些闲经;而倪少陵却觉得这些茶余饭后的经验就是江湖险恶,给孩子们听无妨,他时常在饭桌上诋毁周家父子,引得嘉励嘉勉先入为主地不喜欢周家人,而嘉勭到底大些,他反驳父亲,全家最八婆的是你! 眼下,她一边收拾厨房,一边耐不住牢骚,把少伍当少陵絮叨了起来。 说完才觉得自己啰嗦了,少伍从前就说过,美贤是个极为落地的人,同时叫人具有理想与现实的印象。 叙毕家常,少伍想起什么,“周家那头,你也替我出份人情罢,”虽说他与那边并无交集,但是,“只当替嘉嘉还一次救命的恩情吧。” 嘉勉当年在桐城迷路过一回,碰巧周轲看到了,才给领了回来。不然,凭着她七岁的记忆,未必不会走丢。 沈美贤爽利地应下,一扭头,才发现嘉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她手里拿着一盘蚊香,天缓缓地热了。二楼的高处,嘉励说有蚊子,嘉勉翻出去年的蚊香,但是又找不着打火机,这才准备来厨房灶台上引火。 她却步是因为听到婶婶与父亲聊到了自己,再扯到了周家,……,以及在瓦数不高的灯泡之下,她糊涂地生出些虚无缥缈的念头,她想,如果婶婶是妈妈多好,这样两个和煦的人站在灯下,是多么的匹配。 一时间,嘉勉觉得自己坏透了。她最近是怎么了,怎么老是误打误撞地爱站在墙角听别人的话,这样很不好。 她看着蚊香在灶台上,渡过来一截橘黄的三角火焰,影影绰绰,跳跃不已,最后,不声不响地一口吹灭了,由着那顶端静静地燃。 — 昨晚的插曲,所以嘉勉晓得周轸这样不肯听安排定有缘故,才不是他口里美其名的看顾她。 她要他看顾什么,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尽管她忐忑不安。婶婶叮嘱她,人家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难不过你们登台演出。 “隔了一夜,头发好像长长些了?”他总是跟她的短处过不去。 嘉勉才不理他。 这是她唯一一次参与这样的中式嫁娶礼,彼时千禧年过去没几年,桐城又毕竟是县城。许多人家依旧重视这样的中式迎娶,之后很长时间,嘉勉都很怀念这样的旧礼。后来戚友圈见证的婚礼,全是交由专业的婚庆公司打理的。动辄几千的伴手礼,都敌不过少年时抢来的一包喜糖珍贵。 干净湿润的空气里炸开鞭炮的火/药味,青色石板砖上全是那些红色的灰烬,那鞭炮皮的屑子和她身上裙子的颜色很像,巷子两路的人家俱在观望,这样井水人家的观礼真真给了嘉勉一种上台的局促感。 她快一步慢一步地跟着一行人,而先前信誓旦旦要看顾她的人,早已走得没影了。 一直到万家门口,嘉勉才看到了周轸。他背着手,站在大红鎏金囍字的灯笼下,人衬得格外出众醒目,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冲她招手,她人到他台阶下。 乱哄哄的人群里,新郎被堵在大门外,想要进万家的三道门,要过了女方戚友的那关,多少红包封子塞进去,里面关门的人恁是不肯开。 周轸是哥哥的傧相,原本这些钱财相关的礼金合该他来捧的,但他全程不参与,袖手,只拉嘉勉往边上站站,别被踩着,还弥补一句: “不好意思,走着走着,把你忘了。” 嘉勉抬头看他,又是一阵鞭炮声。他看着她捂耳朵,震震余威里,他说了什么,嘉勉没听清,再问他的时候,他说:“没什么,想起一个笑话,聋子放炮仗……” * 中午的喜宴,席上所有的花销都出自周家,新姑爷来每一桌敬酒的时候,人人都夸赞新郎官一表人才。 一巡酒下来,不成想周轲喝醉了,这可难坏了一行人。 有则嘉勉 第6节 陆明镜那头来的亲戚最能主张的也不过是那表兄弟,二十出头的样子,做不了主,最后万母实在没辙,只能来问那二少爷了,问周轸要不要打电话给你爸爸那头,看看改改回去的时间,这人已然喝醉下了,走不动道了呀。 周轸去到房里看大哥时,上妆完毕的新娘子就在边上,他略微颔首了下那万小姐,随即俯身来问大哥情况, 万小姐要她的堂妹出去倒杯饮料进来,周轸喊住了,“倒杯热茶吧,沏酽点!” 那堂妹愣愣地看周轸,后者改道,“多放点茶叶。” 等一杯酽茶能入口的工夫,周轸其实是想劝大哥,振作点吧,现在这个节骨眼,别说你想悔婚之类的话,敢一个字,连我都逃不掉的一顿打。 万小姐就在边上。 周轸把那茶浇些在手背上来试温度,然后递给大哥,“喝点,我知道你不至于醉,上头而已。” 躺着的人接过,呷了一口就搁下了,“老二,连你也在看我的笑话?” 周轸歪靠在一面五斗橱上,面上淡淡地。这些年他们向来如此,周轲并不多看重他这个弟弟,老二也不屑去讨巧他,但今天这个局面,“不至于,你要相信,我和我同学出去玩车子会更舒坦。” 是的,老二这个年纪还不到要愁的时候。 愁是什么, 是老铺里那些员工攒钱买的一套几十平的老公房; 是公孙三代挤在那鸽子窝大点地方,然后倾尽两代人的积蓄,想置换套伸得开腿的大房子; 是辛辛苦苦几十年存的积蓄禁不住一场大病、医院一周的流水; 是万家这样普通单薪的家庭,女儿即便大学毕业还是活得蝇营狗苟,每个月由父母咬着、弟弟追着,伸不过气的糊涂账; 是周家这样衣食无忧累至几代富贵的人家,关起门来,依旧有说不尽道不明的阴私债; 同万家的婚事,是万小姐自愿的,二人是同学。 她前面两个对象都被母亲搅黄了,里里外外还空着一屁股的债,她已经筋疲力尽。 周叔元也相中万小姐的魄力与坚韧,他说他喜欢一切阳谋人的胆量与手段,也保证,几年后,她实在不想维持了,那么二人就白纸黑字地两清。 到时,周家送她出国,读书也好、工作也罢,万小姐自有自己的天地。 周轲问老二,这些愁你想过嘛? 我晓得你不愿意跟我进进出出,我也不愿意你同我来往,可是无奈,咱们托生在一个父亲名下,他割舍不下我们,正如我们割舍不下他……的家世。 老大言明,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阳谋罢了,各人得各人的那份。 他守父亲的规矩与传统,也得老铺諴孚坊的独立管理权。 酒劲愈来愈盛,向来温文尔雅的周轲更是出言刻薄,二人做了十七年的兄弟,作兄长的头一回表示分明地厌弃。 他说他母亲出身高知家庭呀,当初周叔元是怎样百般的追求,临了呢,夫妻俩反目成仇的地步! 离婚这个“热孝”劲都没过呢,掉头就和另外一个厮混了。 那冯德音有什么,小门小户,以色侍人,哭哭啼啼,依仗个男人跟依仗个天一样,可笑的是,周叔元偏就吃这套,而他和他的母亲却成了局外人。 “我隐忍了这些年,最后功亏一篑,由着你们母子俩抓住我一个把柄来笑话我……” 这些年他们向来如此,各为其主,各为各妈。这就是周叔元作下的债。 “呵,”周轸一时冷笑,“你有什么把柄呢,你自己都说了,守老头的规矩,得你该得的。” “我妈是浅薄,但她没碍着谁,她也不是第三者,她是周叔元堂堂正正娶进门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人抬脚就走。我是不愿意跟着你,我又为什么要跟着你,你大喜的日子搁着伤春悲秋的,早干嘛去了!我不伺候了,可以了吧! 周家老二从新娘房里出来,直奔万家门楼,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哪里不对付了! 万母追出来,周轸走路带风的,初来乍到的小爷脾气,人家也轻易不敢说。 跟着出来的还有一个,倪嘉勉。 席上她一直坐在他边上的,所以周轸的去向,她最洞察。 从轲哥哥那里出来,他就一路往外奔,不是个好现象,愣头青的嘉勉追出来是想问他,“你去哪里?” “……”他再一次把倪家老幺给忘了,沈阿姨和嘉勭都一再托付他,要好好看好我们家嘉勉。 “我去给我哥买点解酒的药。”这话是对万母说的,后半句是朝嘉勉,“你跟我一起去?” 他说着过来捉她,拎起她被猫挠的那只手,作端详状,“还没好,带你去换药。” 嘉勉浑浑噩噩地被周轸捉着走, 始作俑者的人一身反骨,呵,撂挑子的感觉真好! 第6章 1.5 出了小巷往东就是一条笔直的省道,由南向北,一望无垠的田野,浮云压得很低。 这里严格来说,是乡下。 嘉勉问周轸,要去哪里买药,最近的镇上? 被问话的人,两手插兜,笑得诡异,“倪嘉勭的两个妹妹,一个赛一个地笨。”那个嘉励是牙尖嘴利的自作聪明,眼前这个天然呆不利索的笨。也难怪,倪家的氛围好,嘉勭的父母都是读书人,教育子女也足够的和平与友好。 眼前这个她大概就是信周轸,和信自家哥哥一样没有防备。 周轸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往前走,快到一个城镇公交站台处了,他拿手机打电话,打给老冯,对方是给冯德音开车子的,冯家那头的一个本家,也一贯接送周轸。 通话内容无他,就是告诉对方准确地址,要二十分钟内来接他。 刚刚收线,天然呆的嘉勉觉察到什么了,“你到底要去哪呀?” “回家。” “……”她无声无息地盯着他。 周轸好笑地问,“怎么?” “轲哥哥那里……你说去买解酒药的。”嘉勉之所以相信他,是昨晚他还给她买消毒酒精的。 “世上根本没有药可以解酒的,倪嘉勉。” 嘉勉掉头就走,在她的理解里,周轸就是逃课一般的坏孩子,他太坏了,无组织无纪律,大哥的婚礼都可以说走就走。 她要回万家去,她答应婶婶做好这桩差事的。 周轸随她,若不是嘉勭和他玩得好,他也不稀得去没事管一个孩子。 可是等嘉勉走出他几十步远的时候,他不甘心地喊她,“你个笨蛋,那个手炉子有什么可提的。” “我答应婶婶的。”她也回头看他。 周轸重重吐出一口气,阴天的省道上,浮云离他们很近。不时有快车呼啸而过,他注视着她的动静,以策安全。“嘉勉,你昨天听懂了嘛,周轲的婚礼是假的。”他承认,他有报复的情绪,或者,此时此境里,实在无人可以托付。他希望嘉勉能懂,能看懂这场假婚礼的意义。 她比他想象中的沉静多了,像懂也像不懂,良久,她乖巧地告诉周轸,“那些都不关我的事,我答应爸爸还有婶婶,好好做好今天的差事。因为,当初轲哥哥救过我。”这一点,周轸是知道的。 知道嘉勉差点走丢过一回。在市中心附近的一条巷子里。 是周轲的车在那经过,捎她回去的。 “那天喊停车的是我!”较劲是嘛,他也会啊。是不是每件事都得比个高低出来,是不是所有的行事必然要有个动机,他就得不愿意来这一趟,他就得阴阳怪气地嘲笑一番,这样,所有的事情才算顺理成章。 周轸很不快,不快这样烦心的家务事。 他自幼活在那个人的阴影里,父亲动起手来,向来是,“你从来没有你大哥叫人省心!” 我为什么要和他比,我和他甚至都不是一个妈生的!周轸还嘴,他一向喊周叔元老头的,因为老头比冯德音大十六岁。身边大多数同学都羡慕他的家世,知道周家在桐城的地位,他父亲是市五十强的优秀企业家代表。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周轸恨透这样不一碗水端平的家庭,恨透这种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作派,恨透这个老头娶了两个老婆,有两个儿子,而他,从来不得重视。 