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 第1节 ========== 《春夜》 作者:伊人睽睽 文案 书名取自“春夜喜雨”,男主名时雨。 少女闺秀vs少年杀手: 女主戚映竹,病美人。因抱错千金之故,戚映竹当了十七年的侯府千金。真千金归来后,戚映竹避让去山中养病,断绝旧尘。 一日春夜,落花成泥,一名叫时雨的少年,倒在戚映竹家门前。 她教他写字读书喂他吃药吃饭,谋算着嫁于他乡间养老时,还不知他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杀手。 -- 檐外雨露沙沙。 戚映竹恹恹地坐在窗下写字,听姆妈唠叨:“……这也不好,那也无趣,你到底喜欢什么?” 姆妈走后,戚映竹坐了一会儿,向窗外喊一声:“时雨。” 她本意试探他是否在,却不料那躲在树上的少年露出半张脸,眸若点漆:“你喜欢我呀?” 戚映竹一怔,涨红了脸,小声:“……没有。” 时雨满不在乎地:“哦。” 过一会儿,树上传来他被雨所掩的、潮湿的声音:“我还蛮喜欢你的。” ps:文不长,自产粮文,自娱自乐,在《堕仙》前自我放松一下。文中所有角色都不完美,作者不喜欢写毫无缺点的人物。 主角:戚映竹,时雨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少女闺秀vs少年杀手 立意:命运的馈赠,不早不晚 ========== 第1章 天将将转晴,戚映竹以养病为名,去了长安郊外的落雁山上定居。 近日长安城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八卦,便是十七年前侯府抱错千金一事。戚映竹当了十几年的假千金,如今真千金归来,她自然应当让位。 侯府并不欠戚映竹什么——真论起来,这位女郎病歪歪十几年,不知吃了多少名贵药草。侯府未曾让她偿还旧恩,只是让她避去山上住,已经格外开恩。 余晖残红铺满天际,春日落花被尘埃所碾,贴着地面轻轻扬起一点儿。有侯府标志的一辆古朴马车,在山间一处被草木所掩的院落门前停下。 杏红从墙头蜿蜒而出,马车中先跳下一位姆妈。她踮脚向院落看,见得青苔藤蔓后,院子里左半边的屋舍厢房被雷所劈,乌凄凄一片,草木乱生,无人修葺。 这位姓成的姆妈摇摇头,转身向马车中的女郎轻语两句。车门打开,站在车外、一路护送的几个卫士忍不住屏息,向那马车中被扶下的侯府假千金望去。 他们见得白纱轻委,一只纤白的、玉琢般的手搭在了成姆妈手上。戚映竹亭亭玉立,身形却被微微被风吹拂的幕离笼住,影影绰绰,让人看不到她半分容貌。 卫士们心有失落。 戚映竹静静地站在院落前,打量自己日后恐怕要长久住下去的地方。侍卫长咳嗽一声,拱手立在她身后,低声安慰:“女郎切莫忧心。唐二郎南下办事,暂且顾不上女郎。待二郎归来,女郎说不定就能回长安了……” 他迟疑一下,怕女郎做傻事,便特意提点道:“二郎心慕女郎,女郎若是嫁入了端王府,便熬出头了。” 戚映竹:“是重新飞上枝头么?” 侍卫长才觉得她说话阴阳怪气,又听到戚映竹低婉又透着几分倦怠的正常回复:“多谢劝慰,但不必将我的事告诉旁人。能有一容身之处,我已然满意,别无他想。” 卫士们点点头,不再多话,告辞而去。从此后,这山中院落便供给戚映竹和成姆妈住。 侯府千金沦落至此,连个服侍的贴身侍女都没有。 -- 山中又下了几日雨,天亮了,成姆妈坐在女郎寝舍外头的廊庑下,摇着扇子看炉上正煎着的药汤。 服侍旧的假千金并不是什么好差事,何况这假千金还是个病痨子。侯府中的仆从们都躲着不肯接这差事,成姆妈被派来,一是自己没有门路躲开苦活,二是,富贵险中求。 她想到临去前,侯府夫人和真正的千金小姐说的话—— “我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她却锦衣玉食,实在不公。我非要她去吃点我有过的苦!” “到底是侯府养了这么多年的女郎,也不能真的不管了。万一唐二郎回来……这样吧,让她去山中住一住,唐二郎若还肯要她,是她造化,我这做母亲的也算为她找了个好去处。若是唐二郎不要……起码山中生活清静。” “成姆妈,你好生伺候她,你的儿孙前程便都不忧。过两年,不论她生或死,嫁人或不嫁人,你都可以回来和儿孙团聚了。” 成姆妈想得出神时,听到屋中传来的轻微咳嗽声。知道是女郎醒了,她连忙放下手中扇子,进去服侍女郎。 进屋时,成姆妈唬了一跳,因看到戚映竹已经披衣下床,坐在妆镜前梳理她的乌黑长发。成姆妈过去便夺了女郎手中的木梳,板起脸:“哪家女郎有自己梳发的?” 戚映竹仰面,窗外日头落在她面容上,洒着银金色的光。 成姆妈看得怔一下,见戚映竹也因她的反应而愣一下,紧接着,戚映竹微微浅笑,颊畔浮起很浅的酒窝,让她有了少女憨态:“我以身作则呀!” 戚映竹垂眼,乌黑的眼眸在眼中轻轻荡了一重波光:“日后,这里只有我与姆妈两个人住。姆妈也不必夜里侍候我。这里的屋子多的是,姆妈自己挑一间住着便是。” 她这样说,让成姆妈心中顿生起了怜爱:这也曾是娇贵护着养起来的千金小姐,如今却…… 成姆妈道:“不成!” 她推着戚映竹纤瘦的肩,让戚映竹转过去面对着铜镜。成姆妈望着镜中那面容雪白、分明病弱的少女,心中怜惜多了许多分,她坚定地,一边为戚映竹梳发,一边道: “女郎如今要紧的,是好好养身子。女郎这般容貌……何愁不会回长安?老奴会好好照顾女郎的常日饮食,女郎自己也不可自暴自弃才是。” 姆妈在耳边絮絮叨叨,戚映竹心中温暖之余,却也想到:回去长安么? 养父养母……都已经不要她了。 她真的还要苦熬,等着回去的机会么? -- 其实病逝山中未尝不好。 幼年时,曾有算命先生断定她活不过双十之年。 她是早逝之命,常日吃药,如今已经十七年过去了……何必与命运相抗呢。 -- 戚映竹并未将矛盾想法与成姆妈分享,姆妈照顾她本就辛苦,她只努力养病便是。至于心中郁郁,自己排解便是。 山中日子飞逝,许是空气好,许是没有俗事人打扰,亦或者成姆妈照顾得好,戚映竹病了许多日后,竟渐渐好了起来。她能够多吃一些饭菜,也能下地走路,让成姆妈惊喜万分。 于是,一日午后,戚映竹歪在榻上翻书时,姆妈一边坐在矮凳上做女红,一边与她唠叨:“女郎,今日外头有太阳,咱们出去走走吧。” 戚映竹拿书挡住脸,装作没听到。 成姆妈毫不气馁:“你呀,身体不好,就是因为你总也懒得动的缘故。我们村子里的女人,各个身强体壮,都是因为我们整日做农活……咱们现在从侯府里出来了,侯府对女郎每日吃的药未必有以前上心。条件不好了,咱们更要好好养病……” 戚映竹心想:好啰嗦呀。 她不得不起身,堵住成姆妈的话:“我去便是。” 姆妈这才高兴,她一下子跳起,丝毫不像五十多岁的老妪,反而比戚映竹更像个手脚灵活的二八少女。戚映竹看她那般高兴,心中也微微喜悦一些。 二人出门,姆妈为戚映竹裹好斗篷时,戚映竹回头看到屋外贴着墙角的竹伞,多嘴一句:“这里总下雨,把伞带上吧。” -- 一语成谶。 成姆妈扶着戚映竹,在山中走了不到小半时辰,戚映竹便娇喘微微,走不动路。二人又歇了许久,再次行走时,天公不作美,天上飘起了小雨。 成姆妈连忙拉着戚映竹寻路往回走,但走着走着,山中不仅飘雨,还弥漫起了雾。烟雾笼罩山头,越来越浓,成姆妈和戚映竹被罩在雨雾下,心生迷乱,迷了路径。 成姆妈自责:“都是老婆子不好,明知道山中多雨,还要出来。” 戚映竹穿着红色斗篷,红底白绒照着她的面容,嫣红之色,连她眉目间的羸弱都遮掩了三分,让她生出几分娇美感。雨丝斜斜拂在面颊上,清清凉凉,戚映竹不像成姆妈那般发愁,反而觉得在山中淋雨,也很不错。 她前十七年藏在侯府宅院中,本没有机会这般亲近自然。 戚映竹侧身,帮姆妈也罩好斗篷挡雨。她微仰头,看到二人头顶的黑色大伞,微微笑时,唇角又溢出酒窝的浅痕。 戚映竹:“这有什么关系?我有斗篷,姆妈也有斗篷,我们都淋不到雨,还多拿了一把伞。就算雨再大些,也没有关系。” 姆妈看她一眼,难得见到戚映竹笑起来的样子,只觉得心中一暖,噗嗤也跟着笑了起来。成姆妈摇摇头,催促戚映竹:“好了,咱们快找地方躲雨吧。你身体不好,可不要淋雨淋病了。” 戚映竹低低应一声,被姆妈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寻路。 灰蒙蒙的山间,雨水渐重,乌云浓密。曲折蜿蜒的山道上,一红一灰的斗篷相携着艰难移动,倒也珊然可爱。草木沙沙声伴随着雨声潺潺,两相叠加,山间显得更加静谧。 戚映竹走得累了,她怕姆妈担心自己,便捂着心脏,强行压下急促的心跳。仰头之时,戚映竹的睫毛忽然颤了一下,因看到薄雾笼罩的山间,视线尽头,有一个黑衣少年,从山路的另一头拐了过来。 雨水淅淅沥沥,少年行在山路上,并未撑伞。他飒然而来,颇具野性。 水烟氤氲,沉甸甸又轻飘飘。隔着雨帘,冰凉的水飘到面颊上,戚映竹周身怪异得难受,并未去看。 雨太潮了。 山上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少年……岂不奇怪? 戚映竹思考的时候,再抬眼时,心跳不禁加快。因那方才分明离她们还有七八丈的少年,此时已经足以与她们擦肩而过。 姆妈握着戚映竹手臂的手一紧,力气重得戚映竹微咬唇。 戚映竹低下头,看到少年修长笔直的小腿。他踩着黑靴,黑靴收得极紧,每走一步,黑布衣料贴腿,轻快又随意,煞是好看。 黑衣少年与她们只离两步,他缓缓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擦肩而过的片刻时间,濛濛青山间,戚映竹回神抬头,蓦地一滞,看到他武袍劲瘦,紧窄的腰身笔挺如竹。 她当做没在意,目光继续向上,想看点正常的东西。她注意到他衣襟领口、发丝面容,皆干燥无比,一丝没有被雨淋到。 黑衣少年偏过脸来,发丝拂唇,眼若星辰。他凌厉又俊俏,看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又透着无拘无束。 第2节 成姆妈肥硕的身体挡在了二人视线中间,高声:“女郎,我们快些走。千万不要授人以柄,给不三不四的人占了便宜。” 戚映竹自己心虚,登时脸颊滚烫,低下头仓促而含糊地应了一声。 -- 雨丝飞溅,时雨停住脚步,眯眼看向那对主仆。 虽然他没有完全听懂她们的话,但他大约明白那个老婆子在瞧不起自己。 该不该杀了她们呢—— 时雨轻轻扣着袖中匕首,作为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杀手“恶时雨”,杀人是他颇为信赖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第2章 山雾濛濛,细雨斜来。 时雨向前一步。此时此景,山林中一妙龄少女、一老妪相伴,颇不寻常。为掩盖麻烦,他动了杀心……但当他扣紧自己袖中匕首时,山风轻轻徐来,一阵凉气吸入肺腑。 体内的余伤,让时雨胸膛微震,咳嗽出声。 同时间,细微的血腥味,自少年方向,随风飘向主仆二人。戚映竹自己尚未意识到,她的体弱对一切异常更为敏感……血腥味流窜,戚映竹咳嗽出声。 隔着漫漫雨点,二人咳嗽声一止,齐齐望向对方。 成姆妈不悦地、提醒地咳嗽一声。 戚映竹回过神,脸颊更烫,颇觉狼狈。她为自己的不妥表现后悔时,听到这少年开了口:“我能借把伞吧?” 少年声气儿偏清亮,讨人喜欢。戚映竹一怔,她和成姆妈同时仰头,看向二人头顶的伞。 可是……成姆妈见这个后生的眼睛盯着自己身后的女郎,她挺身而出:“你这小子无礼,你在雨中走了这么半晌,没见你身上淋雨。你借什么伞?” 时雨睨了下眼。 他少年之貌,睫毛又浓又长,其下一双带着弯弧的眼睛清黑透亮,如碎着光沾着水的星辰,一漾一漾。他打量人的眼神,直接得让人不适。 他满不在乎:“是嘛?” 戚映竹瞠了目:隔着姆妈阻挡目光的肩膀,她稍微仰脸,看到了这个少年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几乎一瞬间,雨水哗哗哗涌向他。他的眉眼、面颊、武袍,都被雨淋得湿透了。 他的长睫毛如同雨帘一般,任由雨水滴滴答答地淌下。 在这一瞬间,戚映竹心中涌上忍俊不禁的促狭之悦。 她轻轻推姆妈:“姆妈,不碍事的,我们把伞给他吧。” 成姆妈瞪这个黑衣少年一眼,却是迎上少年那无所谓的目光,少年对她一笑,姆妈心中微微一凛。她到底年长,凭经验看出这个少年恐怕不好惹。她侍奉女郎在此,二人在山中孤零零住着,可不要惹了煞星才好…… 成姆妈递出伞,尽量稳着声说道:“女郎,今夜老爷必然又将那十个卫士派过来。女郎可不要再心善,将人赶回去……老奴听说,那十个卫士,还有在御前当值过的。” 戚映竹知道姆妈为什么撒谎,她低头,小声胡乱应好。 时雨接过黑伞时,对这对主仆的杀心淡了。他看看雨,再看看这可怜的老妇人和那娇滴滴的女郎……时雨少有地改了主意,说:“跟我来。” -- 山中迷路又淋雨,女郎的身体恐怕撑不住。经验丰富的成姆妈衡量后,决定相信一个少年真想害她们,不必这么麻烦。她做主跟上那少年,戚映竹默默地走在后方。 行了不到一刻,时雨到了破败的山中小寺前。他收了伞,回头,看向那对主仆。 成姆妈看到红墙小寺,心中一阵激动,因她想起两人住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成姆妈回头看向戚映竹苍白的面颊,握紧女郎的手暗示。戚映竹柔柔地点下头,跟着姆妈进了寺。 落雁山如今人烟稀少,这山中小寺自然也没什么香火。时雨进去正堂后,找一个墙面白灰的角落坐下,他盘腿而坐,闭目调整自己的气息,为自己疗伤的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他听到虚弱的足音。 时雨睁开眼,看到戚映竹被那老妪扶着进来。戚映竹抬起眼,悄悄望他一下。而只这一刹,那老妪又拧着肥胖的身体,挡住了时雨的目光。 成姆妈拉着戚映竹的手,将女郎拽到离那陌生少年最远的距离。戚映竹静立着,成姆妈熟练地弯腰拍灰,扯下自己的斗篷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让戚映竹坐下。 戚映竹自是不肯。 成姆妈笑:“老奴皮厚肉糙,坐地上一夜都没什么。但这里湿气重,女郎要是因此生病,那才麻烦了。” 戚映竹抿唇,为自己不争气的体质而微懊恼。她坐下后,握住姆妈的手,轻声:“姆妈,日后我定然……” 成姆妈严肃着脸打断:“女郎,你还记得夫人让你背的《闺训》么?” 戚映竹愣了一下,感觉到另一侧角落里,有一道灼热笔直的少年目光,紧盯向自己。她心里赧然,转移话题道:“姆妈,你说的是《归云集》吧?那本诗集蛮好看的,我背给你听……” 姆妈不搭理她:“待一会儿雨停了,咱们再回家。左右现在无事,老婆子又不认字,就只记得夫人让您背的《闺训》。老奴也想当文雅人,和女郎说说话。女郎,咱们这就背一背吧…… “凡为女子,大理须明;温柔典雅,四德三从……” 作为女郎的教养姆妈,成姆妈唯一熟悉的文章,便是这类教闺秀三从四德的文章。虽时人风气开放,男女交往并无那般多的避讳……但宣平侯是位老儒,迂腐中庸至极,戚映竹的教养姆妈,自然将这类文章日日诵读,好让女郎记到心中。 成姆妈边背诵,边视线看向那个坐在角落里打量她们的黑衣少年。阴影挡住他的神情,他只露出半张面孔,和一双钩子般的眼睛。 因为年龄尚小,他眼中的冷,被漂亮的眼仁和眼睛弧度中和。 戚映竹冰雪聪明,阻挡姆妈不成,就要被迫听教诲。当着少年的面,她心里尴尬,觉得狼狈。她抱着臂,坐姿贤淑静雅,默默侧脸,面容红得更厉害了些。 时雨不悦地看着她们:叽哩哇啦什么? 必然是故意显摆有文化,让他听不懂。 到底是少年心性,时雨虽没有听懂成姆妈对自己的警告和暗示,却因不服气,而懒得理那对主仆……他闭上眼专心调整自己的气息,小寺中,成姆妈背诵《闺训》的声音在风雨声中琅琅。 -- 雨水涟涟不绝,山庙中泾渭分明。 戚映竹用斗篷裹着身子,听姆妈唠唠叨叨许久。她静静望着天地间的雨丝,已然习惯性地当做听不到姆妈的说话声。 空气中泥土芳香与雨的气息混在一起,小寺竟很静谧。戚映竹抱臂而坐,想着自己的心事,少有地心情平静下来。她渐渐有些困,便将脸埋在膝盖间。见她如此,成姆妈说话声也小了。 浅寐不知过了多久,戚映竹被姆妈推醒。姆妈指着外头灰白的天光,小声:“女郎,雨停了,那小子好像睡着了。咱们趁他没醒,赶紧走吧。” 成姆妈始终将那少年不当做什么好人。 靠着自己膝盖的少女忍着身体的酸楚,清醒过来。外面一派濛濛的清光,雨水清亮亮地落在地上形成小水洼,她被成姆妈扶起来。戚映竹本没有想到那少年,听姆妈一说,她恍然想起。 戚映竹侧过头,看到那靠着墙的少年闭着眼,外面的幽光,搭在他鼻梁上,皎白万分。成姆妈为她穿好斗篷,并飞快地把自己的斗篷也穿好。成姆妈拽着戚映竹要出门时,戚映竹略微挣了一下。 她回头,看向那少年。 成姆妈:“女郎!” 戚映竹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回头。半晌,她小声:“我们走了,万一再下雨怎么办?把伞留给他吧。” 不等成姆妈阻拦,戚映竹轻轻推开姆妈的手,拿过伞,一瘸一拐地走向时雨。 她走到角落里,蹲在时雨面前,屏住呼吸。戚映竹小心翼翼地将抱着的黑伞放下,但她气血不足,这般微小的动作,她蹲下身时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 一只手伸来,指骨充满习武人的劲力。他轻松无比地抓住她手腕,让她没有摔坐到地上。 时雨手按在她手腕上,戚映竹仰着脸,眼含流雾,轻轻眨一眨。斗篷的红色映着雪白的脸,如同雪地里的红梅一般。斗篷上细白的绒毛,被她的气息拂得轻颤。 二人黑眸相对。 好苦的香。 狭窄的墙角,他鼻子耸了耸,突然上身一动,微倾身。 少年凑得近,高挺的鼻梁差点撞到她,戚映竹骇然,猛地后仰。她抬头生斥,却见他眼神纯净凌厉,独独没有逗弄。 他不像是故意欺负人。 古怪气氛下,成姆妈刻意压低声音的说话声在后紧迫的:“女郎,你没事吧?悄悄把伞放好,咱们赶紧走。你没惊醒那小子吧?” 戚映竹对着时雨的眼睛。 他睫毛在幽暗中如银蛾一般,闪着清亮的光。他眼中的光不是清水,而是让人喝醉迷失的酒,醉醺醺的。 戚映竹不知哪来的底气,轻声开口:“姆妈,他睡得好香,没有醒。” 