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喜嫁》 第一章 花轿临门 “也不知道司天监哪个傻瓜合的八字,怎么非挑在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成亲?” 刘琰摇着扇子忽啦忽啦的扇风,背上的衣衫早就被汗浸透了。 她身上的衫子是今年新贡上云影纱裁制的,能成为贡品绝非浪得虚名,当真是“薄若浮云,轻似疏影”,她还热成这样,大姐今天可是里里外外套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那吉服厚的刘琰看一眼都想中暑。 她扒着车窗往前看。 送亲的队列人多势众,从这里只能看见前面大红喜轿的顶子。 刘琰的贴身宫女桂圆急得在后面连声劝:“公主快坐好,外头太阳大,看晒坏了。” 刘琰不情不愿的缩回头。倒不是她对桂圆的话真这么言听计从,而是前年夏天她被晒伤过一次,在千波池捉鱼玩耍的时候腿晒伤了,当时只觉得烫,到晚上两腿疼得象火燎的一样,着实受了几天罪。 “这还得多会儿才到啊?” 桂圆在宫里门路熟,可出了宫纯粹两眼一抹黑,比刘琰还不如,只能安慰着说:“想来快到了。” 刘琰小声嘀咕:“再远也不知道孟世子能不能撑得住。” 桂圆对自家主子这张嘴是真没办法,她是什么都敢说啊。 虽然大家都这么想,可大喜的日子里人人都争着讨好口彩,说吉利话儿,哪象她一样直接就怕新郎倌儿不行? 刘琰一点儿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婚丧嫁娶,年庆节会的时候,人多的让她心里发慌。来来往往的人都急匆匆的,到处兵荒马乱,出出进进都是陌生面孔,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凑到一起就称兄道弟,高谈阔论。 还有她最不喜欢放爆竹,每次她都觉得那些玩意儿就在她头上炸开了一样。更不要提那吹吹打打的鼓乐班子,锁呐声尖厉刺耳,再喜庆的调子她听着都撕心裂肺的让人难受。 今天要不是大姐福玉公主出嫁的大好日子,她才不会要到公主府来凑热闹。 车里闷归闷,还能掀起帘子来透透气。真不知道大姐在前面轿子里会不会给捂得昏过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刘琰正担心这事儿,她们乘的朱蓬绣盖车停了。 刘琰很是纳闷:“车怎么不动了?” 桂圆掀开车帘往外探一探头:“公主,不光车不走了,人也都停了。” 刘琰挤开她自己探出头前后张望,整个迎亲队列果然都停了下来,连吹打声也停了,几个侍卫急慌慌的骑着马往队列前头赶。 桂圆瞅见其中一人,提高声音喊:“林副统领,前头是怎么了?” 被她叫住的那人三十上下年纪,生得黑瘦精悍。今天迎亲送亲,侍卫们也都换了大红绸缎袍服,他那脸被这衣裳一衬,愈发黑得如锅底一样。 他拨马过来到车边答话:“听说刚才孟世子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桂圆吓了一跳:“摔着没有?受伤了吗?” 福玉公主的亲事一波三折,好不容易这回终于出嫁了,要是再出点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好? 话虽然是桂圆问的,但林夙又不傻,当然知道回话是回给四公主的。 “详情卑职现在也不甚清楚,还得到前头看过才知道。” “那你快去快回。” 林夙虽然是走了,可刘琰哪里坐得住。 桂圆就怕她不管不顾的跑前头去。前两年公主这么干,还能推说是年纪小贪玩,可眼下她也是快要寻婆家的人了,再毛毛燥燥的让人看见,名声可不好。 幸而没多会儿队列又开始缓缓向前,刘琰这乘车也跟着向前行进。 林夙打马回头来报信儿:“禀公主,孟世子不要紧,刚才就是热的很了有些头晕,现下已经好些了。” 刘琰问:“是不是中暑了啊?那他现在骑马不要紧吗?” 林夙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一时间话茬接不上来,倒让刘琰和桂圆主仆两个摸不着头脑。 桂圆连声催促:“到底怎么样啊?” “其实刚才随行的太医说,世子最好还是乘车乘轿,不宜骑马。但孟世子自己坚持,不同意太医的提议。”林夙干巴巴的说。 孟世子的心情他能理解,孟世子一贯病弱,可今日是小登科,娶的又是公主,对于驸马来说,一辈子最荣耀光彩的大概就是今天了。真躲到轿子里去,还不让满京城、满天下的人议论笑话? 哪怕中暑!哪怕摔马!这面子不能丢。 他自己嘴硬,林夙他们可不敢放任。真让这位驸马爷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得落不是。 “那他还骑着马呢?” 林夙先摇头后点头:“是骑着,不过不是一个人,有人与世子共乘一骑。” 刘琰咂摸一下,这倒也是个办法。新郎倌儿坐轿迎亲好象是不大妥。不过——孟家人丁单薄,孟世子今日迎亲都没什么兄弟帮衬,今天这样的情势,谁和他共骑合适?总不能找个奴仆之流吧?还是寻了哪位好友? 不,不对。 要是这样的话林夙的脸色不会这么古怪。 “哎呀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啊。” 这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林夙心一横:“和世子共乘的是福玉公主殿下。” 桂圆傻了:“谁?” 刘琰倒是乐了:“大姐她不坐轿子,去骑马了?那盖头呢?她还顶着盖头吗?” 林夙沉重的点了点头。 不坐喜轿,和新郎倌儿一起骑马的新娘子,还是位下嫁的公主!往前数个千八百年也没有过啊!是不是后无来者不能断定,可绝对是前无古人了。 林夙觉得今天这趟差事办得真是一波三折,哪怕回头再得赏赐也补不回今天受的惊吓。本以为送嫁护卫不过是充个门面走过场,谁能料想会成了眼下这般情势?赏赐他是不敢肖想了,能平平顺顺,回头不落罪责他就谢天谢地了! 后头跟着的喜乐班子重新开始吹吹打打,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热情也是空前高涨,刘琰总想逮着机会往前头张望,瞧瞧大姐骑马的风姿,只可惜离得太远人又太多,什么也看不见。 “桂圆啊,你说大姐与世子一起骑马,以后他们住的又是公主府,这到底是谁娶谁啊?” 桂圆被噎了一下。 不是刘琰说得不对,而是她说得太对了。换了旁人家,要出嫁就是出嫁,要招赘就是招赘,中间不带含糊的,唯独到了这天下第一的皇家,这事儿就含糊起来了。 你说公主是嫁出去了吧?可公主又不住孟家,驸马多半时候也得要住在公主府的,回孟家都不能算回自己家了,只能算客居。有什么事情,在别家那是先提男主人再提到夫人,到了公主这儿,无论什么事都是公主在前驸马在后。 可要说驸马是招赘了吧?公主将来生的孩子那可是姓孟的。 什么事到了皇家就和平常人家不一样了,不能细究,全是糊涂账。 内司监加人加料不惜工本的干,公主府修建的富丽堂皇,十分气派。皇上登基以来难得遇着这样的喜事,今日前往公主府道贺的人不是一般的多!人挤人车挨车,公主府附近的道路简直是水泄不通。 刘琰咂咂嘴,看着这么些人她只觉得眼晕。以前在书上读到车水马龙这个词儿没什么感觉,可眼下真瞧见这么一副情景,才觉得书上的话说得很是精辟,这门前车轿络绎不绝,来往之人川流不息,用这词儿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刘琰这边下了车,公主府的人很有眼力介,先过来将刘琰护着往里进。今天满堂宾客全怠慢了也不要紧,顶要紧是要把四公主护好,要蹭掉一块儿油皮,福玉公主能把他们的皮全剥了。要知道福玉公主当年骑射弓马比一般男子还强,是真杀过人的。这位公主平时脾气好得没话说,唯有一桩,千万不能惹她的心头肉,不然这位公主转脸就变成母夜叉。以前只听人说这位四公主从两岁多起就是福玉公主一手照料抚养大的,说是妹妹,跟自己养个闺女也差不多了。 刘琰站在门前倒是不急着进去了。 进去干嘛呀!喜轿还在门口呢。 光听说福玉公主与驸马一起骑马过来的,不过到了门前,福玉公主还是坐回了轿子里。毕竟还有射轿门那些好一通热闹呢。 孟世子这会儿翻身从马上下来。要说这位大姐夫,刘琰觉得这人除了身子不大好,其他都挺好的。一来长的就不错,瘦瘦的,眉清目朗,个子虽然矮了一点,站在大姐身边还没姐姐显得高,不过人家气度不凡,就是人常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二来他这人脾气挺好,待人有礼,总是笑呵呵的,人缘挺好。 所以对大姐这桩亲事,刘琰觉得结得对。别的不说,他们俩将来要是吵架,孟世子一定吵不过大姐。要动手,大姐一只手打他两个还有富余。 好相处是好相处了,可是眼下这一关怕不好过啊。 不止刘琰这么想,她身后的桂圆、林夙、还有小太监李武他们都替孟世子担心。说真的射轿门也就是走过场,没谁真指望新郎倌能百步穿杨,起码样子得做一做。 刘琰就担心孟世子样子也做不了,那可招人笑话了。 公主府的人已经把弓箭捧上来了,一把雕花描金大红软弓,三根没簇的裹着红绸的羽箭,看着整齐鲜亮,孟世子笑着将弓拿到手里。这会儿是一天里正热的时候,旁人都脸上泛红,汗流浃背的。可这位孟世子脸色不但不红,反倒显得更白了,额角鼻翼也只是微见汗意,让人一看就能判断出来: 虚。 刘琰急的都恨不得自己上去替他射。 好歹去蔓山秋猎的时候她还能射中兔子呢。 第二章 枣生桂子 孟世子拉弓的姿势看着还是那么回事儿,以前应该也摸过,不是纯粹的外行。 当然啦,小哥说他们这些世家子闲着没事干,多学点东西无非是装门面。当然他原话没这么好听,统称这些前朝遗臣子弟叫“世家狗”。这绰号不太客气,不过听说对方提起他们这些新贵来也是泥腿子、土包子的一通贬斥,互相看不起。 “嗖”的一声,第一箭斜向上射了出去,一旁充司仪的礼官大声道:“一射天,天定良缘——” “二射地,地配成双——” 刘琰张着嘴都忘了吸气,一颗心提着不敢放下。 一直到第三箭稳稳当当的射中轿帘之后,她才算是长出一口气。 射的还是那么回事儿。 她偏头小声说:“他肯定早早儿练过了。” 桂圆心里对这话也很赞同,但嘴上却得劝着:“公主小声些,人家会听见的。” “听见就听见呗……” 话是这么说,刘琰还是紧紧的把嘴闭上了。笑话这个病秧子姐夫她心安理得,可要是人家因此笑话大姐那可不成。 司礼官扯着嗓子喊:“有请新娘下轿。” 桂圆如临大敌,赶紧上前一步把刘琰耳朵捂住,自己挡在她身前。 鞭炮声就在头顶乍响,门前离得近的一众人无不被震得抱头捂耳,赶紧往旁边避让。 刘琰眯着眼缩头躲着,这一挂鞭炮格外的长,公主府门外弥漫着鞭炮炸裂的青烟,透过缕缕青烟看着那些人脸,个个都有点走样。 “咦?” 桂圆察觉到她出声,生怕有炮纸迸到她脸上身上,低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事。 鞭炮放完,众人耳朵里还都嗡嗡作响。桂圆和其他宫女侍卫护着刘琰往里走,一面问:“公主,刚才有什么事情?” 刘琰转头往外面看了一眼,人头攒动,加上新人已经下轿进门跨火盆了,什么也看不清。 “没事。” 刚才那匆匆一瞥,又看不清楚,多半是眼花看错了。 她刚才在人丛里瞥见一张脸,看着竟然有几分象是田家老二,安淮侯次子田霖。 也是跟大姐姐先前定过亲的未婚夫婿。 可这人去年秋天死了,是死于山崩。死得特别惨,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听说那胳膊腿和脑袋都是从乱石堆里捡了拼凑起来的。 今天这样大喜日子刘琰不愿意再想那不高兴的事儿,更不愿意和别人提起来。 桂圆一行人护着刘琰往里走,隔着人丛远远瞧见福玉公主的大宫女黄连正逆着人潮方向朝外挤。 刘琰跟福玉公主亲近要好,所以两人的宫女之间交情也不错。说起黄连还有个笑话,福玉公主给身边的宫女改了名字之后,有人上赶着管黄连叫黄姑姑,黄连哭笑不得只能一再解释,自己本姓吴,不姓黄,顺带着替自己的好姐妹白芷也解释解释,白芷本姓王,可不要管她叫白姑姑。解释归解释,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黄姑姑、白姑姑这称呼还是叫开了。 她这会儿不去陪着福玉公主,怎么反倒出去了? 拜堂的吉时未到,福玉公主先到东边厢房里歇息,刘琰猜着大姐姐这会儿一准抓紧时间擦汗喝水,要不是等下才拜堂,她说不定连衣裳都能一并换了。 白芷领着两个小宫女守在厢房门外头,看到刘琰连忙屈膝行礼:“四公主。” “大姐姐在屋里?”门窗关得这么严实,不嫌闷得慌? 多半是在屋里擦汗补妆怕人看见。 白芷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门请刘琰进去,而是有些紧张的看着她:“我们主子想歇息一会儿,四公主要不……” 刘琰不笑了,看着她。 白芷肚里直叫苦。换成旁人来,哪怕是准驸马过来,白芷都能一概挡住,甚至连个理由也不需要给,偏偏四公主就是那个例外。她在刘琰的逼视下大汗满头,不得不说实话:“公主不在屋里。” “去哪儿了?” 白芷快哭出来了:“奴婢真的不知道啊。刚才黄连从外头进来,和公主说了几句话,奴婢没有听见她说的什么。公主嘱咐我在这儿守着,她就和黄连出去了。” 今天是大姐姐成亲的日子,再有一刻钟就到拜堂的吉时了,大姐姐有什么要紧事非得现在赶着去办?还得这么偷偷摸摸的瞒着人? 刘琰进了屋,桌子上摆着两个红绸面儿的包袱,床上还扔着一张红通通的绸帕。结果凑近细看,不是绸帕,就是大姐姐的盖头啊。 她要出去顶着盖头当然不方便,不过看着这张盖头扔在这里,刘琰总觉得有点儿怪异。 桂圆想套白芷的话,白芷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她,更何况她是真的不知道。 问题是桂圆不信,她觉得白芷是知道而不肯说。 白芷要信不过自己,桂圆倒是不在乎。可眼下桂圆不是自己问的,是替自家公主打的的,白芷这样一问三不知,那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刘琰倒是不着急。照她看大姐穿着那一身儿吉服又厚,又不方便走动,还十分的扎眼,想来走不远,拜堂的吉时之前肯定会回来的。 拿定这个主意,她先从桌上的摆盘里摸出个枣子嚼吧嚼吧吃了,又顺手抓了把花生。 这桌上摆的几样,好象是有什么说法的。 枣,生,啊对了,还有桂圆莲子,这些应该都是给新娘子预备下的,结果先便宜了刘琰了。 门口桂圆和白芷听见屋里喀啦喀啦的响,一探头发现四公主吃花生吃得正欢,花生壳这会儿功夫已经积了一小堆。 桂圆顿时忘了跟白芷较劲,赶劲过去:“公主当心劈了指甲,奴婢来剥吧。” 刘琰摆摆手:“我自己剥,你给我倒茶来。” 这枣子又大又红又甜,就是吃着容易口渴。 门口白芷突然刻意提高了声音说:“世子怎么过来了?” 刘琰和桂圆对望了一眼。 孟旭过来了? 隔着门听见孟旭说:“今日天热,我担心公主受不得暑热,特意拿了两丸清心消暑丹来,这是孟家的秘方,十分效验。” 刘琰探头问:“消暑丹?什么味儿的?苦吗?” 孟旭笑着说:“薄荷味儿,苦味也有一点。” 刘琰伸出手来:“那给我吧,我给大姐姐拿着。” 白芷暗自松了口气。 要她拦着孟世子,她也能拦着,借口也是现成的,没拜堂之前新婚夫妇哪里能见面?他说破天这门也不能让他进去。 可老话说得对,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白芷现在心里发虚,总觉得自己脸硬的都不会笑了,说话声音也透着股心虚气,总觉得自己已经露馅了。要不是四公主出来,她真不知道下头的话怎么接。 打发走了孟旭,刘琰把瓶塞子拔开,瓶子里一股钻鼻子的药气,冲得她打了个喷嚏。 桂圆朝门外左右看看,想把门掩上。刘琰摆摆手说:“不必掩了,就敞着吧。” 白芷擦了把汗:“公主说得是,敞着半扇门也好,让人看着反倒觉得奇怪。反正奴婢守在这儿,不会让人进屋的。” 刘琰看她愁得那样,倒觉得好笑:“你就算把门守得再严,过一刻钟要是大姐姐不回来,这空城记可就唱不下去了。” 桂圆看白芷的那脸色真是白的跟纸一样了,心中不忍,故意打了个话岔:“公主,你说世子怎么突然过来送药啊?天儿热,他身子又不好,打发个人跑腿传话还不成?” “你意思是,他发现大姐姐不在?” 桂圆只是没话找话,刘琰说的这事儿她是真没想到:“应该不会吧?” 可她也不能保证孟旭一定没有怀疑。 刘琰皱起眉头:“要是他发现什么,那就不好了。” 别人发现都没事,不说大姐姐的手段,就说刘琰自己,也能保证让他们不敢吐露半个字。 孟旭要是发现了什么闷在心里不说,将来他和大姐姐夫妇不谐,那怎么办? 后窗户忽然被人从外掀开,一身大红吉服的福玉公主从窗外头跳了进来。 她以为屋里没人,刘琰没想到大姐平时那么稳重的一个人也会翻墙跳窗,四目相对,两人面面相觑。 还是福玉公主先出声:“你怎么在这儿?” “我怕你闷,想来寻你说话的。” 结果人家一点儿不闷,进进出出的别提多忙活了。 福玉公主进来后,黄连也回来了,不过她没跳窗,倒是从门外进来的。福玉公主先顾不上解释,往梳妆镜前一坐,黄连和白芷两个手脚麻利的上前去,一个抖开围布将福玉公主肩膀前襟都盖住,另一个迅速打开妆盒,拿篦子沾了头油替福玉公主将有些散乱的鬓发抿齐。抖开细布,将她脸上汗湿了的脂粉拭了,重新又匀上一层。待头面收拾好了,围布一掀,两人一起屈膝弯腰替福玉公主将吉服理平扯正。 她俩训练有素刘琰也插不上手,索性把盖头拿起来抖一抖,预备给福玉公主再盖上。 这么一拾掇,福玉公主看着与刚才一般无二,任谁也猜不着她刚才偷溜出去一回。 第三章 拜堂成亲 “大姐,你刚才去哪儿了?” 福玉公主端坐不动,艳妆吉服衬托得她象个假人。 不过一开口说话,就还是刘琰熟悉的姐姐了。 “我刚才去见了田霖。” 刘琰愣了下:“田霖?他不是……”早死了吗?这大白天的难道大姐姐见鬼了? “他没死,又回来了。刚才他送进口信想见我一面,我就去了。” “他怎么回来的?当时田家不是把尸首都抬回来了?”刘琰觉得脑子有点儿乱。 要是田霖没死,怎么拖了这么久才回京?连头带尾算上,都快一年了。大姐原来是和他定的亲没错,可是他死了,总不能叫大姐为他守寡吧?大姐姐不嫁,下头二姐已经定好的亲事也耽误了,母后费了大力气又安排了孟家的亲事,田霖却不早不晚的偏在这时候跳出来。 刘琰心里登时一沉。 “他干嘛这会儿找你?”正掐在拜堂的时辰:“他和你说什么了?” 福玉公主淡淡的说:“他叫我跟他走。” “什么?他还真敢说!” 不管田霖究竟有什么原因才死而复活的,今天福玉公主嫁孟旭是皇上决定的事,不可能更改的。花轿都抬到了,虽然还没拜堂,大姐姐也不能这会儿跟田霖走啊,那这亲事岂不成了大笑话?皇家和孟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他要真不舍得,应该去找父皇做主啊,找你有什么用?”刘琰越想越气:“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要没死,那田家收殓下葬的是谁啊?他要活着,为什么早不回来?人回不来也不送个信儿回来?” 福玉公主有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中间有内情,很复杂。好了,这事儿先别张扬,他还不能公开露面,怕有性命之忧。” 刘琰应了一声:“好,”又问:“跟母后也不能说吗?” “跟父皇母后当然可以说。” 齐琰把盖头捧过来:“大姐,那你今天还拜堂吗?” 不过问了之后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傻。 要是福玉公主不想拜堂,那她直接就会跟田霖走了,何必回来呢? 福玉公主的脸脂粉上的厚厚的,象罩了一层壳子,完全看不到喜怒哀乐。 可刘琰觉得,大姐好象有点儿难过。 早上妆毕要上轿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会儿喜气仿佛能从厚厚的吉服与脂粉下面透出来,现在没有了。 福玉公主罩上盖头,门外也来了催请的人:“公主,吉时已到。” 黄连与白芷一人一边搀扶着福玉公主出去。 刘琰带着桂圆也去观礼看热闹,只是存了心事,热闹看得不尽兴。孟旭那小白脸儿歇了一会儿大概恢复了不少气力,看着精神头儿比迎亲的时候要好,打心底里透出来一股喜气洋洋,两人牵着红绸走到堂前,孟旭时时转头去看新娘。明明盖着盖头又看不见脸,也不知道他总看什么。外头人挤人人挨人,喜庆话不要钱一样往外抛。 刘琰忽然想到一件事。 田霖这会儿走了没有?他要是现在还在这里,看着福玉公主拜堂成亲,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 她的目光在人丛中巡梭,那一张张面孔,陌生的,熟悉的,说着,笑着,被太阳晒出了油和汗,还有人神情古怪,还有人眼含嫉恨。 眼含嫉恨的并不是田霖,这人刘琰不认得,也没放在心上。 就在这人侧身的时候,刘琰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似曾相识,只一闪就不见了。 桂圆小心翼翼在旁提醒:“公主?公主,咱们进去吧,外头热的得很。” “哦,进去。” 刘琰往里走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公主府刘琰以前来过。前朝时这是一位王爷的府邸,极尽奢华,地势又好,父皇赐给大姐姐,改成公主府。刘琰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在修缮,上次来的时候……准驸马还是田霖呢。那会儿天也热得很,田霖在大姐姐身边跟前跟后的。 可现在大姐姐成亲了,府邸都没换,驸马却换了一个。 世上的事情真是变幻莫测,当初谁能想到今日呢? 刘琰望着里里外外满眼的大红色有些出神。 当初她在乡下挖芋头逮河鱼的时候,又哪里能想到有一天她会成为金枝玉叶的公主? 刘琰回宫的时候太阳斜挂在西边,朱盖车从景丰门进宫,宫门外头是一片开阔的青石板地,没有树,也没有任何遮盖,一大片白地都给晒烫了,耀得人睁不开眼。据说是为了安全,宫里大树也很少,看着格外空旷,一片安寂。 还没到曹皇后的宜兰殿,皇后的贴身宫女英罗就远远的迎了出来,笑着屈膝行个礼,问她:“公主这去了大半日,玩得可玩心呢?大公主府上听说今天可热闹着呢。” 刘琰同英罗相熟,也不同她讲客气话:“开心什么?到处是人,乱糟糟的。大姐姐以后就不住宫里了,撇下我一个多闷。” “公主府离得近,您要想大公主了,时时可以去找她。公主您中午怕是没吃好吧?皇后娘娘特意下厨做了您喜欢的面筋汤,公主可要多喝两碗。您还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吩咐奴婢,让膳房赶着去做。” 宜兰殿里这顿晚膳简单的不象宫里的膳食。曹皇后果然亲自下厨,烙了葱花油饼,还烧了刘琰最喜欢的鸡丝面筋汤。这两样都是刘琰以前顶喜欢吃的,别看她平日挑嘴,可一见着面筋汤,她能喝两大碗,喝得只能腆着肚子不敢低头。 面筋洗得格外筋道,汤里还混了鸡丝、麦仁、烧汤时候用的也不是水,就是洗面筋时洗出来的那一盆面水,混着鸡汤,喝起来稠稠的,厚厚的,格外的鲜香。洗面筋得用上好的细白面,杂面儿洗不出来,一般乡户人家也舍不得这么抛费,小时候刘琰虽然喜欢这个,却难能喝到。现在是公主了,倒不怕喝不起,就是以前做汤的人现在都不再下厨了。 见她吃的香,曹皇后终于暗暗松了口气,示意一旁的宫女英罗再给女儿拨些凉拌菜心在碗里:“别光喝汤了,吃点菜。” 刘琰默默的把凉菜也吃了,菜一入口她就尝得出来,这也是母后亲手拌的。 等桌子撤下去了,刘琰就坐到了曹皇后身边,象三岁孩子一样,整个人依到曹皇后怀里。 “怎么了?” 女儿可有好些日子没这么撒过娇了,曹皇后一时间还有些不惯。 “母后下次不要做汤了,洗面筋多累,你的腰疼病要是再犯了怎么办?” 前些日子操办福玉公主的亲事,又因着天热,曹皇后又病了一回,只是没声张,用药也是悄悄的,除了寥寥几人,外人并不知道这事。 曹皇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隔了一会儿才摸着她的额发轻声说:“我没事,又不是天天做。” 刘琰不吭声,可是也不松手。 “今天拜堂前出了点事。”刘琰坐直身,把田霖居然没死,悄悄的回来,还想让福玉公主跟他私奔的事情告诉了母亲。见曹皇后听了并没有太意外,问:“母后早就知道了?” “他没死的事情,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不过他居然去了公主府,这个我却不知道了。” 刘琰觉得曹皇后应该不知道,要是知道,绝对不会让这事儿发生的。 “大姐姐回来后不大高兴,她是不是更想跟田霖走?” 曹皇后摸摸女儿的脸。 刘琰自小不在她身边,象个野小子似的摔打长大的,曹皇后时常被她气得头疼,烦恼着女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眼下看她终于迈出了不再懵懂的一步,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她若是想走,谁也拦不住。既然她留下了,那就是她自己的意思,没有人逼迫她。” “那她……为什么难过?” 曹皇后叹气:“你大姐姐不管走了,还是留下,都不会真的高兴。” 留下,她负了田霖一人。走了,她负了所有人。 田、孟二人都与她有婚姻之约,事情变成今天这样,不是福玉公主的错,但是心里最难过的人只怕也是她。 曹皇后爱怜的替女儿擦拭额上的汗珠。 女儿自小不在身边,倒是福玉公主一直照料她,两人一向要好亲近,比亲姐妹还强。现在福玉公主一出嫁,可以想她心里肯定不好过。 “今晚你在宜兰殿睡吧?我给你洗头好不好?” 刘琰闷闷的点了点头。 曹皇后让人备了水,换了衣裳帮刘琰洗头。刘琰舒舒服服的靠在浴桶边上,热水淋在头上她长长的吐了口气。曹皇后用香膏替她抹在头发上,再舀一瓢水浇下,白色的香膏沫子又被水冲掉。 “娘……” “嗯?” 刘琰大多数时候都是称她母后,唤娘的时候很少。 “人这辈子就非得成亲吗?” 曹皇后认真答她,并不敷衍:“大多数人都是要成亲的。” “可是成亲……好象挺难的。” 大姐姐的亲事一波三折,早年在乡下定过娃娃亲,对方热病没了。十来岁时又定了一门,战场上没了。定了田霖,田霖又死于山崩。 第四章 杀身之祸 自打田霖已死的消息传来,外面风言风语传得满城都是,说这大公主命硬,一出生就克死了全家,后面又克死三个未婚夫婿。田霖死了消息传开后,皇上皇后两口子为了替这个已经快二十五岁的义女招驸马可是操碎了心。 孟旭除了身子骨弱点,其他哪哪都好。出身名门,世代书香,本人也是一表人才,饱读诗书,性情又是出名的好。想要找个比他再好的太难了。最难得的是,孟旭是自己心甘情愿的,绝非为了尚公主攀富贵而虚情假意。 “不成亲更难。”曹皇后问她:“你在书堂学没学朱夫人的诗?” “学了。” “朱夫人就没嫁人,守了一辈子,你觉得她过得好不好?” 刘琰干脆的摇头:“不好。” 朱夫人成亲一月丈夫就死了,婆家不容她,娘家只想收回嫁妆让她进庵堂,朱夫人硬是顶住了,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写了不少诗赋名篇,一直流传至今。这硬气是有代价的,她把大半财产捐助了族学和府学,一生缁衣茹素。亲人全部反目成仇,没有儿女,没有朋友,孤零零的活,孤零零的死。 “嫁人是挺难的,可是这世上,不嫁人活得也很难,甚至更难。所以大多数人还是会嫁的,有的甚至嫁了不止一次。”曹皇后明白女儿心里的惶恐,轻声说:“不过你们是公主,有父皇母后,还有你哥哥他们护着,会比别人过得好,不用担心这个。” 反正二姐三姐还没嫁呢,还轮不到她。 刘琰放心的打了个呵欠,小声问:“娘,当年父皇和你是怎么成亲的?” 曹皇后笑了:“怎么想起问这个?那时候你父皇也还不是皇上呢。他家可穷呢,兄弟多田亩少,勉强读了有两三年书就读不下去了。做媒的是我表姨母,她从中说合,还领了你父皇来我家相看……” 曹皇后还记得自己在门后面偷看那个刘家少年的心情,脸热得象是能烧起来,胸口扑通扑通的跳的又急又重,不敢大声喘气让人听见。刘家虽然家境不成,但是兄弟几个都有一副好相貌,尤其是刘天宝生得最俊秀。 上门去让人相看,十几岁的少年心里哪有不慌的,过门坎的时候就差点绊着。知道旁边有人偷看,坐在那儿一动不敢动。 刘琰不知道曹皇后这会儿想到了相亲时的光景,她又累又泛,又打个了呵欠,困得眼都睁不开了。 总觉得好象忘了什么事…… 刘琰一觉醒来时天都大亮了,她一睁眼就想起自己昨天究竟忘了什么事。 她忘了问田霖的事了!这人明明死了,田家把人都葬了,去年出殡、办法事,闹了好大动静呢。 可这人怎么又活过来了? 这事儿她没处打听,大姐姐说先不能声张。父皇肯定知道,但父皇哪有功夫理她。 还是得去问母后。 偏巧曹皇后今天有正经事,请见的牌子都排到晚间了,刘琰央告了英罗,好不容易见缝插针找了个空子,曹皇后伸指头戳了下她的脑门:“你就给我添乱吧。” “不添乱不添乱,我给您揉揉肩?” 曹皇后可不敢让她捏,上回肩膀有些酸,刘琰要表孝心,结果让她捏完,胳膊都疼得举不起来了。 “好好坐着,我可只有一盏茶功夫,不能让邵夫人她们一直等着。” 刘琰赶紧说正题:“母后,田霖怎么没死?当初不是说死了吗?” 去的人只回来两个,说是在梁州附近遇着山崩,当场就砸死了。侯府带回来的尸首都囫囵不全,连身上的金带扣都砸扁变形不成样子了。带扣那么硬的东西都成了那样,人就更不用说了。 想来想去,刘琰觉得,可能问题就出在这个死无全尸上了,既然人砸的稀巴烂,那保不齐就认错了呢。 但是!问题又来了。找尸首的人认错人,田霖自己呢?他没死的话,为什么一年都不露面,连个口信儿都没有?他要没死,父皇他们也不会再给大姐姐另找婆家。 “你父皇不得空,我只听他提了两句。田霖当时去梁州是领了牧监的差事,他当时查出了牧监账目不对,那些人趁他回程的时候想杀人灭口。” 实情当然不止如此。梁州一处牧监能有多少油水,田霖惹来杀身之祸的原因是因为发现当地私开金矿,那才是泼天富贵。不过这事牵连甚广,曹皇后对女儿自然也不会提起这些。 “竟然是这样。”刘琰又问:“那这都一年了,他也没找人送个信儿回来?” “他送了,但是田府有人瞒下了这个消息,他还差点死在自家人手上。” “啊?”刘琰眼睁得圆圆的:“他们家的人要杀他?” “牧监的事情田家其他人也有插手。再说,田家兄弟几个全不是一个娘生的,本来关系就不太好。” 这倒是,刘琰也知道。说关系不太好那还是客气的,准确的说是跟仇人一样。 认真说田家那真是一笔乱账。田家老大是原配生的,田霖是继室生的,老三到老六都是妾生的,自小他们就没和睦过,长大了也没缓和,彼此越发疏远敌视。 “这件事牵连很广,你父皇是要一查到底的,你就别多打听了,反正早晚会清楚。” 曹皇后无暇再陪女儿,匆匆起身去更衣,再去前殿见客,留下刘琰一个人好不纳闷。 最不喜欢听“早晚”这话了。什么早晚会知道,早晚会给你,早晚要嫁人…… 早晚她才能自己做主不再被这么应付打发啊? 刘琰憋了一肚子话没人可说。这中间的事儿,大姐姐只怕还不清楚呢吧?得早点告诉她。 可是听说她现在要出宫,英罗可就不敢应下了,苦心婆心的劝说:“公主昨天就出去了整一天,今天再出去可说不过去了。再说大公主昨儿刚嫁了,您今天就过去打扰,这也不合礼数啊。娘娘这会儿正忙着,奴婢可不敢进去他禀告。就算禀告了,娘娘也不能同意。” 刘琰气归气,也知道英罗说的是大实话。确实没听说谁家新娘子才嫁,娘家人第二天就跑去看的理。 可她太想出宫了,让她忍着,她得憋死。 曹皇后这边不应,她另找门路去。 桂圆和豆羹几个人就见自家公主一甩辫子,撒开腿一溜烟似的跑了。 “公主,公主,慢些……” 刘琰蹲在熙丰堂的石阶下,时不时抬头望一眼紧闭的书房大门。不远处值守的侍卫对她这么显眼的一个人视若不见,一个个板着脸象泥塑木雕。 刘琰就总觉得他们象假人。 这宫里好多人看着都象假人,不会哭,不会笑,不说话。 日影偏移,刘琰挪了挪脚,躲过毒辣的日头,坐在檐尖的影子下头。书房门终于开了,先出来的是一位白胡子老先生,他好象完全没看见刘琰,理了理袖子,咳嗽一声,抱着书走了。 刘琰也没注意他,瞅准了随后从门里出来的人,又快又狠的扑了过去,一把揪住了三皇子刘柏。 “哎哎哎,小姑奶奶。”刘柏险些就让她扯了个趔趄,再看看前后的人忍笑的神情,更觉得心气烦躁。 他把衣襟从刘琰手里拽回来,夏日炎热,刘琰手里有汗,衣襟让她一扯就皱了,刘柏用手使劲儿捺了两下,看起来也没有平整多少。 “三哥,你带我出宫吧?” 刘柏才不想揽这个事,刘琰性子拗,又爱顽,带她出去回头一准要挨曹皇后训斥,对刘柏自己又没好处。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做来干嘛?天这么热往外跑,热个贼死图什么啊?有这功夫他干点什么不好。 “我下午有事,你去寻老四。” 刘琰没那么好打发:“你有什么事?我打听了,你不是要去吃酒吗?” 刘柏背上出了汗,内衫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坦,他急着想回去沐浴更衣,更不耐烦和刘琰纠缠。 “谁说我要去吃酒的?我是去向人讨教学问。你别再这儿缠人,让母后知道了一准儿又罚你禁足。姑娘家得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哪有你这样整天想往外跑的。” 刘琰没想到他突然提高嗓门,给吓了一跳。刘柏怕她再找麻烦,赶紧趁这机会溜了,宫里不能撒腿快跑,他迈着一溜小碎步的样子看着很是狼狈。 刘琰回过味来了,恨恨的说:“骗人。” 他哪里爱学问了?明明就是去玩的。 等她回头再想找别人的时候,回廊上空荡荡的,四皇子也早走了,说不定就是看见她才躲了。 都不讲义气。 要不是曹皇后发话不叫她一个人出宫,刘琰也犯不着来求他们。 书堂里的人都快走光了,不过还有人落在了后头。刘琰看见一个穿圆领鸦青罩袍的少年提着一个半旧的书袋从书堂里出来。别人都急不可待,好象晚一步就要被书堂强留了一样,偏他不紧不慢的,好象一点儿不急着出宫归家。 这个人刘琰还认得。 第五章 偶然重逢 这个人刘琰还认得。 但是……名字在嘴边打个转,就是想不起来了。 说起来她就是记人名不行。见过一次的人她会记得脸,但是把名字报给她三回五回她都记不住,有时候脸都混得很熟了,名字还常会张冠李戴,分不清谁是谁。 这就是上次跟大姐姐出宫时候碰见的人嘛。在牡丹坊遇着的,那谁来着? 两人这么一对视,拿着书袋的不知名仁兄走过来,嘴角象是带着一点笑,但细看又觉得好象没有笑的样子,斯斯文文揖手问好:“四公主好。” “——嗯,你下学了?” 刘琰叫不出来他名字,只好这么含糊的问候一声。当然她可以直接再问一回他叫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不大好意思,上次明明问过了,再问……好象显得她太目中无人了。 “是,明日是休沐,接着又是节庆,所以可以歇个三天。”他跟其他人也不一样,即使上一次不知道她是公主,这回也知道了,可他既没有畏若蛇蝎,也没有赔笑讨好,这就是小哥说的那什么?对,叫不卑不亢。 看他这样子好象一点儿不怕热似的。其实仔细看,脸上也有汗意,但是这人的声音,笑容,举止都不带半分烟火气,让人心里不知不觉就跟着静下来,就觉得似乎没那么热了。 说起上回遇见他,那还是跟福玉公主出宫,去看正在修缮的公主府那一回,田霖请他们去牡丹坊用午膳。 唉,一说这事又扯到田霖身上了,更心烦。 “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是寻人?” 刘琰闷闷的踢了一下道旁的草叶:“嗯,可他们全跑了。” “不知道公主有什么吩咐,或许我能帮上忙?” 刘琰飞快的抬起头来,可是看他一眼又耷拉了脑袋:“你不成的。你不能带出宫。” 这个确实一般人不行。除了姐姐,也就是兄长、舅母她们能办到了,可他们显然都不会理会她。 “公主出宫是要办什么事?或者是要找人?” 别的事情可以托人,或是递信,或是传话,但是这件事母后又叮咛她要保守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刘琰走到春和门处就停下了:“我没什么事,你赶紧走吧,再迟的话出宫怕是要被盘问。” 桂圆和银杏就在春和门里边等着她,远远瞅着公主旁边的少年眼生,又不敢贸然过来,一个赛一个着急。 虽然在宫里头倒不怕对方是来路不明的人,但是公主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跟外男总得避讳点吧? 好不容易看着两个人分开,那人沿着宫道向南去,刘琰朝这边过来,桂圆和银杏两人赶紧迎上来。 银杏小心的问:“公主,刚才那人是谁啊?” 刘琰转头看了一眼,烈日下长长的宫道上,穿青衫的少年已经走远了。那抹青影勾起了她曾经的回忆,上次在牡丹园的情形就象吹散了浓雾,她脱口而出:“他叫李峥。” 对,想起来了。 他叫李峥。 那次在牡丹坊,她迷了路,是李峥把她送回去的。 那时候田霖是准驸马,公主府修缮了大半,天气也象现在一般热。 牡丹坊地方很大,不象个寻常饭馆酒楼,穿过前院之后,里面是个极深的园子,石径两旁竹林飒飒,再往前还有小桥流水,草木丰茂。 “真是个好地方……” 前头草叶丛里突然蹿出只猫,轻快的朝着竹林深处跑过去。 刘琰一见了猫顿时忘了吃饭这回事,提着裙子撒腿就追。她个子小,动作也格外灵活,可前面那只狸猫更机灵,在竹丛缝隙里钻挤时就象从头到尾抹过油一样,等刘琰追过一道矮篱笆,那只猫已经彻底没影儿了。 猫没追着,原路回去还得在竹林里钻一遭,刘琰刚才险些就被竹根扎了脚,这会儿可不敢再回去了。 要绕回去她可不认得路。 换个人可能就怯了,刘琰从小到大就从来不知道个怯字。在乡下的时候她是外祖母、舅舅一家的心肝宝贝,进了京,进了宫之后她是皇后嫡出的公主,从来只有别人怕她没有她怕过人的时候。 不认路怕什么呀?用舅舅的话说,鼻子下面生张嘴做什么用的?除了喘气儿和吃饭,问个路还用人教啊? 说问就问。 刘琰快走两步,赶上两个从前面经过的少年:“请问一下,我想去……” 刘琰顿了下。 刚才大姐夫说的那吃饭的地方叫什么? 就顺便听了一耳朵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被她拦下的两人倒也不急躁,好脾气的等着她将话说完。 “我,我忘了。” 这两个少年前面那个年岁大些,身量也高,穿着一身白底绢质长衫,外面罩着蓝绡纱罩袍,后面那个装束和他差不多,就是罩袍的颜色换成了浅烟青,年岁应该和刘琰家中小哥差不多,不过论长相的话,甩出小哥三条街还多。 听见刘琰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前面那个少年也没露出不悦之色:“你是迷路了吗?” 刘琰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你是跟谁过来的?” “跟我姐姐。” 后头那个少年说:“不打紧,你同我们一块儿进去问问就知道了。对了,姑娘你怎么称呼?” 刘琰反问他:“那你叫什么呀?” 那人被她问得一愣。大约他平素相识的人里没有这么直接不按常理来的,不过这人年纪不算大,脾气倒还不错,含笑说:“我姓李,单名一个峥字。这是我堂兄李崆。” “我叫刘琰。” 李崆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宽袖轻扬,笑容温煦,刘琰再看看这俩行走间袍摆翩然的样子,心想这俩肯定是小哥说的那种“世家狗”。 虽然听小哥抱怨,吃了人家不少暗亏,可是刘琰很耿直的觉得,人家是好看啊,一举一动都可以直接入画了,世家风范说的就是这样的吧? 当然了,看看也就算了,她可不想比着人家的模子把自己也用这规矩从头到尾的整一遍。 跟人不熟,她老老实实跟在后头。转过回廊前面就有人过来,还没看见脸,就听见有人气狠狠的说:“太欺负人了!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别动气,说起来也就是一顿饭的事情,别平白给人落话柄。” “这哪是一顿饭的事……” 两拨人一碰上,都停下了脚步。 李家兄弟两个揖手为礼,招呼着:“贺世子,杨兄。” 那边来的几个人脸色都不好看,一脸忿然。刘琰个儿矮,瞅着那第一个人紧皱着眉头,面相有点凶,这会儿虽然同人揖礼寒喧,可脸上明晃晃全是怒色。 李崆关切的问:“贺世子这是怎么了?” 贺世子嘴闭和紧紧的,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他身旁的人代为解释:“贺兄本来说今天请我们,定了春风亭,结果牡丹坊的人八成记岔了,把春风亭定给了别人。” 春风亭? 听着有点耳熟。 李崆一笑:“原来是这样,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李风亭地方不算大,人一多就坐不下了,咱们也多日不见,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去西园吧,一面赏荷一面吃酒,不醉不归。” 贺世子还不大乐意的模样,他身边的人连拉带劝的给足了他面子,这才算是给了他台阶下,顺势说:“换了旁人我肯定不依,今天暂且给那姓田的小子一个面子。” 姓田……小子? 刘琰停下了脚步。 田霖说那吃饭的地方,好象就叫春风亭? 她一停下来,走在她前头的李峥就发觉了,也跟着停下脚步。 “怎么?” 刘琰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李峥低下头,自己踮起脚小声说:“你知道春风亭怎么走吗?” 李峥转头看了一眼走远的贺世子他们,也压低了声音:“你要去春风亭?” 刘琰点点头。 刚才听人提起春风亭口气那么坏,她这会儿要是大声嚷嚷那可不是缺心眼儿吗? 李峥露出了然的神情:“那我送你过去。” 拱桥上的青石被晒得发烫,踩上去薄薄的鞋底一点都不隔热,脚心滚烫象踩在火上。刘琰被晒得睁不开眼,扯着一截袖子挡着脸。 走了几步她就不觉得晒了,李峥比她靠前半步,个子又比她高,正好替她挡了阳光,刘琰就走在他的影子里。她走的不快,幸而李峥步子迈的也不大,她能跟得上。过了桥,又穿过一片花圃,李峥停下来:“前头就是春风亭了。” 刘琰向他道了一声谢,迈步上了台阶,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头来。李峥还站在原处,看见她回头,含笑向她挥了挥手:“快去吧。” 刘琰从进了京,除了自家亲眷和一些宫人内侍,就没同外头人打过交道,李峥很好看,笑起来尤其好看,端在桥边的模样就象画上的人一样。 事情过去了有一年,刘琰平时根本想不起来,这会儿才发觉自己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李峥原来也在熙丰堂进学,那之前自己来过这边,怎么以前没遇见过他? 不过熙丰堂的人本来就不少,来来往往的她可能以前没有注意过。 不提李峥,今天出宫的事情看来是不成了,刘琰象霜打了的茄子,实在提不起精神来。桂圆和银杏两个在一起琢磨,怎么能让主子开心点儿? 更重要的是,别再一门心思琢磨着出宫的事了。 第六章 先生驾到 说实话,跟了刘琰这个主子应该算是不错,她对身边的人不打不骂也不苛待,手头大方,经常赏东赏西的。可要说桂圆和银杏她们日子好过不好过?嘿嘿,那就如人饮水,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刘琰和一般姑娘不一样,性子野,连曹皇后拿女儿都没办法,她们这些宫女时刻提心吊胆,生怕她跑丢了、闯祸了、把自己弄伤了。这些事可都有前车之鉴的!就在前年,刘琰路过御花园,看见太监们拉着一车剪下来的花树草叶经过,非要上车去,结果那草叶底下有一把他们干完活放在那儿的花剪,刘琰一脚踩上去就把自己脚给扎了,当时是呼呼的往外淌血,吓得桂圆她们是魂不附体。幸好太医来诊治说脚没大碍,皇后娘娘为人宽厚慈悲,没叫人打她们,只是一人罚了三个月月俸,算她们逃过一劫。 可这样的事情谁能担保不会再有了?再有下回,皇后娘娘还能这么宽宥她们? 宫女们凑一堆,会谈论以后的事。别人都说年限满了放出宫要做这做那,唯独桂圆从来不畅想那些。 她觉得跟着四公主这么个主子,自己只怕很难活到年满出宫的那一天啊。 银杏说:“要不我去膳房跟张公公说,做几道好吃的?那糖醋肉,溜丸子,炒河虾,还有……” 桂圆摇头:“你那些都没用,公主这会儿多半没心思吃。就算吃了,一抹嘴她又琢磨这事。” “那怎么办?” 桂圆倒是想到了个办法,就是有点损。 “我觉得,可以去找程先生。” 银杏顿时被她这个别出心裁的主意给震住了。 程先生是谁呢? 倒不是旁人,就是曹皇后给几个公主任命的女师傅,平日里教她们读书写字和画画的,是位才女,出身名门,今年三十来岁不到四十的年纪。这人有点较真,平时不苟言笑,对公主们的功课要求也严。 可想而知,公主们对程先生那是能躲则躲,能避就避。除了讲课,其他时候全都绕着她走。 “程先生要是让公主抄书写字,那公主肯定没功夫琢磨别的了。” 银杏一脸呆滞的看着桂圆。 这主意太损了! 可是不得不承认,这主意尽管缺德,但很管用。曹皇后狠不下手来管教女儿,但是她对读书人很敬重,程先生管教公主们曹皇后从来不干涉。 “要是公主知道了……”可没她俩好果子吃。 “你不说我也不说,公主会知道吗?”桂圆露出一丝笑意,紧紧盯着银杏:“只要公主平安无事咱俩就好交差。要是公主真出什么事……”那她俩谁都跑不了,全得问罪。 银杏立马下了决心:“姐姐说得对。那咱们兵分两路吧,我去膳房,程先生那儿你比较熟,还劳姐姐走一趟了。” 刘琰一点儿都不知道身边的宫女合谋把她坑了。午膳很丰富,尤其是糖醋肉,酸得恰到好处,尽管又是肉又过了油还浇了糖汁,可吃着楞是一点儿不油腻,只觉得香酥可口。还有炒河虾,小虾就吃那个鲜活劲儿,不用去壳,到油里打个滚洒了佐料就能出起锅,吃着那叫一个脆嫩! 美美的吃了一顿,可刘琰的好心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膳桌才撤下去,宫女就进来禀告,说程先生来了。 这消息对刘琰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 要说她在宫里最怕谁,那铁定不是皇上皇后,自己亲爹娘她有什么怕? 她最怕也是最讨厌的头号人物,那一定是程先生啊!又不能打她,也不能骂她,还得听她的话!旁人都会通融,偏偏这个程先生绝不通融,逼得公主们听见她的名字就满面愁容。 “就说我……”出去了?睡着了?肚子疼? 种种借口在嘴里打了个转又都咽了回去,说这些全没用,一下子就会被拆穿的,刘琰垂头丧气的说:“请程先生进来吧。” 一见着程先生刘琰就心情复杂。 复杂归复杂,礼数不能少。 她行礼,程先生也还了礼。 看见她刘琰都替她热。这天气她还捂得严严实实,领子束得紧紧的,也不怕捂出痱子来。 程先生就是来者不善,坐下了就让刘琰把这几天的功课拿出来。 拿得出来吗? 刘琰这几天光顾着大姐姐出嫁的事,一个字都没写呢! 看她这样,程先生顿时脸色一沉:“公主?” 刘琰破罐子破摔,老实说:“没有写呢。” 原想着这两天写,赶一赶能写完的。结果被田霖这事儿一闹,哪还记得起写字? 程先生没斥责她,也不动怒,反而心平气和的吩咐桂圆和银杏两人:“给公主把书袋笔盒收拾了。” 刘琰问:“收拾这个干嘛?” “公主这儿不及我的梧桐苑清静,请公主移步到梧桐苑去抄写吧,我就在一旁陪着,也方便公主问话。” 啥! 刘琰差点儿没蹦起来! 她正琢磨着功课怎么搪塞过去呢。程先生只要一走,她就去找福熙公主帮忙。二姐姐很好说话,以前也替她写过功课,学她的字迹学得象。刘琰一晚上写不完的,她一个时辰就能写完了,找她帮忙一准儿没有问题。 可是没想到程先生这么狠,居然要看着她写。这是方便她问话吗?这分明是监管啊!刘琰想找人代笔的计划还没成形就胎死腹中了。 程先生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刘琰简直看到了她牙上的闪闪寒光! “不不不,天气热……” “我就在安和宫写是一样的……” “先生……” 说什么都没用,刘琰被程先生押着,一步三回头的往梧桐苑走去。真是求天不应求地无门,程先生要管教她,连父皇和母后都不会插手的——反正程先生也不会打骂她。 可刘琰宁可程先生打骂她! 不打不骂更可怕。 桂圆和银杏两人也没想到程先生这么严厉,对望了一眼。事情已经到这一步,由不得她俩,那只好听程先生的了。 梧桐苑确实很清静,除了一早一晚洒扫,这儿只住着程先生和她带进宫的一个婢女。偌大的院落空寂无声,石径上落着几片大梧桐叶子。 银杏铺好纸,桂圆研好墨,就一起退到门外了,刘琰觉得这笔简直比武场上的铜棍更沉,一想到要完成的九十篇字,简直快要哭出来。 不能哭,一哭这写好的半张就废了,正中程先生那坏婆娘的下怀,还不逮着这个机会可劲儿罚她啊? 这就叫欲哭无泪啊。 她咬牙切齿的往下写。 不老实不行啊,要是今天写不完,她八成回不去了,晚上也得被扣在这儿写通宵。别怀疑,这事儿程先生肯定做得出来。 程先生正坐在窗前喝茶看书,背挺的笔直,坐着的姿势虽然看着不舒服,可是叫人很赏心悦目。 她也不嫌累得慌! 刘琰毫不怀疑她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坐! 这人简直把规矩两个字都刻到骨头里了。 有程先生看着,刘琰想偷个懒也不行。程先生甚至限制她喝茶的次数,理由是:茶喝多了总要去解手,很不方便,耽误时辰。 这一下把尿遁的路也给堵死了。 刘琰一直写到掌灯时分,还差两篇没写完,结果晚膳也是在梧桐苑用的。桂圆和银杏想去帮她传膳程先生没让,刘琰只能跟程先生吃一样的饭菜。 一次就把她吃改了! 凉拌苦瓜,清炒黄豆芽,肉沫老豆腐,全是她不爱吃的。苦瓜这种东西怎么会有人爱吃呢?黄豆芽烧肉还凑和,清炒有什么吃头?老豆腐她向来不喜欢,总觉得有股酸臭味。 对了,还有个冬瓜汤。 这晚膳吃的是一言难尽。 刘琰算是被这个晚膳吓住了。 要不赶紧写,晚上走不了,明天不知道程先生给她吃什么呢! 有了这股劲儿撑着,虽然手酸的快抬不起来,她还是运笔如飞,又快又好的把最后两篇字写完了。别说桂圆她们吃惊,连刘琰自己都意外。 原来她也能写这么快啊。 写是写完了,给程先生过目的时候,刘琰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要是程先生不放过她,让她返工重写怎么办? 她今天写的这些字,有的还算工整,有的就不行了。写的时候自己没感觉,现在站一旁看着,觉得那纸上的写歪歪斜斜,一个人象是热中暑了一样站都站不直。 程先生看得很细,看完一张又换一张,一直不说话。 刘琰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程先生把最后一张纸放下,看了她一眼:“公主自己说,写的怎么样?” “写的……还成吧。”刘琰试探着说:“有个别不太好,但大多数我还是用心写了的。” 她倒是想说自己写得好,可是程先生眼明心亮,吹牛说大话在她跟前不好使。可要她自己说自己写的不好,刘琰可不乐意,她手都酸死了,费了这么老大劲,这没功劳也该有苦劳。 程先生嗯了一声,没说肯定的话,但也没一口否决她。 “有个别还行,大多数都没用心写。”敷衍差事和用心写的,程先生一眼就看得出来。 第七章 新嫁回门 “有个别还行,大多数都没用心写。”敷衍差事和用心写的,程先生一眼就看得出来。 呃…… 好吧,刘琰得承认程先生说的才是实话,自己说的那是粉饰过、美化过的,话里水分掺得多。 “这张,这张,还有这两张,拿回去重新写过,后日交给我。” 咦? 这算是,过关啦? 刘琰大喜过望,连要重写那几张都不在意了! 只要能放她回去,一切好说啊。 程先生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又说了句:“要用心写。” 这话听起来别有深意。 刘琰认真怀疑,程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二姐姐替她做功课的事了? 这人的眼太毒了,被她扫一眼,总觉得从里到外全给看穿了一样,心里藏的那些小小念头全都无所遁形。 要不……回去这几张她还是自己写吧,就不求二姐帮忙了。要是程先生真拿住替写的罪名罚她,那才叫得不偿失。 只要不把她拘在梧桐苑,不时刻在程先生眼皮底下,抄写就抄写吧。 刘琰累得昏天黑地,一回安和宫就倒在床上呼呼的睡去,脸也未洗鞋也没脱。教导公主的几位先生里头,就数程先生最严厉,那张冷脸一摆,看着就让人心里直发怵。 桂圆和银杏过来伺候她宽衣脱鞋时她也没醒,一动不动的任人摆布。 桂圆多少有点心虚。 请程先生这法子管用是管用,就是……太管用了!以后要是有旁的办法,还是尽量别请出这尊神来,简直是一位镇山太岁啊!再请她的话,一来桂圆怕走漏风声自己落不下好。二来,看公主今天下午这个罪受的,这会儿又累成这样,桂圆心里也实在不落忍。 刘琰梦里都梦见一张宽得没边的书桌,一大缸漆黑的墨汁,还有一根象熟铜棍那么长那么粗的笔等着她,唬得她是魂飞魄散,拼命想逃就是挪不动步,醒过来的时候一脑门是汗。 刘琰坚决不认为这是热的。 准是被程先生给吓的!真是太过分了,白天逼她,连晚上到了梦里都还不放过她。 爬起来之后,她先老实的把重写那几张写完。曹皇后让人来过一次,听说她在写字,又是欣慰又是心疼,特意吩咐桂圆她们盯着些,让她别累着眼,别伤着手,还送了几样点心过来。 因为过中元节的缘故,宫里也在预备祭祀的事。刘琰知道曹皇后今天忙,也不去添乱。就算她还挂心大姐姐,也知道没有中元节去人家家里打扰的道理。 唉,大姐姐一嫁出去,就不算自家人了。以后进宫也是客人身份,公主府才是她要回的家。 更要紧的是刘琰想通了一件事。 大姐姐可比她要精明,和田霖也见过面说过话,对这事的内情该知道的肯定知道了,大概比刘琰知道的还多还详细,用不着刘琰特意跑一趟去给她报信儿。要是大姐姐什么也不知道等她去告诉,那才叫糟了呢。 小太监豆羹急匆匆从外头进来,给刘琰报信儿。 “五公主去了一趟宜兰殿,听说回来的时候眼圈发红,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咦?”刘琰坐直身,往前探头:“为什么啊?” 豆羹摇头:“这个奴才没打听着。” 是被母后训了? 可是她又不是母后亲生的,母后对她也总是多了一分忍让,轻易不会训斥。 一定是她做了什么错事。 银杏出主意:“公主,您要不要去看看她?” 住得这么近,去看看也是体现手足友爱嘛。 不过是去看望,还是去看笑话,这个事情就说不好了。 她本以为自家主子和五公主不对付,听了这话一准应和,结果刘琰却说:“不去了,爱哭哭去,我还特意跑去看她?她哪来这么大面子。” 桂圆应着:“公主说的是,咱才没功夫搭理她们那边,一个个阴阳怪气,没事还要找我们麻烦,要是真去看她,说不定要被倒打一耙。公主尝尝这个沙果,这是新贡上来的,皇后娘娘打发人特意送来,说这果子甜赛糖,稠如蜜,和平时吃的不一样呢。” 至于五公主出什么事,银杏倒是能猜着几分。 五公主亲娘难产而死,后来皇上给追封了个嫔。皇上与皇后很恩爱,本来就对旁的女子就没多少心思,给个嫔已经是看在生了公主的份上。但是五公主不这么想,听说去年就折腾了一回,想替生母讨个高些的位份。银杏当然没亲眼见着,她在宜兰殿里是有朋友的,那人悄悄告诉她说,五公主想给生母讨个贵妃的名分。 皇后倒没说什么,皇上听说动了气,当面就给否了。 眼下又是中元节,五公主只怕又想旧事重提。 五公主就是心气儿高,平时总想压别人一头,自以为自己什么都好,就是出身上欠缺一点。 她也不想想,这追封是能随便封的吗?没功没据的,皇上做什么单封那一个?要是封了她,别人要不要封呢?死了的封了,活着的难道不眼红?一碗水端不平是要出事的,皇上是多明白一个人啊,哪能由着小姑娘家瞎闹,说封就封? 爱闹闹去吧,除了她自己身边伺候的几个人,别人谁耐烦去哄她?倒是可能一起看她热闹。 眨眼过了三天,京城和老刘家老家的规矩不一样。一边儿是三天回门,一边儿是一个月才回门。其实这回门不回门,关键看路远近,要是路近的那三天回就回,要是路远的,哪里赶得及? 福玉公主这回按的是三日回门的规矩,一早就递牌子等候入宫了。 刘琰坐在曹皇后旁边,听外面太监禀报:“福玉公主偕驸马入殿。”她等不及的站了起来,又被曹皇后按着坐下。 说起来,别人晋见都是男人在先,家眷妇人在后。到公主这儿不一样了,是福玉公主在前,驸马要落后半步。 怪不得世上男子一般不爱当驸马,只怕多半跟这个规矩有关。 刘琰脖子伸得老长,紧紧盯着殿门。 第八章 相敬相爱 殿外的热风吹进来,雪珠帐帘叮咚作响。 曹皇后看着在帘前跪拜的一对新人,笑着说:“快起来吧。”又吩咐宫女:“又没有外人,把帘子撤了。” 别人坐得住,刘琰是头一个坐不住的,宫女撤帘子,她跑过去扶福玉公主起身。 这两天她都出不去,也不知道大姐姐过得怎么样。 福玉公主低头朝她一笑。 她一身大红宫装,梳着飞凤髻。福玉公主的头发生得格外厚密,梳这样的发式也不用装假髻。 刘琰和福玉公主两个一左一右挨着曹皇后坐下来。 曹皇*着福玉公主的手,轻声问:“驸马待你可好?” 刘琰扭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孟驸马。 大姐姐和他站一起显得比他还高呢,对大姐姐不好,他敢?就他这样的,大姐姐一个能揍他一打。 福玉公主微垂下头,带着几分羞涩低声说:“驸马待我很好。” 曹皇后顿时松了口气,露出了然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 曹皇后和福玉公主话里的好显然另有含义,不过这含义就不是现在的刘琰能听懂的。 孟驸马其他都挺好,就是这身子骨不怎么好。曹皇后之前听说他已经二十来岁,房里并没有姬妾侍婢,还担心这人身子太虚,会不会影响夫妻恩爱……要真是不行,那可就耽误了福玉公主终身了。 现在看福玉公主羞答答的样子,曹皇后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满面笑容的驸马,心里十分满意。 公主和驸马今日还要去孟府,曹皇后也不便多留他们。虽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无奈现在实在不是时候。 田霖回来的事现在没几个人知道,可这事儿瞒不住。到时候这个“死而复生”的前驸马一露面,福玉公主难免又要遭人谈论非议。 朝堂的事情曹皇后管不着,田家人怎么作死她也不关心。 她只心疼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福玉公主一直以来实在太不顺了。好不容易嫁了,可田霖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了。外头流言蜚语纵然可以不理会,就怕他们小夫妻间生了嫌隙。 刘琰在一旁眼巴巴看着,见缝插针的问个不停。 “大姐姐,你这两天都吃的什么?你在公主府能睡得惯吗?新床肯定不如旧床睡得踏实,要不把你寝殿里那张床搬过去?” 曹皇后真拿她没辙。 上过茶,给了赏,福玉公主和孟驸马就告退了。 曹皇*着她的手嘱咐:“你们要好好的。驸马是个好性子的人,又有学识,你凡事多问问他的意思。”又对孟驸马说:“福玉心性实诚厚道,人对她有一分好,她就恨不得还人十分,你们俩以后要相敬相依,好好过日子。她有什么不懂的,你要告诉她。若她有什么地方不好的,你只管告诉我,我自训诫她。” 孟驸马郑重的应着:“还请娘娘放心,能娶到福玉是臣前世修得的福报,公主的性情又是再好不过的,我们必然会相互扶持,白头到老。” 曹皇后很是欣慰:“这就好。我也不多留你们了,免得耽误你们去孟府的时辰。平时没事的时候时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我心里也欢喜。” 刘琰没想到大姐姐才不过坐了一坐就要走,很舍不得。 除了舍不得,还有一点更让她难受。 大姐姐以后再也不住宫里了,公主府才是她的家,进宫对她来说就象做客。 “母后,我去送送大姐。” 曹皇后能说什么? 这几天刘琰被困在宫里抄写功课,曹皇后也知道她憋得厉害。抄的那功课程先生差人来送了让她过目,看得出来写的很用心努力。 看看福玉,想想女儿终究一个一个都要嫁出去,曹皇后也难得的心软:“那你去送一送你大姐。” 刘琰和福玉公主挤上了同一乘轿辇,瞅着和后面一乘隔着数步远,刘琰才一开口眼圈就有点红了:“姐,我想你了。” 福玉公主被她说得也有些难受起来,摸着刘琰的头发:“我也想你。你这几天可有听话?没给娘娘添乱吧?” “我可没添乱,这几天程先生象是吃错药了,罚我补抄功课,我的手都要写断了——不说这个,大姐,田霖没再去找你吧?” 福玉公主摇了摇头:“你就别操心我了,小孩子心事这么重,小心压得不长个子。” 刘琰现在是姐妹之中个子最小的一个,连比她还小的刘瑶都比她高了半寸,个头儿这件事儿都快成了她的心病了。 她一头扎进福玉公主怀里撒娇不依,非让她把不长个儿的话收回去才罢休。 福玉公主笑着替她理了理鬓发:“你要听话,别惹娘娘生气。娘娘很不容易,上上下下多少事情要烦劳她,哪还搁得住你再添乱。要是在宫里闷了,就让人给我送信儿,我接你出宫玩耍消遣。虽然说我嫁出去了,可是公主府离宫城那么近,来往方便得很。” 刘琰嘻嘻笑:“母后说不叫我总往外跑,,说你才新婚燕尔。大姐姐,你赶紧加把劲儿,生两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我可给外甥、外甥女都准备好红包了。” 福玉公主被她这么打趣只是笑。刘琰这般年纪的女孩儿,说她是大人吧,她对好些事一知半解,说得就象孩子话。要说她是孩子也不妥,眼前的这张脸庞已经渐渐褪去了稚气圆润,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清秀明丽了。 福玉公主觉得刘琰生得最好的就是一双眼睛,乌溜溜,水汪汪的,不动不说话只这么静静看着你的时候,乖得不得了,能把人的心都看化了。 送了福玉公主回来,刘琰回曹皇后那儿又蹭了一顿午膳,还得接着把程先生罚抄的课业补完。 桂圆在一旁替她打扇,见她写了几个字就发起呆,也不敢催促,轻声问:“公主要不要用些点心?膳房刚才送了甜梅子与鲜莲蓬来,公主也该歇一会儿了。” 本来没想吃,被她一说,刘琰是更写不下去了,把笔一推:“那端上来。” 第九章 指东打西 食盒提了进来,桂圆将里面的四样精细果品端出来,又替刘琰盛了一碗莲子百合汤:“公主歇一歇,字回头再写也不迟。” 刘琰正口干,先舀了一勺汤。 “嗯,好喝。” 刘琰口味比较怪,小姑娘们多数爱吃甜的,她也喜欢,但不喜欢太甜的。一般人觉得不错的,她就觉得有点儿腻了。别人觉得糖放的不够,味儿淡了,她倒觉得正好。能在御膳房里混出头的个个人精,刘琰没特意吩咐,可送来的点心果饼都正合她的口味。汤喝着清甜不腻,莲子吃着脆嫩,这鲜莲子过了夏天就没得吃了,还是趁现在能吃着的时候赶紧多吃几口吧。 桂圆在一边伺候,小声说:“公主……” “唔?”刘琰含着调羹看了她一眼。 “膳房的小宋刚才送点心来,还在外头呢,怕不合公主的口味,没敢走。” “喝着味道没差啊。”刘琰问:“他到底等什么呢?” 刘琰又不傻,今天送的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等着她吃好了领赏,就几样寻常果子一碗汤而已,断没有为这个赏他的。既然不为了赏,那难道是为了罚? 桂圆犹豫了下:“平时公主的膳食、糕饼都是小宋的师傅张公公做的,可今天张公公做不了了,这些东西是张公公指点,让小宋试着做的。” “哦,他病了?” “不是病,是伤着了。”桂圆本来是不爱沾惹闲事的,伺候公主这差事比旁人当差要清省得多,是非又少,活计轻松。可是有时候你不生事,旁人也会来找事,就比如眼下这事。要只是底下人争抢互踩,桂圆一准儿不管,但这事不那么简单。 “五公主今天早膳后说膳房伺候的不好,送的粥太烫了,小菜里有一道酸了还有馊味儿,她跟前的太监马谈领着人到膳房去,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好几个人,张公公的手被他们敲了一棍,伤的不轻。” “手断了吗?” “他们没那个脸面请太医看治,小宋说他师父的手现在不听使唤,半分力气也使不上,这伤筋动骨的怎么着也得歇上个把月,怕以后公主这边伺候不好,所以小宋刚才送了东西来,就等在外头呢,公主要不要叫他进来问话?” 刘琰在碗里搅了搅:“让他进来。” 小宋穿着一身儿半旧的老绿色衣裳——宫里没品阶的小太监都穿这么一身儿。按说在膳房当差亏哪里都亏不了嘴,小宋还瘦得跟猴儿似的,没点富贵圆润的样子。 他进来跪下磕头请安,然后一五一十的把上午的事情说了,和桂圆说的相差无几,并没有添油加醋。 他来的时候他师父张公公是吩咐过他的。说“四公主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在明面儿上,你可别自作聪明,那一定会招公主厌弃”。 他说完话后不敢抬头,听见四公主说:“起来吧。太医院的人不好请,我也不好为你师父开这个先例。好在跌打损伤也不光太医能看,御马监那边的人治这个比太医还拿手。” 御马监是专门养马的,那边的人不会给人看病,只擅长治牲口。刘琰这么说没有轻贱张公公的意思,小宋听了这话也是连连磕头:“公主说得是,奴婢回去就去御马监跑一趟。” 张公公人老成精,治伤这点事情哪用得着刘琰教?刘琰也没把小宋的话当真。 “桂圆,给小宋拿二十两银子,再拿两瓶药给小宋带着。” 小宋又磕头谢赏。 “让你师父好好养伤,差事不用急,等好全乎了再上灶。虽然手不能用了,这段时日也可以多琢磨下菜谱嘛。” “是,多谢公主恩赏。” 最后这句话小宋应得声音格外响亮。 张公公最担心什么?他干嘛要打发小宋来求见四公主? 为了诉苦?为了唆使挑拨刘琰跟五公主斗气?为了请人给他看伤? 都不是。 张公公最担心的是他不能干活儿的这段时日,别人把他顶下去。宫里太监多了,张公公这个六品一抓一把,一点儿也不出奇。品级不重要,重要的是差事!打个比方,刚才说的那御马监掌事太监是四品,看管什物库的太监也是个四品,可是那权力能一样吗?什物库里都是些桌凳案几,盆盆罐罐,全是用不上的破旧家什,一没权二没钱,丢了坏了要吃挂落,看得再好也没功劳。 张公公现在专做四公主的膳食,几位公主里头,大公主出嫁了不算,二公主是收养的,三公主其实是皇上的侄女儿,五公主死的生母不过追封了嫔,只有四公主一个是皇后娘娘亲生嫡出,这身分上天然就高了其他人一头。 哪怕不说身分,二公主一年到头不见出门,三公主糊涂,五公主任性,哪个都不是好主子,张公公自然不想失去现在这美差。 刘琰对小宋说的话,无疑是保住了张公公的位置。 等小宋退下了,桂圆问:“公主,这事儿咱们怎么办?” 五公主这哪里是打厨子,分明是冲着刘琰来的。膳房敢给公主送馊饭?别开玩笑了,分明就是有意找碴。负责五公主膳食的人没挨打,倒把负责四公主膳食的人给打了。刘琰真咽下这口气,五公主下面肯定会得寸进尺,不知道又要作什么妖。 “不怎么办。”刘琰看了桂圆一眼:“难道你想让我冲到麓景轩去和她打一架?”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可这个亏难道就白吃了? “别理会她。”刘琰漱了口擦了手,苦恼的接着写起字来:“你越理她她越来劲。” 桂圆不得不承认自家主子说的对。五公主这个人,没人理她她自己也要折腾,要有人理她,那恨不得哭天喊地诉委屈,那一套话桂圆都能背下来了。无非就是她没了亲娘受人欺负,旁人都看不起她,明里暗里欺负她,她有多么的苦,皇上皇后又有多么的偏心。 “嘱咐下其他人,别和麓景轩的人打交道。” 桂圆只好应了下来。 只是她出门时转头看了一眼,总觉得这忍气吞声不是自家主子的脾气,没准儿就憋着给五公主什么好看。 第十章 身份尴尬 有句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刘琰这会儿没心思找事,架不住事来找她。 比如眼下。 刘琰到梧桐苑的时候,二公主赵语熙已经到了。一听名姓就知道这俩不是亲姐妹。赵语熙是前朝宗室女,要是前朝未亡,她说不定连个郡君、县君的封号也捞不着。到了老刘家这里,为了显示大度倒是给了她个公主的名号,可身份着实尴尬,平时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能不出声就不出声,恨不得在脸上顶着“请无视我”这几个字。刘琰进来的时候,论年纪她居长,可赵语熙哪里坐得住,站起身来招呼刘琰:“四妹妹来了。” 刘琰笑着拉着她手:“二姐总是来得比我早,这两天没去看你,听徐尚宫说你这两天身上不好?”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天儿热没胃口,也懒得动弹。” 赵语熙身子弱,到了夏天别人还好,她得受整整一季的罪。什么都吃不下,夜间也睡不安稳,一夏天过完半条命都快没了,让不知情的人一看,还以为赵语熙过得日子多么困苦难捱,一点儿也不象锦衣玉食中娇养出来的。 看程先生还没来,赵语熙轻声问:“听说你这两天被程先生罚了?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二姐姐就是善解人意! 以前她没少替刘琰当枪手写功课,除了实在不能替她的琴和棋,书画两样赵语熙可是给刘琰帮了不少忙。 “这次程先生看着我写的……”刘琰苦着脸说:“手腕都要断了,好歹是搪塞过去,下次再找二姐姐帮我忙。” 赵语熙抿嘴一笑,她今年也已经十五岁,到九月里就十六了,容貌是她们姐妹之中最娇柔秀丽的一个:“好啊。其实写字不难,我上次同你说,你握笔不要太紧,越是用力,就越写不好,还容易累。” “写字还好说,今天还要画画,这个更要命了。” “这不难,我跟你讲几个容易画的,练两回保证能上手……” 说话功夫,三公主也来了。 三公主刘芳也不是皇上皇后的亲生女,是侄女,生母没了之后由曹皇后养大的,后来也就顺理成章跟着成了公主。她比赵语熙小半岁,可身量却比赵语熙高出半头。 她一进来就挤到刘琰的坐位边:“四妹,听说老五让人打了膳房的两个太监?” 这事儿该知道的肯定都已经知道了,可人家赵语熙就很识趣,对此事绝口不提,跟没这回事一样,绝不象刘芳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象有这么回事。” “那你呢?就让她白打了不成?”刘芳很不喜欢五公主,实在是她那个性子让人喜欢不起来,跟她说话特别累,不知道哪句话就得罪她了,马上就撂脸子,淌眼抹泪的使性子。刘琰和她过不去的话,刘芳铁定是站在刘琰这边啊。就不说交情,刘琰是皇后亲生的,刘雨她算什么?她娘没名没分,那个嫔还是皇上登基以后追封的。刘芳听宜兰殿的宫人说过,要不是皇后相劝,皇上只怕压根儿想不起刘雨的娘是谁了,连个嫔只怕都混不上。听听名字就知道了,因为生在个下雨天就随口取名叫雨了,可见她有多不受待见。 “我和她闹什么?难道又叫人说我以大欺小?” 刘芳撇了撇嘴:“娘娘就是太贤惠了,这样不懂事的丫头就该重罚,收拾她两回包管就老实了,老这么忍着纵着,她越发会蹬鼻子上脸。” 五公主刘雨是来的最晚的一个,在殿门外就听见刘芳的声音。 虽然没听见她们说什么,可是一见刘芳和刘琰凑在一处,刘雨本能的就断定她们一定是在说自己的坏话。 她阴着一张脸进来,瞪着刘芳和刘琰两个。 刘芳才不在乎她高兴不高兴,抬头瞅了一眼,信手挥了挥:“你挡着亮了,往旁边站站。” 刘雨眼圈儿顿时就红了:“你欺负人!” 刘芳懒洋洋的瞥她一眼:“谁欺负你了?你不会连自己该坐哪儿都忘了吧?再说,你的规矩怎么学的,见了面一点礼数都没有,还敢跟姐姐顶嘴了?” 刘雨被气的不轻,脸涨得通红,摸出帕子捂着脸就哭起来,抽抽噎噎的说:“你们合起伙来欺负人……” 刘琰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真不知道这欺负二字从何说起。刘芳对她这一哭二闹的把戏也早看腻了,一见她开哭,就扭开头装看不见。 最不自在的是赵语熙。 按年纪来说,四个人里她最大。按身份,人家都是刘家人,她是外姓人,本来就矮一头。现在刘雨哭成这样,她不管不好。可是要管的话…… 赵语熙才想起身过去,刘芳就扯住了她的袖子朝她摇头,示意她别去管这闲事。 反正管也管不了,哄也哄不好,越是管她她反倒越是来劲。 赵语熙一脸为难,看看刘芳又看看越哭越厉害的刘雨,一时间进退两难。 还是刘琰出声打了个岔,唤赵语熙的贴身宫女过来:“二姐姐脸色不大好,怕是又中暑了,你快扶她到窗边坐下歇歇,让人取些薄荷油和温水来。” 赵语熙的宫女松香赶紧过来扶着赵语熙坐下,心里暗暗感激四公主给解围。没办法,赵语熙身份实在太尴尬了,这事儿她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装病真是个好办法,反正众所周知赵语熙身子就是弱嘛。 看刘雨没有要止啼的意思,刘琰提高一点声音问:“什么时辰了?程先生到了没?” 宫女恭恭敬敬的回话:“程先生这就过来了。” 刘雨哭声顿时一滞,往门口看了一眼。 时候不早,程先生只怕马上就来。 程先生为人古板严厉,等下见着她哭,只怕不会安慰反而会自讨没趣。刘雨恨恨的一甩帕子,走到后面自己位子上坐下。 她才坐好,程先生就进来了。这么热的天,程先生衣裳一件也不少穿,领子系得严严实实,头上除了两枚玉簪什么首饰也没有,她一进来,连胆子最大的刘芳都不敢乱动了。 第十一章 厚此薄彼 程先生冷着脸,目光从四位公主脸上一一看过去。 四个人都挺直了背脊。 在程先生面前没人敢造次。 她占理,她还有皇后在背后撑腰。另外,程先生本人名声格外好,有才学,有德行。 刘琰默默把书掀开到今天要讲的地方。 幸好她们不用学前朝女子们那一套,什么女则女训之类的,要真学那些,刘琰拼着挨打都不学。 程先生今日讲的是《诗》,刘琰本来无精打采,结果程先生领着她们将诗念了一遍,她却顿时来了精神。 诗里夸一个女子很美。如何美法呢?说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又说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平时背一段诗费老大劲的刘琰这回顺顺当当就背下来了,趁程先生低头的功夫,还大着胆子问:“程先生,诗里的人真有这么美吗?” 程先生抬头看了她一眼,倒是没有说她开小差分心,嗯了一声:“自然是有的。” 刘琰得寸进尺:“可是看那些画上的美人,也没好看到哪去啊。” 程先生脸一沉,刘琰赶紧坐直,捧着书一派用功状。 从小到大要说美人呢,也是见过几个的。比如刚进宫的不久的时候,在御园的丽春台曾经见过两个宫女,其中一个生得就不错,皮肤白细柔嫩,就跟诗里形容的那“肤如凝脂”是一样的,不过刘琰并不觉得她格外好看。那宫女她就见过一次,后来就没再见过。三姐说,她是年纪到了,放出宫嫁人了。 还有一回是宫宴上,一个献舞的女子,姓孙,那身段儿那胳膊,软的象是没骨头,看她跳舞的时候刘琰都有些害怕,生怕她那折腰的力气再在一点儿,腰就断了。那一身皮肉也是白白的象瓷器一样。 但凡美人,大概都得白。 刘琰看看自己的手——嗯,这辈子她大概是跟美人二字无缘了。 这么说来,几位姐妹里能称上美人的应该数赵语熙了。她生得白,眉眼也好看,脾气好,说话声音也好听。 至于刘雨,相貌还成,可那性情真让人受不了,美人断不是她那样的。 刘琰大半天就这么胡思乱想的过了,画画的时候她按着二姐的指点,画了两竿竹子。虽然杆画的粗细不大匀,竹叶看着不大象竹叶,象鸡爪印,好歹是画出来能交差了。程先生皱着眉看了,最后哼了一声,到底还是点头让她过了关。 评点的时候程先生问她自己:“你觉得哪里画的最好?” 这是程先生的习惯了,每回都问。 刘琰已经有准备,指着靠上的一团叶子说:“这里的叶子我觉得还行。” “好在哪儿呢?” “嗯……”好在哪儿刘琰一时说不上来。她就是觉得,其他地方的叶子看着没有这里自然。就说下面的吧,有的粗,有的细,长的密密麻麻的,真的竹子要长成这样,那成竹妖怪了。 她心里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没想到程先生居然很认可,点头说:“你能说出自然二字,今天的画就没白画。” 赵语熙画的是一架葡萄,肥肥的绿叶,硕大的葡萄,连藤上的须子都画出来了,不用问,今天的头筹又是她拔。 刘芳那水平……嗯,很是一言难尽。简单说,与刘琰不相上下。她画的是花,还是牡丹花,可惜一大团红红紫紫涂在一起,看着不象花,象一大团沾了污水的破布。刘琰的竹子好歹过关了,刘芳这牡丹就没过关,回去后还得再画一幅,下次上课的时候交给程先生。 至于刘雨嘛…… 刘琰都懒得说她。 她课业表现是比刘琰是强些,今天画的是金鱼。下面还有水草石子,上面还有莲叶莲花,看起来也是花团锦簇,拿给程先生看的时候,还不忘向刘琰投了个得意的眼色。 结果程先生并没夸她,指着鱼说:“鱼尾摆动不是这样的,公主要画鱼,回去后先仔细看看鱼是怎样游的,下次再画就不会出错。” 刘雨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她自我感觉今天的画画的特别好,那鱼画的尤其漂亮,怎么到了程先生嘴里,就成了错的了?鱼摆尾巴还有什么好看的?不是向左就是向右,有什么对错? 程先生却还没说完:“石子水草画的不错,但这莲叶莲花却又不该添了,整张画这样挤,没了君臣主次,喧宾夺主。” 这下刘雨的脸彻底阴了。 程先生才不管她脸上好看不好看,只管把要说的都说了。 虽然刘雨不用返工重画一次,可是看着比刘芳还要气恼,回座位上的时候还狠狠瞪了刘琰一眼。 刘琰觉得自己是真冤哪。 刘雨没得夸奖又不是她害的,干嘛又把黑锅扣给她? 不用猜都知道她怎么想的,无非又是程先生处世不公,刻意针对她之类的。刘琰画的那么糟,程先生居然还夸她用心了?自己画的这么用心,却没得着一个字的夸奖。 这不就是欺负人吗?就欺负她亲娘早没了,欺负她不是皇后亲生的,厚此薄彼。 刘雨越想越委屈,一散了学二话不说抢着夺门而出。 会这么想的不止刘雨自己,连刘芳也是这么想的。 她过来和刘琰挽着手,偷偷咬耳朵:“她也应该有人好好收拾管教了,程先生今天说的真痛快,看她下回还得意不。” 刘琰只是笑:“程先生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程先生这人没那么无聊,说白了,她这辈子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算是到顶了,公主们谁好谁不好碍不着她,对她也没好处,她犯不着,这人就是爱较真而已。 等到晚间,刘雨那边的宫女又跑去宜兰殿,说五公主身子不适,已经两顿没进膳了。 曹皇后听着宫女跪在下面回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后宫里没什么事她不知道,包括刘雨让人去膳房闹事,还有今天白日里梧桐苑的事。 说起来都只是一些小姑娘闹脾气的事,用不着认真计较。但是这一天一出的不消停,也烦人。 “既然身子不适,那就请太医去诊脉吧。” 第十二章 兄友弟恭 太医院来人给五公主看过,说五公主身子弱,又因天气暑热,所以这病得好生静养。 静养的意思就是,门别出了。吃的话,但凡有荤腥的全不能上了,为了下火,得多吃些下火的,比如萝卜、苦瓜、冬瓜、空心菜这些,菜里连油都很少。至于糕饼点心,也一概撤了。 头一天五公主还硬气,两天下来她就不成了。从她落地就没受过什么罪,皇后这一下等于是把她关了起来,更不要说那些难以下咽的饭菜,她先前不吃,后来饿了挨不住,只好捡能吃下去的垫两口。 最可怕的是太医给开的药,那叫一个苦!刘雨怀疑那药大概全是用黄连煎的。别说让她喝了,就算闻一闻那药味儿她都觉得嘴里浸满了苦汁子。 她不想装病了,装病非但没有让她博得什么好处,反而折腾得她自己受罪。 可是这病是她自己装的,什么时候病好,她自己说了可不算了。太医来过之后说她不要心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养个十天半个月病哪会就这么好了? 刘雨刚要反驳,一直伺候她的冯尚宫赶紧使个眼色。 等太医走了,冯尚宫才劝她:“公主且忍耐几天吧。毕竟皇后娘娘特意指了太医来给公主瞧病,要是好得太快了,岂不坐实了咱们是在装病吗?到时候别说能得皇上的垂怜,只怕反而要受责备。” 刘雨不得不承认冯尚宫说得有理。 “可是现下这样的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只能闷在屋里不得出门,一日三顿吃的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再这么养病她就要真病了。 “公主不要心急,吃用的事儿好说,花点银子,没有弄不来的东西,膳房送来那些让太监们吃,公主不用委屈自己。” “那我也不能一直关屋里啊,憋闷得很。” 冯尚宫觉得自己运气不太好,伺候公主对一般人来说是美差,可那也要看是伺候哪位公主。 主子得势,那伺候的人不用说,自然能跟着作威作福。主子要是个拎不清的,她们不跟着吃苦头就不错了。 冯尚宫安慰自己,自己这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跟伺候四公主的两位尚宫没法比,但比伺候二公主的强多了。二公主那个公主空有个虚名,根本不是刘家的人,不过是当今皇上要显示宽容大度养着充门面的。一个公主名头又没多大花费,眼看着要嫁出去了,不过多搭一副嫁妆,伺候她才真是没有奔头。 在宫里出手大方一些,许多事情都不算难事。 冯尚宫一声令下,小太监就给五公主弄来了好些她平时爱吃的点心,什么鹅油卷儿,蜜果仁,还有一整个才贡上来的墨玉西瓜。 刘雨苦捱了两天了,见着这些爱吃的就有点儿刹不住馋劲儿,鹅油卷儿吃了半盘,西瓜更是自己干掉了半个。 结果到晚间麓景轩又急急的请太医,五公主病情加重,上吐下泄,腹痛不止…… 银杏打听了消息,趁着刘琰用过晚膳来说与她解闷儿。 “太医说这是吃了寒凉之物伤了食,吩咐往后两天什么也不要给五公主吃。我听说啊,那西瓜拿去之前为了让主子们吃着解暑,是放在冰库里的,拿到麓景轩的时候上面凝了一层水珠,切开后还有白色的寒气,五公主一口气吃了半个!还有,那鹅油卷儿本来就是荤油做的,油可大呢,跟凉西瓜这么撞在一块儿……” 下面的话银杏没说,不过看她和桂圆和脸上笑嘻嘻的模样,两人心里肯定都在骂五公主活该。 “麓景轩的人这下可得不着好了,皇后娘娘非得惩治他们不可,伺候主子这么不尽心,一个最少也得领十板子。不过现在五公主病着,这板子先记下,等五公主好了再罚。” 桂圆忍着笑,问:“公主,五公主这回是真病了,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就不去看她了。”刘琰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她还得以为我特意去落井下石嘲笑她去的。” 桂圆应了一声。 人不去,但也不能装成不知道,回头再有人抓着这个当话柄那就不好了。 回头问问二公主、三公主跟前伺候的人都怎么打算的,照样儿随便送点东西过去,也算是慰问过了。 五公主不能出来作妖,顿时让人觉得身边清静不少。 后宫清静,前朝可并不宁静。 田霖回来的消息已经在小范围之内传开了。 刘琰这里消息比别人都要灵通。田霖回来之后,梁州那一团糟乱事被揭开了口子,听说单是昨天一天,就有二十多人被捉拿下狱,兵部、户部、吏部的人都有。 这肯定不是全部,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被锁拿的人里头有一个比较值得注意。 倒不是他多有能耐,而是他的身份。 不是旁人,正是田霖的亲生兄长田华。 他不但参与了梁州牧监私通外蕃贩售军马从中取利,梁州黑银矿的事情他也有份。 这消息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田霖因为发现了梁州那边账目不对,还查到了一点银矿的事才被灭口,背后参与者竟然有他同胞兄长。不但如此,田霖传回京的信件被截,一直被人追杀逃亡,这背后都有他大哥的手笔。 这可是一个娘生的亲兄弟啊! “听说田夫人又哭又闹,说她大儿子是被人陷害的,还骂田霖是败家祸根,逼着他去给田华奔走开脱,洗刷罪名。” 银杏摇了摇头:“这田夫人……小儿子受了这么大的罪,原本尚主的亲事也丢了,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她怎么全当看不见呢?田华都要杀田霖了,还要田霖对他讲什么手足之情?” 刘琰说:“她本来就是个糊涂人。” 早先大姐姐和田霖定亲的时候,刘琰就觉得大姐姐和那个婆婆只怕合不来。不过这倒也不怕,反正大姐姐是有公主府的,又不用一处住,田夫人也不可能摆婆婆架子,更不要说象别人家一样蹉磨儿媳妇了。 “那田霖去了吗?” “没有,田霖现在不住田府,空着手从家中出来,直接住到衙门的值房去了。” 第十三章 粉蒸肉 “琰儿?” 刘琰捧着半碗饭在那儿出神,曹皇后给她夹了一块鱼——上头的刺已经全剔掉了。 “我在想田霖。” “想他做什么?”刘芳今晚也在宜兰殿用晚膳。一想到现在刘雨有多倒霉刘芳就乐不可支,大热天儿胃口不好都多吃了一碗饭。 要是大姐姐嫁了他,那现在当然是亲戚了,这不是没嫁嘛,现在的大姐夫姓孟。刘芳觉得孟姐夫人也不错,首先这长相就比田霖要强,白白净净,一表人才。一比较,田霖就……也不算丑,但是绝对没有孟驸马那么俊。 不过刘芳也觉得,田霖够倒霉的。好好儿的,本来出一趟远差回来就要成亲的,结果遇着那么糟心的破事儿,人差点没命,好不容易回来了,未婚妻成了别人老婆,自己家里又同室操戈。程先生上次教过她们一个词儿,叫祸起萧墙。虽然刘芳不记得为什么说一家子闹不合非要叫萧墙,难道不能叫赵墙李墙?不过她知道这不是个好词儿。 他亲哥要杀他,亲娘还认为他不孝悌。老婆没娶成,家也回不去了。 “田霖以后怎么办呢?” 曹皇后被刘琰问的一怔,嘱咐她:“吃你的鱼吧。” 是啊,田霖以后怎么办? 虽然就道理上来说,他做得对,田华那一伙人其罪当诛。再说,你死我活的事儿,让步就是个死。 但就人情上,没人说田霖的好。就象田夫人骂他的那样,那是你亲哥,你的心怎么这么毒呢!旁人也会这么想,他都能把亲哥送进大狱,对旁人那指定更狠啊。这样的人,谁敢与他为友,谁敢与他结亲? 当时福玉公主和田霖定下亲事之后,曹皇后也真心把他当自家子侄看待的。要不是中间出这种变故…… 当时以为他死了,怕误了福玉公主的终身,又定了孟家的亲事。 现在田霖回来,虽然福玉公主这事儿皇家也说不上理亏,总觉得对他不住。 大不了……田家那老大做下这等事,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断不可能继承爵位。田家那个爵位,就作主给田霖承袭。嗯,再给他指门亲事。 也只能这么补偿一下了,至于别的,曹皇后也无能为力。 她既不能让已经出嫁的福玉合离了再嫁田霖,也不能调和田家一家的母子、兄弟关系。 谁说皇权无所不能呢? 好些事儿不是有钱有权就办得到的。 吃到一半的时候,皇上来了。 曹皇后有些意外。 本以为皇上前朝事忙晚膳不回来用了。 刘琰和刘芳起身见礼:“见过父皇,父皇万安。”行过礼刘琰就直起身来:“父皇你用过晚膳了没?” 草根出身的刘天宝,当了皇帝也没多少架子,尤其是对着女儿们的时候从来没脾气。 他笑呵呵的说:“没吃呢,你们吃的什么?给朕也盛碗饭来——不要那小茶碗,给朕用大碗盛。” 曹皇后亲手取了碗给丈夫盛了满满一大碗饭,皇上坐下来就着面前的茄子烧肉大口扒饭:“你们今天怎么来宜兰殿吃饭了?” “自己吃饭不香嘛。”刘琰笑眯眯的盛了一碗汤放在父皇手边:“父皇操劳国事辛苦了,喝点汤补一补。” “嗯,朕的四公主嘴是越来越甜了。”皇上喝了一口汤之后又说:“这是鱼汤?挺鲜的。”三下五除二的喝完了,笑着说:“再盛一碗。” 刘琰笑着接过碗又去盛汤。 “说到鱼汤啊,我想起以前还在乡间的时候,在河汊里逮了鱼,就在瓦罐里烧汤喝。” 曹皇后抿嘴笑。 曹家与刘家村离得不远,在两人成亲之前,其实曹皇后远远见到过刘天宝。刘家兄弟多,日子过得不宽裕,刘家兄弟上山下河的寻摸吃的。下河自然不可能衣衫整齐,曹皇后还记得当时她从河边不远处经过,看见刘天宝光着膀子,卷着裤腿,整个人被晒得黝黑发亮活象条泥鳅。 那会儿她可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和这条泥鳅结亲。 当时她就想,这人怎么晒得这么黑啊…… 刘琰和刘芳两个很有眼色,用过晚膳就告退出来,免得打扰了他们夫妻相处。 “吃得有点多……”刘芳揉揉肚子:“咱们去御花园逛逛再回去?” “你还知道自己吃撑了?”刘琰笑着说:“刚才要不拦你,你还要盛第三碗呢。” “那是宜兰殿厨子手艺好嘛,做的那粉蒸肉特别香。” 粉蒸肉虽然是道家常菜,可一般人却很难做得好。一是蒸的粉料要配得好,二是蒸肉肥瘦要挑捡好,瘦肉多了不香,吃着太柴。肥的多了油大,太腻。前两样都有了,还有蒸的火候问题。 这道菜一家子都爱吃。老刘家本来就是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口味就是这么平民化,所以一众世家提起刘家总是各种鄙夷不屑。 要不是因为这样,公主与皇子们的亲事也不会变得难以决断。 “我就不去御花园了,我去锦秀阁找两本书看。” 刘芳纳闷:“书有什么好看的?” 不管什么书,她拿起来都一样犯困。 “御花园有什么好去的?黑灯瞎火还有蚊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出了宜兰殿就各走各路了。 锦秀阁是个清静地方,这儿的书多,人少。刘琰说要找书,看守殿阁的太监一溜小跑赶着巴结。按说书阁里是不能有明火的,可是即然公主要进来,引路的两个太监一人手里提了一盏灯笼,唯恐楼阁太暗害公主殿下跌倒。 刘琰也还是头一回在晚上来这里。没进宫之前她和刘芳差不多,也是见了书就头疼的主,不过那会儿也没人逼着她们非读书识字不可。 但是从进了京、进了宫以后就不一样了。宫城很大,又很小。这里富贵已极,什么都有,可是刘琰她自幼熟悉的一切这里都没有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才慢慢开始识字、读书。 书并不象她以前想的那样,是无趣的东西。 正相反,书里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丰富的世界。 第十四章 大雨 领路的太监生怕巴结不上,格外殷勤。不过到底是识文断字的,巴结也不显得粗俗,不惹人厌。 “要说起这锦秀阁来,也真是历尽坎坷。前朝建皇宫时就有这处殿阁了,到今日已经二百多年。初建成时这里并没多少书,多少年来慢慢积累,才有今日。十多年前宫城被乱兵洗劫,还放了一把火。当时看守这殿阁的几位公公豁出命去截断火源,才把锦秀阁这一楼的书保住。” “现在人还在吗?” 那太监愣了下,随即答道:“只有一位郭公公还健在啦,其他人死得死,走的走。郭公公眼睛当年被烟熏坏了,现在也看不清东西了。虽然说眼睛不成了,隔那么一天两天还要进来转转,说待在这儿心里舒坦。” 他怕这话不招公主喜欢,岔开了话题:“公主想寻些什么书看?这儿书都是分类放的,公主说个名目,奴婢也好帮着寻。” “也没什么,就想寻两本消遣的瞧瞧。” “是,公主请这边走,这些书靠东面屋里放着呢。” 屋子里一股陈年旧纸的气味,不算难闻。灯影只能照亮身周不多大一圈地方,灯亮之外全是一团昏黑。 这书阁居然有二百多年来历了,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曾经在这里盘桓流连过,那些人多半都已经做古,这些书历经百年却还安静的待在这里。 “公主您瞧,这两册多半都挺有趣儿的。” 刘琰顺手接了也没细看,桂圆拿了块布把书包起来——这两册书保存的完好,但显然不是新书,天热手上难免出汗,脏了书就不好了。 桂圆没念过书,只少少识得些字,会一点算术,要不然公主身边的美差且轮不着她。虽然她没正经念过书,可是格外敬重书本。 回去路上一点儿风也没有,天气格外闷热。桂圆说:“这天儿怕是要起雨。” 结果没等她们回到安和宫,雨就真下起来了,雨点特别大,砸在脑门上生疼。 “要不咱避一避……” 刘琰已经撒腿开跑了:“避什么,快跑!” 桂圆生怕淋坏了书,把那小布包往怀里一揣,也跟着跑。 好在没几步远,进了安和宫就好了。 刘琰甩了甩袖子,又跺了跺脚,笑着说:“你这嘴平时也没见多灵光,今天说雨雨就来了。” 桂圆可不敢在这儿说笑耽误:“公主快去换衣裳吧,别回头着凉。” 刘琰并不在意:“这种天谁着凉啊。” 说话功夫就有一道雷响起,那动静就象劈在头顶一样,震得人耳朵里嗡嗡直响。 桂圆忙得团团转,吩咐人关窗关门,看好烛火,再去预备热水来公主要沐浴。一转头银杏笑盈盈的捧着巾帕衣裳过来了:“姐姐,公主说让姐姐也换了衣裳,可别病了。公主那里有我伺候呢,姐姐只管先去歇一歇。” 桂圆自己身上也淋了不少,可伺候人的人哪能先顾着自己? “也好,那你看着公主好好洗,可别边洗边玩儿,更不能任她在桶里睡着了。” 银杏直乐:“姐姐放心吧,我一定尽心的伺候着。” 刘琰洗澡的时候,外头雨越下越大,银杏要同她说话须得提高嗓门,不然离得挺近的两个人都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等洗完了澡换了衣裳,不等头发干透,刘琰已经抱着枕头睡着了。 银杏领着小宫女把帐子放下,收拾了残水,今晚轮着她值夜。好在伺候的主子是个省心的,夜里从来不生事,银杏把两个软垫子并一起,就这么半坐半靠着打起盹来,也不敢真睡着,怕万一主子叫人听不见——更怕那个李尚宫巡夜逮人。说实话,白天也要当差,晚上上夜哪有不困的?可是谁跟你讲这个理,李尚宫上次逮着外头小太监夜里睡实了,不但打了十板子,还罚了两个月的月银。自然到了银杏这份上,贴身伺候公主,李尚宫也要给她面子,且打不了她,可真要被逮着那也丢人。 就这么迷迷糊糊也不知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唤她。 银杏一个激灵睁开眼,果然隔着门有人唤她:“银杏姐姐?” 银杏忙一骨碌爬起身来,贴着门问:“谁?” “是我,豆羹。” “这半夜里什么事?” 豆羹声音在雨声里听着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楚:“……门外头好象有动静。” 银杏披上衣,推门出去。豆羹连忙凑上来说:“小贾听见门外面刚才有动静。” “是不是侍卫换班呢?” 豆羹摇头:“不是个时辰。” 雨还下得紧,银杏提着灯笼撑着伞,随豆羹到大门处。 不知是不是先前听错,外面除了雨声并没有别的声响,从门缝处往外看,雨大,外面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虽然看不见,银杏却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今天这雨下得实在太大了,电闪雷鸣的叫人心里不安。 “你带着人好生守着,要再有什么动静赶紧来找我。” 豆羹赶紧应下了。 银杏再回去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心里翻来覆去的尽是些吓人的想头。 