諴孚坊对于周家的意义就是根基,而老头眼角都没夹一下的,就交给了老大,仅仅因为他顺从他安排的婚事。 — 嘉勉正式去市里读书前,都被父亲托寄在同学家。 彼时,是父母离婚的第二年。 他们的离婚协议签得很顺畅,唯独嘉勉的抚养权。原则上是给到母亲的,可是由嘉勉自己选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父亲,细节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妈妈没多久就搬走了。 之后很长时间,她都只是给嘉勉抚养费的时候才联络他们,频率从一个月到半年、一年……,渐渐无话可说。 父亲说好晚上六点半来接她的,嘉勉每天由司徒的妈妈接回来,父亲再在司徒家接她回去。那日他晚了,司徒妈妈又在打麻将,嘉勉想自己走,一再保证她认得回家的路。 牌桌上的手气迷信得很,司徒妈妈那天迟迟不下庄,正在兴头上呢,也没多少心神听嘉勉说,草草应了她一句,那么你到家给司徒来个电话呀。 她确实是认识回家的路的,公交转一次,熟悉的站台下来就到了。 可是那天中转途中下雨了,第二辆公交迟迟不来,七岁的嘉勉还是糊涂了,她糊涂地往巷子里走,再想起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全然迷路了。 微凉的五月天,杳杳的夜色里,她浑身都淋透了,附近一个卖卤味的老板看到她,想领她先回自己店里避雨的时候,一辆车子滑停了下来。 周轲一眼认出了嘉勉,姨父叔伯兄弟家的孩子…… — 今日,周轸却告诉她,那天是他先看到她的,也是他叫司机停车的。 他记得她,春节在倪家见过一回,嘉勭说过,是他伯伯家的孩子。 “他救过你?”周轸嘲笑天真无知的小孩,“他是最自私薄凉的一个人了。” “你等着他救你,你早被拍花子的摸走了!” 拍花子的。嘉勉忽而错愕地望着周轸。 而对方再正经不过的形容,……,接他的车子来了,周轸上车前微微审视不远处的人,问她结果,“你要是回去,就回去,我看着你走……不能那次没把你弄丢了,这回搞砸了。” “真的?”不远处的人站在阴灰的天色里,极为认真地问他,“拍花子的事……” “真的,比我的名字还真。”他徐徐地笑。 出逃的人突然生出些恶趣味来,他得留住嘉勉,留住一个垫背的,“看在我救过你一回的份上,嘉勉,你还报我一次吧,就说你头疼的厉害,我送你去医院的。”这样他们两个的溜,就名正言顺了。 “我头不疼。”嘉勉实事求是。 “不,你疼的,昨天猫挠的,现在发作了。”他教她撒谎。 有人心心念念惦记着要给新人提那个手炉子的,香火不息的寓意。并说,她还有喜钱拿。 周轸过来拖她上车,“他给你多少,我出双倍。” 有则嘉勉 第7节 嘉勉是被周轸押上车的,后者匆忙催老冯开车,嘉勉才意识到,“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拉我一起走,一起和你犯错!” 十一年后的重逢,周轸告诉倪嘉勉,之后的很多年如若有人提起嘉勉,他印象中的她始终是这样的,就是眼前这个后知后觉的戒备小女孩。诚如春节期间,嘉勭教她打麻将,这个国粹竞技果真好玩呢,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处于不外不内的门槛上的人,比如嘉勉,就是处心积虑地想胡一牌,却被嘉勭恶作剧地偷走了一张,她怎么也胡不了,最后数数手里的牌,才发现她少了一张,那种努力后发现众人了然的洋相,竟遭不住地哭了! 倪少陵得知是嘉勭的鬼,来给侄女撑腰,直接把他抽屉里的钱全拿到嘉勉抽屉里去了,说真正牌桌上黄胡的、出老千的,是要一家赔三家的,“剁”他的手! 心善的嘉勉算算她这一牌多少钱,然后只拿了哥哥一赔三的筹码,其余全还给了哥哥。 嘉勭在学校里是最最冷酷的个性,从不招惹别人,也反感别人来麻烦他,可是家里那个顶小的妹妹,他却是时常逗趣也时常纵容,有时还叮嘱他们几个:嘉嘉长大了,你们去我家不要动不动拿她开玩笑,她其实门清得很,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 唔。眼见为实。周轸今日认同了嘉勭的话,他这个小妹妹真的长大了。 开车的老冯问二子,去哪?“你妈妈还不晓得,你这样出来……” “怎么,我活着就是给人用的嘛?他叫我上东,你叫我上西?”有人没好气。 老冯不敢多话,“我们是舍不得你呀,到时又给你爸揍一顿。” “死不了,死了倒好,一了百了。”没好气的人最后满口的晦气话。 车一路向南,蔽日浮云天,起风了,那一层阴翳,悄然间被吹豁开一个口子,愈来愈大,最后拨乌见晴。 那人隐隐坐在匀速的光影里。 他要老冯把车子开到了老太太那里。 冯德音嫁给周叔元后,后者作为婿,自然好生安顿了岳母,以及冯德音那不争气的弟弟。 岳母离周家就两条巷子的脚程,老太太早些年还一味托大摆老丈母娘的谱呢,怎么样我闺女嫁给你了不是,我是你周叔元货真价实的岳母呀。打脸的是,这栋房子从收拾出来给冯家人住到现在周轸都十七岁了,女婿周叔元没登门过一次。 年下时节,冯德音也接老妈妈去周家过过,三回不到,老太太就识相了,能不去就不去。她得女婿的济不错,但女婿和女婿也是有区别的,旁人家的女婿是半个子,而周叔元永远只是周叔元。 周轸才跨进门槛,门楼里小方桌上玩叶子牌的几个老头老太俱是抬头看。冯老太太骇得手里的牌都扔了,叫旁边相牌的人帮着打。 一口一个“金乖乖”喊周轸,问她的宝贝外孙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今天不是你哥哥结婚嘛,娶亲的队伍回来了?” “唔,回来了。”周轸敷衍外婆。也让她继续玩牌,别管他们。 他们。听完,老太太才发现大孙子后面还跟着个小孙女。 头发留得不长,人小小巧巧的,但是耐看也腼腆。“这谁家的孩子呀?”外婆问。 “路上捡的。”周轸随口来,骗外婆,也气倪嘉勉。 “瞎说八道。”老太太教训他老是没个正行,不然你爸爸老是不中意你的,都是有原因的。 “锅里烧的什么,糊了?” “你少来,我才看过火。”大炉子上卤的腌过的牛舌,小炉子上煮着茴香豆。晚上你舅舅一家来吃晚饭。老太太自顾自分说。 哼。周轸对他那舅舅没甚好感,吃潮的拿干的,总之,属蚂蟥的一家子,专吸人血。 他给老太太提个醒,我妈给你的钱是想你过得好,报你的养育之恩,而不是要你省吃俭用地去接济子媳,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啧啧,老太太要来捶周轸,说真种就是真种,一点不杂种。“你和你爸爸一样的没良心。” “呵,老周把你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弄到菩萨面上供着,就是有良心了?”周轸这话哪怕当着舅舅的面也敢讲,这些年老太太早被气得没脾气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周叔元养出来的儿子,如何能不猖狂傲慢呢,娘舅算个什么东西,决定你位置的,是家世是能力。 闲话半天老太太也没弄明白,周轸这个日子跑到这里来干嘛。他只说忙了半天,躲清闲来的。 老人随他去,嘘寒问暖地都张罗过了,也就回牌桌上去了。 而嘉勉从进门来就一直不说话,她被他强行押到这里来,恨恨的眉眼里写着,不想搭理你。 周轸站在堂屋门口,看她蹲在廊檐下在和一只猫玩。 她怎么这么爱这些脏兮兮的畜生呢。周轸提醒她,“它不比昨天那只,又脏又老又邋遢。” 嘉勉蹙眉,奚落他,“脏和邋遢是一个意思。”重复病句。 “一个意思就是强调你不要摸了。”说罢,他走过来,拿脚赶开了那只老猫,嘉勉抬头看他,他冷冷地勉强她,“你爸爸是外科医生,你怎么就一点干净洁癖的习惯没学到呢?” “没人规定,医生一定洁癖的。” “你在和我叫板是不是?” “实事求是呀。” “呀你个头!”周轸说着缓缓蹲身下来,他是端详她,端详她的水痘,“要不你怎么会出这些稀奇八怪的东西的,就是摸猫狗摸的。” “瞎说八道。”嘉勉鄙视他。 “出水痘很难受嘛?不过好像没留疤嘛……” 他挨她太近,嘉勉甚至都能看到他瞳孔的颜色。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说要走。又有点怕,不敢回去跟婶婶交差了。她居然昏头昏脑地做了个逃兵。 “我已经发信息给嘉勭了,他来接你。” 咕哝一声,他的话伴随着谁五脏庙的空响。 是倪嘉勉同学。到底是个孩子,忙活了大半天,没吃几口菜,就给周轸带到这里来。 她微微洋相地看着他,倒是周轸,无妨地笑笑,说他也饿了。 “吃小馄饨嘛?”眼下最快的小吃大概就是馄饨了,周轸站在门口,吆喝对面馄饨店送两碗馄饨来。 * 许是这样的点餐他经常,老板从食盒里端出两斗笠碗的小馄饨,热腾腾地搁在堂屋的方桌上。 周轸钱都没给,关照老板,外婆送碗回去的时候再一起结。 街坊生意,大家都爽快。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饥肠辘辘之下,周轸问嘉勉,你还不洗手吃,是在想什么国家大事呢? 也没有,就是那馄饨怪香的,皮薄肉厚晶亮亮的,一看就好吃,胡椒粉化在猪油生抽的蒜花汤底里,真的很催人胃口。 然而,耿直的嘉勉觉得吃人的嘴软,她拉不下这个脸。 三分钟后,她还是坐下来吃了,秉着浪费粮食更可耻的原则。 又饿又馋的食欲之下,她狼吞虎咽地吃完汤匙上的第一个馄饨, 果然吃人嘴软来了。 周轸问她,“好吃嘛?” 嘉勉点头,是对这份市井美食的由衷认可。 “好吃就行。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 “昨天骂我什么来着?谁丑?我们家我最丑?” 第7章 1.6 嘉勭的优秀学生代表表彰会上,他们见过周轸的母亲。 年轻漂亮的不像话,如果说婶婶是柔和知性的美,那么周轸的母亲就是最直观的漂亮。无论你多挑剔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珍珠妍美的女人,她注定难蒙尘。 冯德音羡慕婶婶有两个女儿在身边,贴心不寂寞,儿子都是假的,和他们说不到一块去。就跟养狗子一般地给他们养大了就行。 女儿不行,我有个女儿得要宝贝到底。哎,可惜我没这个福气。 彼时,周轸在他母亲边上,狠狠翻了个白眼,他母亲回击他,母子俩面上的情绪简直如出一辙, 嘉勉那时候只觉得他母亲好看,而他很像他母亲就是了。 — 嘉勉迟迟不开口,周轸便往她碗里舀馄饨,一个又一个,作为诱供的贿赂。 他不服气且志在必得地问她,“你说说看,我和你们的轲哥哥哪个更好看?” 嘉勉懒得理他,搬出外科医生女儿合格的卫生常识,嫌弃他,“幽门螺旋杆菌是可以通过口口途径传播的。” “?”周轸气到丢开手里的汤匙,“你再说一遍!” “我还没吃呢!”傲娇的人着实受侮,“我不嫌弃你去摸脏猫,你倒来嫌弃我了,好,可以,不愧是倪嘉勭的妹妹!” 