说完,她因说谎而脸绯红,伸手,轻轻推开他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一点点站起来,红色斗篷扬起的风,混着药香,轻轻拂向时雨。戚映竹垂下眼,转过目光,背过身走向成姆妈。 时雨坐在角落中,因光暗的缘故,他并未让成姆妈发现他醒着。 香气远离,只指尖柔腻尚在。 时雨好奇地搓了搓指间。 -- 黑夜中,时雨低头走在山道上。他抱紧怀中的黑色大伞,脚步时轻时重,行路飘忽,脚步声轻得让人听不到。 他忽然收起了所有的思绪,停住了脚步,抬目:“出来。” 瞬间,从他身后的灌木疏影中,出来了三个黑衣人影。三人或立在草间,或站在树上,或离时雨只有几步距离。他们用微妙的站位,包围住时雨。 其中一人阴恻恻地笑,竟是女子声:“时雨,你敢接刺杀‘秦月夜’自己人的单子,当真是要钱不要命! “我们奉楼主之命,抓你回去!” 时雨道:“凭你们?” 乌云藏在云翳后,他身影在原地消失。三人凛然,知其轻功之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当即谁也不敢放松! 第3章 “秦月夜”是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杀手楼组织。 时雨凭着卓越的轻功与狠辣的杀人手法,成为楼中排名前五的杀手中年龄最小的一位。 “秦月夜”将这些杀手组织起来,平时杀手们各自接各自的任务,楼主只从他们的酬金中抽取提成,倒也相安无事。但是,最近时雨连续接了三个刺杀本楼杀手的活儿。 排名前五的杀手,除了排名第一的金光御,其他三人都死在了时雨手中。 如此手下,“秦月夜”的楼主大怒,自然要给他一些教训! 下过雨的山道与灌木间,时而粼粼可见清水之光。时雨从人面前消失,派来杀他的三名杀手背靠背,低头时,忽见到地上清薄水洼,一道影子飘过。 其中一人反应最快,他扭身一旋,一把暗器挥洒,却正好对上时雨手中挥出的短刃—— 第3节 雪白之光,逼得人向后疾退三尺,脸颊却还是被兵刃擦出血粒子! 然如此一来,时雨的踪迹终于重新暴露。其余二人抓紧机会错步跟上,一柄长刀贴身而舞,急催向时雨。时雨不擅与重兵器相对,他腰腹被撞伤,闷哼一声后,向后疾退。 时雨错开暗器,翻身蹲落到树梢上。眼前银光乍亮,时雨刷一下张开手中大伞。三人以为是什么武器,慌忙向后撤开。寻到这般机会,时雨从树上飞下,手中的短刃血光自伞后劈来。 逆风而逼,手中伞“刺啦”被撕裂开,双方兵器交戈! 黑伞轰然倒地,时雨追随跃下。寒夜照山,他在林中飞快穿梭,身形和树影融在一起,更加难以辨清。 那个女杀手观察敏锐:“他气力不足,身上血腥味重,显然已经受伤。我等齐上阵,不可让他再逃!” -- 此夜山中唯一的居院中,满院花香树影,厢房中一灯如豆。 戚映竹已经吃了药,却并未入睡。她散着发,垂坐在床帐旁,单薄的妃色裙裾铺地。烛火昏黄,她微拧着眉,悄悄打量一下成姆妈。 成姆妈正训她训得语重心长、唾沫横飞:“女郎,你实在太不当心了。今日那小子,你知道他是好人坏人,就送他伞?何况男女有别,你是已有了人家的女郎……” 戚映竹轻声:“我没有人家。” 成姆妈失笑:“长安城谁不知道唐二郎对你的心思?你可莫这么说,老婆子还等着沾女郎的光,跟女郎风光回长安去,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都瞧瞧!唐二郎……只要他回来了,知道女郎身上发生的事,他定会心疼至极,来接女郎回去的。” 成姆妈分外乐观,因那端王府中唐二郎自小迷恋戚家的女郎,人尽皆知。二人青梅竹马,唐二郎风雅端庄,戚映竹柔弱娴雅,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成姆妈觉得只要戚映竹是被唐二郎娶回去,那夫人和真正侯府小姐的想法,自己都不算违背。这是女郎最好的出路……何况成姆妈自第一次见到这位女郎,这般相貌,她丝毫不觉得唐二郎会因女郎的身世而变心。 唐二郎只是端王府上的一位寻常公子,又不是端王世子。这样的年轻人娶妻,自然只要他自己喜欢,约束会少很多。 成姆妈说了许久,见戚映竹只是垂头不语。她心里一咯噔,怕戚映竹心中有别的想法。她连忙坐下,握住女郎的手劝道:“女郎你看,你常日喝的药都那般贵,若是侯府停了供药,你可怎么办?你身体弱,和寻常女郎都不同……” 戚映竹恹恹道:“老死乡间有什么不好。” 成姆妈握着她的手一用力,戚映竹为姆妈出主意:“我这般身子骨,也没有别的去处……到时候姆妈埋了我的尸骨,你好好地回长安……” 成姆妈在她手背上重重一拍。 戚映竹吃痛,唇角笑涡却若隐若现:“我开玩笑的。” 成姆妈见她慧黠可亲,却仍掩不住眉目间气弱之色,心中一怜。她舍不得再说女郎,只努力把戚映竹拉回正道:“唐二郎一去两月,女郎不若给他写封信,也亲近些……” 总不能一直不冷不热的…… 戚映竹侧过肩,脸埋入了床帐后,她伏到了褥子上,掩口打哈欠:“我困了。姆妈,熄灯,咱们睡吧。” 成姆妈无奈地看着她半晌,叹口气,持着高烛出去,没再多说了。 -- 同时间,山上武打激烈,皆是搏命之战。同是杀手,你死我活,谁也不曾留情。 在三人的围攻下,少年黑衣身影如雾一般飘忽,更加诡谲万分。而不管他们如何逼迫,时雨手中的短刃都不曾乱起。他紧盯着一人,将一人杀掉后,再对付其余二人。 当两名杀手都死于他手下后,时雨身上也伤口不断渗血。他喘着气跪在地上,血珠子滴答答地顺着手腕向下滴。最后一名杀手与他对视,心中生骇。 一双稚童般无情又无辜的眼睛,是世间最卓越的杀手的标志。 这样的眼睛,时雨拥有。 那杀手向后退时,时雨已飞身袭来。对方露了怯意,两人只对招了十几回合,对方的脖子就被时雨压着抹开了。对方临死前求饶:“别杀我!你中了我的毒,我给你解药……” 他的呼吸,还是断在了时雨手中。 时雨抛开他的尸体,没有从他衣襟中找到解药。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他头重脚轻,视线看到地上被撕开了一道长缝的黑色大伞。 鬼使神差,时雨喘着气走过去,他染着血的手伸出,吃力地将伞抱到自己怀中。 短短一个动作,他脚步更加飘虚,自知是毒开始发散了。 -- 厢房中的灯熄灭后,成姆妈睡在外间,戚映竹睡在里间。 外室姆妈入睡得很快,呼噜声此起彼伏,内舍床帐内的戚映竹,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入睡前,姆妈提到的唐二郎,让戚映竹想到了桩桩往事。唐二郎是待她很好,但是唐二郎真的会放下世人成见,娶她这个侯府假千金么?他愿意,端王府会愿意么? 就算所有人都点了头……难道她也应该点头么? 婚姻到底是什么呢? 古诗中说的婚姻,爱慕,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她虽身体不好,却亦有慕少艾的欣羡之心。只是也许是因为自己缠绵病榻太久……她并没有那般机会。 戚映竹并未觉得唐二郎不好,她只是、只是……茫茫然地想着,难道此生要与这人绑在一起么? 侯府,真假千金,唐二郎,婚姻,爱恋……戚映竹笔直地躺在床上,盯着上方的帐子。昏昏暗暗的光中,那些心事好像卷入了床帐中,成为了起伏卷纹,如海浪一般一重重向她扑压而来。 逼仄、难受。 心脏跳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痛…… 戚映竹捂着心脏,冷汗淋淋地扶着床柱坐起。心悸的毛病突然发作,让她面如白纸,手指颤颤。她手胡乱地从帐中伸出,扶着几案去找药。 床头黑檀木匣中的一瓶药已经吃完,戚映竹呆愣片刻,心跳的“咚咚”声更加厉害,让她整个身子都忍不住颤抖。 伴随着外头姆妈香甜的呼噜声,她咬着唇,想到了灶房中应该有一瓶新炼好的药丸。戚映竹不忍心将姆妈从睡梦中喊起跟着自己折腾,她披上衣,趔趄地向外头奔去,脚步飘虚。 几步的距离,戚映竹脊背上的冷汗密密,浸湿了轻衫。 -- 草木凌乱的山道上,时雨勉强集中精力,将死掉的人推下山。处理了尸体,简单清理战场后,时雨才离开。 落雁山这座山,时雨其实第一次来。因为有人告诉他,杀手们追杀他,他出城将杀手们全都解决了再说。而今时雨抱着伞走在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伤口一直在渗血。 他浑浑噩噩地在山中走了些距离,以为自己走的是下山路。他知道自己意识越来越浑浊,心里也生了焦虑,怕自己不妥之状越来越重,不等下山,就倒在山道上…… 可笑! 恶时雨没有死在敌人手中,因毒发而死在山路上,江湖上那些人会笑掉大牙! 时雨便硬撑着,死也不肯留人笑柄。 突兀的,少年前方的路被一处别院拦住了路。冷汗淋淋,鲜血黏身,时雨抬头,发现自己立在一处庭院前。他定了下神,抬步就走入这处—— 他需要人救他。 哪怕把这院落的人杀干净,他也要有人能救命。 -- 抱着伞的黑衣少年一步一个血印,他满头冷汗地立在一间看上去有人住的厢房前。时雨面无表情,一脚抬起就要踹门,与此同时,他袖中匕首已经准备好杀人。 “吱呀”,面前的木门不等时雨踹翻,就从里被打开。 戚映竹煞白着脸,衣容凌乱。她长发汗湿,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扶门框,立在木门里面。 时雨汗湿面颊,血腥凝黏在黑色劲衣上。他因无情而显得凶狠可怖,却在看到戚映竹的刹那,少年漆黑的眼中有了波动,黑眸错愕。 二人相互凝视片刻,时雨影子拖长在地。短瞬间,黑夜削弱了少年气势的凌厉,只留无措和懵然,莫名有些乖。 天上无月,院中花香浓郁,一重风过,杏色的、白色的花瓣簌簌飞落,飘向二人。 二人都看着对方,不解为何对方会出现在这里……夜间凉风袭来,将少年身上的血腥味冲向戚映竹鼻端。戚映竹忍不住心脏疼得更厉害,她弯下腰,忍住自己忽然之间涌上的呕吐欲。 她捂住口鼻后,向后跌了一步。怕惊醒屋中的姆妈,少女忍着难受,用气音小声:“你……为什么来我家?” 时雨:她家? 花瓣落在肩头,柳絮飞到睫毛上。少年鼻尖发痒,睫毛眨了一下。他低头时,看到自己怀里抱着的伞。时雨歪了歪头,眼睛都为此一亮,他理直气壮道:“我是来还你伞的!” 戚映竹看向他递来的伞。 破旧的、被撕裂的、龙骨已经断了的伞……时雨脸蓦地红起。 他一时张皇,有些无措地想将丢脸的伞收回来。面前的戚映竹身子晃了一下,她终于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时雨本能地张开手臂,接住了她倒过来的柔弱身子。 她晕倒在他怀里,他被她所压,身上的伤口血流得更多,疼得时雨一个哆嗦。他接过她的身子坐倒在地,头晕乎乎,鼻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香气,呛得他心头也跟着晕。 时雨忘了自己本来要做的事,他目光迷离地低头,看怀中闭目的少女。 皮肤白,头发长,嘴巴红。 真好看。 第4章 时雨忍着自己的伤,将戚映竹抱了起来。 他抱着她一路往她的闺房中走,怀里的少女轻飘飘的,虚弱万分。他顾不上观察更多,将她放在床上后,返身在她的里舍一阵乱翻。他翻出一点止痛的药,也不如何看,就一股脑吞下去。 时雨趴在床板边沿,额上冷汗岑岑,他黑眸闪烁,眼睁睁地看着只是片刻时间,这个女郎的脸似乎更白了。她的气息更加乱,面颊上的凉汗擦也擦不尽。 时雨将脸凑到她心口,听到她急促至极的心跳声。 他很无措。 时雨意识到她大约生了重病。他不知道她什么病,自然也没法给她吃药。时雨想了想,听着外头老妪沉重的呼噜声,他一边坐在地上看戚映竹雪白的脸,一边扬手,将床板外的几案推翻。 几案在黑夜中被推倒,发出粗闷声,惊醒外头的姆妈。时雨坐在地上,听到外间姆妈糊涂地扬高声音:“女郎?” 戚映竹自然不会应。 成姆妈一边穿衣一边往里间走,在那肥胖老妇的身形在门口晃的时候,时雨轻轻地向上一跃。成姆妈立在门口,看到绛红床帐飞扬,女郎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气息微弱。 成姆妈:“女郎!” 她急忙忙冲向床畔,自然注意不到蹲在房梁上的黑衣少年。时雨撑了半天,见成姆妈去抱戚映竹、又慌张地找药。时雨松口气,知道那位女郎得救后,趁着姆妈忙乱的时候,他从屋中溜了出去。 内伤让他在这短短时间内,冷汗更多了许多。 时雨在寝舍门口将伞捡起来,他回头看一眼灯火亮起的寝舍,他吐掉胸口浊气,这才下山去找医馆治伤去。 -- 戚映竹醒来,被成姆妈唠叨着昨夜她心跳紊乱、晕过去的事。成姆妈扶着她在床上坐好,见女郎喝了一碗药粥,才有了些气色。 戚映竹靠着彩色古锦的引枕,听成姆妈说许久,她恍恍惚惚的,才有了些记忆。但是她记得,自己晕过去前,分明是开门出去,那个……那个黑衣少年,立在自己面前,惊愕万分地与她四目相对。 戚映竹手指轻轻抠着锦衾背面上的卷草纹,轻声问:“姆妈,你没有见到别人么……” 成姆妈背对着她,正在摆弄果盘:“什么别人?” 第4节 戚映竹不敢提起那个黑衣少年,便只道:“我梦中,有人还伞……” 成姆妈端着果盘过来,坐在她旁边,摸一摸女郎温凉的额头。姆妈纳闷:“这是梦魇了吧?要不是老婆子半夜起夜,谁能知道你晕了呢……对了,几案被推翻了,是你疼得厉害的时候推的吧?” 戚映竹摇摇头,成姆妈用探究的目光盯着她,戚映竹便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想多了,她自我怀疑道:“也许吧。” 成姆妈半信半疑后,叹口气,心里更忧心这位女郎的身体。成姆妈嘱咐了两句让她歇一歇,便出去看炉上的药是不是煎好了。戚映竹一个人坐在榻上,想了一会儿昨夜所见的黑衣少年…… 她真的闻到了血味。 她真的是做梦了么? 戚映竹不知道坐在这里想了多久,成姆妈忽然一脸严肃地进来。成姆妈手中没有端药碗,让戚映竹颇为诧异。成姆妈问她:“女郎,昨夜你确实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吧?” 戚映竹摇摇头。 她心想:即便真的是那个少年……他也不奇怪啊。 她记得自己晕倒在门口,说不定……还是他…… 戚映竹脸颊滚烫,她低下头,不敢暴露自己的羞赧。而成姆妈松口气,道:“没有就好。女郎,你不要怕,官爷来问我们几个问题……你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一件大案子。” 戚映竹抬眸。 成姆妈紧张兮兮:“有人死了,有猎户早上上山砍柴时发现挂在悬崖外伸展的一根树杈上挂着一个人……就是昨晚死的!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死人!” 戚映竹眸子闪烁,面颊瓷白。她盯着成姆妈,脸稍微白一点儿,却仍好像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成姆妈迟疑一下,恐吓她道:“有女子,恐怕被先女干后杀……官爷发现了女性尸体!这落雁山,平时也没个人住,老奴怀疑,是咱们昨天下雨时遇到的那个后生干的……老奴这才担心女郎昨夜有碰见奇怪的人。” 戚映竹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她失笑:“姆妈,你胡说什么?我们遇到的那个少年……才多大呀。” 她想到他笔直的腿,劲瘦的腰,还有……漆黑的好奇的眼睛。 成姆妈说:“我不是吓唬人,这都是官爷猜的……官爷要来问话,女郎,我们请官爷进来么?” 戚映竹根本不相信姆妈的话,她收拾一下衣容,撑着羸弱的身体,迎官府查案的人进来问话。 -- 官府在山中梭巡,找到了两具尸体,一男一女。那一男一女是夫妻,女子摔下山崖,面容不堪。仵作查看半天定夺不下,最后顺着官府的意思——说这是采花贼做的。 “那采花贼看中了妇人的美貌,对那丈夫大打出手,连杀二人后逃跑。” 戚映竹本不相信这说法,但是官府为了结案,硬是将此事和之前发生的事联系到一起。官府找不出杀人借口,却必须要弄一个来。恰好前段时间,确实有采花贼在此地犯事。 再加上成姆妈的作证,官府认为采花贼,是那个突然出现、现在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采花贼。黑衣少年的画像在成姆妈的辨认下,贴满了大街小巷。 戚映竹初时怀疑他们都弄错了,但是随着成姆妈和官爷找出更多的证据,她也疑神疑鬼,怀疑自己在无意中和采花贼擦肩而过。 况且她心中有一个没有向官爷说的秘密——她晕倒的那天晚上,她有见到那个黑衣少年。 那个黑衣少年,就立在她门口。 好端端的,他岂会无缘无故地出现?这么多天下来,若是他不是采花贼,又为何再也不出现? 莫非他那天晚上…… 戚映竹心中浮起些后怕情绪。 成姆妈比她更加怕。 侯府的假千金住在落雁山上,这座山统共没几个人,而戚映竹又是这么一张脸……成姆妈远比戚映竹了解世间险恶,这落雁山,再住下去,万一那个采花贼少年回来,欺辱她们一老一少,她们怎么躲得了? 成姆妈便借着宣平侯府的名义,真真假假地暗示戚映竹身份的尊贵。成姆妈又给了些钱财,那办案的府衙中人见戚映竹这般花容月貌,又生得柔弱可怜,心中便生了怜意。 官府大手一挥,允许戚映竹主仆暂时从山上搬下来,住到层层卫士日夜巡逻的府衙中去。只是他们也有话说:“只是让你们暂住,不能让你们常住。再过两日,要是那采花贼还没有犯案,便说明那贼人离开这里了。你们就要搬回去住,知道么?” 成姆妈连声:“晓得晓得,官爷放心吧。” -- 戚映竹主仆便在府衙中住了下来,一连住四日,小镇中没有采花贼犯事,卫士巡逻保护的府衙也没有恶人闯入。众人放松警惕,暗自说着那恶人恐怕离开此小镇了。 毕竟小镇挨着京城,那采花贼也不可能胆子那么大,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恶。 如此,便挨到了说好离开府衙、重新搬回山上住的前一天。依然无事发生。 身在府衙,戚映竹和姆妈分开寝舍住。夜里,睡眠极浅的戚映竹被极轻的拍窗声惊醒。她在床上坐一会儿,听出是雨丝拍打窗户的声音。 戚映竹披上氅衣,点亮灯烛出了内舍。