天下才太平了没几年,银杏小的时候也吃过苦,受过罪,她全家都死于兵祸之中,后来进了宫做了宫女。 当今皇上登基这几年,宫里看似安定,其实私底下也有过不少怪事。前年的时候还闹过刺客,说是太监勾结着外头乱贼想刺杀皇上,那一回可杀了不少人。这才刚消停不久…… 银杏在心里求神拜佛的,祈望可别再出事了。现在的日子她觉得就好得很,实在不知道那些作乱的人在想什么。难道杀了现在的皇上,再打个几年的仗,再死无数人,他们就高兴了?至于那些前朝余孽,前朝的时候最后几个皇帝都那么糊涂,天下人过得都不是人过的日子,干嘛这些人还想要前朝再回来呢? 这么心乱如麻,一直到凌晨时分,豆羹也没再进来,想来外面是没事。雨声也渐渐停了,一推门,带着潮气和凉意的风吹在脸上,让她昏昏沉沉一晚上的头脑也跟着清醒过来。 第十五章 出宫 膳房的小宋亲自捧了食盒来。豆羹见过不止一次,可是每回再看见仍然想咋舌。别看小宋生得瘦,力气可不小。四层的大食盒,好木料做的,哪怕里面不装东西本身也够沉,等里面装满之后那份量,豆羹觉得自己只怕提不起来。可人家小宋别看个子不高,提着快半人高的食盒还健步如飞。 怪不得他能混上张公公的徒弟,干得了出头露脸的活计。一来心眼儿活络会说话,二来这把力气也是不可或缺。别人就算想顶掉他,练不出来这提食盒的臂力也白搭。 早膳十分丰盛,因为下了一夜雨,天气变得凉爽起来,刘琰的胃口也变好了。龙眼大的小包子,一口一个,她吃了一整笼十二个。还吃了两块鸡蛋饼,一小块芋头。新芋头蒸熟了把外皮一揭,雪白软糯,再蘸上些糖霜,那好吃就不用说了。 “公主,公主,”桂圆都急了,这吃的也太多,吃坏了肚子怎么办:“好吃的也不能一回就吃够了啊?留个想头儿下次再吃吧。” 刘琰放下筷子,还摸了摸肚子,自己感觉肚子也不涨。 “难得昨天晚上下雨,睡了个好觉。” 桂圆只求她别再吃了,赶紧让人把桌子撤下去,银杏示意小宫女捧了水杯漱盂过来。 “刚才小宋来的时候,膳房也给五公主送早膳去呢。”银杏笑着说:“五公主才把膳房的人责罚过一回,膳房的人现在可精心伺候呢。” 刘琰吐掉嘴里的茉莉水,桂圆连忙递帕子替她擦嘴角:“膳房敢不精心伺候吗?五公主才闹了肚子,太医说要清清肠胃,膳房给送了一碗清粥,数着米粒熬的,清的能照出人影来,绝对不能让五公主再吃坏了肚子。” 刘琰也乐了。 刘雨和她一样,嘴也馋,而且刘雨尤其爱吃肉,爱吃糖,一天三碗这样的清粥给她喝,比揍她可痛快多了。 所以刘琰才不会因为上次膳房的事跟她打架。 进了宫以后刘琰学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讲理。不管这事儿你占不占理,你都得把理字占住了。用小哥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做事得“师出有名”。跟在乡下的时候不一样,在乡下的时候,外祖母、舅母都偏疼她,从来是不论理的。 所以刘琰知道父皇和母后心里也是偏疼自己的,但面上还得做出公正讲理的样子来。 论年纪,她大,刘雨小,虽然小的有限,可只小一天也是小啊。论出身,她是皇后亲生,刘雨的娘只是个嫔,还早早没了。再说,刘琰有四个亲哥哥,刘雨一个没有。 要是自己和她打起来,那别人一准儿说是欺负她。 就刘雨那性子,哪还要自己动手?她自己就把自己折腾趴下了。 今天不必去梧桐苑,想到可以不用去看程先生那张冷脸,刘琰心情就更好了。换了件衣裳去宜兰殿,曹皇后许是看她这几天听话,终于松了口,同意她出宫去福玉公主府上。 “那,我吃了晚饭再回来?” 曹皇后脸上笑容不变,话却没有回旋余地:“不成,晚饭前就得回来。” “娘……” 她还没来得及撒娇,曹皇后干脆的说:“那就别去了。” “去,去,我一准儿早回来。” 曹皇后心说,这儿女真是前世欠下的业债。她生了五个孩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这一个比前头四个加起来都难缠。 倒也不是说儿子们脾气就都是好的,主要是儿子自有丈夫教导,女儿教不好,那自然是她的不是。 要是从小在身边儿一直养着,可能性子还不会这么野。可曹皇后因为前些年跟在丈夫身边,女儿就只能寄放在曹家,有时候曹皇后都觉得有点儿不是滋味儿,感觉女儿跟她舅母,比跟自己这个亲娘还要亲。 刘琰得了曹皇后一句准话,乐滋滋的带着人出来。刘芳消息灵通,拉着赵语熙一起来了。 “借四妹妹的光,我们也出去逛逛。” 刘琰笑着说:“那敢情好,趁着天气凉快,咱们出去玩一天。大姐姐家花园里也有个池子,池子里有莲藕还有鱼,咱们去池子上划船,自己逮鱼自己吃。” 刘芳也是乡下长大的,拍着巴掌叫好。赵语熙又诧异又好笑,拿团扇半遮着脸:“咱们是去做客,要依你们说的,那不成了反客为主了?” “大姐姐家同咱们自己家有什么不一样?” 赵语熙愣了下。 这么说的话,倒也有理。 别人家的女儿出嫁了,就成了外姓人,自家姊妹去了,那当然是做客,要讲规矩分寸的,可公主偏是例外。大姐姐现在有自己的公主府,她是公主府的主人,驸马其实是她的从属。她们这些姐妹过去,确实不用太拘束。 公主府离着不远——上次送嫁的时候是按着规矩绕路,这会儿出了宫门,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公主府当差的人全是宫里拨过去的,个个眼明心亮,远远看见侍卫和车马,就赶紧的动起来。一拨开府门,一拨迎上来赶着接应,还有进门去报信儿的。 刘琰一掀车帘,就瞧见福玉公主打里面迎了出来。今日凉爽,福玉公主才骑了一会儿马,身上一件大红绣牡丹花的骑装,衬得一张脸红扑扑的格外好看。 “大姐姐。” 福玉公主伸手接了她一把,幸好她接的及时,不然刘琰根本不理会踩凳,直接要往下跳。 “你怎么来拉?” 刘芳笑着说:“大姐,我们也来了。” 她们两个人也跟在刘琰身后下了车。福玉公主再往后看,没见再有人了。 四个妹妹来了三个,刘雨没来。 这没来肯定有没来的缘故,不过这就不用在门前站着说了。 这公主府还在修缮的时候,刘芳和刘琰都来过,赵语熙还是头一次来。她只听人说福玉公主的府邸气派非凡,到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座公主府确实气派,既富丽堂皇又不失雅致。 虽然福玉公主也不是刘家女,可皇上皇后待她如此厚道,实在难得。 赵语熙也不姓刘,而且她又是前朝宗室,等到她出嫁的时候,怕是和福玉公主不能相比。 第十六章 亲戚 刘琰和刘芳两个全没有赵语熙那么多心事。刘芳知道原来的四婶娘,当今的曹皇后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原来没做皇后的时候,老刘家那么些人提起她来,个个都挑大拇指,说她处事公道,待人实诚从不藏奸。现在做了皇后,对一众刘姓亲戚也是没挑的。刘芳的亲事虽然还没定,但她知道曹皇后亏待不了她。嫁妆也好,府邸也好,大姐姐有的她肯定也都会有。 福玉公主挽着刘琰往里走:“船备好了,还让人牵了几匹马出来,还预备了一班百戏杂耍,你上次不是说想看人吐火吞剑吗?今天请的人就会,在京里很有名气。” 刘琰还没说什么,刘芳先诧异了:“大姐姐敢是能掐会算?你早知道我们要来?怎么先就预备齐全了?” 要是她们事先知会过公主府那自然会预备这些,问题是她们今天出来可没事先打招呼。 “我猜着你们要来。”福玉公主笑着说:“以琰儿的性子她肯定早就想来了,哪怕今天不来,明天后天也一定来,先预备下总没错。” 刘琰笑得只见牙不见眼:“还是大姐姐疼我,这就是俗话说的心有灵犀,对吧?” 刘芳和赵语熙忍着笑说:“对,说的很是。” 刘芳前后看看:“驸马姐夫不在?” “驸马出门去了,他也有不少朋友,中午怕是不回来,咱们不用等他。” 福玉公主给预备的热闹在宫里可见不着。几个人凑在一起商量一下,打算先骑会儿马,中午饮宴的时候看百戏杂耍,下午再游湖捉鱼。这么一算,时间也是够紧的,一天怕是不够玩。 刘琰真恨不得晚上就住在公主府不走了。 福玉公主陪她们去换衣裳,她从小照料刘琰,这会儿也不让宫女们动手,自己替换衣,又把头发散开重新梳好:“我倒是想叫你们住下,只是娘娘那里不好通融。”赵语熙抿嘴一笑,递了一枝花簪给刘芳:“能出来一趟已经很好了,反正大姐姐离得近,以后想出来玩方便得很。” 刘芳笑着凑近她:“说得对,等二姐你也嫁了,我们又多了一个出来玩的地方。” 赵语熙顿时低下头不说话了,手捻着玫瑰佩。 刘芳笑着逗她:“别害羞啦,年底你也就当新娘子了,到时候我们也天天去你府上串门去。” 还是福玉公主过来解围:“你们别光说话,出去选马吧。” 刘琰的骑术只能说是马马虎虎,福玉公主带着她骑了一圈,马是好马,跑起来轻快稳当,风吹在脸上还带着雨后的潮意,凉丝丝的格外舒服。刘琰指着前头:“大姐,咱们再来一圈儿。” 福玉公主说:“你好久没骑了,当心回来腰酸腿疼,下来走一走,喝口茶歇歇。”一边的亭子里已经摆了茶点,刘琰揭开壶盖看看,是自己喜欢的蜜果茶,提起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赵语熙不喜甜茶,福玉公主也让人给她预备了上等明前龙井。 “对了,五妹今天怎么没来?” “大姐姐没听说吗?”刘芳一边笑一边比划着,把刘雨自己折腾自己,既丢人又生病受罪的事情说了:“等着瞧吧,这一次估计就能让她吃够苦头,以后说不定就学乖了。” 福玉公主说:“哎哟,我倒真没有听说。要是知道,早就进宫去看看她了。” “她的病不要紧的。”赵语熙轻声说:“太医说,静养几日就好了。” 至于刘雨吃了这回的亏,下次能不能学聪明些,在座的几位公主你看我,我看你,都只是笑。 刘雨性子拗,哪里就能改得了?只怕下回折腾得更凶。 亭子外有下人来禀报,说两位孟姑娘来了,还带了两位年轻女客。 刘芳有些意外:“孟姑娘?” 想必是孟驸马的姐妹? 刘琰她们是没打招呼就来了,算是不速之客,这孟家的姑娘多半是福玉公主邀来的。 “请她们先到沐雨轩坐坐,我等会儿过去。” “别呀,”刘芳说:“请孟姑娘她们一块儿过来玩呗,人多还热闹。” 福玉公主又看刘琰两人。 刘琰无可无不可:“那就一起吧。” 至于赵语熙,她极少会同别人唱反调,刘芳与刘琰都说好,她当然不会反对。 福玉公主吩咐:“那就请孟姑娘她们一起过来吧。” 孟驸马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这来的既然说是孟姑娘,那自然不是他的同胞姐姐。 一同来的是四位姑娘,两位孟姑娘都是驸马的堂妹,另外两位,一位是驸马的姑表妹,姓宋,一位是孟家老太太娘家侄女儿,姓李。 年轻姑娘们凑在一起很快就熟悉,两位孟姑娘都换了骑装,也上马骑了两圈。宋姑娘说自己不会骑,李姑娘看起来象是身子不大好,从来了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一直坐在那儿显得很安静。 人一多,反倒说话没有那么自在了。只有刘琰她们几个的时候,都是姐妹,说话没什么顾忌。现在多了生人,大家彼此客套着,在公主面前孟家两位姑娘还好,宋姑娘和李姑娘格外拘束,福玉公主问她们家住哪里,几时上京,在京里住的可习惯,听得刘琰心里不耐烦,很快就坐不住了。 “大姐姐,我去假山上头转转。” 公主府这一座假山相当气派,上头还有亭子、花树,看起来层峦叠障,很有意趣。福玉公主不大放心,实在是刘琰太好动,上窜下跳的,怕她跌着。 还是刘芳站了起来说:“我同你一道去。”又对福玉公主说:“大姐放心吧,我看着她,不叫她乱跑乱动。” 她俩撇开众人上了假山,刘琰嫌裙子碍事,索性把裙角撩起提在手里,另一只手拂开山石边垂下的青藤,在曲折回复的石阶上还爬得飞快,眨眼间就把刘芳甩在了后头。 刘芳也懒得在那儿听她们应酬才跟着刘琰一起走开。两位孟姑娘说得都是一口京城话,刘芳在乡下待的时日长,虽然进了京之后也改学这边说话,但是乡音总掺在话里去不掉。旁人总笑是暗里笑话她不过是村姑出身,甩不了一身土味儿,她心里也明白,哪怕那些人面上再恭敬,心里却不定嘀咕什么。 就象今天来的这几位客人,刘芳是挺想和她们好好儿相处的,可坐在一起就是没话说。 第十七章 恩爱 从假山顶上往下望,大半个公主府都尽收眼底。刘芳尤其喜欢后园这一片,粉墙乌瓦,小桥流水。 “嗳,你瞧靠东墙那边,那是片水田吧?” 刘琰踮着脚往东瞧,也笑了。 “那可不就是嘛,必定是大姐姐的主意,她过上了富贵日子,还没忘了种田。” 一旁服侍她们俩的宫女正是福玉公主带来的陪嫁白芷,她一边招呼小宫女上苛,一边笑着说:“二位公主这可猜错了,这种田不是公主的主意,是驸马的意思。” “啊?”刘芳扭过头来:“驸马的主意?他不是个读书人吗?几时种过田了?”白芷压低声音说:“驸马对我们公主体贴着呢。奴婢听到公主和驸马说,她打小就没怎么念过书,就羡慕敬重会读书的人,后来虽然也识了些字,可那些子曰诗云的,这辈子怕是也搞不懂了。驸马就和公主说,他虽然会读书,可是生下来就在富贵堆里长大,不知稼穑之艰难,所以和公主说好了,他每日教公主读书,公主教他庄稼田地的事儿,为了这个才在府里开了片地来种。” 刘琰听愣了,刘芳也是半张着嘴。 “真没想到……” 本以为很古板的书呆子驸马,居然还挺…… 刘芳脸有点儿热。 大姐姐这门儿亲事是因为头一桩不成了,仓促之下的无奈之举,起初大家都不怎么看好。没办法,实在是这两人乍一看起来太不般配了。世人都说郎才女貌,孟驸马是极有才的,但是福玉公主这貌嘛,实在谈不上。农家女出身,个子高,肩膀宽,骨架大,两人站在一起,福玉公主比驸马高,还显得壮实。时下人评价美女,那一定要白,要精致婀娜,弱质纤纤,福玉公主完全是照着这审美标准反着长的,没谁觉得孟世子真能和福玉公主过到一块儿去,认为这完全是一桩政治婚姻。孟家做为旧世家的一员,借着这次尚公主的机会向皇上表示了站队的决心,这桩亲事也是给孟家添了一笔雄厚的政治资本。 不说刘芳、刘琰她们姐妹,连曹皇后都是这样想的。孟驸马和福玉公主能不能真的恩爱,这个不强求,只要他能做到相敬如宾,那就算是尽到做驸马的责任了。 可是听白芷的意思,驸马与大姐姐好象……好象挺恩爱的啊。 白芷小声说:“别看驸马文章做得好,字儿写得好,可要说起干活儿,他可差远了,开这半亩水田,差不多都是公主动的手。” “大姐姐干活儿,他在一边看着?” “不是,驸马在一旁端茶递水的,好不殷勤,因为公主手上沾了泥,他还给公主擦汗呢。” 刘琰和刘芳对望一眼,都有些将信将疑。 她们当然知道大姐性情好,心地好,可是孟驸马和大姐姐以前又不熟,哪里能看得出她的可爱之处,进而对她这么好呢? 进了京城之后,刘家姐妹在皇宫中见识了不少尔虞我诈、心机谋算,简直让一直生长在乡间的小姑娘们目瞪口呆。要不是亲眼所见,她们绝不能相信人心能坏到这个地步。以至于现在听白芷说了这么一件好事,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刘芳第一反应是,孟驸马这样的人,能把书读到最好,可见是绝顶聪明。大姐姐这人心机少,在这上面完全不是对手啊。 刘琰则是忽然想到了大姐姐成亲那天的事。田霖悄悄来找她,还想让大姐姐和他一起私奔,那会儿孟驸马忽然到了厢房门外,虽然没有进去……难不成他发现了什么?那他现在的种种作为会不会另有目的? 白芷看得出来她俩都不信——不信也是应该的,换成自己,听到这消息多半也会质疑真假。 “孟驸马脾气很好的,这些天多半时间都和我家公主待在一起……” 不过接下去的话就不能和这两位还没出嫁的公主说了。 孟驸马还替自家公主画眉了呢。 白芷虽然是个宫女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听说过画眉的典故。 这要还不算恩爱夫妻,那什么才算? 虽然说,驸马和公主乍一看,和其他夫妻不大一样。但是两个人站一起时,显得很协调,公主虽然生得不大娇柔,驸马身体则显得羸弱了一些,不过有什么事情公主都会征询驸马的意思,而驸马不愧是有名的才子,言谈之中透出睿智不凡。两个人之间,驸马才是那个主心骨。 刘芳盘算着等下饮宴时,要好生问一问大姐姐,提醒她可别受了骗。 刘琰问白芷:“大姐姐去孟家的那回你也跟着去了吧?孟家人对大姐姐怎么样?” 刘芳听她这么一问,撇了撇嘴说:“他们还敢对大姐姐无礼不成?” 白芷忙说:“那天我跟公主和驸马去的孟府,孟家在京城上上下下也几十口人呢,光认人记人名,理清楚各房各支之间的关系就够忙的了。孟夫人对我们公主很亲厚的,还把一对据说是传了好几代的玉镯给了公主。” “给东西不算什么,大姐姐又不缺她一对镯子戴。” 白芷也没法儿说服这两位公主相信她的话,只好说:“两位公主说的也有道理,常言说得好,日久见人心。驸马究竟人品如何,是不是真心,三五日也确实看不出来,总得过年三五年才能看清楚一个人真正的心意呢。” 没错,刘琰赞同的点头。 一个人装样子,装三五天算什么?三五年的话,那就有点难了。反正刘琰认为,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如果他不是真心,他总不能一辈子装下去。 可如果他是真心,那就太好了。大姐姐这么好的一个人,理应嫁一个这世上顶好的夫婿。 就是……田霖那件事情,还没个定论。大姐姐已经嫁人了,他也该认命。谁让两个人终究是错过了呢? 想到他总让刘琰有些不安。 这人能从重重追杀之中死里逃生,可见他心性有多坚韧。 但愿他别再给大姐姐找什么麻烦。 第十八章 刁钻 半天下来桂圆倒是心事重重的。 她总觉得吧,这几位来公主府的客人让她觉得怪不得劲儿的。 具体哪里怪,她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不妥当。 等到中午摆宴的时候,人都聚齐了,桂圆这下就看出来了。 “好大的排场……” 两位孟姑娘,一人带了四个丫鬟伺候着,那些跟车的婆子、长随进不来,桂圆让人去问了一下,婆子带了四个,长随八人。 两位公主呢?一人俩宫女,俩太监,至于侍卫那是曹皇后嘱咐了多加了一倍人手,不能算在内。 这些世家女,比公主排场都大。 桂圆伺候刘琰,因为自家公主年纪还小,平素来往的也多是旧时就交好的一些勋贵,武将人家,要么就是去曹家,真没怎么和这些旧世家的姑娘们打过交道。 以前光听说她们排场大,吃的用的都是上上等,伺候的人前呼后拥,一个人得要几十个人伺候还不够,现在算是亲眼见了。 桂圆对这些世家女子没什么好感。因为她还小的时候,亲眼见过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因为饿极了摸了半块饼,真是半块,还没有小孩子的巴掌大,被高高在上的贵人、夫人轻描淡写的一句“打他一顿长长记性”就那么给打死了。 今天孟家这两位姑娘,见着公主也不拘束,自顾自的玩得开心,在桂圆看,这就是没有敬畏,包托对福玉公主也是一样。就算不论国法,福玉公主总归也是她们的嫂子吧?对嫂子总该有几分敬重的。大约在这些世家看来,不说这些新朝勋贵,就连皇家也是没底蕴的暴发户人家,腿上的泥点子还没洗干净呢。 她们吃的喝的用的,那么讲究靡费,钱都从哪儿来?桂圆听说世家之人一面拼命刮钱,一面又表现出格外清高,耻于谈钱。对外人说自家规矩大过天,可桂圆却知道这些人家关起门来才是最不讲规矩的,什么脏事烂事都有。 这会儿摆宴,桂圆看着那几位客人的做派又觉得别扭。 瞧瞧她们带的那些丫鬟都干什么呢? 有人打开随身带的提盒取出自带的牙箸,说什么金筷银箸的太俗气。照桂圆看用象牙、犀牛角这种东西才丧德行呢,都是活物身上取下来的东西,用着也不觉得亏心?再说,要论价钱,这些东西可比金银贵多了。 连银杏也觉得看不过眼,不过她倒没注意那些器物,趁斟茶的时候小声跟桂圆抱怨:“来公主府做客自己带着碗筷家伙来,是看不上公主府,还是怕有人给她们下毒怎么着?这摆谱给谁看?” “快住嘴。”桂圆瞥她一眼:“这儿人多口杂的你不要命啦?” 宫女们都注意到的事,其他人当然不会注意不到。 福玉公主好象根本没注意到这事儿一样,一个字也没说。既然主人都不发话,刘芳也只好把自己肚里的牢骚咽回去。至于赵语熙,她从来不和旁人口角,越是人多的场合,她越是安静,简直恨不得让旁人都忘了她的存在才好。 刘芳悻悻的把头扭向一旁,眼不见为净。 大姐姐才新婚,虽然说她们不怕孟家,但一切总要看大姐的面子上,总不能现在就与孟家姑娘闹不和,这传出去了只会让外人看笑话。 福玉公主请来的杂耍班子果然身手不凡,那爬索的、抛碗的、耍飞镖的,个个都,不过最后喷火的那个没有表演,说是演练时伤着了,不能上场,让刘琰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不过这些也足够精彩了。 白芷面带笑容过来传话,经过孟姑娘她们那一席的时候听到两人在小声说:“……果然粗鄙……” 怎么就粗鄙了?真看不起就别一边嘴上嫌弃,还用扇子半遮着脸朝戏台上偷看,当别人都眼瞎啊? 白芷过去向福玉公主小声禀报:“公主,驸马回府了。” 福玉公主有些意外:“怎么回来了?” “驸马带了几位客人回来,还没用午饭呢。公主您看如何安排?” 刘琰在一旁已经听见了。 “大姐姐有事只管去忙吧,不用管我们。” 福玉公主笑着起身:“那你们慢慢吃,缺什么只管吩咐甘草她们,我去前面照看一二,马上就回来。” 福玉公主一走,剩下的人更加显得泾渭分明。三位公主是一边,孟家两位和她们带来的表妹们是一边,互相之间连句话都不说。 既然知道府里来了客人,孟驸马少不得也过来打招呼。 他今天出门会客去,穿得一身蓝灰色袍服,头束玉冠,整个人形容俊朗,进来时步履从容,除了身形削瘦,脸色也苍白了一些,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就算这个瘦,这个苍白,也不能算是什么毛病,世家就推崇这样的长相,似乎那脸越苍白越好。 真不晓得一脸病容有什么好看的。 “寿延见过三位公主。” 孟驸马单名一个留字,寿延是他的字。据说他是不足月出生,打一生下来就和郎中、汤药结下不解之缘。这名字是他祖父取的,用意自不必说,长辈对小辈最大的期望大概也就是希望他能身子康泰,福寿绵延。 刘琰她们齐齐还礼。 孟家姐妹几个也跟着起身,向孟驸马问好。 桂圆明显发现她们的态度不似刚才,在孟驸马面前她们一点儿傲气也摆不出来,看那低头行礼的加热,倒是有点心虚胆怯似的。 孟驸马的目光在她们身上一扫而过,只说:“早知道你们今日也过来,我就不出门了,怎么没有提前打个招呼?” 原来她们也是不请自来的客人? 真看不出来。 桂圆心说,这也就是大公主脾气好,对她们也太过客气了。 都说这些门第的婆婆小姑没一个好缠的,幸好大公主在身份上天然就压了她们一头,要不然不知道这些娇小姐们有多刁钻无礼呢。 两位孟姑娘里年纪小的那一个说:“上次认亲时,公主说让我们有空可以过来……” 那是客气话!还当真的听了。 第十九章 惦记 很显然呐,这两位孟姑娘对于堂兄是很敬畏的,但对于公主嫂子,反而没多少敬意。 看着孟留没给俩堂妹面子,刘芳心里出奇的畅快,顺带看这位新姐夫更顺眼了。 谁说孟驸马和大姐姐不般配不恩爱了?这明明很恩爱的好嘛。这不,已经很懂得区分内人和外人了。大姐姐和他是夫妻,那当然是内人。至于今天来的这几个姑娘,不是堂妹就是表妹,又不是亲生…… 她目光落在坐在末席的那李姑娘身上,顿住了。 这李姑娘从来到公主府,就没怎么开口说过话,一直低眉顺眼的,与张扬的孟姑娘,明艳的宋姑娘相比,倒显得很老实。 可是现在她看孟留那眼神儿,怎么看怎么…… 就象看见了什么稀罕的宝贝,眼里都放出光来了。 这什么意思? 刘芳朝身边的宫女使个眼色,那宫女就借着倒水的空退下了。 孟留笑着同三位公主说:“原来今天是打算在外头喝酒的,结果他们听说府里荷花好,一定要来赏荷花作诗,我们又折回来了。回来路上特意带了些酒菜糕饼回来,不见得比府里做得好,就尝个新鲜。” 他一面说,下人们鱼贯而入,捧着攒盒放到各人席上。 刘琰把盒盖揭开,里面分了九格,每一格都小小的,里面分别盛着干果、蜜饯、肉脯等等,想来孟驸马他们作诗的时候,用来佐茶下酒正相宜。 “这个好,看着就精致。不过我们这已经都吃饱了,早些送来就好了,这个我们留着下午游湖的时候吃。姐夫,不如你让人做冰酪给我们吃?那个我们吃得下。” 刘芳也附和着:“对对,来碗冰酪吧。” 赵语熙只在一旁笑,不说话。 孟留笑着摇头:“这个不成,我可不能做这个主,回头福玉一定饶不过我。” 冰酪夏天吃最好不过,这样东西是刘琰进宫之后才吃到的。在乡下的时候不要说吃,连听都没听说过。大暑天儿里来一碗冰酪,里头浓浓的牛乳香和甜蜜蜜的滋味,更要紧的是透心凉,一口抿下去,就觉得一团凉意直滑进肚子里,真是暑气全消。 可是这东西不容易吃到,曹皇后怕她们贪凉伤胃,在宫里膳房是不敢给做的。等出宫来了,大姐姐也没给预备。 不过虽然没有冰酪吃,最后吃到的糖渍樱桃味道也不错。 福玉公主安排下的船地方不大,坐下刘琰她们姐妹三人之后,今天来的孟家姐妹几个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都安排上去。不过自从孟驸马回府之后,孟家姐妹就有些坐立不安,宴一撤了就主动告辞。 刘芳深吸口气:“她们一走,我这喘气儿都觉得畅快了。” 赵语熙笑着说:“你是嫌她们身上熏的香味儿太冲了?沉香气味儿不坏,还是种药材呢。” “我可闻不出来有什么分别,就是觉得呛。” 刘琰赞同的点头。 她也不喜欢头上、身上搽那么些头油香脂的,身边的人知道她的习惯,也很少往身上折腾这些。 刘芳派去打听消息的宫女已经回来了。 结果不出所料,还真有那么点儿故事。 但说起来这事儿孟留并没有什么干系。他还没和福玉公主议亲之前,现在说起来也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虽然孟留身子弱,可是年岁也确实不小了,孟夫人想给他议亲。那位李姑娘是本家早就败落了,寄住在孟家,怎么说也是孟家老夫人娘家的亲戚,当时那位老夫人就似乎有点想作主的意思。即使孟留身子骨病弱,孟夫人也不想给唯一的儿子娶李姑娘这样的媳妇,他们那样的世家格外讲究门第。听说孟家倒是提议,说做妾也成,但孟留本人不同意。 这李姑娘于是就这么尴尬的一直在孟家待着。她要嫁出去,同样是世家门第可没人娶她。要低嫁,又不愿意倒了最后一点身架,除了这个姓氏她实在没别的优势了。 现在孟留尚了公主,可看起来这李姑娘没死心啊?难道还巴望着给驸马当小?快刘芳一想到要是将来自己成了亲,有人这么惦记自己男人,顿时一阵恶心。 “三妹?” “哦,”刘芳回过神来,接过赵语熙递过来的一块桃子,放进嘴里也没尝出味儿。 “甜吗?” 刘芳顺口说:“甜。” 说完了看到赵语熙的笑容,刘芳觉得赵语熙虽然话很少,也不爱揽事,但是她这人很聪明,许多事她不说出来,可是心里都明白。 她凑近了些,问:“刚才在席上,你也看出来了吧?” 赵语熙没装不知道:“无意中瞥见一眼。” “这人真是……”刘芳忍住了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她也时时提醒自己,现在身份不同了,不能粗俗,得文雅:“咱们要不要提醒大姐姐一声?” 赵语熙摇了摇头:“咱们还是别多事了。” “这怎么叫多事呢?”刘芳一急,声音就有点儿高了。 刘琰听见半句,转头问:“什么事?” 刘芳总觉得刘琰还小,敷衍她:“没你事。” 刘琰也没多问,转头朝湖里扔鱼食。 来时候还说要在湖里捉鱼吃,来了才发现这湖里养的鱼都是好看不中吃的,见天儿还专门有人喂它们,一条条养的格外肥大。 也不知道两个姐姐凑一起说什么,不过三姐是藏不住话的,最晚明天就能从她嘴里把话掏出来。 刘芳正急着跟赵语熙说:“我这不是怕万一那人起歪心,又或是起什么坏心吗?” “大姐姐的性情本事比咱们俩如何?” 刘芳老老实实说:“比咱俩加起来都强。” “所以啊,这事是大姐姐的家务事,咱们俩别瞎掺和。” 刘芳有点懵。 她觉得赵语熙说的吧,也有道理。可她心里不是担忧嘛,生怕大姐姐吃了亏。 “那咱们也不能干看着,装什么也不知道吧?” “没说……”赵语熙话才说一半,忽然有样东西落在船舷边,迸起的水珠都溅到她们的扇子上了。 第二十章 扇子 撑船的太监声音尖细:“谁乱扔东西?” 岸上有人跑过来,忙不迭说:“对不住对不住,我不小心把扇子丢过去了。对了!我的扇子!我的扇面儿!” 得,这人一点儿没关心扇子差点砸着人,倒还想着他的扇面儿。 刘芳挽起袖子,伸手把浮在水面上的扇子拿了起来。 “这你的扇子?” 岸边儿那个穿蓝衣的男子朝船这里遥遥作揖:“正是,还劳烦姑娘……”他这会儿抬起头来,就看见船上的人了。 三位姑娘坐在船篷下,有软帘半遮着他看不清,但船头船尾站的太监和宫女那服色他看得明白。 刚还听说公主的妹妹们来了,没想到就让他碰上了。 刘芳琢磨着这人一心记挂着的扇面儿不知道是什么样,是花鸟、山水,还是美人呢? 扇子就在她手上,正想打开来看看,岸上那个人看不见她的脸可是能看见她手上的动作,吓得又是一声惊呼:“不能打开!” 这声音乍一响,险些吓了刘芳一跳。 为什么不能打开?难道上面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不仅她,连赵语熙都有些疑惑。 至于刘琰,她还没到那个年纪,完全没有两个姐姐想的那么多。于是大大方方问:“为什么不能?” “扇子外头都是水,这么打开扇面儿可能会损伤。得先把外面的水擦净,内里沾的水也用棉纸吸附一下,且不能在太阳底下晒,哎呀,总之现在不能打开。” 原来是为这个。 这个刘琰倒是听说过,宫里专有一些人是做这个的,修修补补,将一些有裂纹的瓷器,受潮的字画什么的修整补全,这是个专业的手艺活儿,一般人不懂其中门道,确实做不了。 刘芳听他喊的那么急切,顺手拿帕子把扇子外面的水给擦了擦,扬声说:“那你自己拿回去料理吧。我让人把扇子抛给你?” “不不不,不能再抛了。”他看起来心有余悸,转头四顾:“我到前头桥边等着,烦请公主让人把船靠一靠边。” 船再向前就是一座拱桥,她们乘的船正好可以从桥下过去。丢扇子的男子一头大汗站在桥边,伸长了手臂来接他的扇子。 就这么匆匆忙忙的一面,刘芳连他的相貌都没看清,光记得这个人很喜欢扇子——也或许是喜欢扇面上的画?性情是不大稳重,大呼小叫的。 那个人把扇子接过去翻来覆去仔细看过,确实没别的损伤,才想起来要跟人道歉再道谢。 一抬头,船早走了。 船上三个人正在笑他。 刘芳说:“八成是孟驸马今天请来的客人。” 刘琰想起他刚才探身接扇子的模样就好笑,脖子伸的那么长。话说接扇子是用手接又不是用脸接,脖子伸得长有什么用:“这人冒冒失失的。” 赵语熙也想笑,她平时难得见一回外人,也不乐意见人,但今天这人吧,怎么说呢,也不是一般人。 “他很懂书画,性情也直,”赵语熙替这人说了两句公道话:“既然是驸马的好友,应该家世也不错。” 刘琰一锤定音:“嗨,那就是个呆子嘛。” 船从一大片百日红花树下经过,这花开得特别泼辣,连成一大片,再加上那些落下来的,好象从岸上一直开到了水里。船一过来,水波一漾一漾的,那些花也在水面上一沉一浮,被水波推过来又拨回去。隔着山廊,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曲乐声。 “大姐姐这日子过的真不错。”刘芳这是有感而发。 之前她总觉得这成亲不是件什么好事儿,可现在忽然不这么想了。 大姐姐要是嫁了田霖,田霖性子急,可不象孟驸马这么好脾气。现在这日子过得也很好啊,孟驸马领着一份修书的闲职,都不必每天应卯,闲暇时间大把大把的。大姐姐是她这座漂亮府邸的女主人,爱做什么做什么,全由她一个人说了算。 自己将来也这么过就好了。 不过,她现在按年纪,是排在赵语熙后面,须得赵语熙先嫁了,才能轮得到她呢。 曹皇后着急办了大女儿的亲事,就是因为后面赵语熙和刘芳年纪也都不算小了,实在不能再拖。 想到这儿,刘芳偷偷瞄了瞄赵语熙的神色。 她正望着船舷外的花树发呆,窗外那么灿烂的花,映得她的神情还是显得…… 很寂寥。 不但刘芳发现了,刘琰也看出来了。 大姐姐一嫁,曹皇后立刻把赵语熙的亲事提上来着手操办了。赵语熙的公主府也已经选好了地方,是前朝的公主府改的,现在正在做最后的修缮。此外陪送的嫁妆,陪嫁人手,田庄的选择…… 但赵语熙自己完全没有喜气,就好象要办的是别人的事情一样。 她高兴不起来。从定下婚事之后她就一直这样。 并不是皇上与皇后硬给她定的亲。其实皇上对她可以算是不错了,不然曹皇后不会给她那么些人选挑。赵语熙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虽然也是公主,但她其实是前朝皇室宗裔,娶了她的人,注定这辈子在宦途上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了,只是和她一起做富贵闲人——当成新朝宽容仁厚的招牌存在下去。 所以,真愿意尚她这个公主的人,并不很多。旧世家撇清和前朝的关系还来不及,新贵们愿意舍出来的也是幼子、堂侄之类的。 对她来说,嫁谁都一样。 这辈子怎么过,早就定好了路,她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可能有一步越轨。 如果真有得选,她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就这样过去下也挺好的,清静。 可惜不成。 平常人家的姑娘不嫁人,一家子都不自在。大概在世人看来,不嫁人就成了一种缺陷,一种异类。 所以她怎么能不嫁呢? 婚期对她来说不是吉期,倒象是刑期。大概那些判了秋决的犯人就是这种心态,数着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 公主府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只有内府的人送过图纸来给她过目,她回说,一切都好,没什么要添减改动的地方。 第二十一章 姐妹 答应了要在晚饭前回宫,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往西边落下去,刘琰依依不舍的下了船,觉得这傍晚时分的湖面比白日里还好看。烈日下的一切都鲜亮灼目,但现在日影西斜,树影深浅摇落,湖面上的亭台曲桥看起来就象一张画似的。 福玉公主笑着安慰她说:“园子又不会跑,过两天我去宫里接你出来再好好玩个痛快。到时候我跟娘娘说说,让你在这儿住两天。” “当真?”刘琰顿时眉开眼笑,被福玉公主画下的这张大饼给哄住了:“那你可不能忘了。” “忘不了,放心吧。” 赵语熙看着刘琰,觉得四妹妹有时候看着聪明,有时候却很好骗。这事儿能不能成,摆明了得看皇后娘娘的意思。要是娘娘不许,就算福玉公主现在许给她再多再好,到了娘娘那里一句不许,岂不是白高兴一场? 她想事情就是太明白了一点儿。所以世人倒说,难得糊涂,人活得太明白了,往往不快活。 刘琰是真不懂这其中的曲折吗?她肯定懂啊。就算事情不一定成,那也不耽误她现在先高兴着。 福玉公主一直拉着她的手,也不怕刘芳在后头一路说她偏心,叮嘱了刘琰许多话。 无非是嘱咐她要听话,别淘气,不要给娘娘添乱。 说完这些话风却陡然一转:“我不在宫里,没人欺负你吧?” 刘芳在后头朝赵语熙使了个眼色。 瞧见没?大姐姐这人厚道明理全是对着旁人,一对上四妹,就变成全盘不讲理的护短了。 “就她呀?她还能让人欺负了?” 福玉公主却很认真的说:“她年纪还小,娘娘事情又多,总有照看不过来的时候。要是她稀里胡涂吃了亏自己还不知道,或是知道吃了亏却没法子替自己讨个说法,这可就不好说了。” 福玉公主这么一说,刘芳和赵语熙两人都有点儿讪讪的。 福玉公主这肯定是知道前几天的事了。 刘雨仗着自己年纪最小,平时总是一副“我最小你们都得让着我”那作派,福玉公主在的时候,她对大姐总算有些敬畏,不敢在她面前造次。现在福玉公主一嫁,她就寻衅找碴,一门心思跟刘琰过不去。 这事要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曹皇后为这事正儿八经的替她们断是非,倒显得一国之母闲得没事儿干了,更会让人说她偏心亲生女儿,对庶出公主不大度。 这种时候,她和赵语熙居长,应该在两个妹妹间调停劝解,不该让小事闹大。 现在刘雨把自己作病了,说起来虽然是她自找,但她们这些做姐姐的确实一直袖手旁观,刘芳甚至还有些兴灾乐祸。 这事儿不说破便罢,福玉公主当面说破,就显得她们俩这姐姐当得不尽责了。 好在福玉公主也不是认真要教训两个妹妹。 她也能体会赵语熙和刘芳两人的难处。 福玉公主在宫里有威望,同曹皇后更是亲母女一样的情分,刘琰更是她从小带大的。赵语熙身份太尴尬,刘芳毕竟只是堂姐,也不是皇上皇后的亲女儿,要调停刘琰和刘雨之间的事情,她俩都缺乏底气。 福玉公主已经把事情前因后果都搞清楚了,刘琰能懂事,遇着刘雨挑衅退让一步,这让福玉公主很是欣慰。 一味猛进蛮干是不成的,刘琰现在懂得以退为进,不正面跟人掐起来,福玉公主在欣慰之余,又觉得有些心酸。 她没嫁的时候,自有她护着,刘琰何时需要对人低头退让了?说是长大了,懂事了,可是这个长大、懂事的过程实在让人心疼。 “听姐姐的,咱们当然不做什么以势凌人的事,可也不能任人欺负到头上来。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别一味想着息事宁人了,真闹大了,还有姐姐呢。” 刘琰没办法,她已经说了“没事儿,我真没委屈”,奈何大姐就是不信。 她真没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关于刘雨的事情,刘琰以前只是觉得她烦人,时不时的闹一场给人添堵,眼睛净盯着吃的穿的用的和一应排场,以前和她也吵过。说真的,刘雨吵不过她,每次都被刘琰刺得以哭闹结束。刘琰口齿伶俐,而且十回里总有八回是她占理的,要这样还吵不赢,那她该多傻啊。 也说不上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想法慢慢变了。 这种争吵实在很没意思。 刘雨确实不讨人喜欢,总嘀咕皇上皇后偏心,兄长、姐姐们偏心,所有人都偏心。 可是她说话,不是全没道理的。 皇上对这个最小的女儿不上心,曹皇后毕竟不是她生母。四个兄长都和刘琰一母所生,姐妹之间,大家也更喜欢漂亮活泼的刘琰,而非执拗小性儿的刘雨。 至于宫里的奴婢,那就更不用说了。谁不巴结着嫡出公主反向个庶出的献殷勤? 所以刘雨的闹,并不是全无道理。 刘琰自从明白过来刘雨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就不想再同她计较这些了。说到底,刘雨没有的她全都有,还不兴人家眼红?她再眼红又怎么样?吵吵几句权当听不见。 她能这么想,福玉公主却想的不同。 照她看,刘雨很不知好歹。她已经是公主,金枝玉叶的养大,世上能这么安享富贵尊荣的人能有几个? 偏偏她就认不清自己身份,事事都得要和刘琰比,稍有不顺心,就觉得自己被亏待了。日复一日,自己硬要往牛角尖里钻。 旁人觉得她年纪小,不会重责,反而助长了她的脾气。以前只是言语尖酸,现在已经会打人了,御膳房张公公被打其实是被殃及的池鱼。 这个年纪就这样行事,等她再大两岁,说不定连杀人都会了。 不能再这么纵容她。 福玉公主打算忙过这阵子腾出手来,得花点时间把刘雨这性子给扳一扳。 就算不能让她从此改了性情,也得让她明白点道理,心里有顾忌,知道惧怕。别人不欠她,尤其是刘琰,她总不能一辈子盯着刘琰害红眼病吧? 第二十二章 得罪 针工局的两位尚宫领着一帮宫女太监过来清意殿,要给赵语熙量尺寸。 这时候缝制嫁衣已经算晚得了,听说有那讲究的人家,一件嫁衣要缝个三年。 豆羹初听说的时候吓了一跳:“乖乖,大将军上阵打仗的铠甲也不用做三年啊,这三年出一件的嫁衣该是个什么样?” “什么样不知道,穿上肯定难受。” 在福玉公主出嫁的时候,刘琰就见识过一回了。那衣裳,比铠甲也不差什么了。最外面的那一件是满绣的,金线!等于在身上套了一个重金线的壳子,虽然刘琰不至于做出给衣服称重的事,但她觉得那件衣服上的金线、珠宝再加上面料、里料这些算上,绝不止十斤八斤。 公主们的吉服都是一个规制,顶多是有点细微的小地方不一样。比如大姐福玉公主就特别不喜欢高领子,总说勒得喘不过气,所以她那一款吉服就没选什么元宝领、海棠领。再说了,天那么热,还把脖子紧紧勒着,怕是要出人命啊。 针工局的人也心里有数,毕竟是大暑天儿成亲,能轻省还是轻省些好。 不过到了熙玉公主这里就不一样了。 这位二公主是冬日里成亲,不存在怕热的问题,正相反,还生怕做的不严谨不厚实呢。 “公主请看看这上面的样子。” 针工局的人是有备而来,拿着一本厚厚的大册子,长宽各有二尺,打开之后,里面大约十幅全是不同的喜服式样。除了这个,料子、绣样也都带了不少。 这些布样和绣样让刘琰觉得特别有趣。尤其是绣样,一块块整齐的铺开,就象展开一张张名画。不同的是,名画不会这么金光闪闪。 绣布用料有金银线,有彩线,有珠线,华丽绚目,上头的绣纹称得上一句巧夺天工。 虽然说刘琰自己女红做得根本不怎么样——也就停留在纫个针眼的水平,但是这不代表她分不清楚好赖啊。 一旁针工局的人不失时机的讨好一句:“公主若是喜欢这个,就当帕子留下吧。” “不要。”这么多金银线,用来擤鼻子的话鼻子会划破皮的! 刘琰转头问:“二姐姐,你看哪个好?” 她都看得眼花了,觉得每个都很好,而且……看起来都差不多。不都是花,还有凤凰吗? “挑不出来。”赵语熙不是看不出区别,而是选哪个都无所谓:“看着都不错,要不你帮我挑一个。” “又不是我成亲。”刘琰小声嘀咕。 赵语熙对亲事毫不热衷,这一点,针工局的人,还有清意殿的宫女、尚宫们或多或少都能觉察到。 可是谁都知道熙玉公主身份不同,这门亲事是非成不可的。 倒是刘琰没有想太多,因为大姐姐筹备亲事的时候,也常常显得心不在焉,很多事都象是在赶个过场,匆匆忙忙就应付过去了。 刘琰就算聪明,也还分辨不出两个姐姐心事的区别。 “这个吧,这个不错,当时大姐姐好象也用的这个吧?” 针工局的笑着应:“四公主记性真好,就是这个。这是鸾凤和鸣,百花富贵花样。” 什么花样她是不大懂,不过上面这凤鸟看着挺舒展的。 “二姐你看怎么样?” “挺好的,那就和大姐一样吧。” 针工局的人连声应:“是是,奴婢这就记下。” 挑中了这个,赵语熙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转头问刘琰:“琰儿有看上的料子吗?你也做两身新衣裳穿吧。” “我衣裳多的穿不过来呢。”每季都做几十件,根本穿不过来。再说,那些裙子她也不乐意穿。 可是针工局的人多会见缝插针啊,马上笑呵呵的凑上前来说:“再过一个来月天气也该凉快了,公主可以做两身儿骑装,到时候出去围猎、骑马都好穿的。” “这倒是……” 赵语熙看她立马被围猎二字勾了魂,忍不住笑。 象刘琰这样的性情,在宫里可不多见,大多人都会隐藏心事,然后表面上一片歌舞升平。 “二姐,你也做两身儿吧,到时候咱们一块儿骑马去啊。”刘琰指着一块杏黄色的料子:“这个你穿好看。” “好,那就做一身。”赵语熙也给刘琰挑了一块:“这红的衬你。” 她还记得过年时刘琰穿着一件大红色斗篷,映着小脸儿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嗯,我还要做一身儿白的。” 刘琰没想太多,但赵语熙知道这次额外做衣裳,会一起归入她备嫁的花费,而不是从个人份例里出。既然给刘琰做了,也不能漏下其他两个妹妹。 她是没法子象大姐姐一样面面俱到,但好歹人情世故上不是一窍不通。 分别去请三公主刘芳和五公主刘雨的宫女回来说,三公主正在更衣即刻过来。 “五公主说……她就不必做了。” 宫女说的有点吞吞吐吐,可见刘雨的原话应该没这么简略,也没有这么客气。 实际上,刘雨的原话简直象通连珠炮似的,她这些天委屈大了,攒了一肚子气,好不容易逮着个出气的,该说不该说的一骨脑往外泼。 “……挑什么挑?我做衣裳给谁看?这满宫里有谁关心过我的死活?” 还有:“有什么好挑的,不过是别人捡剩下的扔给我两块,打发叫花子呢!真想给我做就该送到麓景轩来让我挑,明知道我现在出不去还叫我过去,这安的什么心?” 这些话真是……连宫女听着都替二公主不值。 这叫什么事儿?二公主是正在备嫁的人,事多的很。人家愿意给妹妹们做衣裳那是人家大方。会做人的这会儿嘴甜一点儿,衣裳不算什么,二公主可能还会让妹妹挑捡些珠宝首饰。 五公主不来便不来,没有白给人好处还要落埋怨的道理。 赵语熙没有对宫女追根究底,反正她也知道刘雨说不出什么好话。 不给她她要抱怨,给了她她也会疑神疑鬼,觉得给自己的是挑剩的,有瑕疵的,不过随便打发她而已。 换成以前,赵语熙总不想得罪人。 可是现在她想通了,或者说,不在乎了。 在公主府时福玉公主大抵是看出她心事重重,开解了她不少话。 别怕得罪人,得罪了又怎样? 是啊,赵语熙固然身份尴尬,但皇上与皇后对她的容忍度是很高的,只要她不谋反,只怕她做什么皇上都能包容。 原来她这个尴尬的身份还有这样的好处? 以前她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所以她得罪了刘雨,又怎样呢?刘雨是能堵着门当面骂她,还是能去皇上皇后那儿诉苦告状? 第二十三章 坠马 不仅赵语熙被福玉公主开解,刘芳这一趟出宫也不白跑。 福玉公主借着更衣的时候问过她,眼见着她也不小了,该寻亲事。福玉公主以前是未嫁女,自然不好替妹妹张罗。可是现在她已经嫁了就不一样了,在宫外行事也方便。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等到天气凉爽了,我和驸马就多邀些人来府里赏花游园,到时候你可以多看看,挑个合心的。” 一想到这个刘芳脸就微微泛红。 这件事儿说起来是有些难为情,可福玉公主这是一心为她打算了。纵然曹皇后也宽容体贴,但是身为皇后,一举一动不知多少人盯着看,她有许多不便之处。而福玉公主出嫁之后,替妹妹们安排这些事是顺理成章的,也更方便。 刘芳害羞归害羞,可是这终身大事上她可不糊涂。 “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再告诉大姐姐。” 这个事情关系她一辈子,肯定不能张嘴就来,自己坑了自己啊。 福玉公主笑着说:“那你仔细想想,想好了同我说。” 刘芳实在想不出来。 要长得俊俏的?可是光长得俊未必人品好。 要个有才的?问题是人家有才她诗书上却没什么才情,真找个有才的,人家说话她听得懂吗? 这可真不是说笑。曹皇后给她们姐妹几个找的女师傅,其中程先生和袁尚宫两位,她们二人说起话来,书袋一个接一个的往外抛,刘芳在一旁跟听天书一样,每个字都听见了,拆开来也差不多都认得,问题是拼在一起,就不知道她们到底讲了些什么。 她喜欢读书人,那风度气质就是不一样。但是又觉得……自己配不上。 她实在不想找个粗笨的,只懂舞刀武棒的。要找那样的人,当公主之前就能找了。没道理当了公主之后还要将就。 刘芳这一颗心啊,翻来覆去,上上下下,连着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她心里难以抉择,很想找个人出出主意。 问题是找谁。 赵语熙为人挺稳重,可刘芳打心底里觉得她们就不是一样的人。能处得挺好,倒也不用担心对方会有什么坏心眼儿,但是……就是隔了一层什么,亲近不起来。 这倒不是因为她们没血缘关系,要知道福玉公主也是收养的啊,她本姓钱,曾经有个特别接地气的名儿叫钱大妮。后来钱家死绝没人了,她才由刘家收养的。 这事儿感觉和赵语熙说不到一处。 至于刘琰,她太小。 刘雨就更别提了。 曹皇后那里,刘芳实在说不出口啊,跟长辈可咋说这些。再说,皇后娘娘忙着呢。 一上午程先生讲了什么刘芳都没听进去,手里的书摊开来,连一行也没看。 一想到将来要嫁什么样的人,那个人会长的多高,眼睛什么样,鼻子嘴巴什么样,她的心就怦怦跳。 又有点畏怯,可是……也很期待。 刘琰一上午偷看她好几回,见她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还以为她是不是身子不舒坦。 不知道程先生是不是也这么觉得,今天没抽刘芳起来念书。公主们的功课不象皇子们在熙丰堂那样,一点儿马虎不得。曹皇后对公主们的期望就是能识些字,懂些理,开拓开拓眼界,陶冶一下性情,又不要求她们写诗作文考状元,所以程先生教的也轻松。 当然,教学轻松不代表课堂气氛也跟着轻松。程先生知道金枝玉叶们不好管,倘若不把脸色摆出来,她们只怕一个字的功课都不会写。 比如三公主、四公主,这俩就象跟写字有仇一样,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平时交上来的功课,一多半都是别人捉刀代写的,这其中二公主就出力不少。 想着二公主婚期将近,程先生倒是想看看,二公主嫁了之后,四公主那功课怎么办。 又熬过一上午的课,刘琰想拉着二姐三姐去宜兰殿蹭顿午膳,结果没进宜兰殿先迎头遇着两拨人。 一拨穿着素面青袍,还提着药箱,这是太医院的人,另一拨是皇上,御辇都没用,直接大步流星一路快走过来。 刘琰心里咯噔一下,看这两拨人的架势怎么也不象出了好事,顿了一下之后撒腿就跑。 皇上看见她了,可是却没来及拦,刘琰实在太机灵了,简直象只猫一样,直接就一闪就窜进了宜兰殿的宫门。 她就怕是曹皇后生病了! 外祖母病逝的时候她已经记事了,舅母虽然不大让她到病榻前去,但毕竟还是见过的。病重的人面色腊黄,到后来甚至是焦黄,眼珠混浊,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之后不久外祖母就过世了,装在一口黑漆的棺材里,停灵设奠的时候她看着那口黑棺材,心里莫名的发怵。 从那以后,对病这个字眼儿她怕得很,也不喜欢见郎中。 眼下突然见太医急奔宜兰殿来,她耳朵里嗡嗡直响,什么也想不出来,就只顾往里跑。 才迈进殿门,她就看见曹皇后了。 曹皇后好端端的站在那儿,不象有伤,也没病容。 刘琰松了一口大气,忘了自己一只脚还在门外,身子如常的往前,结果就一头栽倒了。 曹皇后这一头的事情还没理清,又看见小女儿摔跤,简直愁得不知先顾哪边好了。 一旁宫女赶紧过去把刘琰扶起来。 刘琰其实没摔着,她常年爱动,这么一跤对她来说不疼不痒,不等宫女真扶,她自己利索的爬起来了。 看见曹皇后好好的,她心里就安定了。 不过这么一安心,她就发现母后也不能算是好好的。 曹皇后平时是个很沉稳的人——做皇后也难得会有什么不平稳的时候。可是现在看她的模样和平时大不一样,衣襟有些偏,鬓角也有些乱,一脸神情就是个着急上火的模样。 “母后,出什么事了?” 曹皇后问她:“你摔着没有?” 刘琰忙摇头。 曹皇后摸摸她的脑袋,有些匆忙的说了句:“没出什么事……就是你小哥今天从马上摔下来了。” 刘琰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小哥他摔马了?伤的重吗?” 曹皇后喉头象被东西噎住,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刘琰顿时知道这伤肯定不轻。 从马上摔下来可轻可重。有的人摔下来皮都没破,生龙活虎的。有人却不巧,直接摔断脖子的都有。 这个刘琰可都听说过。 皇上已经进来了,太医们也都跟着进来。 皇上二话不说,直接挥手,示意太医们立刻去偏殿看伤者。 这当口没人顾得上公主们,刘琰挂心小哥的伤,可是看着人进进出出的自己帮不上忙,站这儿反碍事,就默不作声的退到一旁,和二姐三姐坐到一起,等。 等消息。 第二十四章 意外 太医跟皇上回话的时候,刘琰的耳朵也跟着支棱起来了。 “腿骨已经接好,只要好好休养,想来不会影响以后正常行走……” 皇上问:“那弓马骑射呢?” 太医不敢抬头。 皇上就明白了。 人心就是这样的。刚接到消息的时候,他怕孩子性命难保。等到了宜兰殿,知道性命无碍,又盼着腿伤能完全治好。 现在听太医的意思,虽然不会有明显的残疾,但到底和没摔过不一样了。 他和曹皇后生了四子一女,这小儿子生得比哥哥们更俊秀,也更聪明,做父母的总会多偏爱些幼子。 皇上进去看过了,接骨的时候用了药,这孩子现在昏昏沉沉的不清醒,脸色苍白,看得他心中不忍。 他才十五,平时读书不错,但是更喜欢爬高上低,平时当爹娘的总嫌最小的一儿一女活象泼猴转世,可以后…… “父皇?” 刘琰站在皇上身边好一会儿,皇上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四哥不要紧,你们……用过午膳没有?” 刘琰摇摇头。 “都先回去用午膳吧,等你四哥醒了,你们……再去看看他。” 刘琰现在就想进去看。 她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正要走的时候,皇上又叫住她,嘱咐她:“要听话些,不可再爬树翻墙,别令你母后操心。” 刘琰这会儿听话的不得了。 她虽然也顽皮,也任性,但是自幼不在父母身边,她反而比旁的同龄人更敏感。现在小哥出事,父皇母后都心烦气躁,她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添麻烦的。 三位公主闷闷不乐的出了宜兰殿,桂圆她们可不是吃闲饭的,这会儿功夫已经打听着了不少消息。 “四皇子是同二皇子、奚伴读他们一起去骑马,在燕北坡说要赛马,看谁先跑到坡顶,结果二皇子他们到了坡顶等了快一刻却没见四皇子到,连忙遣人去找,才发现四皇子坠马受伤了。” 刚说到二皇子,刘琰就发现二哥刘坦象斗败的鸡一样垂头丧气的站在殿门外阶前,伴读程矩、奚长治则跟在他后头。至于小哥的俩伴读,刘琰没瞅见。 看见刘琰他们出来,刘坦眼睛一亮,赶紧给妹妹使眼色。 “小四儿怎么样了?” 刘琰实在不想理他。 这个二哥……怎么说呢,刘琰的四个哥哥,她就喜欢小哥。大哥曾经在她五岁时说和她一起玩牌戏,然后把她的压岁钱骗光了。二哥呢,曾经偷溜出门去姑娘,事发了非说是带她出门玩去的。三哥这人拳头比脑袋快,隔三差五就听见他和人又打一架。 今天要是二哥摔断腿,刘琰才不替他担心呢。 现在他打听小哥的伤情,刘琰真不想搭理他。 “好妹妹,你就跟我说了吧。” 刘琰看着他就一肚子气:“你们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到山上去赛马?在校场、在地地上赛不行吗?” “妹妹别说了,都是我的错还不成吗?究竟太医是怎么说?小四的伤不要紧吧?” 刘琰哼了一声,就不告诉他。 腿都断了,还不要紧?那怎么才叫要紧? 正好皇上身边的的心腹太监姚公公过来了:“二殿下,皇上让您进去。” 刘坦面色一苦。 他没看好四弟,在父皇和母后这儿一顿罚肯定少不了。要是挨顿揍他倒不怕,可问题是,自打老爹成了皇上,就要顾体面,不直接打孩子了。 不打不代表就不罚了。 要刘坦说,还不如打一顿呢。 刘琰中午没吃几口饭,总觉得胃口塞满了东西,米粒跟砂粒似的,怎么都咽不下去。 “公主,喝口汤吧。”桂圆小心翼翼的说:“四殿下吉人天象,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不喝了,我不饿。” 刘琰想象不出,要是小哥以后没法儿象现在一样骑马、练武、他该有多难受。这不是病一天,两天,是以后再也不能了。 刘琰胸口闷得很,特别难受。 一看刘琰难过的模样,桂圆顿时如临大敌。 公主这胃口一直好得没话说,从来就没出现过今天这样的情形。 这心里得有多难受啊,难受得连饭都不想吃了。 桂圆搜肠刮肚,尽力想安慰一下公主。 她伺候公主几年,可以说旁人都没有她对公主这么熟悉了解。 除了皇上、皇后,在公主心目中紧要的人就只有大公主和四皇子了。其他三位皇子虽然也和公主是一母同胞,毕竟年纪差得多,早年间又没生活在一处,说是亲兄妹,可再亲也需要相处,多少年见不着面,彼此情份顶多跟远房亲戚差不多。 四皇子受伤,伤势还很重,公主肯定担心。 可担心归担心,要是公主因此茶饭不思把自己身子折腾垮了,皇后娘娘肯定饶不了她们这些不尽心伺候的人。 桂圆看了眼银杏,银杏回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她也没办法啊。 收拾了膳桌,银杏小声说:“一顿两顿不要紧的,要是明天公主还吃不下,我就去宜兰殿找英罗姑姑。公主这茶饭不思是因为担心四皇子殿下,手足情深,我想皇后娘娘也不会因为这事儿怪罪我们的。” 桂圆叹口气:“但愿如此吧,希望四皇子能赶紧好起来,不然日子不好过的可不止咱们。” “可不是。” 首先,四皇子身边的伴读和侍卫这次都逃脱不了罪责。他们是吃干饭的?怎么能让四皇子就这么摔了? 还有,御马监这次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中午小太监豆羹从外头回来就打听到,御马监已经有十来个人被牵连进去,只要能接触到今天四皇子的马和马具的,一个都跑不了。 “让豆羹别瞎打听了,免得惹祸上身。” “我知道,我已经嘱咐他了。” 桂圆深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如果查到最后四皇子坠马是意外,这些人也稳当当得一个失职罪名,去职、杖刑、罚俸都算是轻的。如果这件事儿不是意外—— 银杏打了个哆嗦。 那一定有很多人要掉脑袋,很多。 第二十五章 宫女 清意殿中一片沉寂,进出走动的人都放轻了脚步,怕扰了二公主的清静。 其实赵语熙这会儿即使听到什么动静也不会在意。她正在抄经,写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抄到这句她停下来,搁下笔。 宫女素心过来换了茶,剪了灯花,然后默默的退到一旁去裁纸。 俗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赵语熙平时话就少,她身边伺候的人自然没有一个敢聒噪的。 赵语熙把刚抄好的一页拎起来看看,重新取了一张纸,将这篇经抄完。 素心近前来轻声说:“二更了,公主歇了吧?” 赵语熙点了点头,素心唤人进来,伺候她洗漱。 直到伺候赵语熙躺下,素心一个多余字眼儿都没说。 在宫里想活得长,最好把自己当成瞎子、聋子、哑巴。 今晚轮着她上夜,服侍主子安寝,她就在屏风外和衣卧下。 素心没睡着,她知道公主也没睡着。 赵语熙本来就觉浅,太医也给开过药,只是吃着也不怎么见效,尤其夏天暑热,她身子弱又不能用冰,连宫女给打扇的时刻稍微长一些,就会觉得不适,那热怎么办?可不就硬捱着呗。白日里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身子岂不越来越虚?太医都说二公主这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先天不足,放在寻常人身上不痛不痒的小病症,都能让她在病榻躺上十天半个月的起不来身。 不过今夜宫里睡不着的人肯定不止她们清意殿,四皇子坠马,这件事让素心忐忑不安。别处的人还敢去打听消息,清意殿的人从上到下没一个敢的,连想都不想。毕竟,清意殿和别处不一样。 别处的主子姓刘,清意殿这位公主姓赵。 出了这种事,她最好还是什么都不做,这样最合适。 第二天一早赵语熙没起身,素心出去传话,说二公主身子不适,需要休养。接下来除了太医来过一次,还有膳房的人来送膳,清意殿没有一个人出门。 这事儿曹皇后早早知道了。 “这孩子……”她叹口气:“心思太重了。” 太医早说过,她的病一半是天生体虚,可是山珍海味的吃着,灵药宝贝用着,用太医的话说,早该补养好了。 可赵语熙一直没好。 不是装病,她确实体质虚弱,尤其是每到换季的时候就要卧病。冬天、夏天、这两个季节她都很少出门。至于春天与秋天,也总和风寒、咳嗽结下不解之缘。总之就是大病没有,小病不断。 曹皇后隐约觉得,生病是赵语熙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她不生病的时候,也一样沉默寡言,公开露面的场合是能避就避。 “病就病吧。” 曹皇后昨夜也没睡好,头疼。 小四醒过来之后,皇上和她都好言宽慰,跟他讲他的伤很快会好的。 可是小四儿这孩子,他太聪明了。 他知道自己的伤到了什么程度,说他很快会好,他不信,说不久就能跑能跳,他也不信。 不但不信,他很快听出了父母话中的潜台词。 他的伤很重,伤好了之后很可能不能跑不能跳。 曹皇后又是气,又是疼。 以前多喜欢他聪明机灵,现在觉得这孩子真机灵的不是地方。笨一些多好,好骗。 事先把话说得太好,结果小四一怀疑起来,他们说真话小四也不肯信了,哪怕和他说以后正常行走没问题,他都不信。 唉。 英罗走了进来,看她的样子曹皇后就知道有事,还不是好事。不然英罗不会这么一副郑重其事又心事重重的模样。 “说吧。” 她就知道祸不单行这句话有道理,好象人一倒霉,坏事儿就扎着堆的来。 英罗觉得这事儿真是难出口。 昨天二皇子在宜兰殿被皇上骂的狗血喷头,回去勒令他闭门反省。结果…… 可她也不能不说啊,这事儿她瞒不了。 “……她说她怀的是二皇子的孩子……” 曹皇后面无表情,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都扎进掌心了。 “人呢?” “孩子小产了,她出血极多,宋尚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没成亲的儿子睡了宫女,睡出了孩子。 这事本来就是不光彩的——要知道二皇子才定下亲事,还没成亲。更要命的是,昨天二皇子吃了训斥回去之后拿人撒气,一脚踢在她身上。踢坏了人又不敢声张,连太医也没请,结果现在眼看孩子没了,宫女也要断气了,没想着请太医救人,让人偷偷摸摸把还没断气的宫女给悄悄处置了。 还让人抓了个正着! 曹皇后简直不能相信这是自己儿子做出来的事情! 不,她不是气他如此狠毒。 时移事易,孩子们都不是过去的孩子了,这一点她早就知道。老子坐了天下,儿子们就都想接替那个位置,心狠手辣她不意外,也早就不为这个伤心了。 可她没想到老二这么蠢,这么蠢! 不光是小四坠马他说不清楚,撇不脱干系,在这个当口又闹出宫女小产要活埋灭口的事。 真是……蠢到无以复加。 老二是四个儿子里生得最英武的一个,浓眉大眼宽肩长腿,人见人夸。小四也俊秀,不过他还没长大,不算。而且看小时候,倒也不算笨,为什么长大了之后却蠢成这样?难不成这些年只长了个子没长脑子?平时还特别自命不凡,都不把长兄放在眼里,甚至曾经跟旁人说:“父皇若要立大哥为太子那早就立了,之所以不立就是因为大哥难当大任”这种话。 就他蠢成这个样子还觉得别人难当大任?老大就算性子软一些,可是心细,做事周全,守成是足足够了,也够谨慎,轻易不会被人算计。 曹皇后头疼的厉害。 “还有谁知道?” 英罗顿了一下:“除了宫里人,还有几名侍卫也看见了。” 曹皇后头更疼了。 宫女太监都好说,但侍卫的嘴不是那么好封的。事情到了这一步,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只怕都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 亲情 说真的,这事儿刘琰一开始还真不知道。 虽然她宫里的宫女太监管的一向不算严,好打听个新鲜事儿,但是奴才们知道了不代表主子也知道。尤其是刘琰才这个年纪,桂圆她们万万不会把什么宫女小产之类的事情当好事儿告诉她。 她知道,是她那个好二哥自己找上门来的。 “二哥?” 刘琰意外之极。 真是稀客啊。从她搬进来,她二哥可从来没登过门。不但自己没来过,也没打发人来过。象大哥、三哥、小哥,不管自己有没有空来,倒是都没忘了她这个妹妹,隔三岔五总有点东西送给她,唯独二哥,一次没有。 “小琰啊,你……去看过你四哥没有?” “去了,但是没见着。”太医说用了药,小哥又睡了。刘琰就隔着窗子看了看,四哥确实睡在那儿不动。 可是,刘琰觉得他没睡着。 回来后想想,也许小哥是腿太疼,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话吵他才装睡的吧。 “哦,那就好……” 没见着有什么好? 刘琰一眼就看出他有事儿。 平时这人从来没这么气虚过。 刘坦确实气虚,不但气虚还心虚。 父皇说了让他禁足反省,结果他反省出一尸两命的大事来,身边有人给他出了主意,让他悄悄来寻四公主,跟父皇和母后求个情。四公主是老幺,平时父皇母后都疼她,让她帮忙求情,比旁人管用。 然后刘坦就这么溜出自己的地盘来找刘琰了。反正皇上只说让他禁足,并没有真让人看着他。不过他这么溜出来,没人追究倒罢,一旦追究又不是小事儿。 “妹子,你能不能帮二哥跟父皇和母后那里求求情?小四那事儿真的和我无关啊!我怎么能去害自己兄弟呢?” 刘琰看他一眼。 怎么能说无关呢?不是跟他出去小哥能摔断腿吗?弟弟摔断腿你当哥哥的咋不难过呢?你当哥哥的怎么照看的? 再说,父皇和母后说是他害小哥了?那肯定不会。 刘琰很敏感,一看他这样就觉得他肯定还有事儿。 可刘坦扭扭捏捏,看着刘琰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总算想起有些事儿不能跟小姑娘说,但这件事情他又格外心虚。 这心虚一是睡了宫女,可是睡宫女又不算大事,要不是母后看得严,曹家几个舅舅又太能干,父皇后宫也不会这么冷清,一个象样的妃子也没有。难道父皇就不想睡宫女吗?年轻水灵又听话,挺讨人喜欢。 可是……他更心虚的是,宫女肚子被睡大了,还闹成了一尸两命。 当时他烦得很,那个女人还叽叽歪歪的闹得他不安生,没忍住就——可他觉得那一脚没用劲儿啊,谁知道会把孩子踹掉呢?他赶紧让人把她抬走,可是没想到没了孩子大人也眼见要咽气…… 从昨天到今天,刘坦觉得自己都跟做梦似的,全是恶梦,一场连一场,就是醒不过来。 被刘琰看得愈发狼狈,刘坦只好跟妹妹说了半句实话:“我宫里昨晚死了个宫女。” 刘琰吓了一跳。 “你杀的?” “不是我,我……”刘坦满脸无奈:“我不是有意的。” 刘琰真不知道他哪句话真的哪句话假的。 但有一点她肯定。 她是真的不想替二哥去向父皇母后求什么情。 一来,兄妹间情分本来就不算亲厚,二来,刘琰心里不舒服。死了个宫女?怎么死的?他打死的?活活打死人,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刘琰坐直身,很严肃的说:“你自己怎么不去找父皇母后认错呢?” “这不是因为四弟,父皇正生我的气呢,我这会儿过去认错也是火上浇油啊……” “我帮你求情就不是火上浇油了?” 刘坦说:“父皇最疼你,你帮二哥说几句好话,解释解释,我真不是有意的。” 刘琰心里不舒服。 究竟哪儿不舒服她说不上来,可是看二哥现在这样,别说父皇和母后生气,连她也生气啊。 她这么生气,哪有闲心去替他求情?他闯的祸就应该自己去认错啊,平时不是挺厉害的吗?还用得着别人替他求情? “我不去,你想去自己去吧。” 刘坦不是个能拉下脸来求妹妹的,又磨了两句,脸色也不好看了,走的时候那叫一个怒气腾腾。 桂圆是知道内情的,看着二皇子这扬长而去的嚣张样子真恨不得啐他一口。 什么人啊! 平时根本想不起有个亲妹妹,从来就没登过安和宫的门。现在出了事了,想着要用人了才过来,还一副多么屈尊纡贵的样子!他也不想想,这种事情能让四公主去求情吗?多脏的事儿啊! 公主就不该答应,他有种惹祸就该有种扛!以皇上皇后一贯的脾气和处事,这次绝不会轻饶了他。 皇上和皇后这样的人,怎么生出二皇子这样的蠢货来的? 桂圆将没人动过的两杯茶撤下去,重新给刘琰端了一盏果子露:“公主尝尝,这是石榴榨的汁子,甜着呢。上回公主不是说吃石榴吃的舌尖起泡了吗?这榨了汁,肯定不会再磨着舌头了。” 刘琰端起来就喝了一口,结果差点儿呛着。 “公主慢些喝。” 刘琰捧着洁白似玉的瓷盏,看着里面浅绯色的石榴汁。 “二哥会不会再找别人替他求情?” “应该不会吧。” 找谁?找大皇子?他才不会低这个头,他一直觉得他比大皇子强十倍。三皇子和他素来不和,不是面和心不和的那种,根本连面都不和了,上次两人差点儿就打起来,是身边的人死拉活拽才拦住的。 说起来三皇子虽然是个爆炭脾气,桂圆倒觉得他这人还好,是难得的直性子,不是作假的的那种。当然这人实在太鲁莽,听说就上个月,他在玉露池把一个出言不逊的世家子直接踹下了水。 刘琰不想再琢磨二哥的事,放下瓷盏说:“上次我拿回来书,放哪里了?” “是下雨那天吗?” 那天她们回来时不巧下起雨来,桂圆怕书淋湿还把书揣怀里带回来的。 “那天奴婢问公主,公主说先放在东侧殿架子上,要不要取来?” “去吧。” 桂圆赶紧过去,可是过了一刻她才回来,有些不安的回话:“公主,书没找着……” 第二十七章 探病 桂圆把东侧殿翻个遍也没翻着,刘琰倒是不在乎:“兴许搁忘地方了,回头不找说不定自己又出来了。” 既然公主不急着看,桂圆也不急着找了。要是丢别的东西,还怕是有人手脚不干净。可是书这种东西,宫女太监们不识字要它何用?总不能偷去撕了烧火吧? 不过因为书,桂圆想起了下雨那天的事。 银杏说那天晚上有侍卫从安和宫门前过去。宫苑的这一边住的就是四位公主,没人了。 那侍卫究竟是做什么来的? 桂圆不会去胡乱打听,在宫里好奇心太重的人……嗯,通常不怎么长命。祸从天降的事儿不是天天有,但要是自己惹祸上身,那作死谁也救不了。 豆羹刚才一溜小跑送了二皇子出去,灰头土脸的回来了。二皇子一肚子气,豆羹格外机灵没吃亏,但二皇子跟前的小太监就挨了一脚,看样子踢的不轻,爬起来以后一瘸一拐的还得跟着。 有的人就是记吃不记打啊,别看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豆羹是个没品级的小太监,可豆羹觉得二皇子还没自己聪明。他现在一头都是小辫子,还不夹着尾巴老实做人,赶紧让皇上、皇后消气才是。 “二皇子在咱公主这儿失了面子,不会记恨上咱们吧?” “记恨?”桂圆倒是被豆羹提醒了。二皇子的种种作为,看起来确实不是个心胸宽大的。 银杏小声说:“不至于吧?” 一个娘生的亲兄妹,还能为这事儿就记恨?再说,二皇子多大了?明明就是个大人了。四公主才多大?还未到及笄之年,更不要说平时她就性情直率,不是那种会玩心计的人。 二皇子他……应该不会吧? 那可真说不准。 有那么一种人,就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如果有错了,那肯定是别人的错,都是别人对不住自己。 二皇子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要说他会不会因为今天的事情记恨四公主,桂圆觉得那简直是一定的。 如果得罪一个有城府的人,那以后安和宫务必得多加小心,因为肯定会招致对方的报复。 如果得罪二皇子这样的人,以后他嘴里大概再也不会说四公主一句好话,一有机会肯定要让安和宫难看。 如果要比较一下,桂圆觉得前者更让人惧怕,但后者也让人难受。 “不用怕。”还是豆羹一语中的:“二皇子真要记恨咱们,估计难受的还是他自己。” “为什么这样说?”银杏好奇的问。 “因为咱们公主更讨人喜欢啊。”豆羹说:“二皇子这性子,这一两年来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经过这回四皇子受伤的事儿,四皇子肯定也不会喜欢他,皇上皇后那里也对他厌烦了。要我说,既然二皇子这么不得人心,和他交好才是坏事吧?肯定会被他连累的。” 银杏和桂圆对视一眼,一起对豆羹点头:“说得对!” 和这样的人交好更闹心,还不如一次把人得罪了来得省事呢。要是这次给他求了情,以后谁知道二皇子还能干出多少奇葩事来? 有句话他们三个人都没说出来,但是心里都隐约有数。 二皇子这样的,绝对不可能越过大皇子登基为帝。要是得罪了将来的皇帝那必定是件大大的祸事,可二皇子嘛,这么看来得罪也就得罪了吧。 四皇子养了半个月的伤,二皇子先有看护弟弟不利的错处在先,又有宫女小产的事情在后,被皇上发落到慈恩寺思过反省。 慈恩寺是皇家寺庙,前朝就有,那时候叫德缘寺,后来皇上修缮过之后,重改名叫慈恩寺。 慈恩寺是个相当封闭的地方,虽然是皇家寺庙,但是二皇子被发落到寺中,日子肯定不好过。起码日常起居一定很清苦,更要紧的是他出不得门,还得抄经。 这消息一般人不知道,但宫中和朝中几乎无人不晓。 有人觉得罚得轻了,毕竟四皇子这一次受伤不轻,一个不好摔断脖子那可就送命了,二皇子轻率莽撞,应该让他好好扳一扳性子,不然将来只怕他还会闯祸。 也有人觉得罚重了。皇上只说让他静心思过,却没有给个期限。这思过一个月也是思过,一年也是思过。倘若皇上不消气,要把二皇子关到哪一天呢? “关不了多久。”刘芳语气中带着轻微的不屑:“他的婚期也定了,总不能不让他成亲,到时候就会放他出来的。” 刘芳就是打心眼里觉得这处罚太轻了。 四皇子的腿受伤那么重,可以说后半辈子都要为此所苦。就罚二皇子关禁几个月?便宜他了。想也知道二皇子脾性早就定了型,就算受了这次罚也改不了,顶多面上装得乖一点,说不定吃了苦以后反而变更坏了。 但是对皇上来说,都是亲儿子,皇上能怎么办呢?把二儿子的腿也打折吗?就算打折他的腿,四皇子的那条伤腿也不会因此好起来的。 刘芳很不喜欢二皇子刘坦,当着众人的面好象是个爱笑爽朗的人,可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刘芳。 刘坦的婚期还在赵语熙之前,他的未婚妻姓马。 马姑娘长相清秀,也很端庄,太过端庄了,反正刘芳和刘琰她们都没跟马姑娘说过什么话。 刘芳这一刻对这位马姑娘还有些同情。 要嫁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男人,不知道下半辈子她的日子能不能过得好。 刘琰自己提着一个藤条编的小篮去探望小哥。 四皇子刘敬养伤养的正气闷,他伤在腿上,太医严令不许他下床,每天窝在屋里着实在把人憋得难受。 太医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他相信虽然不可能恢复到没受伤之前那样,但总算不会变成独腿、瘸子。 刘琰进来的时候,他在榻上坐起身来:“琰儿来啦?” “你快躺着别起来。”刘琰把篮子放下,仔细打量他。 小哥瘦了些,脸颊上在坠马时蹭破了块皮,现在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看样不会留下疤痕。 “你这篮子里装的什么?” “是桃子,可甜了呢。” 这些桃儿安和宫一共才得了一小篓,刘琰特意挑的又大又红的带来。 第二十八章 团子 刘琰吩咐宫女把桃子拿去洗,自己把圆凳往榻边挪:“你腿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嘴上是这么说,刘敬还是把盖在腿上的一件衣衫掀起,让刘琰看清楚他的腿。 刘琰试着用手触了触:“还疼吗?” “不动就不怎么疼。”刘敬在床上躺得发闷,兄弟们都要读书,他的两个伴读也因为他受伤这件事挨了罚,这会儿他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着,见着刘琰过来,他还是挺高兴的。 桃子洗好端了过来,刘敬说不吃,刘琰自己先拿起一个,把桃皮揭破一个口,里面的汁水甜得象蜜一样。 “好吃吗?”刘敬笑着问她。 “好吃。”刘琰由衷的称赞:“怪不得叫水蜜桃,这名儿谁起的?确实象蜜水一样。”一个吃着一个看着,结果盘子里四个桃儿都被刘琰吃了。 把最后一个桃核放下的时候刘琰才发现,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都吃完了?” 这桃儿可不小,她这一会儿怎么吃掉了四个?而且现在她还没觉得饱。 “小哥,是你偷吃了吧?你吃了几个?” 刘敬摊开两手以示清白:“我真没吃。” “你肯定吃了。”刘琰比出两根手指:“你至少吃了两个!” 刘敬强忍着笑,顺水推舟认下偷吃的罪名:“好好,我吃了两个。” 刘琰得意的说:“我就说嘛,我怎么能吃得下四个大桃儿。” 一旁侍立的宫女太监一个个表情古怪。 他们都看得真真的好吗?四公主一个接一个,吃的那叫一个香!至于四皇子,从头到尾儿一口也没吃上啊。再说这桃儿本来不就是带来探望四皇子,送与四皇子吃的?那四皇子吃了,也不能算是偷吃吧? 不过看四皇子笑得这样,没吃倒比吃了还高兴。 刘敬跟前的小太监毛德也高兴。 从受伤以来,自家主子总是郁郁寡欢,哪怕他们这些人想破了脑袋,也没法儿逗得殿下开心。 当然了,要是谁的腿断了,这会儿窝在床上哪儿也去不了,以后这条腿可能还得落下毛病,那谁高兴得起来? 毛德趁着这会儿主子高兴,赶紧把药端过来。 一半是这会儿心情好,一半是当着妹妹的面不好意思耍赖,四皇子默不作声把一大碗苦药给干了。 刘琰赶紧把糖盒拿过来:“快吃一颗压一压。”哎哟那药苦得啊,一端进来她就闻见味儿了,光闻都觉得嘴里一阵阵泛酸水,小哥这罪真是受大了。 刘敬并不爱吃糖,接过来往嘴里一放,倒是有一股甜意从舌尖漫开,把满嘴苦味都驱散了。 “小哥你有什么想吃的,回头我给你送来。还有,你有什么想玩儿的?要下棋吗?要不要看书?”刘琰琢磨半天,也没想出躺床上能玩什么。 躺床上实在太难受了,哪儿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干,整天就这么躺着躺着,好人也躺出病来。 想吃什么完全可以吩咐御膳房,想要什么消遣跟前这些伺候的人也全能办了。不过那不一样。 下面的人伺候那是尽忠,可公主这么说,那是手足情深嘛。 四皇子想了想:“别的倒不想吃什么,倒是想起荸荠团子还不错。” “这好办,我回头就让御膳房给做。”说完她又烦恼了:“是不是得问问太医啊?不知道这东西现在能不能吃。” 刘琰在四皇子这儿用了午膳才走。受了伤的人吃得清淡,四皇子这些天胃口不好,今天有四公主陪着,破天荒吃了一碗饭之后又添了半碗,骨头汤也喝了一碗。 平时这汤他可是碰也不碰的啊! 别人觉得四皇子不喝这汤多半是汤做的不合胃口,可这汤也是太医说要喝的,就算他不爱喝,御膳房还是顿顿送来,毛德他们还总得劝着他喝。 毛德伺候四皇子几年了,四皇子的心事他倒是能猜着几分。 四皇子并不是讨厌这汤,他就是不喜欢别人总是时时处处的提醒他,他腿断了。 谁也不想受伤,不爱生病,那该吃的也得吃,该用的药也得用啊。 四公主来了这一趟,毛德马上察觉到变化了。 四皇子心情明显是好多了,晚膳的时候膳房果然多送了一道荸荠团子来。做的依旧是缺油少盐,更别提咸辣酱醋,那是一样都没有。好在荸荠这样东西吧,本身就是甘脆鲜甜。生吃的时候汁子多些,但是汁子纵然甜,还总带点涩味。煮熟了那就只剩下甜脆了。 一盘团子被吃了大半,毛德看得心惊胆战的。 怎么这好胃口也过人?四公主来一趟,倒把自家殿下给带歪了? “殿下,殿下,这个不能再进了,晚上吃得多了,当心积食。” 四皇子以前能跑能跳,吃得多点就多点吧。现在只能天天躺着,可真容易积食。 毛德在心里给四公主念佛,要是公主有空能时常过来就好了。 晚膳刘琰是在宜兰殿用的。 “母后,尝尝这个。” “这个鸡丁炒得好,肉一点都不柴。” 有刘琰陪着,曹皇后也吃得香。 这些天她都没怎么睡好,牵挂小儿子的腿,又对二儿子恨铁不成钢。 终究是亲儿子,再气他,总不能把他打死吧?她一颗心全扑在几个孩子身上,小时候盼着他们能平平安安长大,长大了又希望他们能有出息,有作为。可是孩子又不是地里的庄稼,能按着划好的垄畦一板一眼的长大。老二人大心大,偏又眼高手低,性子又傲。但愿他在寺里几个月真能修身养性,好好把那脾气改改。 可是…… 尽管曹皇后嘴上不肯承认,可是她心里头明白,只怕二儿子是改不了的。 用过晚膳刘琰向曹皇后说明天要出宫的事:“大姐姐说明天请我们去游湖吃螃蟹,母后,我能多玩会儿晚点回来吗?” 旁的事情撒个娇曹皇后就答应了,这事儿可不能通融。 “天黑前必得回来。去了之后也得听话,别给你大姐姐添乱,千万不可自己乱跑乱动,知道吗?” 刘琰怏怏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第二十九章 浓妆 福玉公主说话算数,一早就打发了人来接。 可刘琰并没有上回那么高兴。 这回出宫的不是姐妹三个,是四个。 刘雨病好了,她也跟着一同来了。 她一来,刘琰就觉得这一天肯定过不痛快。刘雨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让自己不痛快,顺带着败坏别人的兴致。 刘琰都懒得看她,还不如多看几眼二姐姐养养神。 赵语熙在屋子里“卧病”好几日,听说只叫膳房每日送些清粥、素菜过去。这些东西养不养病刘琰不知道,反正这么好几天吃下来,二姐姐看起来更显清瘦了,那下巴尖的只怕能把纸扎个窟窿。 倒是三姐姐……今天打扮的好鲜艳哪。一身海棠红的宫装,双层胭脂纱荷叶领子,戴着赤金嵌宝项圈,一头浓密的乌发梳成了双鬟髻,一左一右戴着成对金蝴蝶发钗,一对耳坠是两颗莲子米大的明珠,车子一动,珠子也跟着晃来晃去的。 刘芳这些首饰,刘琰她们几个姐妹也都有,不过刘琰从来不戴这个,珍珠项链都被她拆散了打弹珠玩。赵语熙也有,但是她一惯穿着清雅素淡,极少佩戴金银、嵌宝的首饰。至于刘雨,刘琰懒得管她,头顶一座金山出门那也随她的便。 刘芳知道今天大姐姐接她们去,多半是因为上回同她说的话。早上不到五更天就醒了,起身洗漱之后就着意梳洗打扮,光是衣裳就换了两回,首饰也铺散了一桌子,怎么挑都觉得不够好。 她精心打扮过,觉得这一身儿衬得自己面色好看,身形也苗条。等到出来和姐妹们一碰面,刘芳就觉得自己今天穿着过于华丽隆重。因着天气热,刘琰她们穿的都十分轻便,颜色也淡雅,四个人站一起,刘芳这一身儿打扮就太扎眼了。 一看就知道她心里有事。 这里头,赵语熙心里明白。 福玉公主今天请她们过府赏花,主要是为了给三公主刘芳机会,相看一个驸马。刘芳的盛妆打扮也就因为这个。 这姑娘真是…… 赵语熙有心想劝她,又怕她害臊羞恼。 就算大家都知道今天是变相的相亲去的,也不能把心事摆在明面上来啊。赵语熙太了解京里这些人的作派了,刘芳今天的事情要传出去,好听的都要说句不矜持,难听的那就不用说了。 按赵语熙的性子,最不爱管闲事。可上回福玉公主说的话,这会儿又浮上心头。 虽然她姓赵,不姓刘。但是刘芳刘琰她们也喊了她几年的姐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刘芳做错事走错路。 “三妹妹热不热?”赵语熙摸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怎么不热?这金织锦的衣料厚实着呢,这会儿身上已经捂出汗来了,可是出了汗又不擦,因为脸上搽了脂粉,怕擦花了。 “有没有带替换的?回头换一身儿,咱们去大姐府上是做客,总不好仪容不整的失礼于人。” “带是带了……” 赵语熙的意思,刘芳也能体会到几分。她也知道今天这打扮有点不妥,可是好不容易挑出这一身儿,要换了她还有些舍不得。 公主出门当然不可能不带梳篦头油脂粉和替换衣裳手帕,问题是,刘芳想着今天一定不能简慢随意,带的那身儿和身上穿的这身儿差不多,也是一身锦绣华服。 赵语熙体贴的说:“咱们身量差不多,我今天多带了一套是云影纱的,穿着一准儿凉快,不然你回头试试我的?” 刘芳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答应。 论相貌,五个姐妹里数二姐最出挑,也有人说,人家生的一看就不是老刘家的种。其次,刘雨那小丫头长的也不错,娇小玲珑的。她和大姐福玉只能是垫底的。姐妹几个并排站,她一下子就给比下来。 赵语熙就看出来了,刘芳并不是十分想换。 赵语熙当然可以劝她,但是一来刘芳不情愿,二来,她何必做这个恶人呢? 刘琰不知道里面的玄机,还笑嘻嘻的说:“三姐姐你平时挺怕热的,今天怎么穿的这么板正严实?回头要是骑马、荡秋千,你穿这身儿可不方便。” 刘芳心里有事,对刘琰的话就含糊应付过去。 本就生得不如人,再不打扮的出挑点,今天这赏花会不就白来了? 赵语熙招招手,刘琰挪了挪地方,坐到她身边。 赵语熙从荷包里摸出一个有桂圆大小的玉扣,碧莹莹的象一汪水,格外清透:“这个好不好看?” “好看呀。”刘琰再顽皮毕竟也是个小姑娘,喜欢漂亮东西——只是不习惯把这些零碎往头上身上招呼,照她看,一身披挂得满满当当,又不是要去上台唱戏,多麻烦。 “那给你,系在辫梢一定很好看。” “我怕磕坏了。” 刘琰曾经磕坏过好多玉物件儿,照她看,这东西太易脆,不坚牢。 “不打紧,这个东西小,磕坏就磕坏吧。” 刘琰笑着说:“那就谢谢二姐了。要是打碎了你可别心疼。” 她半转过身,赵语熙替她把玉扣系在辫梢处,正好她今天穿的也是一套淡青色衫裙,和绿玉扣很相宜。 刘雨在一旁瞪着眼,神色很难看。 这么小一个玉扣,她倒不是缺这么点东西。 可这东西凭什么只给刘琰却没有她的?明摆着是看人下菜碟! 之所以没有马上发作,是她想看看赵语熙是不是还另有东西送她。 可等刘琰这玉扣戴上了,赵语熙也再没有什么表示。 这还了得! 刘雨眉毛一竖,正要开口,赵语熙反而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神情淡淡的,刘雨却不知为什么心里一抖,要开口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嘴里头。 她想起今天出来的时候冯尚宫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和气忍让些,别在这个多事的当口再惹皇后娘娘烦心。 前些日子她装病变真病,这些天把自己害得不浅。哪怕装乖,这阵子咬着牙也得少生事。 忍下这口气,刘雨又瞥了刘芳一眼。 这里还有个丑人多做怪的,脸上抹这么多粉,手一伸出来还是那个色,自己还以为美得很。 等着瞧吧,今天准有人要出丑。 第三十章 秋千 对于刘芳出丑,刘雨乐见其成,她甚至还会拍巴掌叫好。 不为别的,就因为刘芳也一贯亲近刘琰而不亲近她。 本来嘛,刘芳没了亲娘,多亏曹皇后照料抚养她,还给了她公主名分,她怎么会对一个贱妾生的刘雨有好脸色?就算不提出身,刘雨的性子也着实招人厌。 而在刘雨看,自己怎么说也是皇上亲生女儿,刘芳不过是侄女儿,死了亲娘寄住在宫中而已,居然还敢看不起自己这个正牌子公主?谁借她的底气? 公主府离皇宫近,她们在车上说一会儿话的功夫,公主府已经到了。 福玉公主笑着来迎她们四个,对刘雨格外多问两句:“看着瘦了,身子可大好了吗?” 刘雨病中还接到过福玉公主打发人送的东西,而且福玉公主做为大姐一向很有威严,刘雨对她不敢不敬。 “谢大姐姐关心,已经好了。” “那就好。今天请你们出来玩是为了散心的,你要是累了,觉得支持不住,千万别勉强。” 等福玉公主的目光落到刘芳身上,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她没想到刘芳打扮成这样来的。 身为公主,对相看这事大可不必这么殷切迁就。这还只是相看就显出一股上赶着的热乎劲儿,将来真成了亲,岂不是要被驸马死死辖制住了? 福玉公主的话到了嘴边,并没有直接说出来。 毕竟刘芳也是大姑娘了,还当着其他姐妹,福玉公主要是直言她妆容不妥,她面子上怎么挂得住。 “来来来,都进来。今儿我特意从府外请了两位名厨来整治今天的午宴,保证跟你们平时在宫里吃的不一样。” 别人对吃还不怎么上紧,唯独刘琰两眼放光:“真的吗?请的哪里的厨子?都会做什么好菜?” 其他人就算一肚子心事也让她给逗乐了。 “今天请的两位,一位是宝珍楼的,一位是全味斋的。” 赵语熙对京中掌故比其他人都熟,给刘琰解释说:“宝珍楼做山珍最好,全味斋东家和厨子都是南边来的,做水产、海味很拿手。” “那就是山珍海味都有了?”刘琰乐得很:“大姐你不早告诉我,要不然我早上就不吃饭了,把肚子全留在中午。” “好好好,总之少不了你的。你趁这会儿想想要吃什么,回头吩咐他们做。” 说些吃吃喝喝的话题,刘芳心中的紧张半点儿没减。她不知道大姐姐今天这赏花会都请了哪些公子俊彦,虽然她相信大姐为人周到大方,会替她好生安排,可是一颗心就是高高悬着。 可能是衣裳厚,也可能是腰带束得紧,她觉得喘气都有些费劲,额头发际全是汗,身上衣裳也让汗浸湿了。 福玉公主适时说:“一路上又热又闷,先进去喝杯茶歇一歇。” 别人其实还好,就是赵语熙身子确实虚,有些支持不住。借着福玉公主这句话,她就跟侍女去歇息了。 她连清茶现在都不大敢喝,只能进些温水。明明天气这么闷热,却没出多少汗,手指尖还反常的发冷。 松香扶她靠在湘妃榻上,轻声说:“公主,要不躺下歇会儿?” 赵语熙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不了,靠一会儿就好。” 一躺下,衣裳发髻首饰全得弄乱,一遍折腾下来得费好大功夫,也得花很大力气,如今是做客,太不方便。 松香心里也明白。 可是自家主子这么处处小心,松香这个贴身宫女看着实在心疼。 别人常说,赵家的女儿到了新朝还能捞个公主的名分,锦衣玉食,这是走了大运了。哪怕前朝还在,赵语熙一个王爷的女儿,顶天封个郡主而已,反而没有现在的风光。 呸,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谁想要这风光了?赵家女在刘家的皇宫里,这日子过得能顺遂如意吗?这主不主,客不客,亲不亲,仇不仇的,自家公主有多煎熬,那些人哪里知道。 松香是自小就服侍赵语熙的,亲眼见着自家主子从封了公主之后,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 歇了一刻钟,赵语熙觉得精神好多了,听着窗子外头传来刘琰清脆悦耳的笑声,示意松香去将窗子推开。 窗外头的院子里巨树参天,浓荫匝地。树下头立着一架秋千,刘琰的袖子卷了起来,裙子也系了个结,连鞋都没穿,站在秋千上荡得正开心。 松香固然是满肚子烦恼,看着四公主这无忧无虑的样子,心头也觉得轻松多了。 赵语熙也露出了微笑。 在宫里皇后管得严,尚宫们盯得紧,刘琰想这么无拘无束的玩乐也不可能。 桂圆和银杏可不是这么想的。她俩的心象是拴在了秋千绳上,随着刘琰在空中一高一低的来回晃荡,生怕刘琰一失手从上面掉下来。 那她俩也别想好了。 幸好刘琰身手不错,再说福玉公主这秋千扎的也不高,刘琰玩了一会儿尽兴了也就下来。 外面侍女来报,说客人们来了不少,问公主们要不要现在就去风荷轩。 刘芳再露面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儿衣裳,藕荷色衫裙,外头罩着银线串米珠缨络云肩,脸上也重新匀过脂粉,比刚才那一身儿打扮强出一条街去。 这风荷轩临水而建,四面的长窗一推开,湖上的清风穿堂而过,格外凉爽清雅。这会儿荷花开得正好,微风挟着荷香扑人一脸一身,连说话声音里似乎都透着香气。 福玉公主今天请的客人里,倒没有上次曾经见过的驸马家的堂妹表妹们。倒是有几位宗室女,还有一位吴姑娘,是刘琰的姨表姐,算起来都不是外人。 这下众人都不拘束了——大家都是亲戚,小姐妹们凑在一起说说笑笑,连赵语熙也不觉得难受。 因为她生得美,两三位姑娘都聚过来跟她说话,向她打听衣裳首饰怎么搭配到一起,又说起胭脂水粉来,谈兴勃勃很是投机。 刘琰前后看看,这半晌没见刘雨,也不知道她自个儿往哪儿逛去了。 管她呢,她在的话总是阴阳怪气酸话一堆堆的,不在才好。 第三十一章 美人 一大片荷花,可以看见不远处岸上的亭子边,不少人在那儿消遣。 嗯,那些都是少年公子。 刘琰转头看看荷风轩里坐的姑娘,又转头瞧瞧那边一色的少年,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点儿什么。 别说小姑娘就不懂,打她还不懂事起就骑在表哥的脖子上看邻居家娶媳妇,再长大一点就看身边的姐姐姑姑们嫁人,这事儿她全懂!谁说她不懂来着。 打量一下三姐,再看看今天都穿的十分齐整精致的堂姐表姐们,刘琰就知道她们今天全不是为赏花来的。不是有句话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吗?她们今天来赏的也不是花啊。 不过这跟刘琰没什么关系——在她心里嫁人这事儿离她远着呢,起码,再过上个五六七八年的再说吧。 虽然在场的都是姐妹,但她当然还是和三姐最亲的,理应替三姐把把关掌掌眼。 刘琰凑到刘芳跟前儿,小声问:“三姐,你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啊?” “啊?”刘芳被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连忙压低声音:“你说什么啊?” “哎呀别装啦,我猜着了。”刘琰用胳膊肘捣她一下:“大姐姐是不是为你请的这次客啊?那边儿人你有瞧上眼的没有?” 刘芳脸都红了,小声说:“别胡说。” 刘琰觉得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看上就看上,没看上就没看上呗。 之前她对那边儿的少年公子们没怎么认真打量,这会儿可不一样了,眯着眼顶着大暑天儿的太阳认真巡梭。 说真的,这么挑夫婿,只能以貌取人了,未免有点偏颇。但是话说回来了,福玉公主请人肯定不是随便请的,家世品行之类肯定事先就要打听过了,这些位公子们今天能站到公主府花园里来,就已经经过不止一轮挑选了。 长的肯定都不是歪瓜裂枣,个头儿身量也不可能是短挫圆。这么远远一望,感觉高矮胖瘦都差不多啊,五官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这样不成,看不清啊。”刘琰拍了一下手:“咱们去跟前看吧。” “哎,不成。”刘芳赶紧拉住她:“离得太近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刘琰说:“这又不是买个瓜,不好吃扔了算了,现在不好好挑,等将来不后悔啊?” 买个瓜……这形容让刘芳心情复杂,总觉得这话不对又说不出哪儿不对。 只能用“她还是个小孩子”这话来安慰自己了。 一面想着“会被人说闲话”一面又觉得刘琰说得有道理,两边一摇摆,立场不怎么坚定的刘芳就被刘琰给拉走了。 赵语熙看了一眼,本来是想劝一劝的,可她们走得实在太快了。 别人坐这儿吹着湖上的风,还嫌热,要侍女打扇。唯独她,被风吹着,居然觉得肩膀有点发凉,把披帛又往上拢了拢。外头她是不敢去的,从屋里到屋外,热辣辣的太阳照到身上的那一刻,她连气都喘不过来,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险些就要昏厥过去了。 刘琰和刘芳当然也不能就冲着那堆年轻人过去了,不过她们找了一个更近的也是更方便的地方。 就在岸边不远有一座二层小楼,这儿是空着的没人,刘琰直接拉着刘芳上了小楼的二楼。这里大概本来就是给女眷预备的消暑休闲的地方,布置的倒很雅致,靠窗边还有个绣架。 “这儿,这儿看得清楚。” 刘琰把窗子推开两扇。 这里看得果然是比隔着水要清楚得多。虽然从这里看时时有树荫挡住,但是那些人又不是固定坐那儿就不动的,他们投壶的时候就会走到树荫挡不住的地方。还有人会互相串席说话,这样一来,差不多都能看个遍了。 主要是刘芳看,刘琰纯粹是个陪客,偶尔说句话那也不大能说到点子上。 毕竟她这年纪,对丈夫这个词还没多深的理解。 所以她就只注意:“这个瘦了点……”又或者:“这个有点黑,不过可能是夏天晒的,到冬天说不定就捂回来了。” 等到一个穿月白外袍的人出来,刘芳终于碰见了一个熟人。说熟人也不准,不过比起其他人都素未谋面,这个好歹见过。 “我记得他,他叫……李什么来着?”话说这人曾经在牡丹坊见过,刘琰就记得他弟弟叫李峥,他叫李什么来着? 能认出他来,一多半得归功于刘琰还记得他弟弟,另一小半是因为这人长得很好看。 确实很好看,哪怕刘琰这种还不懂得欣赏男子的小姑娘也觉得他长得好看,头发黑漆漆的,整整齐齐束在发冠里纹丝不乱。