青花色的斗笠碗里满满当当的馄饨,周轸足足给了她七八个,嘉勉确实饿,但吃到最后也实在饱了,最后几个她实在吃不下了,有些罪过,看看周轸,早早吃完的他斜过眼来,阴阳怪气地还击她,“怎么,要把幽门螺旋杆菌再还给我?” “……”本来就该是你的,“我能不能给猫吃?”这种家养的土猫是不吃猫粮的,鱼也能吃,肉也不忌。 周轸服了,“你和猫过吧……” 门楼边上的水池洗碗的时候,嘉勉看着那只老猫在细细地吃她剩下的几颗馄饨,这才告诉周轸,她是很喜欢猫,可惜爸爸不让她养,婶婶那里她也不敢提,因为叔叔有鼻敏感,婶婶就是养花都小心翼翼的。 “你叔叔婶婶待你好吗?” “好呀。”嘉勉几乎脱口而出,看得出她很喜欢倪少陵夫妇。周轸觉得他小人之心了,他见过太多兄弟间不睦的,妯娌间容不得对方的孩子的,像倪家这样的家庭氛围确实过于祥和。 她就是那年差点走丢的契机,才被送到市里上学的。倪少陵坚持要接嘉勉过去,因为兄长太忙,实在照顾不周全孩子。 “你妈妈现在在哪里?”知道她起,就没见过她父母,一个是成天地忙工作,一个是销声匿迹般地不存在。周轸好奇极了,好奇这样天真无忧的女孩她到底懂不懂父母离异意味着什么。 懂。他从她沉默的垂首间就觉察到痕迹,两只碗她洗得过分细致,流水一直浇在她手背上,这份防御性的肢体语言叫周轸却步了,不该不该,他觉得自己恶劣极了,揭一个小孩子的疮疤来满足自己的窥伺欲。 没等他开口抱歉,倪嘉勭不知何时到的,在他身后狠狠搡他肩头,周轸往后趔趄了好几步。 嘉勭怒而不语地朝周轸飞眼刀,你闲得慌是不是,瞎打听别人的家务事。 理亏的二子:“我……” 倪嘉勭:“闭嘴。” 好吧,嘉勭听到了。 早说过的,这个冷面王学霸校草最最护犊子,他怪周轸,你把我小妹拐到这里来,……,吃你碗馄饨,你还要她洗碗?! 周轸:“她自己要洗的。” 随嘉勭一起过来的,还有林平越和一个女生,四个人在一块读书。 嘉勭才不听周轸,从嘉勉手里抢过碗,三下五除二地替小妹洗好,然后就要走,说这个姓周的不能沾,他一天不惹事就很难。 林平越附和嘉勭的话,“可不是,你今天做伴郎能逃席,明天做新郎就能逃婚!”逃婚!林平越说着还不忘望望边上的甘棠,戏谑之意十足。 有则嘉勉 第8节 甘棠怼林,“你说就说,看我干嘛?”随即目光便从周轸这里移开了。 周轸全全老好人的嘴脸,一并安抚着,头一个就来哄嘉勭,“行,我惹事行了吧!可我即便惹事了没忘记给你把妹妹看好呀,我从万家出来,是她跟出来的,我就顺道把她也带回来了。” 嘉勭:“我谢谢你。” 哎。周轸委屈,委屈之下就和好兄弟倒苦水,说是周轲那里不要他跟着呀,紧箍咒般地念了一堆,我还去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干嘛,索性不干了! 他之所以没直接回家,也是知道逃不掉老头一顿打。 那么他就预先养养精神,也免得老头在宾客面前失了分寸,面子里子都掉了,那更糟! 他求嘉勭他们,别这个时候和我添堵了,我他妈已经够爹不疼娘不爱了,你们就可怜可怜无家可归的人吧。 嘉勭被他嘚啵嘚地一脑门子不爽,横他一眼。周轸拿出清明祭祖的架势来,认真给嘉勭作揖,说,“你们倪家的儿女我是惹不起,个个名字里带个出头的刀,怕了,怕了。” 最后出来拿和的是嘉勉,她站在哥哥后面,看这样忙不迭的周轸觉得很有趣,忍不住地笑了, 这一笑,大家才破功了。 算了算了,已然如此。在周轸这里,什么事都不新鲜。 林平越已经选好了场地,五一假还有两天,他们约好3号一起去玩车。 而眼前的局势是,希望二子3号能竖着出门。 他老头打人的功夫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厨房里好大的香气,林平越闻着味进去,对那锅牛舌没兴趣,问二子这个茴香豆能不能吃呀? 周轸骂他馋,可是真等林平越从锅里舀出一碗,竟也跟着拈着吃起来,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周轸拈一颗给边上的甘棠,后者摇摇头,他干脆喂到她嘴里去了,看到她咀嚼起来,才算满意。 嘉勉在摘凤仙花,院子里种了许多凤仙花。她去问外婆她能不能摘些花走,因为凤仙花可以捣烂了包手指,他们班上好多女生都喜欢这样。 她要带点给司徒。 外婆说这些花全是去年的花种子爆出来的,都没养,还长得这么好,今年的花更是开得出奇的早。老太太要嘉勉随便摘,多的是。 嘉勉从玫红与粉红的花瓣间抬起头时,便看到了方才那一幕。 她看到周轸在喂那个女生吃东西,而后者忸怩之后也应承了,这样纯然的互动在天然的视角里,一切如孩子学步一般,懵懵懂懂、跌跌绊绊,终究还是上路了。 甘棠说嘉勭的妹妹好可爱,蹲在花丛里,她们小时候也爱这样包手指的。 周轸问她,“能干嘛?” “听说可以去肉刺?也可以染指甲。” “涂指甲油不是更好看。” “你懂什么!”甘棠怼他,再指责他,“你这临时甩膀子的样子实在不该,你有本事别躲婆婆这里,你爸这次不海揍你,我跟你姓!” 周轸:“你说的,跟我姓。” 旁边的林平越看不下去了了,“你俩够了!” 嘉勭是听不下去了。喊嘉勉走,这个实心眼的丫头,他过去催她,“够了,嘉嘉,花都快给你摘秃头了。” 第8章 1.7 一周后的双休日,倪少陵难得有空,特为打电话给周叔元,说来赔个礼: 我们家嘉嘉小孩脾气,前头叮嘱后头就忘了。本该是个喜庆的事,倒是由于孩子的不是,弄得美中不足了。 倪少陵是周叔元平时请也请不到的客。这回为了儿女纰漏亲自来打招呼,周叔元在电话里应答:果然祸兮福之所倚。 既这么着,那我倒是期盼你侄女多出几回差错了,咱们老哥俩也有吃饭碰酒的由头了不是? 去的路上是婶婶开车,叔叔坐在副驾上。左车门边上的嘉勭嫌弃太挤了,埋怨不开两辆车子来。嘉励说,你还不晓得爸爸,他肯定要喝酒的,到时候没人开车子回去。 说到开车子,倪少陵过问嘉勭,我听说你们圈地开车子了? 嘉勭很坦率地回应父亲,是,但是二子把油门封住了,基本上出不了什么事。 倪少陵乜斜一眼,“还得夸一夸你们稳重咯?” 嘉勭:“……” 不多时,倪少陵拿出父亲的威严,嘱咐嘉勭,想学车子是好事,但是毕业前就免了,高考后的暑假足够你去摸方向盘。 “我也不想去诋毁你的朋友们,当我白嘱咐罢,你们这个年纪出点纰漏,我可不会像原谅嘉嘉这样轻易揭过去。” 靠在右边车窗边的嘉勉无意地被点名,连忙坐正身子,没一分钟,又萎靡下去,纯粹是宴会综合征。 那个拎手炉的差事,嘉勉给办砸了,严格意义上,她没办。 回去后,婶婶正式给陆明镜那里打电话,后者没甚所谓,更是嗟叹道,也许老天爷也觉得所谓香火不息是个笑话,这才叫没办成。更何况周叔元那小儿子在,我早说过的,他们娘俩就是不想我和周轲痛快! 絮絮叨叨又是一匹布长的家务经。嘉勉到底也没解释清楚,她为什么昏头昏脑地就跟周轸走了。 叔叔单独找她谈的时候,她只和叔叔说了那个“拍花子”的事。 倪少陵问嘉勉,“你是觉得他救了你?” 嘉勉:“我不记得了,不记得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我上车后,车里很暖和,而周轸给了我一块毯子……” 倪少陵纠正侄女,“他怎么说也是哥哥的朋友,不该直接喊人家姓名。” “叔叔,我妈妈还会回来嘛?”那日嘉勉被周轸点中心事,借着和叔叔谈话的契机,她想问问大人,她知道问父亲肯定无果。 “会。时机到了,她会回来的。可能你上了初中后,她就会回来的。” 嘉勉莞尔,她难得和叔叔叫板,“是不是所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都可以赖给时间?” 倪少陵微微惊觉,再付之一笑,“不是赖,是事实如此。” 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小升初统考了,节后第一周他们集训的作文题目是《少年》。 嘉勉想听听叔叔的少年,也征求叔叔的同意,她要把他写进作文里,因为她心目中的叔叔,一直是个老少年。 “为什么不写你爸爸?” “他是个老夫子,丁点不少年。” 好吧。倪少陵有被恭维到,周家那头就这样罢,他给周叔元打过电话后,一股子文人甩锅的嘴脸,“反正我们嘉嘉是个孩子,孩子的行为始终属于不可抗力。他那么大的儿子还管不住呢,怎么怪也怪不到我们嘉嘉头上。” 叔叔主张的赔礼得到周家人殷切的回应,他们家刚办完喜事,这些天进进出出的道贺。周叔元再回电倪少陵,赏光的话,就一家子过来吃顿便饭吧,家里现成的厨子与菜,本家兄弟也都还没散。倪老弟就当我们罗汉请观音,再拂我一次面子,我周某人也别在场面上混了。 得,话说到这份上,唾沫星子都成钉了。倪少陵只能应下。 周家这次的请客,嘉勉原不想来的。 嘉励头一个不肯,你怎么回事啊,爸爸就是为了你去赔礼的,你不去? 车上一家人统一会议精神,嘉嘉那个手炉子的事就此翻篇,不准再提,也没有赔礼一说,就是去喝酒的! 沈美贤鄙夷丈夫,“你好意思的。” 嘉勭在边上冷漠客观道:“嗯,别提。周轸为这事已经挨过他爸一顿抽了,你们再提,他老头没准又不痛快起来……” * 事实是,周家那天晚宴散了,周叔元在书房招呼了周轸。 问他,是谁允许你办这草尾的事的? 你膀子一甩,蹶子一尥,就不干了,是不是? 小子,你翅膀还没硬到能飞的时候。 然后,周轸就一股脑地把老大说的话原封不动倒给老头听,问他,是你,你干不干?我和他平起平坐的身份,凭什么要活的像他一个吃口! 还是你告诉我,我妈是你在外面养的小的,你为了小的,休了你家里名正言顺的大的,然后作下了这个孽。那么我和他互咬,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日是周叔元最后一次动手打老二,平常要么徒手,要么皮带,总之,老二真的从小打到大的,打也打不好的顽劣、忤逆! 像这样冒犯的话,老大绝不会说! 打到最后,父子俩对阵的架势。周轸伸手架住周叔元甩下来的掌风,而书房外的冯德音哭哭啼啼地拍门,“周叔元你把他打的哪里坏了,我就和你拼命!” 坏不了。周轸顽劣地笑半声,因为他全然接住了老头的气力,并扯扯嘴角,对着快要六张的父亲戏谑道,“老头,趁着我和你大儿子决裂的今天干脆一次性说明白,我不该欠你们父子俩什么,别在我身上找别扭。也请你一碗水端平些,端不平,我给你砸了,你还别怪我忤逆不孝。告诉你那大儿子,别他妈又想当孝子又舍不得披麻戴孝的,什么都给你占着,占不到就还要往女人身上泼脏水。” 没用的男人才会去诋毁女人。 “我他妈受够了,到此为止罢。”周轸一把搡开老头,陡然间,周叔元才觉察到,二小子长大了,已经足够一个成年人的气力与魄力了,他说他晓得父亲把諴孚坊交给老大意味着什么了,那头都已经到独揽权利的地步了,而我还活在教子的阴影里呢? “打今儿起,你这保留项目就免了吧。你和我动手,我也就和你动手,别怪我没提醒你,老头,以及你书房里这些老家伙们。”他指那博古架上的古董们。 臭小子,你是要造反是不是? 周叔元骂骂咧咧间,周轸摔开书房门,门外的冯德音骇了一跳,直问儿子怎么样。 周轸要冯德音别管他,去看看你合法的丈夫吧,他果真被气死了,你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 * 倪家人到的时候,周叔元亲自站在天井里迎客。 