她到外间查看时,果然见到一扇黑乎乎的窗板在轻轻地晃,淅淅沥沥的雨丝从外流泻而入。想来,是入睡前侍女没有关好窗。 戚映竹走到窗前,将烛台放在小高架上。烛火映着女郎清柔的面颊,她探身去关窗,身子探出,纱衣在腰肢出勾勒出浅浅一小窝。 关好窗后,戚映竹喘着气,重新将烛台端起。她端着烛台向里屋走,走了半截,觉得哪里不对劲。戚映竹猛地侧头,向两排摆满了书籍的书架后的墙角落望去。 她深吸一口气,看到了时雨。 他一只戴着护腕的手搭在几案上,另一只手搭在扶手上。背靠墙头,他坐姿分外放松。当戚映竹出现时,他缓缓撩眼皮,呈一种霸道又戏弄的气势。 -- 戚映竹蓦地想明白了,那扇摇摇晃晃的窗子,不是被雨打开,而是被这个少年推开的。 -- 时雨站了起来,走向他。 戚映竹低着头,看到他的黑靴,长腿。他走得不紧不慢,从容闲适,但是那逼迫而来的凌厉之气,却让戚映竹举着烛台的手轻轻发抖,身子轻轻晃。 她脑海里一下子想到成姆妈这些天吓唬她的话:那些女郎们死不瞑目被人羞辱的尸体,少年残忍的手段,采花贼的传言…… 戚映竹一步步向后,膝盖被后面的木板一绊,她跌坐在了榻上。她抬头,看到时雨依然走向她。 怎么办、怎么办…… 外面那么多卫士,却拦不住他……姆妈在隔壁睡着,喊人的话,自己是不是会先遇到危险…… 少年立到了她面前,戚映竹额上渗汗。她怕得不行,却知道面对采花贼,她无论如何也躲不过。戚映竹仰头,脱口而出:“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委身于你!” 她涨红了脸,时雨若有所思地垂头。 时雨想她恩将仇报,说:“原来,真的是你,到处跟人说,我是采花贼啊。” 他挑一下眉,说:“你给我惹了很多麻烦。” 他慢慢弯下腰,盯着她的脸。戚映竹脸色越来越白,而时雨离她越来越近,他盯着她,慢吞吞的,像是研究她应得的死法一样,露出笑:“你说我是采花贼,我就让你如意,那么去死。我一直很奇怪,采花贼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他想做实验,视一切都很好玩:“你想的,是这样么?” 他报复地,将唇贴在了她唇上。 二人气息,一时间全都凝住。 第5章 睫毛颤抖,气息相处。 唇与唇相贴的刹那,戚映竹的魂儿飞出一半——她好歹曾是侯府千金,她不应遭受这般羞辱! 但同时,戚映竹心里又有点迟疑:这样的羞辱……值得她一头撞死以示清白么? 戚映竹没有想明白,与她贴着的少年就向后一退,压着的气息远去了。戚映竹维持着一种懵的神色:她心里松口气,却同时紧张地盯着他下一刻准备的动作。 电光“轰”一声划过天际,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戚映竹身后的窗子。紧挨长榻而坐的戚映竹手指攒紧身下褥子,看到时雨睫毛向下低一下。 窗外雪白的光打在时雨的面上,将他凌厉而俊俏的眉目映得分外清楚。他的眼睛分明是无情的,但在他低头刹那,黑夜与烛火一明一暗的摇曳,让他的眼睛如银鱼出湖一般,湿漉漉的,透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 时雨嘀咕:“不对。” 他抬头看她,盯着她的眼睛,回忆着他混迹江湖所见的所有亲人场面。他确定地重复一遍:“不对。” 戚映竹绷着声:“什么?” 亲一亲,不是这样碰一碰的。 时雨没有说话,他再一次地倾身而来。这一次,他手搂住戚映竹的后脑勺,脸与她相贴,鼻子也撞上她。气息再一次地碰触,他却好像一下子有了经验,他会动唇了。 人张嘴除了可以说话,也能做别的。 轰一下,戚映竹浑身发抖,苍白得过分的肌肤泛起绯红色。她伸手要推要躲,但是时雨按压着她,她柔弱的力道,根本没有被他感觉到。何况只是刹那羞耻,这感觉却并不痛苦。 少年的气息是清甜的。 唇间还有奶酒的味儿……戚映竹头脑晕乎,手指发抖。她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要躲,可是她糊涂地想到,他晚上喝了酒吧。奶香味缠着酒味……甜甜的。 戚映竹眸子闪烁,她抬眸,与他垂下的、睁大的乌黑眼睛对上。 戚映竹被那并不痛苦、甚至带着快意勾弄她的感觉吸引,她恍恍惚惚地与他这般,头脑发热半天,心脏又开始跳得厉害。她以为自己心疾犯了,怕得要死,眸中渗了水,觉得自己会死于心疾。 咚、咚咚、咚咚咚。 心口跳得那么厉害,唇却那般软。身体发热,气息变乱。戚映竹模糊地觉得哪里不对,她再鼓起勇气看他,发觉他的气息在一瞬间变了。 风呼呼地敲着窗,心头的汗淋淋相融。少年男女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因你来我往的晃动,被烛火照得拖长又变短。 时雨轻轻一推,将她压在榻上。他目中欲如杀气,凌厉万分,催如宝剑。他迫不及待的架势,让戚映竹回了神,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处境,自己面临的危险。 她涨红脸——她被诱。 时雨扑了空,因怀下的美人突然有了力气,奋力推开他,拿起案上的烛台就向他扔砸。时雨抬手便扣住戚映竹手腕,制住了她的反抗。戚映竹抬头,又气又急:“你不许胡来!” 时雨抬头,眼中欲未褪,衬得眸若清水,几分无辜。 他蹙眉,似对自己的状态很不解。 但他在她的害怕下,恢复了神智。 时雨问她:“你想死么?” 戚映竹以为他威胁她,心里羞耻,面上怒红色更厉:“你!” 时雨偏脸,他从她手里夺走烛台扔在案上。烛台中的火早灭了,烛台咕噜噜滚在案上。戚映竹顾不上看,她被时雨推着肩,半靠在墙上。她害怕万分,时雨再次倾身凑来。 时雨盯着她的脸:“这样后,你会去一头撞死么?” 戚映竹:“……” 她被他压着,仰着脸看他诚挚的、困惑的问题。不知为何,她的慌乱竟一点点褪了下去。戚映竹真的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想到方才的事——因为亲了一下,她应该羞愧得去死么? 戚映竹茫然。 第5节 她觉得活着没意思。 可是……因为这个去死么? 戚映竹犹豫:那种感觉……并不糟糕啊。 为什么……要因为那个去求死? 时雨再疑惑地问:“我应该杀你么?” 少年的问题没头没尾,一般人也听不懂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但是被压着的戚映竹与他对视,福至心灵,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少年真正的困惑——采花贼,先女干后杀。 这个少年不懂,为什么要杀。 时雨伸手,抚摸她的脸,费解万分:“明明很好看。” ——明明很好看,为什么要杀? 戚映竹呆呆地仰脸看着他,片刻,她肯定万分的:“你不是采花贼。” 他如果是,不会连那么简单的问题都搞不清楚。 时雨张口露出虎牙,向她龇一下:“你不是说我是么?” 他这副神态,不知为何,让戚映竹想笑。她低低说了两句“对不起”,她低着眼睛的样子,落在时雨眼中,觉得她太虚弱,像是被人戳一下,就会散了架一般。 时雨不知道该手捧哪里,而且看着她的样子,他发呆片刻,竟有点不想杀她了。 ……虽然她说他是采花贼,让官府四处抓他,给他最近的行迹惹了很多麻烦。 他今夜,本就是报复来杀她的。 -- 时雨若有所思地坐了回去,戚映竹为他端茶道歉。时雨抬眸看她一眼,戚映竹心里一紧。 他自己不知道,他眼里空荡荡的,一点神色都没有。这种眼神,无情万分,让人本能知道他不是寻常人。 戚映竹努力忽略两人之间的吻,她要自救。她想到自己从官爷那里看到的山中死去的人的尸体……就算没有采花贼,也是死人的了。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半夜三更出现在一个少女的闺房中,按照常理,少女本应该害怕惊惧的……戚映竹默默垂下了头。 她静默的时候,感觉到时雨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对方毫不迂回,也发觉不了她的忐忑,她垂头半晌,坐姿越来越僵硬。雨水滴答,呼吸轻微,一男一女…… 戚映竹受不了地抬头,声音轻柔柔的:“你、你叫什么?” 时雨不吭气,目光探究。 戚映竹反应过来,自报家门:“我姓戚,你可以叫我‘戚女郎’。” 时雨想:七女郎?大概家里排名七?好像贵族女郎都是用序齿自称的。 时雨在对方端正的坐姿下,也想显示自己的修养。他很礼貌地有来有往:“时雨。” 戚映竹猜想:“神萍写时雨,晨色奏景风……是这个‘时雨’么?” 时雨:“……?” 戚映竹与他有些懵的眼神对视,对方的茫然十分清晰,她忽有一瞬,对他这个小贼不那么害怕了。他看上去也不过与自己差不多大罢了。戚映竹抿唇,忍不住扑哧笑了一下。 时雨睫毛颤一下,忽然倾身凑近,脸颊几乎和她挨上。 他鼻尖一耸,嗅了一下。 “咚。” 戚映竹捂住了自己的心脏,被他骇得差点又心悸了。她张臂就推他,却没推动,手指抓在他手臂上。戚映竹仰头,见时雨仍这般近距离地看着她,眼若清雨,呼吸湿润。 时雨盯着她的唇,一下子想到方才。 挺甜的。 如果她当时没有打断,他想继续。 时雨心里那般想,眼神就显露了出来。他直接地凑来要贴她的唇,戚映竹转过脸,手捂住了他的嘴。 手掌挨着少年温软的唇瓣,戚映竹手心出了汗。她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问:“山上的人,是你杀的么?” 气氛一凝。 贴着她手掌的温热气息向后离开,诡异的沉寂中,戚映竹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她收回手,抬头看他。见时雨垂眼盯着她,戚映竹咬唇,解释:“……我怕你杀我。” 时雨心想,我今夜来,本就是为杀你。 一个诬陷他是采花贼、给他行踪带来麻烦的人,他本就是要杀的。 但是时雨盯着她,他不说话,戚映竹眼神开始不安,露出几分恐惧来。她悄悄向他望来,眉目乌灵,弱质纤纤。她只这般坐着,就有说不出的美。 时雨看着她。 他见识她的害怕,开了口:“我不随意杀人的。” 时雨嘟哝:“我还救了你一命。” 戚映竹脱口而出:“那天晚上,真的是你?” 时雨抬头看她,戚映竹从他眼中,寻到了那一晚立在门口少年眼中的纯净与错愕。她渐渐地面红,渐渐地扭捏。她侧过脸,小声的:“谢谢。” -- 于是时雨如同被灌了迷魂汤一样,他无功而返。 他非但没有杀那个女郎,且在对方哀求他,说“天太晚了,你该走了”时,他真的走了。 时雨想到她长得挺好看,亲起来还甜甜的……他心里高兴起来,倒并不为此生气或难过。 采花贼的名号嘛,当就当呗。 不过……他既然不拿“七女郎”出气,就要寻那个真正的采花贼出气。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恶时雨”,一个“恶”字,道尽了时雨的狠与冷。 时雨离开了府衙,从头到尾,卫士们都没发现他踪迹。天亮后,时雨在小镇中的威猛镖局中得到杀手楼“秦月夜”的暗号。暗号那一头的人告诉他:“暂时先不要回来,等楼中事情解决,你再回来与我合作。” 镖局主人人称“胡老大”,小胡须,长杆身,是个四十出头的黑脸汉子。他看时雨将纸条扔进火炉中,叼着烟袋笑道:“时雨大人,既然你不回楼里了,我给你找地方住,你帮我走趟镖,让兄弟们开开眼吧……” 威猛镖局是掩护“秦月夜”的存在,平时得了那杀手楼组织不少好处。 胡老大精明的眼睛转来转去,敲敲烟袋。他不关心“秦月夜”现在的内斗,只想着若是能够得到时雨大人的帮助,自己手里的生意能好做多少! 谁知时雨偏头,淡淡地睨他一眼后,很不配合:“我有地方去。” 他要找“七女郎”玩。 第6章 时雨离开威猛镖局的时候,跟胡老大说:“那个采花贼,你帮我留意下。” 胡老大遗憾时雨不留下帮自己干点活,随口道:“啊?那个小贼?估计犯事后就逃了,咱们这么小的镇,也藏不住人……时雨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时雨:“当然是杀。” 胡老大虎躯一震,惊骇万分:“时雨大人难道是要为民除恶?” 不像啊。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恶时雨”,杀人没有规矩。有时是接了“秦月夜”的任务,有时是毫无理由地杀人。但无论时雨的杀人理由是什么,一个“恶”字道尽了他的本性——他不可能除恶扬善啊。 时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一眼。 时雨说:“他害了我的名声,我杀他很奇怪么?” 胡老大:“……” 挺……挺奇怪啊。 说时雨是采花贼的,是官府的人,又不是那个采花贼……但时雨却要找采花贼算账。 胡老大琢磨着是否是时雨不想惹官府的人,他没有问,时雨出了镖局大门后,身影一晃,人就看不见了。这般神出鬼没的功夫,让胡老大凛然—— “秦月夜”在发生不得了的内斗。 老一派势力退下后,新势力登台,少不了时雨这样的人物。威猛镖局若还想和“秦月夜”合作,此时多照顾时雨一点,日后都会得到回报。 -- 时雨确实神出鬼没,好像这都是戚映竹臆想出来的一个梦。就像那一晚戚映竹推门见到的时雨一样,她分明看到了他,但是除她以外,所有人都没见过时雨。 次日,戚映竹借成姆妈的口,跟府衙打听,询问官府是否寻到采花贼的下落。戚映竹甚至小心翼翼地暗示,说那黑衣少年,恐怕并不是真正的采花贼。 戚映竹坐在窗下,对外头的小吏轻声:“姆妈口述、你们画的画像,我见到了。官爷,那少年看上去与我一般大,又生得俊俏……他何至于做什么采花贼呢?” 成姆妈在旁拽戚映竹的手臂。 戚映竹知道成姆妈既不希望她多事,也不想看到她为时雨说话,可是……戚映竹硬着头皮说道:“官爷可明察此事。” “好了好了,”来问话的小吏却很不耐烦,并不把此事当回事,“你办案还是我们办案?我们已经贴了告示,女郎你也被保护得好好的,不要给我们添麻烦了。” 那小吏转身就走,将戚映竹噎得面色苍白,目有羞怒色。成姆妈怕得罪官府人,嘱咐戚映竹一声就去追了。戚映竹兀自在窗口旁,她手指紧抠着窗栏,身子轻轻颤抖。 昨日高台,今日泥沼。 这些人不过是欺她孤零零,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千金,她好心好意地给人讯息,却还被人抢白,这般糟蹋……戚映竹黑眸中泪光潮湿,摇摇欲晃。她咬得唇发白,努力不掉下眼泪…… 头顶传来一个少年声音:“你帮我说话呀?” 眸中被泪水弄得模糊的戚映竹一僵,猛地仰头张望。她立在厢房的窗口,抬目只看到檐角轻晃的铁马,墙头乱糟糟的瓦砾,还有……葱郁得看不出深浅的古树叶子。 戚映竹怕人发现,压低声音:“时雨?” 依然是来自头顶的声音:“昂。” 戚映竹咬唇,方才还被小吏气得想哭,这会儿却被他弄得想笑。她小心看四周,见廊头院门口都有卫士的影子,好些卫士都向这个方向看。 戚映竹小声:“你在哪里?” 没人回答。 戚映竹隐约明白他不想撒谎的时候,就不会回答她的问题。戚映竹换个话题:“你不要下来,这里到处都是要抓你的人。” 头顶传来一声嗤,这一次,戚映竹准确地循声望去,她盯得眼睛发直,终于在树干极高的地方、丛丛叶子深处,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黑色的衣袍。 戚映竹既紧张他背着人来找自己,又忧心他为什么来找自己……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企图。 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武功好高啊。 第6节 就像现在,他人在这里,院中的卫士们却没发现。 戚映竹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时雨:“追一个人,追到了这里,想到你在,就顺便来看看。” 戚映竹不知自己该喜该忧。 院门口的几个卫士,回头看到那位美丽的女郎一直仰着头看树叶。他们看了半天,心中起疑,慢慢向这边走来。戚映竹没有发现,还专注地仰头想从树叶深处找人,时雨发现了卫士。 时雨:“有人来了,我先走了,晚上来看你。” 倏忽一下,卫士们到了戚映竹的窗下问询,戚映竹紧张无比,在卫士们仰头查看树木时,她真的怕对方看出什么。幸好并没有。而待卫士们走了,戚映竹后怕地坐下,才发现自己出了一手汗。 她怔愣半天,暗自自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替他担心。 时雨就算不是那个采花贼,他也未曾洗白自己从未杀过人,毕竟山上找到的那两具尸体,无人解释得清。他要是被官府的人抓到……也是一件好事。 -- 当夜,戚映竹百般踟蹰,万般纠结。 她怕时雨真的来寻她,她绞尽脑汁地想自己该如何摆脱此人。成姆妈自晚膳起,就发现自家女郎心事重重。成姆妈询问未果,只知道女郎晚膳也没吃几口,就一径长吁短叹。 可惜,当夜,时雨并未出现。 他说来找她的话,就如同随口说的玩笑,不算数。戚映竹怕他再闯自己的闺房,熬着夜不敢脱衣不敢合眼,她心中琢磨着话术……全都像无用功一样。 戚映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只是次日,她和成姆妈主仆二人被官府的人叫住,委婉地表示那采花贼估计离开他们小镇了,两位可以回到落雁山上去住了。成姆妈一时愕然,觉得根本没有寻到采花贼的踪迹,怎么就能说是安全的了? 成姆妈要找人说理,被戚映竹拦住。 戚映竹要成姆妈整理东西回山上,成姆妈不情愿,戚映竹这才道:“姆妈,落雁山才应该是我待的地方。我一直在山下府衙中好吃好喝地住着,有人是要不高兴的。” 成姆妈恼怒:“谁不高兴……啊。” 她想到了戚映竹敏感的身份,想到了前些日子回归侯府的真千金。 戚映竹淡淡一笑,面上无波,她转身回去里舍收拾行李,成姆妈望着女郎纤细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楚。成姆妈心疼道:“何必这样呢?你又不碍着她什么,她自在侯府里锦衣玉食,你都躲到这里来了,她还要怎样啊。” 