身上穿的袍子和今天来的人都差不多,但是他站在那儿莫名就显得比别人挺拔,好看。 他弟弟也挺好看的。 刘琰这会儿可没发觉自己还有爱看美人这么个毛病,但是经常见到一堆一堆的人,别说记住名,就是脸有时候都没看清过,一般人能让她记住吗? 刘琰说完话刘芳没出声,她的脸不知不觉,又微微泛红了。 刘琰说他姓李……看年纪多半有二十?可能还不到二十。 他生的真好看啊,刘芳觉得自己所有念过的书里的好字眼儿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也不是说比他好看的人就没有了,但是在这个人投壶之后,其他人长什么样,甚至连又有几个人去投刘芳都不知道了,脑子里象是灌满了浆糊,整个人浑浑噩噩,连刘琰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回过神来。 “三姐,要开席了,咱们走吧?”刘琰就等着中午这顿“山珍海味”呢。大姐肯定不会诳她,而且这两位名厨既然招牌都敢加上珍、味这样的字,想必也不是浪得虚名。 宫里御厨手艺虽然也好,但是要刘琰说呢,就是做东西太死板了,花样少,口味也总是中规中矩的,对他们来说不出彩不要紧,不出错就行了,这一点不能跟外头比。曹皇后倒不反对她在外头吃东西,但是总担心她吃起来没个节制。 呃,说起来有点丢人,但是刘琰确实有一次在外面吃烩豆腐撑到吐出来的事迹。后来太医解释说是天气冷热无常脾胃弱,但曹皇后心知肚明,说吃撑了吐了不好听,太医的说法替她美化了而已。 第三十二章 午宴 有的人对好菜的想法就是特别贵,大鱼大肉参翅鲍肚,有什么好东西上什么好东西。 可今天这顿宴不是这样的,上来的菜只看卖相,都显得不那么高贵。 比如先上来的三道小凉菜。一道笋丝,盛在黑磁碟里。虽然不简慢,可是也让人没觉得这菜有多了不得。 吃一口就知道不一样了。 笋丝甘脆,微酸,凉浸浸的,放进嘴里的时候人简直打了个激灵,好象之前一直是睡着,突然被这道开胃小菜给叫醒了一样。 就连赵语熙都忍不住多吃了一小口。 实在这股凉凉酸酸的口感太提神太开胃了。 接着是一份在寻常人家里也能常看见的水煮茴香豆。 这东西大多数人都吃过,这一小碟茴香豆看起来也平平无奇。 但是撮掉皮,吃里面的豆子时,就能分辨出不一样来。 豆子入口即化,舌头上能感觉到那种特有的沙、糯,还有恰到好处的茴香气味。 跟以前吃到好象一样,但又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说不上来,就是吃了一颗还想接着再吃,刘琰面前那一小碟就让她不知不觉吃光了——本来嘛,一小碟没几颗,太少了些。 其他人看起来也都很意外。 明明都是以前吃过的东西,做法也不新鲜,笋丝啊,煮豆啊,烹煮这种东西有什么难?谁家都吃过。 但今天吃的,好象比平时吃的,好吃那么一点点。 上过凉菜,主菜更谈不上多惊喜。 蒸鸡肉…… 刘琰觉得公主府的人应该不会上错菜。 那这蒸鸡肉有什么出奇之处? 鸡肉本来味道就比较寡淡,蒸的煮的那鸡肉不都很柴吗,吃起来嚼木头似的。当然,刘琰没真吃过木头,但是……形容一下,那口感就象已经嚼尽了汁水的甘蔗渣一样,一点都不好吃。 结果这蒸鸡肉确实不一样。 肉质滑,嫩,带着豆酱的咸香。 不过刘琰觉得这道蒸鸡肉配酒、配果子露都有点不合适,应该配一碗香稻米饭,一口鸡肉一口饭,这么吃感觉会更香。 刘琰舌头比较灵,在蒸鸡肉里吃到了菌子和山菇独有的鲜味。 上菜的侍女说:“这一道是香草鸡。” 嗯,这个应该是宝珍楼的大厨做的。 接上来上的是鱼,雪白的鱼肉煎成微焦的金黄色,吃起来一点都不腥,后味甚至还有一丝丝甜。 总之一句话,好吃。 刘琰一点都没分心,全神贯注从头吃到了尾。 赵语熙真心羡慕刘琰这好胃口。 而刘芳,她一直有些神不守舍。 今天午宴吃了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她恍恍惚惚,坐在那儿有一口没一口的挟菜,后来上了酒,她端着一杯荷露酒发起了呆。 要说她想了什么? 其实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到。 适才见到的那个少年的身影,他的面容,投壶时抬起手臂……还有笑容。 她的人是回来了,坐在这儿捧着酒,听着隔着水传来的乐伎的鼓乐声。可她的人好象还站在刚才那座绣楼上,隔着柳树荫和十二面围屏,看着那个在投壶的人。 宴席已经到了尾声,侍女们将席桌撤了下去,刘芳这才惊觉一顿饭吃完了。 她没吃什么东西,却喝了至少四五杯荷露酒,这会儿头有点微微发晕。 旁边刘琰一脸意犹未尽的说:“三姐,你喜欢哪道菜?” 刘芳压根儿不记得自己面前那些来来去去的碟子里都盛了什么,应付了说了句:“都不错。” “我也觉得都挺好的。我现在明白啦,名厨不是吹的,不一定非得做好些别人不会做的菜,而是再普通的菜,他们都能做得非同一般。唉,可惜宫里御厨没这个本事。” 刘芳听得心不在焉,时时转头朝岸上张望。 她忽然站起身来,吓了刘琰一跳。 刘芳硬梆梆扔下一句话:“我去更衣。” “哦……” 更衣就更衣吧,也不用说这么大声。 等刘芳一出去,坐在一旁的刘雨也默不作声的起身跟着出去了。 刘琰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刘雨这是也要去更衣? 她提起壶想给自己斟茶,桂圆赶紧把茶接了过去。 身边几位堂姐,娥姐,美香姐,芳姐和翠姐她们全都出去了。 这是怎么了? 全去更衣? 她们吃坏肚子了? 刘琰疑惑的看了一眼桂圆,桂圆含笑说:“公主,喝茶,喝茶吧。” 大姑娘们的事,嗯,自家公主现在还用不着参与,再等个二三年吧,起码也要及笄后再说。 不过,做为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大概到时候公主还没有她的姊妹们那么自由,能借着这么个大好机会好好相看夫婿呢。皇后娘娘肯定会精挑细选,给公主挑个好驸马。 “那咱们也出去逛逛。”荷风轩就剩她了,孤零零的坐这里很别扭。 桂圆能怎么办呢?劝公主老实安分这活儿她从来都干不了,劝了也是白劝。 记得福玉公主定亲后,自家这位小公主发了好一阵子脾气,爬到树上不下来,桂圆急的恨不得在树上一头撞死——谁让她不会爬树呢。 那一次还是福玉公主来,才把她从树上喊下来。 说真的,桂圆真是开了眼界。 这哪是公主,那身手灵活的象只猴子。 桂圆自认没学过拳脚功夫,抓猫逮狗捕猴子这种活计她干不了。 “公主,外面太阳正毒,奴婢去取把伞吧。” 外面太阳确实大,刘琰用手遮在额前,眯着眼睛向外看。 太阳很大,明亮得让人有些晕眩。 她看见三姐姐了。 刘芳的背影在花墙边一闪而过。 那边是假山,刘琰来过,她认路。 不是去更衣的吗? 刘琰拔脚就跑。 桂圆从架子上取了一把伞撑开:“公主……” 桂圆一点都不意外的发现公主又已经跑远了。 她跑了两步,感觉这把大伞有些碍事,干脆把伞扔下提着裙子去追。 刘琰转过花墙就停下来了。 这座假山下石洞和小路简直和蜘蛛网一模一样,刘琰完全猜不着刘芳走了哪条路。 桂圆气喘吁吁的从后头追了上来。 “公主……” 刘琰一低头就钻进了左边那个石洞里,桂圆咬牙切齿的赶紧跟上。 第三十三章 假山 即使是大暑天里,一钻进石洞里感觉立刻不一样了。 这底下又阴凉,又潮湿,让人感觉一头钻进了秋天一样。 这底下并不太舒服,假山很大,石洞里不怎么通风,又潮,刚才出的一身汗现在全粘在身上。 好在桂圆已经拉住刘琰一只手了,这一拉住她就决定死也不松开。 这里头这么黑,石头又坑坑突突的,万一公主撞了头,咋办?杀了她也赔不起。 刘琰一钻进来就知道自己找错路了。 刘芳肯定不会走这边。 原因特别的简单,刘芳高啊,比刘琰高许多呢,这边石洞比较矮,刘琰还得小心别碰了头,刘芳还梳着髻,那就更高了,她怎么能走这边呢。 “公主,咱们还是回荷风轩吧。”桂圆一点儿也不想在假山洞里钻来钻去:“这儿太黑了,说不定有老鼠呢。” 老鼠那东西…… 刘琰打个寒战。 不是怕,是这里确实阴冷。 她不怕老鼠,可是也绝对不想碰上那东西。 “那行,咱们……” 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人声:“就在这儿说吧。” 刘琰愣了下,又有人来了? 这声音听着耳熟,可她一时想不起来是今天来的哪位堂姐。 接着是个男子的声音,这人声音很轻,只能听见隐约几个字。 刘琰还有点儿迷糊,但桂圆不迷糊。 这就尴尬了。 她们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后面给堵住了,往前走,人家多半也能听到动静,毕竟公主身上环佩珠玉这些东西一动就响。 站在这儿也不大对,好象她们成心偷听一样,这又不能跟他们解释自己主仆二人才是先来的吧?就怕对方羞恼,伤了颜面,又伤了和气。 刘琰没想那么多,她就是有点好奇。 在石洞里说话,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不大一样,这到底是哪一位姐姐? “我家里今年是一定要给我议亲了……” “……上次我同母亲提过……你再耐心等一等。”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今天说一个准日子。” “我父亲不在京里,我的亲事只母亲一个人说了也不算……中秋前后父亲应该会回京,到时候一定能有准信。” 虽然这些话没头没尾,但是凭这些话,前因后果也都能推想得出来。 看来这一对是早就彼此有意了,借着今天的机会能见上一面说上几句私密话也不容易。 说出去是有些不成体统,但彼此有意,以后过起日子来总比盲婚哑嫁要强吧。 幸好他们没说多少话就告别了,毕竟这地方不保险,让人撞见说不清楚。 这两人一前一后走的,等他们走了,桂圆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握着公主的手,手心里也不知道是谁出的汗,湿漉漉的。 桂圆赶紧告声罪,摸出帕子来替刘琰把手掌擦干净。 这汗必须是自己出的啊,哪能推公主头上? 桂圆才进宫还是小宫女的时候就曾经听老尚宫说过一件事。说她伺候一位妃子时候,在某个场合,妃子突然放了一个屁,老尚宫——那会儿还不老,立刻跪下请罪说自己胀气了,妃子当面让人掌了她俩嘴巴,回去后就赏了她一对金耳坠,还叫她以后都贴身伺候。从那以后她就发迹了,一直做到尚宫。妃子早做古了,她还活得倍儿滋润。 所以呢,主子是永远不会出错的,有错的永远是伺候的人,桂圆很明白这个道理。 “咱们过去看看刚才说话的是谁。” 桂圆也不是不好奇,但是她更怕公主出什么岔子:“公主快别去了,就是知道了又怎样呢?传出去了于男、女两个人名声都不好,公主还是就当不知道吧。” “我知道了可以给他们帮帮忙嘛,反正肯定是我哪一个姐姐,又不是外人。”刘琰认真的说:“他们刚才说的是求亲吧?” 桂圆觉得自己真心累。 “恍惚是的。” “要是他们俩不好求父母,我可以去跟父皇母后说,给他们赐个婚啊。” 这…… 桂圆没话说。 这事儿别人办不了,但自家公主真能办得来。皇上皇后是很疼她的,她要是愿意装个乖撒个娇,求的又不是什么国事大事,皇上他们还能不依? “公主,公主请听奴婢说,”桂圆赶紧劝:“这事儿公主不该管的,没见人家见面都偷偷的?想是不愿意让人知道,面皮薄。要是你一出去给戳穿了,怕他们又羞又急反倒不好了。” 这倒是。 见刘琰脚步一慢,桂圆心里直念佛。 太好了,公主其实是挺通情达理的,并不是一味任性的人。 “再说,公主待姐妹们亲厚,她们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哪会不知道呢?要是真需要公主帮忙讨恩赏,她们肯定会朝公主开口的。” 既然人家没求,所以咱也别上杆子的给帮忙,遇上那凉薄的未必会感你的恩,再说这种男女私情之事外人插手,说不得反而是帮了倒忙。 眼见终于打消了刘琰的念头,桂圆总算能松口气。 这种事可不好管。 虽然桂圆也没看到那两个人是谁,前因后果知道的也不多。但是女方急着让男方去提亲,显得太不矜持了些。这种事情都是要让男家主动才好,姑娘家再想嫁,脸上总是装一装,不然将来嫁过去了,人家不敬重你,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退一步说,要是这事儿不成,男的有意哄人,或是姑娘又改主意不想嫁了,那这事儿更管不得,恩人反变仇人了。 她们想从假山另一边绕回去,刘琰没跟上三姐,却意外和刘雨走了个脸碰脸。 今天刘雨没怎么找事,或许刚“病愈”,比之前老实多了。 不过啊,刘琰觉得她这老实也是一时的,心里说不定在憋什么坏呢,真是一句话也不想同她多说。 刘雨带着个叫洗绿的宫女,主仆二人走得很急,有假山遮挡看不清,险些踩了刘琰的裙子。 瞅见刘琰她也没有个做妹妹的样子,也不似在众人面前那么老实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没看见一样掉头就走。 第三十四章 莲子羹 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神气什么。 刘琰记得在乡下的时候,舅母家里养过鸡,那些小公鸡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天咬架,脖子上的毛都乍起来了,不见血不罢休,天知道一窝里长大的鸡哪来的深仇大恨。 ——她觉得刘雨也跟那些公鸡差不多,斗志极其旺盛,天天扑棱着翅子想咬人。“公主,咱们回吧?” “唔,”刘琰顺手拽了一把旁边垂下的绿藤:“咱们要不去厨房看看?”w 桂圆有点儿急。 这位主子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 “公主难道是想去看看今天请的厨子?菜好吃,人未必长得好看,厨子嘛,公主又不是没见过,张公公他们那样的……” 刘琰瞬间想起张公公那肥头大耳的模样,好奇心顿时去了一半。 “再说了,公主,人家是靠手艺吃饭的,都有独门绝技,那都是秘方,一般都传子不传女呢,公主要是问人家怎么做的,人家说了呢,这秘方就不独门了,不说呢,又是对公主不恭敬,人家多为难啊。” “好吧。”刘琰也不坚持去看厨房了:“那我让大姐姐多给点赏钱。” 这个可以有。 桂圆笑着说:“公主也可以单赏一份,他们今天伺候的好,得了公主的赏,往后他们酒楼又多了一件可以夸耀的好事儿。” “行,那我也赏一份儿。” 桂圆盘算了一下今天出门打点的包袱。金银锞子都有,赏厨子嘛,一人十两二十两的都差不多。厨子做到今天这二位的份上,来公主府做菜那也不是图挣钱,就是想挣名声,挣脸。 话说赏钱这事儿,福玉公主肯定不会让妹妹们出钱,要是说赏,她肯定自己出银子,然后说是妹妹们赏的。福玉公主这个大姐不是白当的,为人行事一向大气厚道。宫里头的人嘴都刻薄,但是提起这位大公主,少有说她坏话的。 要是自家公主……不求有大公主那么好,哪怕有人家一半会来事儿,桂圆就要谢天谢地烧香还愿了。 但凡跟着公主出门桂圆从不敢掉以轻心,眼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一眨眼的功夫公主就能跑不见。就算皇后娘娘再宽厚,公主要出事儿,娘娘绝饶不了她。 桂圆替刘琰理了理衣裳,又摘下肩膀上沾的一点蛛丝。要不打理一下,任谁都能看出她们钻石洞去了。 没等她们走开,身后石洞里又出来一个人。 这人动作可有些急,如果非得形容一下,这人简直象是逃出来一样,仿佛后头有什么洪水猛兽追他。 这人显然没想到石洞外头还站着两人,正大眼瞪小眼的盯着他。 这人生得着实不错。世上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可这人眉眼就格外显得俊秀。倘若换个地方换个时间,桂圆说不得要脸红一下子。 可现在嘛……刚钻过石洞的人样子都差不多,免不了头发、衣裳不整洁,这人刚才狼狈仓惶的模样也都被她们看在眼里。要让桂圆脸红,现在时机可太不恰当了。 你瞅我,我瞅你,都不出声,这场面显得有些尴尬。 这人回过神来倒不失礼,先拱手行礼:“见过四公主。” “李……”刘琰认得这人,只是还想不起他名字:“我记得你,你是李峥的哥哥。” “是,在下李崆。” 他一笑,顿时看起来没有那么高不可攀了,显得十分温和。 桂圆有些意外。 没想到公主认得她。 “上回多谢你和李峥替我指路。”刘琰问他:“先前我还看见你们投壶来着,你赢了没有?” 李崆笑着摇头:“投壶我不在行,每回都输,总被罚酒。” 刘琰很同情他:“那你多练练,一个是眼力一个是准头,我以前也投不好,现在总不会每次必输了。” 他们这一来一去聊的还算投机,桂圆却有点儿不大踏实。 公主和这李崆竟然认识,看来还一点儿都不生分。 瞅着李崆那明显比旁人出众的风仪谈吐,还有那玉树临风的模样,桂圆心里偏偏直发慌。 虽然自家公主还未到及笄之年,今日也不过是个陪客,可万事都怕有个例外。 眼前这人,显然很有那个当例外的本钱! 公主要真是被他拐了,桂圆都不敢去想皇后娘娘是什么脸色。 “输急的时候也下苦功练过,只是没见有什么成效——多半我天生对投壶就没多少天赋。倘若他们要与我比下棋,这我倒是有必胜的把握,可惜他们又不肯比。”刘琰也让他逗乐了:“人家知道一定不能赢为什么还要同你比?再说下棋怪闷人的,坐半天不动,腰都酸了。对了,李峥今天没有来?” “舍弟在宫学念书,今日不得假。” 这倒是。 刘琰在熙丰堂见过李峥,宫学管的确实挺严的。 刘琰其实更好奇的是,李崆他刚才从石洞出来时怎么那么狼狈,难道他怕黑?还是有什么在后头撵她? 不过这念头想想也就算了,她又不是三五岁,看人家这样子,多半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那她干嘛非要追问?让人难堪她又有什么好处。 桂圆趁机会递话:“公主,咱们再不回去,怕是水阁里的人得急着出来寻咱们了。” 刘琰这半天一直在听她催促,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瞧她急巴巴的模样,也挺可怜的,刘琰大发慈悲说:“那回吧。” 李崆侧身站在道旁,拱手相送。 刘琰果然遇到了出来寻她的侍女,一见着她们主仆,白芷立时眉开眼笑:“四公主好,公主去哪儿逛了?我们公主刚才到水阁里没见着人,特意差我出来寻找。” “大姐姐找我有事?” “有事。”白芷说:“今天请的厨子又伺候了一道莲子羹,清甜消暑,饭后吃上一盏再好不过了。四公主您要不快去,那羹一坨了可就不好吃了。” 一说到吃,刘琰的劲头儿比谁都足,立刻加快了脚步:“那快快,赶紧回去。” 水阁里这会儿除了福玉公主,只有吴家表姐、翠表姐两人在,其他人都不见踪影。 福玉公主朝她招手,命人将盛在玉盏中的莲子羹端给她:“你去哪儿了?看这一头的汗。” “去假山那里逛逛。”刘琰洗了手,接过莲子羹尝了一口,果然象白芷说的,清甜不腻,和平时吃的风味截然不同。 第三十五章 成长 福玉公主微笑着听刘琰说完刚才在假山边的见闻:“我知道了,这事儿你心风景点有数就好,别再同旁人说了。” “我知道,我就跟大姐你一个人说。” 福玉公主心里全不象表面上这么镇定。 今日的赏花会,确实是给妹妹们一个可以相看他少年俊才的机会。可福玉公主却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早就有人暗通款曲,借着她这花园私会。 这件事情倘若传出去,今天来的姑娘们有一个算一个,名声都得给带累了。 吃着甜甜的莲子羹,刘琰还没忘了给厨子打赏的事,福玉公主果然一口答应下来,也不用刘琰出钱,自己就替她把事情办了。 “对了,怎么没见二姐姐?” 提起这事儿福玉公主也很是无奈:“她有些中暑,吃的东西不克化,刚才都吐出来了,坐都坐不住,我让人服侍她去歇息了。” 刘琰一口莲子羹差点儿没咽下去:“又不舒服了?” 福玉公主也替赵语熙这身板儿担心。眼见着婚期将至,赵语熙身上的鲜活气儿倒是看着一天比一天少,看着让人心惊。 这哪象是待嫁,这简直象是等死。 刘琰抹抹嘴站起身:“那我去看看二姐。不知道她这会儿怎么样了?要不,请太医过来给她看看?要是实在难受,回头她还能同我们坐车回宫吗?” “我让府里的郎中来给她瞧过了,说是不要紧。” 公主府里专门养了两个郎中,一个是孟驸马自带的,一个是福玉公主出嫁时带来的。孟驸马这身子骨也不多康健,府里养俩郎中一点都不嫌多。 “我跟你一块儿去瞧瞧她。” 刘琰打心眼儿里替赵语熙难受。那么好吃的一顿饭,别人吃了是享受,赵语熙却纯粹是受罪,吐了个一干二净,这会儿躺着一动不动,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松香守在榻前,看见福玉公主和刘琰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福玉公主示意她不必多礼,轻声问:“你们公主怎么样了?” 松香愁眉不展,小声回话:“刚才郎中开了一剂药煎了,我们公主喝了,这会儿睡着了。” 福玉公主“睡了也好,多睡睡总能养好精神。” 松香垂下头:“借公主吉言。” 刘琰伸头细细看了一眼赵语熙的脸色。 二姐这脸色,看起来不象是多睡会儿觉就能养好的。都说人吃五谷养气血,气血旺才能神完气足,根本还在吃啊。二姐这胃口已经不是一般的差了,一整天吃的赶不上自己一顿。不对,说不定她三天吃的都赶不上自己刚才一顿。这人瘦的都快撑不起衣裳了,看手腕指节瘦的都快成了皮包骨头了。 这样病怎么能好? 刘琰觉得太医不应该开药让二姐睡觉,应该让她开开胃口,多吃点饭,那样身子才能养得好。 才想着睡觉,赵语熙呼吸忽然变得细促起来,眼睛微微睁开。 松香第一时间发现了,赶紧近前去:“公主?” 赵语熙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看到站在榻前的福玉公主和刘琰。 “大姐,四妹。” 福玉公主坐在榻边,握住她露在薄被外的一只手。 手指细软,冰凉,手心里还有冷汗。 “不是该回去了?我这就起来。” “你还是好生躺着吧。” 现在她这样再坐车回宫折腾一番,只怕真把自己折腾垮了。 “我没事。”赵语熙语气坚定,撑着要起身:“松香,替我打水来。” 出来做客是福玉公主的一片好意,也是曹皇后有心体贴,她要是病倒回不了宫,外面不知情的人还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她岂不是把这两个人的好心都糟蹋了。 要说宫里谁对她最好? 那头一个得属曹皇后。正因为皇后待她亲厚公平,其他人才不敢狗眼看人低,没人敢明里暗里为难她。 再一个就得数福玉公主了。福玉公主虽然是女子,却颇有几分侠义心肠,怜惜她亡国之后,孤零一人,一直对她十分照拂。 如果再要加一个,那就把刘琰也加上。 她不愿意给这些关怀自己的人增添麻烦。 回宫的一路上刘琰都紧张的要命,紧紧盯着赵语熙,生怕她下一刻就两眼一闭不醒人事。 幸好赵语熙一直都还是那样,虽然不怎么好,但也没有更坏。车停下来的时候,她还能自己下车,硬是不让松香扶。 可怜的松香姑娘,眼都不敢眨,站在那儿姿势极其古怪,象是时刻准备扑倒在地当肉垫一样。 看她这么难受,还真不如让她搀扶着呢,说不定她还轻松省心一些。 二姐姐这人太倔了,她肯定是不想让人看见她出去一趟回来是被人搀扶下车的。 终于是回了宫,桂圆也长松了口气。 “公主,咱们早些回去?” 刘琰摇头:“不回安和宫,我去宜兰殿,去母后那里蹭顿晚膳。” 按说今天她吃了吃了,玩也玩了,刘雨难得的没找碴,二姐也一贯病歪歪的,没什么特别。 可刘琰就是觉得今天一天特别的漫长,经历的事情又特别的多。 她觉得自己身上仿佛多了些什么,又好象少了些什么似的,心里恍忽忽的没底。 夕阳已经落山,西面天际红彤彤一片,映得宫墙与琉璃瓦上都象涂了一层黄澄澄的金粉。 曹皇后也是劳碌一天,英罗正坐在脚踏上替曹皇后捶腿,刘琰在宜兰殿一向长驱直入,这份儿自在满宫里头她是独一份,别人再没有她这样的底气。 “母后。” 曹皇后向她招了招手:“回来了?今天玩的可高兴啊?你大姐姐一定拿好东西招待你们了吧?” “嗯……”刘琰一头扎进曹皇后怀里,象是回到了三岁的时候一样,撒娇不肯起来:“吃得不错,玩得也挺好。今天公主府人很多,热闹得很。” “那就好。”曹皇后难得见女儿这么黏人,替她理了理头发:“是不是玩累了?” 刘琰不吭声。 曹皇后倒是能猜着几分女儿的心事。 她现在的年纪,说大不大,可也不是小孩子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想法跟迷惑一样的多。她大概也明白,人不能永远不长大,可是长大后又那样陌生和不可控制。 第三十六章 学业 诸位皇子、公主里面,英罗最喜欢的就是四公主。 以她在宜兰殿的身份地位,现在宫里需要她讨好的人寥寥无几了,大多数时候都是旁人来讨好她。英罗喜欢四公主,可不是因为四公主受宠。 四公主是皇后心爱的女儿,每回四公主来,皇后娘娘都很高兴,烦心的事也能暂且抛到一边,用饭也能多吃两口。 英罗听着殿内四公主朝皇后娘娘撒娇的动静,吩咐太监薛敬光说:“去膳房说一声,今晚四公主在宜兰殿用晚膳,让他们捡拿手的做,公主爱吃的尽管送。你快着些,别耽误事。” 薛敬光笑嘻嘻的说:“姐姐就放心吧,我这就去。” 英罗瞅他沿着宫墙台基一路快步去了,这才转身掀门帘进了寝殿。 宜兰殿在前朝的时候就是皇后的居所,百余年的老殿阁,虽然曹皇后册封后这里修整过,但老房子就是老房子,里面总有一股怎么修缮也赶不走的阴冷劲儿。大暑天里在这殿内坐着都让人觉得身上微微发凉。 曹皇后让人摆开屏风,抬了热水进来,自己挽起袖子给刘琰洗个了透彻。在外头玩了一天,刘琰泡在热水里就打了两个大哈欠,就这样嘴都不闲着,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声音又脆又响。 刘琰记别的不一定牢靠,可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样没忘,从头到尾给曹皇后说得详详细细,末了说:“可惜母后没尝到,那俩厨子真不错。” 她们还能三五不时的出宫去,曹皇后一年里却难得出去几回,即使出去了也多是有正事,哪有闲情坐下来细品菜肴。 “那是你大姐疼你,时时处处都想着你。” 刘琰从浴桶里出来,外面已经摆膳,皇上也来了,换过了衣裳,趿着鞋坐在窗边,逐一翻看皇子、公主们的功课。 刘琰披着湿头发就跑了出来,马马虎虎的行个礼,就朝皇上扑过去:“父皇。” 皇上赶紧伸手把宝贝闺女接住,捏了一把她红扑扑的脸颊:“今天出宫去了?玩的尽兴吧?” 嗯,手感好,再捏一把。 “还好啊。”刘琰说:“我倒挺高兴的,就是二姐又中暑了。” 这件事情曹皇后已经知道了,皇上还不知道。 赵语熙这身体也实在让曹皇后担心,还有几个月就要出嫁了,还指望着她能把身子养好,太太平平的嫁出去。眼下看来,未必能如愿呢。 “又中暑了?”皇上转头问曹皇后:“叫太医过去看了没有?” “已经让人去看过了,倒没大碍。” “她要是缺什么药材、补品,你想着给送去。” 这是当然的,清意殿的供给从来都十分充裕,有皇上三五不时的问起,皇后娘娘看的又紧,纵然有人起心思,也不敢在这上头伸手。 “好啦,用膳吧,我看今晚有不少好菜,今天父皇倒是沾了我们闺女的光了。” 曹皇后看着坐在一旁的丈夫,又看看坐在身边的女儿,一天的劳累现在全忘记了。她亲手盛汤布菜,看着他们父女俩吃的香,自己也不知不觉把一碗饭都吃了。 皇上在外面要讲究体面,这会儿没外人,也不必太在意吃相,桌上那道酱蒸鱼就是他挺爱吃的一道菜。其实这菜跟名贵二字全扯不上干系。刘家过去也只是农家,桌上难得见荤腥,干鱼已经能算是难得的佳肴了,做法也简单,就是用酱蒸熟。皇上习惯的吃法就是把鱼压在饭上,就算吃完了鱼,剩下的酱汁还能拌一拌饭,吃着香。 就算现在当了皇帝,天底下没什么吃不着的好饭好菜了,皇上还是三五不时的想起这道蒸鱼来,所以宜兰殿也常预备着这道菜。 刘琰不是多爱吃鱼,小孩子里头爱吃鱼的不多。鱼肉和别的肉比,味道寡淡了一些,还要剔刺,十分麻烦。所以对于这道包含了父皇过去生活记忆的蒸鱼,她一口都不爱动。 反正好吃的这么多呢。 “好了,过不多时就要歇息,别吃这么饱。”曹皇后吩咐人把刘琰面前的那道蜜汁火方撤了,让人上了小小一碗核桃酪。一碗酪不多,盛个几勺就没了,不过这几勺酪既甜了嘴巴,又安抚了刘琰没吃够肉的怨念,用处着实不小。 皇上还在一旁说:“怎么没有朕的?” 曹皇后白他一眼。 这种甜滋滋黏乎乎的东西他平时也不吃,这会儿看女儿吃,居然还眼馋这个。 “太医说了,皇上近日喝着补药,不且吃甜、肥腻、辛辣食物。” 皇上只能老老实实的喝了半碗汤。 刘琰垂着脑袋偷笑。 别看父皇在外面威风八面,到了宜兰殿就怂了,民间俗称这样的是“妻管严”、“怕婆子”。皇上自己还乐,有时跟皇后说笑话时自嘲:“读书人说妻贤夫祸少,普通百姓说听媳妇话吃饱饭,总之,听媳妇的话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本来今天是多么快活的一天,又出了宫,又吃了好吃的,晚膳也挺好,结果用过晚膳之后,皇上把脸一板:“琰儿过来。” 刘琰还有点儿迷糊,不知道父皇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等跟着皇上到了东侧殿里,刘琰才知道她的苦日子来了。 “你看看你这功课写的?嗯?这字你告诉我念什么?春天的时候你写的虽然也不大仔细,但好歹还有个字样,现在都不成个字了。” 刘琰一愣,看了看皇上手里捏的几张纸,果然是她的功课。 纸上墨迹淋漓的,看着确实不工整,刘琰扫一眼,一行里头只认出三四个字来,其他的……她自己都不认得了。 “天热嘛,老出汗,笔都捏不住了。” 她当然不能老实说,其实以前二姐给她帮了不少忙。也难为二姐了,她自己的字写的可秀气了,替她帮忙的时候还得把自己那笔好字折腾成烂草一样,才会不被程先生看出来。 皇上把手里的纸拍在桌上:“你这是借口,就是不想写,别找什么天冷天热的理由。当年我小时候想念书,可是念不起。你们倒好,天底下有名的才子才女摆在那儿你们就不愿学。” 你们? 刘琰偷偷抬头瞥了一眼。 父皇这不是单训她一个?这个你们还包括谁啊? 第三十七章 酒味 曹皇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不过好歹知道丈夫管教女儿不会象管儿子一样狠揍一顿然后再说,训斥就训斥吧。 那功课做的确实不象样子,曹皇后也看不过去。 英罗安静的给曹皇后端了药过来。 这个夏天曹皇后身子也不大好,操心的事情太多,天气又热的出奇。可别人不舒坦就能躺下称病,曹皇后这里却没那个命享清福,带着病也得操持里里外外一大摊子事。 英罗心疼自家娘娘,可她一个宫女,除了尽心伺候,别的也做不了什么。 曹皇后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英罗接了空碗交给绿罗,又将水杯和漱盂端过来。 东侧殿里还传来皇上的声音:“你虽然你是个姑娘家,将来不图你做出一番多大的事业来,可你也不能天天混吃混喝混日子吧?读书可令人明理,知道是非好歹。” 刘琰没少挨训,训她也作用不大,皇上显然也明白,训了一顿,自己挺累,看女儿还是不疼不痒的,他反而气笑了。 “回去,把你这份功课重写一遍。以后你们每次功课程先生都会送来,要是再写的这么潦草敷衍,朕就只能让你重写。你要愿意一直写字不能出门,那你就继续不用心吧。” 刘琰还能说什么? 她爹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看来以后功课不好好写,就别想出宫去玩。 以前还有二姐帮她,二姐眼看也要嫁人了,以后她可不就只能靠自己了。 不过,刘琰还是好奇,到底父皇说的你们是谁?除了她之外,还有谁的功课敷衍潦草了?三姐? 不会,三姐其实不是父皇母后亲生的,她是二伯的女儿。虽然现在养在宫里,但父皇母后对她显然要客气一点。她的功课就算潦草一点,父皇也铁定不生气。 要说刘雨嘛,虽然刘琰不喜欢她,但是不得不承认,刘雨好胜,处处都想争先,她在功课上还挺用心的。 那就不是她们,是哥哥们? 小哥腿伤未愈,二哥还在庙里,大哥呢,从成亲之后就不去书堂念书了。 难道是三哥? 噫,感觉这个答案一点都不让人意外呢。 三哥那脑袋,据以前一位书堂的校书博士说,那里头装的都是豆腐渣,书也读了几年,到现在一篇最简单的述记也写不出来,能记得、会写的字连大带小全算上大概有个二三百?这些字还都是那些笔划少些的,笔划稍多一些,他就开始分不清楚了。刘琰亲眼见过,他把东和柬就搞错过,这还是天天常见常用的呢,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 其实父皇和他较劲干嘛啊?再生气也是白搭,想要三哥在读书上头开窍,除非他再投次胎才有可能。有和他生气的功夫,干点什么不好? 结果现在父皇生气,连她都跟着挨训。 刘琰高高兴兴来的宜兰殿,走的时候板着一张脸。 能高兴得起来吗?回去还得重写功课。 桂圆快步跟在后头:“公主,公主,乘辇回去吧?” “不坐。” 刘琰这会儿不想回去。 一回去就得开始做苦功,她宁愿在外面多逛一会儿。 “去锦秀阁吧。” 按说刘琰并不喜欢上课,更不喜欢写功课,但她其实不讨厌书。 她不喜欢那种什么经史子集的圣贤书,不但不喜欢,有时候还很厌恶。书上说的那些大道理,教人必须这样做,必须那样做,不听这些话就是不遵圣人言,是狂悖,是禽兽,简直不配为人。 有时候程先生在上面念书,刘琰就在下面腹诽。 圣人真说过那些话吗?那些话真是后来人解释的那种含义吗?合着学了、遵行了圣人言才配为人,那圣人出生之前世上的那些人呢?全不算人了吗? 可是除了这些书,其他的书还是很有趣的。 刘琰还见过一本讲怎么做花灯的书,那上面还有许多漂亮的花灯图样,上面写了要用什么材料,一共要多少工序,还有几首为花灯做的小诗,写的好极了。 不过后来刘琰找不见那本书了,她一直疑心是不是刘雨把书拿去,或是藏起来了,或是毁掉了。总之,她和刘雨从小就不对付,能让她不高兴的事儿刘雨都乐意干。 锦秀阁里有不少闲书,刘琰也不知道这些书都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存在锦秀阁里,但是她很喜欢锦秀阁这个地方,这儿安静,自在,哪怕是书存得久了那股有些陈腐的气味她都不觉得讨厌,甚至还觉得这味道挺好闻的。 常有人爱标榜自家是书香门第,刘琰觉得,书香两个字大概就是从这来的。家中存着许多书,而且存了许多年,人常沉浸书中,满腹文采,才能配得上这两个字。 公主要去锦秀阁,桂圆倒不反对。 总比想去旁的地方好,要是去御花园,路又黑,高低不平的,又有石头又有湖水,那才叫人不安。 去锦秀阁挺好,安安静静的翻翻书,太太平平回安和宫去,多好。 光听宫室的名字就知道皇上皇后对四公主有什么期待了。 有些天没来,锦秀阁还是老样子。这里的时间象是凝固不动的,让人觉得大概几十、上百年前,这里就是这样。再过个十年、百年的,这里仍然还是这样。 而且这里格外安静,静得不象是在宫城中,倒让人觉得象是到了荒野里一样。 来开门的还是上次陪刘琰说话的那个中年太监,见是四公主来了,赶紧让人去取钥匙开门。 “公主殿下这会儿过来是要找什么书?奴婢让人取书目录册过来,好方便公主查询。” “不要紧,不用折腾了,我随意取两本书就行。” 刘琰说着话的功夫,总觉得自己闻见了好象不同于书香的另一种气味。 味道挺淡的,不过她鼻子一向很灵。 象是酒味。 今晚在宜兰殿父皇都没有饮酒,来这里之前的路上刘琰也没闻见这气味。 多半是在值守锦秀阁的侍卫或是太监偷偷喝酒了。 这当然是触犯宫规的,但是刘琰并不打算追根究底。 没误事就行了,不用为了一口酒就把人治了罪。 第三十八章 愿意 “公主请看,这边都是这个月才入库的新书。” 嚯,可真是不少,满满两架子,地下还有两口箱子,里面都还有一半书没有整理。 新书的气味和旧书不一样,崭新崭新的纸味,还有冲鼻的油墨味儿。 跟新书比起来,刘琰觉得旧书的气味更亲切。 也许旧书的气息,让她想起没入京的时候,在茂县乡下时候的生活。外婆家的院子很大,分成东西两半,东半边是舅舅、舅母他们住的,西半边住的是外祖母他们老夫妻。乡下的院墙就是挑土和泥堆起来的,靠院墙边还堆着高高的草垛,烧火的时候,就把麦秸或是稻草一把一把的拽出来,时间一长,草垛下面就先被掏出一个洞,刘琰就常常钻进草垛洞里头,有时候甚至在里面睡着了。 旧书的气味,和草垛里那种让人安心的气息很象。 “这本《避火珠》现在京里可火着呢,听说德福班和长喜班都想把这个排成新戏,正好可以赶在过年热闹的时候唱。” 刘琰接过那册书,上面有避火珠三个字。 这一看就是不是什么“正经书”,不过这方面曹皇后管的很松,她也知道真是诲淫诲盗的书,不可能到了刘琰手里。 不过一听说这书被戏班看中了,刘琰的感觉就俩字。 老套。 八成又是外祖母她们爱看的那种老生常谈。避火珠嘛,听起来就是个宝贝,那这故事应该就是围绕着这个珠子来的了,有好人有坏人,围着一个珠子抢来抢去…… “去那边看看。” 她说的是上次去过的东面的那间藏书室,里面都是些旧书。 但是一直很巴结她的太监愣了下,有点为难的说:“殿下,那边……今天在修补旧书,没来及收拾,腌臜得很,公主想要什么书,明儿一早我就让人理出来送到安和宫去。” 本来刘琰倒不是非得去,可是一听在补书,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是吗?那我过去瞧瞧。” 桂圆清清楚楚看到这个胡太监的脸上露出情急之色,十分为难的看了她一眼。 这是想让她帮忙劝阻的意思。 但是桂圆知道自己劝了也是白劝,索性不费这个事了。 胡太监赶紧提着灯在前引路:“公主当心脚下,这边东西摆的乱着呢。” 推开殿门,这里头倒也没有胡太监说的那么乱,靠东墙的桌案上点着两盏灯,一个身形瘦小的太监正坐在案前翻书。 胡太监赶紧提高声音:“小金,公主殿下来了,还不快快行礼。” 那个太监转过身来,刘琰这才发现他不是瘦小,压根儿就是年纪小,看着也就十二三的样子,生得十分秀气,白生生的脸儿,乌黑的鬓发,眼睛在灯火照耀下象是一泓湖水。 能进宫伺候,不管是太监、宫人,都得五官端正,断不会挑进些歪瓜裂枣的,让主子们天天看见了得有多闹心哪,其中也不乏生得格外出挑的,可是象这个小太监看起来这么俊秀、顺眼的,刘琰还是头次见。 她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免了,你叫什么名字?” 胡太监忙说:“这孩子不记得本家姓氏了,才分到锦秀阁来的,公主就唤他小金便是。” “哦,”刘琰看了一眼桌案上摊开的纸笔、书册、纸张、剪刀、衡尺等物,好奇的问:“你识字?可曾念过书?” 小金轻声答:“不曾念过书,跟着师父认了几个字,帮着做些打下手的活计。” 刘琰点了点头:“那也很不错了。” 听他谈吐很有分寸,说没念过书多半是谦辞。站在那儿微微垂首的姿势也和一般的太监不一样,果然这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举手投足间都有种别人学不来的文雅。 他年纪要是再长几岁,和刘琰白天见过的李崆站一起,只怕品貌都不相上下。 可是李崆是世家子弟,眼前这个瘦瘦的小金只是个小太监,身世际遇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一想到这个,刘琰未免对这个小太监心生同情。 “你想不想换个地方当差?” 桂圆一愣。 公主这脾气啊,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当然了,公主想要一个小太监那就不算事儿,只要她发句话,别说一个,十个八个的内侍府也会上赶着把人送来。 在公主身边伺候,可比在锦秀阁这种地方强多了。锦秀阁这种地方,干熬上一辈子也出不了头,既没前程又没油水。可要是去安和宫伺候,那就不一样了。公主身边伺候的,哪怕是宫里头的小太监,出去了也有人赶着奉承讨好。就拿现在安和宫的人来说,豆羹和汤圆两个才多大?出去之后不但同辈的人争相巴结,就是他们那些前辈大太监都是客客气气的,安和宫的吃、用、赏赐,外人样样都眼红着呢。 眼前这小太监生得有点太好了,公主这么以貌取人,也不细查查根底,万一是个心里藏奸,心性不正的,以后作出祸来怎么办? 刘琰跟着问:“到安和宫来如何?正好我书房里缺人手呢。” 这话倒不是假话,刘琰身边的人手确实不少,但是识字的勉强只有桂圆这么一个,银杏都不识字。 桂圆识字不多,记个账簿认个人名还成,其他就办不到了。 眼前这小太监就不一样了,一看就挺聪明的,看起来识字也不少,在书房里管管书,正合适。嗯,说不定以后她的功课又有人可以替她写了。 小金抬头看了一眼了胡太监,又迅速垂下眼帘:“公主的好意小的感激不尽,但是师傅待我亲厚如同父子,小金只想在师傅身边伺候。” 什么? 桂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主这么抬举他,这小子居然一口回绝了? 不不不,他肯定不是真心想拒绝,只是当着胡太监的面,总得做做样子。 胡太监显得颇为动容:“你这孩子心思单纯,人也太老实了。公主殿下看中你,这是你的福气啊……” 小金却十分坚定:“若是没有师父,哪有我的今日。我只想一心侍奉孝敬师父,只能辜负公主殿下的恩典了。” 这是真不愿意?不是假意推让? 桂圆心说这师徒俩怕不是傻子?还是说在锦秀阁这种地方待过,就染上了读书人的臭毛病?白放着一条登天梯不走,非要在这儿坐冷板凳坐到死? 刘琰倒没有强人所难的脾气。牛不吃水不能强按头嘛。再说看起来人家在锦秀阁待的挺好,不想挪地方,那就算了呗。 第三十九章 闹事 刘琰不在乎丢没丢面子,倒是桂圆觉得那个小太监很不识抬举,活该他一辈子坐冷板凳。 出了锦秀阁,刘琰捂着嘴巴,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桂圆赶紧劝:“公主,咱们坐辇轿回去吧。” 今儿出宫玩了一天,又没歇中觉,这个时辰了能不累? 刘琰点点头:“好。” 桂圆和另一个宫女莲子扶着公主坐上步辇,桂圆嘱咐:“抬稳些,慢些。” 其实不用她嘱咐,抬步辇的太监也绝不敢怠慢。这些抬杠的技艺都是专练的,挑出来干这活计的个头不能太高,且差不多都是一般高矮,师傅教的时候,抬的椅子上面放一只浅盆,盆里装着八分满的水。抬完了看,要是水洒出来,那得挨揍。等到抬水都不洒,抬人当然就稳当了。 路过清意殿门口,刘琰转头朝里面看了看。 “公主,要进去吗?” 刘琰摇摇头:“不早了,明儿再来看二姐。” 赵语熙回来的时候脸色难看的简直象个鬼,想也知道这会儿身子肯定还是不舒坦,刘琰不想进去再扰着她歇息。可生病的人本来身上就难受,还要强撑着应酬对答,心里不知道多厌烦。探病的人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顾全面子,那不是去探病,那都是给人添病的。 回到安和宫洗漱的时候,刘琰眼睛都睁不开了,幸好刚才在宜兰殿已经沐浴过,桂圆轻手轻脚替扶她躺下,和银杏一人一边放下帐子。 银杏小声说:“姐姐服侍一天也辛苦了,晚上我带着杏仁守夜,姐姐快回去歇着吧。” 桂圆这一天下来也有点儿吃不消,腿象是灌满了铅一样,这会儿确实也有点儿支撑不住了。 “今天宫里没事儿吧?” “咱们宫里没事儿。”银杏说:“不过听说今天宜兰殿那边不大省心。” “是吗?怪不得用晚膳的时候看着皇后娘娘精神不大好,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银杏把手里端的灯放下:“因为大皇子妃啊。” 这么一说桂圆就明白大半了。 大皇子成亲早,那会儿皇上还不是皇上,大皇子当然也不是皇子,娶亲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大皇子妃姓朱,娘家父亲原本也是跟着皇上起兵仗的老交情,不过这人命短,已经死了七八年,大皇子妃这个人呢,相貌只能说是平平,圆脸盘,小眼睛,厚嘴唇,生了一儿一女之后,身材越发臃肿。这倒都不要紧,最不好的一点是,大皇子那脾气实在太泼辣了,一言不合就摔摔打打,听说还跟大皇子动过手。大皇子呢,说好听是脾性温和,说不好听……这人的性子有点儿太面,夫妻间这么强弱分明,大皇子一直被媳妇压的死死的。 对于大皇子妃朱氏,曹皇后不管多喜欢,但也没有刻意针对过她,不喜欢就少见几面,反正又不是小门小户,大家住在一个门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口角是非。大皇子又不住宫里,大皇子妃这人懒怠进宫请安,一个月里也就碰上一回面,平时她关起府门过日子,当家作主说一不二,不知道多快活。 “听说,大皇子的一个侍妾有身孕了,但是被大皇子妃硬生生给弄掉了,血出的太多,大人也跟着去了。” “哎哟。”桂圆听了这话赶紧念了句佛,又说:“她都有儿有女了,其他侍妾就算生十个八个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何必下手这么狠。那她进宫来是请罪来的?” “请罪?”银杏冷笑了一声:“她可不会为了区区一条人命请罪。大皇子平时对她诸多忍让,这回不知怎么硬气了一回,说她这样的品行恐教坏了孩子,要把小郡主送到宫里来请娘娘代为照看管教。” “哦哟,那她能肯?” “她当然不肯了,今天扯着两个孩子,披头散发就闯进宜兰殿里,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的,说大皇子忘恩负义,宠妾灭妻,硬生生要分离她们母子,说要让皇后娘娘替她做主,定要好生管教约束大皇子,不然她和孩子就没活路,要被人逼死……” 桂圆嘴上不说,心里却着实的看不起朱氏。朱氏为人悭吝小气,听说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就十分懒惰,一点针线活计也不学,也不肯学认字读书。这人用得着你的时候,嘴倒是很甜,一旦用完了,马上丢过脑后理都不理。平时她都不肯侍奉皇后,还千防万防,生怕皇后插手管他们府里的事,现在一有事了,又跑来这儿请皇后给她做主撑腰,她哪来这么大脸? “娘娘肯定气着了。”桂圆可以肯定:“我适才在宜兰殿还闻见了药味儿,娘娘肯定身子不舒坦。” “唉,遇见这样的浑人能怎么办?娘娘总不能让人打她一顿吧?申斥她也是白费唇舌她也不会听。娘娘没罚她倒不是说要给她面子,总得看在大皇子和两个孩子的面子上啊。可怜小郡主他们姐弟俩,听说吓得都不会说话了,就这么被硬拉拽着带进宫来,小郡主的鞋子都掉了,一直光着脚的。” “真是作孽。” “唉,谁说不是呢,怪不得老话都说娶个坏媳妇要毁三代呢……” 桂圆直到躺下来头挨着枕头,也还想着这事。 皇上登基后,不是没有人请立太子,但皇上没应这事儿。 皇上今年还没有五十呢,龙体康健,没必要这么早就张罗立太子的事。许多人觉得,大皇子既是长又是嫡,现在也膝下有子了,要立的话,也顺理成章该立他,这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 要是大皇子成了太子,那朱氏岂不成了太子妃?将来……有朝一日还会做皇后? 这么一个泼妇做皇后,那这宫里得作腾成个什么样? 桂圆私心里揣摩,皇上不立大皇子,是不是对大皇子妃很不满意? 毕竟大皇子连家事都理不平,让他当太子理国事,皇上皇后能放心? 大皇子妃要是能改……算了,人的脾性哪那么容易改,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见这事儿有多难。 要是大皇子换个妻子的话,桂圆又否决了这想法。寻常人家休妻也是大事,更何况皇家,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牵扯太多了,再说,她有两个孩子呢。 第四十章 早膳 这事儿第二天一早起来桂圆和银杏就告诉刘琰了。 事情闹这么大,她们不说,刘琰也能从别处听见。 提起这个大嫂,刘琰也很不喜欢她。虽然这个人嘴是很甜,可是光嘴甜有什么用?记得刚过年天还冷时,刘琰去了一趟大哥的府上,大嫂话说得特别好听,可中午招待她的时候一道她爱吃的菜也没做——摆在她面前的倒全是平素不爱吃的。 刘琰觉得朱氏没理由和她过不去,顶多也就是个不上心。 对丈夫唯一的亲妹妹毫不关心,嘴上再甜也只是面子情。真要关心的话,会不知道她爱吃什么,厌恶什么吗? 所以那一次之后,刘琰再也不去大皇子府了。不光是觉得受慢待,主要是朱氏那屋子收拾的也让人不喜欢,各种古董玩器绣品把她日常起居一里一外的套间挤得满满当当,一眼看去花花绿绿,不知道让人眼睛往那处放才好,香也燃得太重。那屋子里多坐一会儿,总觉得挤迫得慌,喘气儿都不顺。 莲子从外头进来禀报:“公主,刚才豆羹说看见福玉公主进宫了,这会儿去了皇后娘娘处。” “大姐来了?”刘琰先是高兴,随即又有些纳闷:“这么早?” 她还没用早膳呢。 大姐这么早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刘琰站起来就要走,哎哟一声又坐了回去。 桂圆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梳子凑近了看:“公主没事吧?” 刘琰刚才头发那一拽纯是因为她起猛了,疼的眼泪汪汪的,自己伸手摸了一把。 “头发没掉吧?” 桂圆比她紧张多了,先看看头发有没有被拽掉,再细细看看头皮,没见着出血,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跪下请罪:“奴婢粗手笨脚的,请公主责罚。” “算啦。”刘琰摆了摆手:“赶紧给我梳上,我要去宜兰殿。” 桂圆起身来,放轻了手上的力气替她梳头:“公主还没用早膳呢。” “不吃了。” 桂圆忙吩咐人:“和膳房说一声,公主的早膳送到宜兰殿去。” 换做旁人可不敢这么说话,头一桩,宜兰殿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地方,更不要说还要在宜兰殿用膳了。但桂圆跟了自家主子之后,旁的不说,这个底气是有的。满宫里这么大面子,除了皇上也就是自家公主了。 宜兰殿里,福玉公主面带惭愧:“是我想的太简单,这事儿办得不周到了。” “算啦,这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就算你不办这花会,难道他们就找不着别的机会了?倒是你,这么一大早的进宫来,驸马不说你啊?” 福玉公主低下头,小声说:“他不会的,他脾气好。” 曹皇后满心烦恼,听了这话也笑了:“他脾气好,你也不能恃宠而骄啊。” 福玉公主赶紧把话岔开了:“母后这几天身子可还好?朱氏那样的人,母后不必和她一般见识。跟糊涂人计较糊涂账,吃亏的反倒是自己。” “我知道。”曹皇后同别人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同福玉公主倒还能说两句:“当初的事情你也知道,其实我看中的本不是她,可是朱家太会钻营,一看到点苗头就忙不迭的缠上了。” 这段旧事知道的人并不多,福玉公主也算是知情人了。当时曹皇后给长子看中的媳妇姓杨,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可朱家瞅准了这个空子,为了结亲简直不要脸皮。想也知道能养出朱氏这种泼辣货,当爹娘的也不是什么善茬。要脸的对上不要脸的,总归是要脸的那一边吃亏。 当时就算是皇上自己,多半也没想过自己真能得天下,坐龙椅,要不然长子娶妻决不能将就。 外头宫人还没来及禀报,曹皇后就听见刘琰进来的动静了。 “母后,大姐。”刘琰一头撞进来,二话不说就挤到福玉公主身边坐下了。 “大姐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福玉公主夜里睡的不好,早起还特意在脸上多敷了些粉才进宫的。这会儿看刘琰精神十足的小模样,就知道她肯定没什么心事,才能一夜睡的这么香。 “听说大嫂昨天进了宫,我怕母后这里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帮手,就早进来看看。” 这也是理由之一,不过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至于其他嘛,现在和刘琰还没法儿说。 她这么说,刘琰一点儿也不怀疑,点头说:“我猜也是,总不会是驸马敢欺负姐姐。大姐你用早膳了没有?” 福玉公主点点头。 “我还没用呢。” 曹皇后说:“你大姐赶早进宫的,想也没吃好,你们姐俩再一块儿用些。” 膳房的人速度不慢,已经在宫门外侯着了,这边一声令下,膳盒送了进来。一开盒盖,热气香气一起弥漫开来。 福玉公主本来不饿,一闻见这香味儿,倒觉得腹内空空的,就差咕噜噜叫出来了。 因着天热,早膳也做得爽口。熬得金黄黏倔稠的南瓜粥,煎饼烘得纸一样薄,酥得一触即碎,爽口的小菜上点两滴麻油,香得扑鼻。 福玉公主和刘琰一起坐下吃,连曹皇后都跟着一起喝了半碗粥,吃了半个葱油小花卷。 一顿早膳用到一半,外面宫人禀报:“三公主来了。” 刘琰还叼着半个三鲜馅儿的小饺子,含含糊糊的说:“三姐来了?难道她也没用早膳?” 曹皇后瞅她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似的。” 这么大姑娘了,就长个吃心眼儿。 可是转念一想,只知道吃,总比那些人大心大,一早学会和外男勾勾搭搭私相授受的强啊。 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名节,就算满身小毛病,刁懒泼滑都占全了,那都是小节。就比如朱氏,这些年里喜欢她的人有几个?她还不是做着她的皇子妃。相反的,名节一坏那就全完了,有再多的好处也被一个“淫”字给坏了。 曹皇后不是古板苛刻的人,奈何这个世道对女子就是这样苛刻。 刘芳进来的时候脸上敷了粉,可曹皇后和福玉公主都能一眼看出她神色和精神明显不似往日,这夜里总不会一夜没睡吧?这也就刘琰看不出来了。 第四十一章 探病 女大不中留。 曹皇后有些心酸,又有些忧虑。 五位公主,只有一个是她亲生,可其他人也是在跟前长大的。不管是情分亲厚的福玉还是年幼不懂事的刘雨,曹皇后都希望她们过得好。 但现在看来,就算嫁出去了也不能放心。 福玉公主太有主见,驸马身子又不好,现在新婚,看着很和睦,一个热情,一个包容。再等几年,热情褪了,包容的没耐性了,到时候怎么办? 二公主赵语熙……算了,且不去提她。 刘芳呢,很长一段时间曹皇后都把她和刘琰一样,当小孩子看待,等到她注意到的时候,她好象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该寻婆家了。 福玉公主笑着问:“用过早膳没有?” 刘琰也说:“三姐坐下一块儿吃,今天这煎饼做的可好吃了,就是爱掉渣。”太酥了,一咬就碎了,她只好用手托着,要不然岂不落一桌落一身。 “诶,好。”刘芳坐下来,宫女替她盛了小半碗粥,也就几口。 刘芳心不在焉,也没用勺,端起碗来一仰脖给喝了。 盛饭的宫女愣了,不知道是不是再给她盛一碗。 她盛得少是怕三公主已经用过早膳来的,看眼下这情形,三公主也是饿着来的啊。 赶紧的再盛个满碗吧。 刘芳其实真是吃过了来的,虽然她都不记得自己早上吃了什么了。可现在宫女给她盛多少她就吃多少,刘琰递给她的一碟子小煎饼和半笼小饺子也吃了。 吃撑了。 肚子撑得难受,感觉刚才吃下去的东西顶在了嗓子眼儿,头都不敢低了,不过刘芳也终于彻底醒过神儿来了。 她觉得自己来的莽撞了,听见大姐一早进宫,不知怎么就方寸大乱,心扑通扑通的跳,想着是不是昨天赏花宴的事情有什么后续,急急慌慌的就赶到宜兰殿来了。 结果话没问出来,反而被刘琰塞了一肚子吃食。 然后她和刘琰一起被打发出来了。 别看刘芳和刘琰差着好几岁,刘琰看着还是一团孩气,刘芳则是个大姑娘的模样,可是有些话题,妇人说得,姑娘听不得,这同年纪可没关系。 站在宜兰殿前石阶下,太阳升了起来,桂圆招了下手,两个太监快步过来,举着盖伞替公主遮阳。 刘芳转头向后看了一眼。 她有些不愿意走,可刘琰走了,她总不能自己进去。 “四妹想去哪儿?回安和宫?” “我去看看小哥,三姐去吗?” 刘芳心象是悬着,忽上忽下的。不知道为什么,从昨天到现在她好象不是她自己了。脸上时不时就热热的,手心也是热的。 “我和你一道去。” 两边高高的墙夹着长长的宫道,刘芳和刘琰姐妹俩走在太监举的盖伞下,桂圆她们紧跟在后。 “……三姐,你说呢?” 刘芳有些茫然的应声:“啊?你说什么?” “我说,刚有太医过去了,可能是去清意殿,二姐姐怕是又不舒服了。” 刘芳顺着刘琰指的方向转头看,一个穿蟹壳青色官服的太医,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还有一个替他提医箱的杂役,在宫墙投下的阴影里脚步匆忙向东走。 “昨天二姐姐差点儿病倒宫外回不来。”刘琰轻声说:“看完小哥,咱们去看看二姐姐吧?” 刘芳忽然有些愧疚,她最近可没怎么关心过腿伤未愈的刘敬,至于赵语熙昨天 中暑,她竟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好,咱们一块儿去。对了,空手去不大好,要不要带点什么……” 刘琰看她一眼。 刘芳顿时意会自己说错话了。 探旁人的病得备份儿礼,自己姐妹还用这个?显而易见她话里是把赵语熙当成“别人”对待了。 赵语熙确实是别人,她都不姓刘。可正因为她不姓刘,所以反而要比对旁人更细心才是。 这让刘芳更加尴尬了。 好在只有刘琰在,要是还有旁人在,她这面子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毛德一溜小跑的出来迎接二位公主,先后向两人问了安,笑着说:“公主殿下来得巧了,快快请进。” 刘琰一面迈步进殿,一面问:“小哥做什么呢?” “看书呢。”刘敬自己在内殿出声答。 刘琰顺口说:“好好的为什么看书啊,天气这么好做点什么不成?”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岔了。 小哥腿伤了,又不能出去,除了看书,他还能做什么? 刘敬也不同她生气,他知道小妹和这宫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她没那么多,那么些复杂的心思,更可贵的一点是,她从来对别人不抱恶意。 这话如果以前告诉刘敬,他一定不以为然。做为皇上最小的儿子,他从小见的就一直是笑脸,听的是好话。对他说身边的人八成、甚至九成都在戒备旁人,甚至谋算别人,他绝不相信。但是这一两年,他渐渐不那么想了。 天下不会掉馅饼,旁人无缘无故凭什么对你好? 尤其是腿伤之后,父皇命人严查此事,最后查来查去,有几个人自尽,数十人被牵连下狱去职,但是他落马的事情,却仍然没有查出个结果。 “你们这是从哪里来?”刘敬招呼她俩坐下,命人上茶果。 “从宜兰殿来。”刘琰顺手翻了翻刘敬刚放下的书。 太厚了,字也太密了。 这些字拆开来大半她都认识,拼起来说的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小哥以前也不是个能坐得住的人,要说看书,也只看些带画的书,这会儿腿一伤,窝在屋里头得多闷啊,居然翻起这种字书来了。 怪不得刚才毛德看见她们来,那么高兴。多半是他现在看书的架势把这个太监也惊着了,生怕他在屋里闷出病来。 “小哥,咱们去逛逛御花园吧?” 刘敬看了一眼外面的大太阳,又看看她。 顶着这么大的太阳,御花园是没什么好逛的,花草都给晒得焉巴巴的,再说,御花园连她平时都不爱去,小哥又怎么会喜欢呢。 “那……”刘琰极力想让小哥高兴高兴:“咱们下棋?” 以她的水平,不夸张的说,随便拉一个懂规则的人来都能赢她。嗯,四公主刘琰的水平就是那么的臭,满宫里没人不知道的。 人家下棋是用心下的,次一级,用眼下,起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纯粹是用手在下,什么走一步算五步,什么布局,什么棋路,对她来说压根儿没意义。 刘敬笑了:“和你下棋?那有什么意思。” 赢了也没什么光彩的。 “那……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刘敬认真想了想。 他没什么想吃的,也没什么想玩的。 但是他不想让妹妹失望。所以即使没有,他也要想出来。妹妹那么认真的想让他高兴,他也不想令她失望。所以,这要有点趣,还不能太难,如果太难,刘琰就办不到了。 第四十二章 猜字 郑涵和郑琪两个还在门外就听见从殿内传来的四皇子殿下的笑声。 两个人面面相觑。 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过,四殿下受这么重的伤,现在腿脚不便囚在屋里哪儿也去不了,心情一定不好。要是他发脾气,训斥甚至打骂他们一顿,他们也得受着。 说实话,相比那天跟着四殿下出去的其他人,他俩已经算是很幸运了。没被下狱,没受拷打,虽然也被内禁卫的人反反复复盘查过好几遭,在家里也受了家法,但是保住了性命,只要四皇子这里能原谅他们,将来前程应该也不会受大影响。 他俩还拉了一个同伴来壮胆。 嗯,被拉来的这位仁兄姓李名峥,虽然进熙丰堂念书的时日不久,但是他既有才学,人品风度亦是令人心折,四殿下和他很说得来,今天把他一并拉来,也是希望他能从中说和,让殿下不那么恼怒他们俩。 李峥听着殿内的笑声,也有些意外,轻声说:“听起来殿下心情不错。” 郑家兄弟两个连连点头。 这是好兆头,也是他们的运气。今天真是来对了,趁着殿下心情好,他们好好请罪认错,殿下大概不会怎么认真同他们认较,就把这件事情轻轻揭过呢。 李峥一看他们脸上的喜色,就知道郑氏兄弟在想什么。 毛德从里面出来,虽然他现在只是伺候四皇子殿下的一个低品阶太监,但郑氏兄弟一直对他都客客气气的,这会儿两人赶紧迎上去,一个赛一个客气。 “毛公公,四殿下近日可好?” “毛公公,我们这些时日没能来探望殿下,不知道殿下有无怪责我们?” 毛德笑笑。郑氏兄弟俩有点毛躁,但是殿下当时在入选的人里头挑了他们兄弟,想来他们兄弟自有让殿下看中的长处。这次殿下落马,毛德心里对这兄弟俩不无怪责。如果说这俩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那倒不怪他们。可是郑家兄弟两个都出身将门,念书不成,弓马骑射却是打小练起来的,要是他们上心些,殿下说不定就能免此一难了。 李峥见毛德脸色不好,郑家兄弟又投来求助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客客气气的说:“四殿下在月初的时候曾经吩咐我寻了两册书,这些日子事情纷扰,才把书寻到,这就赶紧给殿下送来了。只是我们三人来得不巧,只怕殿下这时不得空。” 毛德对李峥却不敢失礼。 往日毛德伺候四殿下去书堂的时候,曾经见过四殿下和这位李公子说话,对他很客气,与对旁人不同。 毛德进去通禀,片刻后出来:“李公子,二位郑公子,殿下有请。” 刘琰和刘敬两人眼睛上各蒙了一块绢纱,正在猜身前的字牌。下棋也好,玩字牌也好,刘琰都不在行。不过刘敬提出来的这个玩法对两个人都很公平——玉牌上的字是凹进去的,用手指触摸就能感觉到上头字迹宛然,但要摸出是什么字,也不那么容易,刘芳在一旁拿着笔,替他们做个见证。 刘敬身边盒子里已经有了七八块字牌,刘琰只有三块,第四块上面的那个字笔划很多,她摸了又摸,还是难以判定是什么字。 有人进来,她也听到了,可是这会儿抠字眼抠得正认真,实在分不出心神来关注来人。 李峥他们进来就看见四皇子和两位公主在那儿玩字牌,没有贸然上前去打扰,站在一旁且看看热闹。 李峥眼力最好,四皇子面前那些字牌上的字他都能看得清楚,再一看三公主在纸上做的记录。 有些奇怪……这些字里竟然有三个是错的。 李峥进熙丰堂读书的日子不算久,但这几个月的功夫也足以让他对各位同窗,尤其是几位皇子有所了解。大皇子已经成亲开府,不到书堂来,且不说他。二皇子和三皇子在念书上头都没什么天份,尤其是三皇子,天生是个练武的胚子,拿起书来便愁眉苦脸,跟受多大的罪一样。 只有四皇子不同。他不但比他两位兄长聪敏、机灵,还肯用功。这字牌上的字并不冷僻,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难,七个字里错三个,这不应该啊。 李峥心里疑惑,等他的目光在四皇子身上打个转,就恍然大悟。 四皇子拈起字牌摸索上面字迹的动作不紧不慢,嘴角微微扬起,显然并未把胜负放在心上。再看一边的这位公主,两只手都用上了,皱眉咬牙,看着是同这字牌杠上了。 这猜字对于四皇子来说过于浅显容易,更适合读书识字不多的初学者,四皇子这明显是为了哄公主高兴,并非为了求胜负。 刘芳转过头来看见李峥同郑氏兄弟站在一旁,郑氏兄弟她曾经见过,可是随他们一同来的这个少年却是头次见着。虽是陌生人,可他的面目眉眼却让刘芳觉得追似曾相识。 刘芳握着笔微微出神,刘琰终于下定决心,把手里的字牌重重往桌上一放:“是茴字。” 刘芳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字牌,又看看刘琰,问了句:“确定了?还改吗?” 刘琰被她这么一问,心里难免摇摆不定。 可是这个字都耽误她半天功夫了,再耗下去后面的字牌都没时间摸,她可就稳输了。 她咬咬牙说:“不改了。” 放开这个字牌,她赶紧再摸下一个。 她自己蒙着眼看不见,可是站在一旁的李、郑三个人都清清楚楚看见那个字牌究竟是什么字。 公主猜错了。 郑琪看了一眼堂兄……这,要不要提醒一句? 再仔细看,四公主前面猜的三个字也错了俩,只有一个字猜对了。 一人十个字,刘敬尽力放水,最后还是以绝对优势成了赢家,刘琰十个字里只对了四个,这四个字都是笔划很简单的字,稍微复杂一点的她就摸不出来,似是而非,几乎都是靠猜的,能赢才怪。 听刘芳宣布了结果,刘敬摘下眼睛上蒙的绢布,朝正在行礼的李峥和郑家兄弟说:“不必多礼,你们三人怎么一道来了?” 第四十三章 开门见山 看四皇子笑容毫无芥蒂,郑氏兄弟顿时放下了胸口大石,不过,李峥为什么同来的问题,他俩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想先开口。 还是李峥开口打圆场:“上次殿下提起的书,我寻着了,特意拿来给殿下过目。” “来的正好。”刘敬正愁现在没什么书看。 刘琰接下蒙眼布,看看面前惨不忍睹的战况——她就不应该跟小哥比。 这一看就知道小哥是放水了,可放了水还把她赢得这么惨。 幸好小哥不是教她的先生,不会因为这个罚她一顿狠的。 看着小哥的两个伴读,刘琰倒也不跟他们见外:“大郑,小郑。” 小哥就是这么叫他们的,刘琰觉得叫起来很顺口,也跟着这么唤。 二郑顺势见礼:“见过三公主、四公主。” “我听说你们俩都挨打了呀?打的重吗?” 郑琪满心委屈:“我们一人屁股挨了四十板子,打的可重了,都不能躺着只能趴着,这两天才能下地,走路还不便当……” 郑涵真恨不得把这个缺心眼儿堂弟的嘴缝上。 被大板子打了屁股这种丢人事儿就别见人就说了好吗?更何况这是公主,是位姑娘,你说打屁股难道不害臊吗? 换成一般姑娘可能就羞恼了,不过刘琰对这个是真不在意:“四十板子啊?那是打的有点重了。” 不过看看小哥,他这伤到现在还不能走呢,郑家兄弟这伴读当的确实不称职,刘琰对他们那一份同情顿时收回来。 该打,不打他们才不长记性。 不过看见李峥的时候她倒是乐了:“咦,你也来了啊?” 李峥微笑施礼:“见过两位公主。” 刘琰摆了摆手:“别多礼了,对了,昨儿我还遇到你哥哥了。” “家兄回去也说到这事。” 刘琰探头看了一眼李峥带来的两册书,装在盒子里,盒盖已经打开,书是旧书,但保存的很好,看着一点儿也没有缺损。 刘芳愣了下,她刚才就觉得李峥眉眼依稀有些眼熟,再听到刘琰和他的话,忍不住问:“你哥哥是李崆?” 她这话问得有些突兀,连刘敬都转头看了她一眼,刘芳也没发觉。 李峥心下了然。 他不是第一次遇见向他打听自家兄长的姑娘,对这种情形一点儿也不陌生。 不同的是,这次打听他的是位公主。 李峥回话更加谨慎起来:“是。” 刘芳心中一喜,可是高兴着又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 她一早奔宜兰殿去是为什么去的?她自己都没有去深想,不知道是不敢想还是不好意思去想。结果宜兰殿白去了一趟,却在四皇子这里意外遇着了李家人。 她能问什么? 刘敬是见过李崆的,也听说过他在外头偌大的名声——据说每次他出门都有人朝他身上扔花、扔帕子、扔荷包香囊。最离谱的一次是有位姑娘把臂镯系在帕子上朝他扔过来,李崆躲闪不及,被正正砸中了额头,当时就砸的见血了,险些让这位玉郎破了相。 这传言是真是假,只看李峥就知道了。李峥虽然还没长到他兄长那个年纪,但已经能看出眉俊目朗,风姿翩翩,再长年几年,想必也不会逊于他那个祸水一样的兄长李崆,又会引得京中女子象吃了迷魂药一样的痴痴傻傻。 就连对这些事儿不怎么敏感的刘琰都察觉到三姐姐与平时不一样。 换做以前她可能注意不到,但现在一个姐姐嫁了,另一个姐姐马上要嫁了,再加上宫里人现在都在说三姐姐也要寻驸马了,她要不往这边想也难啊。 难道昨天,三姐姐看上的人就是李崆? 这个,这倒也不奇怪啊。昨天她们在楼上看那些人投壶,那些人里头,就没有哪个比李崆长的更好看的了,三姐看上他,说明三姐有眼光啊。记得昨天去的那些人里头有个脸特别黑的,三姐肯定看不上这样的。 刘琰瞅瞅刘芳,又看看李峥,站起身来扯着他的袖子就往外走。 李峥有点儿晕,他这么跟着出去肯定不妥,但是屋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没打算帮他。 能拦下刘琰的无非是四皇子和三公主,可这两人都不出声。 李峥就这么被扯到了廊下。不出来不行,四公主手劲儿大着呢,他要敢硬扛,衣裳都能给撕下一截来。 “公主,公主……”李峥打小到大还真没这么狼狈过:“公主有话请只管吩咐。” “昨天我在公主府见到你家兄长,他定亲没有啊?” 李峥愣了下,答说:“兄长并不曾定亲。” “哦,那你们家想不想给你兄长定亲啊?想定门什么样的亲?” 这个…… 李峥真是词穷了。 他习惯了委婉、含蓄、旁敲侧击,曲折迂回的说话方式,对眼前四公主这么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问话有点不适应。 “公主,其实昨日我兄长去公主府是被人硬邀了去的,因为被挤兑着同人打了个赌,骑虎难下不得不去,其实我兄长早先就说过,这几年都没有成亲的打算,说要仔细钻研学问,还想去远方游学,至少……五六年里头不会定亲成亲的。” “那就,你哥不想成亲,你家里也不想给他成亲,是吧?” 李峥只能点头。 “这样啊……”刘琰把李峥拉出来就是为了帮三姐姐问问这事,三姐姐自己大概是不太好意思问。 可她问出来的这个结果,也不算什么好消息。 人家不想定亲,这话说得明明白白。 昨天去公主府是意外,人家不想招驸马,不想尚公主。 刘琰抓抓头,这样的事情她是没办法,只能把这事告诉三姐姐,也许三姐姐并不止看中了这一个驸马的人选呢?昨天去的人那么多,不见得个个都象李崆这样是无心插柳,肯定有人是奔着做驸马去的啊,长的也都不难看,这个李崆不行,那就再换一个呗。 太阳照在廊下栏杆外的芭蕉叶上,那颜色绿的象是能滴下来,大大的叶子象是一把把大扇子,人往芭蕉前头一站都要给映绿了。 刘琰不说话了,李峥就安静的站在一旁。 第四十四章 团扇 “公主?” 刘琰转头看了他一眼。 李峥和他哥哥李崆一样,都穿着细绢棉绫没有纹饰的长袍,看着格外素净,可刘琰觉得,这衣裳得分什么人穿,别人穿的织金镂花锦绣耀眼,也不如他们好看。 “外头热,公主进去吧。” “当时,小哥为什么不挑你做伴读?”刘琰问忽然问:“你是去年入的宫学吧?” “不是。”李峥轻声解释:“我是今年年初才入的宫学,错过了四皇子挑选伴读的时候了。” “那可惜了,我看比起大郑小郑兄弟俩,小哥更喜欢你。” 李峥只说:“确实可惜。” 但是祖父和伯父,这两位李家的掌家人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当这个伴读,所以在去年要入宫学的时候,他适时的“病”了 ,直到过完年才好。 他是在上元节之后入的宫学,头一次见到四皇子,发现他和三个兄长都不一样。他性情温和,开朗,谦逊,喜好诗书,是个可交之人。 没有做这个伴读,他确实……觉得有些可惜。 这次四皇子坠马伤腿,郑家兄弟也被牵连,伯父曾与他说:“你看如何?这伴读做不得。这次的事情,只不过是开了个头。” 伯父说的是对的。 所以兄长不会尚公主,他也不会做伴读。 可是现在听到这位小公主说可惜,他不知为什么,真心觉得很可惜。 不独是为了伴读的事。 但究竟是为什么可惜,他又不愿去深想。 刘芳站在窗边,一手掀起帘子往外张望。 她只看见四妹与李峥站在芭蕉前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转身往回走。 刘芳一松手,帘子落下来打在窗棂上,“啪”的一声响格外刺耳。 李峥与二郑没有多待,等他们一走,刘芳才找着机会问刘琰。 其实……问之前,她已经隐约猜到答案了。 如果是好话,刘琰才不会等这么久,只怕不等李峥他们走,就会迫不及待的告诉她。 “李崆他说要先做学问,过个几年再说成亲的事。”刘琰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小哥。 刘敬点头肯定了她的话:“没错。听说李家人成婚都晚,他伯父当年就是二十七八才成的亲。” 而李崆今年还不到二十,倘若要比照着长辈来,那起码还得个十年吧?他不怕晚,可谁家女儿能拖到那个岁数? 刘芳还能笑着说:“哦,这样啊,没事。” 真的没事吗? 刘琰觉得不是。 刘敬也觉得不是。 不过这事既然不能成,还是让它早点过去吧,反复的提起这不是给刘芳找难受吗? “对了,我这前几天收着些东西,留着我也没什么用,你们去挑挑,看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刘敬这一伤,皇上与皇后的赏赐自不必说,旁人也送了许多礼物来,确实是太多了。 结果就是刘琰和刘芳空着手来探望,反而从被探望的人这里拿了两大箱子东西走。 没错,就是两大箱! 太多了,只好装在箱子里让人抬回去。 刘琰挑东西纯粹是看什么好看挑什么,她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居然挑走了一套玛瑙棋子。 就因为棋子好看嘛,一颗颗上面都雕琢着不同的花纹,玲珑剔透,天然玛瑙的纹理和颜色可不是匠人们能随便仿制出来的。 除了这个,还一套细瓷瓶子,一共五只,都做的只有巴掌大,十分小巧可爱,羊脂般细白的瓶身上绘着不同的花样。桃花、梅花、水仙、月桂还有茉莉,淡彩细墨衬着玉白的底色,别提多雅致了。瓶子里装的是不同的名贵香料,不过香料什么的刘琰不喜欢,她就喜欢这瓶子。 刘敬笑话她这是“买椟还珠”。这套瓶子也就是小姑娘家喜欢,里面装的香料十分金贵难得,不说旁的,单是水沉香那就贵逾黄金。 不过那有什么要紧呢?反正妹妹喜欢就行。 除了这个,还有铜鎏金的小灯笼,一匣子明珠,玉嵌宝的小盆景儿,一盒新制团扇,全是既金贵又有趣的玩意儿。 而刘芳挑的东西和她平时的喜好全不相同,简直象是闭着眼瞎划拉的。 一块砚台? 一刀雪底松纹纸? 一套《延韵诗咏》? 这些玩意以前她碰也不碰的,现在这是想做什么?要发愤苦读? 显然都不是啊。 虽然她挑的东西这么一言难尽,刘琰和刘敬两人什么都没说。 也许再过些日子,她就会慢慢忘了今日之事,心情会好起来的。 从小哥这儿揩了油,刘琰兴冲冲的借花献佛去了清意殿。 “二姐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赵语熙没看着扇子已经点头微笑。 这一盒里是四柄团扇,扇上分别绘着迎春垂缕、出水芙蓉、长寿菊花以及冬梅映雪,扇子做工精致,用料考究那是不必说了,难得的是上面的画格外灵动淡雅,不似常见的扇面那样匠气。 “这东西我用不着,给二姐你用吧。” 赵语熙是识货的,不象刘琰这么粗疏大意:“这四柄扇子扇骨都不相同,这一柄是象牙的。” 刘琰不在意的说:“是吗?怪不得好象这一柄比其他的都重。” 赵语熙的原意是说这扇子和寻常扇子不一样,并不是真做来让人日常扇风用的,价值着实不菲,不过看刘琰这个样子,跟她说这个也白说,刘琰年纪小可是人并不小气,从来不计较东西贵贱多少。 “这么好的扇子,又是旁人送你的,很是贵重,我不能收。” “扇子这东西我从来用不着,拿手里怪碍事的,放我那儿也是白放着,二姐你怕热,给你用正好。” 反正她们又用不着给自己扇风,自有宫女打扇扇凉,手里时时拿柄扇子无非是作作样子,刘琰才不耐烦自找麻烦。 “那好,那我就收下了,多谢四妹。” 赵语熙将四柄扇子取出来都看过,最后把芙蓉那一柄留下来用,其他三柄让人先收起来。刘琰托着腮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位二姐一举一动怎么看怎么好看,斯文,秀气,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这么看着她,让人觉得好象屋里也没那么热了。 刘琰曾经听宫女们偷偷议论,说赵语熙一看就不是老刘家的女儿,人家那作派才是贵女范儿,老刘家的人嘛,腿上的泥点子都没洗干净呢。 第四十五章 小气 刘琰坐了不多时就走了,松香收拾了用过的茶盏,站在一旁看自家公主把玩那柄团扇。 跟着一个称得上是才女的主子,松香也绝不是那种目不识丁的粗鄙女子,这柄团扇满京城只怕找不出第二把来。 “公主,要不先收起来?” 赵语熙的小库房里也是颇有家底的,但是一些比较名贵的扎眼的东西她都不用,有时候松香想想都觉得可惜,别的东西也罢了,好好的衣料子放个一两年颜色就不光鲜了,白糟蹋了好东西。 可松香也明白,自家公主一点儿也不想招人注意,她恨不得旁人把她都忘了才好。 这扇子虽然好,但就是太好了,公主怕是不会用的。 “不用了。”赵语熙轻轻把团扇翻了个面:“这么好的双面绣,白放着可惜。” 松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以前比这更好的东西不是没有,不都束之高阁了?现在居然会说可惜? 心里再纳闷,主子也是主子,松香面不改色的说:“是。”然后很自然的同赵语熙讨论起团扇上系的丝穗来。扇子上原来系的是一条月白双如意丝结,也不难看,不过松香觉得扇骨本来就是象牙白,再拴白穗不大合适。 “樱草色、秋香色都不错,和这扇面颜色相衬,杏黄、玉色也好。”松香受过针工局尚宫教导,对这些如数家珍,十分在行:“要提色,洋红、银朱也好,上面再衬上玛瑙珠子……” “嗯,就银红吧。” 秋香差点让自己口水呛着。 她完全是说顺口了,自家主子从来不用艳色的,洋红银朱这种颜色在清意殿一直绝迹。最近因为筹备亲事,正红色实在避无可避,可松香知道公主不待见这亲事,但凡能收的也全给收起来了。 亲事是避不开的,只能尽量眼不见为净了。 “真用银红吗?” 赵语熙把玩着扇子,嗯了一声。 “是。” 公主这是怎么想的? 松香倔伺候了她好几年,自认自己也算得上是公主的心腹了,可今天这一出,她怎么也看不明白啊。 眼见天色已晚,膳房送了晚膳过来。因为知道清意殿这位公主又中了暑,膳房送来的一例是清粥小菜,半点油腥不见。 膳房这么干是挑不错来的,可松香还是觉得气闷。眼见着石阶下摆的花盆,竖起眉毛来发作两个小太监:“你们怎么当差的?白天那么热花儿都不端进去,看看,这叶子都晒蔫了,对差事一点儿不上心,你们这心是越来越大了,清意殿是装不下你们了是吧?” 两个小太监当然不敢跟松香这个大宫女顶嘴,挨训斥就赶紧低头应着。膳房来送善的两个太监也一声不吭站在一旁,似乎完全没听出她话里指桑骂槐的意味。 松香训了两句,他们一声不吭,她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自家公主就是这么个性子,膳房也不算怠慢。反正他们做得再好二公主也不会赏脸夸一句,敷衍了事清意殿也仿佛忘了有这回事一样,这样一来,人家凭什么尽心巴结奉迎? 松香一想到这个也觉得灰心。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左右有皇后时时看着问着,没人敢做什么过份的事。 等再过几个月,公主嫁出宫去,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到时候就是府里说一不二的正经主子了,肯定会和在宫里不一样的。 公主既然都挑了那么艳的红色做结穗,松香猜着,也许公主以后不会象从前那样处处退让隐忍的。 松香有些不确定的想,应该会不一样吧? 不知道为什么松香有些没有底气。 送扇子这本来是件小事,刘琰自己转头就抛在脑后了,可没想到因为这扇子,又惹出一场口角。 刘雨这个人吧,眼睛就是尖,专盯着别人有她没有的好东西。刘琰给赵语熙送了一盒扇子,这消息转眼刘雨就打听着了。 第二天在梧桐苑,程先生还没有过来授课,刘雨就坐到了赵语熙身边,直接伸手将放在琴台边的团扇拿了起来:“二姐姐,你今天这扇子真别致。这上面绣的是芙蓉花?” 赵语熙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与平时不同,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刘雨的目光全被手里的扇子吸引住了,全没有注意。 这扇子真好,扇骨握在手里细腻温润,让人舍不得松开。扇子一面绣着芙蓉花,另一面却是半收着翅膀的锦翼蝴蝶,丝线闪闪发亮,看上去这蝴蝶仿佛会一样。 “二姐,这扇子我喜欢,送给我吧。” 这不是刘雨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她总是会看中别人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毫不客气的开口索要。虽然这一招在刘芳和刘琰两个人那里不好使,可是在福玉公主和赵语熙这里大多数时候都不会遭拒。 之所以冲她们开口,因为这俩根本都不是刘家的亲生公主,福玉公主本家姓钱,赵语熙就更不用说了,刘雨自信她两人在自己这个正牌公主面前端不起架子,还不凭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福玉公主本来就大方,赵语熙又处处不计较,以往她这招确实也无往不利,刘雨还盘算着,听说这扇子有一套,她应该把另外几柄也要过来,要不然单有一柄不成套多别扭啊。 “可这芙蓉花我也极中意。”赵语熙说:“五妹妹要是喜欢扇子,我那里还有迎春、菊花和梅花花样的,回头妹妹去挑一把喜欢的。” 刘雨的笑容就这么僵在脸上了。 虽然赵语熙话说得大方又客气,但她这明明是被拒绝了。 说让她挑其他的,但这把不能给她。 刘雨可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拒绝,还是被赵语熙拒绝! 旁边刘芳已经露出了一个怎么看也不象是善意的笑容,刘琰也转过头往这边看。 刘雨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 “不就一把扇子吗?二姐不会这么小气吧?这扇子本就是夏天用的,芙蓉花才正当季,那迎春、菊花什么的,又不是夏天开的花,根本不应景。” 刘琰就看不惯她这种理直气壮的不讲理。 不过今天二姐没有一口答应刘雨的索求,这倒让刘琰有点意外。 第四十六章 受伤 刘雨的脸色难看得要命,居然没有翻脸走人,又说:“二姐要是缺扇子,我那里有扇子,可以跟你换呀。团扇、折扇、羽扇,还有别的,你喜欢哪个就挑哪个,我想跟你换这个芙蓉扇。” 看来她还真喜欢这个扇子。 按说,她都这么再三的说了,赵语熙不该不答应她。 可是今天让她们合不拢嘴掉了下巴的事情发生了。 赵语熙还是摇了摇头:“五妹妹,我宫里还有不少好扇子,要是妹妹喜欢锦绣精致的,我那里也有素纹、云锦、坊绣的扇子,等会儿咱们下了学,妹妹可以去我那里挑一挑,喜欢什么就挑什么。” 话说的很大方,但仍然是把刘雨给拒绝了。 刘雨的脸色这是彻底黑了。 她举起手里的芙蓉团扇就要往地下砸,一旁桂圆眼疾手快,弯腰一抄手,把扇子给接住了。 接是接住了,可桂圆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扇子有多名贵? 拿出去到外面,换十个象桂圆一样年轻貌美的奴婢还有余! 这么贵价的东西,五公主说摔就摔,太糟蹋东西了。 桂圆接住了这把扇子,刘雨顿时发作起来,抬起脚狠狠踹了她几下:“贱婢!谁叫你在这里碍事?你倒是会巴结!” 刘琰霍然站起身,刘芳动作比她更快,一把攥住刘雨的手腕把她给拉开了。 “你!” 刘芳不想她在梧桐苑吵吵,虽然她不好学,却很尊重程先生她们这些有才学的人。 “想吵回去再吵,这里是念书的地方。”刘芳不怕她闹,就是觉得麻烦:“你要吵,回头我一定奉陪。你要想去娘娘那里告状评理,那也随你。” 刘雨都快气傻了。 今天什么事儿都不顺,一向只比死人多口气的二姐居然当面回绝她,一点面子也没给。三姐刘芳居然都对她动起手来了! 她打了刘琰的宫女又怎么了?甭管是伺候谁的,宫女就是宫女,一个奴婢而已,她还打不得了? 她还要说话,外面传来宫人问安的声音,程先生迈步进了门,身后跟着替她抱琴的侍女。 刘雨对程先生还是有敬畏的,咬着牙坐下了。 她就没受过这样的气,更没有吃过这样的亏,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所有人都在暗暗看她笑话。 程先生对公主们之间的僵硬气氛恍如不觉,吩咐宫人呈水,净手之后开始讲授琴艺,不过四位公主,真正听进去的只怕一个也没有。 刘琰一面觉得刘雨今天实在过分,一面又觉得今天二姐三姐也不对劲。刘琰从来不记得二姐说过这么多的“不”,当然,她说不的时候也有,多数都是说“不去了”“不用了”“不用谢”。 刘琰是真心纳闷,一面转过头看了一眼桂圆。 冲着公主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桂圆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五公主那两脚踢在她腿上,是疼,但是桂圆估计顶多也就是淤青。虽然当众被踢打,可桂圆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大宫女的体面有什么损伤,没见三公主都替她出头了吗?丢人的可不是她,而是打人的那个。 有句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话听起来特别招人厌,特别不吉利,但这句话特别准。 程先生今天教授了指法之后,让她们自己慢慢习练。刘雨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心里有气手上力气也没了轻重,弦一下就断了。 刘雨愣了一下,只觉得指头一麻,血滴滴答答淌到了琴身上,她才觉得疼,才知道喊。 这么一来,课是肯定上不了。 程先生最先赶过来,抓起她的手仔细查看,断定是皮外伤,不伤筋不动骨。 刚才一见血,程先生都差点吓懵了。 尽管是个不受宠的小公主,尽管只是被琴弦割伤,可后果程先生未必承担得起。 “公主不用害怕,只是皮外伤,上些药,过几天就会好了。” 刘雨根本听不进去,又是怕,又是疼,不停的哭喊。程先生让人取了药箱来,可她一直乱动,又嚷着要叫太医,指头上的一点伤,血倒染得袖子上裙子上都是。 赵语熙本来只是站着一边,往前迈一步坐在了刘雨身侧,把她揽住了:“不用怕,让程先生给你上过药,上了药包起来就不疼了。” 刘雨看了她一眼,赵语熙轻声说:“听话,不上药血只会流更多。你听话,我那把扇子就送给你了。” 刘雨悻悻的说:“谁希罕那破扇子了。” 虽然还嘴硬,可是她比刚才老实多了,程先生赶紧抓紧时间,动作极其麻利的替她上了药,把指头包起来。 刘雨哭得脸都花了,又是泪又是汗,呃,好象还有鼻涕。 赵语熙摸出帕子给她擦干净脸,吩咐刘雨的宫女:“送你们公主回去好好歇着,手指千万别沾了水,若是不放心,就再请太医看一回。” 眼见这事大事化了,刘雨跟前伺候的宫女也都如释重负,从外面传了步辇来,小心翼翼护着刘雨回去。 “瞧她们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脚折了呢。” 刘芳实在看不上刘雨这娇气样,手指被琴弦划破一点口子,伤的不深,就这么哭天抢地的好象要丧命一样。 她转头问:“二姐,你真要把扇子送她啊?” “已经答应她了。” 刘芳念叨一句:“就不该惯她这毛病。” 赵语熙只是笑笑。 课上出了这样的事,程先生就顺势提前放她们自在了。 教导公主这事儿说出去体面,但是其中苦乐唯人自知。一个个都是金枝玉叶,不能打,不能骂,象今天这样擦破点皮儿的事也让程先生一颗心忽上忽下。 她得想个办法,琴弦伤手的事情不会只有这么一回,要是下次再有哪位金枝玉叶把自己伤着了,程先生怕自己这份差事也就当到头了。 桂圆一回到安和宫,就被莲子她们几个团团围住嘘寒问暖:“桂圆姐姐没事吧?” “没事。” 她已经撩起裙子看过,腿上有一块淤青,不去碰根本不觉得疼。倒是五公主,踢她那两下,不知道脚趾头难受不难受? 就算脚不难受,她的手难受是一定的。 第四十七章 名字 安和宫这几个大宫女的名字都是一拨起的,还是公主自己取的,因为四公主那会儿才进宫,虽然认识字,书却没念过多少,直接指着桌上攒盒里的干果就把她们的名字取了,桂圆她们还被过去的姐妹取笑,说取的都是吃食名儿,听着不雅。桂圆当时只笑说:“小时候想吃这些好东西还没得吃呢。” 什么雅?什么不雅?就算现在进了宫,分了各处当差执事,难道这些上等果品她们这些奴婢就能随便吃了,还嫌它们俗?好日子没过几天一个个眼界倒是大了,似乎一改了名字,就与穷苦的过往一刀两断了似的。 桂圆觉得自己名字挺好,桂和贵一个音,圆,也是好意头。这名字桂圆格外喜欢。反正她原来根本没有正经名字,公主给她们取名字,这是恩赏,也是看重,身为奴婢居然还敢嫌赐名俗气?活该她们一辈子混不出头。公主迁到安和宫之后再来的新人,想叫公主给个名儿,还没那个脸面呢。 象桂圆这样的大宫女,只要不坏事,以后前程远大着呢。如果一直跟着公主,将来少不得一个实权内管事。如果留在宫里,一二十年里一个尚宫是跑不了的。桂圆没想过要出宫——她宫外没亲人了,出去两眼一抹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除了以前被尚宫教规矩,桂圆可是再没挨过打了。今天破天荒被五公主打了,银杏她们几个纷纷过来安慰。 连刘琰都问过她了,腿疼不疼,要用药就尽管取。 桂圆忙说不疼,根本不算伤,五公主是个小姑娘,脚上能有多大力气? “今天三姐姐要不是出手快,我就差点儿和她打起来了。”刘琰本来很生气,她的人,刘雨凭什么打? 豆羹同另一个小太监一起从外头来,悄悄告诉桂圆说:“麓明轩的太监去南门那儿守着了,八成又想求见皇上。” 桂圆嗯了一声,豆羹说:“皇上不会有功夫听她告状吧?” “皇上不会听她的。”这个桂圆很有底气。 这几年五公主总是告这个告那个的,皇上早厌她了。不管她说谁欺负了她,皇上都能断定是她先找碴生事。更不要说这次她告什么?告二公主不给她扇子?二公主在这宫里地位微妙,跟个客也差不多,你不说让着客人,反倒要欺负客人,这样伤面子的事情皇上怎么会答应她? 豆羹忙说:“姐姐说得是,我们也是这么想。” “你看你热的一头汗,吃杯茶,歇歇再出去。” 豆羹笑着应了一声:“还是姐姐疼我。”他也不见外,自己坐下来就倒茶喝,连喝了三大杯,又说:“二公主回去以后,就让人把今天那把扇子,连同剩下三把,一起让人给麓景阁送去了。啧,真可惜了,这东西又到了五公主手上,估计也就新鲜两天就撂脑后了。” 五公主一向这样,总看着别人的东西好,真弄到手了又只有两天的新鲜劲儿,过了兴头也就不当回事了,去年夏天的时候,针工局给大公主送料子,她看着眼馋,也要了不少去,就做了一身儿衣裳,其他的也不知道胡乱收到哪里去了,总之没见穿用。 “麓景轩的冯尚宫和白尚宫两个,听说这两年都发了笔暗财呢。” 五公主东西多,又乱,自己记不得也管不过来,还不都让人暗里掏摸去了。 桂圆也听说了,这本不是什么秘密,瞒上不瞒下的:“你出去了可别乱说。” “姐姐放心,我在外面嘴紧着呢。”豆羹从碟子里取了一块凉糕,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是红豆馅儿的。桂圆说:“你要喜欢,这一盘子都端走吧,反正我们不吃。” 豆羹乐了:“那好,谢谢姐姐了,我就爱吃这个馅儿的。” 晚上洗过脚,银杏拿出药瓶来:“姐姐,我给你把药抹上吧?” “又没破皮,不用了吧。” “公主都说了,姐姐就用了吧。” 桂圆把腿抬起来,银杏用簪子挑了点药膏,匀匀的替她抹上一层,赶紧又把药瓶子盖紧。 今晚本来是桂圆值夜,刘琰让她去歇着,让莲子替了她。 银杏替她上完药,自己洗了手,把帐子放下,吹熄了灯,也脱衣躺下。 两人一时都没睡着,桂圆吸深了口气:“今天晚上这样闷,明天说不定有雨。” “嗯,是闷。”银杏在想白天的事,想着想着就说出了声:“姐姐今天怎么去接扇子呢?让她摔碎了,也不关我们的事。” 在宫里头,不是说做得多就做得对了,有时候做得多了反而有错。就象今天,桂圆不去接扇子,这脚就踢不到她身上。至于五公主纠缠二公主,是吵是闹真不关她们的事。 “扇子嘛,到底是咱们公主送出去的啊。” 银杏咂咂嘴:“送出去了就不关咱们的事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银杏问了一句在心里好久的话。 “为什么皇上不喜欢五公主呢?” 桂圆没应声,银杏也不是问她。 就是心里一直纳闷。 皇后不喜欢五公主那是自然的,皇上只有那么两个妃妾,还是早年间的事,现在白放着,空有名分,皇上不搭理她们,她们就象不存在一样,她们也没孩子。五公主的生母早早没了,现在宫里这些人都没有见过的,不过从五公主的长相上来看,应该是个美人。 可皇上那是亲爹啊,为什么对这个最小的、丧母的女儿也很冷淡呢?明明皇上很喜欢女孩子。结义兄弟的女儿可以收养,丧母的侄女儿也愿意接到宫中,前朝宗室女也给了公主名分,至于自家公主那就不用说了,嫡亲女儿,向来要星星不给月亮,幸好自家公主不是那等骄纵的性子,不然还不得作天作地。 五公主丧母,年纪又最小,按理说,皇上不是应该对她更心疼些吗?一般人家,不都是老小最得宠吗? 难道是皇后在中间……不不,皇后娘娘不是那样的人。宫里宫外,满京城里,这天底下都知道皇后娘娘宽厚贤惠。再说五公主又不是个男儿,要不了几年也就嫁出去了,碍不着事。 第四十八章 下雨 夜里果然就下起了雨,直到天亮也没有停。雨一下,这天儿顿时就凉下来,简直象是入了秋一样,桂圆穿着昨日的枣红半臂白绢裙出了门,让冷风一吹,顿时激凌凌打了个寒战,连忙回屋去添衣。 这添衣不是乱添的,宫女什么季节穿什么衣裳是有定规的,她也不过是把半臂换成交领衫。 至于刘琰,她不怕冷,伺候的人却怕她冷,真着了风寒,那就是她们伺候不周了。 所以刘琰也“被加衣”了。 长斗篷她死活不穿,李尚宫也没法子,只好退一步,取出两件短斗篷来。 “公主是穿白的,还是紫的?” “紫的吧。” 这紫是很浅的紫,象是笼罩着暮色低垂时漫上来的轻烟,斗篷下缘绣着白芍药花,一朵。 桂圆怕公主不爱穿这些累赘的衣裳,忙过来凑上一句:“哟,这花蕊还是小珠子钉的呢,怪别致的。” 确实是很小的珠子钉起来的,这么小的珠子不值多少钱,串首饰都串不了。 可钉在衣裳上头还真好看。 “这斗篷什么时候送来的?”刘琰完全不记得。 李尚宫笑着说:“是春天的时候做的,和骑装一起送来的,公主当时看了一眼就让收起来了。” 银杏把那件白色的斗篷举起来。这件斗篷上没有绣花,但是迎着光却能看出上面深浅明暗交织的竹叶暗纹,今天是阴雨天,想必在太阳下才更能看出妙处。 “今天这雨看来一时也停不了,不如把箱子理一理,看看这一季还有多少没上身的衣裳,不然过了这一季就穿不得了,多可惜。” 下着雨,到处湿答答的,这天气公主最好是别出去。 李尚宫从来到安和宫的头一天,就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宏愿。 希望能把四公主这脾气给扳一扳,别成天跟个假小子似的,没个安静时候。 后来嘛,现实让李尚宫学会变通。 人的脾性没那么容易改的,尤其是千娇万贵的公主,愿意宠着、捧着她的人多的是,李尚宫再大本事,也没法儿跟这么多人的掰腕子。 退一步,她现在指望着,让公主在人前学会装一装样子,博个贞静的好名声就行,至于人前人后保持一致,那难度实在太大了。 比如今天这样的天气,李尚宫就不明白了,这样的天气外头有什么好耍?衣裳会淋湿,鞋子会踩泥,湿衣裳湿鞋子那种又冷又滑又黏腻的感觉,让人极不舒服。 老老实实待在殿室中,点一炉香,看书、写字、弹琴,玩点什么安静的玩意儿不好吗?象别的姑娘那样,挑拣穿戴,调弄脂粉,这才有个公主的样子嘛。 一声令下,安和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忙碌起来,一个又一个衣箱被打开,各式衣裳把正殿和东西侧殿铺得满满当当。李尚宫捧着册子一样样念,每念到一样,就有宫女把所念的衣衫首饰捧过来让公主过目。 刘琰今天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多的东西,殿内都铺满了也摆不下,据桂圆说,还有数口箱子没有打开。 这些衣裳,哪怕一天换一件也穿不过来,各式各样的绢纱绫罗,深浅深的缤纷颜色。它们是什么时候送到安和宫来的,刘琰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这些罗裳铺陈得整个殿中都是。不是没见过华服,是没见过这么多的衣裳衫裙全铺在眼前,象是天上才有的云霞,雨天阴暗的宫室都被映亮了。 一个女子,能拥有这么多锦衣华裳,这辈子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桂圆却没有公主的脸上看到满足或是喜色。 她托着腮坐在那里,神情有点迷惘,象是没睡够的模样。 桂圆猜着,公主这是都不喜欢?不满意? 她猜错了方向。 刘琰不是不满足,她只是忽然间才感觉到,自己真的是个公主,她拥有的这一切是多么奢侈靡费。 小时候的事情她有的还能记得。恍惚有一年,忘了是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舅母给她裁了一件新袄子,红底子,上面有姜黄色的小花。可她穿出去头一天就沾了雪泥,舅母晚上连夜替她洗了在炉边烘干好让她第二天还能穿上。那年舅母、大表姐她们都没有做新衣,大表姐的旧袄不合身了,又接了一截袖子继续穿。 而现在呢?去年入冬的时候,她光是各种裘皮毛料衣裳做了好几箱,再也不怕跌倒沾脏沾湿衣裳了。 但是她能记住的,还是那年舅母给她做的那件红色花棉袄。 安和宫这么清点东西的时候,三公主差人来安和宫送东西。怕因为昨天琴课上的事情刘琰不高兴,让人送了两本画册子过来给她解闷。送东西来的两个宫女在廊下收了伞等通禀,过了片刻里面说让进去。 结果到了殿门口两人都愣了。 这一殿的华裳如真似幻,两人眼睛都不够使,看不过来了,也不知道从哪下脚,站在殿门口不敢进。 等她们送完东西回了话,刘琰给了赏,两人出了安和宫,都没回过神来。 “哎哟哟,安和宫这是整的哪一出?人家是逢着晴天晾衣裳吹风,这大下雨天的,安和宫怎么折腾起这些来了?倒不怕沾了潮气会长霉。” 另一个说:“下雨天闲着没事呗,权做是玩了。” 两人心里都有个想法,但都没有说出口。 虽然都是公主,但成色不一样啊。走一趟安和宫,真开眼界了。那么些好布料好衣裳,肯定不单是公主的份例。宫里不说,外头的孝敬馈赠就不少了。今天国舅夫人送几件,明天又有人进上几件,过节送、生辰送、有喜事送,没事还送,其他公主哪有这份儿殊荣?连带着安和宫的宫人太监也比旁人有体面。 真是羡慕不来。 中午的时候,宜兰殿也来了人,皇后给几位公主赏了菜。给安和宫的是四样菜,酥鱼、樱桃肉、酱鸡丁和糖渍鲜果子。来送菜的宫女也被安和宫里的情形惊着了,回去一五一十的报给了大宫女英罗。 曹皇后知道了只是一笑。 下雨天别人能躲清闲,她这里事情还是一样繁杂。 英罗一面替皇后捶腿,一面在心里盘算。 这离二皇子成亲的日子可不远了,又是一桩大事。 第四十九章 失踪 “娘娘,这是二皇子殿下托人送来的经文……说殿下他从进了寺庙以后就跪着一页一页抄的。” 二皇子自己也是心急。婚期将近,他还被关在寺庙里反省! 曹皇后看了一眼,随手放在一旁。 英罗轻声说:“娘娘,二殿下这次应该真的知错了,这些经文确实是他一个字一个字跪着抄的,绝不会欺瞒皇上和娘娘。” “我知道,经文肯定是抄的很用心很工整的。” 是不是真的改过,跟抄不抄经文有多大关系?曹皇后了解这个儿子,他是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即使错了那也是旁人的错。经文抄得用心,那都是抄给皇上和她看的。 经卷是为了早些从慈恩寺里出来才抄的,这八成也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旁人给他出的主意。如果曹皇后没料错,不光抄经,接下来只怕什么悔过书、思亲念恩之类的文书也会递上来。 当时让他去庙里思过,一是为了惩戒,更是为了让他能静静心,想一想以后该当如何做人做事。看来是白去了,他这心一点也不静。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以前也不是没有给过他学习历练的机会,可是刘坦从小就拈轻怕重,有好事自己先占上,有麻烦就头一缩,让别人去顶。 旁的事情做不好,可以从头来过。人手不堪用,可以撤换。 儿子生的不好,总不能塞回肚子里重新生一回。 曹皇后问:“宗正寺递条陈上来了吗?” “一早递上来了。”宫女云罗近前一步,轻声回话:“宗正寺想请娘娘示下,迎亲时的规格、仪仗这些还都没敢定下。” “知道了,晚上我会同皇上商量。” 宗正寺也是难。倘若有定例,那按定例走就行了。问题是二皇子前面没定例。 大皇子成亲的时候,皇上还没登基呢,那时候讲什么排场礼仪?无非热闹喜庆就可以了。到了二皇子这里,他算是皇上登基后第一个成亲的儿子,这婚礼仪式就让宗正寺作难了。 说起这个,还有件可气的事,大皇子妃朱氏这个人,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安分,有事没事她都得找事闹事。二皇子妃定下来之后,马家自然要给女儿置办象样的嫁妆,皇家也得预备下聘礼,朱氏就为这个眼红了。吵嚷着:“我当时成亲的时候才给我下了多少聘?我可是长子长媳!她马氏凭什么同我比?我就是吃了成亲早的亏了。要是给她下厚聘,那也得给我补上当初欠我的那份儿才行!要是不补我也行,那老二现在下的聘也得跟我当时一样。” 听听,这也是皇子妃能说出来的话! 不是没人劝过她,让她别失了体统,钱财是小,面子是大。她还当面顶人一句:“面子又顶不了用,皇子府上过日子也艰难!吃穿用度,走礼来往,哪一样不要银子?” 就冲朱氏这作派,要是不给她补偿,二皇子成亲她准能干出闹喜堂的事。英罗和云罗几个人私底下说起来,都很看不起朱氏这个人。 她太象她亲娘,朱家那位老太太。无理还要搅三分,送别人一颗豆得倒搂回三个瓜。锦罗在宜兰殿一众宫女中年纪算最小的,性子也活泼,叉起腰来学着朱氏的腔调说:“弟媳妇比嫂子聘礼厚,这理说破天去也说不通。” 英罗满心烦恼都让她逗笑了,赶紧拍她一下:“快别轻狂,让人听见你吃不了兜着走。” “锦罗妹妹说的对,咱们这位大皇子妃,没准儿真能吆喝一帮人把二皇子妃的聘礼嫁妆全抬走,抢回她自己家去。” 云罗性情比较谨慎,平时话也不多,这会儿也忍不住插了一句:“大皇子也不能任凭她这么作吧?他难道就不管管?” 说朱氏,她们还都有话说。一说到大皇子身上,众人就不敢胡乱非议了。 英罗暗暗叹气。 大皇子要是能管得住媳妇,朱氏还能狂成现在这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朱氏性子强,大皇子性子软,英罗就从来没见他和人红过脸,和谁当面说过硬气的话。 大家都夸大皇子性子好。 可是一个男人,性子好成这样也太过了。 皇上不立太子,英罗暗自猜着多半是这个缘故。 一个男人连老婆都管不住,小小的家事都料理不了,怎么当一个皇上?怎么料理国家大事管得住文武群臣? 真立了大皇子当太子,皇上怕是死也闭不上眼。 可是大皇子并没有劣迹,也没错处,甚至在外面名声还不错,皇上将来真的不立他而传位其他皇子,只怕不是件易事。到时候兄弟之间…… 英罗摇摇头。 那些大事不是她该想的,她能伺候好皇后娘娘,让娘娘少些忧烦就成了。立储传位这样的大事,娘娘做不了主,她一个宫女操什么心。 只盼着眼前这几件大事都顺顺当当的过去就好。头一件是二皇子娶亲,第二件是赵语熙,封号熙玉公主的这一位顺利嫁了。再就是三公主刘芳能定下一位合适的驸马。 眼前曹皇后就为了这三件事情操劳烦心。 可这世上的事哪能都让人顺心遂意?曹皇后用过午膳,精神不济想歇会儿中觉,才躺下就又被人扰醒了。 英罗并不想给这两位不速之客通禀,来的是皇上的五弟宣王的王妃韩氏。如果只是她,英罗还能给拖一下,让她等等,待皇后娘娘醒了之后再去通报。可来的不光是她,宣王妃是和曹皇后的娘家嫂子一同来的。 这肯定不是小事。 英罗再不情愿也只能去将娘娘唤醒,低声禀报了这二位求见之事。 曹皇后刚听着还不甚清醒:“一起来的?” “是。” “来了多久了?” “一盏茶功夫。” 曹皇后翻身坐起来:“打水来我洗把脸。” “是,娘娘。” 洗过脸曹皇后清醒多了,可心情却更沉重。 韩氏不是个聪明人,从嫁了之后就一味听丈夫的话,她做什么冒失糊涂事曹皇后也不意外。但自家嫂子是个明白人,她既然陪着韩氏在这个时辰进宫来,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曹皇后坐了下来,也省了客套寒喧:“免礼,有什么事说吧。” 韩氏却扑通一声跪下,话没说出口泪先淌下来:“娘娘,翠儿,翠儿她不见了。” 第五十章 流言 “什么?怎么会不见了?” 不但曹皇后吃惊,身后侍立的英罗也吓了一跳。 “你别急,慢慢说。” 韩氏急的语无伦次,只是哭,还是曹皇后的嫂子承恩公夫人严氏开了口。 “今早宣王妃差人来,说翠郡主在我们府上叨扰了一日,要接她回去,可是翠郡主最后一次来还是上回老爷过寿的时候,昨日郡主并没有来。门上的人报与我,我还以为宣王府的人传错话了。” 韩氏哭哭啼啼的说:“她昨日一早就出了门,就带了一个丫头,其他跟着车的人半上午就打发回来了,说在承恩公府和祥姐儿她们玩的高兴,晚上不回去了。我想着她们姐妹们好,住就住吧……没想到今天打发人去接,竟然接不到人……” 一旁严氏很无奈。 这件事她已经把府里上下查问过了,严氏可不是个糊涂人,府里把的很牢。短短小半天,从门子到管车马的到仆妇们,连女儿她都问遍,刘翠压根儿没有来过,连口信儿都没有让人捎带过,承恩公府没有一个人见过她。 这事儿承恩公府实在冤枉,分明是翠郡主借他们家名头撒了个谎,跟他们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可韩氏这会儿没了女儿寻不着头绪,抓着严氏不松手,又说女儿说不定进宫来寻公主们,两人才赶在这时候进了宫。 一是抱着一线希望,看看翠郡主有没有进宫来。二是想求曹皇后帮忙寻人。 曹皇后看了一眼自己嫂子:“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我们府上我可以担保,绝不会对外泄露一个字。”言下之意,宣王府她就不敢保证了。 “进宫的一路上有没有……” 严氏很明白皇后问的是什么,摇头断然说:“没有。” 她知道轻重,不管这姑娘是到哪儿去了,这件事情都不能声张,所以进宫的一路上,还有进宫之后,她都把韩氏哄着看着,没让她有太过失态的举止。 聪明人的想法做法都差不多,象韩氏这么糊涂的人,八成还没有想到要对事情保密这一层上。 未嫁人的姑娘下落不明至少已经一日一夜了,这事儿听着就让人觉得没谱。是被拐子拐了?走迷了?还是…… 还是跟人跑了呢? 英罗默然垂首站着,不敢再往下想了。 韩氏一边哭一边说:“求娘娘……” 曹皇后说:“翠儿我会命人去找,你别再哭了,让人看见了,你其他两个女儿的名声还要不要?” 韩氏被吓得倒噎了口气,果然不敢再哭了。 然而这件事还是已经传出去了。 没两天刘琰就听说了,是刘芳来告诉她的。 “翠儿她不见了。” 刘琰一时没明白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五婶快急疯了,听说她出门去就再也没回来。” 刘琰心说这怎么可能:“跟她着的人呢?都哪儿去了?” “就一个贴身丫鬟跟着,现在也不知下落了。” 刘琰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这事儿是真的,不是刘芳哄她。 “她能去哪儿啊?” 刘芳闷闷的灌了自己一大口茶:“是啊,我也想知道,她能去哪儿啊。” “五叔他们有派人找吗?” “找啊,怎么不找。”刘芳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赶车的和那天跟着伺候的人被打得死去活来,说他们郡主在承恩公府那个街口就下了车,说要买些点心给祥姐她们吃,也没剩几步路了,就打发车马和人回去了。可承恩公府说人根本没去他们家。” “怎么又扯到舅舅家了?” “是啊。”刘芳说:“听说舅舅舅母也帮着寻呢,又不敢声张。” “没人看见她们主仆两个去哪里了吗?是不是遇上了歹人?” 刘芳摇头。 “大白天的,哪有这么大胆的歹人。” 从宣王府到承恩公府统共就那么两条街的路,是京里权贵云集的地方,能在那两条街上开铺子的人,大部分都有硬后台撑着,街面上有巡丁,人来人往的,还有各府的护卫家丁出出进进,可以说是相当安全太平,要不然宣王府的人也不能放心的回去。 “那,就没人看见她们吗?” 这个肯定也有人去查,但刘芳就不知道了。 宫里知道,宫外也有流言了。流言是一种相当奇怪的东西,往往来的很快很急,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却偏偏没人说得出是从哪儿传来的,是谁第一个说的。 而且流言总是越传越离谱。 有人说,是王府的婢女走失了。 有人说,是王府的郡主走失了。 有人说,不是走失,是郡主爱上了穷书生跟他私奔了。又有说,不是穷书生,是表哥。 有人说,是被前朝余孽绑了去害了。 还有人说以上都不对,明明丢的是宫里的公主,不是王府的郡主。甚至还有说丢的是承恩公府的姑娘。 这些话严夫人都听见了,气得她头疼。可不管她再气,也得先把人找着再说。 这事儿宣王和宣王妃两人指望不上,宣王最大的本事就是吹牛,早年还染上肺病,要不是摊上皇上这么个兄长,凭他自己八百年也混不上个王爷当。宣王妃出身小门小户,遇事也没有主意,夫妻俩一对无能窝囊废。 这件事皇上交给了禁卫统领韦奕光。 韦统领可以算是皇上的头号心腹,也有人暗地里说他是皇上的密探头子,专司刺探缉办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办的事情。 这事是真是假,反正他一张死人似的脸,没人敢当面问他,当然更没人敢去问皇上了。 刘琰咬着笔杆坐在窗子前发呆。 她穿着一件白色绣红芙蓉花的裙子,头上的红绫带末稍坠有金珠,头一动,金珠互撞就会发出轻而脆的声响。 “桂圆……” “公主有什么吩咐?是要些点心吗?” “不是,你记得上次去大姐姐府上,在假山那里听到有人说话吗?” 这怎么能忘呢。 这事刘琰告诉大姐之后,自己就差不多给忘了。 “那天跟人说话的,是不是翠姐?” 桂圆可不敢肯定:“公主恕罪,那天奴婢也没听真切。” “我也没听真,你觉得,象是翠姐的声音吗?” 桂圆这次是实话实说:“奴婢与翠郡主就见过两三回面,不熟悉她的声音。” “我也听不出来。”刘琰同这位五叔家的姐姐也没多少来往。小时候倒是在五叔家住过一天,在三伯家也住过一两天,结果回曹家后发现染了一头虱子,治了好久才治好,也不知道是在他们谁家染上的,总之从此后不敢去住了。再后来进了宫,和姐妹们也不常在一处。听着她们几个的声音都差不多,都在努力学说官话,但都带着浓重的乡音。 “那天回到水阁里,吴表姐和翠姐两个人都在……” 但现在回想,怎么也想不起她们当时的神情有无异样了。实在是那天宴上的佳肴太过美味,她现在一想起来,还是记得那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至于别的嘛……她实在记不清了。 如果那天的人是翠姐,那她的失踪,可能跟那个约定终身的人有关。 “去宜兰殿。” 桂圆习惯了公主想起一出是一出,公主要走那就赶紧跟上。 曹皇后听到通报声时,刘琰也进来了。 她从来都不会等通报完了再进。 “母后。” 刘琰挨着曹皇后坐下,搂着她的腰。 曹皇后摸摸她的头:“让人给你拿点心吃。” 这个不用吩咐,英罗亲自去把点心端来,进殿时看到四公主挨在皇后身边小声说话,曹皇后只说:“知道了,你不用担心。” 刘琰很快就抛开了担忧,一心一意吃点心。 说起来刘琰算好养活的,不怎么挑剔,点心嘛,不管是甜的,咸的,油炸的,粉面的,有馅儿的或是没馅儿的,她都吃。 这胃口好的。 别的这么吃,早胖了。她大概是整天闲不住,吃不胖,从入夏眼看着瘦了一圈,又瘦了一圈,现在胳膊腿都细细的,入夏时裁的衣裳穿身上倒有些显得旷荡了。 “母后,你说翠姐她能找着吗?” “会找到的。” 真不难找。 一个没出过门的姑娘她能跑哪儿去?真有前朝余孽要害也轮不到她这号小人物。 没几日,二皇子从慈恩寺回来了,皇上遣人去传的话放了他,他回来先去求见皇上,见着了就哭,说自己悔改了,又来见皇后。皇后只说:“记住这个教训。回去好生预备吧,下个月就该成亲了。” 二皇子叩头应是。 失踪了不到十天的翠郡主,被找到了。 韦统领从那个跟着郡主一起失踪的丫鬟身上查起,顺藤摸瓜,没费多少功夫就把翠郡主给寻了回来。这件事办的利索,又不张扬。京里的流言也被另几条消息冲淡掩盖了。 转眼就是二皇子娶亲的日子。不知道曹皇后是怎么安抚了大皇子妃朱氏,她在喜事上表现得可圈可点,没闹场没找碴,让大家伙儿都松了一口气,又对皇后娘娘的本事啧啧称奇。 娘娘总不会真的补给她一份儿聘礼吧? 不过今天是大喜事,只有新郎和新娘称得上主角。 拜堂的时候刘琰看到宣王妃带着刘翠,刘翠低垂着头,流海遮住了脸。拜过堂之后她们母女就先一步告辞了,那天从头到尾刘翠没跟人说过一句话。 刘琰悄悄问刘芳:“她前些天究竟去哪儿了?” 刘芳听到些风声,却不能对刘琰说,只说:“五婶急的病了一场,今天看着脸色还不大好。” 刘翠相貌随了她娘,性子也随了她娘,真是糊涂。她做下这样的事,宣王和宣王妃思来想去,还是捏着鼻子认了,也是为着她,为着她两个妹妹的名声着想。可是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了,以后谁还能敬重她?一个糊涂人。 第五十一章 喜事 “新娘子偏瘦了些。” 刘琰默默的看了吴表姐一眼,穿着这样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婚吉服,她是怎么看出新娘子偏瘦的?真好眼力。 吴表姐原来名叫吴小慧,有一阵子她听了四大美人的传说后,非要改名吴昭君,被她祖母一顿痛斥,只能乖乖的还叫原来的名字。其实慧字也不错,乡下女孩儿叫花儿朵儿、金啊银啊的居多,这个慧字据说还是祖母跟和尚特意问来的,这么用心取的名字,哪能容她瞎改乱改? “不过总比那一位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呶了呶嘴,示意刘琰去看站在新人前头的朱氏。 这话是大实话。 朱氏生了一儿一女,过得又是顿顿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的富贵日子,本来就不算苗条的腰身吹气似的朝外涨,现在站在新娘子身前对比着实鲜明,能顶她一个半。 二皇子妃脸涂得粉白,唇画了一点圆圆的朱红,一动不动的端坐在喜床上任人打趣,只垂头不语。新娘子们都是这么妆扮的,摆在一起象是一排大号泥娃娃,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吴小慧小声说:“也不知道擦了几斤粉,她一家生得都黑,尤其马大人,那张脸黑的象锅底。” 刘琰让她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赶紧忍住。 她扯了吴小慧一下:“咱们出去吧,这儿人挤人怪热的。” 新房里乱哄哄的,虽然今天是皇子娶亲,娶的还是正妃,可是今天能来赴宴的也都是亲眷权贵,那些女人开起玩笑来一点儿不知道避讳,还有小孩子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乱作一团。 “是热,咱们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喝口茶歇歇。” 桂圆她们几个还有吴家的两个侍女,护着这二位从新房出来。 刘琰其实不喜欢办红白事的场合,到处兵荒马乱的,一大堆不认识的人进进出出,高谈阔论,仿佛都是认识了一辈子的相识。鞭炮声震得人头晕,锁呐吹的撕心裂肺,怎么也听不出喜庆热闹来。 每来一回这种地方,回去后都觉得特别累,也不知道为什么。 刘琰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向后看。 “怎么了?” “没事。” 就是觉得好象……有人在注视她。 吴小慧拉了她一把:“走了。” 二皇子府邸也是前朝旧宅改建的,原先也是座王府,前不久才刚修缮完,新漆味儿还没有散尽。 吴小慧在宫外,消息比在宫里的刘琰要灵通多了,指着后园的方向说:“这王府里原来有不少松柏树,听说最久的一株都有好几百年了。可是二皇子不喜欢,前些日子都让人伐了,移栽了不少名贵花木。可那些又不是一年两年能长起来的,现在这后园看着光秃秃的。” “伐了做什么?” “听说是嫌挡了光,不够亮堂。” 刘小慧前后看看,问侍女:“见着三公主没有?” 侍女摇头,答说:“拜堂的时候见着了,后来就没见着。” “奇怪,她跑哪里去了。”说着她又笑了:“算啦,反正她总不会丢了。” 话一出口她就发觉自己失言了。前几天京里还传得沸沸扬扬,说郡主丢了、公主丢了,这是皇家的一件丑事。本来无心的一句话,现在倒显得意有所指似的。 “她可能见着家里人了,过去说话。”刘琰知道她不是有意的,刘小慧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有时候无意间得罪了人自己也不知道。 刘芳有公主封号,住在宫中,可她和大姐姐不一样,大姐姐是家里没人了只剩下她一个,刘芳可是有父亲,她父亲是皇上的兄长,封号是溱王,她还有兄弟。只是父亲娶了后妻,对前头的女儿可有可无。兄弟呢,也不是一个娘生的,亲近不起来。 不亲近,也不能老死不相往来。今天这样的场合刘家宗亲都过来,溱王夫妇带着儿女自然也过来,刘芳总不能当作没看见。 “说到芳姐,前阵子我们一起说话时还提起她。有人羡慕她被皇后娘娘教养长大,现在还有公主的封号,也有人说……” 刘琰好奇的问:“说什么?” 吴小慧顺手揪下道旁花池里的一朵芍药花:“有人说,要是她亲娘还活着,她也未必稀罕做这个公主。” 刘琰没想到她说了这么一句话,怔了下才点头。 “说得是。” 如果真让三姐选,她会选哪一样?是选亲娘长命百岁,还是会选现在的公主尊荣? 这还用猜吗? 三姐肯定想要她亲娘。 吴小慧也是一样想法,她一点也不羡慕刘芳。亲娘早就没了,一个人住在宫里,有家也回不得,纵然是公主又怎么样? “我听说件事儿啊。”吴小慧凑近刘琰耳边,小声问:“芳姐是不是有意中人?” “啊?谁?”刘琰意外的不是刘芳有意中人这件事,而是奇怪吴小慧是怎么知道的。 吴小慧露出“你不够意思”的神情:“我又不瞎,也我也不聋不哑。上次福玉姐姐公主请客,你们俩单跑出去半晌,后来我看见她,还有美香姐姐,都跟那个李,李什么说话来着。” “李崆吗?” 吴小慧瞪她:“你果然知道!还瞒我。” 呃,说漏了嘴了。 吴小慧突然紧张起来,扯着她的袖子走到柱子后才问:“你不会也对这人……” “没有,你胡说什么啊,他多大我多大啊。” “京里迷上他的上到八十下到八岁,年岁差些可不稀奇。”话是这么说,吴小慧看出刘琰没那个意思。 “他们在一起说什么了?” 吴小慧用扇子半遮着脸:“我离得远嘛,就看见芳姐好象只说了一句还是两句,倒是美香姐姐够敞亮,要把自己的帕子硬塞给李崆,吓得李崆简直是落荒而逃。” 逃…… 刘琰忽然想起那天李崆从假山石洞里出来狼狈的模样,不会就是美香姐姐追在后面吧? 她一时想笑,一时又觉得有些丢人。 李崆是生得好,那自家姐妹也不用见了他一个个象饿虎扑羊吧? 不过一想到李峥那天说的话,就既不好笑,也不怪她们丢人了。 不管是芳姐还是美香姐,都是白用心,李峥说得明明白白,李崆这几年也都不会成亲,李家也不愿意尚公主。 生得好有什么么了不起?再好看也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要不了几年就会变丑变老变得肥头大耳。 她们俩也没进厢房里歇息,就坐在回廊的栏杆上,这儿比屋里舒服,廊上的风吹得人还凉快些。桂圆提了一壶热水来,就在廊阶下泡了壶茶。 “这菊花茶酸酸甜甜的。”吴小慧老实不客气的说:“回头分我一半。” “你也上火?” “不上火就不能喝了?”她放下茶盏:“怎么你上火啦?” 刘琰皱着眉说:“嘴里起了两个泡。” “让我看看。” 她托着刘琰的脸朝着光:“张嘴。” 起的泡一个在舌根,一个在上颚,她左右歪头看不清,刘琰赶紧往后头:“我口水都要淌身上了。” “你这火气是够大的,喝菊花茶没大用,你还是用点黄连清毒散吧。” 一说这话刘琰的脸顿时皱做一团,别说用药,光听着这药名儿都感觉一舌根直泛苦水儿。 太苦了,她最怕苦,哪怕这药再立竿见影她也不用。 “那你今儿还能吃席上的东西吗?都是大鱼大肉的。”吴小慧想了想,吩咐侍女说:“你去厨房,叫两个干净机灵的,单给我们炒两个小菜,再送两碗清粥,千万别做得太荤腻了。”转头来对刘琰说:“咱们不去前头吃席了,就在这儿咱俩单吃,打发人跟前头说一声就行。” 吃什么倒不要紧,刘琰就是不喜欢前头席上乱糟糟的,人太多。就算去了,也吃不下东西。 “行。” 今天二皇子府上人多事杂,想也知道厨房必定忙得不可开交。可这也得分人,要是换个没名没姓的去要单点,你看厨房理会不理会?吴小慧父亲是彭珧侯,她这个侯府小姐在今天的宾客中不显眼,但是四公主那是一般人吗?厨房的人都是从内侍府拨来的,最知道宫里哪位主子需巴结。不客气的说,今天来的所有宾客都敢得罪,这位小祖宗也得罪不得。 吴小慧点了两个菜,厨房硬是来了四个人,抬了两个大食盒,给她两个单摆出一桌子宴来。 “这两道菜是我们岑师傅孝敬的,这两样是石师傅亲手做的……”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菜,粥也有莲子羹、绿豆汤、小米粥和火腿鲜笋汤。准备的如此周全了,来送菜的人还再三谢罪,说做得仓促,绿豆汤和小米粥怕熬的火侯不到,请公主千万别怪罪。 “噫,这真是……”吴小慧也知道这位小表妹一贯受宠,可具体怎么受宠,平时却体会不到。 现在她体会到了,从桌上这四凉六热两点心四羹汤里头体会到了。 “这一大桌,咱俩吃不完。”刘琰说:“留下咱们爱吃的,其他分给桂圆她们,让她们也就在这儿吃了吧。” “成。”吴小慧把一道翡翠虾球挪到自己跟前:“这一道就够我吃了。” 第五十二章 喜钱 二人小宴还没开席,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原来你俩躲这儿了。”刘芳提着裙子迈过台阶,脸上的妆都让汗冲花了。 和刘琰不一样,她今天打扮得格外华贵娇艳,用得是最最上等的号称“雾云香”的脂粉眉黛,身上是一件海堂红百蝶穿花宫装,头上戴着一顶赤金攒丝镶宝冠。 一见着她就觉得热。 吴小慧哟了一声:“我还以为是新娘子来了呢,眼都叫你闪花了。” 刘芳没好气的瞪她一眼:“要我借你点明目膏擦擦吗?” “谢了,你吃了没有?没吃坐下一块儿吃吧,反正这儿菜多。” 刘芳坐了下来,倒没动筷子,端着茶碗瞅着里面的茶汤,从热气袅袅一直看到茶变得温凉不热,刘琰她俩都吃得饭饱肚圆,她还在那儿发呆。 桂圆领着人端了水来伺候刘琰和吴姑娘两人净手,没吃饭的那一位却把茶碗一放,两手伸进铜盆里。 被她抢了个先,吴小慧觉得刘芳今天实在是怪,刚才招呼她吃饭她也不动,更怪的是没吃饭她洗什么手啊? 她的手也跟着伸进盆里,指尖扬起来,水珠弹到了刘芳的脸上。 凉凉的水珠溅在脸上,刘芳恍然回过神。 “芳姐,你不饿吗?” “我不怎么饿。”刘芳把手擦净,让宫女替她盛了半碗绿豆粥,三口两口喝完,这就算是吃完饭了。 吴小慧小声问:“芳姐,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看她这样子,吴小慧有些后悔不该往她脸上弹水。 “是不是遇见溱王府的人了?” 刘芳和后母、以及后母所出的弟弟妹妹处的并不愉快。母亲早亡,兄长死于战乱,她有好几年不跟溱王说一句话,父女之间比陌路人还不如。 “看见了,不过没有说话。” 吴小慧觉得自己又问错话了。 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赶紧给刘琰使眼色。 “三姐,你有没有去看新娘子?” 刘芳点头:“看了,新娘子进门的时候撒的喜钱,我的太监还捡了两枚。你们见了没有?” “快给我瞧瞧。” 刘芳从荷包里摸出两枚铜钱来,崭崭新黄澄澄的长元通宝,一看就是从铸币司出来一次没用过的新钱,每枚铜钱上都缠着一根细红绳,看着果然喜气。 “听说洒了两大箩钱呢。” 今天来赴宴的人,都不缺这一文两文钱,不过是个抢喜的旧俗,说是抢着喜钱,家中这一年也会有喜事。 吴小慧拿起一枚钱细看看,笑着说:“芳姐也拿了两枚,想来姐姐今年要有喜事了,还是好事成双呢。” 刘芳并不在意她的打趣,神情淡然的说:“那送一枚给你,这样咱们就都沾上喜气了。” 吴小慧反倒脸一红。 年轻姑娘沾人家新娘子的喜气,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啊?当然是为了找人家了。 上次福玉公主府的宴会,她也去了。 “琰儿妹妹要不要?” 刘琰摇头:“我不要这个。” 吴小慧笑眯眯的把铜钱收起来:“那我就不客气了。” 光是宗室中就有这么多适龄的姑娘要出嫁,明后年多有不少喜事得办。 “年底有熙玉公主的喜事,还有赵家表姐出阁,都是腊月里了。” 吴小慧一说,刘琰也想起来,还有差不多四个月,二姐姐也要出嫁了。 宫里会越来越冷清,二姐姐嫁了之后就是三姐姐。 那会儿宫里就只剩她和刘雨大眼瞪小眼了。 噫!一想到这个刘琰顿时感到一阵恶寒。 快饶了她吧,她可不想跟刘雨天天乌眼鸡一样你啄我我咬你的,既无趣也无益。 以前大姐姐还说她,说刘雨“年纪小,没亲娘,你不要跟她争闲气”,刘琰倒是不主动惹事,架不住刘雨总来惹她。 有时候吧,也觉得她可怜,比如她过生辰的时候。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是觉得她挺可恶的。 刘坦和新婚妻子马氏第二日入宫向皇帝、皇后请安。婚礼虽成,但是不经过大节庆宗室认亲,马氏也没有正式的册宝,在宗法上来说还不能算是正妻呢。 进宫来的时候马氏没有象成亲那日涂那么厚的脂粉,肤色果然不算白,不过眉眼秀丽,举止得宜,话不多,看起来人很安静,比朱氏那是强多了。 要是再娶进一个朱氏一样的泼辣货色,刘琰觉得母后非得给气出毛病来不可。 曹皇后留他们用过午膳再出宫,刘琰觉得母后这纯粹是给新媳妇面子,要换成二哥,母后才不会留他在宜兰殿用膳呢。 马氏吃东西特别秀气,秀气得就跟没吃似的。可能是头一回进宫拜见皇上皇后,对着婆婆心里慌,所以拘谨。 刘琰数着,她大概就吃了三口菜,喝了碗里宫女给盛的两口汤。那口菜还是曹皇后说“这道茄子不错,你们也尝尝。”于是宫女给二皇子二皇子妃挟了放在小碟子里,两人就欠欠身说多谢母后,接着把菜吃了。 这叫一个别扭。 刘琰在宜兰殿吃了不知多少回饭,几乎天天都来,从来没有哪一回吃的这么别扭过。 要是曹皇后跟她说:“这鱼不错。”她肯定得吃上一,不,三大口,顺便招呼一声:“母后也吃。” 哪象现在这样,这不是一家人吃饭,这象父皇前朝君臣奏对。这么吃,再好的菜也尝不出味来。 本来刘琰在宜兰殿不拘谨,可是看马氏坐在那儿背挺的直直的,她也不好意思往母后怀里一扑尽情犯懒了。 好不容易熬到这两人辞别出宫,刘琰的腰一下子塌下来,招着手叫:“云罗,快来给我捏捏,我腰酸。” 曹皇后让她逗笑了:“小孩儿哪来的腰。”一面示意云罗赶紧过去给她揉揉。 刘琰趴在榻上,看着宫女们收拾了茶盏坐垫出去,懒洋洋的问:“母后,你觉得我二嫂怎么样?” “刚才见着面,哪能就断定一个人的好歹了?总得处长了才清楚。” “那就说说表面嘛。” 表面嘛…… 曹皇后只说:“规矩学的不错。” 这是当然的,从定下亲事,宫中就派了人专门教导马氏,快两年的功夫,只要不是傻子,怎么也该学会了。 “还有别的吗?” 这回曹皇后只是笑笑,没再理会她。 第五十三章 补缺 内侍府禀报曹皇后说,按前朝旧例,宫女逾二十六岁就该放出,再选进新的人手使唤。 这不是头一回了。 前几回曹皇后只应允可以放出大龄宫人,却没有说要再选。 说起选宫女,曹皇后小时候还遇到过一遭。那时候前朝末帝才四五岁大,根本管不了事,可是一茬茬的杂捐多如牛毛,修宫室要捐,修陵要捐,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说要选三千民女入宫充实后廷。那会儿天下早就乱了,半壁江山都不是赵家的,那些人还只顾着醉生梦死,活该赵家玩完。 内侍府这个地方呢,新旧交错,里面也有前朝用剩的老人,处处都想把旧例抬出来讲一讲。也有才进去没多久急着想出头的,一天到晚明刀暗箭。 曹皇后不管他们自己怎么闹,总之不能误了正事。 选宫女这事,前朝旧例也有五年一选,也有十年一选的,每次都折腾得人仰马翻,劳民伤财,曹皇后实不愿意也来这么一遭。但是眼见着宫女里确实有不少要放出的,宫里人手在她看来是够用。可是旧人走了,新的不来,那再过个五年再放一批,宫里确实要出现缺人的情形了。 选是要选的,但从哪儿选,怎么选,这就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了。 旁人说不定觉得,皇后娘娘那多享福啊,世上女子再没有比她更尊荣的,成天吃好的穿好的,不操心不劳力。 换他来试试,就知道当皇后是多么劳累的一件事。以前还有福玉公主帮她料理下,现在福玉公主嫁了,再插手宫务不合适。至于赵语熙……跳过她不提,刘芳不是这块料,至于自己女儿嘛…… 曹皇后看了她一眼,摇头。 还是个只知道憨吃愣玩儿的小丫头。指望她能帮上忙——还是自己再咬咬牙多干点儿活吧。 刘琰恍惚听见说要选人,她宫里不缺人手。一来桂圆她们都是能干的,单提出来哪一个都算是能独挡一面。二来,安和宫名义上也是一宫,可是刘琰日常起居只在后殿,多余地方既没修缮,她也用不到,自然也不必多费人手。 “是选宫女?” 英罗笑着说:“正是。放一批,选一批,公主身边有要放出去的吗?” 刘琰皱了皱眉头:“桂圆她们也要放出宫吗?” 英罗几个人都笑了:“公主说哪里话,桂圆她们且早着呢,再过个十年才轮得着她们。” 可伺候公主、皇子的宫人,和一般宫人不一样。皇子成亲开府,或是公主嫁出去,她们也就都跟着出宫了,以后的际遇全看主子心意,就不一定按着宫规来。如果主子给奴婢择配,成婚后继续伺候,这算是走运的,不是心腹还没这待遇呢。要是主子不喜欢你,可能到年纪给些银子放你归家,或是打发到田庄上,和宫中熬年岁的其他宫人不一样。 “哦,那还好。要是现在放她们走了,我也舍不得。”刘琰问:“那太监呢?这次也选吗?” 英罗顿了下,这倒不知道怎么跟公主说了。 太监和宫人那就更不一样了。 至于怎么不一样,公主这年岁,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也不能和她解释清楚。 英罗顺势把话岔开:“我记得安和宫太监是有两人缺额的,当时因为年节的事儿耽误下了一直没补,不如这回一起补上了吧?” “这倒不……”刘琰本来要说不用补,忽然又改了口:“要是补的话,补一个就行了。” 咦? 英罗有些诧异:“公主有合意的人选?” “有有,”刘琰坐起身来:“上次我去锦秀阁找书,有个小太监,叫小金,为人很伶俐,还识得字,要补的话,把他补上来倒不错。” 曹皇后看了一眼英罗,后者会意的:“奴婢这两天就去问一问,再来请娘娘示下。” 要往安和宫放人,曹皇后不过问那肯定不可能的。现在安和宫里当差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曹皇后全部心中有数,绝没有来历不明又或是心怀不轨的人。刘琰以前从来没有开口说过想要哪一个奴婢,今天突然提起一个小太监,这让曹皇后不能不注意。 “那个小太监,生得什么样子?” 刘琰的问答不出曹皇后所料:“生得很好看。” 这回答直白的让人无话可说。 光好看可不行。 英罗朝一旁侍立的宜兰殿的总管太监闵宏使了个眼色,闵宏微微点头。 这宫里大事小情,人进人出,没有闵总管不知道的。锦秀阁那破地方是个冷衙门,但凡有点儿上进心的人都不愿意到那儿去了,即使去了也会想方设法的挪出来。一个又识字,又俊秀,又伶俐的小太监,按理说不该分到那地方去——或者说,真有那么个人,闵宏总也该对此人有些印象。 他不能对娘娘说自己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只能赶紧的去把这个人的底细查清楚。 晚膳前闵宏来回话。 “娘娘,锦秀阁的郭太监不成了。” 曹皇后有些意外:“是病?” “郭太监今年都六十七了,早年救火受过伤,身子一直也不好,这一年多来都卧床不起,不过是拖日子。奴婢问过,大概也就是这两天了。” 曹皇后点了点头:“你上点心,他在宫里一辈子,也算是鞠躬尽瘁,回头支领些银子,给他置办打点一下,别让他身后事没着落。” 闵宏连忙叩了一下头:“奴婢代郭太监谢娘娘恩典。另外,那小太监的事,奴婢也问明白了。这小太监是锦秀阁太监胡驷的远房侄儿,家里没人了无依无靠,胡驷才托了人把也带进宫来谋碗饭吃,才进宫半年多,在内侍府录过名,来历清楚。” 曹皇后没问旁的,只问:“人品你看着如何?” 这个闵宏来时已经打好腹稿了,胡太监刚才打点他的金珠玉扣还塞在他靴筒里呢。 “看着挺老实的,乍一看倒很象是个识文断字的小秀才一样。胡太监说侄子胆小,不敢叫他去别处当差,怕伺候不好主子。” “既然琰儿开了口,那就把人拨划到安和宫去吧。” 第五十四章 新人 一大早闵宏带了小金往安和宫来,跟闵宏圆圆肥肥有如怀胎十月的身材相比,小金细瘦得仿佛一根豆芽菜,穿着半旧且不大合身的老绿色袍子,闵宏当年刚进宫时过的日子也难,从仓库里翻出破烂旧衣来凑和穿,不合身怎么办?谁给你补?还不是自己学着拿针穿线的缝补?手被大针扎了不知道多少回。 一个小太监的去留跟闵宏这个大总管原本没关系,但这事是皇后娘娘亲*代的,又有胡太监那份厚礼的功劳在,闵宏这才辛苦跑一趟。既然接了这趟差事,就不能出什么大纰漏给自己添麻烦,路上少不得嘱咐几句。这小子看来性子挺木讷,说十句只应一句。他要是嘴甜会来事儿,闵宏说不定心情一好多指点两句,可他自己都不知道上进,闵宏还指点他什么啊?后头的话索性都咽回自己肚子里去了。 爱活活爱死死,关他什么事?胡太监也只托他“照应”一二,他不是已经把人亲自送过来了吗?这已经照应过了啊,以后再有什么事儿他可管不了。 豆羹看见人来,弓腰快步迎上来,笑着问:“闵公公好,您老人家怎么一早往我们这里来了?” 他明明看见小金跟在闵宏后面,猜的出来几分却还是明知故问。 闵宏笑呵呵的说:“昨天公主点名要的这个小金,娘娘吩咐拨到安和宫,我把人给带来了,公主可起身了?” 进一个新人?豆羹还真不知道这事。 虽然安和宫的太监是有俩缺,可是一直没有补人,豆羹也觉得应该不会补了,没想到今天突然就领来了这么一个。 “辛苦公公了,我们公主正用早膳呢,闵公公快快请进。” 刘琰散着头发正在喝粥,闵宏带着小金进来,瞅着这小子这么不开窍,在后面轻推了小金一把:“还不快给公主磕头请安?伺候好公主,你以后前程远大着呢” 刘琰不在意这个,小金还没真跪下去她便摆了摆手:“不用了,成天跪来跪去的太啰嗦。我就是跟母后随口说说,没想到真把你拨过来了,胡公公应该很舍不得你吧?” 闵宏笑着说:“胡公公高兴着呢,伺候公主可不比待在锦秀阁强百倍?” “带他去换身衣裳,领套铺盖,以后就在书房伺候。”又问他:“早上吃了没有?” 桂圆没想到皇后娘娘真把这个小太监拨给安和宫了。 那天她也见着这个人了,也确实觉得他生得比旁人俊秀,哪怕就是站在那儿不言不语,也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这个人身上就象担着许多的心事一样。 桂圆说:“来得早,多半是没有吃呢。” “这碟包子做的不错,给他吧。” 桂圆于是把那碟三鲜包子端了递给小金,看他谢恩的动作很生疏。多半在锦秀阁那种地方,见人少,规矩也学得不到家,回头还得让豆羹多提醒他。 闵宏把人送到就功成身退了,豆羹领着小金出来往后面去。 “你叫小金?几岁了?家是哪里的?什么时候进的宫,以前在哪儿当差啊?” 他问了一串话,小金只答理了一句:“以前在锦秀阁。” 豆羹瞅着小金,笑容可掬,满心不忿。公主竟然赏了他一碟包子!这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除了这张小白脸,他还有什么本事?一来公主就这么看重他,简直要把豆羹都比下去了。才来就这样了,再往后还了得?他豆羹豆大公公的地位眼看着岌岌可危啊! 以前宫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豆羹自己是十岁上净的身,进宫后跟着一位李公公,后来被挑到安和宫来。宫里头差不多年纪的太监他不能说个个都认识,可是大多数也都能混个脸熟。要是同拨人里头有长得这么出挑的,他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就算豆羹心里不服气也得承认,这小子生的真不错。瘦归瘦,倒是很白净,眉是眉眼是眼,太阳从侧面儿一照,脸庞鼻梁看起来跟公主屋里那玉瓶儿似的剔透好看。 豆羹先是开了柜子,取了一身儿衣裳给他:“这是我的,还没上过身。我看你与我身量差不多,就先凑和着替换吧,过了八月就该做新的了。” 这衣裳是公主吩咐的,豆羹不能不照办,可别的事情就别指望他上赶着主动帮忙了。 “住处嘛……安和宫地方不大,两间屋都住满了,就边上还一间屋,你得自己收拾收拾。” 他说着话,把屋门推开。 这间屋朝西,又窄,又热,因为没有住人,里面乱糟糟的堆了不少杂物,要收拾打扫,只怕一天两天干不完。就算收拾干净了,这太阳西晒,屋里闷得象个大蒸笼一样,待在里头怕不是要给闷坏了。 要给新人下马威,办法多的是。豆羹也没有骂他打他,本来嘛,地方就这么大,谁乐意再挤进一个人来分住?他一个人现在能占这一间屋,还算便宜他了呢。 豆羹也不怕他到公主面前告状去。 他能说什么?嫌屋子脏?热?当奴婢的还敢嫌这个?难不成还得旁人供着他伺候他不成? 小金看着这间屋子也没说话,豆羹吩咐他:“你换了衣裳,放下包袱就到书房去吧,公主要写字,你就在旁边学着伺候。以事书房洒扫掸尘的活儿就归你了,还有摆在书房的那几盆花木,也得上心伺候着。瞧咱们公主多心善,这活又轻事又少,以后可得好好儿干。” 转过头豆羹就去打听这小子的来路。其他人都不知道,还是桂圆告诉了他。 这事儿前因后果都只有她最清楚。 说完小金的事桂圆嘱咐他:“他一个后来的,比不了你在安和宫时日久,你们别太欺生了,要是闹出事来,公主那儿可不好交待。” 豆羹只管满口答应:“姐姐放心,我是安和宫的老人儿了,哪会这么小鸡肚肠?就算他有什么做得不到之处,我也会让着他,提醒他的。” 闻言桂圆深深看了他一:“这是你自己说的话,可要说到做到才行。” 第五十五章 住处 豆羹想的挺美,那小西屋真住进去,非把人热傻了不可。就算热不傻,虚脱、中暑都不说准。吃点儿苦头,这小子就该知道庙门往哪儿开,烧哪柱香拜哪尊佛。他豆公公才是安和宫头一份儿呢,什么时候轮到个新来的给他甩脸子?不管他以前哪儿来的,跟哪位公公、尚宫连着亲,到了安和宫就得服豆羹的管。 结果豆羹料错了。 这小子虽然不会来事儿,总耷拉着脸,可是干活儿却不含糊。他放下包袱,也不管那间屋子,先去书房。豆羹过了半晌找个由头打书房门前过,一眼扫过去,书房里收拾得样样齐整。那笔山、那砚台、那书那纸,看起来摆的也没什么出奇,可看着就显得错落有致,各归其位。 豆羹心里泛酸,暗暗啐一口:“识过字有什么了不起?花样还不少呢。” 说来说去,他还是嫉妒,怕别人越过他,踩他下去。公主日常起居是宫女照顾,太监们当然凑不到跟前。这个新来的居然一来就在书房伺候中,那公主看书写字的时候岂不都是他在跟前了? 这是个天大的美差啊! 豆羹能不嫉妒?他嫉妒的要发疯。 要是他能听见屋子里头刘琰和小金说话,他更得气死。 刘琰来书房时,纸已经裁的好好的,墨也磨好了一池子,连她的书都已经摊开来放在桌上,正是程先生上回讲到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学到这儿了?” 小金垂着眼帘,轻声说:“书脊印儿还书页的纸痕能看出来。” 也是,天热,手上太潮了,书上学过的部分和没学过的部分确实能看出来。 嗯,这也说明刘琰挺懒,书翻得不勤。 她就爱翻些杂书。 今天功课写得特别顺,刘琰写着写着都不记得屋里比平常多了个人,一直到写完了抬起头,揉手腕子的时候,才看见小金站在窗户边,似乎正在望着窗外廊子下头一盆绿叶子出神。 书房里的书被重新收拾过了,刘琰原来看书,随手放的东一本西一本的,宫女替她收拾旁的东西都在行,就是书不敢乱收。眼下这些书分门别类都放得整齐好看,架子上既不显得拥挤也不显得疏落,更没有原先那种杂乱无章的感觉。 这书房就得来个这样的收拾打理。 刘琰觉得自己要这个人是要对了。 不光好看,还能干。 她问:“你叫小金,是金银的金吗?这是你本来的姓氏还是名字?” 太监和宫女不一样,宫女进宫后有的会改名,但再怎么改,姓氏是不会变的。太监不同,进宫后很多连名带姓一起改了,有的是大太监给改,有的是自己要改的。 “不是金银的金,这是名字。” “那是哪个字?”刘琰把纸往前推一推,递给他笔:“你写给我看。” 小金也没推辞,接过笔来,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津……”音是一样,意思差远了。原来胡太监一直唤的是是小津而不是小金。 刘琰问:“那你姓什么?” 他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哦,”刘琰觉得他这短短四个字里好象能听出许多东西来。 本来还想问问他,是不是更愿意回胡太监那儿去,现在不想问了。 这人挺好的,她舍不得再给送走了。 豆羹没听见书房里公主他们说的话,还憋着气想看这个新来的倒霉。 结果让他大失所望。 小津根本就没住那间小西屋,不知道他跟公主说了什么,公主居然同意他住了书房后面的一间耳房。那里虽然地方也不大,但是屋子后头一大片竹子,要是开了窗子,屋里一定凉快,且地方又干净。 一个下马威没压着别人,倒险些闪了自己的腰,豆羹差点儿没把嘴气歪了。 不过这么一来他也看出来了,这新来的不是个省油的灯,自己想拿捏他,他不动声色的就化解了,而且眨眼间就攀上了公主这里的高枝。再见着他,就算不乐意,也得跟他客气着。 以后日子长着呢,瞧他能得意多久! 其实小津还真没和刘琰怎么花言巧语,他说起来的时候口气很平淡,就象顺口一提:“公主,书房后头有间屋子是空着的,不知道能不能住?” “你想住这儿?那就住呗。” 前后就这么两句话而已。 要说这些天里高兴的事情倒也有一桩,小哥的腿可以下地了,太医说走路的时候慢一些轻一些,时间不能长,顶多一天两回,每回一刻钟、顶多两刻钟。 这也值得刘敬高兴了。他都在屋里闷坏了。刘琰也挺高兴,特意算准了皇上下朝的时辰去堵他,坚决要求他挪出半天功夫来,陪他们兄妹俩去消遣。 小儿子能下地走动,皇上也高兴。为这事儿挪出半天时间来也值得。他让步辇停下,叫刘琰上去坐在身旁,问她:“你打算做什么消遣啊。” 刘琰已经想好了,脆生生的说:“咱们去钓鱼吧?” “钓鱼?”皇上有点儿愣,自家闺女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他焉能不知?以前他有一回想带她去钓鱼,结果刘琰死活坐不住,自己不钓不说,还总在旁边扰他,说钓鱼气闷、无趣,想要鱼可以下网,那多快多方便。 皇上觉得这个女儿多半是个小子投错了胎。 他是皇上,难道想要鱼还得自己钓,自己捉?钓鱼,钓的是鱼,也不是鱼。 跟女儿说这些她现在也不会明白。 可她今天怎么会自己说出要钓鱼的话吗? “小哥的腿还不能多走,”刘琰这回把太医的话记得牢牢的:“钓鱼可以坐着嘛,再说水边儿有树、有风,又凉爽还有景看。” 就知道她不会转了性子。 但是女儿懂得友爱体贴兄长,这依旧让皇上高兴。 “好,那就去钓鱼。” 说去就去,皇上把朝服换下穿了一身儿曹皇后亲手做的布衣,脚下的靴子也换成了一双草鞋。 这玩意儿可有些年头没穿过了,乍一穿还真有些不习惯。 第五十六章 钓鱼 “这鞋……” 曹皇后正站在身前替他理衣襟,问:“好久没做了,是不是做得不合脚?” 皇上摇头,有些自嘲的说:“不是鞋不合脚,是脚变娇贵了。以前那脚上都是茧,赤脚走田埂也不觉得什么。现在脚皮嫩了,穿草鞋也觉得扎刺。” 曹皇后一笑:“那有什么?居养气移养体,说的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是啊。”皇上展开两臂,低头看看这一身布衣:“说的不错。” 人人都盼着过上好日子,但是过上好日子之后,许多人都因此而懈怠了,皇上觉得自己也不及从前。起码这两年,他骑马、射箭、早起打拳的次数都比从前要少。更让他忧心的是儿子们。他们那么快那么顺利的就完成了从普通人到皇子的蜕变,甚至有些纨绔的本事不用人教就无师自通,比如次子刘坦。 三子也叫人头疼,他的脾气倒是与过去一般无二,过去他就莽,脑子不够使,一言不合就挥拳打人,十场架里有八场都是他理亏,理亏还死犟,从不认错。以前有仗打,世道儿乱,自家还没得天下,他也不是皇子,闯祸也有限。可是现在不一样,他是皇子,被打的人常常自认倒霉,不敢与他抗辩,身边还围了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依傍怂恿他,皇上每每一看到这个愣头青就来气。 孩子虽然是亲生的,也是在眼前长大的,可为什么他们的性子个个不同,没有一个叫人省心的。孩子还小的时候,他还为养孩子象捏泥人一样,想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等到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孩子不是父母的泥偶,他们不听你的,就按着自己天生注定的方向去长,父母对此全然无计可施。 老大太软,老二奸滑,老三莽撞,老四……现在还小,看着倒是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可谁知道再过两年如何呢? 朝中事都没有儿女事让皇上这么愁。 “要是穿不惯就换下来吧,穿布鞋。” “不了,就这个吧。”皇上说:“热天就该穿草鞋,凉快。” 刘琰又打扮得象个男孩子一般就来了,短衫纱裤,头发梳了个小辫,脚上穿的是一双丝履,这个鞋又轻又凉快,只是不经穿,要穿这个去水边,耍个半天就要废了。 皇上还想感慨,才起了个头就觉得自己矫情。 女儿穿丝履怎么了?难道自己拼死拼活打天下不是为了让儿女过好日子?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又何必为这个责难孩子?再说女儿的品性皇上还是了解的,她不是那种奢侈无度,骄纵刁蛮的姑娘。 丝履嘛,穿就穿呗。库里那么多丝绢,一天十双换着穿都穿不完。 皇上饶有兴致的问:“你的鱼竿呢?” “外头呢。父皇,咱们去碧波池吧?去双月桥那边钓。” 皇上点头:“好好好。” 刘敬单乘一乘辇轿来的,他笑得露出两排白牙,还问:“母后不一块儿去?” 曹皇后想了想:“我这儿还有点事情,你们先去,等会儿我去寻你们。” 站在殿门外看那爷仨走远,曹皇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闵宏往前一步:“娘娘,那件事儿……娘娘的意思是?” “这次要放出宫去的人里头再添上两个吧。” 闵宏应了一声,又作了个揖:“娘娘真是宽和大度。” 被他捧一句,曹皇后也并不觉得高兴。 “行了,去吧。” 刘琰就不是个钓鱼的料,到了双月桥那儿就疯的不是她了,脱了鞋在拱形的长桥上跑来跑去,光着脚踏着桥上的木阶上,踩着桥板咚咚咚直响,象是有谁在敲鼓一样,跑过来时声音近,跑开时声音又远。 皇上笑着摇头,对刘敬说:“咱们走远些,你妹妹这么个跳法儿,鱼都惊跑了。” 刘敬应了一声,扛着鱼竿,自己试着迈步往前走。 因为一样腿不敢使力,走的就不稳当,也走的慢。 毛德想上前去搀扶,见皇上向他摆了摆手,就识趣的退开两步。 皇上一手提着鱼篓,一手扶住了刘敬的胳膊。 他一伸手,刘敬就知道不是毛德。 许是失了阳气的缘故,太监的手夏天好象也不是很热,这个刘敬早就发觉了。所以这手掌一触到他,他就转过头。 “父皇?” “慢慢走,不着急。” 刘敬低下头,眨了好几下眼才觉得眼睛不那么酸涩,低低的应了一声:“是。” 他的腿伤之后,父皇母后去看过他,又天天的赏这赏那,他不是抱怨什么。他知道父皇母后都忙,大事小事许多事。可是……一个人腿伤着,孤零零躺着不能动弹的时候,他心里总盼着,盼着有人从那扇门外走进来,在他身边陪他坐一会儿,哪怕什么也不说也好。 还有二哥,二哥的处置他早就知道了,两错并罚,也不过是在寺庙里反省了些日子,成亲前就放他出来了,二皇子府该有的规制一点不少,他风风光光的娶了媳妇。 都是亲兄弟手足,他也不是要让父皇母后非得把二哥怎么样,可是这处置,他总是觉得有口气憋在胸口无法消弥。 可现在,父皇亲自来扶他走路,他一面觉得这么着自己走的更不利索了,一面心里又有点儿甜,有点儿矛盾。 怎么这会儿池子边没多少人呢?他真想大声喊喊,让多些人看到他和父皇现在走在一起。可是要人家都看见他现在走路这么难看,又太丢人了。 太监提前在石凳上铺了软垫,皇上扶着刘敬坐下,又指点他怎么布饵,怎么下竿。这些刘敬都懂,可他听得格外认真,一个字也不想漏了。 等刘敬这边都好了,皇上自己才坐下。 池面上水波粼粼,吹来的风比别处凉爽。这儿气息也比别处清爽,风里带着水气,带着草叶和花香味,让人心旷神怡。 没过多时刘琰又跑来了,这回把鞋子穿上了,凑近前看他们的鱼篓:“钓着了没有?钓几条了?” 刘敬嫌弃的说:“去去,又惊了我的鱼。” “你自己没本事钓到别乱怪人。”刘琰站直了,侧耳听了听:“有人唱歌。” 声音先是很隐约,渐渐的更清楚了。 声音婉转柔媚,唱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曲子,听不清词。 第五十七章 池畔 刘琰抿嘴笑,问刘敬:“小哥,你知道这唱的是什么?” 刘敬摇头:“不清楚。” 刘琰又转头问皇上:“父皇知道这唱的是什么曲子吗?” 皇上看看她,招招手,刘琰以为这是让她走近些告诉她,结果刚凑近前,就被皇上在脑门儿敲了个爆栗。 “疼!”刘琰捂着脑门儿向后跳了一大步,瞪着她爹:“父皇你这是迁怒。” “你这点心眼儿就别拿出来耍弄了。”皇上说:“过来。” “我不过去,你还要敲我。” “不敲你,过来让父皇看看肿包了没有?” 刘琰信誓旦旦的说:“肿了,一定肿了。” 可皇上只看见一点很不明显的红痕。 “没有肿。” “那过一会儿就得肿了。” 皇上不理会她,转头吩咐人:“去把唱歌的带过来。” 过不多时,一个宫女被两个侍卫给带了过来。她一身衣裳乍看和普通宫女一样,但仔细看又有些不一样。领口更深些,袖子更窄些,腰间系带略宽,紧紧裹出纤细腰肢。 皇上在石凳上坐下来,问她:“刚才是你在唱歌?” 那宫女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说:“奴婢,奴婢不知皇上在此,贸然出声,还请皇上恕罪。” 刘琰看着好奇,干脆在她面前蹲下来,仔细打量。 这宫女脸上没有涂粉,也没有描眉,只有唇上点着一点樱子红,衬着雪白的皮肤,谦卑柔弱的神态,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发觉眼前有人,她怯生生的抬头,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正好奇的打量她。 她接着要说的话就这么硬生生顿住了。 四公主什么时候跑她面前来的?小孩子脚步跟猫儿一样她根本没听见。 刘琰兴致勃勃的问:“你叫什么?” 宫女张了张嘴,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对公主用什么样的神态腔调——四公主就这么在身前一蹲,把她整个人都挡住了大半,皇上怕是根本看不见她了。 “奴婢名叫……绿丝。” “哦,”刘琰说:“是一一胜绿丝那个绿丝吗?” 绿丝轻声说:“是。” “原来你还识字,懂诗啊,难得。” 四公主这话听起来象夸奖,可是绿丝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你多大了?” “十,十九了。” “哟,和二姐姐一般年纪啊。” 皇上听不下去了,再让她问下去,总觉得后面的话会更加奇怪。 “过来。” 刘琰头也没回,手朝后摆了摆:“父皇,我再问一句,就一句。” 绿丝莫名的感觉到今天这一切都脱离了原本的预计,四公主年纪虽然不大,问的话也都象是无心的,可绿丝总觉得背上有点发凉,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 “你刚唱的是什么曲啊?还挺好听的。” 绿丝更谨慎了,声音很小很小的说:“是,奴婢家乡的小调,只是乡野俚曲,奴婢没想到池边有人,竟然惊扰了皇上与公主,恳请皇上恕罪。” 刘琰倒也说话算话,问完最后一句就起身跑到小哥身旁去了。 绿丝昂起头,她现在的模样就象落入陷阱中小兽,楚楚可怜,瑟瑟发拌,十分惹人怜爱。 皇上却没有再同他说一句话,转过头沉声说:“探听、泄露朕行踪的人,助她到池边来的人,背后一直庇护栽培她的人,一个也不遗漏,给朕细细的审。” 姚公公腰快弓到地上了,应道:“是。” 皇上的脾气他最清楚。倘若皇上面露怒色,那事情倒不算太坏,肯生气事情还有回旋余地。可皇上这么平静,吩咐又这么简短,那就代表不用留活口了。把人查出来,审完了,只要牵涉进来的都只有一个下场。 死。 区别……大概只是死法不同。 看着那美女绿丝被侍卫毫不容情的拖走,刘琰看看父皇,又看看小哥。 父皇心情不好,她能觉察到。父皇生气的样子她见过的不多,因为父皇从来也不对她发怒发火。可是现在父皇虽然没有怒容,却叫刘琰心中不安。 “好了,咱们继续钓鱼吧。”皇上坐回原处,提起竿来重新拴了饵。做这些事的时候他都是亲力亲为,没要身边的侍卫和太监帮忙。 这回刘琰不敢故意过去搞乱了。 先前惊走父皇和小哥的鱼……她确实有点儿存心故意,反正是来玩儿的嘛,钓着钓不着的有什么要紧。 可看这会儿父皇心情不好,刘琰作腾归作腾,还是很有眼色的,绝不会在老虎明显憋着气的情况下去虎嘴边拔毛。 一个闹不好父皇又要揪着她的功课说事。 不知道是不是皇上身上气势太盛,连鱼都吓住了,又坐下之后,愣是一条鱼也不上钩,他脸上看不出来喜怒,可一边姚公公眼见着焦急的不行。刘琰估摸着要是他能变鱼,他就直接跳水里咬钩去,好歹叫皇上提一回竿。 正在姚公公无计可施的时候,忽然抬头看见一乘辇轿自池子那一边上了廊桥,往这边来了,高兴的差点儿没跳起来。 “皇上,娘娘来了。” 皇上抬起头,用手搭在额前眯起眼往远处看看:“去迎迎皇后。” “是!”姚公公应得格外响亮,一溜小跑带着人就迎了上去。 皇上的鱼也不钓了,站树下好象还嫌不够高,特意踩到了一块太湖石上头,好象这样能望得更远似的。 曹皇后扶着英罗的手下了辇轿,她也换了一身儿衣裳,没有穿拖拖拉拉的宫装,那样式刘琰在乡下的时候倒是常见。裙子其实是半幅,乡下人嘛,好看是其次,也讲究不起,能看得过去,穿上能干活儿方便才要紧。头上戴着的是一顶纱做的空顶帷帽,一概金银珠玉的装饰都没有,倒是在靠耳朵近的的地方缝了两枚带梗的红红的酸果,从来没见过母后这副模样,一双儿女都睁大了眼不太敢认。 不是不好看,是太好看了。 既年轻,又轻盈,帷帽上垂下的纱缕被池边的微风一吹,象柳丝一般给吹得飘起来了,人在纱缕后身形面容都若隐若现,别提多美了。 第五十八章 打听 皇上迎上去,握着曹皇后的双手:“湖边儿风大,要来怎么不多加一件衣裳?” “还是夏天,冷不到哪去。”曹皇后问:“可钓着鱼了?” 一问这个皇上就无奈了:“带着琰儿这么个个小机灵鬼儿,还指望鱼呢。” 曹皇后就笑了,又问:“敬儿呢?腿疼不疼?” 刘敬说:“不疼的,统共没走几步路。” 看看父皇母后两个的模样,刘敬非常识趣的说:“儿子想慢走几步,让妹妹陪着我吧。” 把这个捣蛋鬼也一起带走的好,她在跟前,不管旁人说什么事儿都能给搅和散了。 “好好,”刘琰窜到他身前:“要我扶你不?” “等下我要累了,就叫你扶我。” 刘琰就跟着小哥后头走了,一面走,一面扭头往回看。 父皇牵着母后的手也朝别一边过去了,那边再过去有个花坞,起名叫万紫千红,里面四时各式花卉盛开不断,是个设宴游园的好地方。 刘琰也想去花坞——不过小哥一个人也怪孤单的,她还是陪着小哥吧。 “我听说,你那儿新进了一个太监?” “啊?你都听说了?”刘琰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啊,我从锦秀阁要的,现在在我书房里伺候,裁纸磨墨理书什么的都会做,我看书眼累了还能叫他念给我听,很是不错。” “哦?”刘敬一面慢慢挪步,一面含笑问:“我还以为是二姐将嫁,你是又给自己找了个写课业的帮手呢。” “最近都是我自己写的啊。”刘琰分辩说:“父皇说他要亲自查看的,程先生那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我,父皇那里可不会。我倒是不怕挨戒尺,就怕替我写字儿的人要受连累。” 刘敬点头:“说的是。” 这也是他很喜欢自己妹妹的一处。她偷懒归偷懒,但从来不会任性到不顾旁人的喜怒,更不会置旁人生死祸福于不顾。二姐以前替她写字没什么,反正二姐也不会因此受罚。但是奴才要是敢替她捉刀,真揭破了就不是挨顿打的小事了。 “可我听说,那个小太监生的可俊秀呢。” “是很俊秀。”刘琰笑得眉眼弯弯:“回头小哥你见了就知道了,生的真是好。” 刘敬本来是想取笑她,没想到她承认的这么干脆。 “真这么样样都好,我那里也缺人呢,不如你将人让与我吧?” 刘琰很舍不得。 她那儿别的人都不缺,就少一个伺候笔墨书翰的呢。感觉小津在,她写字都比往常又快又顺当。 可是小哥从来没跟她要过什么…… “那,那也行。”刘琰下下狠心:“那回头我让人把他送去。不过小哥你得好好待人家,可别打骂,也别让他干重活儿。要是什么时候不想用了,你就再给我送回来。” 刘敬笑了。 他本来就不是真心想要人,只是听到一两句传言,对妹妹开口索要了一个俊秀太监有些不放心而已。 “不要紧,那人你就留着吧,我随口说说。前朝不许太监读书,是怕太监弄权干政。其实这太监干政不干政,不必把账算在读书头上。前朝那封王封公把持朝政行废立之事的太监们,又有几个读过书的?你要是喜欢念过书的,我倒可以替你再寻几个。” “不用不用,我又不象你们天天上书堂,一个就够我用了。” “嗯,”刘敬停下来歇息:“也该给你寻两个伴读才是。你想不想要人作伴?” “象小哥你们的伴读那样吗?” 刘敬点头。 刘琰想了想:“还是不用了……选人肯定很麻烦,选这个不选那个,以后麻烦事多着呢。母后近来事多,我也懒得应付生人。” “也好。” 宫中近来看似太平,其实下面暗潮涌动一刻也没有停过。就象刚才那个突然冒出来唱歌儿的宫女,要不多想,这事似乎便是一次偶然,又或者,一个宫女想攀高枝,意图飞上枝头变凤凰。 可是就象刚才父皇说的,这事肯定不是偶然的。这宫女是从哪里得到皇上行踪的呢?要知道妹妹求了父皇来钓鱼这是临时决定的事,消息传得这么快——还有这个宫女,一看那皮子细嫩的,就知道不是在御园当差的,孤零零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一定还有人一路安排、放行、引路…… 民间那些戏里曲里,似乎平民女子遇见贵人都那么容易,处处是机缘,现实中哪里有那么简单?哪位贵人会孤身一个不带随从跑到与身份不符的地方去?或许有,但是一千个里难有一个。而身份微贱的人想要出现在体面场合,更是难比登天,哪怕有空前美貌和惊世才情,无人举荐也很难有出头之日。 尤其经过了自己坠马的事,刘敬几乎再也不相信“意外”“巧合”这种事了。这世上天天都有意外和巧合发生,只是在宫里,不该发生。 “小哥?”刘琰问:“咱们要不坐下歇歇?” “不用了。”刘敬说:“我先回去,你也早点儿回去歇息吧,父皇和母后今天难得有空出来散散心,你可别去添乱。” 刘琰都乖乖的点头应了。 刘敬上了步辇走了,刘琰立马叫桂圆过来:“刚才那个宫女带哪儿去了,你去打听打听。” 桂圆吓了一跳:“公主,奴婢可不敢去打听这个。” 刚才皇上二话不说就让把人拖走,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可见他有多不待见这个人,处置这事儿的又是内禁卫的人,桂圆可不敢去乱打听。 “你怕什么啊,你去找林夙,就说是我想问的。” 桂圆有什么办法呢?主子都这么说了,她再不想去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林夙虽然年轻,但是不管是功夫、人望、出身,在年轻一辈人里都是拔尖儿的,宫里宫外人人都说,他也就是在副统领这位置上历练两年攒攒资历,日后必定外放做一方封疆大吏的,没见他的字都是皇上给取的吗?皇上可难得这么看重一个人,连自家子侄都不见得有这个脸面呢。 第五十九章 虾球 “那个绿丝,进宫已经五年了。”桂圆跟自家主子禀告她打听来的消息:“是廖香馆的宫人,也就是做做洒扫,看看屋子。” “廖香馆是哪里?” 不怪刘琰这么问,皇宫很大,她至今为止没有全逛过一遍。这座宫城已经有好几百年来历,前朝末帝时因为经历战乱,也因为年久失修,有些宫院已经破败凋蔽,不堪使用,就一直空置,或是锁了起来。 “是西苑一处宫室,平时没有什么人去。”桂圆其实也不知道,就是考虑到公主会问,才特意打听了才回来的,果然这会儿公主就问起来了。实在是这么冷门偏僻的地方,一般人都不知道。 “从西苑到这儿,路可不近哪。她一个管洒扫的宫女跑这儿来唱曲儿,嘿,真有闲情。” “公主说的是。” 同是宫女,桂圆对这个绿丝没多少同情。如果是老实本分,突然有天降横祸,那才算是冤屈。可这个绿丝见了皇上那一举一动,桂圆都能看出来那绝对不是个本分的女子该有的样子。更何况这事儿林夙说牵连广,不叫她再找旁人打听,想必这里面水深的很。 “可惜了,长那么漂亮。” 刘琰是真心觉得绿丝生得好看,这与人品心性无关。面容生的那样秀美,比画上的人美人还好看。 桂圆依旧赞同了一句:“是可惜。”不过桂圆随即转了话题:“公主晚间想吃些什么?膳房张公公才打发人来说今天的虾不错,不知道公主要不要点两道菜?” “嗯……我记得上回吃的虾球不错,还有前天送的那道翡翠……翡翠什么来着?” “奴婢记得叫翡翠莲?不知道是不是公主说的这一道?” “对,翡翠莲,那个脆脆的有点酸,挺好吃的,让他们今晚再做一道这个。” 桂圆笑着领了命去传话。 在门外她就看见小太监李武在门前过去,脚步匆匆都没看见桂圆。 桂圆正要抓个人去传话,唤了他一声:“小武。” 李武一听,赶紧转身过来,满面堆笑问:“桂圆姐姐有什么事情吩咐?” “公主说晚上想吃两道菜,你去膳房跑一趟。” “是,还请姐姐吩咐。” 桂圆把菜名告诉他,李武又复述了一遍确定没有听错,桂圆问:“你这是要去哪儿?传话不耽误你的事吧?” “看姐姐说的,我就是帮……”他压低声音,凑近前一些说:“豆羹这两天气不顺,让我们不要和新来的说话,看谁都不大顺眼,我们都躲着些,怕他找人撒气。” “他的气儿也太大了。”虽然豆羹是安和宫原来的人,小津是新来的,可桂圆觉得豆羹这作派太小家子气了。以前小津没来时,他也常常喜欢压着旁人,伶俐的有点过头,恨不得所有出头露脸的活儿全揽在自己手里才好。 公主往日里并没有让太监在跟前伺候的习惯,豆羹也没什么想头。可眼见现在公主书房里竟然有人伺候了,这人却是个新来的不是他,他那心里简直比热油煎熬还难受。 桂圆倒不是偏袒新来的,而是她一切以公主为重。公主既然觉得小津伺候笔墨好使,那桂圆就愿意小津顺顺当当的做这个活计,豆羹要找事儿,桂圆就不能答应。 当然了,这个小李武平时对豆羹多半也不怎么服气,所以现在瞅着了机会,就在桂圆面前递话了。 桂圆似笑非——只说:“你快去传话吧,记清楚,可别说错了。” 李武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不敢在桂圆面前再玩儿什么花样,赶紧的去了。 银杏悄悄过来跟桂圆说了一句话。 桂圆哼了一声:“我们不用理,反正皇上和皇后娘娘也没那个闲心理会,爱闹就闹吧。” 不多时膳房来人,当然不可能只送刘琰点的两样菜,公主的份例是固定的,但膳房的人只要愿意巴结,里面有无数漏子可以钻。比如今天麓景轩那里的晚膳,就不会有这么鲜的大虾做的菜。 有时候脸面不是硬撕扯哭闹挣到的,刘雨哪怕再折腾,除了麓景轩她自己的人,谁爱捧着她啊,脾气大,手面小,整天争些吃穿用度你多我少的事,桂圆都替她觉得掉价。 刘琰咬了一口虾球,虾真鲜,吃起来那虾肉脆弹脆弹的,一点儿也不腥,能品出虾肉特有的那一股甘甜。 桂圆在一旁伺候,舀了小半碗山药排骨汤放在刘琰手边,轻声说:“公主,听说五公主也吵着说,要寻个伺候笔墨的太监呢。” 刘琰吃得正开心,才懒得理会这事儿,等菜咽下去了才说:“爱找找呗,找十个八个也不关我的事。” 桂圆就知道自家公主不会计较这事才在用膳时随口一说,从心里头她也真不把这事当回事。 至于刘雨,她却真把这事当成一件大事来办了。 皇上抽查皇子公主们的功课,刘琰是挨了训,刘雨虽然没有被皇上训,也却被功令功课需要改,字也需要练。这会儿刘琰忽然专门要了一个太监伺候笔墨,刘雨怎么可能干看着不动作? 这事儿她身边的冯尚宫不是没劝她。这些尚宫自从公主们分宫单住就跟在她们身边伺候,公主若有不当言行,她们自当管束规劝。可在刘雨这儿,她脾气坏,冯尚宫只能耐着性子哄。 “公主,安和宫那里添人,是因为四公主那里太监本来就有缺额,现在补上理所应当。可咱们麓景轩不缺人,突然说要再添……怕是内司监不会答应。” 冯尚宫是想劝五公主放弃这个打算,更希望五公主的眼睛别老盯着安和宫,人家做什么她也非得要做,人家添了什么她也非得要添。总这样,这不但是和人家过不去,更是和自己过不去。 没想到刘雨说:“那就裁掉一个人再添个新的。” 冯尚宫差点儿没给噎住,缓过口气来才说:“公主,好端端的没有人犯错,裁掉谁合适呢?这样做也容易令下面人心寒……” 要有可能刘雨真想把冯尚宫第一个裁了。 总这么絮叨烦人,耳朵都快让她念得起茧子。 第六十章 红衣 俗话说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冯尚宫绞尽脑汁还真想出来了一个办法。 “公主,添人不大容易,不过要达到公主的要求,也不难。” “不添人还能怎么办?” “可以借啊。” 刘雨对这些事儿还真没留意过,她一向看中什么就是要要要,不过以前要的都是物件,这次是要人。物件嘛,互相赠予也没事,从别人那里硬抢也没事,可人就不一样了。 “怎么借?” “这个容易。”冯尚宫对于宫里这些弯弯绕绕样样精熟。这么大的皇宫,这么多的人,要是每件事每个人都按着定死的宫规办事,那岂不麻烦死了?很多时候权通一二,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冯尚宫接着说:“宫里这么多宫室处所,有的地方冷僻,有的地方热闹,那热闹的地方自然缺人手,冷僻的地方就有富余的闲人。要想把这些人从一处拨到另一处,宫规不允,就算能办得成,也不知耽误多少要紧事。所以就可以借人用,把那没差事的借来办差,甚至于有一借几十年,连被借的人都快忘了自己原本是哪一处的了。” 刘雨大喜过望:“那我就去借一个来用啊!” 冯尚宫的意思她听明白了,说是借,其实还是要,只不过借了就不还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来讨。 冯尚宫暗暗捏把冷汗:“不知道公主有合意的人选了吗?” 借其实不难,只要看中的人没什么麻烦,冯尚宫出面就能把这事儿办了。 不过冯尚宫直觉这事儿不会太容易办,肯定还得有什么艰难险阻在后头等着她。 “我得借个比安和宫还好的太监。” 果然没那么简单。 安和宫那个小太监冯尚宫没有见过,只是听旁人说,生得好。 生得好?到底有多好? 宫里太监那么多,要找生得好看的并不难。但是太监们读过书认得字的不多,想也知道,大多数太监都出身自贫苦人家,日子过不下去快要饿死的,这样的人家哪有本钱供孩子读书识字?少部分可能是获罪的官宦之后,或是家道中落的,会识得字,念过书,但那又未必生得好了。 如果既生得好,又读书识理的,只怕早就被一些大太监捞去了,身上都有差事,哪还会剩得下来? 刘雨的下句话就是:“冯尚宫,你认得人多,你帮我找找,这两天我就要!” 冯尚宫满嘴的苦涩只能硬往下咽:“是。” 这活儿眼见不易干,得搭人情,没准儿还得搭自己的私房。 可她不能说不办。 冯尚宫一腔心事的出来,去寻自己过去的老熟人。 结果这一寻反叫她受了大惊。 麓景轩的消息不算太灵通,也不算多闭塞。皇上遇到个唱曲宫女的事情当场就发落,没人敢肆意外传,冯尚宫也还没有听说。 冯尚宫去见的老熟人姓杨,也是位实权太监了。要说这二位的交情,那可以往前追溯很多年,小宫女小太监才进宫不久,就认识了。宫中虽然有禁令不许宫人与太监结对,但私底下的事情禁是禁不住的,冯玉花和杨拴保两个就是那么两个偷偷亲密来往的一对。不过后来两人渐渐往上走,怕事情暴露了对两人都不好,也就淡了,日子再久些,也就散了。 不过交情还是在。 要说冯尚宫在宫里还能信得过什么人,那也就是杨公公了。 两人因为过去的习惯,来往都是偷偷摸摸,避人耳目。这回天擦黑,杨公公才过来,一进门就回头张望,一缩头飞快的将门掩上。 “你这是怎么了?”冯尚宫多少年没见着他这副着慌的样子了。 杨公公劈头就问:“你们宫里没事?” 冯尚宫给吓得一愣:“没……我出来的时候还没事。怎么,出什么事了?” 杨公公舔了一下嘴唇,他这半天一口水都没顾上喝,一直到刚刚都没有觉得渴。 “你不知道?”杨公公又从门缝往外看了一眼:“皇上下午遇着个女子在她面前唱歌,当场大怒,命人严查,一条藤的下来已经有十几个人被内禁卫逮了。” “难不成你也牵扯进去了?” 冯尚宫暗骂杨公公糊涂。 他熬到现在这个位置已经不错了,油水够,又够清闲,还不容易出事,何必这山望着那山高搅和进这种事情里? 没错,皇上后宫人少的可怜,除了皇后娘娘,就两个长年无宠的低位嫔妾当摆设,想在这上头动脑筋的人可以说是前赴后继,从来就没消停过。 可他们混到今天,完全不必趟这混水啊。就算真的能捧起一个来与皇后娘娘分庭抗礼,他们难道能有什么天大好处?到顶了不过还是当奴婢,还未必有现在的日子好过。 “我没有!”杨公公急了:“你呢?你有没有?” 冯尚宫莫名其妙:“我?我哪有,我天天在东苑连门都少出,这事儿我听都没听说过。” “可是……”杨公公又舔了一下嘴唇:“我听说了一点内情。那个宫女叫绿丝,说话带着安郡口音,唱的还是一首安郡小曲,曲名红衣。” 冯尚宫怔住了。 或者说,她吓住了。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冯尚宫伺候五公主,有些事她必然知道。 五公主早逝的生母听说就是安郡人,甚至冯尚宫还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辛。 据说皇上当年遇到这位崔嫔的时候,年方十五的崔嫔就唱着安郡的小调红衣。 怪不得杨公公会这么问她。 今天出的这事儿确实古怪。 而且偏偏她现在来找杨公公了。 “真不是我!”冯尚宫说:“你也不想想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图什么啊。” 屋里暗,他们也没点灯,杨公公看不清她的神情,不过听语气那是斩钉截铁的。 “我以为,是不是你们五公主也折腾进了这事里……” “她没那脑子。”冯尚宫带着几分轻蔑的说:“再说以她的脾气,听了这事只会想杀人。” 这倒也是。 杨公公拍了下头:“那你这会儿找我是为了?” “唉,还是那位小祖宗的事。她见四公主找了个伺候笔墨的太监,非得攀比,也要我给她找一个。” 第六十一章 崔嫔 眼下找太监倒是次要了。 崔嫔早逝,皇上从来不提起她。但是有件事是显而易见,皇上的四子两女,其中五个都是皇后娘娘所出,只有一个是别的女人生的。 别的女人皇上都不爱看一眼,崔嫔能生下一个女儿,已经是一个极大的例外了。 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这么能打听,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都能打听出来。 也怪不得杨公公会联想到五公主身上。 冯尚宫回去的时候心神不宁。 那些人以为他们这种种安排是投其所好,能勾起皇上对年轻时的回忆吧?结果事与愿违,皇上根本不吃这套不说,还怒意勃发命人严查! 冯尚宫有点不明白,就算皇上不愿意提起崔嫔,也不必发这么大火吧?毕竟不是什么朝堂大事涉及生死…… 她脚步忽然一顿。 崔嫔,她是怎么死的? 人们都说是死于难产。 如果皇上真的喜欢崔嫔,不会只给一个嫔位吧?这不对劲。男人对喜欢的女人不该这么小气,即使没孩子,追封一个妃又能如何?反正死人又不用吃喝用度,不过一份虚体面,有什么舍不得给的?更何况崔嫔是有孩子的,那一个妃更该给了。要是皇后娘娘再贤惠的一劝,说不定都能追封个贵妃呢。 皇上其实是不待见崔嫔的。 冯尚宫没费什么力气就猜到了这一点。 她甚至觉得以前自己是个猪脑子,竟然没有早想到这一点,明明是这么明晃晃的事实。 皇上也不喜欢五公主。 这么多儿女里,皇上对五公主一直很冷淡,连四公主的一半儿都及不上。 是了,就是这个。 皇上不喜欢崔嫔,都到了不愿意再提起她的地步,今天这些人以为他们在投其所好?这分明是触了皇上逆鳞了。 但皇上如果这么厌恶崔嫔,又为什么会和她生孩子? 皇上并不好女色,这不是宫中人的共同认知,甚至全天下人都这么认为。别的皇上不说后宫佳丽三千,三百总有。可当今这位皇上,三个都勉强,除了皇后娘娘,其他都是摆设。要真是好女色的人,宫里这么多貌美女子,皇上怎么能全视若无睹呢? 可崔嫔既不得皇上喜欢,又不可能是凭姿色,那五公主怎么生下来的? 也许是先喜欢,后不喜欢了? 也许是…… 冯尚宫自己和太监结过对,对男女之情不说尽懂,也不是一无所知。 没爱哪来的恨? 佛经上都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冯尚宫脑子有点儿晕。 她总觉得今天这短短功夫,灌进脑袋里的东西比过去几年都多。 崔嫔早死,她也没有家人,据说早年间都死在战乱中了。至于过去曾经照料过五公主的奶娘等人,也早就都不知去向了。宫中这些人能挖到早年崔嫔遇皇上的事,真是手眼通天啊!别说皇上发怒,就是冯尚宫,设身处地想想,宫中暗地里有人这么大的本事,这么深的谋算,她都不能忍。 但愿这事儿别扯到安和宫来。 这阵子最好是安分守己为上。 可是这事儿怎么跟五公主说?直说肯定不行。 要不直说,她还闹着要太监…… 冯尚宫毕竟是冯尚宫,哄了五公主几年深有心得,回去就这么说的。 “听说皇上与皇后下午游湖的时候遇着了不开眼的奴婢,将两位冒犯了,皇上气得不轻,内侍监的人正整束宫规呢,这几天怕是不好调人了。公主,咱们再等些个日子吧,他们再折腾,过了节前也该消停了,到时候好好儿挑一个。” 刘雨满脸的厌烦:“这些人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成天不折腾点事好象怕人把他们忘了似的。” 冯尚宫内心里深以为,这句话送给五公主自己也是很合适的。 她哪天不折腾?好象也生怕人家忘了她一样。 只希望她能老实几天吧。 五公主并不傻,应该不会在这几天去触皇上皇后的霉头。 先把这事儿熬过去再说。 冯尚宫心里总是不踏实,虽然说她确实与这事儿无干,可哪座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内司监查事情,管你有错没错,拿了先拷问一顿再说,还没弄明白这罪确实不确实,人先给折腾死了,那真是死也白死。 冯尚宫可不想莫名的做了屈死的鬼。 一夜里冯尚宫时梦时醒,一头一身都是冷汗,寝衣都贴在了身上,脖子里黏黏的别提多难受了。一时梦见有人来砸门把她带走了,一时又梦见杨公公死了,血沾了她两手。 睁开眼都好半天了她还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是死了还是活着。 冯尚宫脸色这么难看,麓景轩的其他人当然注意到了,就有宫女问:“冯姑姑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打发人去太医院寻个人来给看看?找两丸药吃?” “不必不必。”冯尚宫可不敢现在闹什么动静,这不是自己找死吗:“我不打紧,就是夜里没睡好。” 宫女说:“也是,这几天天气是闷。” 冯姑姑趁机说:“我今天想歇一歇,养养神。要是公主那里问起,你替我说一声。” 夜里同样没睡好的,还有曹皇后,早上起来头就隐隐作痛。英罗轻声问:“娘娘,那今天这些请见的牌子,就都回了吧?” “都有谁?” 英罗就一个个念出来。 确实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料想也没大事,曹皇后就点头默许了。 英罗有些替皇后娘娘不值。 其实娘娘是很大度的人,奈何总有人把她的贤惠当成软弱无能。前些天他们宜兰殿外也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有宫人在宜兰殿外想守株待兔遇见皇上。自从宫中要放人的消息传出后,有的人想赶紧走,有的人却想尽办法要留下来。 皇后娘娘没让人打骂她们,只说就按原来定下的,放她们出宫回家去。听说她们还满腹怨气,对娘娘有不敬之语,真是不识好人心。 可现在皇上一怒,前几天那事儿也被内司监的人翻出来了,等她们能从内司监出来,天知道是不是还全须全尾的呢? 第六十二章 胃口 “公主。” 一听到这声不大不小的提醒,刘琰本来混沌沌的脑子立刻醒神儿。 这几天她总觉得自己不是给自己添了个下人,而是又添了一位先生! 不知道她现在说要把人还回去,成不成? 这人毛病实在太多了,自己一板一眼也就算了,还时时盯着她,不管是她腰弯了,眼眯了,笔握得不正,字写歪了,他就这么在耳边说一声:“公主——” 声音不大,可效果就象往她头上泼了一杯子凉水一样,提神醒脑,那效果是立竿见影,好得不行。 程先生这两回看她的功课都十分满意,还破天荒的夸了她两句:“看着是用心写了,运笔也比从前有章法。”然后…… 然后程先生又愉快的给了她一本新字贴,让她照着练。 被塞了字贴的刘琰可就太不愉快了。 她的本意是在程先生和父皇那里好交差,可没想到这活儿怎么越来越多了?要是以后程先生不高兴也让她加写,高兴也让她加写,那她…… 那她到底该怎么办啊? 二姐姐的亲事眼看着就在眼前了,这些日子都在备嫁。说是备嫁,其实公主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不用她绣嫁衣,不用她学厨饪活计,就是由两个尚宫伺候着调理调理身体,好吃好喝好睡就行了。 问题是,二公主这身体,真是让曹皇后特意拨过来的两位尚宫欲哭无泪。 二公主这身子实在是……怎么说呢,非得形容,那就是虚不受补。吃下去的补品,有时候吃完就吐了,侥幸没吐出来的,也没见补养到身上,人该怎么瘦还是怎么瘦。 这真把人愁个死,两位尚宫晚上睁着眼都睡不着觉。 其中一个说:“娘娘不是个严苛的人,又素来宽厚,这事儿咱们明明白白跟娘娘说了,想来娘娘也不会怪罪。” 另一个说:“娘娘也许不会怪罪,可是咱们俩这么徒劳无功,娘娘多半会把咱们换下去,再另差人来替二公主调养身子。到时候咱们灰头土脸,功劳没有,面子扫地。” “这时候了你还想着面子呢?这事儿糊弄不下去的,总有露馅的一天。” 这不明摆着吗?这又不象别的差事,二公主出嫁的日子可一日近似一日,到时候众人一看,二公主还是原来那模样,苍白消瘦气弱体虚,她俩就不是糊弄人了,只怕以后就只能去糊弄鬼了。 “我……我这不是想着,万一再过两天就好转了呢?” “别想美事儿了。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是件大大的好差事,现在我只求能全身而退了,功劳?你真敢想。” 两人商量了又商量,第二天终于去回禀了皇后。 她俩没见着皇后,娘娘也不是她们说见就见的。宜兰殿的英罗姑娘先出来问了话,再进去回了娘娘。 别人可能闻不出来,但两位尚宫都闻到了淡淡的药味。 奴婢的药是不可能在这里煎的,再得脸都不行。 看来娘娘身子果然是不大舒坦。 过了一刻钟她们被传了进去,两人不敢隐瞒,把这些日子给二公主做的药膳、补品,调理方子全呈上去,然后一五一十把该说的都说了。 皇后娘娘揉着额角,轻声说:“知道了。” “奴婢们无能,恳请娘娘恕罪。” “不怪你们。”皇后娘娘果然是宽厚的性子,一点怒气也没有,甚至还安慰了她们两句:“二公主体质自来就有些虚弱,太医院的脉案药方,你们也看过了。再换人也未必做得更好,一事不烦二主,还是你们俩继续伺候吧。” “是。” 虽然差事没能推卸掉,但好歹这回心里安定了,有皇后娘娘这话,就算最后她们劳而无功,至少也不会被问罪。 其中一个想了想,大着胆子说:“娘娘,奴婢心里有个唐突的想头……” 皇后娘娘说:“你只管说。” “是这样。前两天四公主曾经过来,带了一碗莲子汤,说是自己吃着好吃,所以也想给二公主尝尝。奴婢见,二公主吃得挺高兴,一碗汤都吃了。平时二公主用膳,都只有她一个人,奴婢们都在一旁伺候着,公主反而吃的很少很少。” 曹皇后已经明白了。 “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 她们两人告退了,英罗小声嘀咕:“真敢说啊。” “她们也是想着把差事办好。”曹皇后说:“其实这道理很简单。一个人吃饭就是不香,旁边还一堆人眼巴巴看着你吃,就更没胃口了。” 曹皇后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皇上在的时候,她也能多吃两口,女儿在的时候,也觉得有胃口。可只有自己一个人用膳的时候,那吃什么、吃多少根本没有意思。 曹皇后忽然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跟姐妹们争抢年糕的事,微微一笑。 刘琰听了曹皇后这句吩咐有点愣:“陪二姐姐吃饭?” “嗯,一个人吃饭不香,你二姐姐现在得多补补,你要是没什么事的时候,就过去多陪陪她。” “陪她倒是没什么……”刘琰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忙,不过这法子真有用吗?” 曹皇后摸摸她的头:“嗯,你尽管试试。反正,你二姐姐也快要嫁出去了,以后就算你们姐妹想天天在一块儿吃饭,那也不成了。” “不会啊,我要想二姐姐了我可以去找她嘛。” 曹皇后一笑。 那不一样的。 兄弟姐妹纵然是骨肉手足,可是各人成了亲都关起门来过各人的日子了,渐渐的,手足也不是手足了,骨肉也不是骨肉了。不为什么,世人多少年来都这样过来的。公主们还好些,起码都住在京中。皇子们如果将来有了封地,去了他乡,那也许一去就是数年,十数年,到时候要想见面? 梦里见吧。 成亲前的时光,大概是许多女子一辈子里最轻松无忧的时候了。这时候许多艰难险阻都未加诸在身上,还在父母庇佑下过着娇养的日子,别人都会对未成家的人宽容些。一旦成了家,就是个大人了,再不能做个孩子。 第六十三章 簪花 陪吃饭嘛,这事儿又不难。反正一个人也是吃,两个人不一样也是吃? 不仅刘琰来了,刘芳也来了。 她进门就说:“你们吃什么好吃的呢?” “山药糕,三姐你吃吗。” “吃。” 赵语熙看看刘芳,又看看刘琰。 她聪明的很,明白这二位是特意过来的。 她想说让她们别这么费心,不必天天过来…… 刘琰比她还先开口:“二姐马上就要出嫁了,等你一嫁,咱们想象现在一样天天在一块儿吃饭可没现在这么方便啦,还是趁现在多吃几顿吧。” 刘芳点头说:“这话很是。” 赵语熙婉拒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是啊,就算她们天天过来,还能在一起吃多少顿呢?中午晚上都算上,也就几十顿了。 “嗯……”赵语熙咬了一口手里的山药糕:“这个口感好,不腻也不涩,是膳房张公公做的吗?” “张公公点菜行,点心白案不行,这是一位小张公公做的。” “做得不错。”赵语熙转头说:“记得看赏。” 松香忙应了一声:“是。奴婢记得呢,不会吞了他这份儿赏钱的。” 赵语熙就笑季。 松香在心里又替三公主和四公主念佛了。 自家公主这心情一直不好,茶饭不思,夜里又睡不好,平时一个人能一坐一天不动不说话,看得松香心焦。 现在两位公主过来,自家公主这才有活气儿了,会说会笑,会吃东西。 真是谢天谢地。 唉,只是在宫里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真不知道嫁出去以后会怎么样。 刘琰不光去清意殿吃饭,还时常拉着赵语熙出门。 “这会儿还有牡丹?花期早过了吧?” “有没有,咱们看看去呀。” 于是三位公主,半路上又多了一个刘雨,一起去看牡丹。牡丹花期在春天,但宫中伺候花木的能人不少,许多花都在本不开放的季节开放了。 一盆一盆牡丹摆满了拾芳亭,刘琰以前对赏花什么的没兴趣,光听人说牡丹国色天香,号称花王,也不觉得什么。现在看着这么一大片牡丹,才终于体会到了这花不同寻常的美。 花朵那么丰盈,花瓣那么柔软,颜色又那么的美,一朵两朵可能还看不出来,这么多,一片片,一眼望去,真是美不胜收。 到这个时候刘琰就觉得自己读书太少了,满肚子的话倒不出来。 写牡丹的诗,也看到过,念过。可是现在不是想不起来了,就是觉得并不恰当。 好象有一句写的是,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 这是写牡丹吗?对着这么美的花却想着别的烦忧事,太不对不起这美丽的花儿了。 对着花不好好的夸,偏要借花抒愁肠,反正刘琰觉得自己不会干这种事儿的。 这花儿就算有人精心栽培,能在入秋的时候还开花,可再怎么养护,也只能开这么几天,就该趁着花开的时候使劲儿赏,尽情的夸嘛! “这些花儿果然好看。” 赵语熙比她更懂这里面的门道。 这些牡丹八成是为了中秋节宴预备的,总不能只摆菊花一样儿吧,那也太孤清了些。花匠们花了偌大气力,让这些花在本不是花期的时候盛开,其实皇上到时候未必会注意到这些花草上头,这些人也可能得不到任何恩赏。 这宫里人人都是这样,希望再小也是希望。那些读书学武的人,大概也是一样。学成本事,然后报效皇家。 对着一样的花,几位公主想的东西全不一样。 刘芳正在想,想带两盆回去摆,可是选什么颜色呢?红的很好,黄的也不错…… 不知她又想到了什么,站在那儿怔怔出神,半天一动都没动。 刘雨则已经看中好几朵花了,指挥着人给她一一剪下来,拿了一朵最大最红的往头上一比。 “二姐,你看我戴这朵好看吗?” 说实话,花比脸还大。 赵语熙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说:“这花与妹妹今天的衣裳不衬。” “也是……”刘雨今天的嫩绿宫装加金线织的云肩,确实与这朵大红花不大相衬。她放下这朵,又拿了一朵碗口大的黄牡丹:“这朵呢?” 赵语熙这回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说实话,刘雨这身衣裳再插这花,活象夏天夜里常见的一种虫子,绿身子,头则发褐黄,烟熏都不怕,一见亮光就要命似的扑。这种虫子有时候能长得很大,象大蜻蜓似的。哪怕傍晚时把整个宫院熏过一遍,晚上一点灯,纱帘上还能扑满这种东西。 赵语熙亲自挑了两朵牡丹,花都不大,这种牡丹有个名目叫千头牡丹,花小但开得密,一丛花不说能开一千朵,百余朵是有的。 这花粉中透着些嫩生生的白,放在一堆姹紫嫣红的牡丹花中很不起眼。赵语熙将花替刘雨插在头上,两朵花正好一边一朵,这花衬着少女娇嫩的面颊,正是相得益彰,比刘雨自己挑的强出不知多少。 “素淡了些。”刘雨自己瞧不见,转头问刘芳她们两人:“我戴这花如何?” 刘芳回过神来,点头夸她:“不错,这花正配你今天梳的头。” 刘琰和刘雨自从上次扇子的事情之后就不怎么说话,现在刘雨问,刘琰也只说:“比刚才那两朵合适。” 刘雨就美滋滋的把这句也当成夸奖了,转头吩咐身边跟从的人:“去,寻个会画画的人来,我要把今天簪花的情形画下来。” 刘芳笑着说:“明明只有你一个人簪了花,我们可没有。” “那就都簪上嘛,让人画下来,以后还可以拿出来看,记得咱们今天在这儿赏了秋天的牡丹花。” 虽然两个人不对脾气,可是刘琰觉得刘雨今天这话难得有道理。可不是么,二姐之后是三姐,姐姐们都会一个个嫁出去,下回能这么凑在一起赏花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嗯,那咱们都簪上。”这么多牡丹看得人眼都花了,这事儿最好还是托给二姐姐,没看她给刘雨选的牡丹就十分合适吗? 刘琰戴了一朵云红的,刘芳则簪了一朵金蕊,赵语熙给自己挑的是一朵粉奴香。 画师匆匆赶来,就在这么一个闲逸的午后,替四位公主绘了一幅簪花图。 第六十四章 有喜 隔了数日之后刘琰又听说了那个宫女绿丝的消息。她保住了性命,不过被发落到长巷去了。那里都是犯了错的宫人劳作受苦的地方,永远洗不完的破被旧衣,吃喝用度真不比外头乞丐好到哪里去。在那儿的人,可没有二十多岁就能出宫的说法了,什么时候能出宫,得看宫中有没有什么大喜事,没准儿会开恩,放人出去。 可那时候人做活都做得废了,好些人腰直不起,有人手不能动弹,有人腿废了……宫外又没人可投靠,出去反而是个死,那会儿他们反而愿意死在宫里。 这些事没人跟刘琰说过,但刘琰就是知道了。 很多人都觉得,不告诉孩子,不让他们看见,他们就不知道了。 其实不是的。 