倪少陵好大的面子,这许就是文人沾上官僚的化学作用。 难得看周叔元这么奉承一个人,倪家一双儿女都被倪少陵撇在耳后,手上唯独牵着兄长家的独女,十二岁的倪嘉勉由叔叔牵引着,认真给周家伯伯赔礼道歉,说我没办好事,太不该了。叔叔和婶婶已经认真教育过了。 屁,好官僚的草稿。 身后的倪嘉勭提醒父亲,不是说好不提的嘛。不是说来喝酒的嘛? 众人皆笑了,对,来喝酒的,赔什么不是啊。 周叔元伸手拍拍嘉勉的脑袋,“伯伯晓得你是个乖孩子,是周轸带坏了你们,没有他,什么差池都出不了。” “伯伯已经替你们教训过他了。” 嘉励想起哥哥在车上说的话,直爽性子不吐不快,“周轸人呢,该不会是挂了彩,不好意思见人了吧?” 话音刚落,嘉励头上被谁扔了一记,橡皮一般的力道,掉在地上才看清是花盆里的陶粒, 二楼是贯通的走马楼格局,南边栏杆处“凶手”就站在那里,闲情逸致地在摘杜鹃花上的锈迹, 那人非但没挂彩,反而意气风发的一张少年脸,倚在妃色的杜鹃花边上, 人比花俏。 * 有则嘉勉 第9节 晚上的宴席都是冯德音安排的。 男人们喝酒的自然一桌,几个太太、本家妯娌安排着陪万家的新娘子, 其余的大大小小的孩子凑一桌。 嘉勭和周轸单独拎出来,周叔元的概念里,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自然跟着父辈坐才是正经,听得懂说什么自然最好,听不懂就当磨性子。 一场晚宴,到了最后吃饭的收尾阶段,嘉勭和周轸才算解禁出来,后者捧着个饭碗坐到大小孩子的这一桌。 嘉励今天梳了两条光滑乌亮的辫子,举手投足间已经是娇俏少女。她们在吃糖水罐头,嘉励出言嘲讽周轸,“看来哥哥还是夸张了,起码你没挂彩。” 周轸很快地扒完碗里的饭,搁下筷子。他在自己家,今日见的客也都是熟人,自没什么拘谨,一身最松泛的白t短裤,“挂了,挂在你不能看的地方。” 他话音刚落,嘉勭就喝斥他,“你有点正行好不好!” “想什么呢,我说背上啊,背上她是看不着嘛!” “闭嘴!” 嘉励还想说什么,哥哥不肯了,要她好好吃饭,小姑娘家怎么这么多话。 嘉勉全程沉默,沉默地拿汤匙舀玻璃罐里剩下的桔子甜水,一口一口喝得像小猫喝水。 最后,她问哥哥,能不能把这个玻璃瓶子带回去?很别致,可以养绿萝。 周轸插话:“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才是主人?” 想要瓶子的人却不说话了。 周轸看看对面的人,嘴上依旧嬉皮笑脸的,和嘉勭打趣的口吻,声音很大,这一桌的人足以都听到,“她怎么了?” “考试综合症吧,最近一直蔫了吧唧的。” 有人长哦道。 嘴上不说,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该不是还为上次问她妈妈的事不开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9章 1.8 再见倪嘉勉是在s外,她来初中部参加英语能力考试的。 倪家的孩子都在外国语学校读书,轮到嘉勉,自然也跟着哥哥姐姐一起。 是日礼拜六,高二年纪已经正式“编制”到高考预备役,又忙着期末考,大家也就默认了补课的存在。 嘉勭来周轸位置,问他,“你待会怎么回桐城?” “我怎么回?坐车回啊,难道腿回去?” “你帮我把嘉勉捎回去吧。”嘉勭解释,嘉嘉今天在这里参加英文笔试。 她这周要回桐城,以往都是自己坐巴士回,既然在这里,就搭周轸的顺风车吧。 嘉勭不是征求他的意见,是就这么定了。“你把她送到家。” “……” 老干部倪班长再想到什么,冲周轸捏一个响指,“嘉嘉以后周五都可以跟你回去?” 周轸双手枕在脑后伸懒腰,“她先考上再说吧。” “当然考得上,我倪嘉勭亲自辅导的学生,岂有考不上的道理。” 好吧,他还真得没吹牛。 初中部今日两场外语能力考试,英语的是下午,在家里嘉勭就嘱咐过了,考完稍稍等他一会儿。 他们学校有个鸭血粉丝店,嘉励开学的时候,嘉勉跟过来吃过。 姊妹俩馋猫鬼,嘉励还好,平时放学后可以吃到,嘉勉想吃就是他们带回去,可是带回去的味道总归没趁热香。 今天来学校了,嘉勭说,在那吃一碗,正好等我。 教学楼出来,一路往生活区去。周轸说倪嘉勭这个哥哥当得真的没话说,二十四孝,嘉励都没见你这么上心过。 “嘉励有什么都说,嘉勉到底觉得自己隔了一层,她有话都憋着。” 外面下雨了,两个人都没带伞,径直在雨幕里小跑。 “她这几年好多了,六岁前更腼腆。” 周轸没当回事,只是觉得女孩子家,天性使然。 嘉勭无意间蹦出一句,“她妈妈那时候老打她。”嘉勭只比嘉勉大五岁,其实也只是听妈妈说过,嘉勉现在这样的性情多少有她妈妈的缘故。季渔那时候情绪很不好,嘉嘉跟着她,一哭就是重重地打。 不然,离婚,为什么七岁不到的孩子想都没想,选了爸爸。 “她妈妈精神不正常?”周轸脱口而出。 嘉勭摇头,“也不是,就是头一个孩子没了,产后抑郁没调整好……加上那几年没出去工作……” 说话间,嘉勉出现在视线里。嘉勭拉拉周轸的手肘,示意他别说了。 月余没见,十二三岁的孩子似乎都跟见风长的菜一样,倪嘉勉又蹿高些,头发也服帖些了,还是短发,只是顺眼多了。一边发别在耳后,背着个轻便的书包,中规中矩的学生穿着。手里的伞收着,伞尖抵在地面上洇薄薄一摊水渍。 她人站在橱窗前,看学校的人文背景报,没甚可读的,偏偏看的细致极了。 听到嘉勭喊她,这才扭头过来。先冲嘉勭笑了下,看清后面的周轸,这才缓缓回顾平静。 嘉勭问她鸭血粉丝好吃嘛? “好吃,不过我没要粉丝。老板还少收我一块钱。” “为什么不要粉丝?” “就只馋那个汤呀。” 周轸在边上无语,兄妹俩的对话太没营养。 “你不问问她考得怎么样?”他干脆打岔了。 “考都考完了,问什么问。”嘉勭冲小妹交代,“待会跟周轸一起回桐城,他有车子来接,明天再跟他的车子回来。” “哎,我明天可说不准啊。”明天端午,他不保证吃过饭就回头的。 “不要紧,我自己可以坐巴士的。”嘉勉说话只看着嘉勭,和他简单聊了考试结果,她觉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周轸这才后知后觉,她刚才没和他说话。 呵,这丫头气性还真大。 雨愈下愈大,司机老冯一般都在南大门等他们,今天例外,周轸给老冯打电话,说在生活区的北门等他。 嘉勭都是自己坐公交回去的,他的书包还在教室,让嘉嘉直接跟周轸走吧。 明天是端午节,她说什么还是想回去陪爸爸过。这里也只能尊重她。 一伞盖一人,倪嘉勉打着伞跟着阔步往前的周轸,他没有伞,冲着上前,再回头看后面的人。 六月的雨,很浓重很凶悍,再滚着雷声,周轸忍不了了,他批评她,“我以为你该有起码的同情心,怎么着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怎么着我还带你回家,是不是?” “起码该问一问我,要不要合一把伞?” “那你要合嘛?”后面的人跟上。 很好,她总算讲话了。 但是说话间已经到了北门,老冯的车也已经跳着双闪在外面等他。老冯猜到周轸没带伞,巴巴地在门禁口子那预备着接他呢。 周轸一步跨过去,老冯连忙把伞面压到他那头,“你没伞,也拿衣裳挡挡呀!” “行了,上车罢。”同老冯说,也同后面跟着的嘉勉说。 坐进车里,雨里的热气汇上车里的冷气,老冯连忙换成了通风,怕二子感冒。 再看看跟二子一起上车的小女孩,是上个月见过的那个孩子。 后座头枕后面,冯德音的要求备着干净的毯子,就是怕周轸上下学路上起风落雨的着凉了。 他扯过毯子来揩头上、身上的落雨,自顾自的动静之余,扭头才发现倪嘉勉同学离他很远,远远地坐着,像壁虎贴在车门上似的。 周轸好笑,勉强擦干身上的雨水,一边归置手里的薄毯一边发问她,“我哪里得罪你了?”就是上回问她妈妈的事。 嘉勭刚才的话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周轸继续道,“如果是你轲哥哥婚礼上把你带走的事,那么我赔个不是呢,其实也不要赔不是,我也挨过打了,我家老头打人的手段你和嘉励不知道,嘉勭都是晓得的。”周轸说给他疼得,半个月不能上体育课。 身边的人只悄默声地听他说,没多少反应。 他再问她,在外婆那里摘的凤仙花包手指了没,我看你指头干干净净的嘛? “给司徒了。” “司徒是谁?” 是她在桐城的玩伴,以前的同学,这几年她们还是好朋友。嘉勉勉强解释给他听。 哦。周轸作领悟状,心里却在发笑,发笑到底是个孩子,很好哄。以及……,他无端生出来些怜悯,很莫名的情绪。 也许是听嘉勭说,她那么小的年纪被迫选择父母离异的单选题,还是选了父亲,挺诧异的。 这份诧异像做数学证明题,答案带进去往上推算,每一步都得以验证。 而这个答案就是她不同于同龄孩子的隐忍与敏感。 “我想好……”他的话没说完,被手机震动的声音打断了。 周轸看了下屏显,下一句,“艹,把另外一个姑奶奶给忘了。” “就来就来……”他应着电话那头的人,随即要老冯把车子再绕回南门去。 是他的女朋友,甘棠。他们不在一个班,但是每周都是一起回桐城的,周轸下去接她的时候, 隔着雨帘,可以看到甘棠在生气在怪他把她丢在这里。 他好像很容易把身边的人忘记。 …… 这一路,嘉勉都鲜少说话,只有甘棠在和周轸说,他换到副驾上,甘棠够着身同他说话,总是女生话多,而男生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有则嘉勉 第10节 车子抵达嘉勉说的地方时,外面已经停雨了。周轸随着她一起下车,打量这个上了年限的安置小区,雨雾像烟一样萦绕在视野里,周遭不停有车子驶过,也有电瓶车骑行,那些车轮压过水凹处蹦溅的泥点子叫他小心翼翼地躲闪着。 嘉勉认真谢过他的顺风车。 周轸管她要家里的电话号码,说明天来的时候通知她。 她说,明天她自己回叔叔那里。他们已经毕业放假了,但这段时间要等s外的语言能力测试结果,后面还有面试。 “为什么?” “我自己走方便些。” “我的车里哪里叫你不方便了?”他为难人的嘴脸。 嘉勉抬头瞥他一眼,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了,“就自己走!”她背着书包扭头就进里了,一边走一边嘟囔,晚上给嘉勭打电话,她一点不想跟他们的车子呀。 身后的周轸喊她,“倪嘉勉,明天下午两点半,我这里等你……听到没!” 没听到。 * 次日,阴历五月初五,端阳节。 倪少伍特地换班出来半天,守在家里陪女儿过节。粽子是隔壁肖太太帮着裹的,枣豆的系的是红绳,纯糯米的系的是白绳。 这些老式的手艺如今越来越丢失了,肖太太也感叹,就我们这辈还高兴弄这些东西,轮到嘉嘉他们上来呀,哪里会,全买现成的了。 市面上现成的粽子都是那种五花大绑的,松松散散,而自己家裹的,有棱有角,糯米混着馅也扎实,吃起来尤为地厚道当饱。 嘉勉爱吃白糯米的,什么馅都不搁,且他们都是蘸糖吃,她唯独爱蘸鲜酱油。 婶婶也不会裹粽子,嘉勉一边吃,一边琢磨着,余下几个她要带给嘉勭和嘉励吃呢。 