戚映竹没有多说,脑中短暂出现那位千金刚归来时,看着自己时目中的恼怒意。对方是该怪她,听说戚映竹的亲身父母是农夫农妇,没什么文化,动辄打骂人……后来那两位去了后,还给真千金留下一个弟弟,成了拖油瓶。 戚映竹在侯府穿金戴银时,侯府的真千金却在吃苦……对方如今仅仅要将戚映竹赶出京城,已经算是客气了吧? -- 成姆妈原本担心他们回到落雁山上后,采花贼去而复返。不管戚映竹怎么说,成姆妈坚定认为时雨是采花贼,即使不是,也必然不是什么好人。 戚映竹也确实……觉得时雨不是什么好人。 她便没再多话。 不过,成姆妈的担心多余。二人回到山上住后,日子恢复了清静。没有府衙来扰,也根本没有什么外人来这边。渐渐的,成姆妈放下了戒心,好好照顾女郎。 这一日清晨,成姆妈去扫院子,戚映竹起床后缓了一会儿心神,便坐于窗下,开始梳妆。 她从妆奁中拿出一张红纸,轻轻抿在唇间……忽然,支起的窗杆旁,一只少年的手从外伸来,好奇万分地将她抿在唇间的红纸向外一扯。 修长有力的指骨,白净的指节。 戚映竹呆呆地张嘴,看到从屋顶翻跳下来的时雨:“……” 时雨也呆住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红纸,没想到她力气小之外,牙齿的力气也小。他还想与她玩呢,红纸一下子就抽走了。 时雨歪头,问她:“你是不是咬合不太好?” 戚映竹:“……” 她忽地一下站起,因起得猛而眼前发晕,身子轻晃。一只手从旁伸来,抓住她的肩。等戚映竹定好神,便登时惊骇——因时雨和她面对面地站着,他一手抓着她的肩,一手还搓着她染唇的红纸。 时雨低头看她。 二人四目相对,戚映竹恍惚:“……时雨。” 时雨弯一下眼睛,清亮地“哎”一声。他看着她漂漂亮亮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就开心。他说:“我去官府找你,但你不在那里住了。我试着来山上,原来你搬回来住了。” 戚映竹:“你前些日子去了哪里?” 她说完就涨红脸,意识到不妥。她不应该关心一个陌生少年……戚映竹面容绯红,时雨却没那么多心思,他随意的:“我去赚钱了。胡老大有一趟镖,给的钱挺多,我就去帮他了。” 他垂下眼觑她,他眸光清澈,神色中既藏着无辜,又藏着独属于少年的狡黠与自信:“你在等我啊?” 戚映竹正想飞快回答“没有”,她眼角余光看到了成姆妈拄着扫帚往这边走来的肥胖身子。她心里一慌,当然不能让姆妈看到时雨。戚映竹想也不想,抓着时雨的手,拉着他一同蹲下。 成姆妈立在窗外,疑惑的:“女郎?” 光影明灭,尘埃在日光下轻舞。戚映竹抓着时雨的手,一起蹲在妆台下。时雨也不反抗,好奇地睁大黑眸看着她。戚映竹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回答外面的姆妈:“姆妈,我头有点晕,你帮我熬一碗药回来吧。” 成姆妈果然关心她,本想进来看,被戚映竹用语言劝去灶房。戚映竹蹲在窗下,弄得一头冷汗,好不容易听到成姆妈的脚步声终于远去。 她听到头顶呼吸热热的,少年在笑。 戚映竹脸燥热,少年的脸贴来,睫毛飞簌簌擦过她的脸。他不知是故意还是无知,舌尖轻轻一舔,就擦去了戚映竹额上的一滴汗。 少女骇然,僵着背向后躲。戚映竹以为他不懂,试图教他:“男孩儿不能对女孩儿这般随便的。” 时雨瞥她一眼,给自己找理由道:“可我手上拿着东西,我要帮你擦汗啊。” 此时的戚映竹心慌意乱,并不能看出这个少年的烂漫中,透露的是他骨子里的那份无情、不在意。 她以为他又要胡来,时雨却只是观察她片刻,道:“你真好玩儿,我决定了,我要一直来找你玩儿。” 戚映竹脸瞬间僵住:……求他不要再来找她了。 第7章 山间景好。院中杏花,日夜开落;古木青翠,被风吹动。树叶与花瓣飞扬着落到地上,被扫帚扫去,依然留下薄薄一层,雪白色与青赫色交映。 戚映竹知道自己赶不走这少年,她自暴自弃地重新坐于窗下梳妆,努力忽视在自己身旁上蹿下跳、对她这里一切都表现得分外有兴趣的时雨。 期间成姆妈不放心她,从灶房中探出头看来。 戚映竹看到成姆妈,她握着的象牙梳一紧,将自己头发扯得生疼。她还没顾得上提醒时雨,身旁“嗖”一声,黑衣少年就窜到了墙根处躲起来,没被外面的成姆妈看到。 戚映竹瞪圆眼,惊讶地看时雨——他居然知道要躲开不喜欢他的成姆妈。 时雨觉得她的惊讶侮辱了自己,他道:“我又不是傻子。” 可是话这么说着,他靠着墙,右手指间还新奇地玩着从戚映竹这里拿去的红纸。他就好像看不出戚映竹的排斥一般,自己很自在。 戚映竹恹恹的,随他去了。 “你确实咬合不好。”时雨莫名其妙蹦出来这么一句。 戚映竹没理他。 他自己凑过来,脸蛋凑到戚映竹面前,将戚映竹吓得绷着背向后一躲。她眼睛看到这俊俏的少年郎,嘴里叼着她方才抿唇的红纸,但他不是用唇抿,他是用牙齿咬。 上下牙齿紧紧咬住一张纸,两颗虎牙微长。春风吹拂,碎发拂过时雨的面孔,贴在他唇上;一片柳絮颤巍巍,黏结在他睫毛上。 目黑唇红,齿咬红纸。 时雨伸手去拽自己齿间所咬的红纸,他没有拽出来,便向戚映竹炫耀:“唔唔唔。” ——看我咬合多好。 戚映竹:“……” 戚映竹眸中波光转动,她绷不住脸,噗嗤笑出声。 少女颊畔的笑涡若隐若现,刹那的俏皮掩去了她眉目间的病弱颓色。 时雨看得呆住,他不知如何描述,可他从来没见过这样、这样……让他忍不住想一直看的少女。她病歪歪的样子很好看,她笑起来的时候也好看。他心跳咚咚,顺本能行事,一闲下来,就想来找她。 时雨因发呆而牙齿松开,那张被他咬着的红纸从他唇间飘落。戚映竹伸手捧过,她悄悄觑一眼,看到时雨有些懊恼的神色。 戚映竹无意识地,被他可爱到了。 时雨:“我咬合真的很好。” 戚映竹不知该说什么:“……这个不是用牙齿咬的……算了。” 她将红纸收回妆奁,不像是要再用的样子。时雨观察她,见她又恢复到了那般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和他刚过来时看到的一样。时雨往她眼前凑,这一会儿,戚映竹不那么一惊一乍,她推他,眉目间却始终有郁色。 时雨不解,问:“你怎么了?” 戚映竹已经梳洗好,她回身向内舍行去,时雨一路跟着她。戚映竹坐到床榻上,看向时雨。少年腰板挺直紧窄,双腿修长,走路永远是气定神闲,分外好看……她看他腿的时间长了,时雨敏感地低头看自己。 戚映竹立时脸红地移开目光,心里暗恼:你怎么能一直盯着人家的腿看呢? 万一被人发现,就是“不知廉耻”。 戚映竹转移话题:“你到底要对我做什么?” 时雨懒洋洋的:“找你玩儿啊。” 戚映竹并不相信他,她道:“你那般羞辱我,还一直来找我……你若是想杀我,直接杀了就是。何必这般一回回地戏弄人呢?” 她垂头,盯着自己裙裾下露出的绣花鞋鞋尖,目中已经湿漉漉:“我劝你也不必拿我逗趣,我就是没了,顶多姆妈掉两滴泪,没有人会为我难过的。你也别想拿着我的尸体去威胁谁,侯府不会认的。” 时雨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同时心里觉得委屈——他哪里有想杀她! 诚然,时雨在江湖上恶名昭彰,就是因他武功高强,杀人还没有一定规律性。但是时雨自问自己对这个“七女郎”一直挺好……他几次动了杀念,但几次都没有动手! 她冤枉他! 时雨盯着戚映竹半天,思考她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他明明对她挺好的……好一会儿,时雨恍然大悟,心想我明白了。 因为她是一个胆小的人!她害怕他杀她! 时雨便解释:“我……不随便杀人。” 他说这话,自己都心虚,他赶紧多编出一句谎话来:“我,只杀该杀的人。” 戚映竹缓缓地抬眼,向他看来。时雨气息压低,腰杆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希望她看出他的诚意。半晌后,戚映竹半信半疑,问:“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你为什么要杀山上的那两人?” 时雨既怕吓到她,又怕她不理他。他结巴道:“我、我做生意的。就是、就是……死的人,伤害了别人……的感情。我要帮那个‘别人’,讨回公道。” 第7节 他将“杀手”的职业,解释得这般清纯无辜。 若是“秦月夜”的楼主在此,定要记下这解释,当做“杀手楼”的招牌用。 戚映竹依然想不明白,她一个官家小姐,对他的事稀里糊涂。她凭着自己看过的几本话本,尝试着猜:“这是……除恶扬善么?你是江湖人?” 时雨:“昂。” 戚映竹若有所思。 时雨见她那恹恹之色消退了些,他蠢蠢欲动,便又想靠近她。结果他才迈一步,戚映竹重新惊恐地抬头看他。时雨僵住脚步,郁闷又不解。 他道:“你都知道我不杀你了,干嘛还这样?” 戚映竹:“时雨……你不能这样的。女郎的闺房,你不能这样随意进的,会对我名声不好。” 她提防着他因为她一句话而突然发怒,毕竟他真的杀过人……谁知道时雨看起来脾气倒挺好,他根本没有发怒的倾向,始终保持着一个能够沟通的氛围。 对时雨来说,他不喜欢的会直接杀;他不杀的,便是在自己可以接受的范围。 时雨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就想找你玩儿。” 他嘟囔:“我很快就要走了。我喜欢你,我玩几天都不行么?” 只要“秦月夜”那边的事情结束,他就会回去了。他不会在这里待多久,他如今对戚映竹印象挺好,便想在自己休息的这段时间,有个玩儿的地方。 他不想整日和胡老大那些人待在一起。 戚映竹因为他一句“我喜欢你”而脸通红,虽然她心里明白他应该不是那个意思。她知道她应该坚定地拒绝,不给他一点希望。可是……她拒绝有用么? 她望着时雨,时雨漆黑的眼睛与她对视。怪异的气流在其中流窜,戚映竹心跳开始不正常,手指发麻。 她蓦地别过脸,阻止自己的妄念。她说服自己:我只是害怕时雨欺辱我和姆妈。 戚映竹费尽力气,才用极轻的声音憋出一句话:“那你……不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闯我闺房,尤其是不能夜里。还有,你不能让姆妈发现……” 时雨笑露虎牙。 他凭借少年独有的狡黠,看出她分明也是想和他玩。 自然。 戚映竹纵是整日恹恹无趣,被病所困,可她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她亦会为病痛以外的新鲜世界吸引到……侯府没有过的,侯府不愿给她的,她再厌世,也终究有好奇心。 -- 春日下午,成姆妈陪着戚映竹看书消磨时间。 成姆妈完全不知道他们院中的那棵古树高高的树杈上,躺着一个时雨。成姆妈唠唠叨叨,说些家里鸡蛋没了、女郎可想吃肉之类的闲话。戚映竹屏着呼吸,紧张地拿着一本书坐在旁边翻看。 她猜时雨就在树上,她眼睛时不时向上瞥一眼,但她不敢让成姆妈发现。 戚映竹碰了碰案上的茶盏,抿一口水。她突然想到树上的时雨两个时辰没动静了……是不是他终于觉得她无聊,走了? “轰”一声巨响,吓得她一个哆嗦,心跳狂乱。成姆妈慌忙把她搂到怀里,捂住耳朵。成姆妈:“不怕不怕,老婆子在,没人敢伤害女郎。” 她怕女郎犯了心疾。 戚映竹被抱入姆妈的怀抱,心中感动万分。她张口说不出话,便被烟雾呛得咳嗽起来。 好了一会儿,戚映竹小声安抚姆妈,与姆妈一同看去,见原来是一棵树上的树杈压下来,砸在隔壁的两间厢房。两间房子被砸出了两个破洞,尘土飞扬。 他们院中除了戚映竹住的寝舍,剩下的两间厢房,都被高处树枝砸下来,压塌了。 成姆妈诧异:“好端端的,房子怎么塌了?” 戚映竹呆住,她本能地仰头往树上看——是不是时雨做了什么! 她看到葱郁树枝间,时雨大约也被弄懵了,他趴下来往下探头探脑。成姆妈抬头,戚映竹慌忙一声:“姆妈!” 正仰头打算细看的姆妈一愣,低头看到戚映竹捂住心口。戚映竹虚弱道:“我,心口疼……” 姆妈连忙扶戚映竹进屋休息,顾不上管外头被压塌的房子。戚映竹回头,心有余悸地看一眼树顶。树上的时雨,默默地爬回去—— 真的不关他事。 他饿了,正好看到一只鸟,他便站起来去捉鸟。 他就跳了几下而已,他跳了那么多下都没事,鸟一落下了就出事……是鸟的错。 -- 当夜,山间潺潺下雨。 厢房塌了,戚映竹原本想要姆妈和自己分开睡,此时也只能让姆妈搬回来与自己一道睡。但因为戚映竹下午时说心口疼,成姆妈担心她,对她寸步不离。 戚映竹心神不定:夜里下雨,时雨可有走了? 他那么大个人儿,又武功高强,下雨了总会躲雨吧? 夜间睡在榻上,戚映竹听到外面姆妈的呼噜声有节奏地响起,她试着唤了两声姆妈后,没人回答,戚映竹便蹑手蹑脚地船上鞋履下了床,向外头走。 戚映竹关上门,立在廊上小声唤:“时雨,时雨!” 天地如黑河浇灌,雨声轰烈。戚映竹的声音被雨盖住,她也听不到回应。她扶着栏杆走两步,突然天上一道闪电划过,雷鸣声轰然而来。戚映竹身子一颤,心跳正加快……她被抱入了一个少年怀里,少年捂住了她的耳朵。 时雨很开心:“你关心我啊?” 然后,他调皮又懂事的:“不怕不怕,没人伤害你。” 戚映竹被抱在少年潮湿的怀抱中,少年的怀抱清新硬实,和姆妈不同。 电光照耀天际,戚映竹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耳边明明被捂住,却发出轻微的嗡鸣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让戚映竹恍惚地仰头,看到时雨漆雨夜一般的眼睛。 他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嘴巴一张一合。她听不到他说什么,但她从他咿呀学语一般的生疏动作,判断出他的想法—— 他在学下午时的姆妈,哄她不要害怕。 第8章 檐角雨如溪流哗哗,密密如帘。雨敲树叶,待天边的电光消了,心如擂鼓的戚映竹反应过来,向后撤,退出时雨的怀抱。 时雨没有阻拦,他打了个喷嚏。 戚映竹心情便更加古怪。 她分明怕这个少年打扰她,可是她看到他鼻头微红、眼睛如水的模样,又不忍苛责。她还要承认是自己放不下时雨,才会趁姆妈睡着后出来找他。 戚映竹微偏过脸,有些恼自己。雨丝轻轻向廊内拂来,她披着斗篷,身形羸弱,乌发扫于颈内,被雨淋湿几绺,落落地贴着面颊与玉颈。她的侧脸在昏暗的雨夜下,生得明丽柔婉,透着朦胧美。 时雨看得呆住。 他脑子里没有什么赞美女性的好听的话,可他心知肚明,她病歪歪的样子,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美人。 时雨看着她发呆时,见她转过脸来,乌黑的眼珠子几分嗔恼地盯着他。时雨看她嘴巴一张一合,这才后知后觉地听到她一直在说话:“……我都说让你夜里不要来了。” 时雨反驳:“你说的是不要进你房子,我是在房子外面的。” 戚映竹:“那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时雨向她摊开自己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方才他捂她耳朵时,那只手都一直握着拳。戚映竹低头看去,豁然一惊,只见时雨的手中,紧巴巴地攒着一只硬邦邦、垂着翅膀、一动不动的鸟。 戚映竹:“死、死的?” 她面白如纸,向后退一步,本以平稳的心脏,再次被吓得咚咚咚跳起来。 时雨不知道她的害怕,还很高兴的:“白天的时候,就是这只鸟弄塌了你的房子。我估计你很生气,就替你报仇,抓住凶手了。但你不让我见你,我就不能把凶手给你。” 他说完,责怪而委屈地看她一眼。 戚映竹恍惚。 她心情复杂,不知说什么好。她因为常年缠绵病榻,心中多多少少对世间有些失望与怨怼。一只死鸟被握在时雨手中,她知道他表现的很吓人,但戚映竹并没有太多善心去可怜。 戚映竹嗔:“鸟是凶手么?” 少年听她嘤嘤娇语,心头重重一颤。 戚映竹抬眸乜他,清水微漾。 时雨握着死鸟的手向她面前伸了伸。他心里发虚,藏着一件没有告诉戚映竹的事情——弄塌了她家的房子,时雨是想帮她补好屋顶的。 他今夜徘徊在此,也是想补屋顶。 但是时雨不承认自己是弄塌她屋子的人,当然也不会以此邀功。 缓缓的,伴随着雨声,戚映竹侧过脸,不去看他递来的鸟:“什么怪东西,死掉的,我才不要。” 戚映竹背对着时雨,她眼睛看着烟雾茫茫的雨间院落,平缓自己的情绪。她说话声音清浅如溪水,但她知道背后的少年听得到:“你今夜……就在这里淋雨么?” 时雨随意万分:“嗯。” 戚映竹垂下黑睫,手指轻轻勾扯身上斗篷的衣带,她轻声:“你不回家去么?” 时雨:“我没有家,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戚映竹略微赌气的:“那就回你能够……” 不等她说完,时雨打断:“不要。” 戚映竹:“时雨……” 时雨抱臂,别过脸哼一声:“不、要!” 戚映竹回眸,与他偷偷望来的黑眼珠对上。时雨嘀咕:“别人没你好看。” 戚映竹面颊红了,脊背微微地僵硬。她抠着衣襟上的花纹,飘来的雨丝连粉色指甲都淋湿了。戚映竹声音更轻:“你不是会武功么?我之前见你,雨下那么大,你没有被雨淋到。” 时雨“啊”一声,慵懒又耐心:“那样是需要很多内力的。我现在有伤在身,还要抓一个人,我不想浪费内力。” 戚映竹低着头:“……可你就淋湿了啊。” 时雨没吭气,或许是他不知道她纠结的心事,不能明白她的怅然是为何。 戚映竹最后的问话,被淹没在雨中:“那你……一整晚都要淋雨么?” 时雨回答:“啊。” 戚映竹回了身,轻轻地看他一眼。她走过他身边,袅袅娜娜,敛着目向屋舍中走去。带着苦味的药香自她身上传来,被时雨闻到。 时雨不掩饰他的失落和期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戚映竹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他一眼。 雨丝飞溅,一道廊庑下,佳人与少年别立两侧。 第8节 戚映竹抿唇:“你……进来吧。” 时雨眼睛亮起,如同银河雨落,星辰飞燃。 -- 戚映竹不忍心在知道时雨要待在外面淋雨后,还当做不知放任不管。关上门的那一刹,外头的风雨被关在外,她和时雨那单纯的关系,也一同被关在了外面。 