孩子们并不傻,他们有眼睛,有耳朵,能听到许多大人都未必会注意的话,能看到一些别人注意不到的事情。 长巷,其实刘琰去过的。 那是刚进宫没有多久的事情,她一通乱跑,把人都甩掉了,然后自己迷了方向,走错了路。 那会儿是大正午,日头毒得会把人晒脱皮,长巷的人都不出来干活,长巷里一股馊臭的味道,到处都空落落的,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那些扯得乱七八糟的绳子,还有绳子上晾的一件件破衣烂衫,悬挂在烈日之下。 刘琰回来做了一晚上的恶梦,她梦见那绳上挂的是一个个人,一动不动的。 至于绿丝进了长巷的事情,她也听说了。不用问是哪里听说的,宫里永远不缺说话的嘴。 有些可惜。 她还是和前些日子一样的想法。 有些可惜了。 多漂亮的姑娘,声音也动听,象黄莺鸟。 以后大概她也会变成长巷里拴在绳上的一块破布吧。 即使如此,别人还说绿丝运气好,因为她虽然贪心,被人怂恿指使,但是好歹她保住了性命。其他与此事相关的人都死了,不止宫里的人,还有宫外的人。 看似很简单的一件小事,宫女想被皇上看中,唱了首曲子,谁知道后面会死那么多人,刘琰模糊的听到林夙他们说了一句,说那几天狱里头都关满了。不过没几天就全空出来,因为全杀光了嘛。 所以不光长巷的绳上会挂着人,这宫里每一处宫院的大门都会吞人,吞进去不吐骨头的那种。 刚进宫的时候,刘琰不喜欢这里,那时候多半因为怕生。 现在她还是不喜欢,不是因为怕生了。 这里每个人都得小心翼翼的活,一步走错就再不能回头了,没有人给你犯错的机会。 当然,刘琰是例外的,别人知道,她自己也知道。去年上元节她被灯穗缠着手,随手一挣结果打在皇上脸上。换个人再是无心之失这也是大错,哪怕曹皇后失手,也得向皇上请罪。但刘琰就例外,皇上反过来问她手疼不疼,有没有被丝绳割着,焦急的不得了。 都是公主,换个人试试?哪怕是刘雨,不跪下这事儿肯定过不去。 所以二皇子犯错想找刘琰说情。 刘琰为什么不答应呢? 因为一来她不喜欢二哥这个人,平时说话做事就讨人厌,兄弟姐妹间似乎就数他是个人物,其他人全是废物。二来,她去给二哥求情,对小哥不公平。三来,刘琰不想让父皇难受。她要去求情,父皇罚不罚呢?不罚是处事不公,罚了又让女儿伤心。 所以刘琰不会为二哥去求情。 她坚持了一生,这一生都没有介入兄长们的纷争之中。 不过这是后话了。 眼前的事情依旧多得很。 二姐姐要出嫁,大姐姐有喜了! 这下可真是大喜事。 尤其曹皇后,真是喜出望外,感觉最近的晦气都一扫而空了。 从福玉公主出嫁她就担心,一直担心到今日。 现在可好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孟驸马什么都好就是身子虚。成亲是夫妻俩的事,外人不可能样样清楚。曹皇后还能担心什么?就担心孟驸马这身子不成,福玉亏了里子还要护着面子,丈夫不中用也不敢说,挂着虚名守空房这不是小事,往后还有许多年呢!再说,没个孩子怎么成?人若没有个孩子,岂不白来世上走一遭?你老了谁奉送孝顺你?百年后谁记得你?谁想你念你祭拜你?人与花草木石有什么不同?不是人会吃会动,是人死了有人记得,这才最要紧。 现在好了,有孩子了!是男是女不要紧,有了就成。是男孩那是一举得男好福气,是女孩那是先开花后结果,姐姐领弟弟,一样好。总之,能生就好,能生就说明孟驸马没问题,只要能生,以后生四五个七八个都不是问题了。 曹皇后一高兴,大笔赏赐流水价的往公主府送,还特意嘱咐福玉公主千万别进宫谢恩,一定好好养胎,头三个月是最娇贵的时候,打个喷嚏都得收着劲儿,千万别象以前似的大大咧咧的。 别说曹皇后担心过头,孟驸马的娘、孟夫人齐氏的反应更加夸张!一听着儿媳妇有孕的消息,从来不上门的孟夫人就命人立马套车,一刻不耽误的赶去了公主府。 她以前不来公主府并非不待见儿媳妇。正相反,福玉公主这个媳妇是她亲自向曹皇后求的。 别人看福玉公主千万不好,孟夫人就看儿媳妇有万般好。头一条,身子好!福玉公主年少时候做农活顶两个大男人,第二条,能担事,战乱时候她骑马护着家人逃命,会张弓射箭能提刀砍人。第三条,孝顺。福玉公主是皇上义兄弟的女儿,被收养之后,对皇上皇后那跟对亲爹娘是一样,别人家儿女对亲爹娘还赶不上她呢。 更不要说她还有公主身份,对于体弱的儿子来说,这再好不过。孟夫人就怕自己将来护不住儿子了,怕他自己过不好。有了这么个儿媳妇,她还怕什么?只要不再改朝换代,儿孙辈绝对没得愁了。 第六十五章 探望 哪怕娶了媳妇之后儿子反而舍出去了,住在公主府,一个月里头只回来几回,孟夫人都觉得没关系。反正都在京里,离的不远,知道儿子好就行,不必非得晨昏定省。 要说孟夫人还担心什么——她的担心和曹皇后是一模一样的。 就怕儿子身子虚,这夫妻做的不实在。 怕没孩子,夫妻难到老。 现在听着这消息,孟夫人和曹皇后一般喜悦。不,比曹皇后还欢喜。 她急急赶了去公主府,千交代万叮咛,带来了四个老成的伺候生养的人不算,恨不得自己亲自留下伺候儿媳妇,将来好手把手捧着乖乖金孙、金孙女! 怪不得人家说到孙子辈都要加个金字呢,可不金贵吗?金子打的都不如这样的肉娃娃贵重,给真金也不换。 孟夫人最希望孙儿孙女生下来象公主,不象自己儿子。聪明俊秀那些都不顶用,从小到大记不清病过多少回,喝的药汤全装进去可以灌满家里的荷花池,一辈子操不完的心。说一千道一万,什么都不如有个好身子顶用。 儿媳妇多好啊,这才进门当年就有身孕了!儿子那身子虚,不靠着儿媳妇身板好,她上哪儿抱孙子去? 曹皇后不能去看大女儿,但是刘琰她们可以去。 曹皇后嘱咐半天,不许吵着大姐,更不许碰着她,一切犯忌讳的话都不许说。 刘琰乐得不行:“母后,照你这么说,我们去了就站在屋外,让大姐姐看看我们,一句话不说就可以回来了。” 曹皇后也笑,这半天她脸都笑酸了,心里美得很。 “去吧去吧,一定要小心。你大姐现在身子重了,你们别在公主府用饭,早早回来。” 于是刘琰她们就去了,去了之后发现福玉公主现在很…… 别扭。 她躺床上,盖着纱被,可这会儿才入秋,天还热着。 屋里只开了半扇窗给透气,怕风吹着她。 不叫她下床,不叫她动弹,倒是吃的一天到晚往嘴边送。 哪有这么娇贵?在乡下时候谁家的媳妇怀了孩子这么作腾?不一样要打理家务下地干活?挑水都照挑。 妹妹们来了见着她这副模样,福玉公主觉得很不好意思。 赵语熙没来,一是天热,二来她马上要出嫁的人,按例不该按视有身子的人,有些要避讳的说法。 刘雨说话就是直,上来就问:“大姐姐,你肚子里是外甥还是外甥女?” 这让福玉公主怎么说? 还是一旁的白芷笑着说:“这个么,现在谁知道啊?等生下来就见到了。” 刘琰都不知道问什么。 她本来想问问大姐姐心情怎么样,身子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要用的。 可现在一看,大姐姐什么都不缺,太不缺了。 看得出来大姐姐就想顺顺当当透口气儿,可这个刘琰也帮不了她,那么多婆婆妈妈压着呢,她一个小人儿人微言轻。 不过刘琰觉得大姐姐不会这么一直被她们“欺压”的,她肯定会有自己的办法。 这种不让人动弹的休养方式,刘琰觉得不对。就象二姐姐似的,一堆人盯着她吃东西,她一口也吃不下,等她和刘芳陪着吃,吃多少算多少的时候,她反而比平时有胃口了,偶尔自己还能点个菜。 孟驸马脸上又是高兴,又是担忧的表情,话比平时都少,应酬水平大减,一个劲儿的说请公主们有空常来坐,陪大公主说说话解解闷。 三姐妹从公主府出来,你看我,我看你,刘雨先开了口:“还早呢,咱们现在就回宫?” 她是难得出来一趟,真不想回去。 “要不咱们在外头吃?” 眼看着是午膳的时辰了。 没怎么在外头吃过,既跃跃欲试,又有点懵。 去哪儿吃呢? 刘芳试着提议:“要不,去曹舅舅家?” 那是刘琰亲舅舅家,去他们家用饭,一来吃的放心,不怕有什么意外,二来回宫也好跟曹皇后交待。 刘雨头一个不乐意:“不去,那跟回宫有什么两样啊。” 再说那又不是她舅舅家。 可让她们自己去酒楼,她们还有点儿心虚。 有意思的是,三姐妹都没想到要去找已经出宫开府的大皇子和二皇子。 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她们都知道两个哥哥对妹妹们并不友爱,嘴上说得再好听不过,可人不能光靠好听话活着啊。 至于三哥嘛,他心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甚至没有将来要成家娶老婆的想法,用皇上的话说,脑子里长的也全是横肉,除了打人惹事他什么都不会,也不感兴趣。 小哥跳过不说。 “找表哥去吗?”刘雨说。 “那也没意思。” 刘芳的目光忽然落在街那边,不会动了。 刘琰一转头就看见了熟人。 李崆与李峥两兄弟,还有几个人,有的面熟,有的面生,正站在街头不知道说什么,看那样子,说不定也是在讨论要去哪儿用午饭。 回头看三姐,眼睛显然粘在人家身上拔都拔不回来了。 刘琰还没长到“懂相思,害相思”那个年纪。说她懂,她其实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说她不懂,她又半解不解的,知道这回事。 三姐姐这样子,看得刘琰心里也有点不大好受。 她的动作比念头还快,招手朝对面喊了一声:“李峥。” 只喊了一个,可是那边的少年全朝这里看过来。 刘琰不怕人看,反正她不认识这些人,但他们肯定认识她。 身边有人推了李峥一把,他这才往这边走,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看了两眼。 到了跟前先行礼:“公主好。” “别作揖了,你们这是从哪来?” “才下学,还有两个同伴是官学的,也有些日子没见面了。” “中午吃了没?要不一块儿去吃?我们不知道去哪里合适,正好借借你的光。” 李峥愣了下,不过随即笑着说:“那当然好,只要公主们不嫌粗陋。” 刘琰转头问:“行吗?” 主要是问刘芳。 刘芳哪会说不行。 就是刘雨,嘴上虽然说:“这合适吗?”可两眼都直放光了。 第六十六章 紫云楼 刘芳又往街那面看,也许是凑巧,李崆正转开了头。 “要不还是算了吧……”刘芳垂下头,轻声说:“不太熟。” 刘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李峥。 有件事他俩心知肚明,但谁都不提起。 “那成,那就算了吧。” 李峥又回了街对面去,同那几个少年又说了几句话,他们就朝西去了。 公主们没长顺风耳,听不见街对面在说什么。 少年们刚才就在商量中午去哪儿,只是一时没商议出结果。 本来少年们是很想去个“不一样”的地方。 第一首选是常乐坊。 当然去那种地方,吃就是次要的了,主要是奔着乐去的,常乐坊的名头京中第一。 这些小小少年长于京城,对常乐坊那是久闻大名,一心想去见识。可有人想去,有人说不去。 说不去的未必是真不想去,可能是家里给的花用不那么够,去常乐坊会露怯。也可能是怕在那里遇到面熟的人,回头往家里一告,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也有人说去长明湖。 湖边的大小馆子,一多半是兼做伎乐生意的,湖边还有船,那些装饰得如同精美馆轩一样的楼船,上面什么乐子都有。 但还是一样,有人说去,有人又说不去。有贼心,没贼胆,又或是没有那个做贼的本钱。 所以他们站在这儿一会儿了也没谈拢,以至于被公主们看见了。 公主是没什么了不起,又不能主宰他们前程,除非想当驸马,否则巴结了也无用。 但这毕竟是公主啊! 三位公主,其中一位是嫡公主!皇上皇后的掌上明珠。 要说这位公主的地位,不用看别的,只看她们身后跟着的人就知道了。 别的皇子公主出门,当然也有侍卫跟从,但是有一位内禁卫副统领跟着保护的,唯有四公主一位。 大概是遇见了公主们,这些本来向往着去“见世面”的少年突然都变得规矩起来, 又商量了几句,他们就择好了地方。 刘琰想让三姐高兴点。 其实好少年们多得是,李崆是长得好,可别人生的也不错啊。刚才叫李峥过来的时候没想到,现在想想,还是应该和那些少年们一起去热闹热闹的。三姐看中李崆不就是上次花会的时候?没准儿今天还能看上别人呢。 不过现在人都走了,那些事也就不提了。 刘琰吩咐桂圆:“你叫林夙过来。” 林副统领今天的差事就是跟着三位公主,刚才他一直在后头,桂圆一说他就过来了。 “公主有什么吩咐?” “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又热闹点儿的地方吗?” 林夙就明白了。 想了一想,不能太远,地方也不能太乱。 “要说起来,紫云楼最近,地方大,也挺热闹的。” “那就紫云楼吧。” 三位公主在这一点上跟乡下刚进城的土包子没什么两样,没怎么听人提起过京城的几大名楼,她们的兄长不会提,其他人当然更不会提起了。 紫云楼算是个正经地方,当然这样的场合里也难免弹唱歌舞,但白天终究不会乱到哪里去,这些地方真正热闹那是在晚上。 林夙敢把几位公主带去,当然有他的底气。 紫云楼地方相当大,比刘琰她们曾经去过的牡丹坊还大,倚山而建,一重比一重更高,从远处看,象是这座紫云楼建了七八层高一般。 紫云楼里个穿圆领罩袍,象个读书人模样的人迎出来,笑着朝林夙拱手:“林大人!大人今日得空来坐坐?紫云楼真是蓬荜增辉。快快,大人里面请。” “要个清静的座儿。” 那人笑着应:“有有,那就楼上坐吧,楼上视野开阔,站得高看得也远,今儿天气好,能一直看到长明湖边,且楼上比下头凉快,也清静。” 刘琰还是头回到这样的地方来,看这个人并不象店里的伙计,小声问一旁的人:“这人是店东家?” 这个桂圆也不知道。 还是林夙自己告诉她:“这人是店里请的帮闲,比一般伙计见多识广,能说会道。有许多举业不成的读书人,还有家道中落的大家子弟,没什么别的本事谋生,要么去给人做清客,就到这样的地方来混口饭吃。” “哦,”刘琰懂了。这些人大概都身无长技,只懂吃喝玩乐。要让他们靠别的去挣饭吃,他们挣不来,也就是紫云楼这样的地方适合他们,他们认得的人不少,席间还能凑个趣逗个乐,他们能糊口,紫云楼也不吃亏。 他们的位置靠楼顶,本来楼上还有人,林夙吩咐了几句,很快那一席的人知趣的悄悄走了,整层楼就只剩下他们一行人。 楼顶确实敞亮开阔,风穿过长窗,吹得人身上凉浸浸的,格外舒服。 “就这里吧,这里挺好的。” 从长窗向下张望,楼前楼后都栽满了紫金,现在正是花开的时候,繁花如云似霞,多半这就是紫云楼名字的由来。 紫云楼的人一点儿不傻,傻子也不能在京城把买卖做得这么兴旺发达。林夙虽然没有介绍同来的几位女客的身份,可是看着她们来时乘的车,再看看那衣料首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必定要当成最最上等的贵客来伺候啊。 刘琰低头闻了闻,杯盏中一股浓浓的玫瑰香。 琵琶弦索一动,一队绿衣舞伎袅袅婷婷走上了前方的圆台,圆台做成一面大鼓的样子,很是别致。 这是采莲舞。 绿衣女子们甩着柔软的水袖,身段柔软婀娜象是春风拂动柳枝,裙裾翩然,水袖灵活得就象活得一样。 琵琶声有如潺潺的水流,听得人心旷神怡。 刘雨都忍不住夸赞了一句:“她们这一举一动,真和《采莲图》里绘的一样。” “嗯,舞的好,赏。”想想刘琰又补了一句:“琵琶很好,也赏。” 林夙一笑。 外面和宫里是不一样的,宫里说赏可以,宫外头这么说就不太合适了。 不过公主还小,再说这事谁会较真呢?得了赏才是最实惠的。 第六十七章 浪子 舞伎们象一阵风似的退场,只留下余韵袅袅,紫云楼的厨子穿着一身干净俐落的短打,一溜碎步小跑上楼来,笑着说:“小人伺候贵客们一道雪泡酥点。” 他这道冰点心宫中也有,但公主们从来没看过是怎么做的。厨子拿着一把竹锥,托着冻好的雪酥,竹锥一动,冰屑纷纷落下,有如下了一场细雪。眨眼间一道冰点完成,先端给刘芳,刘芳又让给刘琰。 “太凉了,我不敢吃。” “好,那我吃两份。” 冰点带着红豆香,吃到舌头上沙沙的,一点凉意在舌尖扩散开,就象含了一口雪。 刘琰后来有很长时间,一看到下雪就觉得那雪必定是甜甜的,就象今天吃的这雪酥的味道,老想着再啃一口。 刘雨尝了一口,默不作声的接着吃。 宫里头怕公主们伤胃,这些凉的东西很少能见着,好不容易今天逮着一回她得多吃几口。 酒娘子端着用透明琉璃酒瓶盛的各色美酒上来,声音柔的仿佛能滴下水:“各位贵客请选酒。” 说是酒,其实小姑娘们喝的这酒只有花果香,里面没什么酒味儿。 桂花酿,玫瑰露,梅子酒,梨花醉,盛在琉璃樽中酒液如同宝石一般,用冰镇过,倒在杯盏中散发着袅袅白烟,上面还浮着干花瓣,格外好看。 刘雨有点酸溜溜的说:“外头的人还真会享受,用个饭有这么多的花样。” 林夙在屏风边陪着几位公主,听着这句抱怨心中好笑。 这算什么花样?真正的花样这位公主想都想不到。就象刚才那些舞伎,要是换个时候换个地方跳,身上的衣裳都少得象没穿,那些客人可不象公主们这么天真,这么大方的给赏。 林夙在这方面可以说是“见多识广”,多得是想巴结他的人,也总有些人,总有些应酬是推不掉的。 后面两只舞更有看头,其中一个舞姬头发卷卷的,编着许多小辫子,辫子上系着铃铛,她好象浑身上下每一块肉都会动,看得三个公主大开眼界。另一个是带着一只鼓上来的,盘子大小的一只鼓,敲起来声音特别脆。到后来她象个陀螺一样急着转圈儿,鼓声象炒豆一样爆响,快得让人看不见她的动作,更数不清那一阵旋转中她一共敲了多少下,笛声越急,她转的越急,鼓声急的象是夏日里下了一场骤雨。 见多识广的林副统领说:“她原来名字都没人叫了,现在大家都唤她鼓娘。”林夙示意手下过去给鼓娘一份儿厚厚的打赏,然后说:“你们下去吧。” 鼓娘躬身行礼就退下了,可走到楼梯旁她停下来。 刚才和她一起上来的吹笛子的男人坐在那儿动也没动。 这不对的。乐师琴师这些人都是最有眼色的,不管有没有单赏他们,舞伎乐伎们得的赏钱也会分他们的,只是分多分少不同而已。该退下的时候怎么坐着不动? 林夙盯了那个吹笛子的两眼,忽然笑了。 “原来是你,你什么时候回京了?” 那个吹笛子的笑着把手里的笛子晃了晃:“刚刚,在楼下看见你手下了,就上来跟你讨杯酒喝。” 林夙说他:“公主面前不得放肆。”然后又向刘琰她们解释:“公主恕罪,这是我一位好友,陆大将军的幼子陆轶。” 刘雨脱口而出:“他就是那个败……” 刘芳赶紧拦她,幸好刘雨也不是缺心眼儿,及时收住了口。 陆大将军四个儿子,死了两个,还剩两个。老大老二两个早年都死了,老三现在又驻在西南,剩下一个老小,那是京里有名的“浪荡败家子儿”,名声都传到宫里去了。大概是除了正事不干,其它什么事儿都干了个遍。听说他有阵子就跑去官伎坊,硬要拜一个瞎眼的老伶人为师,学本事。 听说陆大将军气得要逮他回去行家法,他跑了,一跑几个月才回家。 这名声在京里可一下子就响了。 浪荡纨绔不少,象他浪到这一步的还真没有。其他人花天酒地也好,吃喝嫖赌也罢,身为权贵之后,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问题,顶多大家说句不上进。可象陆家这个败家子这样的,干的全是不合身份不要脸面的事儿,那大家就忍不了。 败家子儿什么的,公主们都听说过。 可这是头一回见。 这人头发就有些乱糟糟的,象是睡醒后胡乱一拢用簪子绾上的,脸好象也没洗似的,一双眼似睁非睁,醒着也象睡着,嗯,他脸上还有一圈青青的胡茬,穿着一件混在乐师里头毫不违和的半旧布衫。 半点也不象将门子弟。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让人看了一眼,就舍不得移开眼了。 可能是因为他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太过洁白,也许是他说话的声音格外醇厚动听,也可能是那种天老大他老二的放旷不羁以前从来没有在旁人身上见过。 陆轶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抖了抖袍袖,向三位公主团团一揖:“见过三位公主。” “陆公子不用多礼。” 这人行礼的时候,也有一股与众不同的,磊落不群的风采。 刘琰问他:“你的笛子吹的真好。” 那笛音……刘琰形容不上来,感觉就象一条活蛇,灵动矫夭,是活的,会动的,目光灼灼的盯着人看。 透着一股无拘无束的野性。 陆轶笑着说:“公主过奖了。不过既然公主都夸了,是不是也该给份儿赏?” 这讨赏的话他说的太理直气壮了,谁都不觉得这话唐突。 “成啊,给你双份儿。” 林夙推了陆轶一把:“子涛,你这出去两年,老毛病一点儿没改。” 又说:“公主不用理他,这人是个人来疯,越是人多他越是疯话连篇的。” 这边话还没说分明,楼梯那边又有动静。 有人高声说:“刚看见鼓娘她们从这儿下去,不知适才吹笛子的是谁?可是宋十郎?” 陆轶接了一句:“宋十郎就没有,陆四郎倒有。” 林夙瞪他一眼:“你看看,一回来就招事,传到陆将军耳朵里,你又得吃亏。” 第六十八章 长歪 嗯,想象得出来。 刘琰琢磨着,要是自家哪个哥哥干出陆四这种事情来,父皇说不定能打断他的腿。 毕竟……这人行事确实有些出格。 可是真见着这个人,刘琰不觉得这有多出格。她觉得这人挺顺眼的,不象那些一举一动都用尺子量出来的世家公子一样。 他看起来那么快活,那么自在,那么坦荡荡的,只看着他,就让人觉得,如果真把那些规矩一条一条强捆在他身上,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就该这么天生地长,随心所欲的活着。 楼梯处那人惊喜的问了声:“陆四哥?是你吗?” 林夙点头示意手下人放行,那人三步两步绕过屏风,一见着陆轶顿时两眼放光,嗷一声就扑了过来,两人搂着就是一通笑。 刘雨让这一惊一乍的作派给闹的很不适应,既有点看不惯,可又忍不住想看。 她这人时常这样,总是自己心里头打架,打完了仍旧是糊里糊涂,搞不清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刘琰瞅着这个和陆四抱成一团的青年,总觉得他面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刘芳倒是想起来了。 她记得这张脸。 在大姐的府里见过,这人特别宝贝他的扇子,偏偏扇子掉进了水里,被她们给捡着了。 当时这人急得上蹿下跳的,脸上又是油又是汗,跟现在看起来不大一样。 现在看,长得还挺俊秀的,穿着打扮也是一表人才。 这会儿丢扇子的这位和陆四已经凑一块儿说开了,陆四说自己今天才进城两顿都没顾上吃饭了,丢扇子的这位摸了摸肚子,有点疑惑的说:“我也饿得很,我早上到底吃了没?” 三位公主面面相觑。 看着这人也是一脸聪明相,怎么说出话来这么傻呢? 你自己吃没吃你问别人? 再说,这人脑袋是做什么用的?自己吃没吃饭都记不住?他是真醒着吗?还是在梦游呢? 林夙觉得今天自己出门之前一定没看黄历,不然怎么遇上这俩活宝。 遇见一个就够头疼了,更别提他俩还凑一块儿了。 “郑贤弟,公主面前不可失礼。”林夙的好涵养都快兜不住了,笑容格外的僵硬:“公主,这是已故赵城冬赵老尚书的长孙,赵磊赵公子。” 好歹这位赵公子没傻到家,听到林夙格外加重了语气的引见,正正衣袍,向三位公主问了安。 刘芳觉得今天偶遇的这二位世家公子,各有各的特色,总之……都与寻常人不大一样。 反倒是林副统领很替他们尴尬,有点坐立不安。 这个人少年老成,刘芳从来没见他这么不自在过。 看着与往常不同,很有趣。 “赵公子和陆四公子都还没用饭吧,不如在这儿一块儿用吧。”反正顶楼地方很宽敞,别说再多两个人就算多二十个人都坐得下。 陆四一拱手:“多谢公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夙眼睁睁看着这两个根本不知道客气为何物的家伙,就这么大模大样的坐下了。 坐都坐下了总不能赶他们走。 紫云楼的人十分机灵,立马给这二位上酒上菜。 “好酒!”陆四根本没用酒盏,提着壶对着壶嘴就灌了一大口:“京外什么都好,就是酒实在让人喝不下去。” 刘琰好奇的问:“为什么?” “唉,好酒都在京里,乡野地方的村酿一点儿酒味儿都没有,喝着不是酸,就是苦,都想不出来是用什么东西酿的。除了这点,哪点儿都比京里好?” 这回连刘雨都好奇起来:“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在她想来,京外的所有地方都是蛮荒之地,怎么能有人一去经年不回来呢?睡哪儿?吃什么?和京外粗鄙不文的人有什么话说? 那样的日子多可怕,刘雨只想一想就觉得受不了,换成她肯定一天都过不下去。 “京外好玩的地方很多。”陆四随口说了一段“夜宿荒山破庙”的有趣经历,听得席间所有人都目不转眼。 “最后真不是狐仙吗?”刘琰追问。 “不是。”陆四的神情也透着遗憾:“我也盼着是遇着狐仙了,不过确实只是装神弄鬼哄骗过路人钱财的人。” 这个遇狐仙的故事确实是真的,不是陆四编造。不过他讲述的时候,有意省略了一些细节。 比如装狐仙的女子脱得只剩件肚兜硬往他身上贴……嗯,这个细节很是香艳,要是同其他人说的时候,那是断断不能省的。但是对着还没出嫁的公主,陆四再怎么浑也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一旁赵磊听得格外认真,一副悠然神往的表情:“应该把这情形画下来,四哥,她们用来乔装的狐尾是真的狐尾吗?” “是真的。” “回来你一定要跟我再详说一遍,我一定要做幅画。嗯,题跋都有了,就叫遇狐仙如何?” 不如何,林夙觉得这主意真臭。 这种事情听听就算了,居然还想画下来?给不正经的女子再画上狐狸尾巴,那是个什么怪相。 这么想的似乎只有他一个,三位公主都表示很感兴趣,刘琰还说:“画好一定给我瞧瞧。” 多新鲜哪,美人画见多了,长狐狸尾巴的真没见过。 这么喝着酒聊着天,刘芳渐渐也明白这二位客人的与众不同也是有原因的。 陆四公子嘛,他爹位高权重,忙得很,想管他是鞭长莫及,当着他的面陆四公子还是能老实几天的,一离了老爹的眼那就马放南山了。 至于赵公子……这孩子比较倒霉些。刚才林夙只说他是已故赵尚书的孙子,可没说他爹娘叔伯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姑母还在。可是已经嫁出去的姑母也没那么多心力管他,这赵公子的成长就是随心所欲,爱怎么长怎么长了。 虽然说林夙对着这两人一脸嫌弃,但是话里话外,还是替他俩兜着圆着,怕这二位不知轻重在公主面前捅篓子。 看来他们的交情并不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好啊。 第六十九章 人自醉 很快林夙就悔不当初。 这俩货不但坑自己,还专门坑朋友,尤其是赵磊,喝了两杯酒就开始有醉态,嘴上少了把门的那是什么都敢说。 “嘿,林夙当年学武的时候可笨哪……” 林夙大人很想把手里的米糕塞进陆四的嘴里。 “那梅花桩就是给初学者用的,离地不过三尺多,他死活不敢上,非得缠着大人把那梅花桩锯短,留个一尺就成……” “我还记得他当年看人家使软鞭特别神气,自己非得要改学鞭,结果不但把屋里抽得稀巴烂,还把他自己的头给抽破了。” 三位公主哈哈大笑。 连林夙带来的几名侍卫都忍得难受。笑吧,怕被上司记恨,不笑吧,实在是…… 林夙默不作声,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反正今天这脸早已经扔地上捡不起来了,扔一回和多扔几回也没区别。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 看起来三个人年纪有差,林夙应该最年长,陆四怎么着也得比他小,这位赵公子应该更小。 “我那会儿和他一同习武啊。”赵秩指了指自己:“林夙当时的师父就是我爹手下头号高手,我当时和他一块儿拜师,不过学了两年就算了。” “为什么?”刘芳问。 “师父后来战死了,林夙又换了个师父又接着学,我就没学,学武实在太苦了。” 刘芳眨了眨眼,没有继续追问林夙的事。 毕竟林夙的事情后来大家都知道。 他全家都死了个光,轮流寄住在旁人家,现在他已经成年,皇上又很器重他,他现在用不着寄人篱下了。 “那赵公子呢?” “我是跟赵兄学画,后来才认得林大人的,林大人对我颇多照应。” 唔,对了,这位赵公子也是个孤儿,境况与林夙可以说是同病相怜。 刘芳看着他们仿佛从来没经历过阴霾的笑脸,心里忽然若有所悟。 她也懂得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 虽然她父亲还在,可是她早就明白,父亲和她不是一家人了,他有妻儿,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根本不记得还有一个长女。 皇上与皇后对她是很好,但那毕竟只是她的叔叔婶婶,不是她的爹娘。 她总觉得这世上象她这样的人很少,没人懂得她的孤苦。 可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和她一样。 酒喝得高兴,陆轶又取出他的笛子吹了一曲。 当年众人说他拜伶人为师大概是真的,他笛子吹的真好,闭起眼睛仔细聆听的时候,那声音似远还近,一时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时又象是在耳边。 好象不是一个人在吹奏,是许多个人一起在吹笛子。 刘琰喝的是玫瑰露,那是不会醉人的。 但是她觉得自己象喝醉了一样,下楼梯的时候脚步都发飘。 那笛子吹得真好。 喝了一壶石冻春,赵磊随着笛声就跳了起来。 他跳的还真不错,一举手一抬足都显得很有章法,袍襟散开来,袖子挥动的时候象要展翅的鹤。 一首笛曲没有吹完,起舞的这个就一头栽倒在林夙身上,不会动弹了。 回宫的车上刘琰就睡着了,梦里头好象还一直闻见玫瑰露的香气。 曹皇后见她们三个脸红扑扑的,吃了一惊:“你们在外头喝酒了?” 刘芳连忙解释:“娘娘放心,并没有喝酒。这酒气多半是在席间染上的。” 她闻闻自己自己袖子,确实有些酒气。 曹皇后招手让她们三个走到跟前,每个人都仔细看过,刘琰还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你们中午在哪儿吃的?” “在紫云楼,林副统领带我们去的,菜做的好吃,歌舞也好看。” 曹皇后对林夙是很放心的,他这人远比一般年青人稳重,有他看着,公主们自然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行了,在外面疯了大半天了,都回去歇息吧。晚上让人做些清淡的,可别积了食。” 别人回去做了什么不晓得,刘琰回去了以后可没能舒舒服服的睡个下午觉。 小津捧着书册立在门前,轻声提醒:“公主今日的功课还没有写。” 刘琰捂着耳朵装听不见,小津就一直站在门前不走。 看样子,刘琰要是不应,他就打算这么一直站下去。 豆羹远远看着,巴不得这小子惹怒了公主,不管是挨顿训斥还是被赶开,总之公主以后不会再看重这小子了。 这小子在安和宫又没根基,只要公主不待见他,豆羹整人的办法可多着呢。 可是没多会儿,公主竟然换了衣裳出来,去书房写字去了。 这可把豆羹惊得不轻,几乎想抬起头看看今天这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儿出来的。 公主这性子几时听过人劝啊?而且她性子倔安和宫上下谁不知道?越是劝,她越不会听。 更不要说是写功课这样本来她就不爱干的事情。 这个小津……他有什么本事竟然让公主改了主意? 这人不会是个妖怪变的吧? 要不然他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看着桂圆出来倒茶,豆羹赶紧上前去,姐姐长姐姐短,将桂圆一阵恭维。 桂圆被他缠的无法,:“行了行了,你有什么话就问吧,我这得赶紧沏茶端进去呢。” “姐姐,好姐姐。那个小津是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姐姐你告诉了我,我绝不对旁人说。” “他哪有什么来头?”桂圆一面开柜子取茶叶,一面说:“你这毛病也该改改了。难道他没靠山没背景,你就能欺负人了?” “姐姐别瞒我,他来时可是闵公公特意给送来的。” “那你去问闵公公啊。” 豆羹赶紧陪笑:“姐姐快别取笑我,我打小进了宫,没遇着个好师父,也没人肯教我。幸好在安和宫这两年姐姐肯教导我,我才懂些道理。姐姐看我哪儿做的不对,只管骂我打我,可千万别不管我。” 桂圆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的说:“你就是嘴甜。” 嘴甜也是一样本事,但是想在宫里安身立命,光嘴甜可不行啊。 桂圆觉得公主这会儿多半也不急着喝茶,索性在茶柜前坐下来:“你和我说说,你为什么非得跟新来的过不去?” 第七十章 请客 这还用说吗? 豆羹眼都不眨就能说出一串理由来。 比如新来的底细不明,一来就兜揽了公主去,要知道公主平时连尚宫的话都当耳旁风,居然能听了他的,长此以往,这人要是个包藏祸心的,那公主岂不糟糕? 又比如…… 但是在桂圆面前,豆羹忽然明白过来说那些套话毫无意义,桂圆不会信,说出来不过是浪费两个的时间而已。 “我不想被他顶下去。”豆羹说了实话:“他样样都比我强,比我生得好,又识字,听说是胡公公的亲戚,还有闵大总管当靠山……”比他强出太多了,豆羹都明白,尽管他不愿意承认。 对方什么都不用做已经压过他了,豆羹除了资历久,人面熟,没别的优势。 而人面熟这也不算什么优势,小津再待些日子,马上就会在这上头也超过他。 这么些天他处处找茬,其实都是色厉内荏,没底气,更可怕的是他发现也许别人都看出来他没底气。 “我……我怕他。”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了。 而开了这个头,后面的就好说了。 “我就是有些怕他。这个人和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我从来都猜不着他在想什么,想要什么。有时候面对面站着,我都觉得他没在看我……不,他看我的时候好象我不存在,是个死物……” 桂圆倒茶的手微微一颤,随即稳住了。 豆羹这回说的都是实话,掏心窝子的。 他确实是慌了,也找不到人能帮他。 但他说的第二条理由,桂圆也有感觉。 不象豆羹的感觉那么鲜明,但有时候桂圆也能感觉到,这个新来的小太监,他看似温和低调,其实……任何人都没有被他放在眼中。 包括公主在内。 这一点也让桂圆不安。 “你不要再有意同他过不去。”桂圆说。 豆羹顿时有些急了。 桂圆抬手止住他要出口的话:“我会帮你安排,只要公主离开安和宫,就全部让你跟随伺候,而小津……他能伺候公主的时间只有一两个时辰,还不是每日。” 豆羹顿时满脸放光:“多谢姐姐!多谢姐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姐姐的大恩大德。” “我不是图你的谢。”桂圆说的是也是实打实的真话。 桂圆和豆羹不同,她并不怕有人会把自己挤下来,她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接李尚宫的班的,而安和宫的其他宫女,大多数都是想要到年纪出宫,甚至能提早出宫回家的。 桂圆既然打定主意要在公主身边长长久久的待下去,那公主好她才会好。 这个小津,身上有一种让人不安的东西。即使一时半刻桂圆看不出他的真实目的,也不能让他和公主太过亲近。 比如,现在书房那边就有四五个人伺候,除了屋里两个宫人,屋外廊下还有两个听候传唤的。 桂圆端着茶去了书房。 小津一点没有要笼络公主的意思,站在书架旁。廊下的小宫女小声告诉桂圆,这半晌他一个字也没说。 桂圆点了下头,端茶进了书房。 这让她心里更是疑惑。 这宫里谁不尽心的巴结主子? 巴结主子往上爬才是所有人该干的事。 突然冒出一个不这么干的,怎么想都反常。 茶放到桌上,刘琰还是坚持写完了这一页纸,才搁下笔摸茶。 没办法,这几天写得勤,写得多了,她也渐渐摸到一些诀窍。以她现在这水准,开始写的半页都进入不了状态,起码要写到三页之后才能渐入佳境,笔意什么的不敢说,起码字体均匀。 如果这一页过半,她喝个茶停住了,再接着写,准保和前篇接不上了。 外面豆羹小跑进来,就在门边回话:“公主,四皇子派人来说,请公主明儿晚上过去用膳。” “小哥请我?”刘琰第一想到的就是小哥又得着什么稀罕吃食了。宫中的规矩是,一些不常见的东西不能进御膳房,吃出问题来算谁的? “好,跟小哥说我明儿一准去。” 嗯,不好空手去。 刘琰琢磨了一下:“上次母后给我的那盒墨放哪里了?” 桂圆还得想一下,小津已经说:“收在后面柜子第二个抽屉里头。” “去拿来吧,回头给小哥送去。” 那么好的墨,给她用白瞎了,白搁着又可惜,还不如给它寻个好主人。 桂圆看了小津一眼,没说什么。 豆羹则是很高兴,因为桂圆说话算话,伺候公主出门的差事果然点了他。 虽然这不是出宫,只是去四皇子处用晚膳,豆羹也高兴。 现在住在宫里的只有四皇子一个了,三皇子嫌宫里憋屈不自在,虽然还没有成亲,王府也没完全修好,他已经住宫外去了。 四皇子刘敬不是单请刘琰一个,他把四位公主都请去了。 “小哥你要请我们吃什么?” 刘敬在门口迎她们,妹妹是不必迎,但二公主三公主是姐姐,比他要年长,那是要迎一迎的。 他现在腿好得差不多了,站着并不吃力,可二公主她们还是催着四皇子赶紧进殿坐下。 “又没有外人,不必闹那些虚礼。” 刘敬笑着说:“我这儿难道热闹一回,别人看不看见我不管,反正礼数我得做足了。今天有人送了我些鲜菜,还有些好酒,我想请姐妹们一起尝尝。” 对着刘敬,连刘雨都会变得乖巧许多。 不过在用晚膳前,刘敬还取出一张画。这画还没有裱上,刘琰她们来之前,画就摊开放在刘敬的书案上。 “这是赵磊托我拿给你们的,说是答应了要画这个,画完了还要给你们看看。” 当时赵磊喝的正高兴,虽然说要画,可是大家都当他是随口关于,谁也没当真。 结果他真画了。 这是刘琰头回见识到赵磊的画技。 上次那扇面,赵磊十分宝贝,可因为怕沾水,她们谁都没有看见。 眼前这画只是个半成品,纸上用墨线勾了轮廓,还没有上色,可是倾颓的破庙,荒草枯井,过路的书生,假扮狐仙的姑娘,全都活灵活现,赵轶所描述的那一幕情景跃然纸上,纹丝不差。 第七十一章 赏画 更妙的是,那画上的书生形容与赵轶十分相似,换个不认识的人来看可能没多大感觉,可四位公主里,三位都见过赵轶,对他的那份儿倜傥不羁印象格外深,看着这画,就觉得格外象了。 “形似容易,神似就很难得了。这画上的人称得上形神皆备,没想到那个赵公子看着疯疯颠颠的,画技倒是不俗。” 刘敬也笑:“说他疯疯颠颠倒真恰当,正经人可画不出这样的画来。”更不会更出来以后送给未出阁的姑娘看。 刘琰问:“他也在熙丰堂念书吗?我好象没有见过他。” “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总是请病假,其实都是逃学,不过他家里既没有人管,学里的师傅又管不过来,只能每回压着他按时交功课。” 刘芳问:“他不好好读书,那将来怎么办?” “谁晓得呢,不过他这脾气,就算做官也只会得罪人,倒不如不做得好。”刘敬虽然离朝政、官场还远得很,可是在宫学里人际关系就已经够复杂了,来宫学的少年,多半不是奔着读书来的,刘敬也早就看明白了,赵磊本就无心仕途,他也着实不是个当官的料子。 反正赵家虽然人少,家产却还不少,他就算一辈子只管吃吃喝喝画画,那是足够他花用的了。 要是换个人,托人给公主送东西,送的还是自己画的画,刘敬八成要猜测他别有用心。 但是赵磊嘛…… 刘敬压根儿不会往那方面去想,赵磊他压根儿就没长那根筋。 赵语熙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刘琰又说又笑连带比划,把昨天赵轶讲的那趣事又说了一遍。 “……他说傍晚一进那破庙的时候,其实他就觉得有些奇怪了。按说这荒山野岭的,水井无人清理,早该淤堵了才对,可是他从井里提水的时候,发现井水很干净,连片落叶都没有。” 赵语熙点头:“那确实不对,陆公子很细心。” “还有啊,他说还有地方奇怪。比如庙堂前面石阶地下苔痕少,门轴也没有上锈。门轴嘛,要是一直不用,那门推起来一定格外艰涩,声响又大。” “没错。”刘芳说:“换成我啊,就算也发现了这些小细节,也不会多想的。这陆公子心又细,想的周全,这点倒是不象他父亲和兄长。” “陆大将军?” “嗯,听说陆大将军性情粗豪,陆公子的兄长也是一员猛将,没想到陆公子和他们都不一样。” 难得妹妹们如此高兴,刘敬也不会扫她们的兴,吩咐人将晚膳推迟些时候,让她们说个尽兴。 陆轶这个人,刘敬也只见过那么一两次,倒没想到是个这么有趣的人。这段“破庙遇狐仙”的经历一般人真是想都想不到,都可以编成一出戏了,演起来一定很热闹。 当然最后狐仙是假的,不过是跑江湖的三兄妹合起伙来骗过路人的把戏,结果不幸遇到了陆轶,这家伙从小就跟自家父兄、师父、夫子们斗智斗勇,粘上毛比猴儿还精,这些人的小把戏当然骗不过他。 “那后来呢?”赵语熙追问:“他把那假冒狐仙的人怎么处置了?” 如果要扭送官衙,想必这些人有得苦头吃。陆轶是将门之后,虽然他不想按着父亲安排的道路走,但身上的功夫是不错的——他该不会把这三个骗子给打杀了吧? “陆公子说天下这么大,彼此能遇上也是缘份,就放了他们,还指点了他们一个谋生的法子,以后不用这么装神弄鬼的骗人了。” “要是他们以后能改过,那倒也不错。” 刘敬忍不住插了一句:“只怕很难改的,多半陆四一走,他们原来怎么干,以后还怎么干。” 这回四位公主一起转头,七嘴八舌问他:“为什么啊?” “陆公子放过了他们,还指点他们走正道,他们怎么会不改呢?” 刘敬只说:“他们在山里这么行骗,得手一回就够吃半年的,又不用出力又不用奔波,早就过惯了这种行骗的日子,若要让他们去卖苦力讨生活,他们多半不会干的。” 赵语熙觉得刘敬说的有理,但刘芳觉得,哪有人放着正道不走,一定要往下流里混呢?他们怎么也得为将来考虑考虑吧?这行骗的次数多了总会砸锅的,这次不就砸在陆轶身上了?再说行骗生涯还能过几年?将来他们总得要成家吧?继续干这个营生,同谁结亲?就算成了亲,将来养下孩子,总不能让孩子也接着干这个吧? 刘琰觉得,两个姐姐说的都有理的,她也不知道帮哪一个才是。 刘敬出来打圆场:“这个故事很有趣,回头让人编出戏唱,过年的时候大家一起乐乐。晚膳备好了,再搁那菜可就不新鲜了,咱们先用膳,这些回头慢慢说。” “对对,编成戏唱一定很有意思。”刘雨十分赞同:“四哥你一定记着这事儿,可别忘了,我等着看戏呢。” “放心吧,忘不了。” 今天的晚膳吃的就是新鲜二字,菜都不算名贵,象才摘下的鸡头米,鲜鱼做的羹,火腿鲜笋汤。最好吃的是一道豆腐,看着是豆腐,但闻着却是一股鲜香,吃起来那滑嫩嫩的口感更让人放不下筷子。 “这是豆腐吗?怎么做的?” 毛德伺候在一旁,连忙解释:“回禀公主,这是用虾茸和鸡茸,跟豆腐打在一块儿了,上蒸笼蒸,里面肯定还加了别的好东西,不过个中详情奴婢就不知道了。这是南边儿的一道名菜。” “好吃,回头教教我的厨子。” 毛德笑着应了。 这盘豆腐小姑娘们都喜欢,最后吃的都没有剩下。另外就是那道鱼羹了,里面鱼肉鲜的都要融化了一样,也很受欢迎。 用过晚膳,刘芳倒是想起件事。 “这幅画我们就留下了,倒是要不要回送他点什么?” 刘琰也觉得白要人家一张画不好意思,毕竟画的这么好。 “那,送他点儿水果?我那儿今天下午有人送了篓葡萄来,个儿大,还甜。” 第七十二章 赵家 刘敬觉得四妹这习惯真是……她自己爱吃,就觉得送别人吃的也再好不过。 还是赵语熙说得比较靠谱。 “看来他是个爱画之人,我那里倒是有两本画册,还有一盒笔,都是以前旁人送的,我也用不着,不如送给用得着的人。” 对嘛,这才是正经送礼的路数。 虽然二公主平日里不大与人结交往来,但是现在一看,她并非不懂人情世故。 这样也好,她马上就要嫁出去了,以后就要自己当家理事,这些事情纵然有奴婢帮着打点,自己也不好一窍不通。 虽然这位姐姐不是亲姐姐,但刘敬觉得她性情安静,心地良善,见多了巴结奉迎野心勃勃之辈,赵语熙这性子倒让他觉得不错,最起码省心省事。 为着这点他也愿意与这个姐姐好好相处。 “要这么说,我送他些好纸?”刘雨也凑一句:“我那里纸多得用不完。” “这很好,那我就送他些好颜料吧。” “小哥你明儿得空吗?” 刘敬点头:“明天不必去学里,有事?” “那咱们明天去找他吧。”刘琰笑着说:“一来呢,给他送东西。二来呢,这人画画很有趣,跟宫里不一样。上次我们见着他,他把一副扇面儿宝贝得要命,可惜我们没见着,他那里说不定还有其他有趣的画,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吧。” 刘敬虚点了她两下:“你啊,整天的想往外跑,心都跑野了。”不过想想妹妹没进宫前,猴子都没她自在,现在进宫这两年,活象野马上了笼头,也确实不自由。 “成,那明儿咱们一块儿去。你可早些起床,要是睡到日上三竿,那可别怪我不等你。” 赵语熙说:“我就……” 刘琰拉着她的手:“二姐姐一起去吧?平时你总不出门,明天有小哥陪着咱们,出去走走也无妨啊,左右咱们不去什么太热闹的地方,不会累着你的。” 赵语熙不善于拒绝人,尤其是来自于姐妹间的这种善意。 “那好吧。” 刘琰可是已经等不及了,恨不得时间飞过去这一夜,好早早出门去。 夜里她没睡踏实,醒了两三回,每回醒了都赶紧看看天亮了没有,桂圆是又好笑,又心急。 “公主,天没亮呢,快睡吧。要是夜里不好好睡,明儿白天哪还有精神玩儿呢?” 道理刘琰明白,可是雀跃期待的心情就是安生不下来啊。 上一回和小哥一起出去还是过年之前,算算都有多半年了。 那回小哥带她去皇庄骑马来着。 可以后…… 想到小哥的腿,刘琰就高兴不起来了。 小哥现在看着和寻常人无异。 可是,不一样了。 刘琰知道,不一样了。 小哥以后不能再象以前一样纵马骑射,更不可能象他曾经憧憬的那样,走遍天下名山大川,赏遍美景。 刘琰揪着枕头,默不作声的躺了好一会儿。她心里难受,可又不知道这份难受该如何排遣,如何消除。 如果世上真有神仙,刘琰就要许个愿,希望小哥的腿能够恢复得和原来一样。 以前母后、舅母,还有大姐姐都曾经说过,人生在世总有办不到的事。 父皇是皇帝了,他也没有办法。 这种感觉,大概就叫做无可奈何。 第二天起来,刘琰果然没往常那么精神,结果不光她一个,其他三位公主一样没精神。赵语熙是惯常睡不好,听清意殿的宫人说,二公主的失眠症打小就有,有时候甚至能在床上干躺一夜硬是不能入眠的,哪怕后来太医给开了安神药,她用了之后,也只能勉强睡个半夜。 那药又不能常用。 用了药睡的也未必真的踏实。 刘芳最近睡的也不踏实,她说总是噩梦不断。 有些梦,刘芳会和人说,有的梦她不会说。 比如,有时候她会梦见自己身上忽然没了衣服,站在大庭广众之下,那种羞窘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有时候,她还梦见自己走着走着忽然光了脚,鞋子不知去向,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只能寻一双旁人鞋子套在脚上,虽然脚不光着了,却还是心里发虚,总怕有人跳出来向她讨还这双鞋子去。 总之,在梦里头她总是心虚胆怯,战战兢兢,睡得也总不踏实。 刘琰一向睡得好,昨晚是例外。 而刘雨也是一脸睡不足的样子,打着呵欠上了车。 赵语熙问:“五妹昨晚没有睡好吗?” “梦见一桌好菜,还没吃上就被人端走了,气得我和人吵了一架。” 这下三个人都叫她逗笑了。 “怪不得看你没精神,这吵了一夜的架,当然费神了。那最后你那好菜抢回来没有?” 刘雨摇摇头:“没有,还没吵出个结果就醒了。” “不用为这事儿生气,今天中午咱们吃顿好的。上次我们去牡丹坊,那儿的菜做的好吃。要是回头有空,咱们再去看看大姐姐吧?” 刘芳愣了下。 说起牡丹坊,她也只去过一次,那次带她们去的并不是现在的孟驸马,而是大姐姐的前未婚夫田霖。 那会儿她们开玩笑,已经将田霖唤作姐夫了。 现在再提起牡丹坊,好象上次去还象昨天的事一样,可这姐夫嘛,已经换人做了。 她赶紧把心绪收拢回来。 大姐姐都有孕了,和孟驸马过得也很和美,她还想从前的那些事情做什么。 赵尚书还活着的时候,在京中置了一座五进大宅。想来买宅子的时候,赵老尚书是指望着子孙繁茂,把这座大宅住的满满的。 结果现在这座大宅里,主子只有赵磊一个,奴才也只剩下了数十名,堪堪够用的。别的权贵豪门,那在大门口就能看出这家的气派来,门上的仆役都衣着鲜亮,能言善道。可是赵家嘛……这大门紧闭,小门开了半扇,门扇上都落灰了,漆色也不鲜亮,瞧着多半两三年没有重新上过漆了。 四皇子和公主们的车马到了赵家门外,换做别家,肯定忙不迭的迎出来。赵家门上只有一个仆人,还有些年纪了,一面慌着让开大门迎接,一面又赶紧让人进去禀报。 第七十三章 红裙 “今年我们府上的桂花早早儿开了,老奴一早觉得这是吉光,果然旺人气,昨天陆公子来了,宿在我们府上也没走,今天殿下过来……” 刘琰问:“陆公子也来了?” “是。” 看来这二位关系是真好。 “请陆公子一起来见,我与妹妹也想听他说说在游历的见闻。” 刘敬本能就感觉到,陆轶在外头遇到的趣事绝对不止“夜宿破庙遇狐仙”这一桩,准保还有比这个更有意思的。 听故事的人不同,想的事情也不同。刘琰她们听个新鲜热闹,顶多想到这装神弄鬼的三兄妹以后是不是还以骗人为生。刘敬想的就多了。 他想着,这三兄妹是否亲兄妹?是当地人氏还是外地逃民?他们平日骗了钱财如何脱手?平日日常用度如何筹措?为什么几年间都没人发觉,没人去拆穿?地方官干什么吃的?世上的聪明人肯定不止陆轶一个,走南闯北行商的人更是各种骗术都见识过,如果不是没识破,而是识破了,却被灭了口呢…… 脑洞大开的四皇子连这三兄妹可能如何谋财害命,害了命怎么埋尸灭迹的细节都想到了,这会儿他们将将走到了侧院门口。 领路的老仆解释:“我们家公子不肯住主院,一直在侧院这边起居。不过在殿下面前小人也不用装体面,主院好久没修啦,也确实住不得人,倒不如侧院这边住着方便,侧院旁边就是花园,公子作画也方便。” 这老仆倒坦荡。 再说这修不起屋子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连皇宫现在还有一半是荒着的呢,用皇帝的话说没那个闲钱,再说修好了给谁住呢?前朝把皇宫修的富丽堂皇,结果呢?不提皇宫,出京城往东约一日的路程,还有一座枫林行宫,沿着山势延绵铺展开来,站在最高处一望,那美景…… 可还是那句话,为修这行宫劳民伤财,有什么用? 用处就是改朝换代。 赵府这侧院其实就是建在花园中了,隔着粉墙上的花窗,能清楚的看见园中景致。 刘雨说:“我闻到桂花香了。” 风吹来,花香气就随风而至。风一歇,香气也就跟着消隐了。 老仆笑着说:“我们园中栽了好大一片桂花树,年年都能得许多花,做糕饼,做糖酪,还能送给邻家不少的桂花水和桂花油。前些天花儿一开,我们少年就做了一副月桂图呢。” 刘敬说:“那真要看看。” 赵磊慌慌张张的迎出来,一看就是才从床上爬起,帽子都戴歪了,衣襟系的也有些歪斜。 这不是最可乐的,最有意思的是,他脚上两只鞋,一只在屋里穿的软履,青布面。一只是在屋外穿的薄底短靴,白面黑边。 古人说倒履相迎,这履没倒,也差不多了。 “拜见四皇子殿下,拜见公主殿下。” “好了不必多礼。”刘敬摆摆手:“是我们来的不巧,事先也没说一声,做了不速之客。昨儿接了你的画,今天特意来回礼。对了,听说陆轶也在你这里?” “是,陆兄他早上有练剑的习惯,早早就起身了,现在应该是在园中习练。” 一行闲着没事做的皇子公主顿时转移了目标:“那咱们去看看陆公子练武吧?” 于是他们换了个方向,直接进了园子。 嗯,赵家的园子真是……充满了野趣。 花没修过,树没剪过,连草都能看出有月余没拔过了。野草这东西真是有点土就能长,尤其现在这时节,一个月不去管,就能长得快没膝盖了。 赵磊边走边说:“这宅子买来时就带了个小练武场,我家中没人练武,就一直荒着……” 这回武场是没荒着,一个穿着白棉绫布衫的人正站在练武场上,只看个侧影,但是那身形,那气质,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 可问题是他不是一个人。 他身前还站着一个女子,穿着白绢织金线牡丹的衫子,下面是深红高腰裙,披着一条淡黄披帛,两人离得很近,近得中间不能再站下一个人。 这个距离显然不是外人可以涉足的。 问题是他们现在转身就走,反而不大好。上前去,也不大好。 就在刘敬这么一转念间,那个女子忽然扬起手,又响又脆的给了陆轶一个嘴巴。 “啊?” 这回刘敬和公主们,以及赵磊,还有赵家的仆人……全愣住了。 那个打人的姑娘听见动静转头一看,就和这么多双圆瞪的眼睛对上了。 真说不清谁受惊多些,是看了一场打人的皇子公主们,还是打人的这姑娘。 总之,这姑娘啊的一声惊叫,提着裙子就跑了。 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婢女模样的姑娘,跟着她一起走了。 陆轶转过头来看见了他们,咧嘴一笑。 这真尴尬。 不过挨打的人自己没当回事,旁观的这些人也就觉得没那么别扭了。 刘琰拉了赵磊一把:“刚那姑娘是谁啊?” 赵磊摇头:“我不认识啊。” “啊?” 刘琰觉得赵磊没说实话。 在他家出现的姑娘,他怎么能不认得呢?可能是赵家女眷、亲戚。即使不是,那赵磊身为主人,也得认得自家来的客人吧? 赵磊老老实实摇头:“我真不认得,从来没见过。”他还转头问身边老仆:“高伯,你知道吗?” 高伯说:“这位姑娘好象也才来,就和殿下们是前后脚,她说要找陆公子,至于她姓甚名谁,老奴也少不知道,得回头问问门房的人。” 这主人奴才心真大——自家来了陌生人,都不多问一声就放进来了。这放进个姑娘都会打人,要是放进个强人来,不得杀人放火啊? 陆轶过来向刘敬和公主们见礼,大家满心好奇也不好当面问他那姑娘是谁,为什么打他,但这不妨碍所有人都在暗里脑补,替陆轶和那红裙女郎编出了至少十回八回的段落故事。 赵磊刚起,陆轶才练完武,这两位都不是早起的主儿,早饭也还没用。刘敬一挥手,不着急,你们先吃,我们自己逛逛园子。 这么有野趣儿的园子,在京里还真没逛过呢。 第七十四章 画室 结果四皇子还是有没想到的事。 他没料到人家二位行事不拘一格,吃饭速度也和人不一样。 陆轶吃了两个包子灌了一碗粥,统共就……刘琰觉得如果她刚才数了数,那十个指头将将用完。 那牙是怎么长的?那喉咙是不是比别人生得宽一倍? 别人喝粥是喝,他是直接倒。 得亏那粥不算太烫了,不然还不把他嘴巴舌头都烫熟了。 四皇子有些歉然,觉得这是自己没把话说清楚。他今天来纯粹是好奇,顺带着姐妹来散心,并不是有什么正事,没事先打招呼就上门来已经失礼了,还害得主人家早膳都没法儿好好用,让他心里更加不安。 赵磊比他更不安。 照他看自己这张画画的根本没用心,就匆匆把能想到的人和景勾上了,遇见了四皇子,就托他带进去给公主看。结果公主们为人太大方,一出手就他平时既用不起,也不敢想的昂贵画具和颜料。还有那纸——在京城最大的翰霞斋,十两银子才能买一盒。 赵磊要是买了那纸,那这个月赵府上下就得喝粥度日了。 所以他没买过。 不过这纸他见过。 同窗里有的人用得起这样的好纸,且根本不当一回事。赵磊平时从来不觉得画技这东西有什么高下之分。在他看来,只要用心,三岁孩子的涂鸦也自有动人之处。可是同窗就不用心。 本来人家用心不用心,赵磊管不着。可是看着好纸被白白糟蹋,他实在心痛。 “这,这我不能收,实在是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看他急的脸都红了,四位公主都觉得这个人挺…… 嗯,挺可爱。 宫里头最不缺人精,能到主子面前出头露脸的,基本没有傻子。所以赵磊这份赤子之心显得尤为难得。 一边不肯收,一边非要送,两边还都觉得自己占了对方的便宜。 还是刘琰说:“你上次掉水里那把扇子呢?拿出来给我们瞧瞧,要是好我们可就拿走不还你了。这些画具和颜料我们本来就用不着,白搁着都搁坏了,比如那颜料,那个什么粉?” 赵语熙替她说:“茶花粉。” “对,那个茶花粉,听说搁个半年就成了废渣了,那多可惜。” 赵磊连连点头:“对对,太可惜了。” 他一脸痛惜的神情。 因为他知道公主不是诳他,这些名贵颜料对公主们来说不算什么,以前也肯定有搁废了的。 “还有那个大红色,叫什么来着?” 这回是刘雨替她帮了一句腔:“鸽血红。” “嗯,是啊,那个搁久了颜色也变了,画出来灰不灰褐不褐的。” “那我就收下了。” 赵磊这话风转的快,刘琰本来以为还要再劝他几句呢。 “那我们去看看你的画。” 赵磊痛快的收下厚礼,但并没有拿自己的画来换的意思。 “有的画于我意义不同,不能送。有的画太差了,送人也是万万不成的。” 连刘敬都让他逗笑了:“先去看了再说吧。” 哪有这样做主人家的?更不要说来的贵客们身份绝不一般。换了旁人,有皇子和公主赏识,那还不倾尽所有的巴结? 赵磊在前领路,一行人就往他的画室去。 别看赵磊住在侧院,虽然家宅不小,却一眼能看出日子过得不那么宽裕。 他的屋子里陈设简单,画室也是一样,只是——满墙,满屋,满地都是画。 三间正屋中间打通,阳光透窗而入,刘敬站在门前,一时间被震慑住了。 听说有人练武成痴,抚琴成狂。赵磊这一腔热诚,全都在这三间画室中了。 这样的人,大概可以当得一声“画痴”了。 唯一不意外的人就是陆轶了。 “他这屋子,我还是两年前进来过一回,后来请我我也不来了,就怕不小心给他碰坏了蹭坏了画。再说,画太多了,看着眼晕。” 刘琰提着裙子跟着赵磊走了进去。 刘敬没有进去,他觉得陆轶说得有道理。 这个画室……就是赵磊一个人的天地,别人进去了,确实象是一种打扰。 他和陆轶就在门外桂树下说话。 “昨日听妹妹说了陆公子游历中遇到的奇人异事,今天本来也是想去拜访陆公子的。” 陆轶赶紧说:“您可别这么客气,您要叫我公子,我只能唤您殿下,听着既生硬又生分。” 刘敬一笑:“陆兄取了字没有?” “先师给我取了一字子涛。” “那我唤你子涛,你也不用称我殿下,我还未取字,不过在宫学里大家作诗的时候也都玩笑着取了号。我的号是旁人帮着取的,唤作洛秋。” 两个人都不喜欢讲太多客套,刘敬说:“子涛兄有没有想过把这些经历记录下来?” 陆轶点头:“曾经记过,不过的有的时候顾不上,就混过去了。有的见闻印象深刻,就会晚间记下来。” “那太好了,不知道是否有集结出书的打算?” 陆轶摇头。 “要是子涛兄信得过,这件事就交给我,我可以请宫坊来印,这些经历如此难得,应该让更多人知道。有许多人可能一辈子也没有离开家门,只知道几十里,百余里地之内的事。这书上写到的地方,也许他们一辈子也去不到,可他们却能知道那里的风土人情,这多难得。” 让宫坊印书,这面子太大了。 陆轶不象赵磊一样不通人情世故,正相反,他走得地方多,见多识广,知道四皇子这是给了他多大一个机遇。 “既然洛秋这样说,那我回头就将手稿整理修订一下,把顺序理理,修改错漏之处,”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我早年读书就不怎么上心,通篇都是大白话,实在谈不上什么文采。” “不需要骈三骊四引经据典的,写的通俗直白最好。”刘敬说:“还有一事。昨日听闻了夜遇狐仙这件事,我觉得很是有趣,想要请人编成戏本,顺利的话,等年底就能排成戏,到时候请父皇母后一同看戏,不知你意下如何?” 第七十五章 余香 换个人来,不必是皇子亲贵,哪怕只是个三四品的官儿,或是公侯府第,都绝不会这么好言好语同陆轶商量。 怎么着?给你出书,给你排戏,这是看得起你,你还不同意?你凭什么不同意?别人求着出书、求着扬名还求不上呢。 陆轶虽然是将门公子,但人人都知道他不走正道,文不成武不就,他亲爹都不待见他,他也没法儿寻家里给自己撑腰。 四皇子是认真的跟他商量,还不是那种走过场的知会一声。 “要是你觉得不大妥当,咱们也可以把真人名真地名改了换了。” 陆轶笑了:“不需改,要用就只管用吧。回头我把游记整理完了,洛秋看着哪篇能用也就直接用。” “好。”刘敬顺手拂了拂落在肩上的桂花。桂花生得细巧,但香味却很浓郁:“平时见的花,大凡极香的,花总不甚美。而花极美的,香气又不浓烈。” 陆轶觉得他这句话仿佛意有所指,不单单是指花而已。但是看他的神情,仿佛又只是随口一句,并没有什么言外之意。 陆轶也只笑着说了句:“落花虽然可以拂去,可香气却染在身上了。” 刘敬闻了闻手指尖,果然带着一点桂花香气:“还真是。” 刘敬素来不喜欢宫里的习气,哪哪儿都要熏香,屋里要熏,帐子要熏,衣服要熏,夏天的时候为了驱灭蚊虫也要熏。他住的地方,一应起居用的东西就从来不许熏香。 但是今天他发现,香气也并不是那么招人厌烦,只要不是丧心病狂生搬硬套的时时处处都要以人力染上香气,这种天然的花香其实让人很愉快。 刘琰这会儿从画室里出来了,她不让人旁人假手,自己亲自拿着一轴画。 “小哥,你来看我挑的画。” “好啊。”刘敬也想看看,四妹从这么一间让人目眩神驰的画室中挑出了一张什么画来。 画不大,三尺宣,上面一片深浅灰白墨色,丁点儿彩色也没有。 “这是……”刘敬望着画上苍莽空茫的雪景。一角茅草屋角,一带石桥,桥边有一株不老松。无论远近,尽被大雪覆盖。 画技不见得有多么高超,画的也不是什么绝世景致,可是画中的空寂落寞简直要透纸而出,让人觉得这世上只剩下了这一地雪,这一座桥,一棵树。 画室里一屋子缤纷斑斓,刘琰却一眼看中了这幅没颜色的画。 刘敬问她:“怎么挑了这幅?” “刚才在屋里,三姐也这么问我来着。” “那你怎么说的呢?” “不知道。”刘琰说:“或许其它的都有颜色,就它没有吧。” 问她……她书画上那点儿底子,刘敬比别人都清楚。 他还是直接问正主儿吧。 “这画的是什么地方?” 赵磊说:“是檀云寺后山,这是五年前冬天画的。” 刘敬嗯了一声,点了下头。 不象姐妹们那么懵懂,赵磊说个头,刘敬就知道了这张画的来龙去脉。 赵老尚书死了之后,因为故乡早已经没人,故此并没有送葬回乡,就葬在了京郊,赵磊说的那个时候,他应该是在山上为祖父结庐守孝。 亲人尽逝,孑然一身,在古寺旁守孝,连降大雪,这画的是雪景,更是心境。 刘敬觉得妹子要人家这张画不太合适。 赵磊自己倒是很看得开:“这张画画完之后,我一直放在箱子里。后来这间画室整修好,晒画的时候就把它挂上了。现在回头看看,当时在山上的日子也很清静——当时觉得很难熬的事,过几年再看,也就心平气和了。” 刘敬低头再看那张画,或许是因为赵磊的话起了作用。 现在再看,就不象刚才那样觉得空寂难当了。 现在觉得难熬的事,过个几年回头再看,约摸都会觉得不过如此。 刘敬想到了自己的腿。 刚伤腿的那些日子,他又何尝不是苦痛难当?身上的伤痛是一回事,心里的重压几乎让他难以承担。 现在想想,断腿总比丧命好。毕竟当时的情势,他也有可能不光断腿,摔断脖子都有可能。 或许再过个几年回想现在时,这腿伤也算不得一回事了。 他告诫刘琰:“你讨了赵公子的画,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扔了撕了。” “不会的。” 除了刘琰,其他三位公主并未讨画。赵语熙和刘芳都算是大姑娘了,不好意思。刘雨呢,她是另有打算,心思并没有放在画上。 刘敬觉得陆、赵二位都是有很趣的人,值得结交。 就比如陆轶,他既有传闻中放旷不羁的一面,但心胸开阔,见识广博,绝非纨绔俗流。 再说赵磊,这人虽然已经二十来岁了,却仍然有一片赤子之心,一心只扑在画上,一应俗务、人情应酬他都不懂。 别人都说他们不上进,败家子。世情如此,不读圣贤书,不求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那就是不上进。 可世上的路原本不止一条,何必对人诸多强求? 在刘敬看来,只要没有妨害旁人,做什么事情是个人的自由,别人强要指手划脚,那纯粹是多管闲事。 “咱们中午就一块儿用饭吧?也不用找什么热闹的地方,寻个清静的地方,还能好好说话。” 这回刘琰和刘雨一起赞同:“好啊。” 刘琰是想继续听陆轶说他游历时的趣事,昨天又是歌舞又是酒,话其实没有说多少嘛。 刘雨呢,常常与她唱反调的,今天居然也极力赞同,不光刘琰觉得纳闷,其他人都觉得有点奇怪。 不过小姑娘嘛,好一时歹一时,变脸比夏天变天还要快,一会儿一个主意,谁知道她现在又想什么了? “也好,我们平时有几个常去的地方,只是地方浅窄,洛秋兄和几位公主不要嫌弃粗陋。” “咦?” 刘琰是知道小哥取的别号的,他这个号全称是洛秋主人。 因为小哥住在洛秋殿嘛,就用这个做名号了,不过知道这个的人不多,会这么叫的……刘琰至今为止就见过陆轶一个。 第七十六章 家常 别人说地方浅窄,皇子公主们当客气话听听。 反正别人不会当真把他们领到什么“粗陋浅窄”的地方去。 不过从今天往后,他们再听见这话的时候,多半要在心里琢磨一下了。 陆轶说的地方浅窄,当真是又“浅”又“窄”! 那间铺子就在赵府后门出去的街尾,门小的只能开两扇门,门后面是个小小的穿堂,再进去是个很小的院子,院子里栽了一株合欢树,满树密匝匝是绿扇子一样的叶子,倒是很凉快。再后面就是吃饭的地方了。 就是三间屋子。 刘琰倒不在意在哪儿用饭,刘雨却是满面嫌弃。 连赵磊也觉得,请金尊玉贵的公主们在这儿用饭,实在委屈了。 赵轶却坦荡荡的十分磊落:“咱们在树下吃,老胡拣新鲜的上。” 掌厨的就是老板,姓胡,连面都没露,就在后面应了一声。倒是这店里的小伙计看着来的贵人,颇有些不知所措。上茶的时候手一抖,幸好茶碗里还是空的,不然非泼在刘敬身上不可。 “不用沏茶,倒些温水来就好,更解渴。” 反正这种小店里的茶,也就是渣沫,没准儿还是去年、前年的陈茶,金枝玉叶的贵人们喝不惯。 那个小伙计手直抖,陆轶又说了一遍,他还是没回过神儿来。 刘敬出来再不摆排场,太监也得跟着两个。毛德在肚里骂这小伙计简直是个棒槌。能伺候皇子公主的机会,他祖上八辈子烧了高香才遇上这么一回,好好伺候,赏赐准少不了他的。 毛德很了解宫中赏赐的规矩,哪怕到了外头和宫里不一样,皇子公主们出手也不会多小气。 他赶紧把袖子一捋,这小子指望不上,别回头再把菜汤洒殿下一身,还是他毛大公公自己来吧。 豆羹他们几个赶紧跟上去。 没眼色的人混不到他们现在这份儿上。既然都有眼色,现在哪有干站着的道理? 结果一到后厨,他们几个更别扭了。 锅边结着厚厚的油垢,胡厨子的围裙脏的都乌黑发亮了。 这人做的饭能吃吗? 真把殿下吃坏了,他们几个最轻也得挨板子。 那位陆公子真是太莽撞了。 你要是没银子,没面子,请不了这顿饭,就别打肿脸充胖子嘛。现在可好,把人带到这么个地方来,难道他就不怕吃出问题来引火烧身啊? 胡厨子正炒菜炒得热火朝天,见他们几个进来都顾不上理,匆匆抄起汗巾抹一把脸上的汗:“把那边儿的凉菜端出去。” 毛德一瞅,凉菜已经装碟了,四个素两个荤,看着倒还是挺齐整干净。 不管怎么说,先把菜端出去,回来再盯着这个厨子。 凉菜全是农家风味,豆芽、腊肠、白切鸡、凉瓜,就这么规规矩矩往盘里一装就端上来了,对比宫里那种一个白水蛋都要衬朵花的风格,真称得上是朴实无华。 不过几位金枝玉叶里头,倒有一大半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尤其刘琰,在乡下舅母家的时候,喝汤吃菜都是粗瓷大碗,有时候自己渴了溜到厨房,直接拿汤勺从锅里罐里舀汤水喝,这会儿看见这么平实的家常作风,倒觉得十分亲切。 结果一尝菜就更惊喜了! “这腊肠好吃!” 不象寻常吃的那么软腻,这个腊肠多半是自家做的,口感有点硬,乍一入口还觉得有些偏咸。但是特别有嚼头,越嚼越香,回味无穷。 刘敬倒是先尝的豆芽,点头说:“好。” 能让他说好,那就是真不错了。 刘琰第二口就尝的豆芽。 刚吃过腊肠,再吃豆芽未免觉得有些寡淡。 但是豆芽确实不错。 一般人都知道,豆芽好做,炒着煮着都能吃,实在饿极了生吃也成。但是要把豆芽做好吃,其实不容易。要么就是和着大肉焖烧,豆瓣都焖的绵烂入味了才好。其他办法做,豆芽都硬挺,难入味,还有股豆腥。 但这个凉拌豆芽,不是煮过的,而是腌过的。 鲜脆不硬,入味,一点没有豆腥,吃着格外爽口。 毛德本来怕殿下吃不了这菜,没想到大家吃得还挺高兴。 接着热菜就上来了。 酥炸的小鱼,鱼只有指头那么大,刺都炸的酥了,鱼外面炸成金黄,一咬开,鱼肉还是雪白的,一盘子里本身鱼不也不多,一人一条觉得不够,再来一条,再……盘子空了。 居然空盘了。 别说伺候的人意外,吃的人自己都很意外。 只有陆轶赵磊两个习以为常。 “这么大小的鱼就得炸着吃,再大一点点还可以烧汤,这鱼汤也是他家一绝。” 菜几乎是上来一道吃光一道,别看卖相都一般,味道呢,也算不上多新奇,可就是让人有食欲。 刘琰尤其喜欢那道南瓜炖鸡。 鸡肉里是南瓜的鲜甜味,南瓜又被鸡味浸染,味道那是不用说了,火候也恰到好处。鸡肉一咬就从骨头上脱开了,鸡皮还很弹牙,肉也不柴。南瓜炖到了半化,不用嚼就可以咽了。 最后上来的是满满一大钵汤。 “这就是我说的那鱼汤。” 不多说,一人先盛上一碗。 汤格外热,但闻着就让人想喝。鱼肉都找不着了,汤里一条一条的不是鱼肉,是拨的面鱼儿。也因为下了面鱼儿在汤里,这汤不是清汤,滑滑的,口感很稠厚。 胡厨子还让人单上了醋、盐、辣油这些调料,喝汤的人可以按口味自己加。 刘琰觉得什么都不加最好,鱼汤本就很鲜了。 其他人口味各不相同。 刘敬加了半匙醋,刘芳加了两匙辣。 喝完汤吃的炸果子味道也不错。 做法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把水梨、桃儿、腌的红果剁成丁,包在糯米面里团成 团,入油一滚就捞起来,果子酸酸甜甜又烫又香,吃着并不觉得油腻。 刘芳都忍不住夸:“手艺真是好,样样菜都做的好吃。” 刘敬笑着说:“子涛兄真懂享受,玩也比别人玩的精彩,吃也比旁人吃的入味。” 陆轶笑着说:“这个胡胖子原来是在一处渡口开馆子的,我有次经过,远远闻着热汤的香味寻过去,没想到闻着香,喝着更香。后来他想换个地方,我就替他寻了现在这处门面,冷清了点,不过会寻来的都是老食客。” 第七十七章 计较 刘琰说:“我以后肯定也常来。小哥你来不来?” 刘敬笑着说:“成啊,咱们一块儿来。” 今天中午这一顿赵磊说了要请客,一大桌人,统共吃了不到五两银。刘敬笑着又让毛德去后厨打赏了一回。 刘雨小声嘀咕:“要是觉得厨子好,召进宫去就得了呗。” 刘琰只当没听见。 有时候她真不想惯刘雨的毛病,谁欠她千贯万贯的钱没还吗?凭什么就得让着她?而且她偏偏这么爱犯红眼病,爱唱反调泼冷水。 可有时候呢,她觉得母后说的也有道理。 凡事不要斤斤计较,就是争了一时短长又如何?一口闲气而已,争来了也没有光彩万丈,让了她又不会少一块肉。 有时候吧,刘琰也觉得让让她无妨。毕竟……自己有亲娘,可刘雨的亲娘没有了。自己还有亲哥哥,一母同胞的,她也没有。虽然一样是兄妹,但毕竟隔了肚皮就隔了一层。 自己还有父皇的偏疼。 这个刘琰也承认。 父皇在两个亲生女儿之中,偏爱刘琰,对刘雨嘛,跟对二公主、三公主差不多。 可二公主和三公主一个是养女,一个是侄女。 有一次刘琰听到尚宫们悄悄在说,五公主这么小性,什么都想争,一半是因为没亲娘护着,一半是因为皇上更重嫡出,对这个唯一的庶出女儿并不看重。 所以只要刘雨不蹬鼻子上脸做得太过分,刘琰一般不和她起争执。 宫里进人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膳房这种地方,不查过祖宗三代说进就能进啦?再说,宫里的膳房也有内外之分。外廷用的厨子是男人,内廷用的可都是太监和宫人,刘雨这一句话,是想把人家胡厨子给喀嚓一刀变太监啊?那以后就不是胡掌柜了,得叫胡公公。 这地方刘琰喜欢,让她想起在乡下的时候。在乡下她还钻过灶屋呢,舅妈下厨亲手炒菜,她还帮着烧火——就是一把填了太多草,没把火旺起来,反倒差点儿压灭了,还差点儿烧着了自己的头发,还不知道怎么把烟倒呛出来,熏得她眼睛流泪不停。 可是进宫后,她常常会想起在乡下时候的日子,连柴草燃烧时候的烟气都觉得男怀念。 在宫是里闻不到这种气味儿的,宫里一般不烧稻草,就算烧,安和宫也闻不见。 但是刚才这顿饭,后厨离他们吃饭的地方就隔了一道墙,烟气不可避免的飘过来。 并不呛,她还觉得很好闻。 饭吃完了,还有些舍不得走。 刘敬说:“咱们去大姐姐那儿转转。” 对,公主府也要去。 赵磊和陆轶两个都暗中松了口气。 赵磊人情世故不大通达,别说招待的是公主皇子,随便什么客人他都觉得很难应付,总觉得自己不会应酬,连句应酬话都不会说。前次有个世交之后上门来拜访,他除了“快请坐”“请喝茶”,就不会说别的了,干坐着只觉得尴尬,旁人说什么他只嗯嗯的应着,倒是管家听出人家的来意,最后送了二十两银子的程仪。 陆轶倒是长袖善舞,今天来的皇子与公主也没什么架子。但这事儿吧,毕竟还是少做少错,与皇子往来过密,并不是一件好事。 尽管陆轶和他爹他哥并不亲,回京都不愿意住自己家,他毕竟还是姓陆。 刘敬他们告辞,往公主府去。 赵府与公主府离的不算远,乘车也就一刻钟的功夫。 这会儿用过午饭,已经是后半晌,按说去旁人家拜访这个时间不大合适,不过福玉公主肯定不会在意这些。 她也没有歇中觉的习惯,哪怕别人都告诉她歇一会儿对身子好,对孩子好,哪哪都好,可她就是睡不着。 驸马本来有午睡的习惯,结果这些天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也不肯睡了,非得陪着她说话,说怕她闷。 旁人说他们夫妻不般配,说她粗鄙,说孟家是为了巩固权势才让儿子尚公主。 可福玉公主和孟驸马两个人,好得很呢。 这会儿孟驸马就端着一碗燕窝,非得要喂她。 “没让他们搁太多糖,我尝了,吃着不腻。来来,再吃两口,吃完我念书给你们娘俩听啊。” 福玉公主笑着接过碗:“我自己手又没断,我吃我的,你念书吧。” 她没读过多少书,可是格外喜欢读书人,也希望孩子生下来更象爹,俊秀,聪明。可别象了自己,五大三粗的,有时候还觉得心眼儿在人精子里面特别不够使。 孟驸马就翻开了本诗经,从头一篇开始念。 福玉公主才刚吃了两口燕窝,白芷进来禀报:“公主,驸马,四皇子带着公主们来看望公主呢。” 福玉公主又惊又喜:“小弟来了?妹妹们也都来了吗?怎么这时候过来?快快给我更衣梳头。” 她现在养胎,怎么舒服怎么来,头发就挽了个松松的纂儿,身上穿的也是一件格外宽松的棉绫裙子。 本来她觉得在丈夫面前也不能这么蓬头垢面,结果孟驸马非劝着她要松快些,千万别拘束自己,为了陪她,自己也穿着布衫披一件鹤氅,脚下赤着脚踩着双麻绞丝编的软鞋。 这下两个人都得重新梳头更衣。 孟驸马和刘敬往书房说话去了,其他四位公主就进来看福玉公主。 “真别说,虽然那些尚宫嬷嬷们整天唠叨,倒也有她们的道理,我看大姐姐气色挺好的。”刘琰挨着福玉公主坐下:“大姐姐你现在每天都吃什么?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刘芳比她靠谱些,问:“听说现在正是害口的时候,大姐怎么样?太医怎么说的?” “我还好。”福玉公主体质一向好,害喜的症状她也有,但是很轻微,就每天早起的时候干呕几声,白天偶尔会觉得有点恶心,但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真的吐出来过,饭量胃口倒比以前还好。今天中午不知怎么居然馋起虾来了,孟驸马亲自给她剥壳,她一个人把一盘子虾全吃了。 第七十八章 婚期 “你们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福玉公主算一算,四皇子今天应该是休沐的日子。宫学的规矩定的不算严,毕竟除了皇子、宗室亲贵,能进宫学的家世没一个差的。平时功课也严,但不可能把人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拘在学堂里。 皇上一高兴,放上一天假,拉着一帮后辈子弟出去骑马,或是去京郊皇庄打猎,呼啦啦走了八成的人,这课不停也要停。 福玉公主看他们明显是吃了饭来的,十分好奇。 “我们去了赵尚书府,同赵磊,还有陆轶一起吃了。” “你们怎么和他们一起吃了?”福玉公主更好奇了。 这两个人她都见过,毕竟孟驸马人缘儿好,公主府三天两头的办宴会,赵磊来过,陆轶也来过。 而且在别人看来,孟驸马也属于“不求上进”的那一拨。 他才学好,人品不错,但身子不好,受不得累,也出不了力,为官做宰他是不成了,所幸家里的爵位稳当当是他的,现在又尚了公主,一辈子躺着享不完的富贵。 “这个就……” 刘雨抢着说:“我们前两天才认得他们。”抢着把去紫云楼经过说了。 刘琰无所谓的端起梅子汤尝了一口。 温的。 她爱说就说呗,谁说不一样,她抢去说了,自己还能省省力气。 刘琰转头问一边的黄连:“梅子汤里怎么没加冰呢?” 黄连笑着说:“我们公主有了身孕之后,厨房不管做什么都不给加冰了,都是半温不热的。” “哦。”刘琰也不是一定要喝加了冰的,入秋了,宫里头也不用冰了,就是今天天气有些闷热。 黄连攒盒捧过来:“四公主尝尝这个,我们公主最近喜欢吃核桃,还喜欢吃杏脯和柿饼。” 核桃嘛,刘琰总觉得有点苦味,她不讨厌,也不是太喜欢。杏脯有些酸了。柿饼吧,总觉得有股涩味。 大姐姐以前不喜欢吃零嘴的,顶多夏天的时候吃点瓜果。 总听说怀了身子的女人口味会变,看来果然是这样。大姐姐这怀的是个小子还是个姑娘?要是个小子,那铁定很皮,要不然口味怎么会这么刁钻呢?要是个姑娘那就自然了,小姑娘爱吃零嘴儿天经地义。 那边刘雨已经说到了“破庙遇狐仙”这一段,福玉公主这些天养胎也是闷坏了,这故事又着实新奇,听的十分投入,不时的追问“后面呢”,让刘雨也讲的很有成就感。 其实类似的鬼狐之类的故事,戏上有,书上也有,只是大家看归看,心里明白那是假的。 这一桩却不一样,这是真的,而且就发生在他们认识的人身上。 “你们有没有把画带来?”福玉公主也想看看那副活灵活现的“遇狐仙”了。 “没有,画在宫里呢。”刘雨:“不过四姐倒是不吃亏的,去赵家一趟又讨了人家一幅画回来。” 她的口气总叫人不舒服。 福玉公主只当没听见,问刘琰:“真的又要了他一幅画?是幅什么画?” 以刘琰平时的性子,福玉公主觉得这幅画即使不是遇狐仙那样的,也多半很有趣。 结果刘琰让人把画一展开,福玉公主也怔住了。 “这画的……” “说是檀云寺后山的一座桥。” “这画……”福玉公主抬起头来:“这画看得人心里有些闷闷的。” 似乎隔着这张纸,隔着几年的时光,仍然可以体会到画画人当时的心情。 “赵磊家人都过世了,他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也是不容易。” 刘芳问:“上次我们还在大姐你府上见过他呢,他常来吗?” “驸马朋友多,常聚在一起谈诗论画的。”不过自从福玉公主有孕,公主府的宴请活动数量骤减,几近于无——就怕扰着她。对赵磊,福玉公主确实知道一些,还是驸马告诉她的。 “他还没出世父亲就亡故了,后来两个叔叔也死了,赵老尚书受了连番打击,身子也不好,强撑着抚养了赵磊几年,也病逝了。赵磊一个人孤零零的,赵家族里有人想谋夺他这份儿产业,假意说要接他去抚养照顾,其实打的是侵吞他家业的主意。幸好赵尚书生前人缘不错,过去的同僚伸手相助了一把,还有些老仆照料,他才能平安长大,还保住了家里的宅子。” 福玉公主没说的是,孟驸马与赵磊早就相识,赵磊少年时那样孤苦,又无心学业,整天傻愣愣的,哪儿都不缺仗势欺人的人,赵磊这样没心眼儿又没靠山的,简直天生就是个招人欺凌的料子。 孟驸马虽然身子不好,但是性子却很爽朗大方,明里暗里帮了赵磊好几次,使得那些人不敢做得太过分。 “原来他身世也这么……”刘芳察觉到自己失言,说了一半就咽了回去。 旁人都没怎么注意,只有赵语熙似是无意的看了她一眼。 怕福玉公主累着,她们并没有多待,喝过梅子汤说了一会儿话,刘敬就同公主们一道告辞了。 刘琰拿了那幅画回了安和宫。坐在步辇上的时候她还在琢磨,这画很好,小哥也说让她别胡乱把人家的心血给糟蹋了。 把画挂在哪儿呢? 挂书房?挂后殿?还是挂在偏殿? 感觉都不大合适。 怪不得赵磊自己说,这画画完了之后好几年都装在箱子里头呢,多半他也觉得挂出来不合适。 刘芳的太监停在路边作揖,说:“四公主,我们公主请您去坐会儿。” “好啊,去告诉三姐姐我回去换了衣裳就来。” 银杏端水服侍刘琰洗脸,趁着她洗脸的时候回话。 “今天听说瑞国公夫人进宫来拜见皇后娘娘。” “哦?她来了?是不是三哥的婚期定下了?” “是,听说就定在明年开春。” “知道是哪天吗?” 银杏摇头:“只知道是开春,还不知道具体日子。” 刘琰放下巾帕,由衷的说:“希望三哥成了亲能改改脾气。” 可是不管她自己还是身旁服侍的宫女,都知道这可能不太大。 三皇子是个天生的浑人,白长着脑袋从来没用过一样,做事从来都不顾前不顾后,天天惹祸,一年到头没个消停。 第七十九章 定亲 刘芳也洗过了,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膀上。她的宫室……怎么说呢?要没有宫人天天给她料理,她能把自己埋了。 东西喜欢全放在手边,不管用得着用不着的,满眼凌乱她自己好象从来都看不见。 刘琰忽然想起今天进赵磊的画室,也是乱的可怕,都找不到可下脚的地方,可人家自己还觉得乱中有序呢。 “三姐你有事找我?”难道是想和她一块儿写字做功课?明天又要交功课本子,可今天又玩儿了大半天,刘琰回来的路上就在琢磨这功课写不写得完?要是写不完可怎么办?她也不好意思再找二姐姐替写了。 嗯,晚上挪出两个时辰来写,多点两盏灯。 刘芳拉着她的手坐下来。 天气热,刘芳没在寝殿住,一直住在比较凉快的岁芳轩。这会儿刚洗过澡,前后窗子都打开,穿堂风吹得人身上凉凉的。 刘芳靠在竹榻上,刘琰则坐在窗边等宫女端茶来。 竹露茶碧绿清澈,凑近些能闻到竹叶的清爽气息。 刘芳轻声说:“翠儿定亲了。” 刘琰抬起头来:“什么时候的事?” 宣王是皇上的亲弟弟,小时候遇着饥荒,皇上爱护弟弟,还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弟弟吃。 也许是幼时身子亏了,后来宣王年纪轻轻就得了肺病,一直病歪歪的,虽然现在封了个王爵,还是整天闷在王府里不动弹。 按说这样亲近的关系,宣王府郡主的亲事她们应该知道的。 “听说就是前天,没惊动人,”刘芳小声说:“定的却不是那个跟她一起出京的人。” 刘琰有些意外。 怎么会换人了呢? 翠姐要是不喜欢他,断不会跟他一块儿逃家。这一去数日才被人找回来,还闹得京里京外流言纷纷。 刘琰听说她自打回来后就被关着,除了上回二皇子成亲她随宣王妃韩氏露了面,就再也没见过她。 “为什么啊?那她定下哪家了?” 都喜欢到和人一起私奔了,怎么现在定亲却另嫁别人? “我也不清楚啊,”刘芳小声说:“只是,听说是她自己不肯了。” “啊?”刘琰更纳闷了:“她还改主意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刘芳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疑惑,跟别人又不好说,才特意找了刘琰来。她俩情分好,与旁人不同。 “三姐你是听谁说的?没打听仔细?” “我宫里的宫女听针工局的人说的,因为吉服什么的得按规制来,宣王府的绣娘做不了。”顿了一下,刘芳说:“其实说什么绣娘做不了,我看说不定是宣王妃太抠门。要是自己做,那要用的金线、凤冠上用的珠宝不都得她自己掏腰包?要是让针工局做,这些可就都走宫中的账了。” 刘芳和宣王妃韩氏没什么仇,也没多少交情。当时她生母没了,韩氏倒是会说漂亮话,说她可怜,说她爹的不是,可没见她出一文钱的好处。刘芳反正是没吃过她家一粒米,穿过她家一丝儿布。曹皇后把刘芳接过去抚养之后,她还假惺惺的说自己也有这个心思,只是四嫂先接了人,她就不好跟四嫂抢了。 那话听得刘芳直恶心。 你小气就小气呗,刘芳不至于因为她小气就记恨她。 可你小气就别硬充贤惠大方,当谁是傻子呢? 刘家本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韩氏也就是普通的农家女儿,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进京城,封王妃,住王府。虽然这际遇是一步登天,那股小家子气却改不了。 刘琰忍不住笑:“真别说,婶子她是干得出这事来。” 能揩别人的油,那就坚决不会自己掏腰包。 郡主出嫁,按说宗正寺是有一份儿嫁妆的。但是之前出嫁的姐妹哪有指望着这份儿嫁妆的?宗正寺给置办的嫁妆也没多少东西,单子挺厚,可是连一对盆儿一对烛台一对帐钩都写在上面,全是零碎儿。 “那现在是同谁家定亲了?” “听说姓方?我也不确定,好象那家老爷是工部的官儿,肯定不是尚书。” “那我也知道。” 虽然她们姐妹不关心朝政,但该知道的还是知道。工部尚书她俩不认识但知道,姓齐,好象也没有听说人家家里有适龄的公子谈婚论嫁。 “大概不是侍郎,就是个郎中吧?是家里的独子,读书人,中举之后没有再考功名,已经授官了,听说一成亲就出京去。” “这真是……” 姐妹俩面面相觑。 都觉得刘翠这门亲事结得实在是……有点太仓促。 处处都透着一股匆忙将就的意味。 刘翠上次出走,刘芳听说她和对方并没有做越轨之事,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本来这事儿最好的结果就是刘翠和那人成亲,这样一来,丑事也就遮掩过去了。 万万没想到她会另外定亲,且寻的是个谁也没听说过的人,一成亲还就要出京,怎么都象是被宣王府流放了一样。 急匆匆嫁人,急匆匆离京。亲事是一辈子的终身大事,这样仓促,难道不会误了她的终身? “唉,从那事之后我一直没见过她,她成亲之后又要离京,以后想见面恐怕更不容易了。” 刘琰也点了点头。 “那咱们是不是也送她点什么?以后不常见了,也算留个念想。” “是该送点。” 二公主出嫁,她俩也决定送礼添箱,不管规矩如何,总归是做妹妹的心意。 刘芳给二公主准备的是一套玉梳篦,刘琰准备的是父皇有次单给她的琉璃塔。说是一座塔,其实围着这一座塔,还有院落,亭台小桥楼阁,非常精致。 刘琰喜欢的不得了,看到第一眼就说:“龙王的水晶宫是不是就这样的?” 皇上当时摸摸她的头:“多半是吧。你晚上做梦要是见着龙王了问问他老人家,说不定真和这个一样。” 琉璃美是美,就是太不坚实,刘琰摆着看了两天就收起来了。这回想着给二公主送点什么,一下子就想起这琉璃塔来了。 这个东西送谁刘琰都不舍得,也觉得没人配得上。可是二姐姐不一样,她……她和这塔挺配的,一样精致非凡, 第八十章 替写 要送人东西,说难也难,说容易倒也容易。 说容易是因为,如果不去考虑收礼的人喜欢不喜欢,看别人送什么也跟着送什么,那岂不容易?毕竟身为公主,她又不缺钱,不会送不起。 说难…… 有的礼送的是应酬礼节,就象过年时候走亲戚串门要拎两包果子,有的礼却意义不同。 如果没意外,一个女人一辈子也就嫁一回了,这一回的大礼,总不能太敷衍了吧? “那,我回去想想,明儿咱们见面再说。” 刘芳点头说好。 刘琰有句话到了嘴边忍住了没说,就告辞出来了。 因为提起刘翠和人私奔出走的事情,她想问芳姐,是不是还喜欢李崆。要是真喜欢,刘琰愿意替她去和母后说说,看看能不能促成这件事。 不过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了。 芳姐和她很要好,她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李崆,非君不嫁,那不必刘琰说,刘芳自己说不定也会去求母后的。 这种事情旁人不好帮忙,不然只怕成了帮倒忙了。 “哎呀!” 她忽然出声,倒把跟着的桂圆吓了一跳。 “公主怎么了?” 是扭脚了?还是扎着碰着哪儿了? 宫道上天天有人清扫,连点儿灰土都不该有。要是真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刘琰懊恼的说:“又耽误了半天,我的功课还有一大半没写呢。” 桂圆好险没闪着腰。 还好还好,不是受伤就好。 桂圆赶紧催促:“那公主就赶紧回去写吧,奴婢多叫两个人伺候着,裁纸磨墨剪灯花添茶,公主再抓点紧,应该写得完。” “唉,没办法,那也只能点灯熬油的赶了。” 虽然懊恼,但刘琰怨不了别人。 今天是她自己要跟着小哥出宫去玩的,而且玩的那么开心,既得了好画,又吃了一顿好吃的饭菜,还去看过了大姐姐,一天忙忙碌碌真没白过。 等刘琰进书房,发现有个专门伺候笔墨的人就是不一样。 书房里已经万事俱备了,墨磨好了,纸摊平了,连书都翻到了她正要写的那一页,案头放了两盏灯,已经没有一点儿要费事的地方,只等她坐下开写就行了。 刘琰忍不住夸一句:“你心倒是很细。”又回头对桂圆说:“他才来安和宫,想来东西都不大齐备,缺什么回头你想着帮他添上,多赏他一个月的月钱。” 桂圆看了小津一眼,应了一声:“是,奴婢记下了。” 小津也没有喜形于色,只说:“多谢公主。” 刘琰把袖子一挽,时间不早了,她再不写,今晚就别想睡觉了。 小津心当真细,要抄的字句特意用墨点给她标出来了。 有这么个人,当真省心省力。 怪不得外头书生们有钱没钱都要买个书僮呢,这用处确实大。 刘琰写的还挺顺,小津就站在书案边,看着刘琰写完了这一页,就将书翻页。 书房里格外安静,除了笔锋舔纸时的细微声响,就是书页翻动的声音。 刘琰抬起头揉揉手腕,桂圆见缝插针的赶紧递茶盏过来。 水温正好,不冷不热。刘琰晚上不吃茶,这茶盏里倒的是一点安神玫瑰露,还兑上了一点蜂蜜,不会特别甜,带着玫瑰清香,喝着很爽口。 吃过半盏茶刘琰再接着写,快三更天时终于算是把功课赶完了,这会儿脖子也酸了,眼睛也涩了,手腕手指更是累的不行。 桂圆十分心疼。 公主淘气的时候她挂心,公主现在赶功课如此辛苦桂圆也挂心。 又不是皇子,将来要有番作为,公主嘛,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就成了。功课这种东西,随便应付一下就好,程先生未免有些太较真了,一次布置这么多功课要写,真不怕皇后娘娘心疼怪罪。 “公主快歇了吧,这都要三更了。” 刘琰打了个呵欠:“好,困死我了。” 桂圆赶紧服侍刘琰回寝宫,到了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 小津正在收拾刘琰刚才写完的字纸,一张张晾干了墨迹,分次序理好。 他活儿干得越好,桂圆越是放不下心。 这么大年纪的小太监们,哪有做事这么周全,这么沉稳的? 他这性子是怎么养成这样的?这些习惯又是哪儿来的? 桂圆总觉得看不透这个人。 可是些猜疑,她又不好同公主说。安和宫其他人,银女里包括银杏在内,都对新来的这个十分有好感,毕竟长得这么俊秀的人实在不多见。太监里头,有向着豆羹的,也有象李武一样,试图跟新来的靠近乎。 桂圆只希望安和宫平平顺顺的,不希望有那么多的暗流涌动。 之前桂圆还想过,不如想个办法把人打发走。 在宫里头为了上位,宫婢太监之间相互倾轧陷害那是寻常事,而且这种事情只要出手,就一定不会给对方留余地,一定要把人踩倒踩死,以免事情不成反给自己留下后患。 桂圆倒没想把小津怎么样,只想让他出点小岔子,把他离开安和宫就行了。反正他有胡太监照应,桂圆也不想同他结下什么深仇大恨。 可是现在看来这事儿不好办,公主很喜欢他伺候。 更重要的是,这小子太周密了!行事简直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就象刚才公主回来,还没吩咐他,他已经把预备的功夫全做了,一点儿纰漏没有。平时他多是待在书房后面的屋子里并不出来,想抓他的错儿简直是老鼠拉龟一样无处下嘴。 也不知道胡太监怎么教的他,这人待在他们安和宫,桂圆真心觉得他大材小用了。 刘琰躺下来了好一会儿没睡着。 明明人已经很困了。 宣王夫妇象送瘟神一样要把女儿赶紧嫁出去,女子的所谓名节就真的那么重要? 好象听谁说起,刘翠的贴身丫鬟当时和她一起不见的,最终也没有找回来。不知道这个姑娘究竟是死是活,是真的没有找回来,还是在外面出了什么事丧了命?又或者是宣王府不能打杀自己女儿,就拿这个丫鬟的命杀鸡儆猴? 刘琰又翻了一个身。 但愿翠姐这一嫁了,能过得顺心遂意。 第八十一章 替写二 公主上课,排场是固定的。 一般是两个宫女,四个太监,这是皇上定的,说是不能太铺排张扬了。自然了,讲课的时候太监们是在外头候着的,要不然课上乱哄哄的都是人,程先生还怎么教? 这排场真不算大。听说外头有人办女学,那些姑娘们上学的排场一点不小。官学其实还好,管得严,好些都让住进学舍里,一人顶多带一个书僮,好些是两个、四个人共用一个书僮或是杂仆。 今天到梧桐苑的时候,刘琰就发现刘雨带的太监里多了一个生面孔。 约摸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容清秀,瘦长身材,穿着一件蓝地素面绸缎袍子——太监服制宫中管的很严,能穿这样的袍子,至少说明他很得主子欢心。 可刘琰以前没见过他。 如果是赵语熙,或是刘芳带着张生面孔,刘琰必得多问一句。可现在刘雨带着嘛……问她只会找气受,还是算了吧。 刘芳一见刘琰就乐,刘琰一见她也乐。 不为别的,两个人看起来精神都不怎么好,显然是夜里没睡足。 刘芳过来拉着她手,小声问:“你昨夜里几时歇的?” “三更了。” 刘芳悄悄跟她咬耳朵:“我比你还晚,最后两页纸都不知道自己划拉了什么在上头,回来程先生必定要说我,没准儿还要让我返工。” 耽误了时辰补功课的原因自不必多说,可是她俩对望一眼,都不为昨天出门去后悔。 刘琰觉得最近得跟小哥多多美言,下回他休沐,再一块儿去胡家馆子吃一顿。 赵语熙今儿没告假,而且她的功课永远写的一丝不苟,又整洁字迹又格外端正秀美。 刘琰很是佩服她,但是又觉得她活得这么认真太累了。要知道她嫁期就在眼前,早不必来梧桐苑上课,就算来上课,程先生也早就表示过她的功课不必再交,以养身备嫁为主,这也是皇上、皇后的意思。 毕竟她身子不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问题是赵语熙还是照来不误,哪怕身子不好告假的时候,也要打发松香或是荷露过来一趟。这主子有才华,身边伺候的宫女也都不俗,松香、荷露她们都识字,念过书,松香甚至还在去年元宵节时做过灯谜的五言诗,水平比刘琰都强。松香她们过来替主子听了课,回头赵语熙必定会把功课补上。 看,人人都认为她不必写,她却非要写。人人都觉得她可以轻松闲逸一些,她却非把自己绷那么紧。 何必活这么累呢。 程先生来了之后,先将四位公主的功课收上去。刘琰她们在底下晨诵的时候,程先生就在上头看她们的课业做的如何。 刘琰心里有点打鼓,嘴里念着书,眼睛忍不住往上面瞄,不知道程先生会给个什么批语。千万不要象刘芳说的那样,给她们打回来重写。 不过就算程先生能高抬贵手让她过了这一关,还有父皇那一关哪! 父皇可比程先生还要难说话。 尤其最近皇上心情不是太好。 上次小哥的坠马案,宫里处置了一批人,宫外听说也有人被关、被杀,牵扯了不少人进去。 另一件事就是听说西北十来个郡县闹蝗灾了,这几次见父皇,他心情都不是太好,连刘琰都要小心翼翼怕自己说错话,别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程先生每份功课都看得认真,执笔在上面都写了批语。刘琰觉得这次肯定拿不着优,良嘛……也够呛,能得个平,或是中上之类的考评就不错了。 下次还是应该先写功课,不能总想着还有两日,还有三日,不用急,且乐着呗,反正时间充裕得很呢。 今天这么想,明天也这么想,直到突然醒悟的时候,发现第二天就得交,自己却一个字还没有写呢! 这么急着赶工,能写好才怪呢。 今天讲了两页书之后,歇一刻钟,给公主们吃茶、更衣的时间,总坐着,小姑娘们也坐不住,难免开小差。 刘芳没刘琰那么多担心——皇上又不会罚她,毕竟不是亲女儿,对她当然要客气三分,只要过了程先生这一关就可以了。 她已经让宫女去打听了,程先生虽然不会说,但是程先生写评的时候,给她磨墨递茶的宫女却是可以看见些许的,只要想打听,她们的嘴可不会太严,乐得在公主们跟前讨好。 “我只得了个中,不过好在不用重写了。”刘芳放下了心事,也有心情喝茶吃点心了。也不知道怎么着,这两年饿得就是快,两顿膳中间总得来些点心垫垫肚子,不过她个子也长高了一截,这个不用别人说,她自己也感觉得出来。 “我呢?” 刘琰洗了手拿点心吃。 “比我强,应该是中上吧?”刘芳看看自己的手,她一直对自己的手不满意。 确切的说,她对自己全身上下都不满意。 皮肤不够白,不够细,个头儿有点高,起码比一般姑娘要高。五官里头,她只有眼睛还算明亮,也大,可是鼻子有点肉肉的,嘴唇也厚厚的,下巴是圆的,脸也是圆的。刘家人大多数长得都不错,因为据说他们这一支的曾祖父就是个风流人物,曾祖母也是个美人儿,可刘芳偏偏生的象她亲娘,和其他姐妹兄弟站一起,活象她是个捡来的。 皮肤可以用粉盖,可骨架大,长相不秀气,这就没办法了,她总不能拿刀子把骨头削细削短了吧? “你猜猜刘雨这次得了什么?” “什么?”刘琰不是太好奇。刘雨虽然没有赵语熙那么较真,但她这人好胜,每回都想拿个良、优之类的考评。 刘芳笑了,悄声说:“她得了个下,要重写。” 刘芳倒不是兴灾乐祸,而是刘雨平时总拿下巴看人的模样实在让人心里不痛快,瞧她这回还能得意起来? “怎么会?”刘琰问:“弄错了吧?” “没有,四份功课,二姐姐是优,咱俩不上不下,她垫底,宫女说绝没看错。” “奇怪了,她怎么会得下?” 刘雨自己也愣了,她也遣宫女去打听了,打听的结果就是下! 准是哪儿弄错了!这是不可能的。 一会儿程先生势必会当着其他公主的面宣布结果,刘雨绝不能丢这个脸。 她站起身就往外走。 她得去找程先生,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得一个“下”! 第八十二章 替写三 刘琰去了不多时就回来了,脸涨的通红,气鼓鼓坐在那儿谁也不搭理。 刘芳和刘琰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看她这副样子,是被程先生给撅回来了? 虽然刘雨也会得“下”让人意外,但是程先生这个人既博学多识,又不迂腐,正相反,这个人精明的很,想蒙她可不易。 刘雨肯定出错儿了,还不是小错儿。 要是小错儿呢,刘芳肯定使劲儿笑话她,哪儿痛就踩哪儿。 可是眼见着不是小错,刘芳反倒偃旗息鼓了。 说到底也都是姐妹,又没有什么大过节,犯不着真跟她结仇。 人一分神,时间就过得比以往更快,程先生在上面点头道:“散学吧。” 刘雨第一个起身冲了出去,剩下姐妹三个在后头面面相觑。 这究竟怎么回事儿? 程先生面色淡然,全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自顾自走了。 刘琰一头雾水,不过人跑都跑了,她转头问赵语熙:“二姐姐,咱们一块儿去宜兰殿吧?” 赵语熙语气歉然:“我就不去了,身上不爽,想回去歇着。” 刘琰赶紧说:“那你快回去——身子不适就请一天假嘛,在这儿一坐半日多累。” 屋外头凉风习习,不象屋里那么气闷。刘琰和刘芳两人的步辇并排,一起往宜兰殿去。 “昨天回去我想过了,送她点实惠能用得着的。” 刘芳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打算送什么?” 刘琰觉得,以宣王妃那个抠劲儿,连嫁衣都舍不得给女儿做,其他的陪嫁还指望宗正寺给出,自家府里未必能给女儿陪送什么好东西。 好歹也是姐妹一场,刘琰觉得,自己给添点实惠的。她有好多好多的首饰宝贝,而且每年还都在增多。母后给,父皇给,舅舅家也给,还有些刘琰自己也说不出来历。 而她现在还戴不着呢。 “我选了几套赤金首饰,”刘琰比划了一下:“装一箱送她。” 刘芳乐了:“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我没你阔气,我让人把一些式样太老,份量太沉头面钗子、镯子什么的找出来,这几天让匠作的人给淬淬火,一样簇新亮堂,送礼也不难看。” 说到镯子,刘琰想起前年的确有人送了金镯子,足金嵌宝,一只就算没有八两,六两总有了。这么沉的家伙,戴上它手还能抬起来吗? 这镯子特别土豪,特别暴发,透着一股浓浓的穷人乍富不知道钱咋花的意味。 反正刘琰捧着镯子乐不可支,后来就让人收起来了。 她是不会戴的,手腕子太细了撑不起来。 英罗笑吟吟的迎她们进去,刘琰站住脚,拉着她往一旁走。 “不忙,我有事想请教英罗姐姐呢。” 英罗忙笑着说:“公主这话奴婢可当不起,公主有事只管吩咐。” “翠姐的亲事,英罗姐姐知道的该比我们清楚吧?” 英罗一听是问这事儿,也很爽快的把知道的就说来了。 反正纸里包不住火,迟早公主会知道的,何不顺水推舟卖个人情?再说这亲事英罗也是一百个看不上,肚里憋了不少话呢,跟旁人也不能说,倒是跟公主还能说几句。 公主又不会对她不利,也不会给她到处宣扬。 说真的,翠郡主这门亲事,太不衬她郡主的身份了。 不是英罗要夸口,以她宜兰殿大宫女的身份,倘若求一求皇后娘娘说想放出宫嫁人,嫁的人都不是这个成色的!一个区区五品官儿的儿子,本事只够考个举人功名,谋的是个从七品官职,还要外放。 京城的仕人都有这么一种心理,哪怕在京城赋闲,也不想去外地做官。尤其是外放的地方是穷山恶水,官职又是苦多甜少没油水的,才没人会去呢。 他爹要是会做官,有靠山,怎么不能给儿子在京里谋份儿差事?这一外放,起码五年回不来。要是连任、转任,十年二十年回不来都不稀奇。刘翠怎么说也是个郡主啊,人家出嫁求的是麻雀变凤凰,她这可是凤凰落到草窝里去了,又不是小老婆生的,宣王和宣王妃当真狠心。 就算刘翠之前做过糊涂事,可那事儿已经被更新的流言盖过去了,就让她嫁在京里又怎么样?面子真比女儿的终身幸福重要?宣王府行事这么凉薄,翠郡主将来到了夫家只怕也不会受尊重。 “宣王妃来见娘娘的时候,奴婢在一旁伺候,听着她倒是一片慈母心为翠郡主着想。说一来成亲就出京,不用在公婆跟前拘束,小两口过日子自在。二来嫁的不是那家长子,而是长辈都挺偏疼的小儿子,小儿媳妇过日子清闲享福,不操心不劳力。能跟着丈夫出京,不用困在京里那么不自在,别人想出去新鲜新鲜还没那个机会。三来……离了京里,过去的事就当全过去了,对别人对她自己都是好事。” 刘琰静默了片刻,问:“王叔也是这个意思?” “是。” 宣王妃是出名的软弱糊涂,宣王也不是个明白人,她却大事小事都听丈夫的。 看来这亲事主要是宣王的意思吧? “那其他人呢?翠姐她哥哥没说什么?” 宣王府只有一位公子刘震,三个姐妹捆在一起也不如他一根手指头金贵,宣王简直把自己儿子看得跟天王菩萨下凡似的,提起儿子那除了吹还是吹,宣王府的事情,这位堂兄刘震能做一半的主。 要是他替妹妹说句话,这件亲事也不会做成。 英罗很好的掩饰了嘴角的轻篾。 就宣王和宣王妃那一对糊涂蛋,又一味纵容溺爱,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刘震现在还没及冠的年纪,已经吃喝嫖赌样样来,自己例银不够使,就变着花样从府里公账上支。把自己看得如同金玉,而姐姐妹妹如同烂泥。 他甚至这么说过,说要是姐妹都高嫁,那得赔多少嫁妆出去?他可是刘姓,皇帝的亲侄子,又不指望着将来的姻亲帮衬他,那些巴着王府结亲的人还不都等着他提携? 听听,这也是亲兄弟说出来的话?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肯定不是同母生的呢。 第八十三章 破例 “宣王妃来见母后的时候,母后没劝劝她?” 这亲事连刘芳和刘琰这样的姑娘都看出来不妥,曹皇后怎么会不劝呢? 英罗也无奈:“她来的时候亲事都办了,两边婚书都定了,人家都下了聘——换成是我也赶着下聘啊,这么傻的亲家不好找。” 是啊,如果宣王和宣王妃两个人里有一个脑子清楚,凭一个五品官儿,怎么攀得上宗室郡主呢? “娘娘也劝了,说亲事没什么人知道,好生跟那家说,退了就退了,大不了娘娘再给他们赏个媳妇,翠郡主这边,亲事还是要好好挑的,可宣王妃自有道理,还说这亲事翠郡主自己也是一口同意的,很看得中。” 这就没办法了,要是刘翠真的自己看中,非要嫁,那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对于刘翠这个堂姐吧,刘琰真心喜欢不来,但也说不上多厌恶她。 想也知道,宣王和宣王妃那么糊涂,生的孩子很有可能聪明不到哪儿去。即使是个好苗子,让他们这么多年来歪着养,也很难不长残。 脑袋清醒的姑娘绝对干不出私奔这事儿来。 刘琰总觉得刘翠这么干,是不是因为宣王妃就爱听那些富家小姐私奔穷书生,高中状元结良缘的戏。宣王妃爱听戏,十天里有八天要在自己府里听两折。她不喜欢听什么忠臣孝子,说太闷,也不喜欢打打杀杀的热闹戏,说太乱。就喜欢个情定后花园,遗帕惹相思之类的,一生一旦扮上就唱了,咿咿呀呀,扮相又美,唱的也缠绵委婉。 宣王妃就爱听这个,哪怕天天听,戏词儿都会背了,还能每天看得泪水涟涟。 英罗还小声说:“方家日子过的不是那么阔绰,聘礼下的就有些简薄,听说宣王妃打算就由宗正寺全权置办嫁妆,宣王妃再添个两抬就够了。” 刘芳和刘琰一起震惊了。 宗正寺给的嫁妆全是不值钱的货色,大姐姐出嫁的时候,宗正寺很会巴结,在规制上另添了一倍,那也值不了多少钱。那些帐子帘子,木器铜器瓷器家伙,哪怕给你凑个六十四抬,能值两千两不? 大姐姐的嫁妆实际是皇上皇后出的。 按皇上的话说,他和钱兄那是过命的交情,钱家的女儿他看作自己女儿一样,自然不会薄待。 皇上确实说到做到了,旁的不说,偌大一座公主府,三路五进带半个湖当花园子,这是一般王爷国公都没有的待遇。 而宣王妃就打算用这种嫁妆嫁女儿了? 刘芳冲口而出:“他们府上是缺吃的还是缺穿的?这么刻薄女儿?” 要是刘芳出嫁,八成她爹她后妈也能这么打发她,可刘芳那是后娘啊,刘翠这是亲娘。 英罗微笑不语,引着二位公主进去。 曹皇后将手里的请见牌子放回盘子里,摆手示意云罗退下。 云罗明白,这就是下午不召见外命妇的意思了。 总有人想见皇后,为了千奇百怪的理由。皇后都认真的听她们诉苦或是恳求,然后有的就允准了,有的不准。 云罗有时候都替皇后娘娘觉得厌烦。 有的人很懂礼,比如曹家的国舅夫人、还有孟驸马的母亲孟国公夫人,十次里有八次倒是替皇后娘娘排忧解烦来的。 也有那不知趣的,比如宣王妃。 云罗甚至听到这么一条流言,说宣王妃曾经对人抱怨过,说当初刘家给儿子们议亲,原来是要把她说给四儿子刘天宝,而不是现在的宣王刘天常的。结果曹家从里面插了一手,结果现在曹氏成了皇后,曹家成了承恩公府。 这流言不知真假,不过云罗觉得以宣王妃那糊涂劲儿,这话她真说得出来。 大约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一样是刘家的媳妇,要是当初她嫁了老四而非老五,那现在做皇后的不就是成了她韩金枝了吗?瞧她的名字取的,金枝,多贵气,合该成为万人之上的贵人啊。 当初嫁进刘家,妯娌间谁也不比谁高一头,甚至以前因为老四常年不在家,曹氏一个人孤立无援,宣王和宣王妃两口子还没少为难这个嫂子。谁能想到有一天她要向曹氏叩头问安,想见一面还得递牌子请见呢? 两位公主进去之后,小太监薛敬光匆匆从外面进来,寻他师傅闵宏说了几句话,闵宏点了点头,把他打发去膳房催菜去,自己理了理袍子往后殿来。 “闵公公来了?可是有事?” 闵宏对英罗也很客气:“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梧桐苑那边有人来报,说五公主从内宫监寻了个伺候笔墨的太监叫李常禄,今儿五公主交的功课大半是这个李常禄代写的,程先生一眼看出来了让她重写,五公主回去就让人把李常禄打了。” 英罗眉头都不皱一下。 五公主要不惹事那还叫五公主吗? 不过跟皇后娘娘遇着的那些事情比,她这些小打小闹真不算什么。 英罗点头说:“我知道了,多谢公公。” 闵宏接着说:“不过打的时候,多半是麓景轩的太监出手不慎,李常禄的手断了,头上也挨了几下,现在昏迷不醒。他不是麓景轩的人,他师傅是内宫监的管事李虞,托我想请太医看看。” 英罗面色沉了沉:“知道了。” “那这太医?” “让人去请吧,好歹是一条命,我会回禀娘娘的,这事儿公公多费些心。眼看要节庆,宫里还要办喜事,死人着实不详。” 闵宏也不是为了请个太医才来的,主要是婉转的把这件事情告诉英罗。 也就是告诉了皇后娘娘。 说真的,公主打死个太监不算什么。别说李常禄是李虞的干儿子,就是亲儿子,死了也就死了。宫里不让认干亲,在外面喊师傅徒弟的,关上门就干爹干儿子的喊了。 但问题是皇上现在正烦着,皇后娘娘事情也多,她总这么找事可不能纵着。 英罗心里把五公主骂了个狗血淋头。 五位公主,大公主、三公主和四公主都省心,二公主虽然说这人有些多心,身子不好,可人家不找事。唯独五公主,一出接着一出就是不消停。 公主下令打死太监,这事儿其他人都没干过,就她又破了这个例。 第八十四章 清汤 刘琰正拉着曹皇后跟她说话。曹皇后的软榻很宽敞,但是能往上的坐的,除了皇上,也就刘琰一个了。 连曹皇后的的孙子孙女都没那个胆子。 这一点,皇家和一般人家也不一样。一般人家的太太,得了长孙之后,总会十分疼爱看重的。 但是皇家不一样,皇子成亲就出宫,孩子出生之后,一个月里未必能进宫请一次安。这样的情形,就算是亲祖孙,哪来的感情? 英罗领着宫女们将茶果端进去,笑着看四公主在各个盘子里挑挑拣拣,一面轻声将五公主仗责小太监,怕是要出人命的事情说了。 曹皇后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刘琰跟曹皇后说在外面喝了好汤,云罗她们在一旁凑趣:“宫里这些厨子都该打了,整天得过且过混日子,都不在菜品上下下功夫,回头让人敲打敲打他们,再这么下去他们可被外头的厨子都比下去了。” 曹皇后就笑:“是得敲打敲打。” 虽然话是这么说,然而主仆俩都明白。在宫里头做事的这些人,手艺当然是重要的,但最要紧的并不是手艺。也有人曾经凭一两道新奇菜品冒过尖,但常常是昙花一现,名字就再没被提起过。 象太医院、御膳房的这些人,内斗内行,最拿手的绝不是医术、做菜,而是互掐。我不如你,我也不用费心思想什么新菜绝招,我只要把你整没了,那我不就稳当了吗? 这些事皇后也不是不知道,不过只要不闹得太过分,她是不会过问的。当管家人,很多时候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而无鱼。 英罗有时候想,自家娘娘这皇后做的也算省心了。皇上没什么别的宠妃,仅有两个当摆设的,那也都年老色衰,不成气候。要是搁前朝那时候,宫里妃子成群,谁重谁轻咋处置呢?这个虽然老而无宠,资历摆在这儿,娘家也有。那个没得力的娘家靠山,但生了个儿子。再有新冒头的美人,既没儿子也没资历,可人家有宠眷啊,哪轻哪重,想想真如一团乱麻。 如今宫里算清静的了。 曹皇后爱怜的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这个孩子,曾经被她单独留在乡下数年,刚接回到身边的时候,那性子叫一个野!晒得又黑,因为她拼命抗拒不愿意换裙装,所以穿的也象个假小子,往面前一站,曹皇后险些没背过气去。 能把她的性子一点一点扳回来,养成今天这个样子,曹皇后已经很知足了。她也不想把女儿养的真象那些所谓的“闺秀”,一举一动都象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何必呢,那样活着太累。 寻常人家的女儿得斟酌分寸,皇帝的女儿不用。 再说自家女儿有哪儿不好?起码她就从来没干出打骂宫女太监的事情来。 这孩子自小是在乡间长大,曹家没买奴婢,只是常年雇着些人帮手,这些人有的就是同村的邻人,大娘婶子的叫着,哪能打骂人家? 现在宫里这些奴婢,刘琰也没有要打骂的意思。顶多就是好用的,觉得可心的就乐意多用,不合意的就不理会。 象刘雨那性情…… 也许她生就象她的母亲,象她那未曾谋面的外祖一家,心狠手辣。 英罗伺候曹皇后洗脸的时候轻声问:“娘娘,皇上那儿,要不要禀告一声?” “这种小事算了吧。”曹皇后把面巾放下,一旁宫女连忙递上匀面的香脂。曹皇后轻轻蘸了一点儿在手心里:“再说你以为皇上就不知道了?” 英罗赶紧垂首认错:“是奴婢失言了。” “没事。”曹皇后说:“你去跟闵宏说,管着点下边的人别乱说话,宫里真要办喜事,这会儿别添乱。” 福玉公主是曹皇后嫁出去的第一个女儿,虽然是养女,但情分等同亲生,亲事曹皇后是极看重的。 现在二公主的亲事么,也是亲女儿,情分虽然一般,也绝不能轻忽。 得比长女的亲事还要慎重,还要严谨,绝不能在这时候出纰漏。 毕竟,这是一位前朝宗室女,赵氏血脉。自家丈夫如此善待一位前朝宗女,用意不言而喻。这事儿既是一件儿女亲事,又不单单是一件儿女亲事,曹皇后明白其中的轻重利害。 英罗听了这句吩咐之后,认真的应下来:“奴婢知道了。奴婢也会管好宜兰殿上下宫人,绝没人敢说半个字。” “嗯,你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 英罗听了这句夸奖,只觉得肩膀上更沉了几分。 娘娘都这么说了,她能不尽心竭力吗? 不光宜兰殿,几位公主那边她也得分神多看顾一眼。不光要拦住这次的事情不传出去,还得防着五公主再犯横。 刘琰在宜兰殿没喝着鱼汤——不过有一道鸡汤味道也十分鲜美,汤滤得象清水一样,明澈透亮,鲜美无比,还一点儿都不油腻。 这种功夫菜,那个胡厨子就做不出来了。 可刘琰喝着,还是觉得不如那鱼汤的味儿。 汤干嘛一定滤得这么清,浓浓的稠稠的,喝着才更适口啊。把汤整的跟清水一样干嘛?那为啥不去喝水? 她在桌上把这话一说,刘芳当时就差点儿笑得喷出饭来,赶紧把脸扭到一边。 真喷出来了那可是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仪。 虽然皇后肯定不会跟她计较,可是喷在桌上多恶心啊,这饭怎么接着吃? “就是嘛,”刘琰振振有词:“做杂米糕的时候也是,在乡下吃的时候,豆子什么的磨不了那么细,吃起来里面还有小豆粒儿,嚼着香。宫里面那磨的可是细,磨完了还筛,一点儿豆星都找不出来,我觉得还没乡下的好吃。” 曹皇后就笑:“怪不得人常说,没有受不了的罪,却有享不了的福,你这话让旁人听见,准说你这是有福不会享。” “我看他们才是享福享得忘了自己是谁了。” 说这话的时候刘琰未免又想到了宣王妃,再想到刘翠那门糟心的亲事。 “母后,翠姐那亲事真的不能退吗?” 曹皇后看了她一眼:“人家全家都乐意,我们何必多事呢。” 第八十五章 水晶帘 “好了,不提他们家的事儿。” 英罗笑着接了一句:“娘娘说的是,这一般人就是猜不着糊涂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敢在皇后、公主的面前这么褒贬宣王府,就自信不会因为这个受怪罪的。 果然她这么一说,原本还有点郁闷的四公主就被她逗笑了。 刘琰边笑边说:“英罗姐姐真会说话。” 曹皇后也笑了。 用过膳,刘琰走的时候又不是空手走的。 曹皇后让人给她带上两篓建州新贡的蜜橘,两匹素纱细罗——这细罗又轻又韧,用曹皇后的话说“糊窗子一定又亮又透气”,另外还有一挂水晶帘。因为刘琰上次来的时候跟曹皇后念诗来着,就是“水晶帘动微风起”那两句,于是曹皇后就让匠作监给女儿串了一挂水晶帘。 说起来这东西并不贵,因为做帘子的珠子都是一些做旁的东西剩下的边脚碎料,珠子都现成的,曹皇后说一声,匠作监只隔了一天就给送来了。 刘琰高高兴兴,回去就支使人把帘子挂了起来。 就挂在寝殿东侧窗边。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里沿墙栽了蔷薇花。 当然现在蔷薇花早就谢了,可是明年开花时,她就可以躺在卧榻上,闭着眼睛,听着风吹动水晶帘,闻到穿窗而入的蔷薇花香了。 现在虽然没有蔷薇香,但是有风。 珠帘被风吹得发出叮咚叮咚的轻响。 “要是风大些会更好听。” 桂圆可没有公主那么浪漫,她想的是更实际的问题。 这珠帘多久清洗一回合适呢?这些珠子要洗起来倒不麻烦……就是夜里风如果真的大起来,这动静会不会吵得公主难以安眠? “这写诗的,好象是个男人……” 桂圆识字,但不懂得诗啊词的啊的,公主怎么说,她就顺口应着:“该当是个男人。” “这男人又在院子里种蔷薇,又挂水晶帘子,是不是有点……”刘琰转过头来,疑惑的说:“娘娘腔?” 桂圆愣了下,噗哧一声笑了:“公主真有意思,写诗的这人肯定会娶妻置妾的,这住的地方收拾得精致些也没什么不对啊。” “对哦。” 刘琰倒忘了成亲之后这回事了。 好象一转眼,身边的人都要成亲了。 大姐出嫁了,二姐马上也要嫁了,三姐在寻人家了,翠姐亲事也定了。二哥娶亲了,三哥婚期就在明年,三哥之后想必明后年也该轮到小哥了。 刘琰忽然有些惊恐的翻身坐起。 这么一算,好象用不了多久就该轮到她了啊! 嫁人? 刘琰原来觉得这件事儿离自己远得很,看别人嫁嫁娶娶的只当看热闹,远没想到这事儿轮到自己头上该怎么办。 一嫁了,就不能住在安和宫了吧? 刘琰转头四下望望。 刚住进来的时候她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从小她见父亲的次数,能记住的,大概也就三五回,后来母亲也离开了,把她留在了舅舅家里。 后来有人来接她上京,路上走了好些天,天格外热,晚上也热的厉害,哪怕大姐姐一直给她打扇,她也睡不踏实。 那年夏天记忆中除了热,就是京城里许多许多好吃的,乡下可见不着。黄澄澄的大酥梨,个头儿特别大,最大的那个跟她的脑袋差不多大了,乡下可没见过这么大的梨。后来才知道那梨是人家送给她爹的“祥瑞”,还说梨上的斑点长得象条龙,这是金龙现世吉兆。结果刘宝生不当回事儿,这梨看着大、闻着香,他就给孩子吃了。 还有冰酪,这也是乡下没见过的,甜蜜蜜凉丝丝的,实在太好吃了。可惜母后管的紧,不给她多吃。 皇宫特别大,对于刘琰这等没见过世面的小土包子来说,觉得自己简直象是进了天宫一样,眼睛都不够用了,还傻乎乎的问她娘:“这以后就是咱家的房子了?往后咱就住这儿了吗?” 皇宫很大,也漂亮,就是总觉得不象是个人住的地方。进宫后她有好长一段时日都睡不着,睡觉的时候放下帐子,就总觉得外面风声鬼影的,吓得用被子蒙着头直打颤。宫殿的屋顶都特别高,她总觉得那梁檐藻井间藏着妖怪,就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一直一直盯着她看。 所以那会儿她不敢一个人睡,不是赖在宜兰殿,就是要跟大姐姐一起住。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渐渐习惯了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这座安和宫。 这儿的帐子,摆设,帘子,都是她熟悉的,也都是她喜欢的。比如花瓶,因为她觉得那又细又高的瓶子总觉得不稳当,怕它们会忽然倒下来打碎,所以安和宫的花瓶一律都是矮墩墩的形状,又圆又结实,象是一个个大灯笼,又象是圆南瓜一样。 还有刚才母后给她的水晶帘子。 刘琰伸手轻轻拂过,水晶珠子互相碰撞叮咚作响。 她将来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刘琰迷惘了。 就在刘琰对着水晶帘发呆的时候,麓景轩里气氛却很不一样。 内宫监的掌事太监来了一趟,没惊动五公主,只是悄没声息带走了几个人。 一个宫女,四个太监。 他们为什么被带走,冯尚宫心里一清二楚。 她也劝了公主,不要责打李常禄,可这位公主素来就是个刚愎的性子,哪里肯听人劝。 太监们对新来的本就看不惯,怕他上位,就悄悄下了黑手。 冯尚宫也觉得他们被带走,一点儿也不冤枉。打断手已经是很过份了,他一双伺候笔墨写字儿的手,就那么硬生生给敲碎了骨头。大概那些人下手之后也觉得有点后怕,想着反正是结仇了,与其让李常禄以后报复他们,不如现在就了结后患的好。 所以就又一次“失手”,用棍子敲了李常禄的头。 冯尚宫没亲眼看见,但她听人详细说了,李常禄额角、后脑都有伤,显然挨了不是一下。 失手?把别人都当傻子吗?一下是失手,还有次次都失手的? 那些人被堵了嘴直接拖走,冯尚宫知道他们回不来了。 即使还能保住性命,也不可能再回来。 想到宜兰殿英罗让人过来传的话,冯尚宫只觉得后背嗖嗖的冒寒气。 如果不是觉得她以往还算谨慎,想让她稳住五公主,只怕这一次连她也得担罪责。 第八十六章 办法 冯尚宫很明白,这段日子不能让五公主再闹什么事,不然的话…… 刚才那些人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冯尚宫深吸了一口气。 她真应该早早辞了这差事,不该一时贪心。 可谁能看到后来的事? 五公主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迫近,正相反,打了李常禄之后她非但没消气,反而更加怒焰高涨。 这次她脸丢大了! 程先生那么严厉不留情面,直接就打回让她重写,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找人代笔捉刀的了。 明明以前安和宫那一个也没少找人替她写功课,程先生那会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多次都放她过去了。这一回要不是因为玩了两天耽误了时辰,她也不会……不会叫李常禄代写的啊。 刘雨不承认自己隐约的炫耀心理,刘琰找了个伺候笔墨的太监有什么了不起?她也能找着,而且比刘琰找的那个还强,学了几遍,模仿她的笔迹就已经有七、八成相象了。 刘雨把他写的字纸和自己写的放一起比较,自认旁人绝对看不出来,想到程先生也会被蒙过去,心里暗自得意。 虽然皇上总说要尊师重道,可刘雨心里是很瞧不上程先生的,对于读书也不是那么看重。以前肯下功夫,那是为了压刘芳、刘琰一头。程先生要是女德无亏,怎么不嫁人呢?书读得多,性情也坏了。碍着皇上和皇后的严令,刘雨觉得自己是纡尊降贵,够给她面子了。 没想到今天功课一递上去,程先生半点面子都不给,直接就让她全篇重写。 这不是看人下菜碟吗?凭刘琰就能蒙混过关,到她这儿就火眼金睛了?明摆着的,程先生也是个趋炎附势的,皇后的亲女儿她不敢得罪,就冲自己抖威风。她也不想想她是个什么东西!给她面子喊她一声先生,无品无职的不过是个民妇,她还敢把公主的脸放在地上踩! 要报仇。 她要报仇。 她得让这个程氏知道,她不过是个贱妇,拿着鸡毛当令箭,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 至于麓景轩里被带走的几个人,一来平时刘雨本来跟他们也不亲近,二来,冯尚宫说了,因为天气忽冷忽热,他们染了病,一个过一个的,身上都不好,所以挪出去了,等治好病了再回来。 刘雨根本不关心他们得的什么病,去哪儿治病,什么时候回来,问都没有多问一句,只说:“那缺人手用怎么办?” “内宫监自然会先拨人过来给公主用着,都是精明得用的,公主不用担心。” 刘雨听着有人手用,就不多问了。 冯尚宫只觉得心寒。 换成其他几位公主,是肯定不会这么就算了。五公主虽然年纪小……不,这跟年纪大小没关系。四公主也不比她大多少,但是四公主身边的宫人病了,那是请了太医来看,一天三顿有药吃,没几天病就养好了。 冯尚宫虽然照料伺候刘雨也有两年多,可她扪心自问,自己在五公主心里有多少份量?要是哪天她也如这几个太监宫女一样“病”了,五公主只怕问也不会多问一句吧? “冯尚宫,你帮我想个办法,我一定要出这口气!” 冯尚宫吓了一跳,连忙问:“公主这是要……” 冲谁出气? “程氏欺我,我要报仇!” 程先生? 冯尚宫一听不是要冲着皇后,公主们撒气,先松口气,紧接着心又提了起来。 冲着程先生也不行啊。 这打个太监还好说,奴婢嘛,命不值钱。 可程先生是世家女子,而且有师徒的名分,公主真的敢打先生,那是忤逆啊,名声一下就臭了,哪怕用年纪小当借口只怕也不怎么管用。 刚才宜兰殿才说来传话说要让她安抚公主,转眼五公主又生出这样的危险的念头,冯尚宫真是恨不得自己也病上一病,好借此脱身避祸。 可她也知道这行不通,眼下这担子不是说扔就能扔的。 不管五公主这儿出什么难题,她也得见招拆招,先把这段时日平安过去,以后的事……再说。 “公主,其实这事儿照我说呢,不该急着办。” 一看五公主要翻脸,冯尚宫第二句话赶紧接上去:“公主可知道,咱宫里这些日子要办喜事。公主要是现在出气,那二公主的喜事会不会显得不那么顺当了?毕竟公主素日与二公主也有姐妹情谊在。” 虽然这份情谊有多厚实在难说,可冯尚宫现在是好话不要钱的往外扔,务必要把刘雨捧得高高的才好,捧得多了,她自己都会有几分当真,觉得自己同二公主是有姐妹情的。 “二姐……”刘雨对赵语熙说有什么情谊,那也算不上,但赵语熙素来不得罪人,刘雨的无理要求她大多数时候都尽量满足了。 起码和刘芳、刘琰比,她和赵语熙之间还算和睦。 “你说的也有道理……” 冯尚宫暗松一口气,赶紧接着劝:“还有件事,公主也该知道。对于那种没读过什么书的人,打一顿,饿一顿,他们自然又疼又怕,心里也服。可是对于读过书,尤其读过不少书的人来说,那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他们讲究个气节,面子才是最要紧的。公主就算让人打她一顿,她也是不服的,还占了理儿呢。可公主要是把她的面子撕了,让她身败名裂,她才会气焰顿消,那才是打断了她的脊梁骨呢。” 刘雨有些诧异的转头看她:“你……” “公主觉得不妥?” “不,你说得对,说得太对了!”刘雨一拍手:“她有什么可傲的?不就是有个才名,又有什么臭风骨吗?” 冯尚宫说的对啊! 打她她是不会怕的,这种人最爱的就是个面子! 刘雨紧着追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冯尚宫轻咳一声,示意一旁的宫人退下,才轻声说:“公主,这事儿咱们今天就着手办。人无完人,只要是活人,就一准儿会有毛病。奴婢分派人手,一边盯着梧桐苑,一边让人往宫外打听,她即使在宫里没有什么毛病,保不齐在进宫之前就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丑事。只要花点儿银子,没有打听不来的事儿。到时候咱们握住了把柄,二公主也嫁出去了,公主你想怎么报仇,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没错,冯尚宫的办法就是一个字,拖。 第八十七章 待嫁 把眼前难关先拖过去再说。至于以后…… 冯尚宫哪有心思想以后。 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以后呢。 原以为靠上了棵大树,没想到是条漏水的破船,掌舵的不知道往哪儿开不说,船还在不停的漏水,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沉。 天早已经入秋,午后下了一场小雨,这会儿雨已经停了,冯尚宫看着石阶下石砖地上的一层水迹,忽然想起一位前任。 要不是遇到这倒霉的破事儿冯尚宫差不多把那个人都忘了个精光。在她来麓景轩之前,五公主身边有一位庞尚宫,不过服侍了不到半年就被换下去了,冯尚宫才得以上位。 当时她没怎么关心过前任被换掉的详情,光顾着高兴了。 现在怎么都觉得,庞尚宫被换掉这件事情可能不简单。 冯尚宫暗中托人打听。 她处境堪忧,外人可不知道,还觉得她是一位有实权的尚宫。冯尚宫有请托,她这位旧识很快给她回了信儿。 “那庞尚宫在旧宫看库房呢。”这人为了讨好冯尚宫,特意把冯尚宫的这位前任说的惨一些:“毕竟是犯过错的人嘛,伺候不好主子,能保住性命还有碗安乐饭吃就便宜她了。” 不过说真的,替冯尚宫打听消息的这人也有些奇怪。 好端端的冯尚宫打听这人做什么?真对前任好奇,那早不打听?这都隔了多久了,居然又翻出来旧事要找前任的晦气?这前任难不成以前捅了什么漏子,又落是拉下了什么亏空,直到现在才被人发现? “她当年是犯了什么错啊?” “不是说没伺候好公主嘛,当时发落了好几个人呢,我记得有两个宫人,还有一个太监吧?时间长了有些记不清楚了。” “那三个人呢?” “没了呗。” 轻飘飘的三个字就是三条人命。 说话的人不在乎,冯尚宫以前其实也不在乎。 但是现在她总觉得这些人命预示着不详,她随时都会步上这些人的后尘。 当年那件事,冯尚宫知道的也不算多,听说的和今天这人打听来的差不多。也是说前任没伺候好主子获罪了被撤换,冯尚宫欢欢喜喜的以为自己抢了个美差,也没有去过多打听。 冯尚宫这些天气色越发不好,不得不用脂粉仔细遮掩。好在二公主亲事将近,东苑这边人人忙碌,二公主的清意殿人手不足,其他几位公主处都支借了人过去帮忙。 松香忙得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简直是点灯熬油恨不得连轴转。 皇上与皇后在嫁妆上绝没有薄待二公主,当初福玉公主有的,现在熙玉公主全有,松香当时也是给福玉公主身边白芷、黄连她们帮过忙的,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来两份嫁妆不相上下。 不管皇上究竟是什么用意,皇后娘娘总归是个宽厚的人。这些年来赵语熙能在宫中过得这么安逸体面,绝对离不开皇后的着意维护照看。 这这宫里的人太会看人下菜碟了。有公主封号又怎么样?宫里最重要的从来不是名份,而是宠眷。有人看重,才有富贵尊荣。倘若皇上给封个公主,皇后却从来不过问一句,那早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欺辱践踏了。 现在二公主要嫁出去了…… 新驸马姓鲁,鲁家也是当年跟着皇上打天下的功勋武将,驸马是家中次子,鲁家长子叫鲁威洪,驸马叫鲁威宁。 名字虽然带个宁字,但这个人的性情跟宁字一点边都沾不上。 松香是见过驸马的,虽然没有近看,可是远远一望已经叫她心惊了。 驸马那身量真不愧是将门之后,身量高,肩膀宽,往那儿一站象是一尊门神似的,那腰怕是能顶公主两个半。 松香觉得这位鲁驸马英武是尽有了,可是与公主……一点儿也不般配。公主这样的性情相貌,应该配一位斯文多情的驸马爷才是。 松香甚至曾经有过大不敬的想法。 要是大公主的驸马和自家公主的驸马能掉换一下,那就好了。 她也知道这想头很荒唐,可她忍不住。 孟驸马就是个很温和的性子,据说成亲之后对大公主别提多好了。偏大公主是个识字不多,性情又不拘小节的,驸马的那些小意温存她都不能尽懂。就不说性情,只说外表,孟驸马文弱,大公主粗壮,这两人站一起,夫不夫妻不妻的…… 唉,松香也知道自己只是想想,亲事是皇上指的,般配不般配的,皇上自有考量,自己这点儿小心思不光嘴上不能说,就是心里也不该多想。 但愿公主出嫁后,与驸马能好好过日子。 松香不敢奢求公主与驸马日子和美恩爱,最起码,大家能太平无事。毕竟前朝也有过例子,公主与驸马的亲事,十对里有八对都过不到一起去,只是大家都顾着面子,私底下各过各的,面子还得兜住。 千万不要象前朝一位薄命公主一样,被驸马和小妾给谋害了…… 呸呸呸,她怎么想起那么不吉利的事。 身边的人忙得不可开交,赵语熙自己却格外冷静,冷静的就象要出嫁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象平时一样,该起身是起身,该吃时候吃,该看书写字的时候就安安静静的看书、写字。婚期一天天迫近,竹香忙得一脚踏在石阶上,脚趾甲都踢折了,兰香嘴上冲起了燎泡,抹了厚厚的药面子,看起来那张脸极其怪异。 可是赵语熙就是能安安静静不为所动。 连刘琰都觉得她安静的不同寻常。 大姐姐当时待嫁,还会心神不宁呢。 “二姐姐,你的公主府我们还都没去过呢,听说有一大片梅花,今年冬天咱们在梅花林里赏雪吃羊肉吧?” 赵语熙微笑:“好。” 刘芳在一边不给面子的吐槽:“在梅花树下吃羊肉?也就你想得出来,那羊肉味儿不把花香都冲坏了。” 刘琰瞥她一眼:“那你到时候别吃。” “不成,到时候最大的一块得留给我。” 她们是想叫她开心,赵语熙明白,对她们的好意也心领了。 只是……她对这桩亲事,真的一点儿都不期待。 第八十八章 出嫁 对她来说,成亲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挪进另一个笼子里。 她相信鲁家不敢亏待她,不但不会亏待,大约恨不得早晚三炷香,把她好好儿供起来,一根儿头发丝儿都不掉最好。 至于她自己,她想什么,她喜欢什么,她想要什么……这些无关紧要。 鲁驸马她自己也见过,曹皇后虽然行事不会与皇上唱反调,但是办过事的人都知道,一件事情可以有许多种不同的做法,要去一个地方,也不止一条道路可以通行。当时曹皇后挑了四五个人选,各人家世、性情都暗中知会了她身边的尚宫,就是方便她挑选。 结果赵语熙就挑了鲁威宁,让曹皇后都十分意外。 自然,鲁家是皇帝的铁杆直系,老家都是一处的,在乱兵中还曾经救过皇上性命,可以说一门富贵绝对稳当,尚不尚公主对人家毫无影响。尚了,也就是锦上添花。不尚,人家也不缺这么个媳妇儿。 别人不知道原因,只有赵语熙自己心里明白。 打动她的,大概就是可有可无四个字。 她没什么求鲁家的,鲁家也没什么求她的,大家各自相安无事最好。如果换成旁人家,可能会借着尚了公主的名义谋求权,谋求利,她这个空头公主可什么都给不了人家,到时候互相怨怼,连一点安稳日子也没有了。 这一晚就是睡在清意殿的最后一晚了。 这几天她都睡不好,太医请示了宜兰殿之后,给她开了安神汤药。 可喝了汤药她也睡不实,一夜里睡睡醒醒,梦不成梦,觉也不成觉,唯独有一个梦记得清楚。 那个梦里,她仍是公主,但却不是刘家的公主,龙椅上坐的还是赵家的皇帝,可她站在宫墙下四顾茫然,谁做皇帝都一样,作为公主,要嫁的人都并不由自己决定。 等她醒来,就是她出嫁的日子了。 赵语熙梳妆的时候,刘琰她们三个就坐在一边儿看着。 梳头的尚宫今天当的是喜差,事先也赏了一身儿红绸裁的衣裙,穿起来一身簇新鲜亮,脸上涂了脂粉,人越发显得精神。 连梳头尚宫都这样,松香她们这些人当然更不用说了,她们今天都要跟着出宫,以后就是公主府的人了,松香是赵语熙身边最得用的、有品级的宫女,今天穿的也是红色织锦的衣裳,眉毛画的弯弯的,嘴唇涂的红红的。虽然日常经常见面的人,可是这么一妆饰,刘琰都快认不出来了。 宫女平日里服色、妆饰都是按着宫规来的,不到节庆不能带花,平日里更不能涂脂抹粉。 其实搽些粉没事,谁也不会趴到人脸上去看,非得挑这个刺。但胭脂就不一样了。胭脂一到腮上、唇上,很提气色,那准保能看得出来。 “松香姐姐打扮起来原来也很好看呢。” 松香忙得头都要发晕了,被刘琰这么打趣,还得笑着说:“公主谬赞啦,奴婢可不敢受。今天是我们公主的大喜日子,奴婢们也都跟着欢喜欢喜。” 刘雨嫌殿里殿外人进进出出乱纷纷的,在殿内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偌大一个东苑,平时显得很冷清,只有几位公主住在这里——四皇子虽然还住在宫里,可是她住在皇城东南面,跟她们离得远着呢。 可是今天东苑就不一样了,乱纷纷的到处都是人,个个脚下象装了轮子一样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 她心里烦得慌,又说不上来为什么烦。 二公主平时和她算不上多要好,但是二公主这人素来不愿意得罪人,能忍让的都会尽力忍让她。她一嫁出去,东苑就只剩下刘芳、刘琰和她。 刘芳和刘琰是一伙儿的,而且一向跟她作对,以后她俩二对一,刘雨就更势单力孤了。 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刘雨却不愿意去热闹。 她常常想起没见过面的生母。 都说她是难产而死,生下刘雨就没了。刘雨身边没有伺候过她的人,也没有她的画像——甚至连一件她穿过的衣裳、用过的东西都没有。 她只知道生母出身崔氏大族,是世家女子。 不知道她当时与父皇是怎么认识的,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又是如何恩爱。 她一定生的很美,性情也好,又聪明。曹皇后除了占着个原配的名份,可是一定远不如她。 要是她还活着,多好啊。 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刘雨在沉香亭坐下歇脚,打发宫女去取茶。 不光刘雨一点儿喜庆的意思都没有,跟着她的人也没有。 二公主大喜,东苑上上下下都得了喜钱赏赐,所以那些人今天脸上的喜气也不都是装的。宫中放赏一年就那么几回,现在二公主出嫁这一份儿不在年例里,得了赏当然高兴。 可麓景轩的这些人高兴不起来。 五公主命人责打小太监,这本来是件小事,别说五公主不在意,麓景轩的其他人也都没放在心上。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儿惹出来的麻烦这么大! 事后也有人后悔。 在宫里有资格、有门路读书习字的奴婢,那能是毫无根基吗?必定背后有人。那个小太监是内宫监的人,被叫到麓景轩当差没两天就挨了毒打,听说人还没死,可手实在伤得重,骨头都敲碎了,以后那手就算治好了也再也不能拿笔写字了。 然后那天举棍子打人的太监和一个宫女就都被带走了,他们全都心惊胆战,生怕自己下一刻也会被处置,整个麓景轩除了五公主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其他人都惶惶不可终日。 不必冯尚宫叮嘱,他们也牢牢的看住了五公主,生怕这位主儿又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皇后娘娘是宽和,但是宜兰殿的其他人没一个好惹的,头一个闵宏闵公公就是杀人不手软的。 这会儿五公主要歇脚,要用茶,跟的人里分了两个去取茶点,他们走的时候很不放心,给留下的人猛使眼色。 留下伺候的也表示“明白”,一定看好公主,绝不能出纰漏。 他们现在可都是拴在一条绳上,可以说是生死与共。要是公主再闯祸,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第八十九章 闭门 福玉公主出嫁的时候,刘琰也跟去公主府了,这其实是不合规矩的,曹皇后觉得她们姐妹情分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虽然不是亲的,但自小一处长大,福玉公主可照顾了刘琰不少年头。 到了熙玉公主这里,曹皇后无论如何不会由着她了,只让送到宫门口。 鲁驸马也是骑马过来迎亲的。 刘芳看了一眼,就不爱看了,扭过脸来说:“这身儿大红他穿着不好看。” 说起来福玉公主的亲事也才过去没有多久,当时孟驸马来迎亲,虽然说骑在马上叫人有些担心他摔下来,可那卖相是真不错,斯文俊秀,红衣衬得脸好看极了。 鲁驸马嘛……脸黑。 真是黑! 刘芳和刘琰都是乡下住过的,乡下人见天儿的在田地里干活,那脸都晒得黑黝黝的。但乡下大家都黑,看着也不觉得什么。京里、宫里,就连奴婢也难找见这么黑的。 鲁驸马究竟是天生的黑呢,还是见天儿的在太阳下晒呢? 这人黑不说,长得还高壮,那大红喜服套在身上,真是……衬的人越发的黑,越发的壮。 二公主在宫门口上轿时,刘芳瞅瞅她,又瞅瞅新驸马,总觉得这两人过日子……够呛。 鲁驸马的那胳膊也够结实的,说不得都赶上二姐姐的腰粗了。 这……刘芳虽然不懂夫妻之事,可是成了亲,男女要睡在一张床上她是知道的。鲁驸马这一翻身,不会把二姐姐压扁压坏吧? 刘琰站在一旁看她面有忧色,自己心里也不轻松。 不过这姐俩担心的全不是一件事儿。 刘琰想的是,大姐姐和孟驸马成亲时,别人也不看好,好些人说大姐姐粗鄙,孟驸马病弱,但两个人反倒过得很和睦,孟驸马这个人吧,日子久了刘琰也看明白了几分。 他这人总是能看到别人的好处,而且好多时候,都只看到别人的好处。 能体谅旁人的不易,能设身处地替旁人着想,这样的人很是难得的。 而大姐姐也好,她总愿意一片诚心无私的待人,这俩人碰到一起,是越过越好了。 可眼下瞅着鲁驸马的模样,感觉这个人心性只怕和外表一样粗豪。而二姐姐呢,从外表到内心,都纤细脆弱有如刘琰送她的那座琉璃塔。 这两个人,比大姐姐和孟驸马还要不般配。 以后……真能过得好吗? 两人忧心忡忡的目送迎亲队伍远去。这队列长得很,据说前面已经进了公主府,后面还没出宫门呢。鞭炮放得震天响,青烟弥漫在宫门外,这股气味叫人闻着觉得莫名有些凄凉。 “怪不得……” 刘芳听她话只说一半,转头问:“什么?” “没事。” 刘琰想,怪不得世人都爱生儿子,不爱生女儿。生一个女儿,嫁出去一次,就要经历一次这样的送别,着实叫人难受。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刘芳说:“我心里也空了一块,怪难受的。大姐姐走了之后,映霞宫就空了。二姐姐一走,清意殿又空了。东苑本来就冷清,现在是越来越寂寥了。” 刘琰倒笑了:“说的是,下一个就轮到三姐你了。” “去去,和你说正经的,你别打岔。”刘芳心里是真的不好受:“大姐姐刚走那些天,每次经过映霞宫,我都还老想停下,还想进去,老觉得她还在。后来慢慢习惯了,就是看见紧闭的宫门,心里还是不得劲儿。” 她说的这种情形,刘琰也经历过。 而且刘琰比她还难受。 “以后清意殿也要闭门了。” 二公主一嫁出去,清意殿里的人也都跟着走了,松香她们自不必说,连那些常跑腿传话的小宫女小太监也都跟去了,就留了几个粗使洒扫的人看守地方而已。 以前她们常去的地方,以后…… 也不用去了。 她俩回去的时候就经过了清意殿。 因为今天办喜事,清意殿处处挂红,宫门上还贴着斗大的红底金双喜字。这会儿东西还没有收拾完,那些人进进出出的。可毕竟主人已经不在了,看着只让人觉得凄凉。 “但愿二姐姐夫妻也能和和睦睦的,象大姐姐和孟驸马一般。” “嗯,但愿吧。” 刘芳自己心里担忧,还要安慰刘琰:“大姐姐嫁的时候咱们也觉得孟驸马不好,”主要是身子不好,真怕大姐姐嫁过去就守寡,那这个克夫的名声真是一辈子都摘不掉了:“结果现在大姐姐过得满好的,明年咱们就能做姨妈了。二姐姐为人这么聪明,性子也好,长得还美,鲁驸马应该也会同她过得好的。” “你说得是。”刘琰转头四下看看:“怎么这半日没看见刘雨?” “找她做什么?她不在才好,有她在,总让人不痛快。” 刘雨就算一句话不说,那神情那目光,也总透着一股桀骜不驯,活象所有人都欠了她几万贯钱不还一样。 刘芳有些放心不下。 刘雨在吧,总是让大家一起不痛快。 她不在吧,刘芳这心里也不踏实,总怕她又惹事。 曹皇后今天忙碌大半日,宴客的时候两位郡王妃,一位国公夫人特意来她跟前说了不少好话。 曹皇后涵养功夫本来就好,自做了皇后之后,别人更是很难从她脸上看出喜怒来。肃安郡王妃陪笑说:“……现在京里的闺秀,要是没念过女学,出门都不好意思同人说话。可那些女学里头,三教九流人乱得很,妾身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事儿,想求娘娘一个恩典。宫中有程先生、周清明这样的女学士在,不是外面女学里的夫子能比的。我家里那个不懂事的丫头性子着实顽劣,要是能得程先生教导一二,不求能做饱读诗书的才女,能长长见识,拘一拘性子,将来出嫁的时候,说出去脸上也光彩啊。” 旁边广平郡王妃和邑国公夫人等几人也纷纷恳求帮腔,曹皇后微笑着说:“这事儿我知道了,早先也想着多点人读书,大家一同能更用功,不过当时各家孩子小的小,弱的弱,所以才作罢了。” 这么一说,几位贵妇人脸上都有些讪讪的。 当时皇后是有这个意思,她们以为皇上要各家送孩子进宫去怕是别有用意,有的舍不得,有的不放心,还有的认为女儿读书没用处,所以都各找借口推托,皇后也没再提,这事就作罢了。 现在她们自己提起来,显然皇后这一关是不好过的。 第九十章 喜宴 邑国公夫人不比今天过来求事的其他几个人。 人家好歹都是宗室,虽然关系远了点儿吧,但家里姑娘好歹也是姓刘,想进宫学和公主一起念书,多磨磨嘴皮子多半能成。 她家呢? 一来不沾亲,二来往日与皇后也没多少交情。 曹皇后这人面善,旁人也都说她好说话。 可真是一个没脾气没心计的好老人,这皇后宝座坐得稳吗?这么大的一座宫城能让她管得这么服贴吗?那得该严的时候严,该宽的时候宽,一味面软好说话连一个普通人家都打理不好,更别说管理后宫和这么些外命妇了。 邑国公夫人笑着问:“上回进宫的时候见着几位公主,那言谈举止,就是和外头粗生粗长的孩子们不一样。” 一句话点醒了其他人。 对啊。 曹皇后不吃奉承,但是哪个当娘的不喜欢旁人夸自己孩子?于是众人接过邑国公夫人的话头,你一句我一句,争着夸赞起几位公主来。 这其中四公主是曹皇后亲生,众人夸得尤其卖力。倘若刘琰自己没逃席就站在她们面前,估计能被她们这一阵阵吹牛拍马给吹到天上去。她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好,这些人嘴里夸的那哪还是个肉身凡胎?天上仙女儿也就不过如此了。 这其中,其他几位公主也都被捎带着夸了。 大公主、二公主和三公主都不是曹皇后生的,但都可以说是曹皇后抚育教养的,那公主们如此优秀,功劳岂不都在皇后娘娘身上?皇上娘娘对不是亲生的孩子都这么好,菩萨圣母都不过如此了。 唯独刘雨没人夸,甚至连提都没有人提起。 谁也不瞎。五公主是庶出,皇帝和别的女人生的。都说帝后恩爱,结发夫妻。皇上登基后也不纳嫔妃,就守着皇后一个人过。 可五公主这么大个人戳在眼前,这就是恩爱的“明证”? 皇上不提,皇后不提,大家当然有致一同当五公主不存在,谁也不提。 这么吹捧了半天,曹皇后才笑着说:“行行行,算我怕了你们了。原来我私心想着,就教她们几个人,程先生再加上柳夫人这么两个帮手足够了。要是教的人一多,怕先生顾不过来,现在的几位先生就不够了,还得再寻几位。这事儿一天两天的办不了。你们要是谁知道,有那品学兼优的女先生,也可以给我荐两位。再说天也快冷了,从进腊月就不念书,一直要到二月里才复学,要是这会儿开始念,念个两天就断了,倒不如从明年再开始的好。” 众人一片称诵,都说皇后娘娘想的周到,我等不及。 皇后说的确实有理。 这学生少,就三五个人,那先生教起来自然精心。要变成三五十,那就不是一回事儿了。 先生自然得添,不然真不教不过来。 皇后虽然没有明说,许谁进不许谁进,但既然说了可以增人,那各人就要努力了。比如邑国公夫人就想,要是自家荐了位好先生,那自家两个女儿是不是能都送进去呢? 哪怕不是跟公主一起念书,只是给公主当个伴读,那也是脸上增光的好事儿,将来说亲的时候,一样可以说给公主做了两年半,还受过才女先生的教导,还愁找不着好人家? 曹皇后低头微笑,吃了一口茶。 前些年战乱连连,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且死的都是青壮男子。这会儿各家的姑娘都有好几个,都长成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可是好男儿呢?曹皇后不用翻册子去查,也知道个大概。 两个字:缺人。 缺男人,缺年岁正相当的女婿人选。 旁的东西,有权有势有钱,都买得到。可唯独人,从生下来到长大,直到能成亲的年纪,没有十几二十年是不可能的。既然女婿人选如此抢手,那姑娘们自然要争一争的,如何争?先拼家世,家世都差不多的那就只能拼个人名声本事。 从前大家不觉得这是个事儿,姑娘家念书不念书的无关紧要,现在不这么想了。 皇上把大女儿嫁给了旧世家,又把前朝宗室女封了公主许给了自家心腹新贵。 这中间的意思只要不傻都能明白。 再说,公主们都在天天念书做学问,大家还不赶紧跟上? 邑国公夫人觉得自己真傻,真的。 要是皇后头一回提起这事来的时候她就把女儿送进宫来,哪还用今天这样为难?就算对亲事没帮助,跟三公主四公主她们混熟了有了交情,那以后的好处助益也是源源不断啊。 宫中的热闹不提,二公主府今天终于迎进了主人。之前就已经有奴婢们先迁进来,各处都要走过一遍,住上些日子,给新宅子添添人气。直至今天,二公主和鲁驸马两人才正式算是迁进这间府邸了。 这座公主府离福玉公主府不远,论制式与福玉公主那里一样,只是花园没么大——福玉公主花园里可有面湖!等闲人家哪来这么大的园子。 但若论精巧别致,二公主府就更胜一筹了。府里不但有刘琰上次提起的梅林,四时花卉都有栽种,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不断。 可这些赵语熙都不怎么关心。 拜过天地,一堆人簇拥着新人进了洞房。赵语熙头上顶着盖头,身上还有厚重的吉服,若说她是自己走,不如说她是被身旁有力的侍婢们硬是一路架过来的,脚几乎都没沾地。 等到终于在喜床上坐下,赵语熙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坐也坐不住。 还好松香机灵,在一旁扶住她不说,还悄悄从袖底摸出块帕子来替她拭了拭。 薄荷醒神油的气味直钻鼻子,赵语熙精神一振,这才算是坐稳当了。 皇后就担心她身子弱,已经让人把能省下的步骤礼仪都省了。可即使这样,有些事情还是省不了。 比如这会儿,她得等驸马来揭盖头了。 鲁驸马拿了一柄金镶玉如意,揭掉了赵语熙头上这顶锦绣辉煌的大红盖头。 第九十一章 竹露 知道熙玉公主的人不少,但见过她的人不多。 赵语熙的身世,认真要说起来,一天都说不完,简要的说来就两个字,坎坷。 她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她很聪慧,也乖顺听话,她的父亲赵焘对这个女儿还算喜欢,还许她念书。她会背整本的诗经,看过了厚厚的《汉赋集》,那时她也不过才五岁,前朝厉帝赵栾服丹而亡,末帝赵粼登基,这个小皇帝只有八岁。紧接着叛臣作乱,末帝被轮番挟持,前朝宗室中人死了一多半,逃了一小半。 赵语熙的父亲赵焘就逃了。 他只带走了两个儿子,其他人全扔下了。被扔下的人里头,有给他生儿育女的侍妾,有他的亲生女儿。当时赵焘的长子已经娶妻,这个妻子也已经有孕。 但是在赵焘看来,这些人都可有可无,只要自己活着,儿子也活着,那么女人和孩子以后还会再有的,要多少有多少,现在被抛下的这些人一点都不可惜。 他们逃出京城的那天夜里,郡王府就被洗劫了。 赵语熙能逃出一条命,是因为天黑前她的奶娘就把她抱出了王府,回了自己家,才躲过了这一劫。 人的际遇真的难以预测。 她还曾经以为自己会隐姓埋名活下去。她还听到过奶娘与丈夫说话,说想将来她长大了,可以嫁给奶娘两个儿子中的一个。 后来她身份被人揭破,她以为会被新朝的皇帝杀死。 没想到她成了公主,重新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现在还以公主的身份风光出嫁。 锦绣缀金丝珍珠缨络的盖头被揭开了。 陡然去了一层重负,赵语熙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这还是这对新婚夫妻头一次离得这样近,面对面。 这世上许多夫妻也都是这样的,很多人成亲前都不知道对方高矮胖瘦,只等揭盖头时才见分晓。 二公主见过鲁威宁,不过那是远远看了一眼,当时她在殿阁内,鲁威宁离着她至少也有几十步。 她只记得他是个高个子,肩膀很宽。 这一眼才把他看清楚。 鲁威宁眉毛又黑又浓,长得特别密,看得出来大概是为着成亲才新修过,高鼻梁,脸庞生得棱角分明——就是黑。 赵语熙在轿子里的时候就隐约听到有人说驸马生得太黑,现在看来这话果然不假,扔煤堆里八成就找不着了。 这一眼看得鲁威宁直接傻了。 他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熙玉公主,眼都不会眨了。 鲁夫人见过熙玉公主,还跟儿子说,熙玉公主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鲁威宁没怎么信。 主要是鲁夫人这人吧,看谁都是美人儿。再说亲事定都定了,就算熙玉公主相貌平平,甚至貌若无盐,他不都得照娶? 反正娶谁不是娶?用他那一帮子兄弟们喝酒时的荤话来说,关了灯还不都不是一样。 鲁威宁也不是不知道他们在背后笑话自己。 别人娶个丑女也不怕,可以纳美妾。可是鲁威宁这做了驸马,不管公主长成什么样儿,他这辈子别想纳妾了。 一直到刚才揭盖头的时候,他心里都有一种“老子豁出去了爱咋咋地”的无所谓。 可等他看到熙玉公主的面容时,他脑子里乱纷纷挤满的了的念头一下子全被清空了。 他其实根本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就只注意到了那双眼睛。 挤着看热闹的人纷纷鼓噪说笑起来,显然新郎这傻头傻脑的样子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乐子,往后起码能凭这个乐呵好一阵子。 一旁松香给于尚宫使个眼色,喜娘利索的过来安排鲁驸马也在喜床上坐下,接着就是撒帐,掸尘,一时间屋里的人走马灯似的转起来,就把刚才那一段笑话给岔过去了。 驸马这模样…… 松香心里有点替公主难过。 自家公主美玉一样的品貌,就配了这么个看起来心眼儿不大够用的憨人?真是一朵鲜花…… 唉,公主又如何呢,婚嫁之事照样不能自己作主。 驸马又在瞅公主了,眼都是直的。 松香一面隐约骄傲——公主相貌就是美,不怪他看直眼,一面又难受,公主这以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外头喜宴已开,驸马也被拉出去待客敬酒了。终于撵出去这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松香赶紧让人掩门,一面赶紧过来搀扶公主。 “我让人去抬水了,公主先把这凤冠吉服卸下来吧,也好能靠一会儿歇歇。” 赵语熙这会儿出声的力气都没了,松香她们服侍惯的了,先是小心翼翼的把沉重的凤冠取下装进匣子里,再一层一层把赵语熙从吉服里“剥”出来。 热水也已经抬过来了,赵语熙摆摆手,轻声说:“不洗了。” 今天实在太累了,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要是再洗热水浴,她怕自己直接就会化在水里,醒不过来了。 不洗也有不洗的办法。 脸上的妆用玉颜膏敷上,然后用湿布把膏脂拭净,厚重的脂粉眉黛就被擦得干干净净的了。再散了发髻,寻出一个细绫面子的软枕来给她靠着,丝被一盖,便有两个人过来跪在榻前捶腿。 松香还见缝插针给赵语熙喂了一盏温水。 真难为公主,这大半天可折腾得不轻。 放下了帐子,外面已经打扫干净,熏炉里投进一块竹露香,盖上盖,袅袅烟气从细孔中升腾弥漫开来。 “松香姐姐也坐下歇一歇,茶沏好,姐姐喝一碗解解渴。” 松香哪有歇的功夫。 但是渴是真渴了。 这大半天的功夫,伺候公主,安排打点,她也一口水没喝呢。不提不觉得,一提起来,顿时觉得唇焦舌燥。 “给我倒一碗。” 说是一碗,可是松香喝了两碗还不觉得解渴。 外面有人来回话,说厨房给公主单做了饭,是不是现在送进来。 松香问:“都做了什么?” “因为觉得公主今天一定劳累,没敢做什么油腻荤腥,厨房的人说,做的都是精致小菜,配了四样细粥羹汤。” 第九十二章 新人 “公主累了,这会儿先不用。让厨房时刻预备着,公主醒了就端进来。”松香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天还是每天都看到的那块天,却又不是了。 松香她们都是自幼就进宫的,那一批进宫的小姑娘有好几百,最小的五岁,最大的十一。这些小宫女先聚在一起教规矩,学侍奉。一开始当然不能让她们侍奉主子,都是给大宫女们干些杂活儿,伺候尚宫们。 在宫里的日子长了,很多人都会忘了在宫外的生活。 松香还记得一些,只是记得不多了。 以前还以为,要在宫里过一辈子。 没想到现在就出来了。 赵语熙平时总睡得不好,一夜里总要醒几次,白日里歇觉也不踏实。今天多半是累得很了,待得天都黑透了,她仍旧睡着。 鲁威宁回来的时候是两个人扶着的,到了院门前他就一振双臂,把扶他的两个人都挥开了:“行了行了,你们都回去。” 扶他的人不是小厮,是平时玩得要好的两个朋友,这会儿两个人嘻嘻哈哈松开手:“好好好,你自己进去吧——还能走动路吗?要不要叫两个宫女姐姐扶你进屋啊?” 鲁威宁今天被灌了不少,他平时喜欢结交朋友,今天来公主府贺喜的人着实不少,好些人平时武场上拼不过他,今天摩拳擦掌誓要在酒桌上把他灌倒。 鲁威宁武艺过人,酒量也过人。不过酒量再好,也敌不了这些人一拥而上车轮战,虽然也有人帮他解围挡酒,喝的酒里也掺了不少水,终究还是喝得脚步踉跄,满身酒气。 松香已经领了人在门口候着了,鲁威宁一脚迈进门,面前两溜儿年轻宫女,他这一步险些踩空,顿了一下,后脚才跟着进门。 松香没看见人的时候就闻着了酒气,差点儿没被熏一个跟头。 自家公主又不喝酒,松香以前在宫中也很少尝到酒味,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人常说“一身酒臭”。这酒装在瓮里的时候不臭,一喝下去了,就变成臭气了。 这气味儿这么难闻,更别提驸马身上这红袍子看着也腌臜,大约是在席上沾了酒又染了油污。 松香笑吟吟的说:“奴婢是贴身伺候公主的,名叫松香。公主这会儿正歇着,驸马先更衣梳洗,奴婢让人备下了醒酒汤,驸马先喝一碗。” 鲁威宁心里有点慌。 既想进屋去,又有点惶恐不安。 松香的话倒是正中下怀。 他胡乱点头应着:“好。” 一大碗醒酒汤灌下去,再洗了澡换了衣裳,鲁威宁的酒意去了一大半。可也许泡过热水的缘故,腿有点软,迈步的时候老觉得象踩在棉花里。 “公主正好也醒了,驸马这边请。” 院子里,屋子里都掌灯。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点的都是红色的灯。红色宫纱、纱灯,映得墙也是红的,地也是红的,那红并不刺眼,也不显得很浓艳,一片红融融的,映得这晚上不似真实。 鲁威宁觉得自己象是走在一个梦里。 到处都是香的,美的。在屋外已经是如此,进了屋子之后,他这种感觉就更加清晰。 屋子里帐幔重重,珠幕纱堆。宫女一重重打起帘子,松香在前引路。 鲁威宁总觉得适才这屋子不是这样的。 新房他不是进来过吗?拜完天地之后……现在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赵语熙已经睡醒,头发松松挽了个髻,身上穿的也不是那身儿吉服——这件衣裳也是新做的,牙色荷叶衫子,下面是深红裙子。这打扮再普通不过,京里有些身份的女子,有一个算一个,都会有这么一身儿打扮。 可是…… 松香回头一瞧,这位鲁驸马又愣在那儿了,眼直直的盯着公主看,跟下午刚揭盖头那会儿一模一样。 赵语熙轻声说:“驸马回来了?” 鲁威宁嘴里应着:“是,回来了。”人还是站在那儿不动。 “驸马请坐,松香给驸马倒茶来。” “不用不用,我不渴。”鲁威宁觉得这屋里的一切都过于精致,仿佛脚步稍微重一点儿就会踩坏了东西,声音稍微大一点就会惊着人一样。 可公主让他坐,他还是往前走了两步,在嵌玛瑙的圆桌边坐下。 坐的时候他还小心翼翼,生怕把这张玲珑小巧的圆凳坐坏了。 赵语熙也坐了下来。 两人离得这样近,鲁威宁闻到了一股淡香。 他从来都分不清楚那些五花八门的香味,所有的香味在他闻起来也没有分别。 可是她身上的香气,就那么不一样。 香,但是很淡,似有若无的。 不知道这香气有什么名堂,鲁威宁明明不饿,刚才还灌了一大碗的醒酒汤,这会儿突然觉得有些饿了。 不是肚子饿…… 这种感觉他说不上来。 心跳的快,口干舌燥,平时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多半是渴了饿了。 他不敢再盯着公主看,低下了头。 这么低头,他看见公主穿的这条裙子,红的格外好看,上面用金色丝线绣着什么花。金线不是亮的刺眼的那种,颜色是暗的,看着……特别好看。 他这会儿觉得自己以前念书时总逃学不对。 那些书本上夸人的话,他现在一句也记不起来。 松香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 公主倒不显得局促,驸马却象霜打的茄子一样有些恹恹的。 她刚才到外面去的时候很不放心,生怕驸马莽撞唐突,冲撞了公主——虽然松香看出来,这位驸马应该没有什么歪心思,可有时候无心为恶的事儿多了,个个都不是有心,可闯下的祸都是一样的。 现在看来这位驸马倒还算老实。 “公主,晚饭摆好了。” 鲁威宁如梦初醒:“你还没用饭?一直饿着?” “今天起早了,也没觉得饿。”赵语熙问他:“你用过没有?” 说起这个,鲁威宁才想起来:“被他们灌了一肚子酒,菜倒是没吃两口。” 两人在饭桌边坐下,赵语熙一看这清粥小菜的搭配,就知道这是专给她一个人做的。 “我一向吃的清淡,怕你不习惯。你平时 第九十三章 饭量 鲁威宁才要说不用了,赵语熙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轻声说:“你我是要长长久久过日子的,何必说客套的话?就算今天客套了,明日后日,难道天天客套下去?” 这倒也是。 一顿两顿不吃肉没关系,十天半个月吃不上,他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肉,油大点儿最好。” 松香听着忍笑。 驸马这说的还真直白。 赵语熙吩咐她:“去跟厨房说,多做几道肉菜来,要快。” 松香赶紧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跑腿传话这活计当然不必松香亲自去,她到门口吩咐一声,自然有的是人替她跑腿。 屋里头鲁威宁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我……那我等厨房送菜来,公主先用吧,不用等我。” “不急。” 赵语熙料定厨房即刻就能把菜送来。 要清粥小菜还得单做,可公主府今天最不缺大鱼大肉,只要传话过去,厨房怕是就有现成的。 果然过不多时,松香就领人进来。 厨房麻利的送了四道菜来,果然按着鲁威宁的要求,都是肉。 厨房已经很收敛了,其实现要四十道,厨房都端得出来。 只是想着已经晚上了,驸马胃口再好也不能吃得太多了。再说,公主府厨房的这些人都是内宫监拨出来的,对二公主的喜好更加了解。一些气味儿重的菜比如炸羊排,端上来别说让公主吃,就是让她闻闻也能把她熏恶心了,这样的菜自然是不会呈上来的。 一桌上两样菜式,赵语熙这边的清淡,鲁威宁那边的都是大油大肉。 鲁威宁看见赵语熙动了筷子,自己这才端起碗。 两个人其实都在悄悄注意对方。 鲁威宁看着公主,那仪态,好看得很,斯文秀气,象张画似的。 就是吃的太少了,那么一个小碗儿,跟茶碗差不多大,里面还只盛了一半的粥的。另外公主吃的那菜,那也忒素了,小碟子里盛的那么一小撮,白白的细丝,看着一点油水也没有。 看着象是笋丝? 鲁威宁最不爱吃这个,又没味儿,咯吱咯吱的净是筋,吃在嘴里跟吃纸一样。 另外两道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总之一看望去也是缺油少盐。 公主天天就吃这样的东西? 都说宫中厚待公主,就这么厚待的? 可是……鲁威宁觉得就算宫里对公主其实不那么上心,也不至于让公主缺衣少食吧。 多半是公主自己口味清淡。 净吃这些东西,怪不得看起来……嗯,瘦了些。 这些东西更象是那些有年纪的信佛持斋的老太太们吃的。 他这边想边吃,倒是两不耽误。 赵语熙也被他的吃相惊着了。 赵语熙以前也曾经在宫外生活过,不算见识浅薄。 可鲁威宁这吃相,确实……豪迈! 拳头大的四喜丸子,鲁威宁只用了两口。 旁边一道焖肉里浸了汤汁的鸡蛋,他一口就吞了。 一口! 要不是赵语熙一直看着他没眨眼,只能看见那个鸡蛋凭空就没了,鲁威宁仿佛嚼都没有嚼,难道他是整吞的? 一个鸡蛋啊,不会噎着? 赵语熙的目光悄悄在鲁威宁的脖子上巡梭过……这领口系合,看不出来他的脖子是否比旁人要粗。 再说喝汤。赵语熙自己喝汤的时候,是用调羹一勺一勺舀着喝的,仪态是经过宫中尚宫们多年培养出来的,不但喝得美,而且没有声音。 鲁威宁喝汤,那不是喝,那是直接倒。 端起碗,张开嘴,然后…… 就没然后了。 一碗汤直接倒进喉咙里,咽下去,放下的就是空碗了。 与吃相成正比的还有他的肚量。 厨房后端上来的菜,知道是给驸马吃的,事先和驸马身边的小厮打听过这位主子的饭量之后,厨房用的可不是给公主送膳的那种小碗小碟,一切都往大了去。大碗,大盘,大盆。那碗有多大呢?不客气的说,比赵语熙的脸还大一圈儿。 这样的一个碗,倘若装满了饭,赵语熙分成三顿吃,一天只怕也吃不完。 而鲁威宁已经在吃第三碗了—— 别说赵语熙了,一旁服侍的松香都有些被震住了,她甚至有些荒诞的联想,驸马这喉咙真是通到肚子里?而不是通到一个……嗯,类似无底洞之类的地方吗? 宫中干杂活的粗使奴婢饭量也大,和松香她们这种贴身服侍的不一样。 可松香也没见过这吃相,拿着巾帕在伺立在一旁,这会儿话都说不出来了。 驸马这胃口真是好啊。 他倒是不挑食不忌口,咸淡酸辣,来者不拒。 赵语熙其实早就吃完了,之所以没有搁下筷子,是因为鲁威宁吃的还正香。瞅着桌上的菜风卷残云一样被他吃的七七八八,赵语熙并没有反感。 起码,鲁威宁没有当着她的面装模作样。 看得出来他平时应该就是这么吃的,并没有因为她的身份有什么改变。 这样其实没什么不好。 虽然公主和驸马感情不睦不是什么新鲜事,两人大可以各过各的,驸马可能经年累月都不踏足公主府,反正公主也不会过得寂寞。 但是…… 她还是觉得,两人既然做了夫妻,还是能和睦些,亲切一些,遇事有商量,别跟陌生人一样,相处有如做戏,一本正经拿腔捏调的,未免太累了。 鲁威宁发现赵语熙没吃多少东西。粥就喝了那么一碗,小菜吃了几口。 这饭量跟猫吃食儿一样,没准儿鲁夫人养的那只大黄猫都比她吃得多些。 “公主……是不是今天太累了?平日里也只吃这些?” 赵语熙含笑点头。 其实今天吃的不算少,平时吃的比这还少的时候多着呢。 她也问鲁威宁:“驸马是不是吃的太急了?不必顾忌我,细嚼慢咽才好,吃得急了怕回头肠胃不舒服。” “不会,我身子好着呢。”鲁威宁觉得……自己大概吃得多了些?八成公主以前没有见过,可别吓着她,又多解释一句:“我跟父兄在兵营的时候,那吃饭比这还快呢。” 比这还快? 那赵语熙就想象不出来了。 那得是什么样? 第九十四章 动静 松香一直在谨慎、认真的打量、观察驸马。 虽然说公主和他成了亲,名义上,驸马也是松香的主子,她得忠心侍奉。问题是,松香只认公主这么一个主子。 驸马?驸马现在只是个陌生人,是个外人。 虽然有人说什么夫妇一体,可还有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再说了,这儿是公主府,主子只有公主。至于驸马嘛……他等于算是“嫁”进来的。 不过鲁驸马有一点让松香挺意外。 一般富贵人家,家里的少爷身边也少不了丫鬟服侍,毕竟铺床叠被端茶倒水这些都是细活儿,小厮们跑腿办事传话行,干这些贴身伺候的活计,一般都是用丫鬟。而这种贴身伺候少爷公子们的丫鬟,往往后来都会变成姬妾。 就象二皇子,他不就和贴身伺候的宫女有了瓜葛,后来因为他拿身边人撒气,那宫女一尸两命。 松香本以为驸马带来的人里,不见得有那种收用过的,毕竟就算驸马想不到,鲁夫人也绝对不会让他干出这种事儿来的。 结果松香问过,驸马带来的人,一个女的没有。 连一个有年纪的管事妈妈都没有。 松香还以为这是鲁家有意为之,结果让人一问,驸马从四五岁就开始习武,搬离了鲁家的后院儿,后来还时常跟鲁侯爷和他的世子兄长一起住兵营里,一直长到这么大,身边硬是从来没有丫鬟伺候的。 这个…… 算是好事吧。 可也不算多好。 不近女色,洁身自好,这当然是好。要是驸马性好渔色,那以后公主的糟心的事儿只怕少不了。 但从小到大就没有跟年轻女子相处过,这人只怕不解风情,要是和公主相处起来没轻没重,不知体贴周到,拿公主当他平时相处的那些糙汉子来待,那也不成啊。唉,要是孟驸马和自家这位驸马能匀一匀就好了。 孟驸马的才学、性情,样样都好,就是身子不大好。鲁驸马呢……身子看样儿是倍儿好,其他方面就全不成了。 松香当然知道自己这想法很荒唐,人无完人。真有那十全十美的,人家何必要做驸马呢?表面风光,富贵闲人,可是说一千道一万,驸马头衔,俸禄,地位,一切的一切都依赖于公主,与寻常人家正好倒了过来。 眼见着饭吃完了,这……这接下来该就寝了。 松香她们端上了同心壶、鸳鸯杯,请公主与驸马同饮合卺酒。 酒杯是赤金的,两只杯上各自雕着雌雄鸳鸯。杯不大,毕竟只是个礼仪,又不是谁家常天天用它喝酒。 两人端起酒杯来,鲁驸马看看杯子里的酒。 一闻他就闻出来了。 旁的他不内行,但酒嘛,他是没少喝过。 这是蜜酒。 说是酒,其实不醉人,没什么苦味,喝着甜滋滋的。 洞房合卺当然不会上什么烈酒,用甜酒也是取个吉利,希望日后过得甜甜蜜蜜嘛。 对鲁威宁来说,这根本不算酒。 他有些担心的对赵语熙说了句:“公主慢慢的喝,可别一下子喝完了头晕。” 松香有些意外。 看着挺粗豪,没想到还有这份儿细心。 赵语熙抿唇微笑。 她平时确实不怎么饮酒,但这么一小杯蜜酒,实在出不了什么事。 这酒太甜了——鲁威宁觉得这酒黏稠稠,甜腻腻的,都快粘在嗓子眼儿里了,比烈酒可难喝多了。 喝完了合卺酒,松香她们上前来收拾了杯盏,一起叩头说吉利话。 “愿公主驸马夫妻恩爱,百年好合。” 道完这句,她们就鱼贯退出,帐子也全都放下了。 松香今晚是肯定要在外头值夜的。 倒不是为了旁的,就是怕……驸马粗手笨脚的,公主身子又娇弱,万一两人有什么不谐……她也好及时赶上前服侍解围。 但愿一切顺顺利利的…… 松香领着人守在外头,不光只她,还有于尚宫她们这些有些岁数的老人在。 于尚宫她们年纪一把,但是在宫里过了一辈子也没嫁过人,对这男女的事,懂的未必就比松香多多少。 松香也有点儿尴尬,虽然大家一处坐着,但是互相之间不光不言语,连个眼神交汇都没有。既要听着屋里的动静,又……不大敢细听。 隔着几重帘幕和一层门,其实也不是什么动静都能听得到。 屋里好一会儿都挺安静的。 松香心里有点儿不踏实。 洞房嘛,总得有点儿动静吧? 总不会鲁驸马不解风情,不知道该怎么做,公主又腼腆,两人直接安歇了吧? 不会不会,成亲之前,家里长辈肯定会教导。 公主这边是也是由老尚宫给公主讲过的,陪嫁的箱子里还有画册和两个木雕……松香瞄见一眼,脸红红的。 总之,该懂的新人都懂,不会闹出两人都不会的笑话。 那……是公主累了?不愿意? 这也有可能。 毕竟今天真是折腾得不轻。 也可能公主看不上驸马。 松香不敢再胡思乱想,觉得自己精神有点不济,取出帕子在鼻端处拂了两下。 药油味儿很是提神,顿时将困意驱散不少。 一旁于尚宫她们两人有了年纪,比年轻人更不如,眼睛似睁非睁,松香怀疑她们是不是已经打起盹了。 屋里忽然“嘭”地一声闷响,紧接着就听见公主惊呼的声音。松香二话不说站起身就去推门,虽然急却并不算慌,声音还很沉稳:“公主?出了什么事情?奴婢进来了。” 刚那动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驸马敢对公主动手不成? 院子外面可是有侍卫把守的,他们可不是吃干饭的。倘若驸马真有无礼之举,松香招呼一声,他们马上就能进来。 鲁威宁连声说:“无事,不用进来了。” 可松香哪里会听他的,一面问着话,一面已经掀起帐帘。 鲁驸马穿着一身里衣,赤着脚站在床前,面色很是尴尬。公主坐在床边,头发散开了,但身上一身儿寝衣还算齐整,看起来安然无事。 松香确认了这一点,先松了口气。 公主没事就好,可刚才那动静怎么回事? 第九十五章 洞房 鲁威宁胡乱摆着手,有些尴尬的说:“没事儿,没事儿,都出去吧。” 松香她们站着没动。 赵语熙说:“你们退下吧。” 松香她们这才应声退了出去,重新放下帘幕,关上门。 出来之后柏香凑近了小声说:“驸马脑门红了一大块,刚才那动静,不是他撞了脑袋吧?” 松香也发现了,毕竟那块红痕就在脑门正中,竖直的一道,看那宽窄,应该不是撞墙,也不是撞了桌角…… 莫非是床柱? 她觉得自己没想错。 可好好儿的驸马为什么要去撞床柱? 公主他们今天晚上睡的这张新床,可是正宗的千工床,用的木料非同一般,听说用的是一种什么特别稀罕金贵的木料,天然有香味儿,且硬度跟石头有一比,匠工们做出这张床来可费工夫了。 一般人要是想不开,一头撞床柱上,可能就会落个“触柱而亡”的下场了。 猜想是一回事,松香还要叮嘱柏香:“不要乱说。” 柏香点头。 反正驸马那脑门上是有伤,不知道明天会肿成什么样呢。 要不是他自己撞出来的,总不可能是公主打了他吧? 柏香小声嘀咕:“要不要给送点儿药进去?” 松香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不过她们再进去一次,估计驸马该恼羞成怒了。 屋里头赵语熙也正问:“你这伤……涂点药吧?” “不用不用,皮都没破,睡一觉就好了。” 鲁威宁脸涨得通红。 松香她们没猜错,刚才他就是一头撞在了床柱上。 那一声巨响,响的就好比每天清早慈恩寺敲响的那口大铜钟! 鲁威宁回过神来不是先捂脑袋,而是先摸了摸床柱。 咦,没断。 没断就好,没断就好。 这真是好木头……不知道做枪杆怎么样? “还是擦一点儿吧。”刚才他撞到头那一声响让赵语熙失声惊呼,把外面的宫人都招进来了,现在想想,也怪不得松香她们误会。 撞的这么重,头居然没破? 赵语熙要看他的伤处,鲁威宁不好意思给看,两人连番推让之后,赵语熙没办法了,说:“那你自己擦些。要不然……明儿怎么见人呢?” “那有什么,”鲁威宁看来对这种情况毫不陌生:“就说练武的时候被枪杆扫了一下。” 呃,还能说得这么坦然? 不过找理由找得这么熟练,看来这事儿以前他没少干啊。 赵语熙的语气难得的坚持:“要么你自己涂,要么我替你涂,你觉得呢?” 她一坚持,鲁威宁就服软了:“那我自己涂吧,不过……这屋里有药没有?” “有的,应该会有。” 虽然这新房赵语熙也是头一次住进来,但是这里一应陈设物件儿,都是按着她在清意殿时候的习惯来的。 在清意殿的时候,她屋里药就不少。现在换了公主府,内宫监和宗正寺的人当真周到,哪怕别的没配齐,药是不能少,生怕她出什么岔子一样。 看赵语熙要起身,鲁威宁忙说:“你坐着,告诉我在哪儿,我自己拿。” “应该在梳妆台旁边的小橱里头,你找找看。 鲁威宁觉得自己当真涨见识。 一个小橱而已,也做得这么精致,那漆色亮的象镜子,可以清晰的照出人影。至于颜色,是很深的枣红,颜色格外好看。橱正面五个抽屉不是整齐成排的,而是高低错落的,有大有小,抽屉的把手铜饰组成了一只凤凰,首尾相衔。 鲁威宁有点儿纳闷。 这些都是药? 这药未免太多,他实在分不出来哪是治外伤的。这样子也不象是药啊,倒象是姑娘家搽脸的香膏胭脂之类。 赵语熙说:“那个白色圆瓷瓶里应该就是。” 鲁威宁赶紧应一声,把那个瓷瓶拿过来,不再去琢磨抽屉里其他瓶瓶罐罐的用途。 揭开盖子之后,鲁威宁还是觉得这象姑娘家用的擦脸膏,香喷喷的,膏体是半透明的颜色,乍一看象是鱼汤冷了之后的胶冻。 赵熙宁用竹棒挑些出来放他手心里:“就是这个,擦些吧。” 鲁威宁忙说:“够用了,还多了呢。” 这药膏香喷喷的,他擦的时候总是有些别扭。 香归香,这确实应该是药膏。鲁威宁常用跌打伤药,他能闻出香味儿遮掩下这膏里透出的药气。 是好药。 搽上之后,原来热辣辣的已经肿起来的脑门顿时感到一阵清亮,那种闷闷的胀痛一下子就消减了不少。 “这个是化淤去疤的,抹上之后明早应该就看不出来了。” 药搽完了,两个人又回到了没撞头之前的那情形。 鲁威宁不象其他世家子弟那样,家中长辈早早给安排侍婢在房中伺候。 所以说,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童男子哪! 当然这不代表他不懂,该懂的他都懂。 就是…… 就是对着公主,他伸不出手去啊。 那些诨话说的好没道理。 什么叫吹了灯都一样? 明明不一样。 就算熄了灯,闭上眼,公主的面容依然清晰的映在他脑子里。 那双眼睛明澈沉静,象是能一眼看到人心里。 赵语熙觉得,要是她不动弹,两个人说不定能在新房里对坐到天亮。 可这事儿,他不主动,难不成要她主动? 她也做不出来啊。 “天不早了,明儿还要进宫拜见父皇和母后,早些安歇吧。” 鲁威宁应着:“是,是该安歇了。” 赵语熙也不管他了,自顾自褪了鞋子,拢了拢头发,自己先躺下了。 她面朝床里,鲁威宁看着她侧躺着的身形,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今日成亲了,娶了这样漂亮的公主。 他站起身,吹熄了床前的灯盏,只留了一盏纱帘外的灯没去动,在床外侧躺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象是躺在云里,躺在梦里。 守在屏风外头的几个人,包括松香在内都有些困意了,柏香头一点一点的,早就瞌睡上了。 松香忽然听见了屋里的动静。 细碎的,低沉的,暧昧的…… 她的脸微微红了,可也悄悄松了口气,放下了心事。 第九十六章 早饭 从起床到现在,鲁驸马的脸就一直是红的。 通红通红,就象昨天赵语熙头顶的那块大红盖头一样。 起先松香还以为这别是生了病发热热的,后来就发现不是。 不是发热,鲁驸马他……害羞。 从起身穿衣的时候就是这样了,他不让侍女伺候,自己利索的把衣裳穿上了。 还是大红的,只不是昨天那一身儿了。 要说同昨天那身儿大红吉服比少了什么——其实一点儿不少。该镶的镶,该绣的绣,一样繁复富贵。 主要今天还有件大事儿。 得进宫拜见皇上、皇后,然后回来了再去一趟鲁家。虽然公主是君,鲁家是臣,行起礼来颇有不便,但面总得见,亲总得认。怎么说公主也是鲁家的媳妇,将来生的孩子也姓鲁,总不能连公公婆婆都不拜见。 松香服侍公主起身梳洗。 梳妆的时候,驸马往内室看了一眼,匆匆丢下一句:“我去练拳”就跑了个没影儿。 松香觉得这不象是恩爱的样子。 就算鲁驸马学不来张敞画眉,待在屋里陪着公主等一会儿又怎样?怎么跟蝎了螯了一样拔腿就跑? 松香有心想问一问公主,驸马待她是否体贴,可又问不出口。再和公主亲厚,她也是奴婢,这些话不是她该问的。 她只能留神打量公主的神情。 看着精神还好,神色从容,似乎跟从前一样。 只要没受驸马的气就好。 可是等到用早膳的时候,松香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驸马这神情,怎么跟个害羞的小媳妇一样,吃饭从头到尾就抬了那么几次头,每次都是飞快的看公主一眼,又赶紧把头低下去了。一桌子早膳,小菜加点心起码十几样,他就只专注的吃面前的馒头,刨那一碗粥。 赵语熙轻声说:“这笼包子不错,驸马也尝尝。” 松香就端起那小蒸笼放在鲁驸马面前。 鲁威宁含含糊糊的道了一声:“多谢公主。”然后…… 昨晚儿上那风卷残云似的吃法又来了,这包子是包的小,跟龙眼差不多大,正适宜一口一个。 可鲁驸马那吃法……一口俩,不,一口就是仨。 一小笼不过七八个,两三口他就吃完了。吃完一抹嘴,说:“确实好吃。” 赵语熙只是一笑,松香侍立在侧很想翻白眼。 就他这吃法,能吃出好赖来不?松香虽然不干厨房的活儿,但是对于里面的门道儿还是比较清楚的,毕竟在主子跟前夸一夸这东西好,也得夸对地方,总不能乱吹一气吧? 这包子馅儿里搀了鸡净肉、火腿、虾米、笋丁,冬菇、除了这五样还有两样配料,是按着季节来的,一年四季配的不同,原来有个名目叫七味鲜,后来不知道谁叫岔了,叫成七仙包,乍一听,还以为跟七仙女的传说有什么关系呢。不管叫什么名儿,这包子是御膳房的一道绝活儿,外面厨子就算知道了大概做法,不知道工序和调料万万做不出这个包子的味儿来。 这包子,宫里也就那么有限的几位主子能吃得上,宫外能吃过的人就不多了。 公主府这个厨子是宫里拨来的,所以会做。 可惜,好东西被鲁驸马这么狼吞虎咽的,真是牛嚼牡丹。 赵语熙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看他吃的香,自己仿佛胃口也跟着好起来了一样。 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她对人十分提防,从来不会轻易让人靠近。 以前能让她觉得这么亲近的,也就是四公主刘琰一个。 鲁威宁……虽然是她的驸马,可是名份并不能说明什么, 可这个人,她提防不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就是个简单的人,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 赵语熙又指了一道小菜:“这个蜜炙肉不错的。” 松香于是又照样给鲁威宁摆上。 不过松香心里不是不纳闷的。 自家公主说是口味清淡,说白了就跟尼姑似的,净爱吃那素的,寡淡无味的。鱼嫌腥,肉嫌腻,吃口甜瓜葡萄之类,还嫌太甜了嗓子不舒服。 吃个瓜都能给齁着? 不过以前太医也说,公主这味觉是天生的,旁人吃着淡,她吃着正好。而一般人吃着不错的口味,对她来说就太重了。 这蜜炙肉吧,是不错,松香吃过,香而不腻,比那炖的、炒的又是另一种风味。 问题是公主是不吃这菜的,厨房今天送这道菜,唔…… 要么是因为这蜜炙肉颜色红彤彤的添个喜气,要么这菜本来就是给驸马预备的。 驸马昨晚那一顿的好胃口,厨房肯定已经打听清楚了,这是投其所好呢。 一小碟炙肉看起来摆得堆叠齐整,其实没有多少,鲁驸马吃起来又是三口——然后夸:“这个好吃。” 只怕是肉他都觉得好吃? 赵语熙轻声说:“要是喜欢,以后让他们常做。” 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字眼又触动了鲁威宁,本来吃了半顿饭脸不那么红了,一听这句话,脸腾的又红了起来。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害羞啊? 松香看看头都不敢抬的驸马,再看看一脸淡然,从容沉稳的公主,总觉得……这两口子是不是有点儿怪?两人要是现在的态度换一换那才对嘛。 难道驸马不应该是大方从容的那一个?话说回来,松香确实没怎么见过自家公主害羞。以前也是如此,她总是话很少,喜欢一个人独处,喜怒哀乐相比其他几位公主来说都很不明显。松香一开始服侍的时候,她似乎就是这个样子。刚一开始她也很是惶恐,后来发现,公主性子很好,要求少,不苛责下人,特别省事。缺点就是,身边的人也很难发现她的喜好和情绪。 松香算是最贴心的了,公主的一些情绪,即使不明显,她也总比旁人要看得清楚些。 就象现在,尽管公主举止神情都和过去差不多,但松香还是能看出来,公主心情不错。 今天的粥比以往多用了几口。 还有,今天用饭时,同驸马说的这几句话。 尽管话少,但是足见公主心情是不错的。 第九十七章 礼物 曹皇后笑着抬手:“免礼,快起身。” 她笑着打量二公主和鲁驸马,吩咐英罗:“快给公主和驸马倒茶来。” 鲁驸马还是头一回进宜兰殿。 至于皇后娘娘,见是见过的,但是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见过。 皇后娘娘穿着一身儿绛色衣裳,这颜色带着喜气,但并不艳丽,也并不显得多么华贵,头上除了一对金镶玉簪,两朵绢花之外就没有旁的妆饰了。 鲁驸马听说过皇后节俭贤惠的名声,这么一看,果然是够节俭的。要换个地方迎面遇着这么一位,他绝不敢把这当成皇后娘娘。 听说话也不象。 鲁驸马虽然没和皇后娘娘打过交道,但是和鲁夫人有来往的那些诰命夫人,他还是见过那么几位的,其中有的和气,有的却趾高气昂,对待地位不如自己的人冷言恶语,趾高气昂,似乎不踩着别人的脸就显示不出她地位高一样。 鲁夫人当时送走一位恶客,也难免逮着儿子抱怨两句。 那位特别傲慢的王夫人从前是奴婢出身,这事儿人尽皆知,但她就是要做出一副“我出身名门”的模样来,对待下人非打即骂,从来不许人提起她过去的事情。 鲁夫人没告诉儿子的是,那位王夫人还想和鲁家结亲家呢,可惜他家那女儿活脱脱象了亲娘,鲁夫人可不想娶进一个叉腰跳脚敢指着长辈鼻子大骂的泼妇儿媳妇,这可不单是儿子的一辈子,还关系到孙子辈呢。这么一个亲娘,能养出什么样的孩子来? 曹皇后微笑着看着面前这对新婚夫妻。 她是过来人,夫妻间是否和顺恩爱,她看得出来。 赵语熙这个姑娘,刘家养着她,一开始固然是养给旁人看的,为了收拢人心。但是人非草木,时间久了,总会处出些情分来。 曹皇后到现在都记得头一次见着她的情形。 当时京城遭了几次兵灾,能活下来已经算是这小姑娘命大了,不过她那会儿瘦得快皮包骨头,穿着一身儿明显不合身的、由大人的衣裳改小的衫裤,手脚和小脸来之前倒是洗得干干净净的。 她的下落是旁人告的密,指望着举报这么一个“前朝余孽”能领些赏钱。 被曹皇后留下之后,这姑娘也一直沉默,伺候她的人还悄悄议论她是不是个哑巴。 这两年她好些了,可是身上总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冷。 曹皇后给她挑夫婿的时候,鲁威宁虽然也名列其中,但是曹皇后怎么也想不到最后敲定的人是他。 别说旁人了,就连曹皇后都觉得这亲事有点不那么靠谱。俗话说郎才女貌,举案齐眉——曹皇后觉得这两个人能有什么话说?鲁威宁只对刀枪棍棒的有兴趣,赵语熙又是个格外冷清内敛的性子,这两人怎么相处? 没想到今天见着,两个人之间看起来居然挺和谐。 赵语熙虽然还是话不多,可是曹皇后觉得,她有点儿不一样了。 起码,那种一直笼罩在她身上的清冷气息少了许多。 刘琰刘芳两个在前,刘雨在后,三个人散了学,这会儿也一起来了宜兰殿。 曹皇后招了招手:“来得正巧,你们二姐姐和驸马来了,快来见礼。” 刘雨昨天没送到宫门口,她以前也没见过鲁家人,今天是头一回见。 这一照面,她就狠狠吃了一惊。 这位鲁驸马,好黑啊! 这身量也忒高了些,宜兰殿外的侍卫都是从禁卫中选出来的,长相体面,身量也都很匀称挺拔,可是鲁驸马比人家侍卫们得高出大半个头,肩膀也宽。和孟驸马当时穿的差不多的服制,可是套在孟驸马身上那是弱不胜衣,文士风流,套在孟驸马身上这就…… 不是说不合身,量体裁衣当然不会做出不合体的衣裳来。 可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别扭,象是穿了别人的衣服似的。 刘琰和刘芳昨天已经见过一回,对鲁驸马的体格容貌倒是没有多惊异,两人笑嘻嘻的行了礼,刘琰就伸手讨要红包。 鲁威宁转头看了一眼赵语熙,这才明白公主出门前给他身上塞荷包的意思。 他当时不明白,赵语熙也没细解释,只说用得上。 这会儿他才知道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曹皇后说:“净知道胡闹,不成体统。” 虽然这么说,可她脸上带笑,哪有认真训斥的意思。 虽然按体统不该如此,可一家人却正应该亲亲热热,有说有笑的。真的一板一眼都按礼数来,那不是过日子,那是戏台上摆样子,演给别人看的。 礼物是赵语熙准备的,并不多么金贵,是玛瑙坠子。刘琰的拿的那个是一串葡萄,紫的葡萄,上面还有两片绿叶子,格外玲珑精致。 “这个好,回头我要串了带。” 刘芳的那个是石榴,刘雨的是一枚红彤彤的仙桃,都是既可爱,寓意又好的果子。 曹皇后把刘琰的那个葡萄拿过来看看,笑着又还给她。 送这样的玩意儿才好。真送什么价值千金的东西,那就太见外了。 曹皇后不好细问的话,英罗在外面找着松香,能问的该问的都问过了。 松香对英罗当然不会瞒着。 再说也没什么可瞒的,连驸马昨晚在床柱上碰了头的事情她都说了。 松香其实很明白,公主虽然嫁出去了,但公主往后行事的底气还要看背后的靠山硬不硬。要是皇后娘娘关心照拂着,那公主即使嫁出去了,日子也好过。反过来,要是宫里以后不闻不问,失了宠眷,那夫家也不会敬着她一个空头公主。 英罗和松香姐妹亲热,说闲话般聊了一会儿,英罗还让人把前日皇后娘娘赏她的料子拿来赠给松香。 英罗的时间拿捏的刚刚好,她们这边的话说完,那边二公主和鲁驸马也辞了皇后娘娘出宫了。 赵语熙出了宜兰殿的殿门,停住脚步,转头往东看。 鲁威宁放低声音问:“怎么了?” “从这边过去,一直走就到东苑。” 鲁威宁就明白了。 公主没出嫁前就住那儿。 “可是有什么东西要带上?还是想去看看?” 毕竟是住了好几年的地方,乍一离宫,她想念也是难免。 “不用了,也没什么落下的。”赵语熙心中的感慨良多,但是许多话,她永远都不会说出口。 “以后有机会的话,带你去清意殿看看。” 鲁威宁原来没想过,被她这么一说,却不免要想。 她以前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有机会的话,真想去看一看。 第九十八章 歇息 东苑一下子就变得冷清了。 赵语熙在的时候,她的清意殿也是十分安静的。赵语熙平素不出门,姐妹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几乎从不主动说话,存在感可以说是非常低。 可是她忽然一嫁了,刘琰又有好些天无精打采的。 大姐姐嫁出去她就难受了好几天,走过琼华阁的时候总想拐弯,可每次脚一迈出去,她就会想起,大姐姐已经不住这里了。 现在清意殿也空了,只有几个粗使太监杂役留下来看院子。 刘琰闷闷的说了句:“不回去了,我要去小哥那儿。” 桂圆说:“公主,四皇子现在八成还在熙丰堂呢,咱们现在去怕是找不着人。” “那就去熙丰堂。” 桂圆赶紧劝:“公主,熙丰堂还是别去了。听说皇上这些日子看了不少宗室子弟的功课很不满意,吩咐太傅加强管教,咱们这会儿要是过去,那些校书、讲学们看见咱们,管又不是,不管又不是,太难为他们了。” 桂圆的口才也是磨练出来了,很懂得怎么劝人。 豆羹很是佩服。 瞧瞧桂圆姐这话,说得多委婉,多好听。 要是换个说法,比如说,熙丰堂不算后宫,公主往前朝跑,少不了又有拘泥古板的人要在皇上那里上谏言。 这种话劝公主是没用的,不但没用,说不定还会火上浇油。 桂圆接着说:“公主,四皇子因病也误了不少功课了,公主还是等四皇子下学或是休沐的日子再去寻他玩耍吧?” 豆羹悄悄在心里给桂圆又竖了一根大拇指。 “好吧。”刘琰确实不想难为熙丰堂的那些讲官儿,她要是去了,他们不管算失职,管了……唉,何必为难这些人。 “那回宜兰殿吧。” “是。” 桂圆这次应得又响又脆。 回宜兰殿好啊,回了宜兰殿,有皇后娘娘看着,想必公主也折腾不起来。 刘琰把宜兰殿当成自己第二个窝——她在这儿混饭的次数约摸比在自己的安和宫用饭的次数还多。 所以宜兰殿的偏殿里还有单给她收拾出来的两间宫室,一间可以看书写功课,一间可以休息。以前刘琰曾经在宜兰殿住过,这份儿待遇皇子皇女皇孙们都没有,唯独她一个。 那会儿才进京不久,入冬之后刘琰咳嗽不止,整夜的咳,太医说是不适应京城的气候,寒气侵体。喝汤药,烧地龙,上熏笼这些招儿都使过了,不顶用。皇后娘娘心疼的不得了,就让四公主住宜兰殿,晚上她要亲自照顾。 也许是太医们的药终于起了效,也可能是皇后娘娘的亲自照顾有用,公主的咳嗽还真的就渐渐好了。 不过刘琰还是在宜兰殿住满了一冬,直到开春才搬回自己的宫苑去。第二年冬天她还是住在宜兰殿的,后来身子渐渐好了,冬天不再咳嗽,才不再搬来搬去。 别人看宜兰殿满是敬畏,刘琰来宜兰殿跟自己的安和宫一样。 桂圆在宜兰殿也是很有面子的,上上下下都对她很客气,知道她是公主身边最得用的宫女了。 她知道公主心情不好,又嫁出去一位姐妹,心情怎么会好? 还好这次公主没怎么折腾,来宜兰殿用了碗汤羹,就说倦了,桂圆赶紧服侍她歇下。 睡了好啊,睡了不会惹事。再说,睡醒了没准儿公主的心情就好了呢。 她从殿门出来,外面两个小太监笑着说:“姐姐有什么吩咐只管让我们去做。” “不劳烦了,我去茶房。” 虽然说人家给面子,桂圆也不会真傻乎乎不客气的全盘收下,真支使宜兰殿的人给自己跑腿儿。 茶房门前的人也认得她,笑着招呼过,桂圆这才进门。 “英罗姐姐?”桂圆没想着在这儿碰见她:“你怎么在这儿?” 按英罗的身份,这种沏茶倒水的活计早不必她亲手做了,她除了贴身服侍皇后娘娘,也管着不少后宫的事儿呢。