倪少伍点头,科里同事乡下的亲戚还兜卖了他们好些新鲜的鸭蛋,他说待会一并带给他们。 “你有工夫送我去嘛?” “嗯,抓紧送你去,再回头。” 端阳节,旧式的传统要吃“五红”,不拘哪五样,总之要烧五种不同红的菜。 倪少伍准备了啤酒鸭、炒苋菜、小龙虾、盐渍杨花萝卜,最后一样就躲懒了,买的饮料是酸梅汁,他征求女儿的意见,“这个红也算一样吧?” 嘉勉点头,她在编“鸭蛋络子”。五彩的绳子编出个细细的小网袋,恰好够一个鸭蛋的大小。 她统考前的那篇集训作文,写叔叔的,《少年》被班主任递到市里作文大赛了,还得了奖。倪少伍还是从兄弟那里知道的,知道女儿写了叔叔没有写他,有些吃味呢,问她:“干嘛不写我?” 亲闺女发言从来扎心,“写你就未必能得奖了。” 倪少伍受挫。 嘉勉头也不抬,继续手里的活计,“我觉得赵老师就是晓得叔叔的身份,故意拍他马屁呢!”所以这个奖有水分。 “谁说的,我看过,明明是你写得好,不必妄自菲薄。” “真的?” “千真万确。”父亲鼓舞女儿。 嘉勉难得的受用状,她把编好的络子送给爸爸,还有一条手绳,知道他的那双手不能带东西,但始终是她的心意。 唔。倪少伍说,搁在换衣柜里,天天可以看到。 放暑假了,她除了在学的国画,暂时也没有别的兴趣班了。嘉勉只有和倪少伍才会说几句真心话,倒不是怕别人笑话,只是她想时常和父亲聊一聊,让彼此知道各自的近况,他太忙了,忙到嘉勉抓紧一切空隙时间来配合他,“我如果说想写小说,你会不会笑话我?” “你为什么有这个想法?”说完,才发现有歧义。倪少伍在择龙虾,他抬头看嘉嘉,“为什么觉得我会笑话你?” “不知道。就觉得你们都会笑话我。”正如之前短得不能短的头发。 “胡说,我的女儿明明很漂亮。”倪少伍那双做手术的手,择起虾线来,也很利索,他知会嘉勉,“你从前短发是我觉得我好配合,也省时间嘛,现在你想留长头发,我尊重你呀,正如尊重你的兴趣爱好,写小说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不能做,又为什么要笑话?” 嘉勉翻翻白眼,哦,倪大夫的处世原则就是不伤天害理哦。 嗯,别觉得这要求低哦。真正守则做得到的,很少很少。 嘉勉告诉倪少伍,她写过命题作文《我的父亲》,但那不是故事,她也没真正了解过父亲的工作性质,但他们科里那几个同事都很有趣。 她很想记叙下来,像小品记那样,故事名待定,但卷首语她想好了。 什么? 请你坐在月明里。(注1) 出自冰心《繁星》第七十五首: 父亲啊! 出来坐在月明里 我要听你说的海 倪少伍微微惊讶地抬眸,你可一定要写啊! 这样,我才能在你叔叔那里扳回一成。 嘉勉笑父亲,和叔叔一样幼稚。 父女俩难得的谈心,乐融融之际,外面有人敲门。 嘉勉手里还提着那鸭蛋络子,响应地去了, 门从里面推向外,她怎么也没想到,没想到来人是周轸。 他一身白t仔裤,手里提着个笼子,不等嘉勉开口,他举高了手里,示意她看, 塑胶航空箱式的宠物笼子里,赫然一只活生生的狸花猫。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如文中标示出处 请你坐在月明里,这句化自冰心《繁星》第七五首。 这句话我原本是拟好作下个都市文的故事名的,这里算是嘉勉先想到的,而“我”来盗用她的吧。 (主要是我懒,不想再想故事名,好难。) 第10章 1.9 周轸昨天没说完的话:我想好怎么跟你赔不是了。 于是,从猫主人那里接手过来,他马不停蹄地来了嘉勉这里。 跟嘉勭要他伯伯家具体门牌号的时候,嘉勭问他,你做什么这么殷勤? 周轸:跟你妹妹赔不是啊,也跟你赔不是啊。 他那天确实唐突了嘉勉的伤心事,但不至于,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地献殷勤。 周轸:我就是见不得你们这种性子的人和我找别扭,不行吗? 嘉勭那头无语。是的,二子一直是这么个霸道的人,他不许他看中的人和他无端找别扭。 贫嘴之后,周轸才和嘉勭说了真心话:“我太懂凡事要跟着哥哥姐姐后面行事的心情了。我和嘉勉挨打的出发点还不一样,她年纪太小,无端做了她母亲情绪的出气筒,我皮糙肉厚,我家老头他偏心归偏心,倒不至于真拿我出气。” 那日他一时兴起,问起了她妈妈的去向。很明显嘉勉吃心了,饶是她在叔叔那里,吃穿不愁,姊妹拥护,但是到底隔了一层,这一层薄薄的间隔人之常情也叫人唏嘘,唏嘘有些人家亲兄弟还不如堂姊妹,唏嘘有个笨小孩明明得了个再好不过的兄长,自己在那谨小慎微,生怕哥哥不袒护呢。 嘉勭被周轸说晕乎了,什么意思? “你家小妹很喜欢猫,想养只猫,你同意嘛?”周轸且问。 嘉勭在那头:“猫?她才被猫挠过,怎么会喜欢猫?” 还有,“她想养猫,为什么我都不知道,而你知道?” 周轸这头在开车,听闻这一句,莫名的得意,能赢倪嘉勭一回,哪怕只有半分也是好的,“你现在知道了,就问你同不同意吧!” * 这只狸花猫已经养了半载了,周轸从冯德音牌搭子家抱来的,该打的疫苗都打过的,驱虫也勤,很是干净乖顺的一只小东西。 与外婆家那只老土猫很像。 当然,他送给嘉勉的说辞又得重新编排编排,那家人家正巧要把猫都送走,正巧听闻过你想养猫,正巧…… 他的“巧宗”还没说完呢,嘉勉把着门,很是警惕地打断他,“我没有说要养猫。” 老式的回迁房公摊面积都还是水泥浇筑地,楼道也很窄,一层两户门对门的格局,对过的肖太太家今日有亲戚来吃饭,一行人上楼,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在门口敲门。 肖家即刻来应门了,热络非常,相比之下,周轸觉得他这个客人也太委屈了。 好在倪父在家,只听嘉勉在和门口人说话,却不明白是谁,去到女儿身边,把门往外推到最大化,狐疑地看着门口的小年轻。 周轸自报家门,说是嘉勭的同学,嘉勭委托他来给嘉勉送猫的。 这是倪少伍唯一一次见周轸,他是个开明的父亲,从不觉得女儿家就只能交女生朋友,也不觉得周轸这样的男生上门找嘉勉有什么不妥。 正如对方所言,他是嘉勭的同学、朋友,是周家的孩子,是嘉勉认识的虚长几岁的师兄、哥哥。 倪少伍热情请人家进门。 那只猫才从笼子里解放出来,就懒洋洋的四处嗅闻、张望,这份傲娇的不安式窥视,叫嘉勉无法移开目光。 倪少伍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思,她不止一次提过想养猫,今天因着外力,有些赶鸭子上架了。他问嘉勉,“你当真能养好?”不谈细心养护的那些开销,只谈这份责任感,他严肃地说教女儿,你得对它负责,这和养孩子一个道理,得有耐心、责任、包容,以及预判它哪天离你而去的勇气。 倪少伍连生死都给女儿说透了。 嘉勉不置可否,只是那只猫匍匐到她脚下,她本能地蹲身去抱它,用一种周轸从未看过的脆弱但倔强口吻同她父亲开口,“爸爸,你让我试一试吧,我想试一试。” 她手里的鸭蛋络子早被猫儿爪子盘乱了,乱成一团絮的没头绪。 倪少伍从来难对女儿说不,这件事她几番坚持,今日也就拍个板罢。 只是不能带到你叔叔那里养。就放在这里,嘉勉每周回来看它,且养猫的费用父女俩对半开,嘉勉有自己的压岁钱、零花钱,既然她想额外照顾一只猫,就得有最起码的担待。 然而她不作声了。不是因为父亲叫她分担经济,而是猫儿只能养在桐城。 周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倪父给他泡了杯绿茶,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他微微抿一口,随即就搁置了。今日过节,他原不该多打扰的,东西送到了就行,可是听着人家的家务事,周轸才觉得他想简单了,或者倪医生凡事太过虑了,正因为他面面俱到的性情多少影响了他的女儿。 各房点灯各房亮,说到底,父女俩都不想麻烦倪家那头。 父亲即便纵容女儿,想这只猫给女儿做个伙伴,但也怕为难旁人。 有则嘉勉 第12节 姊妹俩如同小时候那样睡在一头,黑夜里嘉励试图要嘉勉开口说些什么,倾诉也好、发泄也罢,“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你这么昏头?” 嘉勉不肯回答。 但嘉励从父亲回来的生气程度以及雷霆手段可以推断,对方是个非富即贵的男人,能和父亲的那些朋友打交道,自然轻贱不到哪里去。 以及那样的场合公然带嘉勉在身边,可见当惜得很,而这份“光明磊落”却被父亲极为地鄙夷乃至唾弃,答案呼之欲出。 就是我们的嘉嘉犯错了,犯了个很庸俗但偏偏世人都难以保证规避的错误。 换言之,什么是错呢,上来就晓得是错的,谁去犯呢,对不对? 嘉励一番正反诡辩,依旧没有诱供出她想知道的。嘉嘉还像小时候那样,不关己事不张口,关到己事,更简单的逻辑了:不关你的事。 那夜沉沉入睡前,嘉励趴着身,脸埋在羽绒枕上,恍惚听嘉勉说了句什么, 微不可闻。 - 回来这几个月,嘉勉一直住在叔叔那里。 嘉励怂恿她,你和我爸提啊,你要搬出去,他还能监/禁人身不成。 嘉勉没所谓,她说当她被禁足的自觉吧。况且,她能感觉得到,因着她搬回来住了,叔叔婶婶都格外的殷勤,尤其婶婶,每天变着花样地给她做早餐、夜宵。 她一时间又回到小时候那会儿,大晚上吃小馄饨,嘉勭吃不下,全舀我们碗里来。 “他现在还那样。一个大男人,吃得比猫都少,我老说他哪天低血糖提不起手术刀了。” “哪有,他那会儿就是怕我们吃不饱。” “才不是,他就是不想应付妈妈了,嫌我们烦,把我俩当猪呢。” 说到嘉勭,嘉励才想起她找嘉勉说什么来着。sos,江湖救急…… * 嘉励驾照的计分周期快到了,她车子年审前还有个电子违章没处理。 天杀的,是她那不食人间烟火又“恶贯满盈”的大老板作下的。去年年底去浙江,回来的夜路是她大老板开的,该死的老公子哥,大概等急了,呼啦啦从应急车道奔了一段。 得,被电子眼抓到了。 嘉励说,她该去找大老板的。可是呢,懒得去看那老公子的脸色。 活该她倒霉。 只是她的分不够了。 再上回去邻市,路盲的人过分依赖导航,然后导航也有没头脑的时候。两个最右道,习惯意识地右拐,偏偏只能直行的纰漏。 收到电子违章的短信时,两眼一抹黑。 总之,大老板犯的这个违章,她得江湖救急,朋友圈里,能舍得救她的,大概只有嘉勉了吧。 嘉勉暂时还没有自己的车子,她的通勤都是地铁。 明天是工作日的最后一天,她收工后顺路去了趟嘉励住处,拿到她的备用车钥匙,既然替她去扣这六分,也就享用一下她的资源吧。 车子先借嘉勉开一段时间,她问那头车位具体位置时,倪嘉励这个女人,有多粗心呢。 反正就在那里,她自己认识,车进车出,没停错过。但是报不上号码来。 嘉勉气得隔空跟她翻白眼。 “你从地库出来,右拐,再左拐……” “视频说。” “对哦,开视频。” 四月天里,嘉勉一身通勤装。她早间出门带的一把直柄伞还挂在侧包的链条上。翻缎质衬衫袖口时,不防地松脱掉一颗纽扣。 珍珠大小的扣子,落在防滑漆面上,蹦了又蹦,最后滚到边上泊好的一辆车子下面。 那头嘉励看她停下来,没阵仗地左望右看,问她干嘛呢? 