戚映竹心里慌张又紧张,她手搭在门上,轻轻颤抖。 她定了下神,垂下眼,小心地拽住他的衣袖,拉着他往寝舍里面走。姆妈的呼噜声一顿一顿的,在两人耳畔响彻。 时雨低头,看到她握着自己衣袖的手在轻轻发抖。他见她哆嗦得那么厉害,于是伸手来握她的手。女郎羊脂一般柔腻而冰凉的手被时雨抓住,雪白肌肤外,宽大的翠绿玉镯轻轻磕到时雨手腕。 时雨微恍惚,戚映竹则惊得猛烈颤了一下。 戚映竹回头,责怪地瞪他,低头看向他抓着她的手,欲挣扎。 二人别了半天,戚映竹终于推开了时雨的手。她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引路,绕过姆妈睡的床榻,回自己里面的寝舍。她这般一惊一乍,时雨这个没良心的,只知道好奇地四处张望。 两个少年猫腰而走,眼见着要带时雨走过外舍,不想戚映竹转身时,斗篷带子飞扬,勾到了一个落地青瓷花瓶上。时雨在后跟着,他看得清清楚楚,可他记恨她不让自己牵手,便仰脸看天,根本没有提醒。 戚映竹被自己的衣带子扯得脚步一趔趄,拉得花瓶在地上“刺啦”一声。 仰着头看房梁的时雨背着手,噗嗤一声笑,将戚映竹吓得直扑来捂他嘴。 姆妈的呼噜声消失了,模糊的唤声响起:“女郎?” 戚映竹抬头,看到睡在外舍美人榻上的姆妈坐了起来,她拉着时雨,登时蹲下去,瑟瑟地依偎着大花瓶,也不知道花瓶能不能藏住二人。 时雨眯起眼,觉得这探险一般的、偷偷摸摸的经历,很有趣。 戚映竹颤颤地回答一声:“姆妈……我起夜出恭,你、你不用起来,继续睡吧。” 成姆妈:“老婆子扶你……” 戚映竹声音一时尖厉:“不用!” 坐在榻上的姆妈明显一愣,神智都要被女郎那一声急促的唤弄得清醒过来。她紧接着听到女郎似乎带着哽咽、羞耻的声音:“……我一个人来就好,姆妈,求你,别起来了。” 成姆妈刚睁开眼,视线未曾适应屋中的黑暗。她没有发现那对蹲在榻边不远、靠着花瓶的一对少年。成姆妈寻思着女郎大了,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成姆妈迟疑的:“不是睡不着?真的不用姆妈陪你?” 戚映竹声音低弱:“不用。” 好一会儿,没有再听到姆妈动静,戚映竹才真的松了口气。紧绷了一路的她身子一颤,向后摇摇地歪倒。时雨张臂,就将她抱住了。戚映竹挣扎,少年温暖滚烫的呼吸,从后柔柔地拂来。 戚映竹耳珠与后颈慢慢僵住。 时雨贴着她的耳,气息撩乱她发丝:“你是不是走不动了?” 戚映竹耳根红透,她怕吵醒姆妈,不敢开口。她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她心里暗自懊恼时,时雨一声不吭,将她横抱了起来。 戚映竹蓦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惊叫出声。 长发荡在时雨臂弯,她一手搂住他颈,一手背被自己牙齿咬住。她仰头,看时雨俯下眼睛看她,她闭目躲避,睫毛颤抖。他轻轻松松地抱着她,如进自己的家门一般自如,去内舍去了。 -- 戚映竹自然不会让时雨上自己的床,她顶多肯拿一床褥子铺在地上,让他睡。即使这样,已经和戚映竹从小接受的闺训很不一样了。 戚映竹一方面害怕时雨,一方面心里也憋着恼:她已经不是侯府千金,她前两日还被真千金找借口重新赶上了山。她故意要变得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 可是……她让时雨进来,是不是引狼入室呢? 戚映竹蹙着眉,想不清楚。时雨则开心地团着被褥在地上打个滚,他眼睛仰头看她,眼里没有邪意,让戚映竹忍不住心软。 戚映竹心想算了,他要是真想做什么,她也拦不住。 何况她身体弱,此时已经撑不住了。 这一夜过得足够跌宕,戚映竹难得脸一挨枕,便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中间没有如往日那般,被一点儿动静就惊醒。睡着前,戚映竹还勉强地想着: 雨停了就让他走; 天亮了,姆妈进来之前,就让他走…… 他可千万不能被姆妈看到。 -- 相比戚映竹的虚弱,时雨精力充足得很。他在地上打滚一圈,闭上眼装睡后睡不着,又偷偷睁开一只眼往帐子里看。 片刻后,时雨托腮趴在床榻边缘。 帐中香气犯苦,他凑上去,睫毛在她脸上跳颤,闻到香气来自她唇,以及唇下。 他靠前挨着她的脸,气息与她轻缠间,又停下。 时雨皱起眉,想到他如果不经她许可,亲了她,她是不是又要哭哭啼啼指责他?时雨已经发现,这个“七女郎”叽叽歪歪,有一大堆道理,一大堆“不行”“不许”“不可”。 想到这里,时雨叹口气。少年懒懒的,抱着被子躺了下去。他面朝着床榻上的美人闭上眼,心想他明天就问她,能不能亲。 好像只要他问了她,他就能亲到佳人。 第9章 春雨声愁,帐中香气愈发浓郁靡丽。 那香气越暖,对人的侵扰便越难缠,闹得人心间发痒。 古锦斑斓的暖褥,被帐子外的昏光照入一点儿。天蒙蒙亮的时候,姆妈起夜出恭,内舍中抱着被褥睡在地上的时雨,蓦地睁开眼,醒了过来。 身上的黏腻感、梦中麻而战栗的快乐……时雨感受到自己每日睡醒后都容易产生的身体变化后,并没如何反应。他呈“大”字瘫在温暖的被褥里,仰起目去看那青色帐中模模糊糊的光影。 姆妈在外面作出的动静越来越清晰,隔了一会儿,姆妈冲里舍喊道:“女郎,外面下雨了。” 戚映竹因为身体不好,睡眠便时浅时重。姆妈喊了一声后拉开门去院子忙活,戚映竹混沌地听到声音,也并未清醒。但是温暖的气息拂在面颊上,越来越热;灼灼的目光凝视,将她烫出一个洞来。 戚映竹睁开眼,神智懵然中,看到黑衣少年正俯趴在身上,盯着她看。一夜之后,他的衣裳有些乱,武袍内白锦中衣领子露出一道,他束着的发丝从肩头、脸颊落下,扎在女孩儿脸上。 帐子未曾被牙钩悬起,一觉醒来,本应在床下的少年,出现在了帐中,还压着戚映竹。 戚映竹没有完全清醒,她呆呆地、仰脸看着他。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抬手时,手腕被时雨一下子按住,压在了枕间。戚映竹背脊窜起密密麻意,别过脸微斥:“时雨!” 时雨低声:“亲么?” 戚映竹惊骇,一时间竟领会不到他什么意思。 时雨道:“不让啊。” 他声音低低的,目露失望,却也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他松开了抓她的手腕,翻身就要大咧咧地下床。戚映竹听到姆妈的声音越来越近,往内舍过来:“女郎,该起了。” 隔着帐子,戚映竹撑着手臂坐起,看到时雨挺拔轩昂的后背,和窄瘦劲实的腰。他闲然地站在帐子外,但屏风后,姆妈的脚步声已经进来了。 戚映竹慌张,她从帐子里伸手,一把抓住时雨的手腕。她力气羸弱,怎么可能抓的动他?但是时雨立时回头来看,目中光极轻地亮一下,如湖水中浸透潮湿的星辰一般。 他假借她的力道,顺势入帐,将半坐起来、衣带松松的少女扑倒。时雨唇擦过戚映竹的唇,被戚映竹转脸躲开。戚映竹慌张地扯过被子,盖住两个人的身形。 她慌得心如鼓擂,少年亲吻她的脸、唇,她急得快要哭,又知道不能被姆妈发现。她硬生生扭过脸不肯被时雨亲,她拼足自己的力气,将时雨往被子里按。 戚映竹呼吸急促,时雨问:“你怎么了?到底让不让亲?” ——现在,哪里还是亲不亲的问题! 时雨和戚映竹没有默契,戚映竹急得要死,他依然不懂她要什么。戚映竹眸中浸了水,心口起伏,雪白莹莹。时雨的目光顺势向下,他看得怔住,出神之时,终于被戚映竹按到了被褥里。 时雨被被子罩住脸,眼前陡得暗下。他随意地伸手就要扯开被子,他的后背,被戚映竹柔软的手蓦地抱住了。 她在下,他在上,她紧紧地抱住他,不让他出去。 隔着被褥,时雨听到戚映竹涩声:“姆妈,我还没起。” 时雨眨眨眼,他不乱动了,知道戚映竹怕的是什么了。但他不怕,他很享受她的怀抱,喜欢她的被子里的香气。时雨是条虫子,他闻到温暖被中的香气,就吸鼻子去蹭。 戚映竹面红耳赤,按着少年的后脑勺,心口蓦地一湿。 她重重一颤,猛地扭过身,侧肩向内,长颈如玉,血红弥漫。 成姆妈进了内舍,看到地上扔着一床被子,她听到帐中少女一声低哑嘤咛。成姆妈担心:“怎么了?” 戚映竹心乱得不属于自己,她和时雨在被子下互别着劲,她知道自己状况危险,不能让他得逞。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他的脸从她心口移开。戚映竹刚松口气,以为他闹够了,他的气息,拂在了她中衣被扯开一边的肩头。 戚映竹僵硬,又自暴自弃地想:肩膀,还好。 但是并不好。 下一刻,少年温软的唇,贴上了她肩上。戚映竹登时颤抖,锁骨绷住收缩,时雨一侧脸,脸埋入了她颈间。 成姆妈听到戚映竹呼吸凌乱,她太不放心,就走来。成姆妈:“到底怎么了?” 戚映竹长发揉乱软枕,面颊绯红,额上渗着细密的汗。她心口有酥酥麻麻的羽毛在撩拨,她的肩头一片湿暖。她咬着唇,压抑着齿间战栗。帐子上的花纹在她眼前胡乱地飞,戚映竹终于看到了姆妈。 她骇得大脑空白,猛地抱紧被中时雨。 时雨反应过来,也抱住她。他误以为她的反应代表喜欢,他更亲昵地拂开她的乱发,亲吻她的脖颈,舔去她颈上的汗。 戚映竹一声呜咽,道:“姆妈、你、你去拿药来!” 成姆妈唬了一跳:“心口又疼了么?最近怎么病得这般频繁?” 戚映竹紧咬着唇说不出话,她断续凌乱的呼吸声太不正常。成姆妈以为她心口疼得比往日更加厉害,便顾不上掀开帐子查看,成姆妈匆匆向外头走去,因走得匆忙,还被地上扔着的被褥绊了一脚。 听到关门声,戚映竹一下子扯开被子,她喘着气抚着心口往后撤退,面红如血。 时雨的发丝和她一般乱,他被压在没有空气的被褥下,面孔不知是因何原因而红如滴血,唇角红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戚映竹又羞又气:“时雨,你恩将仇报!” 时雨:“什么?” 他黑漆漆的曜石一般的眼睛盯着她,道:“我没有亲你嘴啊。” 戚映竹:“你、你……” 她羞得说不出话,身子贴着后墙,因见时雨往她面前凑来。时雨眼睛向下,从她肩膀落到她微乱的衣襟口。他眼中的欲不加掩饰,抬头看她一眼。 戚映竹:“时雨!” 时雨眼中欲不减,却奇怪地笑:“你总叫我干什么?” 他伸手来拉她,她身上每一寸地方,在他此时的眼中,都是诱美。戚映竹捕捉到危险,她戚戚地向后缩,胡乱哀求:“时雨……我帮你躲雨,我们不能这样。” 第9节 时雨抬目,缓缓看她一眼。 他终于发现了她的抗拒,迟疑:“你不愿意?” 戚映竹赶紧摇头。 时雨目露失望,说:“好吧。” 他和她隔断距离,问:“那我现在做什么?” 戚映竹低头,几分难堪:“你……可以离开么?我想缓一缓。” 她脑中混混沌沌,她要想一想她都在做些什么,她是不是和时雨走得太近了。她分明是怕他,可是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时雨淡淡地“哦”一声,对此倒并不在意。他下床时,看到地上扔着的被子,还回过头,有空问:“我要把被子拿走,给你洗一洗送回来么?你还要么?” 戚映竹迷惘抬目,她嗫嚅:“什么……意思?” 这一下,轮到时雨笑了。 他大大方方的:“我梦遗了呀。” 他凑过来又想亲她,被戚映竹扭脸躲开。时雨的唇在她脸上轻轻一挨:“弄脏了你被子。” 他的牙,在她脸颊上咬一口,他一下子被戚映竹推开。时雨让开,对她眨眼,无辜道:“我梦里想的是你。” 戚映竹:“……” 什、什么……意思…… 但是迎着时雨那种眼神,她已经问不下去。她没有勇气问,但基于少女的自我保护,她意识到恐怕不是什么好的东西。她要自己弄清楚,不会问他。 戚映竹便低着头慌乱摇头,示意不用他做什么。时雨失望地在她床畔前磨蹭了一会儿,仍不见她留他。 时雨迷茫地想:不对吧?不是这样吧?别人好像“春宵苦短”后,次日都会很依依不舍吧?为什么七女郎一副巴不得他离开的样子。 时雨还在磨蹭不想走,外头木门被推开,成姆妈的脚步声重新过来。戚映竹抬眼,与时雨低下来看她的眼珠子对上。他对她弯起眼睛笑,又露出逗弄她的神情来。 戚映竹一时想笑,一时紧张。 她用眼睛暗示他快走,他却立在床畔动也不动。 戚映竹不得不开口:“时雨!” 成姆妈端着药到了内舍,听到里舍中女郎的娇斥声。她心里一急,蓦地加快脚步,一下子进了内舍。成姆妈进来的那一刹那,戚映竹眼睁睁看着时雨轻飘飘地向上一跳,翻上了房梁。 戚映竹眼睛忍不住向上看,时雨的身影一晃而逝。 耳边是成姆妈的责备:“女郎!” -- 时雨因为要换衣服,他终于下了落雁山,而威猛镖局的胡老大对他已经望眼欲穿。 春雨潺潺,胡老大好不容易见到失踪多日的时雨:“时雨大人,你整日都在忙些什么哟!正事都快要被您忘了吧?” 时雨偏头,少年眼中空茫茫的,单纯到极致,也是另一种无情:“什么正事?” 胡老大提醒:“您让我打听的采花贼啊……有下落了。” 时雨顿时有了兴趣。 胡老大跟在他后面,再多说几句:“还有,‘秦月夜’有几名杀手编号在京城方向失去踪迹了,怀疑……可能是来找您。您最近要小心。” 时雨不在意:“来就来,杀了便是。” 除了目前仍排在第一的金光御,“秦月夜”的杀手,再没有被时雨看在眼中的。 胡老大提醒:“失踪了好几人……秦小楼主的意思,是让您要不躲躲,先回‘秦月夜’,和她汇合?” 雨水落在睫毛上,时雨一扭头,不高兴地撇嘴:“不要。”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回去。 -- 一上午的时间,戚映竹都在接受姆妈的审问。 戚映竹拢着被子,迟钝地看向端着药的成姆妈。迎着姆妈质疑又担忧的目光,戚映竹低下头,手指抠着褥子上的纹路。她支吾出一句:“……没什么,姆妈,我做了噩梦。” 然而成姆妈已经对女郎这几日的反复无常警惕起来:“时雨是谁?” 戚映竹低下头:“……我新写的一首诗。” 成姆妈不信。 戚映竹:“是真的……我想到春时雨,便想作一首诗——春夜喜雨。” 想到诗名暗含的意思,她涨红了脸。 成姆妈:“诗呢?” 戚映竹:“……在写。” 第10章 天刚亮,人间烟火初起。 镇上的“花月楼”门可罗雀,清晨之时,这里正是三三两两的客人离开的时候。在门口立着打盹的老龟公一个不着神,就见一个撑着破伞的黑衣少年,徐徐走来。那少年在门前收伞,与龟公对视了一眼。 龟公瞌睡得恍惚时,眼前也微微一亮。烟雨蒙蒙下,少年器宇轩昂,比昨夜楼里各式男客的丑态,不知让人心悦多少。 时雨将伞留在门口,便向楼中走去。 他动作和神态都太平静,以至于他走出去两个呼吸了,龟公才反应过来追进楼:“你、你等等!这个小兄弟,你这是干嘛的?” 时雨立在楼中一层厅中,抬头看到各处胭脂明媚,暧.昧而浑浊的香气在空气中丝丝缕缕地绕。楼上一个扭着腰肢、半遮半掩的女郎走过,哟一声后趴在栏杆上向下看,美目流波:“好俊的弟弟啊。” 时雨并不在意,他从小混江湖,三教九流长大,什么没见识过? 他来这里,是胡老大给出的线索——那让他背了黑锅的采花贼名叫陈述,陈述非但没离开这小镇,且因为时雨背了恶名,陈述舒服了好久,到处跟人炫耀。 时雨被官府追杀了多少日,这陈述就享了多少天的快乐。 时雨不对戚映竹摆脸色,自然要迁怒这个陈述。 陈述昨夜,就宿在此。 时雨回头,看到追上来的老龟公。时雨莫名其妙:“你说我来这里干嘛的?” 老龟公一噎。 他不好说,因这少年虽看着稚嫩年少,好似可以流连花丛;但是少年的眼神太干净,干净得……不像他们这里的常客。何况,就算要逛花楼,哪有白天来逛的道理? 老龟公道:“小兄弟,这时候女郎们都睡着呢,没有人招待你。你看要不晚上……” 时雨:“不用。玩的就是个趣儿。” 说话间,他目光向四处一梭,已经将楼里各处角落里偷看他的人打量了一圈。其中没有胡老大给他看的画像中陈述样子的人。后头龟公还在啰啰嗦嗦地阻止他,时雨缓缓回头。 他幽静至极的眼神,让人背脊向上窜起战栗感。 老龟公向后退一步,见这个少年歪头,天然无辜地笑:“我来逛青楼呀。” 楼中四处喝声轰然,因下一刻,时雨长身一跃,翻身踩上厅中一被提倒的案几,他借力向上一拔,再顺着楼梯向上疾奔。几个大跳跃间,少年鬼魅一般的好身手,让楼中偷看他的人心中惊骇。 时雨站到了二楼扶梯口,抓住一个要逃跑的小伙计的手。他长睫上还沾着楼外天的雨水,眼睛晶玉似的好看,唇红齿白分外动人。时雨说话也如话家常:“带路找陈述,不然杀了你。” 楼下龟公终于确定这小子是来惹事的,他大喝一声:“伙计们,拦住他!” 时雨回头,目光一闪。 -- “花月楼”三条街外,一处酒肆的屋顶,巨大的松柏树与楼相缠,密密枝叶蔓延到了屋檐墙头。 七八个带着面纱的杀手,肃然立在树木遮挡的阴影下,借此躲雨。他们的眼睛,则盯着对面的“花月楼”。目力最好的杀手汇报道:“恶时雨已经进‘花月楼’了。” 其他杀手颔首。 “恶时雨”杀了排名前五的杀手中的三人,又杀掉了派去捉拿他的其他杀手。“秦月夜”的楼主大怒之余,又心生惊骇。没有杀手楼会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人崛起,没有楼主能够忍受时雨这样的不遵守游戏规则。 眼下“秦月夜”内斗,有人夺楼主之位。“恶时雨”分明是和那人合作,要废了旧的楼主。江湖杀手榜上排名第一的金光御,被人当做目标,如今自顾不暇,楼主自然无法请金光御出面解决时雨。但是没有金光御,多派些厉害的杀手,也必然要解决“恶时雨”。 此次派来的杀手们,都是“秦月夜”楼主的心腹。他们接到的命令,也不再是如以前那般捉拿时雨,而是直接杀。 “恶时雨”内功高强,几个杀手不敢太靠近“花月楼”被他察觉。“恶时雨”虽然只是少年,习武天赋却极高,他们不敢当面其锋,自然要采取别的手段。 几人商量道—— “昨夜收到的情报,时雨自从杀掉那几人引起官府注意后,仍未离开这里。果然狂妄之徒,江湖人士竟和官府人对上。” “时雨虽然为人乖戾,但也不是傻子。之前派去的杀手就算没有拿下他,也肯定给了他重创。他受了伤还不离开,不惜惹上官府……这个小镇,一定有吸引这个小子的地方。” “时雨睚眦必报。据说官府让他背了采花贼的名,他今天去‘花月楼’,肯定是要杀那陈述。陈述真够倒霉的,惹上时雨。” “我们且看看,找到时雨的弱点,才能杀掉他。” 杀手们耐心万分。哪怕“秦月夜”的楼主已经火烧眉毛,他们决定杀一个难缠的对手,仍是要弄清楚所有情况——攻其七寸,才能致死。 -- “花月楼”中一派混乱。 