虽然没有那个名分,可不少人都在背后叫她“二总管”。 “皇上来了,正和娘娘说话儿呢,我也偷空躲会儿懒。”英罗朝她一笑:“你来得正好,我才沏好了一壶浓露茶,你也尝尝。” 桂圆笑着应了一句:“那是我来得巧,尝尝姐姐的好茶。” 主子们有时候好清静,不喜欢奴婢们在跟前碍眼,这是常事。 皇上的脾气嘛,宫中许多人也都知道,他尤其不喜欢那么多人老在跟前围着,在宜兰殿里头,就喜欢和娘娘独处。皇后娘娘亲手泡茶,桂圆甚至还听说,皇上会给皇后娘娘揉肩捏腰呢。 桂圆觉得,这不象天家帝后,倒象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 再说,如果皇上皇后说什么要紧的话,有奴婢在跟前,也不方便。英罗伺候得久了,最是识趣,知道什么时候用得着她,什么时候她得避开。 茶沏好了,桂圆哪能让英罗给自己斟茶,连忙过来帮忙。 英罗看她烫杯、分茶的动作,笑着问:“你这手本事,是李尚宫教的?” “是,李尚宫得闲儿时会指点我们几个。”桂圆说:“可惜我粗手笨脚,李尚宫说我不开窍,教了两回不肯教了。我们公主平时都不大喝茶,更不讲究这些规矩仪范,就算我学了也用不上。” “已经不错了。” 英罗端起茶杯,目光穿过半扇敞开的门,望向后殿的方向。 宜兰殿后殿东侧殿是曹皇后日常起居之所。她一向不喜欢在屋里熏香,皇上也不喜欢,总说闻着不舒坦。 这对夫妻在许多事情上还都和过去一样,保留着进宫前的习惯。 皇上痛痛快快把脚上的靴子踢掉,只穿内衫往榻上一仰:“世珠,你也来歇会儿。” 曹皇后应了一声:“好。” 她把头上的钗子拔了,也在榻上靠着,跟皇上头并头。 “今天早朝上差点儿睡着,葛老头儿那长篇大论没完没了的,说到激动处胡子乱抖,我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过去了。” “葛大人是老臣,皇上应该多给点体面。” “是啊。”皇上无奈的说:“朕怕他真一头栽倒了,让人搬把椅子来,让他坐下说,他偏不坐。” 第九十九章 嫁女 曹皇后也听乐了。 葛大人她见过,虽然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那位老大人的道学死板她是领教过的。这人连走路的步幅似乎都是用尺子量过的,每一步跨出去大小都一模一样。 皇上给他赐椅子,是体恤老臣体弱,可在他看来,勤政殿上哪有臣子踞坐而谈的道理?哪怕累死,这老头儿也非得要站着死的。 “后来呢?” “后来他晕过去了。”皇上摇摇头,似乎不愿意回想刚才勤政殿里的那幕混乱:“朕赶紧让人给抬出去,请太医医治。太医说问题不大,只是往后要静心安神,避免动气动怒,心情激荡。” 曹皇后摇头:“这恐怕是难。” “是啊,他一遇着事儿就着急较真,吹胡子瞪眼的,这性子怕是死也难改。”皇上摇头:“上次你也说,给他家里派一个太医守着,他年纪大了,他儿子孙子身子也不好,结果他不要。朕这次一定要给他家送个太医去,不要也不成。” 曹皇后说:“皇上不要跟葛大人说是照顾他的身体,只说是照顾他家两位病人,他八成会同意的。大不了太医的俸禄从他家出好了。” “这倒是。这老头儿死倔爱面子,说是给他看病的,他死都不要。”皇上这么仰着,姿势不太雅观,但是在宜兰殿他从来不用在意仪态这种事:“今天熙玉和驸马进宫来了?” “来过了,这会儿应该去了鲁家。赶着今天是大朝会,不然皇上就能一起见了。” “唔,你看他们如何?” “驸马是她自己挑的,应该合她心意。”曹皇后起身将茶端过来,递给皇上喝了:“依我看,他们倒是挺和睦的。” “怎么就和睦了呢?”皇上倒是很不解:“鲁家老二嘛,不象他爹。他爹看着五大三粗的,其实鬼心眼儿不少。他光是个子随了爹,心眼儿嘛,勉强够使,有点愣。熙玉那个姑娘心眼又有点多,心事又重。” “兴许是互补了吧。”曹皇后说:“再说了,老话不常说,柔能克刚吗?” “对啊。”皇上眼睛一亮:“还是你说得对,太对了,正是一物降一物,朕也是被你降的死死的嘛。” 曹皇后推了他一把:“去,净胡说。” 皇上摸了两下脑门:“这儿女的事情,比朝廷上的事儿还难理清。” 说到这个,曹皇后也沉默了。 其实他们的家事,又何尝不是国事呢? 请立太子的声音一直就没有断过。大皇子名正言顺,是皇上与皇后的长子,但是这几年皇上从来没有流露出要立长子的意思。不少人就私下里猜度,是不是皇上并不想立这个长子?除了大皇子,皇上还有三个儿子哪。 有人就觉得,是不是皇上有意立二皇子?甚至还有人猜,皇上皇后是不是更偏爱四皇子? 这些猜测中,唯独没有三皇子的事儿。大家都相信,只要皇上皇后没疯,就不可能把这份儿基业传给老三。 如果刘天宝没当上这个皇上,那他对长子倒没有这么严重的不满。 问题他现在是皇上,他要传下去的也不是几亩地几间屋的产业。大皇子性情柔懦,既不象他,也不象妻子,倒是象他祖父。 刘天宝的父亲就是一个老实得过了头的人。他死在灾荒之年,那时候刘天宝还只是个不大懂事的半大孩子。每每想起父亲死时的情形,他都满腹心酸。 父亲去的太早了,他现在挣下的江山富贵,父母都再享用不到。就算他追封父祖三代,那又什么意思?不过是个虚名儿而已。 父亲的宽和老实让刘天宝怀念不已,可是长子也是这个性情,他就不乐意了。没有主见,耳根子又软,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那个心气儿。 如果大皇子也出来替自己争一争,刘天宝倒要高看儿子一眼。 问题是他的眼睛只能看见自家王府那一亩三分地儿,纵容得大皇子妃朱氏和朱家人争地敛财。他也不会管儿女,就算女儿不管,儿子到现在也只跟着朱氏、乳母这些人,皇上也不看好这个孙子的性情。 这样的性情当太子?皇上怕自己死都难闭眼。 一提起这个,夫妻俩都沉默了。 还是皇上先岔开了话:“办过了这桩婚事,下头还有得忙呢。” 曹皇后顺着他的话说:“可不是,芳儿也到了年纪了,实在不能再拖。以前听说人家女儿还不到十岁,家里就在打量寻婆家的事,还笑话这些人心急。现在才知道,这真一点儿也不急。光挑人,就得挑一阵子吧?挑中了,还得考察考察人品性情,准备打点嫁妆……这一桩一桩的事情办下来,三五年都过去了,姑娘正到了该嫁的年纪。” 皇上一笑:“唉,劳烦你了,这事儿朕是办不来的。对了,芳儿挑了人家没有?” 和熙玉公主不一样,赵语熙那亲事政治意味太浓厚,更多的是做给旁人看的。到了刘芳这儿,皇上就不去管了。他觉得皇后能给这个自幼丧母的侄女儿挑个合适的好人家。 不对,等等。 皇上突然想起,他名义上五个女儿,如果刘芳再嫁出去,那接下来轮到的就是他的宝贝疙瘩了。 “琰儿今年是十三了?朕记得她是秋天生的。” “周岁十三岁半了,到秋天就十四了。” 皇上顿时一脸苦色:“怎么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曹皇后明白丈夫在抱怨什么:“平时一年一年的不觉得时间过得快,可是孩子一天天在长,猛一回头可不就吓一跳了嘛。” 皇上极其不愿意承认这事儿。 承认女儿已经将及笄,也就代表着女儿即将出嫁。 皇上已经有两位驸马了。可那不一样,这嫁的两个女儿都不是他亲生的啊。福玉公主是结义兄弟的女儿,皇上觉得这孩子懂事,能干,嫁出去了之后,皇后少了个帮手。二公主是前朝宗女,那是得好好儿待她。可要说父女之情,根本就不存在啊。 可琰儿不一样啊,一想到她要嫁人,以后不知道便宜了哪家的臭小子,皇上就觉得一阵怒气直往上顶。 第一百章 秋雨 刘琰一点儿不知道父母已经把她的亲事提上日程了,她正抱着一个丝枕呼呼呼的睡的正香,不小心还流了点儿口水。 曹皇后过来看了她一次,瞧她睡的好,就没让人叫她。 “让她睡吧。”曹皇后嘱咐桂圆:“晚膳前半个时辰把她叫起来。” 桂圆连忙应是。 皇后娘娘说的话桂圆可不敢打半分折扣,半个时辰就是半个时辰。 不过在公主睡醒之前,外头天色阴沉沉的,就跟已经入夜了一样,不多时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深秋的雨裹挟着寒意,一阵紧似一阵。平常人家这会儿多半把厚的夹衣就翻出来穿身上了,再有点儿怕冷的没准儿袄子都上身了。但在宫里,穿什么,什么时候穿,宫人内侍们自己做不了主,哪怕冻死也只能穿现在身上这一身儿。 桂圆让人去安和宫给公主取衣裳来,这天儿变得快,上午还晴着,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也舒服,没想到这会儿就冷了。 结果打发去安和宫的人还没回来,英罗先来了,后头跟着两个宫女捧着包袱。 “娘娘说变天儿了,让我给公主送两件厚衣裳过来。” 桂圆连忙迎上前:“娘娘真是想得周到,多谢英罗姐姐了。” “是娘娘让人新做的,原打算这两天就给安和宫送过去,结果现在就用上了。” 刘琰听着外间有人声,模模糊糊的。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黑黢黢的,帐幔低垂,她一时间闹不明白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桂圆?” “在。”桂圆赶紧的过来掀开帐帘,服侍刘琰起身。 刘琰有些迷迷糊糊的:“现在什么时辰了?” 外头这么黑,难道是半夜? “公主醒的正好,奴婢也正想进来唤公主呢,再过会儿就该用晚膳了,公主起来洗把脸吧。” 刘琰左右看看,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宜兰殿睡着的。 “天这么黑?”不等桂圆回答她已经听见了外头的声音:“下雨了?” “是,下了好一会儿了。” 刘琰穿好衣裳,披散着头发往外走。 “公主,公主,外头风凉,多穿一件吧。” 刘琰已经站到了门口。 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雨幕与黑暗之中,宜兰殿的一盏盏灯火象是暗夜里的星子一样闪着亮光。回廊之间往来的宫人与内侍挑着灯笼,殿阁外的石阶上,有人正在撑伞。 “公主,外头凉,这是娘娘送来的新衣,公主穿上试试?” 刘琰顺从的张开手臂让桂圆给她又套上一层衣裳,桂圆一面弯腰系着衣带,一面说:“刚才英罗姐姐才送来的,奴婢看公主穿上特别合身。对了,英罗姐姐还说,娘娘让膳房备了公主爱吃的菜,皇上也在,回头公主可以和皇上一同用膳。” “父皇也在?”刘琰揉了揉眼:“那我去请个安。” 皇上今天简直慈爱的让刘琰有点纳闷。 最近父皇一见着她,三句话不到必然要提到功课,偏偏刘琰最近的功课确实多有拖沓敷衍,还没开口先带了三分心虚,三分提防。 本来觉得皇上今天肯定又要问功课,刘琰都想好怎么回答了,没想到皇上一句都没提,刘琰才刚屈膝行说问安,皇上就特别和气的招手:“过来,坐朕身边儿来。” 刘琰纳闷,这是要坐近了好方便训斥? 可她坐下之后,皇上问的全是与功课无关的话。问她这两天都吃了什么,睡的踏实不踏实,闷不闷,还慷慨许诺:“过两天朕得闲了,带你去骑马。” 骑马不稀奇,但是刘琰一般只能在南苑、东苑圈出来的地方溜溜。皇上要带她骑马,那肯定是要出宫的。 不管去哪儿,肯定都比在宫里有意思。 可高兴归高兴,她心里还是悬着。 父皇这会儿不问功课,难道是想等晚膳后再问?开恩让她安安心心把饭吃了再挨训? 那还不如现在就训了呢,省得她一直记挂着,惴惴不安。 曹皇后含笑坐在一旁看着。 皇上严父扮了好一阵子,还是扮不下去了。尤其是今天提起招驸马的事,皇上更是危机感大增。 这么一反常态的和煦慈爱,可效果并不怎么好,一看刘琰的模样,曹皇后就知道女儿这是将信将疑。 唉,不光皇上,曹皇后自己也舍不得啊。 这孩子生下来,她就病了一场,连带着没有奶水喂孩子,刘琰小时候可比旁的孩子瘦多了,就显着一个脑袋挺大的,看着叫人心疼。 孩子们长的真快啊,就象皇上说的,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长大了,到了能该婚论嫁的年纪。 曹皇后也舍不得就此把女儿嫁出去。 而且和皇上一样,她也觉得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少年堪配自己的女儿呢?文武双全的未必性情好,性情好的可能旁的方面有瑕疵。真找到一个看起来样样都不错的,说不定将来日子久了还会有贰心,想一想就让人觉得难以抉择。 刘琰正追问皇上哪天得空,可以去哪儿骑马,非得要个确凿的回答不可。 这可让皇上有点为难。 具体哪天得空,他也说不好。 “后日,后日吧。”皇上想了想这几天的事情:“后日午后,咱们去东郊,好好玩个半天。” “那说定了,父皇到时候可别变卦。” “呃……”皇上被问的一愣:“朕尽量腾挪时间,不过要是有什么要紧大事,你也要体谅父皇。” 刘琰脸一扭。 就知道会是这样。 她当然体谅。 可虽然知道体谅,还是会不高兴。 曹皇后很知道怎么安抚女儿的小脾气,笑着说:“今儿晚上有你喜欢吃的肉丸、还有酱茄子。吃过这一茬,茄子就都老了。” 老茄子可不好吃,皮厚,肉萎,净是籽儿。 刘琰说:“在乡下的时候,舅舅家这会儿已经晒了好多菜干儿啦。” 在乡下不象眼下在京城里,日子过得富贵,应有尽有,寒冬腊月里也有办法弄到鲜菜吃,可不要储许多菜干和腌菜以备过冬嘛。刘琰记得,一到秋天,架子上,院子里,院墙上甚至是房顶上,到处都在晾晒东西。 第一百零一章 雨夜 这话勾起了皇上和皇后两个人对于故乡生活的回忆。 “没错,这时候正该抓紧晾晒,储存,挖菜窖,再晚些时候一下了霜就来不及了。” 皇上想的却是吃的:“嗯,腊月里烧一锅肉,放上些菜干儿,就围着锅台吃,还暖和。”他还给女儿解释:“灶屋里烧火做饭,比别的屋里都暖和。一般的菜盛出来端上桌,不等饭吃完就冷了。就围着锅台吃,省事又暖和。灶膛里的火就算熄了,余烬也能再热好一会儿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还在灶灰里埋过山芋呢。” 站在殿阁外的宫人和内侍们肯定不会想到,皇上、皇后还有公主,在讨论的话题这么平实,跟寻常百姓人家一样。 “叫你一说朕也馋了,宫里做芋头都没个芋头样了,回头让他们上一盘烤芋头,再来点儿糖,蘸着糖吃最好吃。” 最后烤芋头还是没吃成。 曹皇后说:“晚上别吃芋头了,不过炖锅倒是可以,今天下雨寒气重,让御膳房送个热锅子来。” 晚上刘琰又吃撑了…… 没办法,净是她爱吃的,肉丸子是她喜欢的,咬着弹牙,一股鲜香。要说各种丸子她都喜欢,最喜欢的还是肉丸。多半是因为小时候过年,舅舅家总是炸各种丸子。一有丸子吃,就代表着要过年啦,一年里头她最喜欢的就是过年。炸好的丸子也有各种吃法,可以蒸,可以烩菜,丸子汤也超好喝,切上些萝卜丝白菜丝,丸子一放进去鲜味儿就飘出来了,出锅的时候再浇上几滴醋,点些芝麻油,香的扑鼻,连汤带水的吃下去,又饱肚又暖和。 要光是丸子多半她还撑不着。 关键还有她爱吃的酱茄子,糖醋味儿的。 还有后来送来的一个热汤锅,山菌口蘑都已经炖化在汤里了,汤别提多鲜了。 皇上有个习惯是喜欢拿汤拌饭,这习惯刘琰也有,于是吃了不少肉丸、茄子之后,刘琰还用汤拌饭,吃了两碗。 于是她就撑着了。 曹皇后又好气又好笑,嘱咐她:“别光坐着,起来溜达溜达消消食。” 刘琰把自己摊在椅子上,真的是“摊”着的:“我不想动。” 桂圆殷勤的过来:“奴婢扶您起来,公主还是起来散散,走一走就舒坦了。” 曹皇后一面吩咐人去泡消食茶——毕竟皇上今晚吃的也多,父女俩等下都该灌杯茶,一面问:“外面雨停了没有?” 英罗摇头:“没有呢,反倒下得更紧了,瞧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刘琰扶着桂圆的手在殿内慢慢挪步,听到英罗的话,她也往殿外看了一眼。 “母后,我就先回去了。” 曹皇后不同意:“雨这么紧,不要走了,今晚就住宜兰殿吧。” “我还是回去吧,还有功课要做。” 女儿从十分厌学,到现在不用人督促自己就会惦记功课,曹皇后还是很欣慰的。 不过刘琰要走,一半原因是因为怕父皇回头又想起来问她功课的事,趁着他还没想起来,还是走为上策啊。 孩子要上进,做父母的一般只会高兴,很少会拦阻。 曹皇后让人给刘琰裹了两重斗篷,又命人去查看步辇上的伞盖,一定不能受寒着凉,这才加派了一倍的人手送刘琰回安和宫。 桂圆一路紧张的要命,步辇一停下,就赶紧上前来查看。 刘琰斗篷的肩膀和下摆上沾了些雨珠,幸好身上一点儿都不湿。 “我让人熬些姜汤给公主祛祛寒吧。” “我不冷。”不过刘琰看了桂圆一眼,又改了主意:“熬吧,你们都喝一碗。我去书房,这儿不用你伺候,你快去把头发擦擦,换件衣裳,”她视线往下移,又添了一句:“鞋袜也换了。” 她是坐着步辇,罩着伞盖,裹着斗篷一路回来的,也没吹着风,淋着雨。可是桂圆她们一路跟着走回来,纵然有伞,衣裳鞋袜也都沾湿了,这会儿被门口的风一吹,桂圆的脸色煞白,风一吹直打哆嗦。 “你寻件厚衣裳穿吧,穿这么少哪行啊。” 桂圆赶紧应了:“是,多谢公主体恤。” 刘琰挥挥手:“行了快去吧。” 她今天还有一篇诗赋,十张大字要写呢。虽然明儿不用交,但是刘琰可不想把所有的功课都放在一天做,上次赶到半夜,可把她熬坏了。 桂圆急匆匆回屋去换衣裳,莲子替她打了热水,取了干净的巾帕和替换衣裳来,关切的说:“姐姐今天可冻坏了吧?赶紧歇一歇暖和暖和。” 一直在外面的时候倒不觉得,进了屋之后桂圆连打了两个喷嚏,感觉头皮发紧。 不好,她不会是着凉了吧? 桂圆一向不怎么生病,可这些天忙碌劳累,近来天气又忽冷忽热的,桂圆自己觉得有些不妙。 “寻两丸药来给我服,今晚是谁值夜?” 莲子说:“是银杏姐姐和松子姐姐。” 桂圆稍稍放心,她要真着了风寒,那肯定不能往主子跟前去伺候,万一过了病气给公主那可不是小事。幸好银杏还算细心,松子平时话不多,人也很能干。有她俩先顶着,桂圆就算真病个三五天,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刘琰把十张大字写完,抬起头来。 其实不用抬头,她也闻见了姜汤特有的那种气味儿。 这是放了多少姜在里面,味道浓的让人闻一闻眼泪都快给熏下来了。 银杏见她搁笔,赶紧把姜汤端了过来:“公主快喝吧,里面放了不少红糖,甜着呢。” 骗人,光闻这味儿就知道肯定很辣,就算放糖也盖不过这股辣味儿。 银杏还在一旁鼓动她:“公主,这喝的越慢越觉得难喝,要是一口气灌下去,味儿还没品出来呢就进肚了,比慢慢喝要强。” “挺热的,回头再喝。” 银杏很明白,公主这一拖延,回头这碗姜汤没准儿就喂了花盆、花瓶、或是干脆泼到窗外大雨里头了。 “那奴婢帮您吹凉。” 反正她得亲眼看着公主把姜汤喝了。 刘琰真的很想瞪她。 第一百零二章 心事 这碗姜汤是逃不过去了。 本来还想着,银杏只要不看着,她总有法子把这碗汤给处理了,实在不行让小津代喝也行啊。 结果银杏就这么死脑筋,非得盯着她喝了才走。 早喝晚喝都一样,那还是趁热一气儿喝了吧。就算银杏说的,热着喝舌头给烫得麻麻的,倒不觉得特别难喝,凉了的话那味儿…… “去取些蜜饯来。” 银杏动也不动,她怕这又是公主调虎离山逃避喝药的借口,转头吩咐小津:“你去取些蜜饯来,公主素来常吃爱吃的的都装在茶房小柜子竹盒里。” 小津应了一声就转身出去了,不多时就端了两样蜜饯回来。 刘琰端起碗来,一仰头咕咚咕咚把一碗姜汤全灌下去,一撂下碗赶紧的往嘴里塞蜜饯去那股辣味儿。 可嘴里的辣味儿能去,喝下肚去的汤在肚里发散开来,喘气都辣,刘琰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一大块生姜了。 她嘴里含着蜜饯,含含糊糊的说:“桂圆怎么没来?” “桂圆姐姐有些鼻寒气滞,可能是着凉了,怕过病气给公主,所以让奴婢过来顶她的班儿。” “她着凉了?”这消息意外,也不意外。桂圆穿的本就单薄,刚才一路回来又淋了些雨,着凉也不奇怪。 “她严重吗?要不要请太医来看?” 银杏连忙说:“桂圆姐姐说不碍事,她这会儿也喝了姜汤,还吃了两丸药,想来夜里被子捂紧了发了汗来,明后天就能好。这会儿入夜了,又下着雨,叫太医很不方便,桂圆姐姐说千万别为了她兴师动众的,她倒不安心了。” “那好吧,那你告诉她好好歇着,不用心急,把病养好最要紧。对了,你来我这儿,她那里有人照顾吗?” “有,有人照应呢,公主放心吧。” “你们回头也都喝碗姜汤祛祛寒,可别都病了。” 银杏笑着说:“这个不用公主吩咐,奴婢听说切了一筐的姜,熬了一大锅呢,人人有份。” 主子倘若病了,她们这些伺候的人难免落个伺候不周的罪名,可她们自己也病不起。奴婢的命贱,真要命重了被挪出去,差不多就是死路一条。在主子跟前有汤有药好茶好饭的,挪出去就不一样了,十个里有八个都得送命。 他们安和宫还好,公主性子好,待下人也宽厚。银杏可听说了,五公主那里莫名的少了好几个人,又添了几张生面孔,对人说是“病了”,挪出去了,五公主根本也不理会。不管那些人是真病假病,银杏心里明白,他们是不会回来了,也为五公主的凉薄觉得心惊。 幸好她伺候的不是五公主。 喝过了姜汤,刘琰的字还得接着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倒比平时安静,写的也顺手,十张大字写完,诗赋也默写过了,她甩了甩有点发酸的手腕,提起纸来大略看看,觉得自己今天这字写的很是顺眼。 “小津,帮我瞧瞧有没有错字。” 她自己看自己的功课总是看不出错漏来,就算是很明显的错字也看不出,小津却总是能一眼就能揪出错处,索性刘琰就让他给查错了。 结果她话说完没有人应。 刘琰疑惑的转过头,瞧见小津站在窗子边,望着外头漆黑的雨夜怔怔出神,不知道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了,那样子没有点鲜活气,倒象尊木雕石像一样。 “小津?” “是?” 看着他象是如梦初醒的样子,刘琰问:“你刚才在想什么?唤你也没听见。” “奴婢有错……” 刘琰挥挥手:“我不是要揪你的错。”顿了一下,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要真有,不妨说出来。” 刘琰素来不喜欢夸口,但是小津真要有什么难事想求她,刘琰还是能给他做主的。是牵挂家人了?还是受人欺负了?又或者有别的什么烦恼? “多谢公主,奴并没有什么烦难的事情。” 骗人。 看他刚才那个样子,还说没有心事?只是不想告诉她而已。 刘琰忽然心里一动:“你是不是……想回胡公公那里去?” 当初刘琰问他要不要来安和宫,小津一口就拒绝了,结果后来刘琰还是跟曹皇后说了这事,把他给要来了。 要是他为这事儿烦恼,那当着她是不好说出口。 刘琰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猜错。 虽然她觉得小津挺好,喜欢他在跟前。可要是人家本来就不愿意,她一直强人所难似乎也挺霸道的。 “你要是不愿意待在安和宫,那明天收拾一下东西,就回锦秀阁吧。” 小津抬起头来,面上的神情看来有些意外。 刘琰还是头一次这么近的和他面对面。 小津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烛火映在他的眼睛里熠熠闪亮,就象那双眼里燃着两簇火焰,亮得让人心跳都乱了一拍。 “公主误会了,我不是为了此事烦恼。安和宫很好,公主也很好,我并没有想走的意思。” “那你刚才是在想什么呢?” 小津犹豫了下:“我想起了一位亲人。” 啊…… 原来是这样,刘琰顿时释然。 宫中的宫人也好,内侍也好,一进了宫之后就很难见着宫外的亲人了,只能偶尔托人捎个信儿、捎点东西出去。不过许多人因为家乡遥远,音信难递,就连这点小小的慰藉也很难得到。 “是宫外的亲人?离得可远?” “是的,是离的很远。” 他的神情显得很沉静,但是眉宇间有一抹愁郁之色挥之不去。 “要不你写封信,我找人给你送到老家去?”这事儿对于宫人内侍们来说难,对刘琰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一点也不费事。 只是……有时候信捎出去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因为这信很可能已经没有人能收了,也许因为路途遥远,人事变迁,也许是收信的人早就不在了。 “多谢公主,只是……不用了。” 难不成他想念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呃,那这信确实捎不了。 第一百零三章 探病 宫中的奴婢要是团团坐下说起各自身世来,那场面真的是凄凄惨惨,令人不忍直视。 想也知道,父母俱全,生活无忧的人家,基本不会把儿女送到宫里来。宫女嘛,或许还有出宫的一天,能够一家骨肉团聚,太监就不同了,他们是不会出宫的,这一辈子只会老死宫中。但凡在宫外能挣得一条活路,谁会进宫做太监啊。 刘琰没问过小津的身世,但是她也不用问。 她低下头,把剩下的字写完,小津也一直侍立在一旁,一言不发。 晚上刘琰睡的不太踏实,一半可能是因为下雨,一半应该是因为下午睡的久了,走了困,晚上就睡不着了。 银杏带着莲子守夜,公主睡不踏实,她俩就一直悬心。外头风雨声声,一直到天明雨都没有停下。 一早起来到处都是潮的,冷的,好些人的夹衣、夹袄都收在箱子里头,急匆匆的翻出来的套在身上,上头有皱褶压痕也顾不上了,先御寒再说。 刘琰醒的比平时晚,外头还在下雨,屋里头也是昏沉沉的。银杏听见她起身的动静,赶紧唤了人进来伺候公主梳洗。 昨天公主睡的不好,一直到快四更天了才算不再翻来覆去,银杏心里也才稍稍踏实,一夜里她悄悄进来好几回,还悄悄试了公主的手心和额头,就怕她发热。 桂圆病倒,要是公主再病,那可真要命。 刘琰打着哈欠,懒洋洋的没有精神。银杏服侍她梳头的时候,刘琰一边把玩手里的梳子,一边问她:“桂圆怎么样啦?” 银杏忙说:“桂圆姐姐说身上轻松多了,明儿应该就能继续当差了。” “那就好,你让她不用急,好好养病吧,养个三五天的再说。对了,给她要点儿好汤好饭,千万别吃冷的硬的。” 银杏笑着应下,又替桂圆谢恩:“公主宽厚,我替桂圆姐姐多谢公主体恤。” 外头有人禀报:“三公主来了。” 刘琰有点纳闷。 一大早的还下着雨,三姐姐怎么这会儿来了? 刘芳披着斗篷进来,皱着眉头搓手:“这天真邪门了,跟到了冬天一样。” “也差不多算是要入冬了。” 刘芳凑过来和刘琰挤坐在一起,镜子里多映出来一张脸。 “今天下雨不方便出门,梳条辫子就行了。” 刘芳顺手接过银杏手里的梳子:“我来帮你梳。” 银杏可不敢让三公主做了自己的活计,忙说:“三公主怎么抢奴婢的差事呢?奴婢好不容易才得着机会伺候公主梳次头。” 刘芳乐了:“对了,今天怎么是你揽这活计?桂圆呢?” 银杏赶紧加快动作替刘琰梳头:“桂圆姐姐昨儿淋雨着了凉了,所以不便伺候公主。” “哟,又一个着凉的。” 刘琰好奇的问:“还有谁着凉了?” “我宫里有三个,这倒不要紧,听说程先生病啦。” “真的?” 不过程先生那身板儿,看着也不象个身强体健的,平时又总吃素,这些日子时晴时阴,昨天一下雨天气骤冷,连桂圆都病了,程先生会生病也不奇怪。 “咱们用过早膳,去程先生那儿探病吧?我让人准备了两盒补品,几样吃食。本来想让人做两件秋装一并送去,不过衣裳现做是来不及了。” 刘琰最不爱去探病,看着人家病的难受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白说几句安慰的话。再说她自己也不是没病过,病中的人没力气没精神心情也不好,来探病的人固然有真心的,可更多的是来走过场的,连她们是张三李四都认不清,还要听她们一遍又一遍重复关心的话。 那简直是受罪,就不能让病人好好歇着闭目养神吗?探病的象走马灯一样川流不息,病人还怎么养病? “真去吗?” 刘芳有些误会了她的意思:“要不咱们等雨停了再去?” 这跟下不下雨没关系。 刘芳一脸耐心的劝她:“我们好歹也要叫程先生一声先生的,虽然说这尊卑有别,但咱们去看望她不算屈就。用书上的画说,这也是尊师重道,要是不去看,只怕有人会说闲话,对名声不好。” 唉,刘芳最后一句话可算说到点子上去了。 探病不是为了病人,是为了自己呀。 不管是求名还是求利,反正不是为了病人。 刘琰就更不想去了。 刘芳压低声音:“你怎么变傻了?咱们去程先生那儿又不用伺候汤药,不过是站一站,问候一声就走,她病了又不可能再给咱们讲书上课,不用怕。再说了,咱们去看望看望,好歹做做人情,赶明儿她好了以后了,念着这份儿探望的情分,罚抄的时候也不会罚太狠吧?” “三姐姐你真是……”刘琰看着刘芳一时词穷:“真是智勇双全。” “你这词儿用的不恰当。”刘芳被她夸得有些得意,笑着说:“以后书还是要读的,不然容易让人笑话。” 其实不用刘芳劝,刘琰也知道这病还是要去探一探的。 就象刘芳说的,去探病又不花什么气力,不过是到那儿说两句话,话也都是现成的,诸如先生好好保重身体,安心养病,再比如先生想吃什么?饮食汤药上一定要当心之类。如果觉得还不够周到,就把程先生的两个侍女叫过来认真叮咛一番,一定要精心伺候,伺候好了有赏。 刘琰觉得探病真是没意思。 不过不去的话,只怕就象三姐说的,会有人说闲话。比如,公主们傲慢不知礼,一点儿不把先生放在眼里。 虽然说刘琰不在乎这个,不过麻烦事能少点还是少点吧。 “那就去吧。” 用早膳的时候刘琰想起件事:“咱们还叫上刘雨吗?” “不用,叫她做什么,她要去自己不会去?” “嗯,那就不叫。”刘琰也不想叫她,和她在一块儿每个人都别扭,还是拉倒吧。 程先生的病不算重,也就是受了风着了凉,夜里有些发热,用了药,现在卧床静养。 刘琰她们是来探病,不是来折腾人,赶紧拦着没让程先生起身,刘琰问一旁的侍女:“程先生早上用了什么?” “用了一碗粥。” “也不能光吃粥啊,那清汤寡水的顶什么用?”刘芳说:“回头我打发人去御膳房说一声,让他们多送些燕窝粥,山参汤来,先生的身子得好好补补。” 第一百零四章 小人 程先生靠坐在床头,眼睛似睁似闭,从头到尾就说了两句话。直到刘琰她们要走时,程先生才睁开眼坐直身。 “公主们的心意我心领了,来看这一次就行了,就不要再来了,以免过了病气。另外,虽然课停了,但该写的,该交的,可不要忘了。” 刘琰刚才还不错的心情顿时往下滑了一大截。 刘芳的笑容也有点僵。 程先生您老要不要这么敬业?都卧病在床了还惦记我们的功课呢? “这两天天冷,又下雨,琴就不必练了,画想必也不好匀色,只把字再多加一倍写了就是了。” 这下刘芳也笑不出来了。 等二位公主告辞,程先生身边的侍女墨云出去送了出去,再回屋里来的时候满脸不赞同,轻声说:“先生何苦这样促狭,两位公主好意来探望,您就不能好言好语的应酬两句,非得说人家最不爱听的话。” 程先生靠在那儿,懒洋洋的说:“好言好语的话她们平时听得够多了,不差我一个。”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教公主和教一般人是不一样的。旁人家的师傅与弟子那是何等亲厚?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傅身子有恙,弟子更应该在病榻前伺候,端汤送药不能怠慢。 但是在宫里,公主只要来探一探,坐上片刻,说上几句关切的话就已经算是尽心了,旁人说起来,一准儿得称赞公主尊师重礼,说皇家教养不凡。 对先生来说,生病了公主们一大早就亲来探望,这也是好事,宫里那些势力眼以后更敬重梧桐苑,对先生以后在宫中行走也有好处。 先生只要配合一下,说两句场面话就行了,甚至不说话也行,就装睡呗。 结果自家先生这脾气…… 墨云也没法儿说了。 要不是这个孤拐脾气,先生也不会到现在还都是孤身一人了。但凡她愿意糊涂点,圆滑点,不早就嫁人了吗? 墨云将茶杯收了,说:“先生可累了?要不再睡一会儿?” “不必了,躺下还得再起身,衣裳穿穿脱脱的也麻烦。” 才说完这句话,外面有人禀报:“五公主来了。” 程先生瞥了墨云一眼:“你看,这不就又来了。” 墨云有些诧异。 刚才三公主、四公主来了,五公主并没有同来,墨云也并不觉得奇怪。 本来嘛,公主们之间不大和睦,这事儿宫里人尽皆知,三公主和四公主亲厚,五公主却一向和她们不亲近。五公主是庶出,年纪又最小,却处处想在姐姐们跟前占先要强,这事到哪儿她也不占理。再加上程先生上次才落了她的面子,罚她重写,她憋着气,说不定心里还记恨着,不来探病才是正常的。 不过人既然来了,总不能不让人进来。 墨云连忙迎了出去。 刘雨穿着一件银红色百蝶穿花纹样斗篷,这件斗篷十分华丽,难得是料子在这样的雨天里仍光亮灿烂,墨云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这是斗篷的料子是贡品。 东西是好东西,不过来探望病人,穿的过于华丽了……好象不是来探望,倒象是来炫耀的。 不过想到五公主素来的心性,墨云也不觉得奇怪。 她只是觉得五公主这来意不善,怕不是来探病,而是专程来兴灾乐祸的。 不是墨云非把人往坏处想,而是五公主一向都是这样。她这人似乎从来看不到,也记不住旁人待她的好,在她眼里看到的一直是旁人的慢待与亏欠。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一个生母早丧的庶出公主,皇后待她已经算是宽和公道了。她也不想想,皇后真要想慢待她,手段花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事事都能让她有苦说不出。要是再心狠点儿,五公主只怕连平安长大的机会都没有。她也不想想,她没生母可依靠,又不得皇上的关爱,宫外也没有什么亲眷能依靠,这辈子能不能过得好,几乎全得看皇后的心情。 换个聪明人,还不上赶着讨好皇后?晨昏定醒,小心趋奉,人心都是肉长的,情分也是处出来的,她要懂事,想来皇后也不会苛待她。 可她倒好,一味的肆意任性,倚小卖小。现在皇后是还有耐心,要等到皇后没耐心了,还不知道她会怎样呢。 墨云肚里嘀咕,面上却比待三公主和四公主时更殷勤小心。 没办法,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三公主心大,受了慢待都不一定能觉察出来,即使有所感觉,也不会放在心上。四公主就更不在意这些了,唯独五公主在这上头最计较,时不时的挑刺儿生事,唯恐别人对她有那么一丝丝的不恭不敬。 刘雨进来后仔细打量了程先生一眼:“先生这病太医怎么说的?可要紧吗?” 居然不是兴灾乐祸看好戏的口气。 墨云有些意外,可警惕心一点儿没敢放松。 五公主突然这么好言好语的,太反常了。 “太医说只是偶染风寒,再加上暑天儿里身子有些虚,这才病倒的,其实不要紧,吃两剂药,多歇息几天就好了。” “那就好。”刘雨说:“我给先生送了些补品、点心,先生好好养病。” 五公主居然如此通情达理? 墨云知道五公主一向自视甚高,对程先生其实是不那么敬重的,只是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先生上次才罚了她,她居然一点儿不记仇? 不对,墨云总觉得不对。 以五公主这脾气,不明嘲暗讽就不错了,居然这么客气,一定有问题啊。 难道她有求于先生? 还是,她另有打算? 墨云要是只猫,这会儿只怕尾巴上的毛都根根竖立。 好在五公主也没多待,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待她一走,墨云赶紧把其他几个人都叫过来细问。 五公主带了几个人来的?带了什么东西?进门之前说了什么?走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 结果大家都说一切如常。 这真奇怪了。 “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啊,”小宫女梅花说:“就是五公主身边的绿翠姐姐看我在煎药,过来同我说了两句话,还嘱咐我好生看着火。” “没说别的?” “没有。” 墨云还是不放心,又把五公主带来的点心和补品看了看。 看着都是好的,点心应该是新做的,因为程先生老家是虞郡,御膳房也知道投其所好,做的是虞郡米糕和枣泥馅儿的一口酥,补品成色也是上好的。 难道五公主是真心来探病,是她多心了? 第一百零五章 下药 程先生和墨云不过是疑惑一阵,冯尚宫才是真真切切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什么药?公主从哪里弄来的这药?” 宫女绿翠脸如土色:“冯姑姑记得开春时候咱们宫里闹耗子吗?仓房里的好几只箱子都被啃破,里面的丝缎料子,还有大毛衣裳,都叫老鼠祸祸了,当时为了杀耗子,领了些鼠药来,只用了一半,用剩的那一半本来是收在库房里的,我也不知道公主是怎么把这药想起来的。” 今天去梧桐苑之前,五公主给她一个纸包,让她药投进程先生药罐里去。绿翠当时险些没吓掉魂。 这药领来的时候她是见过的,这会儿虽然换了个纸包,她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真把这药投进去,程先生会不会死绿翠不知道,她自己肯定不得好死。 拼着也让公主责打一顿,这事她也不能做。 五公主进房去探望程先生时,绿翠就往耳房去了,她可没有下药,只跟在煎药的小宫女说了两句话就干脆俐落的转头回来,五公主问她有没有下药,她也想了个托辞:“程先生的药一日要服两回,早上那回已经煎好服过了,下一回要晚间才煎,不得机会下手。” 五公主果然很不高兴,骂她无用,绿翠很有眼色,立刻跪下自掌嘴巴,这才算是把事情暂时敷衍过去。 可五公主既然起了这个念头,肯定不会轻易放弃,没准儿今晚就会逼着她再去找机会下手。 冯尚宫只觉得头疼欲裂。 她还以为自己的缓兵之计已经把五公主稳住了,结果就挨了这当头一棒。 五公主从来也没有全心全意信重过她,她出的主意确实拖延了时间,但是很显然,五公主要么是不相信她当时编的那套话,要么就是已经没耐心了。 可是下药…… 宫里用的鼠药是单配的,和宫外的不一样,药性不是特别强,能药死耗子,但想毒死人,那恐怕得吃个一斤半斤的才有效,就是怕有人用这鼠药做出什么歹毒事情来。而且内宫监对这些东西管的又严,哪个宫里领了几两,何时领的,经手人是谁,由谁保管,这些要查起来都方便得很。 也就是说,这药下在药罐里,应该不会把程先生毒死,但是加重病情受罪吃苦那是一定的。听说以前有人误食了这鼠药,肚痛吐血,折腾掉了半条命。 “是我傻了……” 冯尚宫看着那纸包怔怔出神。 是她太傻了。 她还一厢情愿的以为五公主只是任性不懂事。就算之前杖责李常禄致残,也是因为奴婢之间争势倾轧,与她没有多大干系。 可是现在冯尚宫实在没法儿再劝服自己,说五公主天真不懂事了。 她和四公主只差不到一岁,这岁数的姑娘有许多都已经嫁人了,再说五公主早已经开蒙,读过圣贤书,平时道理规矩没少学,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不能用一句不懂事搪塞过去了。 “姑姑,我想……公主她应该也不是想要程先生的命,或许是想叫程先生吃点苦头出出气,也可能是,她想着程先生要是病的重了,那说不定以后就要换个人来教,所以才……”绿翠有点磕磕巴巴的说:“只是,这件事情公主恐怕不会轻易放弃,要是她再催我,我该怎么办啊?” 说一千道一万,最后一句话才是绿翠来找冯尚宫的主要原因。 她怕死。 想也知道,这事儿成了,她肯定落不着好。五公主可能不会怎么样,她这个小喽啰只怕是必死无疑。倘若她不去,公主可能会先拿她出了气,再把这事儿另行委派给别人,到时候她的下场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可能比死强不了多少。 但这事儿现在她已经告诉冯尚宫了,这就又拖了一个下水,要是事情败露,不管她逃不逃得脱,反正多拖了一个人下水,顶锅挨罚的不止她一个了。 冯尚宫这会儿顾不上去管绿翠的小心思。 就算绿翠不来向她禀报,这事儿她也脱不了干系。教养看护公主,就教养出这么个结果来?曹皇后就算能饶得了她,闵大公公可不是好惹的。再有,因为李常禄的事,现在内宫监是正经和她们结下仇了,到时候一定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冯尚宫看着那包药,感觉前路一片漆黑,半点儿希望也没有。 “我知道了,你先想个办法不要到公主跟前去当差,药就留在我这儿。”冯尚宫嘱咐她:“这件事情你知我知,别再泄露给其他人知晓。” 绿翠又不傻,她哪里会和旁人去说。 “可是姑姑,这事儿不止你我知道。公主拿药不是通过我,管库的是焦太监,还有,玉茹她伺候公主梳妆,这事儿只怕也瞒不过她。” 绿翠说的都是实情。 冯尚宫心里也明白,就算焦太监会和稀泥装傻,玉茹也明哲保身不会乱说,这件事情五公主自己就未必保得了秘密,要是绿翠找理由推托了,她指不定还会再找个人去办这事儿。 这哪还谈得上秘密? 没准儿这会儿麓景轩里知道的人已经超过五个,上次李常禄的事情之后,麓景轩的人被处置了好几个,又补进了几个新人,冯尚宫只要不傻,就知道这新补进的人里头肯定有眼线,只是不知道人是宜兰殿安插的,还是内宫监安插的,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没准儿这件事现在内宫监和宜兰殿都已经知道了。 “你就先装病吧,这两天得风寒的人本就多,你装病也不显眼。” “是,”装病也不是那么好装的,但总比送命好,绿翠一口就应下了。 眼下这事儿已经从她身上转到了冯尚宫身上,可绿翠还是不放心:“姑姑,要不你快想个法子劝劝公主,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吧。” 劝? 要是她能劝得动,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不光劝,她是连哄带骗手段全上才熬到今天。 看来这次的坎是难过了。 第一百零六章 教导 冯尚宫两条腿象是灌满了铅,几个殷勤的凑上的小太监和小宫女和她问好,冯尚宫也就含糊的支应了两声。 绿翠扛不了的事情来找她,可这事冯尚宫觉得自己也扛不了。反正宜兰殿那边八成也知道了,自己瞒下去只会被视为和五公主沆瀣一气,那真是死了都没处喊冤去。 还不如自己主动说出来,或许以后追责的时候,罪过能轻一些。 冯尚宫忽然开始羡慕起自己的前任来。 不管她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丢了这份差事的,可以说是运气不错了。冯尚宫自己……一旦曹皇后腾出手来了,自己的下场未必有人家看库房坐冷板凳的好。 到了这一步,她倒不怕了。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怕不怕的也于事无补了。要是宜兰殿看在她一向当差还算听话勤谨,给她一条活路,那是谢天谢地。要是上头觉得公主不好纯是伺候的人不好,那包括冯尚宫在内,麓景轩只怕一个奴婢也活不下来了。 宜兰殿里头,曹皇后看着那包药,半晌没有说话。 英罗小心翼翼的劝说:“娘娘不要为这样的事情生气,不值得。” “我不是生气。”曹皇后示意她把那包药收起来:“这事儿,皇上知道了吗?” “闵公公说,上次补进安和宫的人里有姚公公安插的人。” 那皇上也该知道了。 曹皇后一点没有料错,皇上进来的时候那脸色阴沉的让英罗都不敢抬头,曹皇后示她她退下,英罗犹豫了一下,不过想着皇上再生气,娘娘总能劝得住,皇上对谁撒气也不会对娘娘撒气,还是退了出去。 其实英罗没有猜对。 她退出殿外,关上了殿门之后,曹皇后并没有象往常那样对丈夫嘘寒问暖,更没有试着去劝慰他让他息怒,而是安静的坐在那里。 皇上在屋里来回转了好几圈,那模样很象关在笼子里的困兽。 “果然是崔家的种!”他从牙缝里狠狠憋出了这么一句话:“今日敢下毒弑师,来日怕不就要弑君杀亲了!” 曹皇后坐直身,轻声问:“皇上可口渴了?” 皇上就算本来不口渴,也给气得火冒三丈,口干舌燥。 曹皇后端过来的茶被他一仰头就灌了下去了,空杯子一递:“再来一杯。” 曹皇后又倒了一杯。 不过茶杯本来就只有这么大,再喝一杯也浇不灭心火,皇上索性端起桌上的茶壶,揭了盖对着壶咕咚咕咚喝了一气。 幸好殿中这会儿一个奴婢也没有,不然看着皇上这么不顾体面捧着茶壶一通猛灌,还不得吓着她们。 “皇上切勿动气。” “我能不气吗?”皇上抹了一把脸——许是茶水真浇灭了些心火,他的口气比刚才和缓了些:“我是不是做错了?当时就应该……” 曹皇后的轻轻掩住了他的口。 “皇上,过去的事情不要说了。这件事情五公主是有错,不过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 “对,她身边的人教导不好公主,也是一群废物。” “我说的不是那些奴婢。”曹皇后神情和声音都很平静:“这件事情,皇上和我也有过错。” “什么?” 这就让皇上纳闷了。 “朕有什么过错?” 他自认已经十分宽容大度了,否则五公主一条小命儿早就没了,她岂能活到今日? 曹皇后问:“倘若今天要给程先生下药的是芳儿,皇上觉得会是为什么?” 皇上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 但既然妻子这样问了,他也压下火气,认真的回答:“芳儿?芳儿这孩子有些鲁莽,可不会做出这么不知轻重的事情。” 曹皇后又问:“若是琰儿呢?” “那绝不可能,琰儿那心性从来不记旁人的仇,更何况她哪会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妾身是说假如,皇上觉得会因为什么?” “芳儿嘛,她肯定是一时冲动,无心为恶。至于琰儿,她肯定不会这样做。就算做了,那也是小孩子家闹着玩儿,要么就是被别人哄了骗了。” 曹皇后看着丈夫:“皇上这么相信自己的琰儿和芳儿的品行?” “那当然……” 皇上愣了下。 他只是气急了,皇后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其实皇上从来就没有亲近过五公主,她从小到大,皇上连抱都没有抱过一次。” 曹皇后轻声说:“妾身也是一样,看着她的时候,总会想起她生母,想起崔氏一族的阴狠毒辣,虽然她姓刘,可是皇上也好,妾身也好,总觉得她姓崔,她是崔氏后人。皇上,小孩子虽然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事,但是别人总提防她,厌恶她,她也是知道的。” 皇上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上面,现在被曹皇后一说,刚才的怒气慢慢消散,人也平静下来。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所以不管我们教导她什么,她心里大概总是不信的,也不愿意按着我们说的来,非要拧着。她的性子慢慢长偏,做出今天这样的事情来,固然有她天生带来的脾性,可是教子无方的错处,皇上和妾身也跑不了。” “是,皇后说得的有些道理。”皇上握住她的手:“不过这件事情上你没有错,即使有错,也是朕的错。” “皇上何必为妾身开脱?好歹她也要叫我一声母后,我却没有能够把她教好。” “这怎么能怪你?她老早就觉得她生母是因为你嫉恨逼迫才早早亡故的,你的话她会听才怪。”皇上用力搓了两下脸:“倒是朕,确实一直对她多有提防。说起来是不是挺丢人的?崔家人都死绝了,五公主只是个小孩子,朕却还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连看都不想看见她。” “皇上。”曹皇*住了他的手。 “唉,除了皇后,旁人谁也不会跟朕说这些。”皇上心里明白。 曹皇后虽然是替刘雨解释,但更多的是想他能解开过去的心结。 五公主今年也十余岁了,崔家的事情也过去了十余年,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殿内没有掌灯,这时节天本来就黑得早,再加上阴雨绵绵,殿内一片昏黑。皇上与皇后两个人默然无语坐在黑暗中良久,直到英罗她们实在不安,在外面轻声唤:“娘娘,可要传膳吗?” 曹皇后没出声,英罗他们倒是隔着殿门听到皇上吩咐了一句:“传膳吧。” 第一百零七章 处置 用膳的时候英罗在一旁伺候,大气不敢喘。 皇上今天一看心情就坏透了,平时若有什么伺候不周皇上笑笑就过去了不当回事,这种时候万万不能出岔子。 结果她担心的要命,皇上和皇后却很平静,和睦恩爱和平常一样。 皇上胃口不错,吃了一碗饭又添了一碗,还给皇后娘娘布菜:“这个鸡肉蒸的不错,又嫩又滑。” 曹皇后也给皇上舀了一粒玉圆子:“皇上尝尝这个,馅儿是虾子肉。” 这么看着,皇上的气是消了? 这也就是娘娘有办法,皇上不管生多大的气,到了她们宜兰殿,要不了一顿饭的功夫也能给劝和好。 她听见皇上问皇后娘娘说:“这件事情怎么处置?” 这说的什么事,英罗心里明白。 还能是什么?五公主的事呗。 能怎么处置? 英罗也觉得这事儿不好办。 倘若是亲生的,那怎么处置都行。处置的宽和,那是一片慈心。处置的严厉,那是玉不琢不成器,也是为了孩子好。 可五公主不是亲生的。那处置的宽,人家要说闲话,处置得严,人家更要说闲话。 皇后娘娘放下勺子,微微叹了口气:“这事儿我也琢磨好一会儿了,实在为难。” 皇上赶紧把勺子拿了又塞她手里:“吃饭,先吃完饭再说。” “吃不下。”曹皇后轻声说:“处置起来容易,禁足,抄宫规,再把身边的下人罚走一批……” “这孩子没个惧怕不成,我看,要不也送寺里去静静心?” “静不了的。”曹皇后摇头。 二皇子倒是送到寺里去“静心思过”了,结果呢?出来以后身上的骄躁轻浮一点儿没消减,反而比以前更变本加厉了。 “打……”皇上话一口出也咽回去了。 姑娘家能怎么打?打一顿板子? 这不成的。 “唉,这事比朝堂大事都难办。” “是啊。” 英罗在一边也很是赞同这句话。 改江山易,改人心难。五公主这性子早定型了,不是打一顿,关一阵就能给扭过来的。 就象二皇子似的,四皇子坠马之后,皇上打了他一顿,又在寺里关了几个月,有用吗?就算成了亲也没见他有什么长进。娶了妻这才多久啊,据说他那府里有名份、没名份的女人一个院子都装不下了。而二皇子妃马氏呢?按说这刚成亲,夫妻就算不恩爱,她的颜面就不用顾了吗?她可倒好,连劝都不劝一句,更是主动的把陪嫁丫头都让了出来,生怕旁人说她不贤惠一样。 这糟心事儿就别提了。 所以说这人就没有十全十美的。皇上皇后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了吧?夫妻和美,儿女双全,这两年又风和雨顺,天下太平。 可偏偏这儿女就是不省心,打不得,骂不得,好言劝也劝不好,这真是……真象老人常说的,儿女都是前世的冤家对头,这辈子是来讨债的。 “她这还是不懂事。”晚膳撤下去了,皇上又批了一会儿折子,皇后娘娘就在一旁做针线,两人时不时的会说上一两句话。 “朕记得二姐姐象她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顶起半个家了,里里外外的活计没有她不会做的,母亲病了,下面兄弟又小,都是她一个人操持忙活。” “那时候哪能同现在比?”曹皇后笑了:“谁愿意小小年纪就那么能干懂事?还不都是逼出来的。” 皇上抬起头来:“要不,把她送到宫外去?让她见识见识民间疾苦,说不定就懂事了。” 曹皇后问:“送到宫外由谁照看呢?” “这倒也是……” 送到皇庄,或是送到宗亲家中,谁又敢管教她?又哪有什么疾苦让她见识? 送到臣子家——人家凭什么替皇上教女儿呢? 可这孩子,确实不管不行了。 皇上这会儿不发怒,反而更觉得心惊。 五公主不把人命当回事,给程先生下药这事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大事,随随便便找包药,顺手指个宫女就让她去投毒,至于程先生吃了药会不会毒发身死,她压根儿不在乎。死了就死了,要是没死,大概也不能再碍她的眼。 奴婢也好,师傅也好,对她来说都一样。 如果把这人的身份换成她身边的姐妹兄弟呢? 要是有机会给皇后下药,她会不会也这样不假思索先下了再说? 只怕皇上她也敢。 皇上把手里的那份折子合上。 曹皇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皇上回了一笑。 皇后的话也有道理。 他没真心亲近过这个女儿,管教的事情更不用提,全甩手扔给皇后。 皇后对五公主从无苛待,旁的女儿有的,五公主都有。至于情分……五公主打小就对皇后有心结,皇后做什么说什么在她看来都是不怀好意,都是要踩她,打压她,害她。 根结在哪儿? 皇上心里明白。 根结还在他这里,在十余年前的往事里头。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眼下说的是对五公主的处置。 她这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是一定要扳过来的,禁足,抄书,一个月不行就禁足两个月,抄书一遍不行那就十遍,百遍,只要不改,那就一直禁足下去,她总有悔改的一天。 换句话说,如果她不悔改,那或许会被一直禁足到死。 麓景轩。 刘雨莫名的打了个寒噤,没好气的说:“给我把窗子都关上。” 一旁的宫女们应了一声,忙着把窗子全都关严,其中一个关窗时看见冯尚宫正往这边来,连忙到门口去迎。 “冯姑姑来了。” “嗯。”冯尚宫站在门边看着屋里乱糟糟的样子,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麓景轩的人最近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可这也不能怪她们,跟着一个没规矩的主子,下头的人当然会无所适从。 “你们先都出去吧,公主这儿有我就行了。” 冯尚宫这样说,几个宫女你看我,我看你,齐齐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看起来很听话,可是这是公主寝殿,即使冯尚宫这么说了,她们也该请示公主的意思。 唉,现在也不是同她们讲规矩的时候。 第一百零八章 思量 本来应该贴身伺候五公主的绿翠和玉茹两个都不在。 绿翠确实有股狠劲儿,冯尚宫说让她装病,她索性把自己摔了一跤,额头磕破了伤虽然不重,但是当时血流了一脸,看着很怕人。 她说因为下雨路滑,从台阶上摔下去的,五公主都没有多问一句,就让她歇着去了。 这姑娘说不定将来会很有出息。毕竟对别人狠不算本事,对自己也这么狠,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了。 玉茹这会儿也不在,即使在,她也不敢和冯尚宫顶着来。 “冯尚宫来了?有什么事?” 五公主对冯尚宫谈不上有几分敬意,冯尚宫虽然是负责教导看护公主的女官,但在五公主看来,她的身份也不比绿翠、玉茹她们这些宫女强多少,对她不怎么客气。 冯尚宫以前还会为这种怠慢而气不平,后来她也看开了。宫女也好,尚宫也好,虽然分了三六九等,可是在主子看来,他们的身份全一样,都是奴婢,没有什么区别。 “公主晚膳用的不多,是不是身子不舒坦?” 冯尚宫平日里也是这样问的,公主的衣食住行倘若出了一点问题那都是她的责任,五公主也习惯了她每日里早中晚的嘘寒问暖。 “御膳房成天就会敷衍,除了焖羊肉、蒸鸡,就不会做别的菜了吗?让人跟他们说做一道虾,他们居然说没有。”五公主一说起这事就来气:“就会看人下菜碟,狗东西,迟早我要收拾了他们。” 她的回答,冯尚宫一点儿都不意外。 五公主跟御膳房的关系不好,上次她让人去御膳房闹了一次,还打伤了人,从那以后御膳房对麓景轩就纯粹应付了。份例内的一样不少,超出份例的一概没有。即使份例内的东西,做法也是怎么省事怎么来。比如羊肉,五公主喜欢切成薄片炒得嫩嫩的吃,但是御膳房回话说煎炒容易上火,羊肉本就性热,太医院发话,说是五公主身子虚,给她预备的膳食最好都是清淡的。 有了太医的话,御膳房光明正大的不搭理麓景轩。想额外点什么东西,空口说白话不管用,得给好处。 五公主又不肯给,那谁愿意巴结啊。 “公主明日不用上学,难得闲下来,打算做些什么消遣?” 五公主懒懒的说:“雨下个不停,有什么好消遣的?要是以前,还能去二姐姐那儿坐坐,现在她也嫁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着。” 现在东苑就剩下三位公主了,可刘雨跟另外两位公主象冤家对头一样,见面不吵起来就不错了。 “公主还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的事情吗?” “去年秋天?”刘雨觉得冯尚宫这话问得奇怪:“不记得了,都过了那么久了……嗯,去年重阳的时候跟父皇去登高来着。冯尚宫怎么想起问这个?” 冯尚宫看着五公主,心里着实感慨。 五公主长得很秀美精致,比三公主、四公主都好看,这也是她平日里得意的本钱。而且五公主也聪明,诗书也好,下棋绘画弹琴,也都学得很快。只是她虽然聪明,却不肯下苦功。 冯尚宫想起自己刚接手五公主的时候,觉得这聪明是件好事。 可是现在看来,这点小聪明反而误了她。 “公主想过明年秋天,后年秋天,甚至五年后,十年后的秋天,您会怎么过吗?” 五公主纳闷:“那么远的事情,想他作甚?我哪里知道明年会如何?” 她连明天的事情都不去想,更不要说明年了。至于五年,十年后,在她看来那更是远在天边,好象有一辈子那么远。 “那奴婢大胆,替公主琢磨琢磨?” 五公主终于有了点兴致:“成啊,那你说说,我明年做什么,五年后做什么?十年后又在做什么?” “明年么,大概三公主也该嫁出去了,这东苑只怕越发冷清,只有四公主和公主您住着了。” 刘雨不喜欢刘芳,两个人打从一开始就相看两相厌。刘芳本就不是父皇的女儿,她明明是溱王府的人,厚着脸皮赖在宫里,刘雨总觉得她侵占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怎么能看她顺眼。 “她嫁了更好,就是不知道她能嫁到个什么人家去。” 冯尚宫没接这一茬,接着说:“女大当嫁,到时候公主们想再这样日日见面说话可不件容易的事了。咱们再往后说,五年说起来好象很长,其实快得很,公主在麓景轩也住了快三年了吧?嗯,五年之后,公主也该嫁出去了,不在这宫里了。” 刘雨听到冯尚宫这么直白的说到出嫁,本能一扭头:“谁要嫁人,我才不嫁呢。” “公主又说孩子话了,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前朝倒是有没婚配的公主,可是她们也没有在宫里住一辈子啊。” 刘雨好奇的追问:“那她们住哪儿?” 公主出嫁才会有封号,有府邸,比如大姐姐封号是福玉公主,二姐姐封号是熙玉公主,都是出嫁前才定下来的封号,府邸、田庄这些也是出嫁才有的。 “大半都出家了。” 刘雨顿时面露嫌恶之色:“干嘛非出家不可?” 冯尚宫都想叹气。 能不出家谁想出家呢?但是民间也好,宫中也好,女子逾龄不嫁,总会被旁人议论。是家中不和?是教养有缺?是身子有什么隐疾病症?这还算好的,还有的谣言更加不堪。 一直不嫁的女子,即使父母能包容,兄弟妯娌可就未必了,时日一久,亲人也不亲了。许多终身不嫁的女子都过得十分艰难,入道观、入尼庵是常事。 “因为除了出家,没有旁的地方可容身啊。”冯尚宫轻声说:“就好比程先生,她父母在时,她还能住程家。父母不在,依靠兄嫂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提起程先生刘雨脸色又是一黑。 冯尚宫今天说话怪里怪气的,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公主想过,倘若成亲,要招一个什么样的驸马吗?” “冯尚宫,你说什么呢!”刘雨又羞又恼:“这种事情……反正我哪里想过。再说,大姐二姐的亲事不都是父皇母后做主吗?” 第一百零九章 责罚 “公主觉得,皇上会操心这些事儿?又不是皇子,公主的亲事,差不多都是皇后娘娘定的。” 刘雨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个她当然知道。 “所以公主以后嫁什么样的人,全得看皇后娘娘的安排。”冯尚宫说:“皇后娘娘又是个贤惠大度的人,想必会给公主安排一门好亲事。” 刘雨看着冯尚宫。 绕了一大圈儿,冯尚宫的意思她模模糊糊的明白了一点儿。 可明白归明白,她可不会听话。 刘雨头一扭:“谁稀罕。” 冯尚宫没被她的嘴硬骗过去,接着说:“公主念了这么多书,道理一定比奴婢懂得多,可是这人情世故的事儿,书上未必会教。公主肯定听过礼尚往来这句话,你对人家好,人家才可能对你好,有来有往嘛。” 刘雨一脸不以为然。 “公主可知道,前些天被责打的李常禄现在怎么样了?” 刘雨怔了下。 李常禄代写的功课被程先生看了出来,刘雨一腔得意变成了恼羞成怒,回来就让人把李常禄拉出去“重重的打”。 “怎么样了?” “他的手废了,虽然接好了骨头,但以后很难能提笔写字了。本来他师傅很看重他,着意栽培他的,现在他连端茶递水的杂活儿都做不好,以后是没什么前程了。” 冯尚宫没等刘雨再说话,想也知道她说不出什么好听的:“他的手废了,下手的人也没得着什么好。那天出去传话、指挥太监们动手的春雁,还有那四个动手的太监,现在都领过罚了。四个太监都是比着李常禄那天挨的数翻了个倍,杖刑,听说当时就打断气了一个,春雁搬弄事非挑拨惹事,被掌了嘴,脸都抽烂了,牙也掉了。”到了这份儿上,冯尚宫也用不着再粉饰太平了,看着五公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心里这么些天的憋闷终于有了个发泄的口子:“他们不是染了病,是被罚了,以后也不可能再回麓景轩来当差了。” “那,你早就知道了?” 冯尚宫点点头。 刘雨霍然起身,脸上说不出是惊还是怒:“还有谁知道?绿翠她们是不是也知道?” 冯尚宫又点头。 宫中的事多是瞒上不瞒下的,麓景轩里不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五公主,只怕也就一两个平时格外蠢笨的了,其他稍微机灵点儿的都能打听着消息。 刘雨气得抓起手边的东西就砸。 幸好只是个软枕,掉在地下摔不坏。 虽然快要气炸了,好歹她不是真的的没有头脑。 “既然都瞒着我了,为什么现在还要告诉我?” “当时瞒着公主,一是怕这种事儿说出来惊着公主,二是因为熙玉公主的喜事,宫里总要看起来祥和吉庆才是。”冯尚宫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公主今天都能干出要给程先生投毒的事来,想来这点小事惊不不着公主的。” 刘雨反问:“你怎么知道?”不过她马上就明白过来了:“绿翠那个贱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冯尚宫觉得五公主说的这八个字套给她自己正正合适。 绿翠这事没成才是万幸,要真成了,冯尚宫怕自己现在都不能坐在这儿同五公主摊牌了。 “知道的不光是奴婢。公主让人去库房取药,管库的人一定知道。公主平时身边也不光绿翠一个人贴身伺候,她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公主,这会儿皇上皇后也都知道了。” “什么?”这回刘雨是真的吓着了,声音都变调了:“父皇怎么会知道?” 不等冯尚宫回答,刘雨狠狠盯着她:“是你告的密?你去向皇后告发我了?是了,你下午出去过,一定是你!” 没错,冯尚宫是去告发了,其实她去不去都一样,皇上皇后该知道的早知道了。 可是对着五公主,冯尚宫不能承认。 “还用得着奴婢去告密吗?麓景轩新补进来的人哪个没长嘴巴?” 刘雨气得浑身发颤:“他们天天就在监视我?你也是他们一伙儿的吧?你怎么不早说?” “说了又怎么样呢?”冯尚宫还是不温不火的,一点儿不着急动气:“挑个错,把他们退回去,再换几个新人来?再换来的只怕还是一样的人。哪怕公主现在就把奴婢、把绿翠、玉茹统统都打发了,把身边的人全换了,换来的人,公主你还敢用吗?” 刘雨看着与往日大相径庭冯尚宫,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些尖刻的话全是她说出来的。 冯尚宫从到她身边来,一直都好言好语的,从来没有端起教养尚宫的架子来——当然她即使端起架子刘雨也不会买帐。 所以两三年相处下来,刘雨都不知道冯尚宫还有这么一面。 她还是很愤恨,可是心里莫名的发慌。 连相处那么久的人现在看来都如此陌生,谁知道身边那一张张面孔下面藏的又都是什么心肠? 那一双双盯着她的眼睛,背后都有人安排指使…… 刘雨腿一软,重重的坐回了榻上。 冯尚宫心里着实解气。 五公主一向都那么自以为是,刻薄寡恩,别人不同她计较,她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其实她有什么了不起? 长得漂亮点儿,有点儿小聪明,这可够不上倨傲的本钱。 “公主应该知道,宫里头最忌讳的就是投毒下药这样的事,想来皇上必定龙颜大怒,这一回没有什么喜事,皇上要发起火来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刘雨这会儿脸色变来变去,先是黑,又是红,这会儿血色都从脸上褪掉了,看起来一张脸煞白煞白的。 “不会的……绿翠又没有下成,并没有药到程先生,父皇不至于为这样的小事动气吧?” 冯尚宫没出声。 刘雨这话说的那么心虚气短,连她自己都哄不过。 “奴婢们伺候公主几年,想要撇清干系是不能够了。来日公主倘若因此事受罚,那奴婢受的罚只会比公主更重。” “受罚?”刘雨打个了寒战,脑子里全是刚才冯尚宫说的那些宫女太监受责罚致残甚至丧命的话:“父皇会罚我吗?会……会怎么罚?” 第一百一十章 讲理 “罚是应该会罚的。”冯尚宫说:“不过此事重要的倒不是领罚。” 她都要受罚了这还不重要?那什么事才重要? 看出了刘雨的疑问,冯尚宫继续说:“前阵子二皇子的事情,公主知道吧?” 刘雨抓住了冯尚宫的手:“难道父皇也要把我送到寺里去?” 她可听说了,二皇子在寺里,衣裳只有布衣麻袍,被衾只有粗布褥枕,每日三餐只有清粥馒头与素菜,点心水果鸡鱼肉蛋那是想也别想,别提多苦了。而且能活动的地方除了他住的那个院子,就只有慈恩寺后院和碑林,别的地方都去不得。 如果要让她过这样的日子,那,那……这可是活受罪啊。 冯尚宫要说的本不是这事,见刘雨吓得都要哭出来了,只好先安慰她:“公主放心,公主就算受罚,也不会到慈恩寺去。” 刘雨一口气还没松缓,就听冯尚宫接着说:“多半是送到妙清观吧……” 毕竟慈恩寺里都是和尚,公主一个姑娘送去了多有不便嘛。 刘雨这次真的哇一声哭出来了:“那不是一样嘛。” 冯尚宫只好安慰她一句:“公主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起二皇子受罚的事,并不是要吓唬公主,也不是猜到皇上一定会送公主到寺庙去。受罚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受罚之后能不能让皇上放心,能让皇上真的原谅。二皇子虽然受过罚了,可公主觉得皇上对二皇子的圣眷,可如从前一般呢?” 五公主本能的摇头。 这事儿都不用思索,父皇对那个二哥现在是很不待见,虽然他成亲了,可成亲之后,父皇给他派的差事他连点卯都不去,整天的喝酒、会友,不但府里姬妾纳了一个又一个,甚至听说还踏足风月场所,听说父皇气得摔了杯盏,骂他“酒色之徒”。除了二皇子妃定时进宫请安,皇上和皇后每见二皇子一次就要动气,这人不提也罢。 “你是说,即使我受了罚,父皇也很可能仍然在心里怪我?” 就象二皇子这样,受了几个月的罪,结果皇上还是不待见他,这罪不是白受了吗? “公主应该知道,不但是宫里的人,这世上有几个人不势力?不拜高踩低?皇上透露出不喜欢二皇子的意思,现在二皇子府一个象样的人都招不到,稍有些身份的人也不愿意同他府上往来。公主现在还未出嫁,如果现在就落下一个被皇上和皇后厌弃的名声,公主的将来怎么办?公主,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往后总还有好几十年要过活吧?” 刘雨呆在那儿不出声了。 冯尚宫今晚过来,一是为了跟五公主把此事说开,让她来日受罚的时候总有些准备。二来,冯尚宫觉得自己即使离了五公主,也不可能有什么前途了,轮不到好差事,别的主子更不会要。 既然如此,何不再努把力?如果五公主狠狠跌一跤真能学个乖,她再拼把力把五公主从泥坑里往外拉,没准儿自己的将来还有转机。 “公主想给程先生下药,应该只是为了出口气,可皇上不知道啊。皇上最讨厌宫中有这种阴私毒辣的事,这次公主是必定会受罚的,现在要考虑的,只是轻罚还是重罚,还有,这罚不能白受,得让皇上消气,不能让皇上从此对公主灰心,以后更是不管不顾,那才是大事啊。” 刘雨现在六神无主,她不是不知道下药这事儿不该干,可她之前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程先生未必就会死,就算死了,这事儿也找不到她身上来。就算事发,她是公主,药死一个民妇算什么? 可现在她不笃定了。 她发现她连身边的宫女都管束不了,她的麓景轩里有别人的眼线,她的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暗中监视着。 就连现在坐在她面前的冯尚宫,都完全不是她素日看到的模样。 在这宫里,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是不是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一个人靠得住,没有一个人能相信。 父皇对她如何,刘雨现在也不能自己骗自己了。 父皇对她根本不上心,根本不能和刘琰相比。她这个亲生女儿,和侄女儿、义女的地位差不多,甚至还不如这些外人。 “那,冯尚宫,我该怎么办啊?”刘雨惶恐的问。 冯尚宫满意的松了口气。 她费了半天的唇舌,为的不就是五公主这句话嘛。 只要她能听得进去劝,愿意改,这事儿就没走到绝路。 “公主,天下的父母各有不同,可是对儿女的期望都是一样的。无非就是孝顺、有出息。公主是姑娘家,不同于皇子,这有无出息不要紧,关键是得孝顺。” 孝顺这词儿都快叫世人说烂了,天天说天天说,可这两个字对她现在的处境一点儿帮助也没有啊。 冯尚宫说得口干舌燥:“这孝顺呢,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孝顺孝顺,孝就是顺,再说直白点,就是听话。不单是父母子女,就算是一般人情往来,你是喜欢总和你顶着干的人,还是喜欢那种说话行事都顺着你,和你贴心的人?” “那当然……”刘雨平时有往来的人不多,她和刘芳、刘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但是二公主赵语熙倒处得还行,因为赵语熙从来不和人争执要强,刘雨看上她什么东西,她也很少有不给的。 “所以公主从前总是对皇上的话阳奉阴违,对皇后总爱理不理,这就不对了,公主自己想想,身边有个这样的人,您自己喜欢不喜欢?” 刘雨不能昧着良心说她就喜欢这样的,要真是这样,她就不会和刘芳、刘琰交恶了。 “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人,他高兴不高兴的公主可以不在乎。但是公主,这世上您谁都不讨好,也得讨皇上和皇后的好,您这公主的尊荣从何而来,将来又要如何在这宫中立足,好好过活,这全靠皇上皇后的心意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认错 刘琰挖了一口栗子羹送进嘴里,“啊呜”一口,眼睛满足的眯了起来。 这栗子羹就要热腾腾的吃,又嫩又滑,舌尖上还有栗子特有的那种沙沙的感觉。 刘琰一到这种时候就觉得词穷,想来想去也就两个字:好吃。 桂圆笑着说:“这栗子是也是贡品,听说是埇州那边山上栽的,个头儿又大,味道又甜。听说有别处的人也想种这种栗子,费了老大功夫把树苗移走,可是后来结的果儿又小,甜味儿也不够。” “这也不奇怪。夏天的时候吃的那种花皮的蜜瓜,不也是西域的好吃吗?一切开那汁水沾在手上黏得不行,甜得齁人。膳房的小宋说,他们夏天切瓜的案子,一时偷懒没有立时擦,一扭头就有蚂蚁去爬,可见这瓜汁儿有多甜了。别处的瓜有的爽脆,有的水多,要说甜的也有,可象这么甜的就没有了。各地水土不同,养出来的瓜果不一样,养出来的人也不一样呢。” “对对,”银杏也跟着凑趣儿:“桂圆姐姐是庐州人,生得体态玲珑,不象我们,生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的,这辈子都赶不上姐姐这么苗条。” 桂圆握拳作势要捶她,银杏一边乐一边躲:“我可不是取笑,我说的是真心话。当时才分到安和宫,我和姐姐住一间屋子,洗脚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我的脚比姐姐的脚宽了得有半寸。我那时候不懂,还觉得是不是我吃得多,脚长得胖。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肉多了可以想法子瘦,骨头大是真没办法,总不能锯掉一截子啊。” 刘琰被她一说也来兴趣,笑着说:“是吗?我都没注意过,你俩把脚伸出来我看看。” 桂圆摇头说:“哪能在公主跟前伸脚啊,太不恭了。回头李姑姑知道了,非得打咱们手板儿不可。” “姐姐,不伸脚,伸手也是一样的。” 刘琰其实不在乎伸脚不伸脚的,不过银杏这么说,她也就顺着说:“伸手也行。” 两个人把手伸出来。 桂圆果然骨架小,手也生得秀气。银杏就不一样了,骨架大,手掌一伸出来,比桂圆大了一圈儿。 “真的呢。”刘琰也把手伸出来:“我的手也大。” “公主这手才不大,只是手指长些,程先生不是说嘛,这样弹琴方便。” 她们当然捡好听的说,刘琰也就随便一听。 “大姐姐、三姐姐和我的手可都不算秀气,二姐姐和……”她不想提刘雨,就这么跳过去不说:“她的手小。” 大家都说刘雨生的很象她早逝的生母,倒是不怎么象父皇。 刘琰那碗栗子羹本来份量就不多,一边说笑一边吃,没几口也就吃完了。桂圆收拾了碗出来,银杏紧跟着出来了,凑近了小声说:“桂圆姐姐,刚才有太监去麓景轩,好象五公主被皇上叫去了。” 桂圆只说:“知道了,你别多打听。” “还用得着我去打听?”银杏不屑的往麓景轩的方向瞥了一眼。麓景轩那里跟个筛子似的,人人各怀心思,不用打听那消息都一把一把的。 “这次的事情不一样。” 桂圆的消息比银杏还灵通,银杏只隐约知道五公主又要闯祸,桂圆却连她闯的什么祸也摸透了个七八分。 这样的事儿千万不能沾上,谁沾谁倒霉。尽管做错事的是五公主,可桂圆心里有数,这件事情皇上要处置起来,最倒霉的肯定不是五公主。 奴婢嘛,平时没事的时候伺候左右,有事的时候就会被抛出去给主子顶缸。 尽管桂圆和麓景轩的宫人没多少交情,也未免有些兔死狐悲之叹。 做奴婢就是这样朝不保夕,自己不犯错是没有用的,你也不知道哪天就会天降横祸砸在头上。 皇上身边的第一心腹就是太监总管姚德光,这会儿他没让旁人在跟前,自己亲自给五公主推开殿门。 不是他要抢这个差事,而是姚公公心里清楚,这件事是皇上的家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多一个在跟前,皇上心里的怒气难免更多一分。 平时五公主对姚德光也是不假辞色,现在一张脸煞白,却不忘跟姚德光道了声谢。 姚德光脸上神情不变,心里却对五公主这声谢不以为然。 平时把人都得罪的差不多了,临到头来抱佛脚。抱佛脚也该拿出点诚意来,轻飘飘的一声谢值几个钱? 这一点儿上四公主可比她强多了,虽然四公主平时也没多少好处给他,可人家四公主起码有句好话吧?上个月还顺手赏了两盒补药给他呢。 至于五公主,姚德光伺候这么久了,连一个铜板、一个笑脸儿也没见过她的。 刘雨进了东侧殿的书房,就在书案前头跪下:“给父皇请安。” 皇上没理她,也没叫起,刘雨就老老实实的跪着,头也不敢抬。 这书房她是头一回来。 但是四公主刘琰是来过的,不但来过,还来过不少次,听说还在这儿打翻过皇上的墨砚。可即使闯了祸,皇上也不责怪她。 同样是女儿,刘雨从前就为皇上这种区别对待而对刘琰嫉恨不已。 好端端的父皇为什么不亲近她? 刘雨以前一直觉得是皇后,还有皇后生的子女从中作梗,不然皇上不会对她如此冷淡。 “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刘雨想起来之前冯尚宫千叮咛万嘱咐,低声说:“知道。” 这回答让皇上有些意外,抬起头看她一眼,又埋下头去看奏折:“既然知道那就自己说吧。” 刘雨吩咐绿翠去下药的时候不疼不痒没什么感觉,现在要把自己做过的事情说出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无比艰难。 毕竟……她是念过书的,那些道理她懂。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知道。 可人都是这样,犯错很容易,承认犯错很费力。 “女儿……对程先生心怀怨恨,找了一包药,想让宫人给她下药,最好把她从宫中赶走,至不济也要让她的病折腾一场,吃些苦头。” 第一百一十二章 问话 刘雨没有一个字隐瞒,皇上问什么,她就老老实实答什么。 昨天晚上冯尚宫是这样同她说的:“公主,皇上从一个农家子,先是从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说杀人如麻,可这些年里想同皇上掰腕子的人,有哪一个赢了?公主觉得论见识,论韬略,自己比那些人要强?” 刘雨摇头。 她平时纵然骄傲些,可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世上但凡有的阴谋诡计,欺瞒厮杀,皇上只怕都见识过了。公主觉得自己说几句谎,能骗过皇上吗?” 刘雨下意识地说了句:“骗不过。” “既然骗不过,那就说实话吧,说谎被皇上看出来,那是罪加一等。”冯尚宫给她支招:“只要老实承认错了,愿意改过,愿意领罚,皇上那一关不会太难过。” 刘雨以前从来不爱听旁人的劝,可是这一回她也知道自己闯的祸不小,而她身边的人,暂时能信的也只有一个冯尚宫了。 冯尚宫是这么跟她说的。 “别人背后可能有别的主子,即使公主这里不待了,也能换个地方当差。可奴婢和公主算是一条藤上捡着的两只蚂蚱,别人能脱身,奴婢脱不了身。公主倘若遭难,奴婢也落不着好。所以奴婢这是救公主,更是为了自救。” 这样的话以前要让刘雨听见,非得大发雷霆不可。 可是这回她没有。 因为她能感觉到冯尚宫说的全是实话。 要是冯尚宫这会儿指天誓日的表忠心说是为了她好,刘雨反而不敢信她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冯尚宫直说是为了自己,别人再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皇上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殿外的芭蕉出了一会儿神,问:“药是哪里来的?” “是……前年麓景轩闹过鼠患,当时领了一包药来,没有用完,我听到程先生病了要吃药的时候,就想来剩下这半包药。药放在库里,和其他杂物一起都是太监焦勇保管,我就让人去取了来。” “取药的是谁?” “是小宫女云儿。” “下药的是谁?” “女儿让身边的宫女绿翠去下药,绿翠回说还不是程先生吃药的时候,没机会下手。” 皇上问:“那药呢?” 刘雨愣了一下,冯尚宫没提醒她这个,她自己居然也没想到这事,被皇上问了才想,这药是害人的东西,绿翠没禀告她药如何处置了,她也就默认药是绿翠收着了。 “应该……还在绿翠手里。” “是么?” 皇上顺手从桌案下暗格中拿出一个纸包:“这个东西,你认得吧?” 刘雨抬头就看见用焦黄的厚纸包着的一个小药包,顿时一身冷汗。 “认,认得。” “这种要命的东西,你就如此轻忽慢怠,什么时候你自己的性命被人害了,只怕你还是个糊涂鬼。” 刘雨唯有说:“女儿知错了。” “说说你错在哪里。” 刘雨嘴干得厉害,舔了舔唇,小声说:“程先生严加管教本是一片好心,女儿却因此怀恨含怨,大不应该。因此想要害了程先生,更是错上加错。前番女儿找了一个伺候笔墨的太监,代写功课也是我让他写的,但事后却迁怒于他,害得他重伤至残,也是女儿的不是。” 皇上点了点头。 刘雨这回没有撒娇撒泼,胡搅蛮缠,也没有撒谎抵赖,矢口否认,皇上问话比他预想中顺利得多。 “既然你都认错,那朕要处罚你,你想必也心服口服了?” 刘雨听到处罚二字,身子就忍不住一抖,声音也有些颤:“女儿……领罚。” 皇上看她跪在那儿头也不抬的模样,忽然问:“程先生罚你重做功课,你就想药死她。朕现在罚你,你是不是也在心里怨恨朕?” 刘雨身子一晃,险些就没有跪住,差点儿栽倒。 “父皇何出此言?女儿怎么能有那样的念头?” “嗯。”皇上没有再问,可刘雨心里却象是翻江倒海一样的不平静。 她忽然抬起头来:“父皇,您问的事情女儿都答了,女儿也有一句话想问父皇。” 皇上看着她,那目光让刘雨心虚也胆怯,她两手在袖子里紧紧握着拳,这一次她没有在皇上的威势下退缩。 “问吧。” “父皇为什么一直不喜欢我?”刘雨声音里带着呜咽:“父皇为什么从来都不喜欢我?” 姚德光守在殿门外,殿内皇上与五公主的话,他只能隐约听到一点只字片语,至于比他站的还远的太监和侍卫,那是一句也不可能听见。 他在心里默默计数,只是姚公公旁的事情都干得不坏,唯有这数数是他的短处。换成别人,一般都会扬长避短,对自己的弱点能不提就不提。 姚公公不一样,他这人喜欢知难而上。有什么事情做不好,他就反复做,凭着一股韧劲儿,一定要把这短板弥补上。 有的事情能让他这么办成,有的就不成了。 比如这数数,姚公公数到二三百就容易出岔子,数错了之后理不清头绪就再从头数起。 也不记得是第几次数到二百二十三的时候,五公主从殿内出来了。 除了过年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跪过这么久,一双腿都快不能站了。 姚公公赶紧一招手,过来两个机灵的宫人把公主搀了起来。 刘雨脸色很难看,象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脸也哭花了。 想来是被皇上狠狠申斥了吧? 姚公公吩咐人送五公主回去,自己进了东侧殿。 让姚公公吃了一惊的是,皇上的脸色也很难看。 他坐在那儿半晌一动不动,姚公公伺候皇上这几年,对他的习惯的脾性已经很了解。皇上不是碰到了极大的烦恼,是不会这样的。 上次见皇上这样失态,还是四皇子坠马的时候。 见皇上这样,姚公公声不敢出,大气也不敢喘,静静侍立在旁。隔了好一会儿,皇上终于抬起手,姚公公赶紧把茶递到皇上手中。 递过去的时候他心里咯噔一声。 茶有些凉了。 夏天的时候茶凉些不要紧,现在天已经冷下来,要入冬了,怎么能让皇上喝凉茶? “皇上,这茶冷了……” “不用换了。”皇上也就喝了一口。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本分 宫女竹珍端了茶进来,在门前就被姚德光把茶接过去,挥手示意她退下。 竹珍递过茶盘,又轻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在御前当差,也好,也不好。 好处是面子大,虽然竹珍只是个二等宫女,可是别处的尚宫见了她也要赶着叫姑娘,那些一二三等的宫女就不用说了。只要眼睛往下看,处处都是笑脸。 但是这份儿光鲜背后,难处也非一般人能想象。御前当差出不得一点儿错,眼要活,心要细,嘴要严,这都是最低最低的要求,但就这些,就把八成的人给刷下去了。竹珍觉得自己能待到今天,最要紧的,是牢牢记住了一条。 是当年她刚进宫的时候人,老尚宫跟她说,一定要本分。 竹珍当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宝贵。 老尚宫当时笑着用手指指她,那张开的嘴里牙都没了。竹珍跟着老尚宫两年,慢慢从她口中听说了她的过往。 她的牙齿并不是因为年岁大了才脱落的,而是被打的。 在宫中,掌嘴是常见的刑罚,只是轻重有别。有让自己掌嘴的,有让两个犯错的互相掌嘴的,这都算轻的。重的就是让专门的司刑来打,老尚宫的牙就是在一次掌嘴之刑中被打落了一大半。从那以后她都只能吃些软烂的食物,熬过了改朝换代,熬过了兵火连绵,一直熬到眼下的太平年月。 “我年少的时候,也觉得自己生得好,声音也好听,我象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有人跟我说,在宫里想活得长久,本分最要紧,比精明强干,比圆滑周到都重要。我当时也觉得这话是老糊涂的人说的糊涂话。” 竹珍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人在年少的时候总是容易冲动,见识少,野心却大,十个人里有八个都想往上爬。尤其是身边一样的宫人,不光生得不如你,其他也样样不如你,偏偏人家就攀上了高枝成了人上人,你却还是低三下四的使唤宫婢,你心里能服气吗?” 竹珍摇摇头。 老尚宫说的这情形,她想一想就觉得不能服气。 “是啊,我也不服气。不服气了怎么办呢?心思就活动了……要么,我也往高处去,要么,就让她从高处跌下来。” 这两句话说得苍老而悲凉。 竹珍悚然而惊。 “想往高处去,太难了,登天梯哪有那么好找的。可要让人从高处跌下来,那办法太多了……”老尚宫注视着当时还年幼的竹珍:“人心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变坏的。第一次总是难些,可有第一次,就很容易有第二次。也许开始作恶后还会愧疚,慢慢就习以为常,甚至还会为狡计得逞而沾沾自喜。等到有一日你忽然回头的时候,你自己都会不认得自己了。” “要想不变成象我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从一开始就要记得本分两个字,别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老尚宫后来确实老得有些糊涂了,时常说些颠倒重复的话。 “做奴婢有奴婢的本分,做主子有主子的本分,人啊,眼总盯着那富贵荣华,可有些东西,你越想要,越是得不着……” 竹珍有时候听着就觉得害怕。 后来老尚宫就病逝了。 老尚宫的话竹珍牢牢记在心里,而她后来所见所闻的一切,也时时处处都在印证着她的话。 别人荣耀的时候她也会羡慕,别人钻营得势的时候她也会不平……但这些都不是害人的理由。 也许就是这一份儿心性,让她从一众宫女中脱颖而出,被挑中在御前侍奉。 在这里她更谨慎,不会轻信别人的恭维好话,也不会借着当差的便利欺上瞒下。不该看的不该,不该说的不说。 过了一年,她又成了这一班儿六个人里领头的一个。 五公主今天被皇上单独传到书房来,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 本来嘛,公主们的教养之责都是皇后娘娘的责任,皇上忙于朝政,连儿子们都没大有时间去管,何况女儿? 五公主来时竹珍看到了,她的样子可以用八个字形容。 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五公主被叫来,想来不是皇上要夸她。 不过近来宫中并没有什么大事,五公主犯的错,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错……或者说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想到这一点,对竹珍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再多的她不会去猜测,也不会去打听。 只是皇上明显心绪不佳,看姚公公的样子就知道了。 皇上心情不好,她们这些伺候的人更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点儿错漏也不能有。 五公主被禁足了。 麓景轩的使唤人手都被裁撤,一些人回了内宫监,还有一些人连个声响都没有就此消失了。整个麓景轩里,留下的人不过寥寥。 冯尚宫被罚了一年俸银,并没有把她也一起裁撤,甚至没有降她的品级。 这对冯尚宫来说,是天大的恩典。 冯尚宫也知道这宽待是为了什么。 大概一时也找不着能替换她的人,才留她一条性命以观后效。 她的身家性命,是牢牢的跟五公主绑一起了。 绿翠和玉茹都没能留下,绿翠心眼儿太活,玉茹太伶俐嘴太巧——能在五公主这儿出头的都是她们这一类人,嘴笨老实的出不了头,早不知道被排挤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可这一次处置,这些出头的一个也没有躲过,那些粗笨的倒是避过了一劫。 可见这伶俐过了头,有时候也不是好事。 绿翠她们连个挣扎叫喊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被内宫监的全带走了。 绿翠见不着五公主,却喊着冯尚宫,求她替自己说话。 冯尚宫只能苦笑。 她还自身难保,哪里能保得下绿翠。 即使她有那么大面子能保下一两个人,这里面也绝不包括绿翠。 因为绿翠牵涉进了下药的事情里,她和玉茹都不可能被留下了。 绿翠没有听五公主的话去下药,还把这事儿泄漏给旁人知道。 可是在这事上她这点小小的功劳不能与过失相比。她不肯为恶是因为胆怯狡狯,是事主不忠。 玉茹、焦太监他们这些人是知情不报,全部视为同犯。 偌大一个麓景轩骤然变得空旷下来,五公主身边的人几乎是被一扫而空了。 两个洒扫粗使太监,两个小宫女,还有一个宫女叫可晴的,勉强算是能用。 第一百一十四章 艰难 不光是人没有了,麓景轩的东西也被抄了个底朝天。 内宫监来的人以副管事李虞为首,这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李虞微微一笑,提高声音说:“闵公公吩咐了,麓景轩中只怕有不少不妥当的地方,务必要好好清查。” 他是有备而来,一挥手,身后的人捧着厚厚的册子过来。 各宫中所有的东西,内宫监都有一本厚厚的册子存档。东西从大到小都有记录,柜子几个,桌案几张,椅子多少把,帐子多少顶,茶具若干,窗帘多少挂这些,若有增添和减损,上面也都会记上。比如某年某月某日领取新茶具两套,某年某月某日皇后赏玩器四件等等。 不过很多东西都是这册子上没有的。 比如五公主上次生日的时候,几家王府、还有曹家都有礼物送来,这些东西直接入了麓景轩的库,内宫监的册子上可没有,于是李虞手一挥,这些东西就先搬走待清查。还有五公主以前从几个姐妹、还有兄长那里缠磨索要来的一些玩意儿,这些东西一样也都保不住。 眼看着殿内的东西差不多都被清扫一空,冯尚宫连叹气都没那个力气。 现在宫里上上下下,但凡有眼睛的都知道五公主这一次犯的是大错,皇上发话说要她禁足,并没有说禁足多久。眼看再过一个月就进腊月了,这过年还能不能放出来都是两说。 那平时跟五公主有仇的,可不就逮着这个好机会了吗? 冯尚宫也知道五公主人缘儿不好,可没想到麓景轩树敌这样多! 冯尚宫当然记得李虞这档子事儿,要说李虞也是不容易,听说他几个徒弟里,最疼爱李常禄这小子,两人听说还有点远亲关系,结果李常禄到麓景轩没几天就被打残了。 东苑这边膳房张公公,那也是差点儿被麓景轩给废了的一位。不过他在宫中这么多年,多老练啊!要说在宫中当奴婢,首先得练练挨打的功夫,不把这一样练好了不能算出师。 挨打和打人都很有技巧。挨打的时候谨记得护住要害,尽量让人打在肉厚的不当紧的地方,皮肉伤不打紧,忍着疼就行了。没经验的新手就不会这个,比如李常禄。不过处在他那个境地,想要自保确实难了点儿。 打人这也是专门儿的手艺,也是要练的。麓景轩那几个被处置的太监就没练过。他们打人也是奉了五公主的命,给主子出气。但是把人打伤打残,别人也记他们的仇。那练过的,把人打的遍体鳞伤,其实养个三五天就一切如常了。有的嘛,可不就把自己填送进去了。 冯尚宫对这种情况也只能抱以苦笑了。 五公主平素做人太跋扈太任性,现在报应来了。 冯尚宫连拦都不好拦,五公主现在谁也得罪不起,冯尚宫自己也是待罪之身。 让她忧心的其实并不是眼下,而是将来。 因为眼下这难堪不过是个开始,以后的艰难多着呢。 只要皇上一天不松口说开禁,五公主就得关在麓景轩一天不得出去,这跟坐牢真没什么两样。 据冯尚宫猜测,这时日只怕不会短,过年也不会放她出去的。 这让她更忧心了。 过年的时候各路宗室亲贵云集,其他人都出席露脸了,唯独五公主不得出去,那人人都知道五公主犯错,失了圣心。 人一疑惑就难免猜测,猜测不得也许就会打听,这对五公主的将来实在太不利了。 五公主一直待在寝殿里,外面的动静她都听得到,不过她一直没说话,也不动弹。 至少那些人没敢进寝殿里来放肆,好歹她还是公主。 这一通折腾之后,麓景轩彻底沉寂下来。 没有人手,已经养尊处优好几年的冯尚宫也得动手帮着收拾。 还好可晴这姑娘很难干。她这人看着有些木讷,平素话很少,根本不得五公主喜欢,绿翠她们还在的时候,可晴一直被排挤欺负,别人不爱做的累活儿重活儿全推给她,能露脸讨巧的机会她一个也捞不着。 结果现在那些机灵会来事儿的一个没留下,她这个平时看着粗笨呆蠢的倒保住了。 冯尚宫瞧她干了会儿活,倒是觉得她不错。 干活儿真是麻利,而且有条理。先让人把地下被打碎的瓷片碎纸清扫了,以免有人踩着受伤,然后打了水来将那些人踩脏混摸过的地方都擦洗干净。其他几个小宫女和两个粗使太监本来吓得一个个象鹌鹑似的缩着头不敢动弹,这会儿见人都走了,才渐次醒过神儿来。冯尚宫这会儿也不严辞责骂,本来他们受的惊吓就够大了,再吓着就真不能使唤了。 上下一起动手,好歹把这一片狼藉的情形勉强收拾了。冯尚宫把剩下的东西在心里大概估量了一下,平常还是够使的。 现在麓景轩的人都不能出去,膳房把晚膳送来了。 一共两个提盒,这就是他们主子加奴婢今晚的饭食了。 冯尚宫揭开盒盖看了看。 大的那个提盒里应该是给他们吃的,就只有馒头和两样菜,一个是萝卜,一个是豆腐,看着量倒是勉强够他们几个人吃。 冯尚宫不用手试也知道菜和馒头都是冷的。 再看小些的食盒里,两个菜一个汤两个馒头,这就是五公主的饭了。 菜倒是一荤一素,卖相不好,口味如何也不敢说。汤里飘着两片菜,关键是这个馒头让冯尚宫有点儿为难。 五公主是不爱吃馒头的,其他面食都行,面条面饼包子什么的都还好,就是馒头她不吃。她总说馒头在喉咙里就是咽不下去,干噎得慌。 膳房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们清楚得很。以往从来不给五公主送馒头的,结果今天麓景轩一出事儿,就堂而皇之的把馒头送来了。 这事儿就算讲理都讲不过。 人家也没有意恶心你,送些馊的臭的吃食来吧?大白馒头一般人想吃还吃不上呢,你五公主犯了错要禁足悔改,还挑食?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同情 麓景轩这动静闹那么大,同住在东苑的两位公主能不知道? 刘琰问桂圆:“她这是犯什么事儿了?” 对别人桂圆一字不提,但对自家公主那就知无不言了:“公主,奴婢听说五公主犯了大错了,她想在程先生药里做手脚呢,结果没成,还被皇上和皇后娘娘知道了,所以罚她。” “啊?”刘琰觉得自己真是后知后觉,简直象坐在井里似的,井外的事情一概不知道:“这什么时候的事?” “就下雨那天。”桂圆说:“那天三公主不是同你一起去看望程先生吗?