嘉勉:“我的扣子掉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分钟,嘉勉跪伏在地上,很诡异地拿伞去够车底下那颗纽扣。 嘉励尽管看不着,也觉得洋相极了,“就一颗扣子!” 嘉勉手机丢在一边,姊妹俩如同从前拌嘴,“我知道一颗扣子呀,我不是正在够我的扣子嘛!” 好端端的衣服,少一个扣子,多别扭呀。 嘉励说她强迫症没救了。 零点已过,地库里已经少有车进车出的动静了,偶尔一两个夜归人。 倪嘉勉如此铅笔裙地跪在地上,不消说是三更半夜了。即便是大白天,任何经过的车主都会讶异这女人在干嘛,偷车子哦? 于是,一辆点眼的银色添越懒洋洋地从这里滑过去,车主不禁往这边的活人扫一眼,随即傲慢地收回目光。 直柄伞像圆规画图那样,一个弧度,嘉勉总算把扣子从车底下扫出来了。 她去到另一面去捡,人将将走过来,才俯身之际, 那辆傲慢的宾利去而复返,准确说,是倒回来了。 嘉勉自顾自地捡她的扣子,不远处车里的人,降下车窗,声音在这深更里听起来,有点轻佻的不怀好意,“你在干嘛?” 她没往声源那里看。 视频通话,被该死的倪嘉励给挂了。 她刚想再拨过去,车里的人下车了,不等嘉勉的腹诽生效,那人的声音落在灯火里, 讥诮且明朗,“倪?嘉勉。” 第12章 2.2 嘉勉离开x城时,短暂交割了她的工作。 恰逢他们的项目移交,借此开了个简单的送行会。上司姓秦,对于嘉勉的情况了如指掌,也明白她的走意味着什么,只问她,“梁先生那里……” “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 秦痛快点头,说梁先生肯放你走,我自然执行。临去前,秦和煦祝嘉勉,“前程似锦,有朝再会。” 其实彼此明白,皆是些世故话。 一个人脱离一个社交圈子,当真有心断了联系,遑论去别的城市了,就算彼此留在同城,偌大的洪流,你和他也只是那滚滚红尘里的一对微不足道。 梁齐众说过,这世上所有的事,只分有心和无心。 嘉勉,我有心,等你到天亮,也不过是打个盹; 无心,连一秒钟也会吝啬。 有心,千方百计也会见你一回; 无心,我们只会交给时间去泯然。 这就是倪嘉勉阔别十一年后重逢周轸的心情。 她一身干练的职业穿着,窈窕纤瘦,长发散着,散在雪缎翻驳领上的一缕,衬得比墨还浓。 一只袖口打散着,而手里捏着一枚圆圆的纽扣。 周轸依旧问她,在干嘛? 下一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说差点没认出是她,但还有印象,印象这些年来,嘉励朋友圈里po出来的姊妹合照。 最新一张是春节的。 嘉勉耳上还带着耳机,有人自顾自说了许多,才意识到,她可能没听到,有些不满地提醒她,提醒摘耳机。如同绅士见女士得摘帽一样。 嘉勉照他的意思办,随即听到周轸问她,“你不要说你不记得我了?” “周轸。”她轻轻拂掉他的疑虑。 对面的人这才浅浅的满意,重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待几天?” 嘉勉把扣子放到外套口袋里,手里的直柄伞也重新挂好在包侧,时下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她微微托词状,话锋一转,问他,“你住这里?”心上却是否定的,不至于,他这个公子哥不至于住这样的公寓,嘉励也没提过。 “不,我回家。” 再寻常不过的寒暄,但有心人却听出了玄机。他着西服衬衫的装扮,却没有系领带,身上隐隐新鲜的香波味。 嘉勉无谓地点点头,举举手里的手机,交代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很晚了,我也得回家了。” 说完,错错身就要走,去找嘉励的车子。 “嘉勉?”有人喊她。 扭头之际,再听他道,“你刚才那样子真丑。”指她趴在地上找东西。 倪嘉勉还是小时候那样,她淡漠地看他一眼,没有回话,背过身去,才冲周轸挥挥手,拿影子跟他说再见。 周某人很不受用,一时笑一时叹气,心上油然的唏嘘感,已经不是谁家有女初长成了,是长过了,眼睛搁到头顶上的傲慢了,对他爱搭不理的呢! * 周五上午八点,小旗来接周轸的时候,扑了个空,电话询某人,您歇在哪了呀? 周轸去头掐尾地告诉小旗,他已经到公司了,半个小时前。 “你别忙着过来,去趟老太太那里,对过那家馄饨店,帮我打包一份生馄饨。” 小旗问老表,“你吃啊?” 是的,他吃。周轸说,他中午想吃馄饨了。 小旗有点不服气,“食堂里多的是馄饨。” 周轸不想和他啰嗦,“我就只吃那家,行不行?” 行。您是爷。 有则嘉勉 第13节 今日又不知抽什么疯了,大概害喜了吧。没得旁余解释。 老表那头撂了电话,小旗重新发动车子,当真听差办事地准备去趟桐城。眼睛瞄车上的石英表时,后知后觉的讶然,艹,那个人刚才说什么,半个小时前他就去公司了? 天爷,这是出了什么事?还是他当真害喜了。 * 没什么大事。 只是一早上来料理了工厂那头的斗殴事件。 陈云夜里不到一点给周轸发消息,一厂制造车间两帮员工当值期间口角挑衅到动了手,一方伤员送去了医院,一方拿锉刀伤人的由保安扭送到了派出所。 周轸当时刚到家,听清秘书语音的始末,只问医院那头,人有没有事? 陈云不在现场,只知道还在手术中。不过伤在肩胛骨,她客观中肯: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春招期间,三班倒的工厂装配车间原本就用工难。陈云把突发状况报到老板这里,也只是职责之内。她习惯如此,主雇二人都是个急性子。不成想,老板处理态度“斩立决”:涉及寻衅滋事的两帮人员全从装配间里撸下来,替班人员通知人事张经理和车间罗主任去紧急协调。 最后补了句:“再和张说,今晚闹事名单里,所有试用期员工全部以不合格退用。” 陈云提醒老板,这批新劳务名单里,有政府牵头输送的一批劳务工……恐怕…… “恐怕什么?”周轸诘问,“恐怕他们取代不了?”资本运转的理念里,就是你体现的价值能不能由别人取代,倘若能,那么你便是一文不值。 陈云那头不出声了。 这种江湖派的地图/炮闹事不止一回了,周轸轻飘飘地打发秘书去按他说的办。总之,这回绝不姑息,谁的脸面都不好使。 后话明日例会上再议。 未等到上午九点的例会开始,装配车间的罗主任知晓周总今日一早进了公司,连忙揭了安全帽和劳保鞋,风尘仆仆之貌来行政总经办找二子说事。 业内业外都晓得周家不是一朝发迹,也不是泥腿子出身。 外人都说周叔元这厮风流薄性,但可叹,他不但守住了祖业,还打的一手好联络牌,资源整合、关键时刻远见豪赌。 一步步组建成今日局面的集团运转。 光周轸能回总部任职,就在国内外各处行业公司轮转了四年。去年年中,他才勉强由老头调回总部,日常接替周叔元先生的常务工作。 跟着周叔元“打江山”的元老几个都晓得,老周有两个儿子,老大负责祖业諴孚坊和集团下面的纺织、新材料,老二如今并没有实权,直挂在老周名下,汽配代工、地产以及在老周如今躬身在谈的新司项目,二子全程陪同父亲参与。周叔元人前人后数落幺子的话,好过他赋闲在家。 于是,落到有些眼皮子浅的觉悟里,他老二就是不如老大更得父心。 再一层,跟着周叔元一路走过来的,十年合同一过,老早成了员工嘴里默认的无限期续约的老臣子。 这老有老的好处,自然也有他们的顽固。 罗主任十六岁就在车间里做钳工,周叔元当初刚组建装配车间时,前者跟着师傅进来,早年连个公司都算不上,只能算作坊罢,他坦言,当真是一步步看着公司做大做强的。 他也在s市落地生根下来。周董现在看到他,依旧喊他小罗,这就是元老的情谊,也是昔年周叔元礼对下属的证明。从前跟着他耕耘的老员工,周叔元没有一个不记得姓甚名谁的。如今不能够了,一来他许久不下现场了,二来到底年纪大了,员工日新月异的更替,乌央乌央的人,他早不能够一一记住了。 罗主任的诉求很简单,昨晚当值斗殴员工里,有他那不争气的侄儿。 他托大自己一张老脸,来求二子一遭,把他侄儿择出来。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场人员的去留,也报不到总经办这里。只是周总这回特地开刀的架势,陈秘书电话已经转告到人事张经理,这批滋事员工,该罚的罚该除的除,全是要正式行文通报的。 罗主任的原话:“这样拉帮结派的水火不容,在周董那会儿就有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结下的梁子……” 周轸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皮笑肉不笑的浮浮嘴角。从烟盒里摸出烟,迟迟不点,只是竖在手里、烟蒂朝下,一个劲地重重地磕着,这样砸实的烟草,吸起来更浓郁,“那么从今天起,从我这里算,就把这梁子拔了罢!” 罗主任悻悻盯着二子看,再听后者言,“罗主任信不信,再有这两地之间的人搞这种地图/炮,我干脆这两处的人都不招了,省事。” 罗听出二子的话不是玩笑。招不招是周家的决断,也不是他们打工人可以左右的。他也相信,这样狂悖的话,到了周叔元那里定是要狠狠训斥的。今日他既然来了,就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旁余人他也许保不了,自家侄儿保不住,那么这些年他也算白辛苦了。 万法之外都有个人情,从前周董那么杀伐果断的一个人,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他不相信轮到这二小子,能强到他老爹前头去。 结果,有人当真要打他的脸。不行就是不行。 车间员工入职培训以及员工手册里写得清清楚楚,现场当值严禁二点,一是明火,二是斗殴。 周轸既然作了这个决定,没有后脚就改的道理。终究,他点燃了手里的烟,歪头狠吸一口,吐出薄薄的蓝色,“罗主任的侄儿不适合车间的调度及节奏,不行的话,你叫我父亲替他谋个别的轻松差事。” 周某人言尽于此。 上午例会结束没多久,陈云知会周轸,周董给你来过电话,要求回电。 结果,周轸当着秘书的面,座机免提地和老头吵了一架,“事就是这么个事,周董爱惜老员工也得有个度,你开公司置办设备是做生意的,不是养老院。” “要么你就另辟个新厂,把你的老骨头全都挖过去,你去领导接洽。谁有工夫去接待你的那些人情债。” “不行就是不行。” “我看你是老了。” 周叔元由着老二一顿输出,眼瞅着谈不拢了,老头即刻甩脸子,“你哪是给那些老顽固脸色看呀,你这是在给我脸色看呢,是不是?” “清楚就好。” “合着我还得求你?” “大可不必。” “老二,你今天心情很不好?” “是的,很不好,所以别来撞我的枪口。您让您员工的侄儿去干点别的伍罢。” 周叔元那头骂骂咧咧的笑,混账东西,随即撂了电话。 对付完老头,周轸随即又接到了驻桐城劳务站老宋的电话,昨晚车间总共清算出十二个试用期内斗殴的员工,其中八名来自老宋那里的劳务指标。 原本这类政府牵头的劳务输出,企业自然是百分百响应支持。周轸认识老宋一年不到,前前后后也吸收了对方输出的几百名女工指标。