在时雨看来,他原本只是要找一个人,却这么多人阻拦,实在麻烦。原本谁阻拦时雨,时雨都会一杀了之。但最近他正被官府通缉,再加上“秦月夜”内斗未停,时雨便不想再造杀戮,平白给自己找上更多麻烦。 他发现了落雁山是个好玩的地方,便不想被无辜人士打扰。 而即便时雨不杀人,他此时在“花月楼”中引起的动静也不小了。众人看他,如同修罗在世一般。时雨一脚踹开最后一道门,迎面便是暗器飞袭而来。 时雨飞身而躲,他跃上房梁与下方对视,轻笑:“啊,找到了。” 下一瞬,少年身形如梭,突一下出现在了陈述面前。 楼里这么大的动静,陈述自然早就听到。他不知时雨是来找他的,但身为江湖人的危机,仍让他做足准备。此时时雨动手,陈述心里再无侥幸。他喝一声后迎上少年的招数,口上兀自沉稳:“敢问我如何惹了阁下?” 时雨笑一下。 他性格中的恶劣露出头,他故意笑:“我不告诉你。” 时雨道:“你去做个不明不白的鬼吧!” 他一脚踹出,劲力加了内力,将陈述连推出三丈有余,扑倒在屏风上,轰然吐血而倒。时雨迎上前,陈述勉力相迎时,时雨听到尖叫声。 第10节 他微侧头,看到一个抱着衣服的楼中女郎颤栗连连:“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 “花月楼”的打斗进行了半个时辰,那三条街外站在屋顶的杀手们,道:“应该早结束了。” 他们不屑地笑:“一个采花贼,时雨不至于拿不下。时雨为何还不出楼?” 他们面面相觑半晌后,又恍然大悟:“莫不是,他……” 几个杀手忍笑,想该不会是时雨看上了花月楼的某个女郎吧。这……毕竟是少年人,心性如此收放自如。 -- 陈述死在血泊中,时雨抬起脸,他脸上干净无比,只有手指沾上了一点血迹,让他不悦地皱了下眉。 时雨懊恼地想:今天不能去找“七女郎”了。 因为他敏感地发现,戚映竹不能闻到他身上的血味。她自己意识不到,但是她每次闻到,都会咳嗽,呕吐,生病。 真麻烦。 为什么戚映竹这么麻烦? 旁边女郎的抽泣声,让时雨扭了头看去。他和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对视一会儿,他很懵然:“你哭什么?我又没杀你。” 女子还在哭,她抽抽搭搭地扳着柔弱,希望这个少年看在她貌美的份上,能够对她网开一面。 时雨抽出一个矮凳坐下,就坐在女子对面,大咧咧地看着对方哭。时雨一边看,一边微微带笑。女子心里惊骇他之变‘态,三分悲戚感,不由加重成了七分。 时雨道:“你别哭了,我今天没打算杀除了陈述以外的人。但你再哭,我就动手了。” 女子的抽泣声霎时止住,她泪眼濛濛地抬头。 时雨道:“我们聊聊天呗。” 他偏头:“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我想带一个人玩儿,但是她……身体很差,不能出远门。” 女子稀里糊涂,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那、那……明晚韩员外嫁女儿,办灯会,算不算?” 时雨露出笑:“算。” 他又皱眉,接着问:“那你说,我想带她玩儿,我是不是喜欢七女郎啊?” 女子:“啊?” ——他到底在说什么? 时雨诚恳而真挚:“我不强迫的话,怎么才能睡到她?” 女子:“……” 时雨茫然:“她又像抗拒,又不像抗拒。她到底什么意思?” 女子终于在他的问题中,找出一个自己能回答的,她迫不及待地回答,希冀这个煞星能放过自己:“这个奴家懂!女郎很多时候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时雨恍然大悟。 他笑眯眯:“我懂了。” -- 杀手们在外淋雨,又淋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再一个时辰。 他们等得越来越不耐烦,哪里知道时雨真的在做什么。 -- 落雁山上,戚映竹被姆妈盯着写诗。 但她写不下去。 她不可能真的写自己如何如何喜欢时雨啊……傍晚时分,坐在窗下的戚映竹,明确拒绝姆妈,说她只是想好了题目,写不出来诗。 姆妈不放心:“所以‘时雨’真的不是一个人?” 戚映竹放下笔,托着腮眼睛闪烁。她躲闪道:“当然不是了。” 姆妈盯她片刻后,忧心忡忡。姆妈试探道:“你给唐二郎写个信……” 戚映竹:“不要。” 她说着心里一颤,蓦地想到这是时雨才会说的幼稚话。她心思凌乱,思绪乱飞,不觉想时雨去了哪里。她心知自己过了界,她若知廉耻,就不应该多想他,但她确实在偷偷想。 戚映竹将脸埋入臂弯间。 -- 时雨终是想看看她。 他轻飘飘地踩在叶木间,雨仍淅淅沥沥。时雨向下探,见昏黄烛火光亮起,傍晚时分,戚映竹披衣斜倚窗栏,青丝落腮,清薄得如同要散在雨中一般。 那个讨厌的成姆妈,在她身后走来走去。 戚映竹恹恹地坐在窗下写字,听姆妈唠叨:“……这也不好,那也无趣,你到底喜欢什么?” 姆妈走后,戚映竹坐了一会儿,向窗外喊一声:“时雨。” 她本意试探他是否在,却不料那躲在树上的少年露出半张脸,眸若点漆:“你喜欢我呀?” 戚映竹一愣,既骇然他竟然在,又欢喜他竟然在。她目光迷离地仰着头,缓缓涨红了脸,小声:“……没有。” 时雨满不在乎地:“哦。” 过一会儿,树上传来他被雨所掩的、潮湿的声音:“我还蛮喜欢你的。” 戚映竹手中笔跌落,心跳如擂——所有的语言,说一遍时不会信;但若是一直说、一直说……总会有人当真。 她嗔道:“这种话不能乱说。时雨……你下来,我看看你。” 时雨:“不要。” 他明明是怕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让她犯恶心,但他调皮道:“你不喜欢我,我就不给你看。” 第11章 时雨还是从树上爬了下来,但他不肯到戚映竹的屋檐前。 他站在四五丈外的庭院门口,因为下着小雨的缘故,他戴上了兜帽。戚映竹这才知道原来他的衣服还有兜帽可以戴。 用兜帽挡雨的少年立在那里,湿漉漉的睫毛下眼睛乌黑如葡萄,面孔白净,唇瓣红润。他太无辜了,这般看来,谁想得到他纯良面孔下有颗杀人如麻的心呢? 起码戚映竹立在屋前,隔着雨丝看他。她早上时因为他的热情而受到惊吓的心,在此时变得柔软下来——戴着兜帽的少年,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戚映竹面颊滚烫,努力忽视早上时他在自己被窝中搞出的状况。她忧心忡忡,有些怕他就这般赖在自己这里,两人生出更多意外,她想劝他离开。 于是,趁着姆妈去熬药的功夫,少女闺秀向他小小招手:“时雨,你过来。” 时雨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你会恶心的。” 车轱辘话说了几次,戚映竹再三保证,本就有些跃跃欲试的时雨身子在原地倏地一下消失。戚映竹尚未回过神,她身旁多出了一个人,骇得她向后退了一步。 时雨伸手来抓她,他身上的气息混着风雨飘来,戚映竹面容一白,霎时犯了恶心。 她一下子捂住嘴,侧过脸咳嗽。 她捂着心口退了两步,稍微缓和一会儿,才想到时雨。她回头看他,果然撞上他有些受伤的眼神。 时雨撇过脸,不高兴地:“你看!我就说过的。” 戚映竹心中羞赧,然而她病惯了,稍微刺激些的气味都会惊扰到她。她闻不出是时雨身上的什么气味让自己接受不了,反而觉得自己的破败身子,果然是拖累。 戚映竹叹口气,倚着窗坐了下去。 才安静一会儿,时雨便不甘寂寞地蹭了过来,靠近她:“你伤心了?还是生气了?” 戚映竹推他,让他坐到对面去。许是时雨怕她难受,这次倒乖乖听了话。戚映竹抬目,与他对视一瞬,二人目光皆有些凝住。 戚映竹回神后,红着脸移开目光。她掩饰自己砰砰心跳,斟酌着:“时雨,你这么长时间离家,你家人不想你么?” 时雨靠着她的案几,伸手无聊地拨着上面的宣纸。宣纸上墨汁浓郁,已经写满了字。 时雨并非不识字,“秦月夜”的楼主还是教过他两日字的。但是江湖上的认字,和闺房中学堂中的“认字”标准,自然完全不同。戚映竹这桌案上宣纸上的字,时雨大略翻了一下,他竟然八成的字都不认识。 时雨微僵。 他少有的,心头浮起了些自卑感,收回了自己翻弄她桌案的手。甚至在她对面坐着,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回答:“我不是说我是孤儿嘛,我没有家。” 戚映竹抿唇:“骗人。” 时雨转过脸来看她:“没有。” 戚映竹:“你有名有姓,就算没有父母,也定是被人收养养大的。怎能说自己无父无母?” 时雨眼中,浮起丝丝冷意。他垂着眸,慢悠悠:“有人养,就代表有父有母么?你知道有人养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么?难道每个人养孩子,都是为了展示人间温情?” 少年直白尖锐的话,刺得戚映竹心口僵住,脸色微白。 她想到了自己的养父养母……现在宣平侯府,恐怕恨不得她早日死了。 养父养母待她一直淡淡的。戚映竹不能想通,是因为自己常年生病,算命先生预料自己活不久,他们才对自己感情淡薄,还是因为养的旁人家的孩子,再怎么努力,也没有那种血脉相连的亲近感? 戚映竹呼吸微乱,心口又有些疼,她伸手捂住了心房。 时雨一直盯着她:“怎么了?” 戚映竹轻轻摇了摇头,她低声:“我是问……你什么时候离开。” 此话一落,气氛寂静下来。沙沙的,只能听到雨点儿落在泥土上、屋檐上的声音。 戚映竹忍了一会儿,悄悄抬眼看他。时雨对她对视,眸子一眨不眨。 戚映竹忍着自己移开目光的冲动,告诉自己不能退缩。 时雨心里泛起了挫败和无助感。 人生第一次,他想和一个人亲近,那个人柔弱得不能杀不能碰,连威胁都不能。非但如此,那个人总是拐弯抹角地赶他走。为什么……他这么让她讨厌么? 时雨突然冒出一句:“我不相信!你骗我。” 他刷得站起来,气势如剑出鞘。 第11节 戚映竹面色更白,她跟着他站起,强撑着身体。她仰头就要称自己没有说谎,时雨挨了过来,向她弯下腰来。他低头一抵,戚映竹半站起来的身子被他一推,就坐了回去。 他捂住她的后脑勺,唇贴了过来,与她气息相擦。 戚映竹一惊,抓住他的手要挣脱,她抬起的手,被他另一只手反握住。时雨维持着弯腰的动作,一手扣她后脑勺,一手抓住她两只手,低头与她亲吻。 他的唇温热柔软,气息干净清朗。少年垂下的睫毛轻轻一勾,眼睛水滴一般。 戚映竹一恍神,便被他压着,加深了这个意味难言的亲昵。 她的理智知道应该抗拒,但是她柔弱的身体抗拒不了,她的心也抗拒不了。他冰凉的沾着雨丝的鼻梁与她亲密相蹭时,戚映竹体会到了少有的亲近感。 她因病弱而一贯与人疏离,旁人也不敢来打扰她、怕她病倒。被当做瓷器看护了十几年的人,本以为心如死水,却原来那死水,也会波澜漾起。 气息变得滚烫,呼吸更显凌乱。 终是少年的胆大、无知的妄为占了上风。风追蝴蝶,蝴蝶振翅迎风。 戚映竹软绵绵地倒下去,时雨弯身,将她抱到怀中,她滚烫的脸贴着他的颈。戚映竹说不出话,她腮畔的发丝被时雨撩开,腮帮被他忍不住亲一下。 戚映竹听到时雨的笑声。 得意的、自信的。 戚映竹声音带一丝哽咽:“时雨……这样是不对的。” 时雨不明白她,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低头,看她气息那般乱,不禁喉头滚一滚。他身体的感觉难以言说,他抓住她的手,想更亲近一些。成姆妈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一道过来了:“女郎,药熬好了,趁热喝吧。” 戚映竹一抬头,便看到时雨眼中那无掩饰的冰冷。 她一颤:“时雨!” 时雨低头,踟蹰了下,收敛了杀气。他厌恶那个老婆子总是来打扰他,他恨不得掳走戚映竹,好日日让七女郎陪他玩。但是时雨也知道,他要是杀了那个老婆子,戚映竹估计又开始哭哭啼啼。 时雨有些挫败,也有些焦躁。 他烦闷不已,而戚映竹坚定地推他,用眼神示意他离开。姆妈已经上了台阶,推门就能进来。戚映竹用气音和他说话:“你快走吧,今夜不要过来了。你就算不走……今夜我也不会为你开门的。” 时雨笑:“你不会,你心软,疼我。” 戚映竹面红,嗔斥:“胡说什么!” 她硬是将他推了起来,催促他快走。时雨半推半就地站了起来,戚映竹松口气时,他忽地低下头,在她脸上偷亲一下。戚映竹一愣,听到时雨笑嘻嘻:“我明晚接你出去玩。” 戚映竹赶紧道:“什么?我不去!” 时雨回头看她一眼,他没将她的拒绝当回事。戚映竹没法跟他明确拒绝,因她身后,姆妈推开帘子过来。戚映竹紧张万分,见千钧一发之际,时雨身子一纵,从窗口翻了出去。 戚映竹手心捏汗地坐了下去,觉得和他说一会儿,比自己生一场病,也没有轻松多少。 成姆妈看到窗户下,桌案上的宣纸被风吹得刷刷响。成姆妈不满地放下药碗去关窗:“女郎,你不应总坐在窗下,吹风着凉了怎么办?” 戚映竹低着头不语,收整自己的心情。她正兀自懊恼,原本她打算和时雨划清界限……结果,又浪费了一次机会。 成姆妈唠唠叨叨地收拾桌上的宣纸,她无意地一抬头,看到戚映竹的脸。成姆妈一震,骇然道:“你嘴怎么了?” 戚映竹茫然:“什么?” 成姆妈怒火高烧,抓住她的手,成姆妈又气又伤心,浑身哆嗦道:“是不是哪个登徒浪子冲撞了你,你却不敢说?女郎,咱们这就下山报官,老婆子绝不会让你被人玷污。难怪、难怪……我就说你这两日不对劲,身子弱,还总坐在窗下干什么。 “你是不是怕麻烦,怕被侯府人说,才想自己忍着,不肯报官?女郎,你、你受苦了,是我没看顾好你!” 成姆妈伤心得落泪,戚映竹心里发紧。她好不容易哄着成姆妈离开,自己端了面镜子过来照。戚映竹望着镜中那发丝凌乱、面染红霞的妙龄佳人,噗嗤一笑。 她声音柔婉又俏皮:“姆妈,你瞎猜什么,我还以为怎么着了。不过是你方才去熬药的时候,我趴着睡一会儿,口脂被吃掉了一点,不小心沾到了脸上……姆妈,快打水让我洗一把脸,我这样子也太难看了。” 可恶的时雨,竟用舌头舔,将胭脂和口脂给抹开了! 成姆妈泪眼婆娑,半信半疑。戚映竹坚定说她想多了,成姆妈劝不动女郎下山报官,便也只能接受女郎这个说辞。但是成姆妈有了心,发誓从此以后寸步不离女郎……便是要熬药,也要拉着女郎一起去。 女郎是要嫁给唐二郎做高门夫人的,万不可失身于此! -- 杀手们远远跟踪时雨,在时雨下山后,他们又在落雁山观察了一整夜。确认时雨去的那处院落,只有一个貌美女郎,和一个年老婆子。杀手们松口气,笑:“原来是红鸾星动了。” 一人道:“他是玩一玩,还是认真的?” 另一人答:“玩一玩吧……要是认真的,他就惨了。杀手岂能有弱点,恶时雨连这个都不懂么……不过他也不用懂了,他会死在我们手下。” 一人道:“用这女郎,真能威胁得了时雨吗?时雨那小子……我从没见他有过什么感情,对什么人动过仁慈心。连楼主都说,他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是天生的杀手……要不是他这次跟秦小楼主合作,楼主也不会忍心除掉他。” 后一人回答道:“时雨当然不会对这女郎有什么太深感情,但他现在正处在新鲜劲儿上。这个女郎现在是他的玩物,他怎么会愿意别人动?” 众人讨论后,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们道:“再看看,确认一下。” -- 一日后,天放晴了。时雨想到夜里要带戚映竹去看什么灯会,便兴奋万分。 他在威猛镖局睡了一白天,傍晚时才出门。时雨走过街巷,被一处小摊前卖的樱桃蜜饼吸引。那香气甜丝丝,让他想到戚映竹好吃的嘴巴。 小摊前的客人来来往往,生意红火。小二抬头,发现有一个穿着红黑色相间武袍的少年,默默地在他们的摊位前站了许久。少年唇红齿白,生得好看,大约是某个出来玩的小郎君? 小二热情招呼:“小郎君要吃饼子么?不贵,一个才三文钱。” 时雨眉目一动,他点了头。 小二当即热情地去为他包了一个饼子,递给时雨。时雨手一张,一串铜板撒向小二掌心。小二心里一动,看到时雨给了四个铜板。小二心里乐开花,想这小郎君阔绰,竟多给了一个铜板当他的辛苦费。 不想小二还没有收回铜板,时雨道:“等等。” 他将给多了的那个铜板,拿了回去。 小二微觉窒息:“……” 时雨人不走,他就站在小摊前,接过热乎乎的刚烤出的蜜饼咬一口。当即,带着樱桃香的蜜汁流窜舌尖,细绵的乳让人口齿生甜。时雨本就嗜甜,不禁眉目弯起。 他说:“好吃。” 他嘀咕:“应该让七女郎也尝尝。” 小二随意接口:“那你就再买一个呗,又不贵。” 时雨思考一下后,他忍着口水,收好自己咬了一口的饼子,用油纸包裹起来藏进怀中。他不肯花钱多买,反而说:“我带去给七女郎尝一口,她喜欢了我再买。” 小二登时不觉得他是哪家逃出来玩的小郎君了,心里鄙夷:穷酸鬼。 他口里的“七女郎”可真可怜,都吃不到情郎多买的一个饼子,还要跟他分食。 第12章 黄昏为青山涂一层金粉。 绛红色与青白色的帘帐飞扬,屏风上影影绰绰,遒劲梅花枝叶蜿蜒伸展,几乎出了画框。时雨推开窗子,那窗户后的花瓶被他动作推倒,骨碌碌要摔到地上。 在花瓶挨地前,时雨轻飘飘地踩在地上,扶起了花瓶,将花瓶放回窗台,窗户也重新关上。 成姆妈用这招来对付翻窗的小贼,只要花瓶落地声起,就知道有人从外闯入。可惜成姆妈疑神疑鬼,却没疑到那闯入的小贼,可能武艺出众至极。 时雨行走如风,熟门熟路地进“七女郎”的内舍。他进了半圆门,从屏风后探出头,微微怔了一下。 帷帐高悬,他认识的七女郎倚睡在床榻上,一身雪青纯色长裙与臂弯间的雪白纱帛一道从腰下铺尘,曳在木制床畔前。那样轻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她本就过白的面色被衬得更加剔透,空洞得似要消逝。 时雨心头涌上些许不安。 直到他看到美人云鬓松挽,唇点朱红。戚映竹虽然恹恹地躺在那里,但她胸口玉雪轻堆,幽幽起伏,并非没有呼吸。 黄昏光洒进来,她靠着引枕而卧,帘帐轻扬时光华潋滟,这是好看得足够让时雨呆住的场景。 不好看的,是戚映竹旁边,坐着那个肥胖的老婆子在做针线活,寸步不离。 成姆妈自从觉得不对劲后,就做什么都跟在戚映竹身边,坚持不让戚映竹离开自己的视线。无论戚映竹如何强调,她都觉得有人觊觎自家女郎。戚映竹想不出法子,只好随姆妈去了。 戚映竹心里,甚至有一种诡异的放松感:姆妈总是跟前跟后,自己没有落单机会,时雨就不会来缠她了吧? 这段错误的关系,应该可以结束了吧? 