之前合作都很融洽,周轸也很欣赏对方的为人与兢兢业业,此番事件他不等老宋那头先打招呼说影响,自己也赔个不是,然而正如他给父亲那头的交代,人这次他断然不能留。这类江/湖性质的打架在工厂屡禁不止,两处籍贯的人常有地图/炮,从前小打就小禁,这次差点闹出人命,周轸跟老宋言明,“你也晓得的,晓得车间的那些人有多难管。” 你拳头不硬些,是摁不住强头的。 老宋那里很明理,说那八个老乡他会领回来。 周轸也给老宋铺好了台阶,我稍后让秘书给你发个联系人,他那头是个建筑公司,承办的工地也不少。那里常年缺工人,所谓物尽其用。有些老乡的性格确实受不得太多规矩时间约束,那里的工作性质也许更能两全其美。 老宋于公于私都要谢周轸,后者不以为然,只说,大家各司其职罢了。 陈云笑老板,一个早上,变脸也够辛苦的。一会儿油盐不进的二世子,一会儿苦口婆心的企业人。 周轸任由秘书笑,笑罢,笑完干活去!“对了,冯开旗这个家伙,你要他去趟桐城,半天了,见不到他鬼影子,给我磨洋工了吧!” 中午的午饭,周总自己跑去公司食堂借师傅小灶下小馄饨吃,佐料都是那些佐料,下锅也是那么下锅,然而出来的汤头,周轸吃了一个就搁置了。 为了不浪费粮食,他全推给了冯开旗,怪他磨叽到现在才回来,味道全变了。 小旗是舅舅家的孩子,二人货真价实的老表,他自个不争气,学不想上了,来投奔姑姑。冯德音也晓得是弟媳的主意,到底是娘家人,就这么一个侄儿,好说歹说才放到周轸身边听他差事。 开车子是假,主要还是想跟着周轸后面混个职。 都一年了,老表也没正经给他编个伍,就这么混着。姑父的话小旗是信的,老二憋着什么坏呢,不正经允诺你,且等你犯个什么错,趁机打发你! 于是小旗一直认真地跟着老表,任劳任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像今天这样,老表要吃个馄饨,他立马给他买回来。 就这样,他还不足? 给你怪的。小旗委屈,“这哪是我的问题啊,这明明是你的舌头变刁了。”他可是一路保鲜带回来的。 周轸比小旗还委屈,“我记得从前这家最好吃了。” 从前是多前? 老表双手抱臂,领带捎在方巾口袋里,歪在流理台边,“哦,好久了。”十年不止。 小旗冲老表狠翻个白眼,他更加断定,“你就是害喜了。” 周轸伸手推一把小旗的脑门,让他别浪费,给我把馄饨吃掉。 害喜的人从来这么阴晴不定。他拎起自己的外套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掏口袋里的手机,给嘉勭打电话,这个点他总不该在手术台上吧? 很幸运,倪医生很快就接了。 倪嘉勭这个人,现如今很没意思,找他总要有个由头,不然能问死你,“有什么事?” 对付正经人,你得比他更正经。周轸张嘴就来,“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 第13章 2.3 昨晚一夜未眠,白天又持续的疲劳输出。 下午三点多,周轸干脆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栖息下来的精神,像生了锈的锚,抛进湖底,沉沉坠去,碧绿的湖水里翻滚着剥离开来的红锈,于碌碌的嘶鸣声里,去到最深处…… 周轸十八岁的成人仪式礼是辆跑车,牌子到型号都是他自己挑的,周叔元难得的痛快。饶是老头不喜欢这类花里胡哨的东西,也少有的纵容,理由就是老二长大了。男人总要有点血性及任性才像话。 那辆野马周轸拢共没摸上一个月,他就出国了。 出国前一周,他记得是四月里,桐城那年跟捅破了天窟窿般地下雨,泡得整个县城根基飘摇般地灰暗、漫长。 周家在乡下办了家族会。这样的祭祖年年都有,今年轮到周叔元这个房头,他们这一房连续三代独传了,到了周轲周轸这里算是有了指望,好歹各表一枝。 老大没来,老铺那里忙着谈江北分铺的事。周叔元捉了老二随行,勒令他,你今天哪里都不准去,再散性子的跑,我打断你的腿。 冯德音来前就叮嘱过儿子,你爸向来信奉这些,风水、气运,你到那给我把嘴巴闭死。 闭不死,闭死我就也弄个牌位躺上去了,周轸腹诽。庭院里积了不少昨夜的雨,父子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周轸已经比老头高了,搁外人眼里,他给父亲撑伞呢,一转眼,伞全盖在自己头上,周叔元潮了半边肩。 周轸反应过来,贱兮兮道,“啊,大意了。” 忤逆子。 忤逆子即刻显形,他问老头,“你当真信这世上有菩萨?” 不远处的明堂条几前,供奉着观音,香火不息。湿漉的天气与释放的檀香很相宜,周叔元站在廊檐下掸身上的雨水,周轸略微歉仄,伸手替父亲揩。 “怎么不信,这世上多的是鬼,有鬼怎么不能有菩萨。” 这话旁人说,周轸多少有点不受教的,但老头说,他信。信老头这些年过来,定是见识过不少鬼。 * 家族会的各项开销全是同宗谱的本家各户平摊,各房按子孙人头算,凡满十八岁的男子皆要参与这项支出。 周轸好奇,那么这家生的女儿呢? 不参与。女子不算在家族会里来。录账的一个同宗爷爷如是道。 周轸嗤之以鼻,谁稀罕参与。弄个本家聚会还搞起重男轻女这套了,真是封建余孽,又臭又长。 有则嘉勉 第14节 家族里的那些长辈、平辈陆续过来与周叔元打招呼,老周一一要小周见礼,毕竟从前来当他是个孩子,这一次不一样了,成人了,本家叔伯兄弟们都赞许周轸,长大了,能替你父亲分担子了。 周叔元从来吝啬对儿女赞美。呵,还分担,他不给我惹祸,我就阿弥陀佛了。 各房祭祖的元宝斗香都是独立准备的。冯德音晓得老周看中这些,所以所有的元宝都是她亲自叠的。周叔元烧过头一道黄元纸就把火机递给了周轸,示意他,出国前好好给祖宗烧回纸,下次回来不定什么时候。 你妈一个个叠出来的,看在这份诚心上,你也得认真把这孝给我尽全。 周叔元信佛,他初一十五都焚香吃素的。有一串上好的小叶紫檀念珠,108颗,老头说他今天腿脚不好,老二你当真不忤逆,就替我一回吧。 他每回来乡下祭祖,都得在菩萨、祖宗跟前认真祝祷一个小时的。 一个小时?周轸跳脚,你成心的吧!你明知道我不信这些,你信你倒是自己虔诚点啊。 爷俩在菩萨面跟前吵架。 牛不喝水强按头。周叔元说,我顺着你的心意送你出去读书,这一去起码六七年摸不到你,我养了十八年的小伙啊。你再崇洋媚外点,给我留在外头了,我岂不是白养你了。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不值当你还报我一回? 周叔元偏要老二跪,也要他念完这108颗珠,阿弥陀佛,万事顺遂。 很多年后,周轸依旧闻不得檀香,他说一闻到这香,就想起桐城那一城的水汽,也想起他在乡下祠堂里跪在那脏兮兮的蒲团上,替老头念那见鬼的阿弥陀佛。 庭院里春雨中的芭蕉渐渐苒苒,前面厅里在热闹地吃着中午饭,周轸反正不想吃,他跪在那里,只等一个小时快些到。 他手里的珠子也不知道拨到第66颗还是第67颗,有人打断了他。 林平越给周轸打电话,后者一脸不耐烦,说别烦我,我在念经呢。 那头根本没听他牢骚什么,只喊,二子,出事了! 周轸:什么事? …… * 周轸出来寻父亲的时候,后者正在席上应对呢。他把念珠还给老头,说他得走了。 周叔元脸色很不好,“来前我说什么的?” “跑就打断我的腿。” “那你……” “嘉勭伯伯出事了。”周轸来不及和父亲细说,拔腿就往外跑。 周叔元一把扽住他,人前不好教子,只淡淡地询老二,“出什么事了?” 伤医。社会新闻上,年年都有相关的报道。不成想,有一日祸及了身边人。倪医生被患者家属恶劣报复,身中数刀…… 周叔元不明白老二口里的医生是谁。 “嘉勭的大伯。” 碍着老大的缘故,周叔元有些草木皆兵了。他送老二到大门口,雨幕阶前,等司机的车子过来,周叔元试探地问,“你和倪少陵家那小子感情很好?” 品,老头说话向来十足的话术。周轸早就习惯和他拐弯抹角了,“你在怕什么?” “他大伯出事,用得着你这么上心?” 周轸横一眼父亲,“你不会懂,你不会懂人家兄弟间的情谊。你也不会懂我有个亲哥哥倒不如外兄弟。” 周轸坦坦荡荡,不要说他和嘉勭没他们想得那些,就是有,你又能奈我何! 他见过倪医生,那样一个一丝不苟、认真搞学术的人。嘉勉还那么小,父女感情那么平等友好。 林平越电话里说,嘉勭咬着牙忍着泪,已然知道, 凶多吉少了。 gt; 日料店里, 倪嘉勭姗姗来迟。 距离店里打烊还有一个小时,周轸说,“如今见你一面,太难了。知道的是你在医院值班,不知道的以为你他妈在干特务呢。” 嘉勭现在住在桐城,他在九院上班,是名老总,总住在医院的人。他自己说的,解释他为期一年的住院总医师工作。 老规矩,周轸喝酒,倪医生喝乌龙茶。 实在话他们这些年淡了许多,周轸七七八八地在外面待了八/九年,回来又走马上任地忙父亲派给他的活。 嘉勭一路直博,他这个性子注定顽劣不起来。也和他们几个厮混不到一起去。 住院总有多忙,只问他,一周能休几个小时吧。 中午那会儿,周轸给嘉勭打电话的时候,后者刚忙完一个急会诊。 电话里二子坚持要见一面,嘉勭只问他,什么事情嘛?电话里不能说? 不能。我家老头说的那句话太对了,凡事要会晤。能见面谈的,别搞电话、视频会议那套。 见面才是真章。 见面才有三分情。 他非得见面聊。嘉勭拿他没辙。 这些年二子始终这样,待人接物,乖觉又劲劲的花招。 林平越说的话他们哥几个是相信的,周家老二的那套风流账,没有哪个女人能逃得过。 这厮太会了,他就住人家姑娘心上了。 而嘉勭却批评他,油腔滑调,说周轸像一个胜之不武的战士。因为他永远在用谙熟的技巧在赢别人。 二子不懂了,请教倪医生,赢一个人,除了技巧,还有别的什么嘛? 就比如咱们打牌,你倪嘉勭向来个中高手,你不是一直在用脑子赢我们嘛?脑子不就是技巧嘛? 嘉勭拿时下的新闻作比,你觉得你用你的资源、权力能去碾压性地剥夺一个人时,要相信人无绝对的自由,管中豹也会成为豹中管。 他们倪家人仗着多读了些书,总是不说人话。 周轸上回就打趣嘉勭,你们倪家的男儿注定是做学术的,一个比一个神叨。他从前还去倪家玩的,后来大了,鲜少上门了,一来确实自顾自地忙,二来,就是为了避嫌。 年少无知时,他当真喊过倪少陵“丈爸爸”的,岳父的俚语。 嘉励去新加坡公差时,周轸与她一起吃饭,还聊过这个旧茬。嘉励问周轸,“你小时候喊我爸‘丈爸爸’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什么都没想过啊。 聪明人打交道就这点好,点到为止。 嘉励是个最骄傲的性子,也很慧黠,她热情主动,也对感情看得很透。 只问周轸,说说你多年不见我的看法。 嘉勭的妹妹;更自信漂亮了;宝蓝色很衬你。 说的都是嘉励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之后回国好几次,周轸都再无去过倪家。 他和嘉勭玩笑,省得你爸老觉得我顽劣,觊觎他的女儿呢。 天地良心。 嘉勭白二子一眼,“我爸同意,我也不会肯把妹妹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有预感,我们会绝交。” “……” 窗外的雨绵绵不休,灯里看外面的世界,笼统一层薄薄的蔚蓝色。 