戚映竹躺在那里,听姆妈唠叨让她多出去走走、锻炼身体的废话,戚映竹不爱听那些,她摇着团扇盖在脸上,装作睡了。一会儿,戚映竹听不到姆妈唠叨了,才将手中所握的团扇一点点向下移。 团扇上方,她那乌黑好看的眼睛,滴溜溜,妙盈盈,露了出来。 戚映竹细长的的柳眉忽然轻蹙了一下,因她看到了在屏风后探头探脑的时雨。时雨与她视线对上,戚映竹握着扇子的手一紧。戚映竹脊背微微绷起,被时雨亲得酸麻的那种感觉,从腰椎骨向周身蔓延起来。 她又害怕,又茫然,还夹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欢喜。 戚映竹定定神,趁着姆妈不看她,她向时雨打眼色,示意他离开——她今日绝对不能再收留他了。 时雨顺着戚映竹的目光,看到了姆妈。时雨恍然:他懂了。 时雨大咧咧走了进来,戚映竹眼睛登时瞪直,她刷地一下从床上坐起,骇然看他:他怎么敢! “女郎?”成姆妈发现戚映竹突然坐起来,目光发直地看着她身后。成姆妈扭头去看,她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黑色影子闪了一下,时雨抬手在她身前某个穴道上一戳,成姆妈眼前一黑,摇摇晃晃地摔倒了。 时雨顶天立地地站着,腰杆笔直,双腿修长。他嫌弃成姆妈不是香香软软的戚映竹,就任由人“咚”一声摔在地上,都不肯接人一下。 戚映竹声音扬高带颤:“时雨!” 她伏身下床就要去看成姆妈,但剧烈的动作和受到的刺激,让她一下子捂住心口咳嗽起来,面色渐渐苍白,神色也变得委顿。时雨一慌,不敢再乱动手,赶紧过来。 戚映竹发抖:“你不是说你不会伤害姆妈吗?” 时雨迷茫地看一眼地上躺着的婆子:“我没有伤害啊。” 戚映竹:“她被你弄倒了!你是不是杀了她?咳咳……你敢这样,我、我……” 时雨不服气:“我只是让她昏睡了而已……好啦,你不要咳嗽了,就算是我的错好了吧?” 时雨不悦地把成姆妈搬到外面的榻上躺好,回来后,看戚映竹气息微微地卧着引枕喘气。时雨一阵后怕,他坐过来就将她抱入怀中,为她拍心口,关心问:“有没有好一点儿?” 戚映竹面红如血,猛然挣扎开来。 时雨扣住她,气息喷在她耳后:“你不要乱动。” 他轻轻松松地制住她,看她面容霎时从苍白转为红透,她气息不如之前那般弱了,但是却变得混乱,喘息微微。戚映竹抓住他的手,颤声:“好了,不要了。” 时雨一顿,觉得手下触觉很不一样。他低头,看到自己手搭在她的莹润心口处。怀中女郎颤巍巍,声音带些哽咽,还有一丝颤音。他的唇贴在她面上,感觉到她体温变烫。 时雨没忍住,伸手捏了一下。 第12节 戚映竹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那样的娇,少有的酥。她转过脸,尴尬地咬住唇,何其羞涩。 时雨发会儿呆,然后一下子明白怎么回事。他血液瞬间滚烫,他一转身就将戚映竹压在了身下,按在床板上。戚映竹目中含着水雾:“时雨,不要!” 时雨道:“女郎说‘不要’,就是‘要’。” 他手指轻抚开她衣襟,戚映竹却用手挡着不肯。两人在帷帐内争斗半天,时雨开始不耐烦时,一滴水滴到了他手上。他一愣,抬头看她泪眼朦胧的模样。她此时衣衫凌乱、乌发蓬松的样子,分明是可怜又娇憨,与她平日冷清清、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 时雨低头,用牙齿咬她眼中掉下来的泪,不满:“真的不要么?” 戚映竹没有昏了头:“……你让我起来。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时雨满不在乎,心想有什么关系,这世上谁敢不理他。但是他没有那样说,他从床上翻起来后,乖乖伸手,扶住戚映竹。 戚映竹仓促擦掉眼角被他吓出来的泪渍,侧身挡着他的目光。她感觉到自己背后少年那渴望的神色,烫得她全身僵硬。 戚映竹心里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育时雨。他无父无母,不知道有些底线是不能碰的。但是戚映竹好歹是大家闺秀,她纵是……不,没有纵是,她就是不能和时雨走太近。 戚映竹整理好了衣襟,想好了腹稿,她回头要与时雨说话时,见时雨懒洋洋地趴在床头。他膝盖跪在脚踏板上,两只手肘撑在床褥上。他眼巴巴地仰着头看她,眼神清澈纯洁。 戚映竹一呆:这般纯洁的目光……也许时雨只是与她玩一玩呢? 是了,他本来无父无母呀。她不应对他太凶。 时雨心中烦恼地想:到底怎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被自己睡啊?他虽没有和人这样过,但他见过太多江湖前辈有红颜知己,他在秦楼楚馆也出入过不少次。 他的欲觉醒之时,遭受的最大阻碍,便是戚映竹的婆婆妈妈了。 戚映竹低头,对时雨小声:“下次不能这样了。我是大家闺秀,不能……那样的。” 时雨抬头奇怪地看她一眼,领悟到了奇怪的东西,他眼睛微亮,被雨擦过一般:“你是说,不做到最后一步,就都可以么?” 戚映竹:“……” 少年眼中的跃跃欲试太明显,戚映竹赶紧按住他:“不是!我不愿意,你什么都不能做的。你不是说,只待几日就要走么,难道、难道……你想和自己的朋友在短短几日内,也吵架么?” 时雨呆住:“朋友?” 杀手要什么朋友? “朋友”这个词让少年抗拒,让他觉得危险。他撑着手臂坐起,打算认真想一想这个问题时,手擦过自己的胸怀,时雨想起了自己来山上的目的。 时雨的注意力被转移,他从怀中珍贵无比地取出一个油纸包,摊开后,一块被咬了一口的蜜饼出现在戚映竹眼皮下。 时雨催促:“我买给你吃的,你喜不喜欢?” 戚映竹心中一暖,却被那缺了一口、牙印还留着一半的饼子吓到。时雨举着饼非要她吃,她不好伤他的心,便低头想寻没有牙印的方向咬一口。 时雨将手中饼一转,就要她吃他咬过的那一口。时雨道:“你吃这里!我试过这里,这里糖浆多,特别甜。肯定好吃的。其他地方我没试过,万一不好吃呢?” 戚映竹涨红脸,她想说这样不妥,她岂能和他吃同一口。但是……戚映竹叹口气,知道自己大约跟时雨说不通。凡事只要她忍一忍,时雨其实也不会伤害她。 戚映竹抱着得过且过的心,轻轻咬了一口。时雨期待地望着她,半晌,少女面上浮起笑,腮畔上的笑涡若隐若现:“好甜的。” 时雨伸指,来戳她脸颊上的笑涡。戚映竹一僵,听到时雨懊恼的:“哎呀,不见了。” 他仰头对她说:“你应该多笑笑,你整天叹气,拉着一张脸,没有你笑起来好看。” 戚映竹一噎,被他直白的话气道:“……你才整日拉着一张脸!我表情比你丰富多了。” 她会哭会笑,但时雨大部分时候都是面无表情,他只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会说话,他偶尔笑一笑而已……他竟然说她没表情! 时雨不以为然,他也没意识到戚映竹不高兴,他递饼子给她:“你再吃一口,凉了就不好吃了。” 戚映竹摇头,不肯吃了。戚映竹:“我脾胃弱,要少吃多餐,一次不能吃太多。” 时雨:“……” 时雨问了两遍,确认她胃口这么小后,诧异一下后,他就着她咬过的地方三下五除二地吃干净。戚映竹看得脸红,却不好说。糖浆从他手指间流出,他伸出舌尖舔到,粉红舌尖灵蛇一般灵活。 戚映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更加红了。她蓦地一下转过脸不敢看了,从枕下找到一方帕子扔给他,嗔道:“擦擦手吧。” 时雨踟蹰一下,大方道:“我再给你买一个吧。” 戚映竹:“算啦,天已经黑了,你安静一会儿吧。你又能去哪里买呢?买回来也凉了。” 时雨狡黠:“不会凉的。” 时雨擦干净了手,从后抱她。戚映竹以为他要跟她玩闹,不想时雨修长的手指从后伸来,飞快地在她心口点了两下。柔软的触感让少年指头动了动,戚映竹叫道:“你!”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不能动了。 时雨笑着把她横抱到了怀中,认真的:“我说了今天带你出去玩儿。” 戚映竹被他抱到怀中,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他的脸低下来,与她鼻尖轻轻蹭一下,戚映竹只能任由他这般胡来。 -- 天色昏暗,夜色笼罩,灯会上的灯盏一一亮了起来。 街上熙攘,灯火摇落,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戚映竹被时雨拉着手走在期间,她低着头闷声,让时雨心里干着急。 时雨:“这里可好玩了!我专门问过人,才带你来玩的。你昨天说不要,但是我想带你来,只能点你穴了。我又没欺负你!” 时雨盯着她纤瘦的腰肢,心中憋屈,又追上去加一句:“玩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去嘛。” 戚映竹终于肯理他了,扭过脸来,美目闪烁:“真的?” 时雨原本还试图拐她跟自己回“秦月夜”,现在他知道,光将她拐下山,她都这么不高兴。要是去了“秦月夜”,她大概会不吃不喝地跟他抗争了。 时雨有气无力地:“真的。陪我玩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去。” 戚映竹小声:“不能让姆妈知道。” 时雨更加伤心,回答她:“你放心,那个老婆子不会发现的。” 戚映竹这才微微放下心。她见时雨不太高兴,迟疑了一下,主动伸手,来扯了扯他的袖子。 时雨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 他沮丧时,盯着前方一对情人打打闹闹,心里分外羡慕。那男的叫女郎一声“芳娘”,女郎轻轻捶打男的肩头一下,眼中娇嗔……时雨忽然觉得他和“七女郎”之间,哪里不对劲。 戚映竹见他直直地站着看前方,并不理会自己。她心中亦有些惧怕,怕他丢下她不管。少女咬着唇,纠结地盯着他的手。她犹犹豫豫地伸出指,轻轻地挨过去…… 灯火光暗一瞬,时雨蓦地回头。 戚映竹立即装作无事地收回自己的手,抿唇而立。 时雨面容严肃,低头认真地问:“你……你好像从来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第13章 时雨跟在戚映竹身后,不断地问:“你到底叫什么?” 他突来的执着,却并未让戚映竹开口告诉他姓名。 她和他什么关系,要将闺名告诉他? 年少女郎闷着头在前方走,披帛轻轻擦过时雨的手。前方杂耍火光大亮时,风迎面而来,戚映竹雪青色的衣裙微微摇曳,药香味拂过时雨的鼻端。 时雨胸口剧烈一震,恍惚得他指腹发麻。 戚映竹回头,觑眼悄然看他。她立在灯火暗光下,弱质纤纤的模样,让时雨一时无措,大脑空白。时雨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时雨问:“……你想吃饼么?” 戚映竹一愕,诚实回答道:“我不饿。” 时雨闷闷地“哦”一声。 戚映竹的眼睛,追随向一个从他们旁边过去的路人。那人架着自己的孩童坐在肩膀上,小孩的手中摇着一竹蜻蜓。那竹蜻蜓在孩童的手中转,孩童被街上热闹吸引,眼花缭乱,抓着竹蜻蜓的手不禁一松。 竹蜻蜓摇摇晃晃地,向戚映竹飞来。竹蜻蜓在风中转得歪歪扭扭,窄平的横板要擦上戚映竹的脸时,戚映竹抬手去接。 她接了空,因身后伸来一只手,稳稳地抓住这只竹蜻蜓了。 戚映竹扭头,见时雨手指修长又灵活,他轻轻一转,那竹蜻蜓就在他手中转得陀螺一般快。前方那丢了竹蜻蜓的孩子扭头张望,看到了他们这里,顿时急得哇哇大哭,拍打自己父亲的肩膀。 戚映竹脸红:“还给人家吧?” 时雨的脸突然凑过来,戚映竹被他吓得后退一步。时雨盯着她,若有所思:“你喜欢呀?” 戚映竹:“……没有。” 时雨歪头,突兀地来了一句:“这么简单的木工,我也会做。” 戚映竹不解地看向他,时雨扭过脸追上那对父子。戚映竹在原地闷着,见时雨不知与人家如何说的,等他回来时,竹蜻蜓还在他手中。时雨笑眯眯;“人家送我了。给你!” 他大方地将戚映竹递上竹蜻蜓,清晰地看到戚映竹的眼眸轻轻亮了一下。她总是闷闷不乐,于是她每次微微露出些欢喜的样子,时雨心中都高兴十分。 戚映竹接过竹蜻蜓,在手中看得新奇。她一个长在深闺、常年病歪歪躺着的女郎,确实没见过这样的新奇玩意儿。来看病的人,给她带的都是珍贵药材,珠宝绫罗,谁会拿这样普通的小玩意儿打扰曾经的侯府千金呢? 戚映竹心脏咚咚,拿着竹蜻蜓不知道怎么办。时雨从后贴来,如同将她抱入怀中一般。她慌得要走时,他的手伸来握住她的手,少年清亮的声音在耳边:“这样玩儿。” 他冲着她手中的玩意儿吹一口气,那气息柔柔地掠起戚映竹耳畔落下的乌黑发丝。 少女的脸登时被他吹红了。 他抓着她的手指头教她,戚映竹的心被撕扯成好几半。 一会儿是他拂在她腮畔的灼热气息,一会儿是他时不时碰到她手指的手,一会儿是手中的竹蜻蜓在转。 戚映竹笨手笨脚,时雨却很耐心。他不光教她玩儿,他还偷笑。戚映竹几次听到他在后的偷笑声,她的耳根红得更多。时雨微侧头,唇擦过戚映竹的耳尖,他张口,虎牙在她耳朵上轻轻一咬。 戚映竹一颤,猛地抬头推人:“时雨!” 时雨莫名地心虚,几下窜出几丈。他心跳得飞快,盯着她嗔怪微恼的眼神,他又心虚,又觉得刺激……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丰富的感情让时雨有点儿迷惘,他扭过了头,被摊贩上卖的五颜六色的泥人所吸引。他道:“你看!” 戚映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所有街巷上买卖的小玩意儿,在戚映竹这里都新奇万分。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好奇,但她终究有几分少女心性,看得目不转睛。 时雨便来看她。 时雨:“喜欢啊?” 戚映竹连忙摇头,移开目光:“时雨,我们走吧。” 她紧紧握着自己的竹蜻蜓,想她有这个就足够了。待她病逝前,在她短短的生命中,起码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候。戚映竹低着头,让自己记住这一晚。 下一瞬,一个手指般大小、五彩斑斓的泥人,摇晃着落入她眼中。 戚映竹心脏弱,她被吓得心跳加快往后退时,抬头,果然看到是时雨拿着泥人在逗她。时雨看到她果然被吓了一跳,他忍不住眉目飞扬。他歪头看她,笑得露出虎牙:“你胆子真小。” 第13节 戚映竹嗔:“时雨,你不要吓我!” 时雨哼一声,手一伸,将泥人丢入她怀中。他大方无比:“给你的。” 戚映竹一愣,她说不要,说自己没有钱。时雨与她推脱得不耐烦了,扭头便闪入了人群中,强行将泥人丢给了她玩儿。戚映竹迷茫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在原地等他,还是去人群里找他,时雨又突然出现在了她旁边。 他手掌向上一翻,一个木簪子出现在掌心。简陋的簪子上刻着木兰花,浅浅几笔,雕工却精细。 时雨:“给你!哼,你就喜欢这种木头泥巴……我比他们做的都好。” 戚映竹辩解:“我没有喜欢木头泥巴。” 她说:“我不能收你的簪子。” 收簪子是有意味的,是代表男女相悦的……但她猜时雨肯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时雨撇过脸:“不,我就要送你。” 他不等她拒绝,探身而来,就将簪子插入她发间。戚映竹僵得不敢乱动,亦心乱如麻。这般近的距离,他气息拂在她面上,手指在她头发上拨弄。 戚映竹一会儿想自己出来时没有换衣裳、衣裳是不是皱了,她没有涂胭脂,脸色是不是太差,她眼睛够不够大,头发脏不脏…… 时雨道:“好看。” 戚映竹呆呆看他。 重重叠叠的灯笼下,他对她笑,睫毛上沾着尘,闪烁如银鱼。时雨红了脸:“七女郎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仙女妹妹。” 他说完,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有什么新的东西又吸引到了他,他刷一下从戚映竹面前消失,戚映竹被他吓得,已经心脏不再突然狂跳了。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低头半天,微微地,抿一下唇角。 下一刻,时雨再次出现。他又给她带了新的玩意儿:“给你!” 戚映竹:“你不要给我……我没有钱财,不能还你。” 时雨不在意:“我有钱啊,你不知道我多有钱!” 戚映竹并未当回事,只心里感动他如此待自己。她已然看出,时雨行事无拘无束,全凭心情……他全凭心情,却给她买这么多玩意儿,他待她的心……戚映竹低头。 她小声:“戚映竹。” 时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什么?” 戚映竹抬头,她跟着他学坏了,露出几分狡猾神色,道:“没什么,你继续玩儿吧。” 她只是盯着他看,看他的一眉一眼。 灯火阑珊下的少年如春日夜雨一般闯入她的世界。春晖明媚,就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很快就会离开。已经习惯病痛折磨的戚映竹不敢奢望什么,她悄悄告诉自己:有过这样一晚,就足够了。 -- 时雨依然给戚映竹买许多玩意儿,多得她的怀抱都要放不下了。 时雨一边买,一边心里有些小别扭。每给她买一点儿东西,他就在心里默默加一句—— 明天的零嘴儿钱没有了; 算了我明天不要吃饭了,我去蹭威猛镖局的饭吧; 后天的零嘴儿也不吃了; 我、我不给自己买玩具玩了; 接下来十天,我都不给自己买东西了,也不吃饭了,也不喝水了,我没有钱了,我要穷死了…… 然而他心里几多不情愿,手却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看到她笑,他就想买……他这就是戏文里说的“烽火戏诸侯”,只为美人一笑吧。 时雨懂那个昏君了。 两人只逛了一会儿,实际也没走多远,戚映竹便累了。时雨带她去那员外办的戏台前听戏,二人站在人群中,时雨听个热闹,但他扭头,见戚映竹看得津津有味。 