偶然也好,将将时机也罢,周轸转过脸来,朝嘉勭不经意地道,“对了,我碰见嘉勉了。” 昨晚,她去嘉励公寓那里拿车子的。 专心吃东西的嘉勭面上淡淡的,他一向这样,哪怕十分成算也不稀罕宣之于口,“嗯,那么你去那里干嘛的?” 有人面上难得的一窘,不被带偏,“她回来干嘛的,看你父母?” “她回来了。” “……”喝了酒的周轸,脑子有点慢,“回来?” “回来三个月了。”嘉勭的意思是,嘉勉回s市了,不走了。 “三个月?”某人不禁嗓门都大了些。 包厢里就他们两个。嘉勭狐疑地望人,“你嚷什么!” 不是。三个月!“怎么都没听你说过。”周轸抱怨的口气。 “说什么?”嘉勭反问。 有人哑口。 良久,侍者过来叩门友情提醒,先生我们还有一刻钟打烊,能否方便先买一单,他们系统要关账了。 周轸拿手机响应,结账前再要了一壶清酒。 他说,仓促见嘉勉,怪感怀的。 他犹记得那年,他赶去医院,可巧那天家里祭祖,他一身黑衣仔裤。 像极了一个来吊唁的人。 十三岁的嘉勉坚持要见爸爸最后一面,倪少陵还在外地没能赶回来。 嘉勭抱着嘉勉,一遍又一遍地喊她嘉嘉,想劝小妹还是不要见了,会很难过,会很难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阴影。 周轸当时只觉得气血倒流,不久前,他还笑话父亲,你当真信佛信菩萨。 父亲的话着实应验了,这世上多的是鬼。 鬼没有心的,只有青面獠牙,沾满血腥的爪子。 它不掏人心就不能活。 有则嘉勉 第16节 “啊,你同事问,为了避免给你招徕绯闻,我就勉强做一回倪嘉勭吧。”有人戏假情真的眉眼,不无委屈地道。 第15章 2.5 嘉勭骂得对,他怕就是想到周轸心坎里去了。 所以周轸才这么说,他说他是嘉勉哥哥,他是倪嘉勭。 这样,梦里的一切才解释得通。嘉勭是正经八百地心疼妹妹,他该也是,不然,那个梦对嘉勉来说,就……太混账了。 她的同事说,嘉勉在给一个展商做支援翻译。 周轸闲情逸致地去找她,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一个专心致志的倪嘉勉。 不过分出众,但绝不会叫时间泯然。 甚者,此情此境里的嘉勉,让周轸恍然,她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事不关己不宣口。其实,主意全在心里,你轻易得不到她的托付。 小时候在院子里摘凤仙花的姑娘,如今回来了,通身冷调的风雨感, 不远不近,不言不语。 像一笔最冷酷的上帝视角,熬得气氛如同炉上烧开的一壶水,顶着那盖子,一翕一翕地。 “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她理正胸前挂着的工作证,也指指他胸前的观展通行证。 示意彼此,各司其职。 周轸再朝她近一步,想像小时候那样,推她脑门或者弄乱她的头发,然而汇上她的眼睛,再明白不过的距离感,周轸奚落她,“你才是倪嘉勭嫡亲的妹妹,口气怎么和他一个德性。” “因为我确实不可以开小差。” “我也是。” 嘉勉稍稍抬眸看了他一眼。 周轸稍稍俯首,光明磊落地审视她,“你该不会认为我是特为来找你的吧?” “……” “就是来观展的。听嘉勭说你在会展中心工作,顺道来看看你。” 姚方圣正巧在这一区巡视,看到了嘉勉,老远就冲她招手,一边往她这里走一边懒洋洋地曲指刮眉头的痒,要嘉勉稍后去仓储那里盯一下几个展商物流的卸货吊装。 领导交代任务,应当应分得很。只是姚方圣也贼,他一眼瞧见了嘉勉对面的男士,西装革履、出身不凡的样子,看对方襟前的观展证更是猎奇心理,忙目光审视问嘉勉:什么情况? 嘉勉无意解释,只敷衍师兄的口吻,声音很低,“问h32展位在哪的?” “什么?!”有人炸毛了,那个“么”拖出了十八弯音。 “倪嘉勉,你刚说什么?” “……”师兄被这精英扮相的男人给吓一跳。 周轸一只手落进西裤口袋里,傲慢地站在原处,命令的口吻,“倪嘉勉,你给我说说,我是谁?谁是问展位的?” 师兄的表情从惊讶到惊恐再到嫌弃,这人谁呀,好大的谱! 嘉勉就是不能好好介绍他。仿佛他突然高声,自己跌面不说,还拉她一起洋相,于是报复他,给师兄介绍说,“周先生,嘉励的“未婚夫”,” 师兄听清一个词,瞬间一颗雷把自己送走了。 有人说话大喘气,“娃娃亲那种。”他小时候是常喊叔叔“丈爸爸”的。 师兄脸上一时红一时白的,想问嘉勉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没成想,她的报复,受挫的只有师兄。当事人眼角都没夹一下,自顾自地掏出名片夹,给姚方圣递名片。至于嘉勉,他说,“是的,我是来看我小姨子的。还希望姚领导多多照顾我们嘉勉。”周轸看清姚方圣工作证上的姓名。 下午三点,会展中心值班工作室里收到了一份意外的下午茶,恒元集团的小老板请的。 那少东小开三十岁都不到,听说是周叔元的老来子,人生得体面的不像话,主要是他母亲好看。他母亲不是周叔元的原配……茶话会再发酵下去就跑偏了,说那第二任太太手段极为高明,不但小三上位,还把头一个老婆生的儿子也踩在脚下,就为了扶自己的儿子上位。 嘉勉回来的时候,正巧听到这后半截。她不禁苦笑,大众口里的连续剧总是这么波诡云谲的,宫斗嘛,就没男人什么事。其实不然,真正能叫女人掀起风波的始作俑者或者推手,他们从来不糊涂的。 嘉勉的工位上有一杯咖啡,她自然知道是周轸请的。同事解释说,周先生的助手过来时,交代你的那杯是他单独给你准备的。 嘉勉啊,这个又不是男友?同事起哄又八卦。 不是。师兄恨恨捣糨糊,说是姐夫,人家姐夫来看小姨子的。 成年人的玩笑就是这么不可开交,嘉勉苦叹一口气,真真应了那句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杯咖啡老早冷了。她知道,可还是伸手去端,预想的手力却端起了空空如也。 咖啡纸杯是空的。 揭开盖子,里面只有一张纸条,第一行写着一串手机号码,龙飞凤舞的笔迹,但数字却很清晰,尤其“7”,那人写的“7”,开头那里都重重补了一落笔,以此和1区分开来。 数字下面,一行字, 小姨嘉勉: 迟到的接风酒,还望赏光。 晚七点见。 周轸顿首. 哪怕只是寥寥几行字,嘉勉都能想象到那人的恶作剧嘴脸。他从前就这样,再洋相的事情,只要他不尴尬,尴尬就是别人的。 嘉勉把“小姨”“顿首”通通揉进了垃圾篓里。 晚上六点半,接到了周轸的电话,那头径直问她,“该不会偷偷溜回家了吧?” “为什么要溜?”她反问。 周轸笑了声,“这才对。我给过你机会了,号码留给你,就算拒绝我,也得大大方方的不是?倪家的女儿还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 “你说完了嘛?” “干嘛?” 她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还有很迅速的敲键盘音,“我在赶一个报告。” 周轸:“我到你们楼下了,你忙,不急。” 七点差一刻。倪嘉勉缓缓从大厦闸口里走出来,身上先前的制服工装换了,换回自己的便服,白t仔裤,外面罩一件蜂蜜色的风衣,这款风衣这个时节穿最合适,轻微御寒,出行防雨。 尤其里衬那经典的黑白红格纹,浓墨的底色,倒衬得着它的主人几分鲜活乃至热情。 她还是那晚见她那样,侧边包上挂着把直柄伞。 周轸坐在车里,看着她徐徐走进,探身替她推开了门,由着她坐进来,他闻到了新鲜的雨空气和她身上淡淡的木调香。 生意都忌惮和熟人做, 俗套的男女社交更是。 周轸这一刻想起了嘉勭的那句话,你像一个胜之不武的战士。 于是他干脆乖觉地收起他一切的技巧,等着对方来与他指教。 也许周轸不言不语太奇怪了,不等嘉勉反应,前面开车的小旗先意外了,意外老表这是怎么了,半天不吭声呢! 小旗干脆扭头过来看了,这一回头,正巧与嘉勉视线对了个正着。小旗将将二十出头,而上车的这个女孩看上去年纪也不大的样子,冷清那一挂的。 虽然冷,但看人很笃定。哪怕明白你在不怀好意地打量她,她也能轻易揭过去。小旗私心评价初印象,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然而小旗也没认为对方特别到哪里去。不外乎是老表程序化的,“下一个”。 那厢,周轸还等着嘉勉的主动牌呢,一捕捉,她看着前面那二不愣登的冯开旗呢!真是火大,问候冯开旗,“看够了没?看够了就看路,开车!” 一并说,伸手把车顶灯都给熄了。 后座,朦朦看到有人侧头看他,再笑了声,随即无话。 等车上路,斑斓夜色贴在车窗玻璃上陪他们一起跑时,周轸才于无声处徐徐问身边的嘉勉,“笑什么?” 这种日常的会话还得维持,他看到她动动身型,下一秒伸手重新揿亮了顶灯。 一霎的光明里,什么都藏不住。 嘉勉像被光灼了一下,本能地阖了阖眼,再睁开,回答周轸的问题,“想起嘉勭那会儿辅导我们作业,看够了没,我脸上有字?看题目啊,看我!” “他一向这样,给人讲题目极为地不耐烦。大概学霸的壁垒,咱们轻易打不破罢。” 周轸给嘉勉讲她哥哥上学那会儿的傲娇事,女同学来问嘉勭题目,问过一回绝不敢再来第二次。因为酷盖倪嘉勭但凡你一个公式答不上来,一个单词没查清楚什么意思就跑来问他,他能把你嫌弃到爪哇国去。 不会是客观硬伤,不记不查是主观惫懒。 得,凭你倪嘉勭帅死去吧。 班上再也没有女同学敢去找死了。他乐得清净。 他们几个也没人去抄嘉勭的作业和他的笔记。 “为什么?”嘉勉好奇。 周轸:“他的步骤就是大神的脑回路。谁敢去抄,等着被老师挂吧!记个笔记嘛,跟医生开处方似的。要不他能去当医生呢。” 嘉勉不置可否地笑。 而周轸短暂心有余悸,因为他提到了医生,怕她一时伤感。可是细细端详,又好像没什么,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也是听嘉勭说才知道你回来这么久了。”他当即转移话题,“春节那会儿,光在嘉励朋友圈看到你们的照片了,想着,你回来给你叔叔婶婶拜年的……” “唔。”他的话没有说齐全,嘉勉就草草应了下来,悄然地别过脸去看窗外,镜面上留着她淡漠的雾面影子,“回来有段时间了。” “这些年你都和你母亲一起住?” “是的。” “她身体一向还好?”周轸只是客套。 “挺好的。”嘉勉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嘉……” “你要请我吃什么?”忽地,她扭头过来,莞尔一笑,问他今晚的东道吃什么,也适而地喊住了他的喋喋不休。 “你想吃什么?”周轸说,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嘉勉打小吃东西不挑,只要不过分离经叛道的食谱,她都能克化。她告诉周轸,客随主便,她也确实饿了,忙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