戚映竹怅然道:“我小时候,也隔着帘子看过戏台……那时候大家说人多,怕我被挤到,不让我看戏。” 时雨可怜她道:“那你不如跟着我,我天天让你听戏。” 戏曲声尖,痴儿怨女,台上台下,皆是你我。 戚映竹心头飘飘然如下一场春雨,她见怪不怪,低声:“你又说胡话。” 戏台上戏词婉媚:“起那等窈窕淑女,是那幽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 台下喧哗声中,戚映竹心肝烧,惊疑得怕有人注意到自己。台上戏文句句在唱她……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咿咿呀呀声中,时雨闷闷不乐,但他在这里站不住。他想和戚映竹说话,戚映竹却只知道盯着戏台……时雨凑到她耳朵边,她警惕地捂住耳朵,不肯让他咬。 时雨被气到。 他只好扯着嗓门喊:“你饿了么?我给你买饼子吃吧?” 他嘱咐戚映竹待在这里不要动,一扭身便消失在了人群中。戚映竹并没有太注意,因他总是神出鬼没,而台上的戏确实让戚映竹听得津津有味。她以前虽然也听过戏,但一个人闷闷听一出只唱给她一个人的戏,和那么多人一起挤在戏台下,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戚映竹这边安静听戏,时雨人影消失,这段时间,那几位穿着常服打扮成普通人的杀手立在戏台对面的酒肆二楼,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恶时雨”一晚上都在那位女郎身边窜来窜去,几人已经明白这个女郎对时雨的意义重大。 几人点头:“看来就是她了。” 几人对视:“现在下去抓她?” 杀手们当机立断,有这个想法后,他们从酒肆楼上消失。几人从不同方位,现身在了人群中,一点点顺着人流,往戏台的方向挤。他们盯着戚映竹的背影,看着距离一点点拉近。 然而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并不容易,这里人实在太多。突地,锣鼓声停,台上的那出戏结束,轰然掌声与喝彩声从人群中爆发,让几个杀手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同时,敏锐地发现,时雨回来了。几人低下头,赶紧装作普通百姓。 一曲终了,黄粱短梦,戚映竹遽然从梦里醒来。她被人群挤来挤去,已经离开了原地。心慌气短,她这时才害怕,唤人:“时雨、时雨……” 戚映竹被挤得呼吸困难,心神也迷离。她越来越难受时,视线中看到一道黑衣少年的身影。戚映竹咬牙,坚持着努力往那人方向挤。她被人群踩了好几脚,眼中波光潋滟。 戚映竹伸手去推那人后背,声音含几分委屈,不觉带上了撒娇:“时雨,你怎么不理我?” 那人蓦地回头,戚映竹一怔,因这是个女郎女扮男装。这少女穿着男子武袍,也束着高马尾,但根本不是戚映竹认识的时雨。 戚映竹一呆,她后退时,被那女扮男装的少女一把握住手:“你找我?” 戚映竹听到身后传来少年不悦的声音:“七女郎!” 她扭头,看到捧着油纸包的时雨瞪着她。 戚映竹:“……” 第14章 时雨出现后,人群中藏匿的杀手们重新退入黑暗中。眼前人流众多,时雨武功又高,没有万全之策,杀手们不打算与时雨起冲突。 杀手们在幽暗中观察,心里也暗笑一声:毛头小子。 因时雨步步跟在那妙龄少女身后,那被戚映竹认错的黑衣少女,恍了片刻后,也跟了上去。 戚映竹被自己的错羞得面红耳赤,低头竞走,一句话也说不出。时雨抱着他买回来的蜜饼,忘了给戚映竹,他正趾高气扬地跟在她身后,指责她:“我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你,你走到跟前都认不出我。你要给我道歉。” 戚映竹抿唇。 时雨凑到她跟前,他明明作出一副要与她生气的样子,可他眼神却出卖了他——他眼中湖光山色跳跃,波光涟涟,闪着几分欢喜:“你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就原谅你。” 戚映竹半只肩膀被他扣住,她难堪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傻子。 她早就告诉他了。 时雨单纯得没读懂戚映竹这复杂的眼神,他不解时,那个黑衣少女从后追了过来,热情地追逐着戚映竹:“女郎,郎君,你们等等我,我需要帮助。郎君你会武功对不对……” 时雨厌烦理会闲杂人等,少年抱胸,撇过脸:“不会。” 戚映竹侧眼看一下那个追来的女郎,那少女穿了男儿郎的衣裳,却没有多少英姿勃发的样子。这位少女皮肤雪白,眉眼细长,腰肢纤纤……若是换上女装,定是个难得的小美人。 戚映竹心中踟蹰:时雨会喜欢小美人么? 戚映竹悄悄抬眼,看时雨一眼,恰与他俯望过来的眼眸对上。耳边聒噪声中,少年少女对视的这一眼,不必言说的默契,让戚映竹心尖一烫。她怀揣着一个让自己慌张又欢喜的梦,移开了目光。 时雨喉结滚了下,他本能地将怀里油纸包中的蜜饼递给她。 戚映竹还未说话,那个少女被时雨抢白一句,一噎后她没有丧气,而是探头来看:“咦,你买的哪家饼子啊?啊这不是张记的蜜饼,不好吃的。我知道一家饼……” 她声音弱下去,因时雨抬目,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其实并没有什么情绪,但一种胆寒感从脊背窜上,对危险的惧怕心,让少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时雨泄愤地打开油纸包,戚映竹迟疑一下,向他靠近,眼睛看着他带来的饼子。时雨一扭身,不让她碰,他咬一口,鼓起腮:“不好吃,你不要吃。” 戚映竹红着腮:“没关系……” 时雨却仍不肯给她碰。 那个少女:“……” 她眼角抽了抽,意识到自己有多多余。然而她亲眼看到这个少年郎嗖地一下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断定这个少年武功高强,所以才想求助。只是这个少年油盐不进,眼睛里只有那个病弱的、纤瘦至极的女郎…… 少女深吸一口气,将目标放到了戚映竹身上,她扬起笑脸介绍:“女郎,我名字叫付小玉,本来跟着阿父做些灯笼,赚不了几个钱,糊口罢了。上个月,我那阿父娶了后娘,后娘和他一起将我卖给了一个人……我自然不从,所以逃了出来。但那买我的人却手眼通天,一路追到了这里,我不得不女扮男装。 “就是今晚,我都在躲人呢。那贵族郎君和他的狗腿还在追我……二位一看就不一般,帮帮我吧……” 时雨嗤声,他从不帮人。 但是……他看向戚映竹,若是她要他帮,他可以勉强……动几下手而已。 戚映竹仍在闷头走路,付小玉喋喋不休地求了她许久,语调带了几分哽咽,戚映竹抬头,轻声拒绝:“抱歉,我们今晚是偷偷溜出来的,不能让家人知道。你寻其他人帮你吧。” 付小玉是看了戚映竹的衣容和气质,压根不信她是寻常人家的。通常贵族女郎,总是会有多余的心善来帮助穷人。付小玉不信自己会看走眼,她跟在戚映竹身后哀求:“女郎,我逃出来一个月,孤身流落江湖,吃不饱穿不暖……” 她去拽戚映竹的袖子。 时雨登时不悦:“你不要碰七女郎!” ——他眼馋戚映竹多久,都很难让她心甘情愿让他挨一下,这个莫名冒出来的丑八怪,凭什么碰戚映竹! 时雨一把拽住付小玉的手腕向外一扭,付小玉脸色煞白,痛到极致竟然说不出话。戚映竹觉得不对劲,愕然抬头,便看到付小玉额上渗汗、面如金纸的样子,她骇然:“时雨!” 时雨手一松,付小玉颤抖着躲到戚映竹身后。付小玉惧怕地不敢看那个煞星一般的少年,她心里打了退堂鼓,不敢再求这两人。付小玉哽咽着对戚映竹说一声“对不起”,伸手擦去自己眼中泪花。 戚映竹一怔,略有些动摇。她其实很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她当日送时雨伞,都是因为时雨……时雨合她眼缘。 付小玉与他们告别,回头要走时,却是看一眼身后的人群,付小玉身子一抖:“完了,完了,他追来了!” 戚映竹:“你别慌,什么追来了?” 第14节 付小玉想躲在戚映竹身后,但是戚映竹太瘦了,根本藏不下她。付小玉急得跺脚:“就是那个、那个我阿父把我卖去的人……那个人自己说自己是侯门少公子,呸!他逼迫我跟他,强抢民女,油头满面……” 付小玉出自乡野,骂人话粗鄙,戚映竹听得稀里糊涂,只跟着付小玉所指的方向,抬了头。这一眼看去,人海熙攘,灯台高筑,灯笼摇晃,璀璨光华中,确实有人带着两三恶奴,凶狠地向这边走来。 戚映竹一动不动,看着那方向。 时雨走到她跟前,小声:“你怕了么?” 付小玉之前明明说想求助,但是恶人们到了眼前,她又产生了犹豫。她看一眼戚映竹羸弱的样子,一咬牙,自己往前一步作出一往无前挡路架势:“女郎,你和这位小哥快走吧!这事本就和你无关。” 那人群中的贵公子在找人,一眼看到了这边,大步走来。隔着灯火,看不到人面孔,付小玉觉得这么恶贯满盈的人,定然丑陋不堪。 她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仇人:“这厮见到美色就走不动路,我听说,他不知道欺负了多少女子。女郎你比我好看得多,你快些走……他要真是什么侯门少公子,你被他盯上就完了。” 戚映竹轻声:“宣平侯府。” 付小玉:“啊对,他好像是这么说的……呃。” 她僵硬着,目中带着尽量镇定的慌色,回头看戚映竹。 付小玉小声:“你怎么知道是宣平侯府?” 戚映竹没有说话,已经有人代替她说了。那带着恶奴追来的年轻贵公子,本撸着袖子、火冒三丈,但到了近前,他看到戚映竹,一个发抖,惊喜叫出来:“姐!” 付小玉:“……?” 时雨一直茫然,此时看到这冒出来的少年扑过来和戚映竹攀关系,那少年张手臂就要抱戚映竹,时雨一道指风袭去,让少年步伐趔趄,差点摔个跟头。 侯门少公子,戚星垂,这才缓缓看向自己姐姐身旁的黑衣少年。 -- 戚星垂露出迷惘的眼神。 -- 戚星垂只比戚映竹小一岁,自小因戚映竹体弱,侯府不拘着他,他过惯了无法无天的日子。 自从真千金回府,侯府闹得鸡犬不宁。戚映竹离开家后,戚星垂闹着要去找姐姐好几次,但被家人又关又训斥,他熄了这心。等他关完禁闭后能够出家门,有人卖了个闺女来陪他玩。 戚星垂正想过过瘾呢,这小美人把他打晕后,竟然逃跑了。 戚星垂最近遇到的糟心事太多,付小玉这般不识抬举,他当然也不给面子。 戚星垂跟戚映竹抱怨:“我错了么?是她阿父和她后娘把她卖给我的,我买一个美人,买卖公平,她竟然敢给我跑……” 戚映竹:“那你运气不太好。既然遇上我在这里,付小玉女郎向我求助,你回头就将卖身契还给她吧。” 戚星垂心里不服气,他看一眼那个跟在姐姐身后、一脸恍惚的付小玉。戚星垂怕戚映竹伤心落泪,回头又病倒了,再加上见到姐姐的开心战胜了他得不到小美人的不悦……戚星垂应一声,在姐姐面前很乖巧:“我听你的。” 时雨闷闷不乐地在戚映竹身后。 那种巨大的格格不入的感觉,充斥在他和戚映竹之间。他听不懂戚映竹和戚星垂说的过往,他努力辨认了半天,也只半懂不懂地猜出他们是姐弟,不知道为什么戚映竹来了这里…… 时雨伸手,揪一下戚映竹的衣带,将戚映竹拉得一趔趄。 戚星垂扶着姐姐,迷茫地看姐姐怎么突然摔了一下。戚映竹红着脸,却很镇静,甚至不回头看:“没事。” 时雨弯起眼眸,他更好玩地用手指缠她的衣带,一勾一勾的,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扯,不肯放她走。戚映竹不敢当着弟弟的面和他鬼扯,便只能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戚星垂见姐姐不走了,回头来看。 戚映竹垂目轻声:“你和她……相处得还好么?” 戚星垂脸上浮起几分无措和尴尬,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还、还好。诗瑛姐姐,还是很好相处的。你们之间有点儿误会……我会想办法让姐姐你回家的。你一个人,在外面住,多危险啊。” 戚映竹掩住自己眼底的几分失落。 戚诗瑛,便是那位回来的侯府真千金。戚映竹天生立场弱于那位真千金,父母见到那女郎,就句句听从……就连戚星垂,也更向着那人吧? 确实,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 自己的借住十几年,对侯府来说,只是一场可以纠正的意外。 戚映竹低声:“落雁山挺好的,我住在这里便好。不会回去了。” 戚星垂手足无措,半晌道:“也好。我偷偷来看你。” 戚映竹淡声:“你也不必来打扰我。我是情愿与你们断了的。” 戚星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是当了十几年的假姐姐,一个是血脉相连的真姐姐……他左右拉扯,在戚映竹面前,终究没法说戚诗瑛的好话。 戚星垂只好转移话题:“姐,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他扫了时雨一路,判断了一路,这会儿终于问出来了。 戚映竹心中一紧。 低头挽着戚映竹衣带的时雨抬头,他骄傲而自得地挺起胸脯——他懂。 他懂任何于此间会产生的误会。 并且他乐于看到这个误会发生。 戚星垂打量时雨几眼后,犹豫着问戚映竹:“他是你……雇的保镖么?” 戚映竹:“……” 一直旁听的付小玉噗嗤一笑,时雨沉下了脸:……竟是连个“情郎”的误会,他都不配有么? 第15章 时雨面露不悦,戚映竹却支支吾吾,半天给不出真正答案。但是时雨盯着戚星垂的眼神越来越淡,他微微偏了下头。 戚映竹一个悚然,想到了自己那夜在屋门前见到的周身浴血的少年——时雨也许只是个挣点小钱的江湖小混混,但是这个人是有杀人能力的,戚映竹不能让他因一时不悦而碰自己弟弟。 被看成江湖小混混的时雨一无所觉,正睁大眼睛看戚映竹这个弟弟是什么怪物,居然说他是“保镖”。戚映竹抓住时雨的手腕,用力将他向后拽了拽。 戚映竹对自己弟弟吞吐道:“他、他不是我雇来的……” 戚星垂盯着时雨看半天,压根不信。时雨虽然生得俊俏,眼睛最为漂亮传神,然而这个少年穿的是普通武袍,臂上衣物还有破开的口子,也没人管。时雨在戚星垂眼里,邋邋遢遢,还不如侯府的卫士精神。 这样的人,在自己姐姐面前,说是保镖,都有些抬举。 姐姐这般说…… 戚星垂打量时雨半天,他恍然大悟。他拉着戚映竹,兴奋地跟姐姐咬耳朵:“是不是唐二哥派他来保护你的?我就知道!唐二哥虽然没回来,但肯定挂念姐姐。” 时雨探究的眼神看了过来。 戚映竹莫名不安,她推开弟弟:“不要胡说。” 戚星垂见姐姐害羞,当即偷笑。他心里一口沉闷的气也因此吐出——他一直烦恼如果家里不愿意的话,戚映竹要如何才能回去京城。毕竟姐姐体弱多病,总待在外面,他实在不放心。 唐二哥有安排的话,戚星垂就放心了。 戚星垂高兴道:“我懂、我懂!唐二哥下个月就能回来……姐姐你再坚持一下。” 戚映竹不喜道:“听不懂旁人话的时候,闭嘴总能学会吧?” ——为什么每个人都默认她一定会嫁给唐二郎,一定会回去京城? 她不能不回去么? 不能不被打扰么? 戚星垂一怔,不知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戚映竹侧过脸,眉眼间神情冷淡。她说了难听的话后,心中便生了后悔。她难得见到弟弟,不应该怼弟弟…… 一直没有听懂戚映竹姐弟在打什么哑谜的时雨,不甘寂寞地伸手,在戚映竹的发鬓间揉了一把。 付小玉、戚映竹姐弟,都被他突来的举动弄懵了。 时雨从戚映竹发间摸出来一支木簪,向戚星垂道:“我不是她的保镖,我有送七女郎簪子。普通保镖会送么?” 戚映竹脸刷地红透:“……” 戚星垂目瞪口呆地看着时雨握在掌心的木簪。 付小玉眼珠乱转,偷偷藏笑。 时雨凭一己之力,将戚映竹好不容易拉开的话题,重新扯了回去。戚星垂呆呆地看着姐姐,不可置信:“你收他的簪子,你怎能……” ——怎能看上这么个破烂玩意儿! 时雨不懂木簪定情之意,戚星垂再顽劣,也从小饱读诗书,怎么会不懂?戚星垂重新打量时雨,他用看“姐夫”的眼神重新端详时雨……戚映竹恼怒:“时雨!” 时雨不解地看她。 他小声:“你生气了?” 他停顿一下,更加迷离:“我……惹祸了?” 戚映竹不吭声,扭身便走。时雨本能地跟上去追,他跟在她身后,看她面如红霞、睫毛飞烁。他不敢跟她说话,心中生起沮丧感。一晚上,自从遇到戚星垂,他就没有插进过姐弟二人的世界…… 时雨心里浓浓的不悦和自卑在作怪,如今戚映竹因他不知道做的什么事而生气,时雨跟着她的时候,心里渐渐有点儿高兴。 高兴她终于将注意力放回到了他身上。 七女郎是他带出来的,本就应该只和他一人玩的。 时雨背着手,笑嘻嘻:“我喜欢这样子的你。” 戚映竹不理他。 他小声地、一个人说的很高兴:“我好喜欢呀。” 戚映竹脸更加红,强忍着不理他的碎碎念。 那二人走后,戚星垂和付小玉对视。戚星垂对这个女郎露出戏谑的凶狠的笑,付小玉一哆嗦,扭头赶紧也去追人:“二位等等,你们不要吵架,我在这里有摆一个灯笼摊,我给你们放灯玩好不好……” -- 付小玉逃家出来,总要有点儿糊口养自己的本事。今夜员外因嫁女儿而办灯会,镇子的街巷间,到处都是卖灯笼、做灯笼的。街巷旁有一条河,那河水蜿蜒,流过落雁山下,与外头的天地相连;此时的河道上,飘满了各式莲花灯。 付小玉要在一众卖灯笼的铺子间脱颖而出,自然要有自己的亮眼处。 几个少年挤在付小玉摆开的小摊前,发现付小玉还请了一位老师傅在这里写字、看摊位。付小玉笑嘻嘻地给他们每人发一小张纸条,又将一个个精致的香囊给他们看。 付小玉:“喏,是这样。我卖的是孔明灯,然后你们每个人把自己名字写一下,我这里有师傅,能够把你们的名字写出漂亮的跟画儿一样好看的字。把写着你们名字的字条放进香囊里,香囊挂在孔明灯上。灯飞上天,我们在心里默念自己的愿望,祝福也就飞上去啦。” 戚星垂嘲笑:“想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玩意儿,累着你了吧?” 付小玉不敢理会这个纨绔子弟,她凑到戚映竹身边,巴结这位娇女郎:“女郎你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