五公主随后就去了——那天我一听说她去就觉得奇怪,五公主刚被程先生罚过,肯定正在气头上,怎么会那么好心去探望程先生呢?” “她想动什么手脚?” 这么细的内情,一般人是不知道的。 但桂圆不是一般人啊。 她觉得这事儿让公主知道也好,自家公主是不会象五公主那么又笨又狠的去害旁人,但是在宫里头,防人之心不可无,让公主知道了,也长长记性,以后知道要防人三分最好了。 “是鼠药。” 刘琰的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了:“什么?” 桂圆赶紧说:“公主,小声些,小声。” “她是想要程先生的命吗?” “这个奴婢可说不好。”桂圆想了想,虽然不想替五公主说话,但是她不能骗公主啊。 “宫里的鼠药和宫外的不一样,毒性没有那么烈。据说是因为前朝的时候有个太监偷偷用鼠药毒害了宫里好些人,所以后来宫中再配鼠药就把毒性减弱了,一般来说只要不吃上个三两五两的,那死不了人。话说回来,这东西为了吸引老鼠来吃,里面好象掺了香油之类的东西吧?这真放在别人的汤里茶里,傻子都闻得出来不对,谁会去吃啊。” “那她干嘛还这么干?” 五公主可不是傻子啊。 既然这药只有老鼠才会去吃,正常人绝对不会吃它,那刘雨怎么会想到给程先生下鼠药呢? “可能五公主不知道吧,”桂圆一摊手:“我要不说,公主你知道鼠药有香油味儿吗?” 这个嘛,她还真不知道。 没事儿她去闻鼠药干嘛? 桂圆接着说:“大概放的时间长了些味道会淡吧,再说了,下药,取药什么的这件事,五公主又没亲手去干,鼠药那种东西平时都在犄角旮旯的地方,腌臜得很,谁去闻它啊,嫌弃还来不及。” “这事儿……这……” 刘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父皇和母后都知道了?” “能不知道嘛我的公主哎,五公主做事儿那么不周密,当天皇上、皇后就知道了。”“那他们怎么不跟我说?” “这事儿跟您说什么呀。”桂圆说:“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那现在她被禁足了?” “是啊。”桂圆说:“她宫里的人都被处置啦,宫门也有人看守着,吃用的东西有人送进去,但里头的人一个不许出来。” “都被处置了?绿翠和玉茹她们……” 桂圆点了点头。 说真的,虽然平时关系不好,因为五公主的缘故,有什么样的主子,下面的奴婢难免有样学样,绿翠和玉茹平时也很讨人厌。 可她们毕竟不是仇人。 绿翠她们平时可张扬了,得罪了不少人,这一下落难,想踩她们一脚的人不会少——假如她们还能留住性命的话。 同是奴婢,桂圆对她们总有三分同情。 只三分不能再多了。 绿翠和玉茹的脾性虽然不讨人喜欢,但罪不至死啊。祸是主子闯的,她们是身不由己。可是皇上皇后处置这事,五公主只是禁足,她们却要丢掉性命。 就算能保住命,以后只怕……过得生不如死啊。 刘琰,坐在那儿有好一会儿不说话。 有些事情到现在她都不习惯。 明明是刘雨做错事,但是板子更多的是打在奴婢身上。 桂圆察颜观色,在一旁把话岔开:“公主,四皇子差人送了两盆花,两样点心来。还问公主明天得空不得空,要是得空,四皇子说想出宫,问公主是不是一块儿去。” “去!”刘琰答得又响又快。 桂圆笑着应:“是,奴婢这就让豆羹去给四皇子那边回话去。公主要不要挑挑明天要穿的衣裳?明天怕是要更冷,公主可得穿得暖和些。三公主明儿应该也去……” “说我什么呢?” 刘芳从外头进来,随手解了斗篷递给一旁的银杏。 桂圆连忙行礼:“没听到三公主进来,外面那些懒骨头也太怠慢了。” “行啦,我又不是外人,你们安和宫我一天来八遍,还用通报吗?”刘芳挥挥手象赶小猫似的:“听说皇后娘娘又赏了你们公主好茶,叫什么桃粉还是杏粉的?”桂圆忍不住笑:“三公主想必是听岔啦,又不是擦脸,还要什么桃花粉杏花粉的,那茶名叫蝶粉,名目倒是很新奇。” “诶,反正有个粉字,我就记得这个了。去把那个蝶粉沏一盏来我尝尝。” 桂圆看出刘芳是有意打发她出去,想必是同公主有话说。 要不然就照她这一天来八回,不拿自己当客的架势,哪回讲究起喝茶来了? 刘芳看着桂圆一出去,就凑过来说:“我刚才去麓景轩了。” 刘琰忙问:“你进去了?” “没有,”刘芳言下有些悻悻:“门口有人把守,我就在门外看了看。你知道她为什么被罚吧?” 刘琰点点头:“刚知道。” “活该,她早该受点教训了,不然还不知道以后会闯出什么大祸来呢。我跟你说,有的人就不能给她好脸儿,咱们一让她,她还觉得别人天生该让着她的,越来越不可一世了。” “嗯,我就纳闷……” “纳闷什么?” “她怎么能想起来给程先生下药的?就因为程先生罚她重写功课?可你我都没少挨罚啊。” 要照刘雨这逻辑,她和三姐岂不早该把程先生弄死百八十回了?罚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连大姐姐和二姐姐还没出嫁的时候,不一样有出错儿的时候吗?刘雨怎么就不能挨罚了? 刘芳不以为然:“她心眼儿小呗,平时格外在意别人怎么看待她,哪怕人家笑脸相迎她都怀疑人家要害她呢,何况受罚。我还听说,膳房就给她送了两个菜,也不知道她吃不吃得下去。” “两个菜?” 刘琰倒不觉得两个菜有什么不能吃,她在乡下的时候,舅母在一张烙饼上摊个鸡蛋,她一样吃的很——可刘琰一向讲究挑剔,她能吃得下去? “嗯,而且还给她送了馒头。” 刘琰摇了摇头。 可她也还记得上次刘雨让人在膳房大闹一场的事情,张公公因为受伤歇了小半个月呢。那次膳房打坏的锅碗瓢盆的东西不少,这笔损失膳房自己消化了,可是仇却肯定是记在麓景轩头上。 现在人家逮着机会了。就算张公公不说,他手下这帮子人没有一个好缠的,让人有苦难言的法子多着呢。 —————————————— 又增加了一点~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出行 刘芳与刘雨合不来,究竟从什么时候结下的仇,时间太久已经不可考了。刘雨觉得刘芳粗俗,且是个外人,不好好待在自己家,死皮赖脸巴结皇后,居然还有公主名分,论排行还在刘雨之上。 刘芳一直就觉得刘雨脾气坏,心眼儿不好,很难相处,太矫情了。这么些年来,刘雨踏足刘芳住所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有限的几次她连门都没进,仿佛门里的气味儿都臭的让她难以忍受。 天长日久下来,两个人的梁子也越结越深。刘芳说刚才经过麓景轩门口没能进去,要是能进去,她八成要进去狠狠奚落刘雨一番,好出一口恶气。 “不提她了,反正这回父皇是动真格的了,绝不会轻轻松松关她十天八天的就完事,咱们说说明儿出宫去玩的事情吧。” 一说起出宫,刘芳顿时兴致勃勃,看她这模样,没准儿今晚上就兴奋的睡不着觉了。 “可惜每次都只有这么半天。”刘芳计划了半天之后又有点儿遗憾:“要是能在宫外住两天就好了。我听说檀云寺的月色可美了,还能顺便在山上看一次日出。你记不记得,上次大姐姐说,她和驸马就曾经在檀云寺住过两天,听着细雨敲着铜铃声声作响,一夜里都是那叮叮铃铃的声音。” 可她也知道那是不行的。 刘琰看她一眼,笑着说:“其实这也不难。” “怎么不难?你有办法?” 刘琰先不着痕迹的往后挪了挪身子,觉得自己现在比较安全了,才说:“大姐姐嫁了,二姐姐也嫁了,接下母后就该着手替你定亲了,说快也快,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已经嫁出宫去了,到时候外面那么大,你可不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何必现在这么心急?” 刘芳嗷一声朝她扑过去,刘琰撒腿就跑。 银杏在殿外瞅了一眼,三公主已经把她们公主按倒在那儿咯吱了,她们公主还特别没出息的叫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银杏小声问:“桂圆姐姐,咱们不去劝劝?” “不用。”桂圆心说,谁闯的祸谁自己担去吧,反正三公主又不能真把她咯吱死。 倒是明天出门的事情得好好筹划一下。 有四皇子带着,安全的事情就不用考虑太多了。从四皇子坠马的事情之后,皇上给四皇子身边多加了一倍的人手,原来的侍卫都被撤换了,现在四皇子身边的人全是内禁卫里的精锐,包括林夙都算是暂归四皇子用了。 四皇子要是不出宫还好,如果要出宫的话,那明里暗里护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至于跟着去的人嘛,豆羹是要跟去的。 李武……还是算了,这小子私心太重,前些日子还一直指望着豆羹和新来的小津能怼起来,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让他也跟去的话,没准儿又和豆羹互相别苗头下绊子,到时候反而误事。 桂圆琢磨着,回头和李尚宫商量一下,要么把李武遣到别处去,要么给他派个闲差,干脆断了他的念想,不然长此以往他心里不平又一心想攀高,怕是会出乱子。 “银杏,明儿你带着莲子跟公主出门吧。” 银杏乍一听,不免意外:“怎么姐姐不跟公主去吗?” 银杏以往不放心旁人,总是自己跟着刘琰贴身伺候的。不过这次情形不一样。一来银杏现在比以前稳重些了,服侍的也算周到。二来桂圆才病过,这刚刚好,身子未免虚弱,她怕自己跟着出门反而有照应不到的地方。 银杏可靠,莲子也细心,有她俩跟着,桂圆也算是能放心。 刘芳一想到明天要出门,简直坐立难安,恨不得这就打发人去四皇子处问问明天到底要去哪里玩儿,还是她身边的宫女再三的劝:“公主何必这样心急呢?四皇子必然已经有安排了,公主这会儿让人去问,四皇子那边未必得空,公主且等明天,明天不就都知道了吗?” 差人去催问这个确实不大好。 四皇子不比她们,公主们的功课松,有时候三天一次课,有时候五天一次课,这还是程先生比较严格,有布置功课给她们做——其实功课一点儿也不重,只是她们懒习惯了。 四皇子是天天不得闲,和官员们一样一旬里才有三四日休沐。这难得的三四天时间,平时不得空做的事情可不得赶着做了。上次听毛德报怨一句,说他主子休沐一天,比平时上书房念书还累。 就象明天似的,四皇子要是带她们出去散心,那得时时处处照应着她们,顾着让她们高兴了,自己免不了又要受累。 刘芳的宫女劝她正是因为这个。 这是说出来的话,没说出来的原因还有呢。 人家四皇子和四公主两个是亲兄妹,名分上都是一样,实际上还是有亲疏之别的。四皇子想带妹妹出去散心,觉得不好厚此薄彼,才顺便邀上刘芳一道去的。说白了,三公主就是个添头。能有出去散心的机会就不错了,哪能差人去四皇子那儿问东问西的添麻烦,岂不招人烦? 刘琰晚上没有睡好。 刚睡下的时候惦记着明天要出门,一高兴困劲儿就减了三分。后来……寝殿里一安静下来,她难免想到了刘雨。 麓景轩地方很宽敞,虽然名字叫轩,实际上也是一座正经宫室,前殿后殿侧殿小花园这些一样不少,平时林林总总几十个人打理着呢,现在听说连冯尚宫在内,只剩下了五六个人。 这不知道这样的夜里刘雨是不是睡着了?要是没睡着,宫里那么寂静空旷,她心里又怕不怕?慌不慌? 这么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好久才算睡着,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哈欠连天。一上了车,她往刘芳肩膀上一靠,又开始瞌睡起来。 四皇子上车来和她们同乘,看这样子好笑:“怎么了?夜里没睡好?” 刘琰点点头。 “那你趁这会儿补一觉吧,反正且得走一阵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世家 刘琰就真的,真的在车上补起觉来了。 刘芳和四皇子刘敬交换了下目光,都对她这说睡就睡的本事无语了。 她倒是安心,刘芳却操心了。 刘琰靠着一个大软枕,又抱着一个大软枕头,京城的路平整,不怕她颠着。 不过刘芳还间小心翼翼的把她头上的两枚小巧的玉梳取下来,退后一点看看,干脆把珠花什么的一并都给她摘了。虽然珠子圆润不怕什么,可是镶珠子的托儿却是金子的,怕硌着扎着她。 刘琰在摇摇晃晃的车上居然也睡得挺香,四皇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气的是自己的一片担心纯粹是白费力气。 听说了刘雨闯祸受罚的消息,四皇子担心妹妹因为这事儿心情不好,所以想带她出来散散心,顺便开解开解她。 毕竟都是她身边的人,程先生也好,刘雨也好,都住在东苑,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且这事儿又着实恶劣,因为父皇后宫……等于没有嫔妃,所以并没有出过这种投毒下药的事情。 谁能想到风气从刘雨这里败坏了,无怪父皇这样龙颜震怒。四皇子还算是挺了解父皇的。 上回他坠马,他也相信二哥不是有意同旁人合伙谋算他,但毕竟是疏忽大意了,兄弟俩一起栽进旁人的陷阱里。 父皇因此重罚了二哥,如果不是遇到成亲这样人生大事,父皇没那么容易放他出来。 至于五公主,她得庆幸她是个姑娘家,不然父皇必定不止象上次对二哥那样只打二十板子。 她这是有心为恶,而且是犯了宫里极大的忌讳。表面上处罚她的理由是五公主性子桀骜顶撞皇上不遵皇后教诲,但这理由是说给外人听的,宫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五公主受罚的真正理由是什么。 四皇子想来也难免心惊。 世人讲,天地君亲师,敬师长要如同敬重父母一般。程先生四皇子是见过的人,才学渊博,品行刚直,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五公主居然因为一次训斥就给程先生投毒,这心性不重罚怕是扳不过来。 只是李峥曾经对他说,处罚未必就能让人心服口服,很多人在犯错受罚后就学精乖了,以后再犯事的时候会更隐蔽,会懂得掩饰,甚至比原先更学坏了。 刘敬是真的希望五公主能改过。 虽然不是同母所生,毕竟也是他的妹妹。 如果她真的不能改,父皇他…… 父皇能一路拼杀登上皇位,他可不是个温敦宽厚没脾气的老好人。犯个小错儿,他哈哈一声就过去了。可是犯的是这种无可辩解的罪过,父皇绝不会轻恕。五公主要改了还好,不改的话,父皇狠起心来…… 刘敬有时候难免会想,如果父皇当时没有被逼得造反,他们一家人现在会过得什么样的日子?他们兄弟之间还会象现在一样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吗?家中的姐姐妹妹又会无师自通学会下毒害人吗? 一直到现在,二哥表面上对他很是体贴爱护,实际上……无在人处二哥看他的眼神,那股冷漠和厌憎让刘敬心惊。 他明白,他和二哥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他的腿也再不会如从前一样了。 也许自己经历过这种至亲骨肉被硬生生撕开扯断的疼痛,他总希望妹妹能过得快活些。 现在看来他纯粹白担心,人家快活着呢,一点心事都没有,闭眼一歪头就能睡着。 不过看她睡着的样子,小嘴半张着,脸压在软枕上一晃一晃的,瞧这架势口水一会儿就得流出来。 正想着,刘琰嘴角就有点亮晶晶的可疑痕迹。 真要淌啊! 刘芳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顺手用帕子替她拭了一下。 刘敬这才松口气。 刘芳把帕子摊开,重新叠了两下,闷了一会儿,小声说:“四哥,我有件事情……” 刘敬也放轻了声音:“什么事?” 刘芳虽然不是他亲妹妹,但也是堂妹,平时爱说爱笑性子也不讨人烦,刘敬给刘琰送什么东西,总不会忘了捎上其他姐妹的一份,当然也包括刘芳在内。 “我听说,李公子些日子没进宫了?他是生了病吗?” 刘敬心说,原来是这事儿。 就刘敬认识的,知道的,李家人就没有长得不好看的,李峥大伯年轻的时候据说就是个相当有名的美男子,在他娶亲之后,听说有人心碎而死,还有人抑郁出家,更有人发誓不能嫁李郎,那就终身不嫁。 唉,但愿刘芳不要也做出什么傻事。 刘敬打起精神,神色如常的说:“不是他生病,是他祖父、李宗滔李大人病了,他请了假在家中给祖父侍疾,所以这些日子都没进宫。” 刘芳悄悄的松了口气。 她的动作虽然轻微,可刘敬天天和一帮子人精打交道,刘芳这点儿掩饰在他面前实在不怎么够看。 唉,看来刘芳心里对李峥还是没放下。 说真的,李家不肯尚公主,从刘敬自己的本意来说,他也不愿意刘家的姑娘嫁进李家这样的高门世家。 李家人都活得太累了,李家的媳妇也非常人能做得。就说现在这位生病的李老大人,他原配妻子生下了两个儿子,就是李峥的父亲和他的伯父,二十来岁就病逝了。继妻只生了一个女儿,养到六岁的时候没了,这位继妻也没活到三十岁。 再说李峥的大伯,现在的吏部左侍郎,他妻子前年也死了。 倒是李峥的母亲还在,可他父亲早早没了,母亲一直吃斋守寡不管杂事。如果他父亲还活着,保不齐他母亲也难逃早逝的命运。 并没有人虐待她们,只是那种世家高门几百年下来,规矩忒大,终年连个笑声都不大听得见,活在这样的地方,人不生病才怪。 话说回来,李宗滔这次病的只怕不轻。人一有了年纪,就怕进腊月,过年关。 常有人说过年过年,年关难过。过了这一关,下头一年就好了。 李宗滔偏在这时候病倒,且这么些天听说都不见起色,难免让人有不好的联想。 要知道李宗滔虽然已经告老,威望却在,他就是李家的参天大树。如果他一倒,旁人不说,李峥的伯父先得丁忧。 第一百一十八章 梅子酿 李宗滔要死了,凡是在官场的儿孙都要受牵连。 不但如此,李峥也得守孝,没有个祖父孝期议亲的道理。真要如此,耽误的时间可不短。 父皇和母后这两年一个接一个的嫁女儿,喜事办的很顺手,熙玉公主既然嫁了,接下来就是刘芳。即使刘芳自己想再往后拖延,想来母后也未必会答应。 毕竟……连年战乱之后丁口锐减,现在天下丁赋田亩大略清查过一遍。现状如下:人少,田多。 既然人少那怎么办?那没成亲的赶紧成亲,成了亲的赶紧生孩子。前朝本来就有男女逾龄不婚要缴罚金甚至强制婚配的一条法令,不过后来没人认真去管了。现在本朝又把这一条儿捡起来。既然如此,那皇家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既然要鼓励男女婚配生育,那自家的公主们总不能留在家里不出嫁吧? 大公主那是没办法,姻缘很不顺当,现在总算是嫁了,而且已经怀孕,算是大好消息。二公主呢,她的婚姻更多的结给旁人看的,也算平安顺利。 三公主的年纪也不小了,定亲事,备嫁妆,再命司天监定个吉日,一来二去的也得一年功夫吧?所以是耽误不得了。 四皇子想到这儿,赶紧打住思绪。 这些儿女情长啊,婆婆妈妈的事,他又管不了,也不能管。 刘芳的模样,显然对李峥的情形很关切,可四皇子却不接她的话了,自己从小柜下面抽出一本书来翻开。 他本来不在摇晃的车上看书的,有时候坐车乘轿倘若不想白白浪费路上时辰,就在心里默背一遍近日学的诗书经赋。这会儿拿本书其实也没看,只是做做样子。 免得刘芳再提李峥的事,或是打听情况,又或者想见他一面,说不定还想传封信之类的。 那他应也不好,不应也不好。 不如用看书挡了。 刘琰呼呼大睡,根本对车里的情形一无所知。 等她迷迷糊糊要醒的时候,还没睁开眼,先闻到一股特别的,酸酸甜甜的味道。 她鼻子动了动,又用力吸了一下。 旁边有人笑了:“看样子是要醒了。” 银杏连忙过来服侍:“公主醒了?” 刘琰醒的特别快,人初醒的时候总得迷糊那么一小会儿,然后才会真的清醒。 可这会儿一股好闻的甜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她的瞌睡虫全给赶跑了,馋虫却是都被勾了起来。 “这什么味儿?” 银杏和莲子都笑了。 银杏说:“公主,这是梅子酿的香味儿。” “梅子酿?” “回公主的话,这里是冷梅观,观里做的梅子茶、梅子酿,梅子干什么的都特别有名气,四皇子今天同人说好了,带公主们来尝尝已经埋了三年的梅子酿。还有,今天观主亲自入厨给公主们烧饭菜,这素斋平时可是吃不到的。” 刘琰接过热手巾擦了脸,乐孜孜的跟着银杏出门去。 冷梅观这名字恍惚听人提起过,只是想不起来是谁说的。管他呢,东西好吃才最要紧。 刘琰出来的时候,四皇子正拿着一把紫竹的酒提子从一个坛子里头打酒,刘芳一脸馋相端了只酒碟在旁边等着。 刘琰一个箭步蹿到跟前:“小哥小哥,给我尝口。” 刘敬看着她直摇头:“瞧你这样子,那边有酒碟,你自己取一只来。” 这梅子酿果然和以前喝过的那些果酒,果露的味儿不一样。带着浓浓的梅子香,味道醇厚,微甜不腻,喝起来稠稠的,滑滑的,既不苦也不涩。 当然里面也能尝出酒味。 那是一股绵长甘纯的味道。 “好喝吧?”刘敬笑着问:“这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调出来的酒,纯粹是酿酒的功夫。别看这酒不辣,可不能多喝,否则也是会醉的。” “这酒味儿真好。”刘琰抿着嘴出了一会儿神,感觉不大舍得张开嘴,一张嘴这嘴里的香味儿就散了,怪可惜的。 “嗯,这酿酒是观主家传的方子,听说萧家的酒曾经很有名气,现在也没多少人知道了,我也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听说来的,今天特意带你们来尝尝。” 刘琰好奇的问:“跟谁听来的?” 刘敬笑笑说:“跟陆轶。” “小哥你又和他见过面吗?” “因为他那册游记的事情,又见了一次,”刘敬难得看一个人那么顺眼。旁人要和他说正经事,他难免心中防备。要是和他说些风月闲逸之事,他又容易腻烦。唯独陆轶不一样。 后来刘敬想了想,他对陆轶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向往。 陆轶做的事情其实也是他想做的。 如果他不是皇子,身为家中最小的儿子,又没有继承家业的压力,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象陆轶说的那样,赏尽世上景,尝遍酒中珍,这种日子谁不喜欢呢? 他去不了的地方,陆轶去过,他看不到景色,在陆轶的笔下一一看到了。 所以刘敬特别想把陆轶的游记给印出来,让更多人看见。 因为这世上的人身不由己的太多了,这本游记应该会有人同他一样喜欢。 这冷梅观也是陆轶推荐给他,并且替他向观主说了话,不然的话,这冷梅观素来不接待外人,只是一处避世清修之所,纵然是皇子、公主这样的尊贵身份,人家说不搭理也就不搭理了。 刘敬抿了一口梅子酿,不得不佩服陆轶的交游广阔。 “这么好的酒干嘛不卖啊……”刘琰恨不得把酒碟也舔舔干净,不过总算她还记得自己是公主,碍于面子,恋恋不舍的把酒碟放下:“要是有得卖,岂不是可以常常喝到了?” “别人总有不得已之处。”刘敬说:“能尝到这一回,已经是难得的福气了。” 也是,做人不能太贪心了。 再说,真是天天有得喝,或许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喜欢了。 “对了,听说中午还有好吃的?” “快了,再等上那么一刻钟就行。”刘敬吩咐毛德:“你让人去门口看看,要是陆公子来了赶紧进来回禀。” 毛德应了一声快步出去了。 刘芳尝酒尝得也是一脸陶醉,这会儿有点意外的问:“陆公子也来?” “不光他,还有赵磊。我们是奔着酒来的,他们听说是奔着一张画的。观主有一张古画,赵磊听说了以后心痒难耐,再三央告了陆轶替他说话,观主答应让他来观看临摹一日。” 第一百一十九章 看伤 陆轶与赵磊来的时候,着实把刘敬兄妹三人吓了一跳。 不为别的,上次见面时还好端端的两个人,这次却成了难兄难弟,陆轶的胳膊吊在胸前,赵磊则支着一根拐。 刘敬惊诧莫名:“你俩这是出什么事了?” 赵磊一脸难为情,陆轶却是坦坦荡荡:“出了点儿小意外。” 刘敬赶紧让他俩进屋坐下:“这手臂……伤的重吗?” “不重。” 不重的话,以陆轶的性格,哪会这么吊着膀子出来? 刘敬不信他的,转问赵磊:“腿怎么了?你俩是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磊这人就是老实,刘敬一问,他就实话实说了:“我们前两日出城了,陆兄是被我连累的,我们从长什坡跌下来,要不是为了护着我,陆兄也不会受伤。” “嗨,怎么说是为了护着你呢?咱们这是运气不好嘛。” 刘敬不理会陆轶在一旁打岔,接着问:“怎么跌下来的?” 长什坡刘敬知道,在京郊东梁山,那一段石阶极长,且有些陡,从那上面跌下来,一个闹不好要送命的。 “就是……” 赵磊话说了个开头就让赵轶给截断了:“就是有人在那儿吵吵,推推搡搡的,我们算是池鱼之殃。” 他这么一说,赵磊也跟着点头。 刘琰在一边儿看着,总觉得陆轶是瞒了点儿什么。 瞒了什么呢? 赵磊这人很老实,虽然大家只见过两回,刘琰刘芳都觉得他是那种天生不会说谎的人,陆轶既然这么说,他也点头了,那就证明陆轶没说谎。 “看过郎中了吗?伤势究竟怎么样?” 赵磊说:“都没有伤着骨头人,多亏了陆兄,要不是他拉住我,我可能就滚到山崖下去了,这会儿大家伙儿就见不着我这个人了。” 刘敬摇头,从看见这难兄难弟第一眼的时候他的神情就不么好看:“这件事情不能大意,万一留下了暗伤,以后要吃苦的。”他吩咐毛德:“去冯先生府上看看,要是冯先生得空,请他过来一趟,带上药箱。” 毛德应了一声,不等陆轶和赵磊阻拦,腿脚极麻利的去了。 陆轶手臂空自抬起来,结果人早跑了,他只好放下手臂:“真的没什么大碍,已经上过药了。” 刘敬认真的说:“还是仔细查查,若没有事,大家都放心。” 陆轶一笑:“那就多谢你了。” 可是一旁,刘琰和刘芳两个人都笑不出来。 小哥的腿受重伤,她们都知道。这腿虽然现在看着养好了,平时跟一般人没什么不同,外人也不知道。 可小哥再也不能象以前一样骑马射猎了,宫中的校场他现在也很少会去。 毛德办事儿很是利索,没多大功夫就把冯先生请来了。 这位冯先生就是太医院的一位太医,专看跌打外伤的。刘敬也是因为上次坠马,冯太医专司照料他的伤情,所以才熟识起来的。 冯太医话不多,但医术很不错。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位冯太医说话比较真,也比较直。 太医嘛,一般来说学的最精熟的不是医术,而是明哲保身四个字。病患伤情究竟如何,他们未必会和盘托出,有时候甚至会说得离题万丈。总之病不一定能治好,但事后要追究责任,他们一定能推得干干净净。 冯太医是从军中转任来的,和其他人不对路,在太医院一直坐冷板凳。上次四皇子出事,其他人怕惹祸上身纷纷往后缩,倒把他给推出来了。 四皇子的腿没能治得好,其他人还觉得这姓冯的是要倒霉了。结果四皇子还在皇后那儿替他说了两句话,结果姓冯的不但没遭难,倒是因祸得福,升了半级。 旁人纷纷猜测,不知道他是怎么巴上了四皇子这棵大树的,不过从那以后倒不敢象以前那么排挤欺压他了。 冯太医来的很快。 单看模样,他倒真不象个太医。 身材高壮结实,脸黑黑的,象个庄稼汉多过象那些看脉开方的郎中大夫。 不过人家是看外伤的嘛,和那些整天讲“望闻问切”的不大一样也不奇怪。 刘琰见过他,去小哥那儿的时候碰见过。刘芳没见过,所以还有些意外。 刘敬说:“冯先生免礼,请替这二位看一看。” 冯太医应了一声是,就坐下来看伤。 这要看伤当然要解开衣裳的,隔着衣裳怎么看? 所以刘芳刘琰她们当然得回避了。 隔着屏风听见冯太医问:“什么时候伤的?”又或是:“这里疼不疼?” 没用多长时间,陆轶的胳膊和赵磊的腿伤他都看过了,跟四皇子回话说:“伤不重,不碍事的。我开一副膏药,记得每两日换一次。” 四皇子说“有劳”,陆轶和赵磊则说“多谢”。 毛德一直笑嘻嘻的在旁边拎药箱,一点儿不嫌累不嫌重。宫中太医多着呢,象冯太医这样排不上号的,不要说毛德,就算豆羹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可看人家毛哥哥,对这么个太医也是十分殷勤周到,一点儿不拿架子。 豆羹觉得自己要学的还多着呢。 以前桂圆姐姐教训他,说他“得志就轻狂”,无意中怠慢得罪了人自己都不知道。得势的时候自然一切都好,一旦失势就会看出来自己身周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一副面孔了。 现在想想桂圆姐说的有道理。 哪怕是个小人物,说不准哪天自己就会犯到人家手里。比如这太医吧,保不准哪天他也会跌一跤摔一下,得有求于有人家呢。 看了一回伤,已经到了中午,观主遣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说斋饭已经齐备,到了这时候让人家冯太医就这么回去不大合适,刘敬顺势邀他留下一同用饭。 结果冯太医说话真是直。 “殿下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下官是杀猪匠出身,每顿不吃个两三斤肉就浑身不舒服,素斋嘛,下官不爱吃。” 听听,怪不得别人都说他不会说话。 就算不是皇子邀你,你也不能直接跟人家说我不爱吃你这个吧? 第一百二十章 梅子 这也就是四皇子脾气好,换成其他人让他试试? 四皇子也不跟他计较。 强留他用饭,他反倒生硬别扭,事情反倒不美。 四皇子吩咐毛德送冯太医出去,记得上次听人说冯太医家底薄,在京城是赁屋居住,一份俸禄要养活一家老小七八口人,京城居大不易,所以在太医院坐冷板凳之余,他还在外面行医挣点贴补。 四皇子吩咐毛德:“给冯太医包个双份儿车马费。” 毛德肚里偷乐,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应是。 民间郎中登门看诊,为了免得病家忌讳个病字,常不说诊费,也不说药钱,都用车马费包括了。 毛德不知道冯太医平时在外面收多少,不过四皇子既然吩咐了,毛德就按着五两算,翻一倍就是十两。 这样的小钱儿毛公公一般都不看在眼里,但是对于冯太医一家来说,够花销半个月了。 果然冯太医银子到手,口气顿时和缓不少:“这二位受伤的公子用上七天药,可以来找我再查一查。” 毛德笑着说:“倘若还有事,自然还要烦劳冯太医。” 送完冯太医毛德也没闲着,差了两个人出去办差,自己再进去伺候。 前面是四个小菜。 真是小菜,装在青莲色碟子里,碟子也就巴掌大。 刘芳本来听说今天来吃素是不大高兴的,她又不吃素,青菜豆腐哪有鸡鸭鱼肉好吃?连宫中东苑的御厨都知道三公主的口味儿,给她做的多半都是荤菜,还多半都是大荤。 不过刚才那梅子酿味道是太香了,看在好酒的份上,吃素就吃素吧。 结果这小菜也太小巧了,看着不够三口的,真够这么一桌人吃? 陆轶就笑:“观主这脾气多年都不改,就算请人吃饭,也让人吃得不那么痛快。”一旁来上菜的一个小道姑说:“观主也有话对陆公子说,这些年陆公子从我们观主这儿偷拿了一共十七坛子酒,打算什么时候还?” 陆轶打个哈哈,笑着端起酒杯:“来来来,喝酒喝酒。” 结果一口闷下去,陆轶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不是酒啊。” 小道姑板着脸说:“观主说,你这胳膊摔的不能动,不宜饮酒。” 陆轶转头看看赵磊,赵磊朝他摇头。 他杯子里的也不是酒。 有点涩有点酸,说象醋,味儿又不对。 “这给我倒的是什么?” “是酿坏的废料,本来要倒掉的,观主说别浪费了,让我们给端来的。” 陆轶眉毛一竖,可又不能对这小姑娘发脾气,还是四皇子一面笑一面打圆场:“好好好,观主想的很周到。”他对陆轶说:“你们俩身上有伤,确实不宜饮酒。前次我伤了之后,每日城吃的那些汤汤水水缺油少盐,寡淡无味,真是受罪。要我说,受伤倒不怎么受罪,养伤才是真受罪。” 他们顾着说话,刘琰和刘芳两个人已经把四样小菜都尝过了。 其中有一道很有意思,看着象虾仁,吃着脆滑弹牙,那股鲜味儿也仿佛是虾仁。 但这里是道观,人家也早说了是素斋,这肯定不能是真的虾仁。 刘琰问那个侍立在旁的小道姑:“这道菜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小道姑老老实实的说:“这是用一种海菜做的,把外面的皮揭了只用里面的芯儿,是观主的秘方。” 京城并不靠海,宫中做菜海味也少,刘琰她们之前确实没吃到过这种风味。 另一道菜看着象炒鸡蛋,黄澄澄的,吃着也有些象炒鸡蛋,非常嫩。 不过这个还是能吃出材料来的。 “豆腐做的。” 前一样菜很稀罕,这道菜却是家常的不能再家常了,谁家不吃豆腐呢?用豆腐做菜,怕是能做出一百道都不带重样儿的。 这位观主做的菜清淡鲜美,虽然是素斋,可吃着并不让人觉得寡淡。 刘芳以前跟着长辈去庙里吃过斋,一桌摆的满满的,十个碟八个碗,除了青菜就豆腐,炒的煎的炖的炸的,不管取什么名字,都带着一股豆腥气,吃得她脸都绿了。 可今天这一顿,她吃着还挺高兴。 尤其是最后端上来的一钵梅子饭,一开盖子,一股酸酸甜甜的香气格外嚣张的扑出来,直往人鼻孔里钻。 饭粒被梅子干染成了浅红色,稻米粒粒晶莹,上头热气袅袅,这一钵饭,即使不吃,就这么看着也是够好看了。 梅子干切成细丝,已经快要被完全蒸化了,和米饭完全融在一起,吃起来饭带着梅子特有的美味,但稻米本来的香味儿也没有被盖住。 怪不得人家叫冷梅观,这个梅字真不是白叫的。 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菜和饭都少了些,饭嘛,一人一碗就没了。刘芳和刘琰是姑娘家还好,一碗饭马马虎虎算是饱了,象四皇子,陆轶和赵磊,顶多能算是吃了口点心。 陆轶忍不住又朝那小道姑抱怨:“菜不给够就算了,饭总得让人吃饱吧?你们观主也未免太气。” 小道姑还是板着脸:“观主说,你要是这次吃饱了,下次准又还来。不如这次半饥不饱回去,省得下次再来了。” 要是只有陆轶一个人在这里,被奚落也就被奚落了,但今天还有四皇子他们在,陆轶脸上很是挂不住,可他一个大男人又不能跟小道姑分辩掰扯这个。 “算啦,”四皇子笑着说:“今天咱们已经喝了人家的陈酿,又尝过了书上说的粒粒余香的梅子饭,大饱口福了。这样的好东西平时难得吃到,只把它们当做填饱肚子的俗物,就显不出金贵了。你若没有吃饱,出了门我请你去吃点儿好的。” 刘琰她们一人得了一小盒梅子干的馈赠,出门的时候那位观主终于出来相送。 她极年轻,不是刘琰一开始想的那种上了年纪脾气古怪的模样。她看着也就三十来岁,皮肤白皙象瓷器一样,穿着一件青色素绢道袍,头发挽成道髻,别着一枚玉簪。 陆轶笑嘻嘻的向她行了个礼:“素姨,许久不见了,你这一向身子可好?宿疾没有再发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受伤 陆轶的口气听起来,与这位观主的关系很亲近,挺熟悉的。 不过话说回来,刘琰觉得陆轶这个人吧,很有意思。他好象和谁都能很快的熟悉起来,然后交情不错,就比如小哥。小哥这个人脾气比其他几位兄长那是要好多了,可是脾气好不代表这人就好亲近。小哥对他的两个伴读大郑和小郑都没有这么亲近。 不是说大郑小郑有什么不好……就是,刘琰觉得他俩站在小哥身边儿吧,有点太孩子气了。 明明这兄弟俩都比小哥年纪大呢。郑涵比小哥大了两岁,连郑琪也比小哥大个半岁呢。 可这兄弟俩有什么事儿只会眼巴巴的瞅着小哥听凭他拿主意,自己一点儿主见没有。 上次小哥坠马之后,还替他俩说了话,说他们没有什么大的不是,毕竟年纪小,经历少。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在家挨了顿狠揍的郑家兄弟实在没见到长进在哪儿。 刘琰都听母后说过:“郑家哥俩儿有点不大开窍。” 曹皇后是个非常宽厚的人,尤其对晚辈们更是如此。 连她都这么说,可见郑家哥俩儿是有点不好使。 不知道父皇上次提的换伴读,是不是给小哥换伴读? 大哥二哥都成了亲领了差事,三哥那个人……不提也罢,用得着伴读的也就是小哥了。 冷梅观的这位观主,和道观名字倒是契合,一脸冷冰冰的,对着皇子公主们也是一脸冷漠。 虽然礼数周全,人家也拿了陈酿招待他们,还亲自下厨给她们做了一次梅子饭……但是吧,这人的神态眼神明明白白的就在和人说“你们都是俗人,唯我遗世独立”,让人真心亲近不起来。 “我身子好得很,倒是你,就没有不折腾的时候。” 陆轶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嘿嘿一笑,也不见他有多局促:“我上次捎来的药和兰草,你都收着了吧?” 观主微微点了下头,朝四皇子和两位公主稽首为礼:“天色不早,冷梅观不留客,三位殿下一路好走。” 四皇子含笑说:“今天叨扰观主的清静了,是我们的不是。” 他们先出了门,陆轶落在后头,和观主又说了几句话。 虽然观主没好气儿对他们,但是看得出来,他们今天能过来,还是沾了陆轶的光了。 刘芳扯了扯刘琰的袖子,小声说:“怪不得这里风景又美,酒酿的又好,却在京里没有名气,这样赶客人,别人哪会来啊。” “人家本来就不是靠香火钱过日子的嘛。” 赵磊倒是一片诚心,怕四皇子他们不悦,解释说:“陈观主和陆兄的亡母是旧相识,我听陆兄说起,他十岁之前身子常不好,总是多病,陆将军一直在外头顾不上他,陈观主就把陆兄接了来照应了两年呢。” 那这关系真是非比寻常了。 刘琰想到自己由大姐姐照顾的那几年,顿时对陆轶和陈观主的关系有了新理解。 陆轶从后面赶上来,也替陈观主解释了两句:“洛秋兄,两位公主,今天是我安排不周。素姨她是因为我不慎受伤生我的气,并非有意慢待客人,还请几位别见怪。” 四皇子笑着说:“不见怪。我们尝到了陈酿美酒,这种慢待应该多来几回才好。明日我让人在詹松门那儿迎你们,可别迟了。” “是,我俩必定准时到。” 回程的时候四皇子没有和妹妹们坐一辆车,他说有些累了想歇歇舒散会儿,这话不全是谎话。今天在冷梅观中游赏了半日,这会儿确实觉得腿脚有些隐隐发酸。 毛德跟着上了车,屈着身半跪着替四皇子把靴子脱掉,从脚底开始往上揉按。 他这套手法是跟冯太医学的,别人都不会。 为了这手艺,毛德对冯太医也比对旁人要客气。 四皇子眯着眼,听毛德回话。 “……已经打听出来了。” 长什坡这地方不算太热闹,但也不冷僻,上山进香拜佛的、趁着还没下雪去山上赏秋的,人不算少。 “是三皇子殿下和韩侯爷家的人在长什坡那儿闹起来了,为着谁先下山,三皇子殿下要先走,韩侯家的人也倔着不让。下头的人先是吵骂,后来推搡动手。当时受波及的不止陆公子和赵公子他们两人,受伤的路人有五个,有一个妇人,跌伤了头,还是陆公子找了人赶着把她抬下山找人救治的。” 毛德把事情说完,旁的话一句也不多加。 “知道了。”过了片刻,四皇子才说:“你回头去周姑姑那儿支一百两银子,让人给那受伤的人家送去,伤了头的这一家多送一些,不要说是谁送的。” 毛德应了一声是,可心里到底还是不平。 “殿下,咱们何必管这事。” “我也不是想管闲事,只是……” 如果什么也不做,这件事总会压在心里,沉甸甸的挪不去。 怪不得陆轶和赵磊说的那么含糊,原来是涉及到了三哥,他们不好提。 毕竟是兄弟,虽然这些钱也不算多,可是也算替三哥补偿了一些。 三哥这人不坏……就是,脾气太坏了,莽劲儿上来了,就算在父皇面前他也敢顶撞。不幸的是,他天天都在犯横耍浑,没有哪天是安安静静不惹事的。 父皇原来也管,也打,也罚,甚至有一次把他关了三个多月,不比这次二哥关的时间短多少。 可他被放出来头一天,又跟人打了一架。 现在父皇好象对他也灰了心了,总不能把儿子杀了吧? 四皇子总是隐约不安,他觉得三哥这样下去不行,这才二十来岁的人,一辈子还长着,倘若这脾气不改,以后必有闯下大祸的那一天。 就象长什坡这件事,不过是让路不让路的小事,就在那么险要的地方闹起来。这幸好是没有出人命,要是出了人命呢? 要是以后,他做出比今天更严重十倍的事情呢?到时候父皇只怕不会再回护姑息他了吧。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宫中的这家务事更叫人无奈。 第一百二十二章 梅子 刘琰把盖子揭开,笑着说:“你们俩也来尝尝吧,人家这独门秘方制的梅子,和咱们平时吃的不大一样。” 桂圆赶紧推辞:“既然是这么难得的东西,又只这么一小罐,公主还是留着慢慢吃吧,我看这个配上次娘娘赏的茶叶就很好。” 银杏在一旁推推她:“桂圆姐就尝一颗,托公主的福,我们今天在观里也都尝了呢,真的好吃。” 两个人都劝,桂圆才洗了手,用银签儿叉了一颗尝了。 清甜微酸,满满的梅子香。 平日里果脯蜜饯的不少吃,可不管什么果子,制成蜜饯之后,原来的果香就会损失大半。上次御膳房送了一道什锦果糕来,里面用了好几样果脯与米粉同蒸的,糕上还拼出了牡丹花开的图样,精致是精致了,可吃着并不觉得有果子香,反正公主尝了一口赏了她们,桂圆和银杏勉强吃出里面有杏脯和葡萄干,其他的是什么也没尝出来。 这个梅子听说是人家的独门密方,不是做来卖的,只送送至亲好友,自然和外面常见的货色不一样。 “好吃吧?”刘琰笑着说:“可惜只得了这么些。”她想了想说:“分成两份,一份送到宜兰殿给母后,我觉得这个开胃,母亲近来吃的都不多,送她正好。另一份送到福玉公主府上。对了,有身子的人能吃梅子吧?不会有什么妨克吧?” 桂圆答:“想来是没有的,不过为了妥当,奴婢会先问问替福玉公主安胎的太医再送。就是……这梅子味道那么好,公主自己一点不留吗?” “嗯,不用留了。” 桂圆就应了一声,让莲子去取盒子来分梅子。 一小罐梅子本就不多,装在两只填漆饰螺钿的扁盒里头,看上去就是挺象样了,送礼很拿得出手。 桂圆与李尚宫商量,单送梅子是不是太简薄?配点儿别的一起送? 李尚宫笑着说:“不必,就送这个。这是公主的一片心意,得了这么好吃的东西自己舍不得吃,特意送给娘娘和大公主殿下尝鲜,就这么送,才显得心意珍贵。配上别的,那就成官样文章了。” 要是送外人东西,那自然要讲究名目规格,送至亲就不必了。 桂圆由衷的说:“还是姑姑想的周到。” 李尚宫很是欣慰:“公主也渐渐大了,懂事了。要搁着两年前,碰上好吃的东西她一准儿吃独食,才不愿意分给旁人呢。” 桂圆笑:“公主其实从来就不小气,只是小孩子都护食。” 所以在吃食上面特别霸道一些。 “你这两天可好些了吧?要是身子还虚,就再歇两天,年纪轻轻可别落下病根,将来有了年纪之后要吃亏的。” “姑姑放心吧,我真的好了。要不好,我也不敢去公主跟前伺候啊。” 李姑姑和桂圆这么两年处下来,情分算是不错。主要是李尚宫这人识趣,虽然名义上桂圆她们也都归她管束教导,但李尚宫从来不仗着辈分年纪对她们作威作福的。再者,桂圆稳重,行事一向妥当,公主也信重她,李尚宫犯不着跟桂圆过不去。 李尚宫觉得自己运气很不错。 四公主为人很好,又是皇后的独生女儿,只要没什么改天换地朝代更迭的大变故,公主这一辈子妥妥的荣华富贵。换句话说,是棵稳当的大树,她们依附公主而生,公主越稳当,她们当然也稳当。 可不象五公主那儿一样,这才多长时间,人都换了两三茬了。当初冯尚宫初到麓景轩,多意气风发啊,跟李尚宫相对的时候也是分毫不让。 一转眼…… 麓景轩现在人人避之不及,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也出不来。 两回从麓景轩门前过,李尚宫都感到微微心悸。 她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失了谨慎,否则眼前这禁闭的宫院就是前车之鉴。 李尚宫和冯尚宫年纪差不多,在宫中的时日也一样长久。沉沉浮浮,起起落落的事情见得多了。不过有的人沉下去了还能再浮起来,有的人……就再也浮不起来了。 送到宜兰殿的那份儿梅子被英罗亲手捧着呈上去。 曹皇后笑着说:“今天得了女儿的孝心,皇上来一起尝尝吧。” 皇上嘴里说着:“这是她送与你的,我怎么好跟着沾光呢。”话是这么说,可手上动作一点儿不慢,捏了一颗扔嘴里,抿了抿:“味道还成。”又拿起一颗送到曹皇后嘴边。 英罗垂着头瞅着自己的裙角边,殿中这会儿也没有旁人伺候,曹皇后白了皇上一眼,不过还是把这颗梅子笑纳了。 “味道不错,倒没有那么甜腻腻的。”皇上评价了一句:“这孩子,说她不懂事吧,得了盒蜜饯也想着给你送来。说她懂事吧,她自己爱吃这些零嘴儿甜食,就以为旁人都喜欢了?哪有单送这个的。听说她给福玉那儿也送了一盒?” 曹皇后端茶给他:“皇上要不爱吃正好,本来就这么一小盒,市面上买不到的。”一面吩咐英罗:“皇上不爱吃这个,收起来吧。” “哎别啊,”皇上连忙又捏了一颗:“这梅子虽然不算什么,可难得是女儿的一片心意嘛,朕当与皇后同享。” 于是英罗就这么看着皇上与皇后,你一颗我一颗的,把本就不多的一小盒梅子吃了大半。要不是曹皇后可惜东西,舍不得就这么一顿吃光了,只怕最后一颗也剩不下来。 不过呈给皇后之前,英罗也尝了一颗。 哪怕是公主送来的东西,英罗也要先试一试。公主当然不会想害皇上和娘娘,但谁知道东西经过了几个人的手呢? 若有毒,她理当为娘娘试毒。 约是梅子开胃的缘故,曹皇后晚上胃口确实比平日好,吃了一碗饭之后又添了半碗。皇上就不用说了,平时皇上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回礼 送到宜兰殿一小盒梅子,皇上和皇后倒过来赏了一堆东西。吃的玩儿的用的,还有一个银边挂锁的锦盒。 “这是个什么?” “是脂粉。”桂圆笑着把盒盖打开:“一瞧这盒子就知道是上好的东西。” 不过东西再好,在公主这儿也派不上用场。 因为自家公主除了一些不得不妆扮一下的场合,基本都是素面朝天的,连眉毛都不爱画。所以不管是每季的份例,还是皇后娘娘和皇上的赏赐,又或是宫外头亲眷贵戚的礼物,撂她这儿都白瞎了。 “怪不得盒子做得这么严密,这可真香啊。” 一打开锦盒的盖子,一股说不上来名堂,但是却极其清冽馥郁的香气就弥漫开来。“公主瞧,这是清芬松雪。”桂圆把那只粉盒下头的签子抽出来看:“是兰花粉。” 银杏也凑了过来,但凡是姑娘家,对这些又香又美的东西哪儿有不喜欢的。 “这是明月清魂,是梅花香粉。” 刘琰用帕子在鼻子前面扑扇了两下:“香味儿真浓。你俩若喜欢,一人拿一盒去。” 桂圆连忙说:“这可不能够,公主待我们好,我们却不能忘了本分。” “好吧,你们不要,那就送别人。”反正刘琰自己用不着:“玫瑰的和珍珠粉送大姐姐,兰花和梅花的给二姐姐,蔷薇和……这是桃花吧?这两个给三姐姐,剩下的……” 刘琰愣了下。 她习惯了也给刘雨留一份儿,不过想想现在刘雨已经被禁足锁宫了。 “先收着吧。” 至于其他东西——同样是分成若干份,但凡亲近的人都送到了。 皇上送她的一匣墨和两刀纸,她也让人给程先生送去了。 认识的人里头,最爱字画翰墨的就是程先生了,送她最不浪费。 豆羹揽了去梧桐苑送东西的活儿——其实送东西是顺便的,主要是把公主写完的功课拿去交给程先生。 这程先生也太较真了,何必呢。公主们又不考秀才举人,不指望将来学有所成靠这个吃饭。程先生教点棋琴书画的,让公主们消遣消遣也就是了,还非逼着天天写功课,写不好还要罚。 在豆羹想来,要是公主不用写功课,那伺候笔墨的小津立马就要失宠。 他不就凭着自己念过书识几个字,才谋上了书房的差事吗? 有什么了不起的。 虽然这么抱怨,但豆羹心里其实不得不承认,人家能读书识字就是了不起。 豆羹是打小儿就净身进宫的,老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他都不记得了。进宫后跟着大太监,一边伺候,一边挨打,一边学规矩。直到分到公主身边儿,他认得的字也就那么几个。他自己的名字,一到十百千这些字儿,其他再多,他就不会了。 他也没想过要如何向学,直到小津来了。 被顶替的危机感逼得豆羹也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得多学学看书写字儿? 可是这识字、写字实在太难了,豆羹坚持了没两天就放弃了。 他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材料。 再说,已经有个小津伺候笔墨了,他本来就是管跑腿传话的,就算他现在开始苦学,也追不上小津,更何况他学不来。 公主送出去的东西不少,带回来的更多。毕竟公主的年纪放在这儿了,收礼物的人哪会白收她的东西。比如大公主,她那府里现在什么稀罕东西都有,孟驸马和孟夫人母子俩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全搬到她跟前儿去,这消息传回宫里,曹皇后高兴得不得了。 一直有人明里暗里说孟驸马配公主,那真是一朵鲜花插……嗯,鲜花说的是孟驸马。 可人家孟驸马自己不这么想啊,就象有一次酒宴上,有人借着酒盖住脸,非要孟驸马说说娶妻是不是当娶才情品貌相当的才好,旁人拉都拉不住,还有那不怀好意的在一旁起哄撩拨,摆明了都是想看笑话的。 结果孟驸马却说:“要做诗在外面多少都能做,不必回家去再捏文凿字的。对了,唐兄这样问,想必令尊令堂在家中时常诗词相和了?” 一众看热闹的人哄堂大笑。 谁不知道说醉话的那个家里什么出身?他爹识字不多,他娘就更不识字了,还诗词相和? 孟驸马这人平时特别和气,结果旁人就觉得他没脾气,没想到他也有这么言辞辛辣的时候。 那姓唐的被他这么一堵,下不来台,索性就装醉到底,把窘境混过去了。 旁人都觉得成亲需要般配,自己有什么,对方也该有什么。可有时候这结亲更需要互补,孟驸马自己自幼体弱多病,特别羡慕喜欢身子强健、心胸豁达的人。看他平素交际广阔,但是真正交好的人没有多少,其中一半都是这样的人。 大女儿虽然幼时坎坷,少年艰辛,好在嫁得良人,夫妻俩只要恩爱,这辈子总不会再吃苦的。 这回送的东西有成匹的衣料,已经裁好缝好的斗篷,现在正应季,刘琰披上一试,刚好合身。 她这人喜动不喜静,斗篷也好,裙摆也好,不喜欢太长太阔的,活动起来不方便太碍事。她这习惯亲近的人知道,身边伺候的人也知道,不过外人一般不知道。宫中针局送来的衣裳,回头桂圆和李尚宫她们是要再改一次的。 “这斗篷是大姐姐做的?” “正是。”豆羹说:“福玉公主说现在精神不如从前,所以上头没绣花……” “不用绣花,这样就很好。”刘琰喜孜孜的说:“我只当大姐现在只给小娃娃做衣服的,没想到还给我做,要累着她了可怎么好?” 桂圆听着她这话就好笑,硬忍着了:“瞧公主说的,小娃娃还没出世呢,眼下且不能同公主争宠。不过等小娃娃一落地,公主就当了姨母,到时候添盆儿满月,可要破财了呢。” 刘琰乐了:“这个财我乐意破,别说一个,生十个八个我都送得起。” 这回连刚进殿门的李尚宫都给逗笑了。 “公主说的是,大公主将来必定儿孙满堂,家业兴旺。” 第一百二十四章 样书 四皇子邀陆轶和赵磊两个到宫中的书局去看样书。 宫里的书局也是个清水衙门,且不易出头。这回四皇子要来,司掌书局的正副管事简直倒履相迎,恨不得跪下来抱着四皇子的大腿叫爷爷。四皇子交办要把一册书印个样子出来,书局的人把其他不当紧的活儿都推了,专心专注的印这一本。 游记是陆轶写的,不过里面配的图都是赵磊给画的。这两人交情深,相互间也了解,换一个画师,光听着陆轶的描述,不见得就能把那些自己根本没见过的东西依样儿画出来。 毛德在宫门口接了他们两人,在前面替他们引路。 “陆公子,赵公子,这边走。”毛德笑着说:“这写书的事儿可是件好事儿,昨儿晚上皇上都问了一声,还说印好了之后先呈一本到勤政殿去呢。” 毛德很会说话,而且把这个消息当成无意中随口说出来的,卖了陆轶和赵磊一个大大的人情。 这天底下的人,不管是读书的还是学武的,不都得靠皇上赏识提拔吗?毛德虽然不大读书,却听说过那么一句话,说的是学成什么文武艺,卖给帝王家。 现在他们有了在皇上面前出头露脸的机会,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机缘啊。 赵磊有点紧张:“我那画的太粗糙了,还能不能再改改?” 陆轶笑了笑。 毛德的意思他明白,不过陆轶要是想要权势利禄,还用不着靠别人。 毛德说这话,有意向他俩卖好,那也是因为四皇子看重这两人。而且以他们的年纪,没什么意外,将来前途一定差不了。 四皇子对他们这么厚待,毛德当然要替自家主子表功。主子自己不说,底下人可不能跟木头似的不灵透。 书局的的位置偏僻,这一带都是冷衙门,平时别说四皇子不会到这儿来,就算毛德这样的大太监都不会踏足。 前年这儿还曾经因为雷击而走水,后来皇上让人拆了一部分,又修缮了余下的部分,看起来更加冷清,根本不象是在皇宫之内。 四皇子正翻看桌上摆着的样书,和身旁侍立的书局掌事说话。 不光他一个来了,连刘琰和刘芳两个也过来凑热闹,要看看这印出来的样书是个什么样儿的。 新书嘛,不稀奇。可是这写书的人就是他们认识的人,而且书上写的还是他亲身经历的趣事,这就有意思了。 刘琰先前是觉得新奇有趣,想着是不是还能再看到类似“荒野破庙遇狐妖”的故事,刘芳也是这样想的。 书局的掌事生得瘦瘦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捞不到太多油水的缘故,看着皇子和公主来了,手脚都有点不知该往哪放的惶恐。 印好的样书整齐的码在书匣里,散发着新油墨新纸特有的气味。 封面是空白的。 “咦?书名呢?”刘琰转头问:“印漏了?” “回禀公主,因为四皇子殿下吩咐,书名暂时未定,所以就空着了。” “哦。” 刘琰把书翻开,头一页上是一张图,一个人骑在马上,头上还压着顶斗笠,腰间佩剑,马鞍后头还挂着个小包袱。 虽然脸被斗笠挡住了大半,但是刘琰还是看出来这画的是谁。 “这是画的陆轶吗?他出门时就是这一身行头打扮?” 四皇子笑着点头:“没错。这图是赵磊配的,原画更传神,雕版印制之后,显得呆板了些,只有原来的一半神韵了。” 书局的掌事忙不迭的说:“殿下放心,奴婢这就让人重新雕过,力求跟原图不差分毫。” 四皇子并没有怪责他的意思,很大度的说:“不要紧,这也是难免的。要是刻印出来的画能和原画一样,那世上的国手大师就不值钱了。” 画画的是丹青妙手,而这些做雕版活计的都只是匠人而已。再说,印书的墨浅了画会模糊难辨,重了就难免走样,这是没办法的。 刘琰她们能看出画的是谁,这一来说明赵磊画技高超,二来,说明雕版师傅确实用心了。 “原来陆公子出门时是这个打扮。不过这行李是不是少了点?”刘芳也是出过远门的人,深知道出门在外处处艰难不易:“就算不带铺盖,厚衣裳总得带一件吧?就这么点行李?”那一早一晚,刮风下雨的时候,可不要冻坏人了? “子涛兄身上是有功夫的,身子比一般人强健得多,不然怎么走得了这么多地方。”陆将军就是有名的沙场悍将,据说陆轶的兄长也能以一当百,赵轶虽然和父兄不同路,但身上的功夫却不是假的。否则这么走南闯北的,不说豺狼虎豹,强徒匪盗,就算是寒暑交替冷热侵袭,一般人也受不住。 更何况陆轶去的地方有很多都是人迹罕至,根本连路都没有,跋山涉水的,那般辛苦绝不是一般人能捱过的。 四皇子没看他的手稿之前,还曾经想过自己若是也能自在的出行,必定能去那么些地方。看了之后他就死了这份心了。 就算他没坠马之前,也没有陆轶的这份儿本事。纵然有这本事,怕也吃不了这份艰辛和孤苦。 样书有不少,刘琰和刘芳却凑在一块儿看。 两人看书习惯倒是一样一样的,不怕吵起来。 她们先翻着看书里的图。 翻到她们都看过的“遇狐妖”时,两人凑一块儿又说又笑,接着向后翻。 书里配的图可不少,除了这张遇狐妖,还有陆轶口述陆磊依样画出来的“送亲” “护镖”“采桑”“竹筏”。 竹筏那张尤其新奇。 江面上有两人都划着竹筏子,那筏子就用三根粗毛竹拼成。刘琰她们都算是北方人,北边可没有这么粗的竹子,也没有这样的竹筏。 “三根竹子就可以扎成竹筏了?这能稳当吗?人在上面站得住?” 看画上那两个人在江上相遇,表情轻松的相互招呼,就跟走在平地上一样习以为常。 四皇子看了一眼,向她们解释:“这应该是画的潞州,这里多山多水,路很少,即使有也难走的很,那儿的人出门不靠车马,倒是走水路的多。” 他们在屋里说话,外面毛德已经将陆轶和赵磊领进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投缘 不等四皇子他们搭上话,刘琰和刘芳一左一右的冲上去,一个问“陆公子,这竹筏子真能在江上划吗?不会沉?不会翻吗?”另一个问:“这两人划着筏子是要做什么去啊?” 赵磊被两位公主给吓了一跳,陆轶倒是不慌不忙:“公主不用忙,我先想一想,唔,那是前年的事情,前年夏天的时候我在潞州的时候见过。当时我坐的是一条尖头小船,那竹筏上的两个人是认得的,一个是刚从镇上卖菜回来,他那篓子里装的是卖菜得了钱从镇上买的盐和一块布。另一个是女儿出嫁生了孩子,带了一只鸡和一篮鸡蛋去看望。” “他们平常都划着筏子走水路吗?” “路近的话,也不都是这样。但是路要是稍远一点,山路就相当难走。就拿他们去镇上来说,要是走水路,小半天就到了,要是翻山,一天都够呛。而且水路相对稳妥些,山路嘛,听说山里还有狼,不太平。” 两位公主听得都入迷了。 四皇子不得不出来打断:“我们这还有正事,书印好了,你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书上的趣事多着呢,不独这一件。” 刘芳回过神来,拉着刘琰避到一旁,笑着说:“那你们先说着,我们先翻翻样书,陆公子不急着走吧?等下我们只怕还有话问呢。” 陆轶是脱身了,可是刘琰又好奇的问赵磊:“这上面的竹筏子,你又没有见过,怎么画出来的?” 赵磊很是老实:“陆兄讲的很仔细,还拿笔给我在纸上描了个大概,我俩这阵子吃住都在一起,这书上配的十来张图,我反复改了好几天,幸好不用上色……” “那原图在哪儿?” 看书上印的总是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赵磊想了想:“图给了陆兄一起交过来……” 旁边一个中年太监应了一声:“是,图就在我们书坊里,雕版的几个人没口子的夸,说画的好,还不敢相信画画的是个才刚刚二十的年轻人呢。公主要看,奴婢就让人去把原图取来。” 这个太监很会巴结,不但把画取来了,甚至让人把雕的画版也抬了来。他在书坊几年了,头一次贵人踏足他们这小地方,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倘若今天讨得公主喜欢,甚至让公主记得他了,以后再想点儿法子,比如给公主们印点儿花谱、画册,或者给皇子、宗室世子们印点儿他们自己的诗集子之类的,一来二去,不就攀上这大树了?到时候能挪挪位置到别处当差那就最好了,即使不能挪地方,有了贵人关注,以后的路也能顺当不少啊。 “原来画版是这个样子啊。”刘芳她们书是天天翻的,但印书的字版、画版还都是头一回见,果然都觉得新鲜。 “公主看,这就是字模,这本书用的字模都是崭新新的,印的整齐清楚。要是旧字模,那容易模糊跳漏。外头小书坊图省钱省事,印出来的那书都不能叫书了。纸本就糙,墨又便宜,还敢卖高价,所以外头很多书生不爱买这样的书,翻书都不敢用手,一来怕蹭花了墨,二来怕翻破了纸。他们好些都是借了咱们官坊、宫坊的书自己抄一本,也比那野作坊印的要强。” “哦,怪不得呢。前几天还听说外头有人专靠代抄书挣钱糊口的。” 赵磊也插了一句:“也不光是因为书贵,贵一点,咬咬牙攒攒钱也能买一本。其实许多书根本买不着,前些年战乱,好些人连命都顾不上,哪里顾得上书。现在天下是太平了,可是这粮食一年就能从田里长出来,书却不会。好些书都被人珍藏在家中,成了孤本绝本,轻易不示人,不是要好的关系,人家还不会借给抄呢。” 毛德侍立在一旁,笑呵呵的说:“奴婢可听说,赵公子就是个难得的大方人,熟识不熟识的学子,都愿意让人来家里抄录书籍,在京城一带的读书人里,赵公子名声好得很。” 赵磊脸顿时有点红:“毛公公快别这么说,我也不是……我就是觉得,前人把自己的言行心得写下来就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把书藏在架子落灰、生虫,锁上谁也不给看,那前人还写书做什么?大家都不知道的道理,那还能算是道理吗?” “正是。”四皇子说:“书正要让更多人看到才有价值,深锁密藏,再好的珍本最后也只会变成一堆纸灰。” 刘琰好奇的打量赵磊。 头次见面觉得这个人就是个呆子,傻里傻气的。 后来再见两回,也觉得和陆轶比,他不够大气,也不够有趣儿。 这一回见,才觉得他也挺有自己的主见的,不仅仅只是有一手精湛的画技而已。 不过这人还是不经夸。 大家一夸他,他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 “不是,真不是……唉,反正我们家的事情大家也知道,祖父过世之后族人们闹了一次分家,他们看得上眼的东西差不多都想法子搬走了,唯独这些书他们给留了下来。我倒觉得庆幸,幸好他们看不上,反而把书给我留下了。” 这回连刘芳都点头:“不错,都说诗书可传家。哪怕攒下万贯家财,子孙不肖也有败光的一天。可是读书识礼却可以一代代传下去。” 刘琰笑着说:“陆公子这本书也不错啊,瞧书上写的这么细致,还配了这么好的图,让没去过那些地方的人,看了书都象是自己去过了一样。对了,后面还有画了棵果树的图,那是什么树?” “是当地的一种野果树,味道嘛,汁水多,不怎么甜,当地人会等秋天的时候上山采摘一些,晾晒干了,冬天粮食不够的时候可以混着山薯和糙米一起煮了充饥,也能用来喂牲畜。” 话多的说不完,近中午时宜兰殿来人,说皇后娘娘召见。 赵磊有点慌。虽然也算是名门之后,但他出生以后家里一路走下坡路,不停的死人,进宫的机会当然没有,祖父若在,他还可能进宫学读书,祖父不在,他读了一年官学也就没再去了。 今天进宫虽然穿的比平时齐整,可是要拜见皇后娘娘,那是不是太简慢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呆子 陆轶就比他镇定多了。 说起来,他倒是也进过宫,爹领着还给皇上磕过头,还差点儿进了宫学。 不过见皇后娘娘,他也是头一回。 这一样没见过,他还安慰陆磊:“你别慌。皇后娘娘是有名的好性子,尤其对小辈们格外慈爱。再说,还有四皇子和公主们在这儿,你怕什么?哪怕你说错话,行错礼,娘娘也绝不会为这个怪你的。” 赵磊还是紧张,天儿都冷下来了,他还急出了汗,急着用袖子抹了两下:“是,是,陆兄你现在先指点我一二,我实在怕到了娘娘面前张口就说错话。” 刘琰乐了,哈哈大笑:“你不用怕,我母后最和气不过了,多半是听说我们这两天总为了这本游记忙活,所以想见见你们俩,放一百二十个心,说错话也没事,我琢磨着都这个时辰了,母后会留咱们用膳的。”她老实不客气的支使宜兰殿来传话的太监:“你回去跟英罗姑姑说,我今天想喝口热汤,还想吃上次在母后那儿吃过的那道蒸南瓜饼子。” 那个传话的年轻太监笑着连声应了,怠慢谁也不敢怠慢这位公主。 “对了,咱们把样书带一本给母后也看看。” 曹皇后也是识字的,她小时候家境也过得去,跟着兄弟读了两年书,后来世道乱了就没有再读。后来日子好过一些,她又把书本捡起来,不说能象程先生她们那样吟诗作赋的——也没有那个闲功夫。但是掌理宫务,看账册、看名单,有时候皇上也会把一些折子拿回来她也看过,都能应付得来。 这游记写的流畅生动,没什么生僻孤拐字眼,还带着图,更有些遥远的地方婚嫁丧葬的事情,刘琰想想平时曹皇后跟那些夫人们聊的话题,觉得她会喜欢翻翻这书的。 赵磊又是一哆嗦:“还是不要了吧,万一娘娘说这不务正业……” 陆轶和他想的不一样:“要是娘娘喜欢,那喜欢这书,看到这书的人就更多了。” 四皇子点头赞许:“是这个理儿。你想的倒是条捷径,要是父皇也喜欢,那这书天下底的书坊都要争着印。” 这个陆轶就不敢想了:“殿下说笑了,这又不是圣贤书,更不是农书、历书,大家看了不过图一个乐儿,顶多也就长一点点见识,于民生并无什么助益,天下刊行不但招人笑话,也劳民伤财啊。” 这个人倒真是明白人啊。 四皇子和刘琰兄妹三个看着陆轶,觉得这人怎么也象传说中只会游手好闲的纨绔败家子。从第一回见面就觉得不象,现在认识时日长了,更觉得不象。 那些读了多年圣贤书,一朝中举作官的人,说起自己要印书出什么文集,那都激动的脸放红光,印了不少本,送上官,下属为了讨好也不得不买,其实根本没用处。陆轶这书可比他们那些酸诗强多了,陆轶自己却说不宜多印。 一比较,高下立判啊。 这人的见识心胸能为都不一般。 四皇子想,这样的人才,让他这么闲着实在可惜了,是个有见识,有心胸,能办实事的人。 回头可以在父皇那里提一提。 虽然陆轶跟自己父亲闹不和,也不愿意从军打仗,可这天下的官职多了,又不是个个都要打仗的。京里什么不多,就是差事多,四皇子不信不能给陆轶找到一个他适合,又愿意做的差事。 年纪轻轻,这么走南闯北四海为家没什么,将来呢?十年后,二十年后呢?他总得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吧?得有个正经差事、干个什么营生才是。 四皇子是真心拿陆轶和赵磊两个当朋友看,这既然不拿自己当外人,就要替朋友着想,多多考虑。赵磊嘛,有点呆气,给他官,他也做不来,不过倒是可以给他一个闲职,翰林院就有这样的名额,工部,还有宫中的匠作坊下头也有一些挂着名的画工,总之给他个安身的地方,再有什么事情,总不至于孤立无援吧?就象上次赵磊说的,他祖父去世后,他被族人和亲戚联手欺负,孤苦无依的在山上守孝,要不是赵老尚书还有一两个以心换命的至交好友帮忙,这傻孩子早让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哪可能象现在一样还有个旧宅子住,能有个安静的屋子画画? 四皇子一点儿没觉得自己比人家年纪还小,就这么觉得人家是“傻孩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趁着今天他们去宜兰殿拜见母后,顺便把这事跟母后说一声也好。 赵磊先是忐忑,结果从远远能看到宜兰殿的时候,他就一点儿都不怕了。 这小子先是盯着宜兰殿的屋脊飞檐,后来又盯着宫墙台基,眼睛都直了,要不是陆轶拉着他,他能把脸贴到花砖上去描摹上头的雕饰。 陆轶一边拉着他一边解释:“他就这个毛病,以前在庙里住的时候也不白住,人家念经,他倒把庙里的梁、柱、墙、碑全摹了个遍,只要有点儿花纹画样的地方都不放过,后来还帮人家补过壁画,庙里的大和尚可喜欢他了,差点儿把他扣下不给走,非让他也当和尚不可。” 大家都忍不住笑。 连赵磊自己都笑了:“其实我当时想着,剃度也没什么不好的,庙里有吃有住,住持还给我不少画具纸张,住在那儿特别省心……” 真是个呆子。 刘芳快人快语,问他:“那你怎么又下山了呢?” 赵磊不好意思:“我祖父临去时交待我要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当和尚我就不能娶妻了。” 就照他这呆样,不当和尚这老婆也不好找。 不怪赵磊看得这么入神,简直如痴如醉。 这座皇宫有几百年的来历,换了好几次主人,大的扩建有五回,小的修缮改制就数不清了。虽然前朝覆灭的时候这座宫城也被战火蹂躏,有一半差不多算是毁了,剩下的一半里,能数得上号的也就是勤政殿、宜兰殿、承晖殿这么寥寥几处。宜兰殿在这其中算是最华丽精致的一处,尤其是前几年才刚修缮过,看着非常气派。 第一百二十七章 曹皇后没在正殿见他们,让人直接领着到了后殿。 赵磊这个糊涂蛋不明白,陆轶却不会不懂这点儿人情世故。 这说明曹皇后没拿他们当外臣看,在后殿见,那是亲近的人才有的待遇,一般是自家子侄亲眷才可能。 皇后确实如以前听说的一样,十分和善。 曹皇后笑着打量陆轶:“好些年不见,若不说名姓,我真不敢认了。” 四皇子好奇的问:“母后见过他?” “见过的。不过那时候他还小呢,矮敦敦的,还会吃手指头,逗他说话他也不吭声。” 这一下真叫人意外。 连陆轶自己都不知道。 他跟随父亲一起,见过皇上,这当然是他记事之后的事情了。曹皇后说的事,多半是更早以前的事情,他自己都不记得。 “母后见过他?在哪里见的?怎么我们不知道呢?” 曹皇后笑着点了一下刘琰的鼻子:“那时候还没你呢。那时候我随你祖母一起去山南郡探望你父亲,那会儿他不当心染了病,是时疫,你祖母和我不放心,赶去照顾了他几个月,就是那时候见的。” 陆轶有些失神。 在山南郡……那个时候,他应该是跟着母亲吧?父亲在外征战,母亲带着他和哥哥留在山南郡,毕竟那里还算是太平一些。 他没有那个时候的记忆,那时候他太小了,有三岁?四岁?极力回想那个时候的事情,也没有多少关于母亲的回忆,只记得当时住的屋子后面有个水塘,水塘里生着许多的芦苇,风一吹,芦苇叶子哗啦啦的响。 “你这几年都不在京里,我原以为你会入宫学呢,听敬儿说起,才知道你天南海北的四处跑。一个人在外头人风餐露宿,遇个什么事没人援手,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啊,你母亲倘若还在,不知道该有多心疼。” 陆轶一向自认为自己心硬如铁,可是听到曹皇后这句话,不知为什么眼眶就发酸,他垂下眼帘掩饰了失态:“多谢娘娘关怀。” “听说你将自己在外游历的事情记了下来,已经印成书了?” 当着曹皇后,陆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记下了一些游历中的趣事。” 刘敬在一旁添上一句:“我们带了一本样书过来,母后也帮着瞧瞧,要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好增改。” “好,回头啊我让英罗给我念几段听听,要是写的好有赏,要是写的不好,也是要罚的。” 曹皇后如此风趣和蔼,一点不象赵磊来之前想象的“皇后”的样子,倒象是位邻家长辈一样,一点儿架子也没有。 曹皇后也没冷落赵磊,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但是没说几句话,赵磊也不觉得曹皇后陌生可怕了。 曹皇后头上除了两枝玉簪和一朵应时的宫花,竟然就没别的妆饰了,手伸出来,腕上也只有一只玉镯,全无贵妇人脂艳粉浓,珠翠满头的样子。赵磊原来紧张,现在也开口说话了。 说起他差点儿被留在庙里的事情,曹皇后含笑问:“你在庙里的时候都画什么了?” “画了不少。一开始我是跟住在山上的老匠人一起去看山上雕的佛像,看他们给过去的佛画补色。我这个人吧,一见画就挪不动不脚步,跟着人家问前问后,打下手递东西,那可都是几十,甚至几百年前的佛画了。那时候人的画技和用色跟现在全然不一样。后来我帮庙里画过观音像什么的,画的也不算好,不过主持不知道为什么,非说我有佛性。” 曹皇后抿嘴笑。 她虽然不是出家人,不讲什么佛心佛性的,不过她的眼光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这个赵磊不失赤子之心,心里眼里除了画没有旁的,可以说是一点儿都没有被世俗浮华浸染,这份本心很是难得。如果人家主持非要说这是佛性,大概与曹皇后看到的是同一种特质,只是大家的说法不同。 这几年打交道的都是人精,难得遇到一个单纯的,就连今天和他一起来的陆轶,也是一个难得的明白人,这年头聪明人其实不少,反倒是赵磊这样的人很少了。 “中午就留下用饭吧,天气越来越冷,吃饱了,身上暖和了,再去书局忙你们的事儿。” 说话功夫英罗从外面进来,笑着行礼回话:“娘娘,外头下雪了。” “下雪了?” 不但曹皇后诧异,刘琰更意外,急匆匆起身,把窗子推开了一扇。 外面果然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雪片纷纷扬扬的从天而降,轻盈无声,怪不得他们在殿内一点儿都没察觉。 “这是今年头一场雪吧?”刘芳想了想:“我记得去年头场雪是十月底的事情了,今年的雪挺晚的。” “虽然晚些总算也下了。”刘敬听太傅说过担心今冬干旱的事情,眼下终于下雪,总算能稍稍松一口气了。倘若一冬没有雨雪,那么开春的旱情真是不容乐观。现在雪是下了,看样子这只怕还是一场大雪,刘敬松了一口气之后,却又开始悬心。 如果大雪成灾,怎么办?听说去年京里连下了两场大雪之后,就有人家屋顶塌了,还有穷苦无依之人冻饿而死。 真是下雪也愁,不下雪也愁。 刘敬望着外面的雪花出神。 因着下雪,曹皇后让膳房送了一道热汤菜,叮嘱宫人替他们每人盛了一碗汤。 “不知道你们喝不喝得惯,多少喝一点暖和暖和。下雪路滑,你们回头出宫回去的路上自己多当心。” 汤热乎乎的,喝下去从喉咙一直到肚腹都是暖的。 用过膳之后,曹皇后分别嘱咐陆轶和赵磊两个人几句话。 “你不要和你父亲总呕着气,父子间还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不成?下回他回京,你们好好说说,有什么话说开就好了。” 陆轶低声应了一声。 曹皇后又对赵磊说:“我记得当年你们家还有人也曾经出过一本画集,是你的叔父还是伯父?” 赵磊说:“是我伯父。”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斗篷 赵磊家的人看来都挺有才气,就是命数不行。他父亲、伯父叔父都死的很早,提起赵家来,大家有印象的只有一个赵尚书。 但既然连曹皇后都知道他伯父,那想必活着的时候也是个才气横溢的人。 出宜兰殿的时候,英罗从后面快步赶上来,笑着说:“四殿下且留步。” 刘敬转过身来,他对英罗也是客客气气的:“英罗姑姑有什么事?” “不是奴婢有事,是娘娘有吩咐。”英罗示意身后的宫人上前来,把手里捧着的斗篷送上:“外头下雪了,陆公子和赵公子进宫来衣衫都显得单薄,娘娘吩咐送两件斗篷来,陆公子和赵公子一人一件,只是不知合不合身,陆公子和赵公子试一试吧。” 说完这件事,英罗又传了两句曹皇后的话:“下雪路滑,娘娘担心四皇子殿下和两位公主贪看雪景,特意让奴婢来多嘱咐一句,请三位殿下千万保重身子,快进腊月了,这会儿可病不得。再说那苦药汤子可不好喝。” 说是嘱咐三个人,其实英罗一直笑吟吟的看着刘琰一个。 刘琰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 小哥嘛,他这人向来谨慎,贪玩着凉这种事从来与他无缘。三姐姐呢,身子素来强健,象是着凉、咳嗽,闹肚子这种一般人常有的小毛病她素来少有,冬天也不畏寒怕冷。 又贪玩又容易着凉生病,说的就是她了呗。 四皇子刘敬转头看了一眼妹妹,带着笑意说:“知道了,姑姑回去禀告母后,我会看着琰儿,不会叫她贪玩受凉的。” 陆轶和赵磊一人得了一件斗篷,这会儿一旁有太监抖开了服侍他们披上。 四皇子和刘琰他们的斗篷自然早就取来了,这会儿也已经披上。下雪其实并不算冷,刘琰格外喜欢下雪的天气,总觉得一下雪,天地间一下子就变得干净了,连风的气味儿也显得清甜洁净。 刘琰伸出手去,雪片看着密集,却好象会躲人一样,没有几片落在她手上。 四皇子看着陆轶和赵磊身上披上的斗篷,点头说:“母后这儿好东西当真不少。这两件应该是九月里进贡来的那一批,我也得了一件,你们俩算是赶得巧了。” 裘皮斗篷又轻又暖,上头还熏着一股幽香。赵磊说不出名堂,可是也知道不管是斗篷还是上面的熏香,都必然名贵。 可让赵磊更觉得暖心的是曹皇后这份儿关切和周到。 他进宫时穿的确实不算厚实。毕竟……好久没做新衣了。今年只在开春的时候做了两件能出门见客的衣裳,前几天老管家倒是说天气冷了,要给他做两身儿冬天的衣裳,赵磊没同意。冬装可不象春天夏天的时候,两件布袍就打发过去了,这袄子、棉衣、斗篷、靴子什么的一身儿下来,花费可不算小。 他说去年冬天做的还能穿,就不用做新的。可能穿不代表体面,衣裳浆洗的次数一多,看上去就绝对不可能挺括光鲜了,今天进宫的时候,他穿的还是秋天里的夹衣,不下雪还成,一下雪,显然就不足以御寒了。 祖父还在的时候,家里也富贵过,锦衣华服什么的并不稀罕。从祖父故去之后,除了身边的老仆,再也没什么人这么关心过他是不是穿的暖和了。 陆轶穿的也单薄,不过他这单薄并不让人有落拓瑟缩的感觉,听说他是自幼习武的,体格比一般人好得多。 这斗篷当然不是给他们两人量身裁制的,毕竟之前曹皇后又没有见到他们。不过曹皇后做事确实周到,两件斗篷都算是合身。陆轶身量更高些,他那件斗篷刚好垂到脚踝处。赵磊这件颜色略浅些,也是正正合适。 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庙里的佛像若不上金漆,哪里显得出宝相*。陆轶和赵磊两人穿上了这织锦面儿的裘皮斗篷,和刚才一比,顿时显出了华贵气。 刘琰歪着头打量他们穿着新衣的模样。 之前光觉得这两个人有趣,挺投缘的,倒没怎么仔细留意过他们的相貌。 宫里真的不缺长得好的人。这些人进宫的时候都是挑捡过的,最低要求也是平头正脸,绝无可能弄进长相丑怪的人来碍眼,刘琰身边尤其如此。她自己挑的人,桂圆她们算不上一等一的美女,可是有的俏丽,有的清秀,豆羹他们这些太监也都生得合眼缘才会被挑中。 人都是这样,一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了,刘琰已经有好久没这么认真仔细打量过旁人了。 刚见陆轶的时候觉得这人黑了点儿,赵磊嘛,又有点文弱削瘦。现在再看嘛,陆轶生得其实不错,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穿上新衣显得……嗯,挺气派的。 赵磊和他一比就显得书生气。 对了,陆轶还没娶亲呢,刚才在宜兰殿中母后也问起这事,说他年纪着实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还有赵磊,全家上下只剩他一个光棍,真正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刘琰忽然转头看了看三姐姐,看得刘芳有些纳闷,还抬手摸了摸脸,怕是刚才用膳沾了饭粒汤汁。 不知道三姐姐对这两个人,有没有点儿好感? 李峥是不错,人品好才学好家世好,生的有多好看那更不用说了。可李峥摆明了不愿意尚公主,这结亲总要两厢情愿,强扭的瓜可不甜。 英罗进殿复命,说斗篷已经送去。 曹皇后点了点头,问:“麓景轩的冬衣、棉被、炭火这些用度都安排了吗?人手可够使?” 英罗由衷的说了句:“娘娘也太过仁善了,还这么时时处处的替五公主想的周到。” 皇上都说过一应供给减缩,才能让她好好思过反省错处。但皇后娘娘却还是厚道大度,并没有对她不闻不问。 要没娘娘关照,以五公主那得罪人的本事,要报仇的人才不会象现在这样有分寸呢。 “回娘娘,都送过去了,我亲自安排过目,交代人送过去的。麓景轩现在连冯尚宫在内,宫女加太监一共七个奴婢,伺候五公主一个人是够用的。五公主的一应用度,还有这七个人的东西,奴婢都算过,是足够过冬了。” 曹皇后点点头:“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招婿 其实英罗的话是有点点水分在里面的。 她说的足够过冬,这个足够,要看是怎么个足够吧。 屋里一天到晚有熏笼、炭盆、热茶热水叫足够,只有一个炭盆,一天只能点三四个时辰,也能叫足够。 凭什么不足够呢?得看跟谁比。跟勤政殿书斋、跟宜兰殿皇后娘娘起居的殿阁比,那自然是不够的。但是跟一般人比,宫外的百姓人家还没那个本钱一天到晚的烧火取暖呢,顶多晚上一家人都待在屋里的时候烧一点炭,趁着这个暖和劲儿睡觉。宫里头也是一样,少有几个主子能这么奢侈,因为曹皇后本身就是个节俭的人。她也挺节省的。有外命妇请见的日子,正殿当然要暖和些。一般的时候,她日常起居都在侧殿,有时候在后殿里,正殿和寝殿倘若没人,就不会白白烧着炭取暖了。 衣服裳这东西够穿不够穿也是一样的道理。穷人家过年能做件袄子就算不得了的大事了,有的人家一家人只有一两件冬衣,没衣裳怎么办?裹着被子不出门呗。 给麓景轩送的炭,绝对不可能支持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不断的点着。衣裳呢,够穿,还有一身儿可以替换,已经很不错了。反正五公主这个冬天只怕放不出来,既然不用见客,衣裳也用不着成箱成箱的做。 至于其他东西,比如门毡、帐幔挂帘、窗纸、地毡这些,能省则省。 哪怕将来五公主为这事儿吵吵英罗也不怕。 她可没克扣虐待五公主,东西是她看着一样不少送去的,要是五公主说东西不够使,那只能说她自己奢侈惯了,过不惯思过反省的日子。 回完这事,英罗伺候曹皇后吃药。 “娘娘这些日子气色好多了。” “我也觉得身上轻松些了。” 曹皇后早年有好几年日子过得艰难些,生完四公主之后连一滴奶水都没有,身子着实亏虚太多。现在日子倒是不艰难,就是操心的事情不少。太医院院正带着两个徒弟专门照料皇后娘娘的凤体,有病没病也得天天过来,补药更是没有断过。 喝完药漱过口,曹皇后翻了翻手边做了一半的荷包,忽然问:“你觉得他们两个人怎么样?” 这话问得有点没头没尾,换个人怕就要答不上来了。 可英罗不是旁人。她贴身伺候曹皇后这么些年了,曹皇后的远虑近忧她最清楚。 “娘娘说陆公子和赵公子?” “嗯。” “奴婢觉得,两个人都不错,陆公子生得俊逸英挺,既有从小练武的好底子,现在还能自己写书了,称得上是文武全才。赵公子文弱些,可也是十分斯文有礼。” 曹皇后点了点头。 她也觉得今天见着这两个年轻人都不错。 这几天事情虽然多,曹皇后还和娘家嫂子说起了刘芳的亲事。 刘芳说是女儿,实际上是侄女儿,曹夫人也算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并不拿她当外人,还帮着曹皇后一同商议过。而且曹夫人还说,若着实没有合适人家,自家也可以。曹夫人也有三个儿子,老三还未成亲。另外曹夫人娘家还有一把侄子,其中她二兄家的两个儿子都十分的有出息,可以称得上年轻有为,不至于辱没了皇家公主。 女大当嫁,嫁什么人可是马虎不得。 不比大公主那么仓促,也不象二公主那样由皇上决定,刘芳的亲事曹皇后觉得尽可以从容些,好好挑一挑。 年轻人不少,但要挑出一个合适的还需要仔细斟酌。 本来福玉公主还想替这个妹妹再安排几次宴会、游园,让她借机会好好看看,结果她一有身孕,就不宜操劳了。不过她和孟驸马一合计,递了张名单给曹皇后,供曹皇后参详挑选。 没见到赵磊之前,曹皇后就在名单上看到过他的名字了,当时曹皇后没留意这个年轻人。和其他人相比,赵磊不算出众。 说是尚书的孙子,但老尚书已经亡故,他自己又没有功名官职,赵家还有官职的人只有两个,而且同他只算是同族。 所以赵磊这个官宦子弟的官宦二字其实是名存实亡的。 孟驸马把赵磊算在里头,是看着赵家怎么说也算是名门之后,而且赵磊本人品行是没有问题的。 曹皇后今天也看出来了。 两个年轻人站在一起,陆轶更出众,这个谁都看得出来。但是曹皇后也一眼就看得出来,陆轶的性子太硬太倔了。虽然看起来他象是比陆磊世故懂事,说话得体,但是曹皇后是什么人?陆轶要是不倔,就不会跟他父亲顶着对着干,赵将军曹皇后是见过的,连他都拿自己儿子没办法,陆轶的性子软和得了吗?再说,几年里头南北漂泊,居无定所,这心也太野了。 谁家招女婿愿意招个这样儿的啊?好么,说走就走,几年都能不着家,有丈夫跟没丈夫一样,这不是活活把自家女儿推进了火坑嘛。 所以曹皇后一点儿也没考虑陆轶,倒是觉得赵磊不错。 家世是单薄一点,但是做驸马,家世反而最不要紧。听说前朝有的公主选的驸马甚至出自贫家,字都不识几个。这样的人骤然一步登天富贵了,自然对公主千依百顺。 英罗其实早就有件事儿想跟曹皇后说,只是没拿定主意。眼看着曹皇后在考虑三公主的驸马人选,英罗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 “娘娘,奴婢前些日子听说了一件事。” “嗯?”曹皇后抬起头来。 “奴婢听说,三公主似乎对李家一位公子有些意思。” 曹皇后并没有闻之色变,反问她:“哪个李家?” “李宗滔大人。” 曹皇后嘴唇抿了起来:“是李家玉郎啊?” “不是李崆,是他的弟弟,现在也在宫学念书的。” “都一样。”曹皇后并不多意外。 李宗滔她见过,李宗滔的长子、四次同样在朝为官,李家人一脉相承生的好,不是一般的好, 第一百三十章 书痴 曹皇后并没有怪刘芳的意思。 她也年轻过啊。 年轻人的心总是跳得更欢快,不由自己控制。 她也相信刘芳守礼节知分寸,不会做出什么过火的事情来。 年轻姑娘一时糊涂没什么,用不着人去拦去劝,过一段时间,她自己就会从这种迷恋中清醒过来,就象患了一场大病,但病总会好,而且从此后就不会再患这种病了。 云罗快步进来,笑眯眯的回禀:“娘娘,皇上来了。” 曹皇后扶着英罗的手站起来,忍不住又往门口迎了两步。 宫人掀起帘子,皇上迈步进来。 随着帘子掀起,外头的冷风跟着灌进来,皇上也披了一件斗篷,上头沾着零星碎雪。 殿内暖和,那些碎雪沫儿很快变成了水珠,斗篷解下来略抖一抖,水珠就纷纷滑落下来。 皇上握着曹皇后的手坐到榻边:“今天身子怎么样?” 曹皇后说:“还好。” 她早年生孩子时受寒、身子亏损,一入冬腰就撑不住,坐得时间稍长一点就开始疼痛。虽然这些年小心保养,但终究去不了病根。 “药可都按时服了?” 这话是问一旁的英罗。 英罗一点儿也不敷衍,恭恭敬敬的说:“娘娘今天早起用了一次药,午膳后又用了一次,都是按着太医的吩咐煎的药,时辰药量都分毫不错。” 皇上点头:“那就好,千万别一忙起来就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曹皇后一笑。 她怎么能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呢?她还有那么多事儿没有做,办完刘芳的亲事,她要好生给琰儿挑个驸马,还要看着她生儿育女——唉,倘若生下孩子随了她,那肯定又是个不省心的淘气包。 为了外孙,她也得努力让自己长命百岁才行啊。 皇上握着她的手,轻声说:“总算是下雪了,只盼着明年能风调雨顺……” 哪怕是皇上、皇后,天底下没有比他们夫妻更尊贵的人,也不能够事事顺心如意。 曹皇后反握住皇上的手。 纵然世事不能尽如人意,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心满意足。 外头雪珠扑在窗纸上簌簌作响,屋里头也格外静谧安逸,笔锋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刘琰头也没抬,随口吩咐:“把窗子开一扇。” 门窗紧闭,身边又有熏笼,热气烘得人昏昏沉沉的。刘琰最怕闷,哪怕三九天也要开窗子透风。 小津将窗子开了半扇,又退回原处站着,手上功夫不停,将整张阔纸铺开,用银柄的裁纸小刀把纸裁成一张张合适大小,码得整整齐齐放在书案一侧。 刘琰发现他裁完这一叠纸之后就没动静了,抬起头来活动了一下脖颈,顺带转过头看了一眼。 怪不得小津不动了,他正低头看着书案上一本摊开了的书,瞧他那入神的样子,大概全副心神都投进书里去了,完全忘了身外的一切。 刘琰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她以前听说,有那种爱书成痴的人,遇上一本好书,真是废寝忘食,连时辰昼夜都忘了,一心只沉浸在书里,哪怕身边电闪雷鸣,又或是有人扯着嗓子大声叫唤,他们一样充耳不闻。 小津平时话就不多,而且十分珍爱书籍。听桂圆说,他能一天一天的泡在书房中,一步都不出来,有时候连饭都会忘了出来吃。 看起来他还真是个爱书之人,怪不得当初宁愿在锦秀阁当差,不愿意到安和宫来呢。 他看的不是旁的书,就是刘琰今天带回来的待印的样书。书名还没有定下来,小哥想了两个,赵磊帮着想了一个,感觉都沾点边,又都不是最合适的。 最后这样书各人取一册带回去,看看是否有什么遗缺疏漏之处。宫坊的人很是用心,里头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的错漏,别字漏字能增补的也都增补上了——反正刘琰觉得她是看不出什么毛病来,拿回这册样书也是为了抢在前头过过瘾。 陆轶说自己读书不多,做不出什么正经的文章来,可刘琰觉得他写的挺好。文字直白但又不粗俗,简单几句话就能把一件事说的既周全又鲜活,让人仿佛能透过这白纸黑字,真的亲眼见到当时的情景一样。 这书里不光写了好玩的,还写到了一些好吃的,有些她吃过,有些连听都没听过。陆轶这个人也真是,就算是一些平常的吃食,到了他笔下,怎么也显得那么非同一般,特别的好吃。常见的比如豆腐脑、汤面、油炸糕,酥糖,肉饼,不常见的就多了,比如赵轶写他在山上捉了一种没见过的鱼,剖了肚子不去鳞,直接抹一点盐在火上烤了吃,鱼鳞本就细密,被火烘得焦黄酥脆,把外面这一层拨开,里面的鱼肉雪*嫩,毫无腥气,而且入口即化根本不用嚼。 看得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只是赵轶说这种鱼京城没有,起码这几年里他只在那么一个地方看见过,刘琰更不可能弄来一条解馋了。 人嘛,就是这样,越是吃不着,就越是惦记着。桂圆过来问晚上她想吃些什么的时候,刘琰脱口而出:“吃鱼,烤的鱼。” 桂圆也渐渐习惯了自家主子想起一出是一出。昨天还说今天要吃香果羹,今天又改了主意,羹也不吃了,改口要吃鱼。 第一百三十一章 针线 “好好好,奴婢这就让人去膳房说一声,今晚一定让公主吃上。不过天儿挺冷的,又下雪,公主要两道热汤菜吧?上次张公公用口蘑、菌子什么的吊汤,菌子都快熬化在汤里了,叫个什么汤来着?” “叫一口鲜。”银杏笑着在旁边凑一句:“确实鲜的让人想把舌头也咽下去。上回公主把剩的汤赏了我们,那个味儿到现在奴婢还惦记着呢。” 刘琰乐了:“说来说去是你们俩馋了,借着我的名儿医你们的的馋痨啊。那就要个汤。” 说笑归说笑,刘琰也知道桂圆和银杏不是那种嘴馋的人,就是因为下雪,想让她吃暖和些。 与安和宫相距不远的麓景轩里,却是一片清冷。 “冯姑姑,外头下雪了。” 冯尚宫点点头:“你帮我把布边拽平。” 小宫女雀儿应了一声,褪了鞋子爬到床榻那头儿,把被面儿和棉絮一起捺平捋齐。 “姑姑,这样成吗?” “嗯,好了。” 冯尚宫将针在发间蹭了蹭,熟练麻利的做起活儿来。 雀儿在一旁帮着缠线,由衷地说:“姑姑的针线活儿做得真好。” 冯尚宫只是一笑。 要不是现在日子突然变得艰难起来,连她自己都要忘记了。 已经好些年不用自己做活儿了,初进宫的时候大宫女们教她们纫针、拈线,绣裙边儿,做坏了可是要挨骂的,有时候甚至会挨打。那时候她别提多厌烦做针线女红了。 等她也成了大宫女,才知道那时候大宫女让她们天天做活儿并不是苛待欺压,宫女们差不多都是这么过来的,即使不做针线,也有别的活计磨她们的性子,磨到她们变得逆来顺受懂得忍耐才算功德圆满。 冯尚宫这些年来过得也算是养尊处优,很久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做活。 不过现在不做不成。 麓景轩里只剩下了这么几个人,原来几十个人做的活儿现在得几个人做。虽然人少了事情也少了,可是到了换季的时候,冯尚宫还是领着人从早忙到晚,一刻也闲不下来。 过冬的被褥棉衣都已经送来了,数量勉强还够,只是成色不能跟以前相比了。以前给五公主送的被褥,里面絮的都是上好的丝棉,又轻又暖,躺在那样的被褥里感觉象是躺在云堆里一样,睡的别提多舒服了。 今年送来的可不是上等丝棉被了,被子没有那么厚,那么轻软。冯尚宫拿手一摸,就知道里面应该用的是旧棉花。 旧棉花倒没什么,就怕还有人做手脚。 冯尚宫紧赶慢赶,把棉被都拆了,掏出里面的棉花仔细检查过,才重新絮好,把被子缝起来。 她这两天净忙这事儿了,一直低着头,现在觉得脖子酸的抬都抬不起来,就好象脖子肩膀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可好在被子是都改好了,赶上今天下雪,正好可以给公主换上。 要说麓景轩的日子难过不难过? 那自然是难过的。 一切供给都卡在“刚刚”够用这条线上,要说缺衣少食吧,还算不上。可要说过得好,那肯定不够。衣裳将将够穿,至于颜色、质料、花式……那些就别讲究了。至于吃食,膳房的人实在太万恶了,五公主平素喜欢吃的一样不见,倒是五公主从来不吃的天天送来。苦瓜、韭菜、大蒜、肥肉……这些东西五公主以前不要说吃,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说看了就会恶心。 昨天送来的面饼,里面居然还给加了馅儿。冯尚宫还想着膳房的人怎么会这么好心,难道他们不知道五公主喜欢枣泥馅饼?结果把饼掰开来一看,里面净是枣皮儿,枣一老,硬的嚼不动的那种皮,可不能算是枣泥。再一尝,这做馅儿的枣子怕不是坏的,咬一口根本不香甜,反而有股酸苦味。 送这枣泥饼来根本不是膳房存了好心,分明就是为了恶心人。 结果五公主看了那饼居然也没发作,只是没有吃她,晚上只喝了粥。 五公主近来瘦的很厉害。 这个年纪的姑娘原本应该跟花儿一样,面颊娇嫩、饱满,透着生机勃勃的光泽。五公主从被关起来之后时常发呆,胃口很糟,人很快就瘦了下去,衣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冯尚宫原本担心五公主被禁足之后会按捺不住脾气,比以往越发任性狂躁,也做好了当出气筒的准备。 结果五公主的表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五公主简直象是换了个人一样,不吵不闹,甚至很少走出寝殿。除了抄写宫规和经文,她几乎不做旁的什么事,就象有谁把她的精气神儿都吸走了一样。 雪越下越紧,冯尚宫看着两个小太监把炭盆搬进屋里,又领着小宫女把五公主的被褥换过了,一转头却没看见五公主的人,险些把她吓出一身冷汗来。 近来冯尚宫最担心的就是五公主生病,还怕她想不开。 她的生死荣辱算是牢牢捆在五公主身上了,就算禁足了,五公主也是皇上的亲生女儿,受罚归受罚,倘若她有个好歹,冯尚宫不觉得皇上和皇后能饶过自己。 “公主呢?” “公主刚才往门边去了,说想看看下雪。” 冯尚宫赶紧朝外走,掀开门帘,看见五公主确实站在廊沿那里扶着栏杆站着,这才松了口气。 “公主怎么站在这儿?要赏雪在屋里也能赏,开一扇窗就行了,这里风大,公主当心着凉。” “嗯。”五公主应了一声,看着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脚下没有挪动:“这是今年冬天头场雪,我想看看。” 唉,这性子看着不暴躁了,可骨子里的执拗却一点儿没改。 冯尚宫没办法,赶紧让人把伞拿了来,又给五公主披上一件短氅衣,她撑着伞陪着五公主在这儿站着。 五公主也不出声,冯尚宫实在不知道这下雪有什么好看的。她盼着这雪别下太大,也别下太久,天儿要是太冷,怕烧的炭接不上。要想省炭,最好就是把现在剩下人都集中起来,大家白天都待在一个屋子里,这样只要拢一个炭盆儿就行。茶房屋子小,倒是合适,屋子也亮堂。 第一百三十二章 饭菜 “冯尚宫……” 冯尚宫连忙应了一声:“是,公主有什么吩咐?” “你听。” 听什么? 冯尚宫先是纳闷,等她静下心来仔细听,却听到了风中送来的隐约的说笑声。 “兴许是门外路过的人。” “门外路过的人哪有这个胆子。”五公主说:“这是安和宫传来的声音。” 会从门外宫道经过的不管是宫女、太监还是侍卫,素来都是恭敬谨慎,垂着头闭紧嘴的,哪里有人敢这样说说笑笑。 冯尚宫想宽慰她一句,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说这样的空话也没有用处。 五公主的性子不比从前了。从前冯尚宫想法子哄她,总还能哄得住几回。眼下这境况,五公主一下子褪去了性格中懵懂的一部分,冯尚宫过去那些话是再也哄不了她了。 有时候冯尚宫还觉得,要是当初她早早儿跟五公主有话直说,而不是为了图个省心总拿好听的话哄她劝她,或许她和五公主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幸而现今还不算晚。 “我记得去年下雪的时候,安和宫一帮子人就在院子里打闹,雪球都从院墙里头飞出来了,正巧砸中从外头经过的英罗姑姑的头。” 这事儿冯尚宫也还记得。 真是巧,皇后偏那个时辰差了人送东西,平时送东西传话这种跑腿的活儿早不是英罗的了,偏那天她亲自来了,结果一个雪球越墙而出,正砸在她头上,砸得她头发里全是雪,当时捂着头喊了一声就跌倒了。 安和宫里的人知道闯了祸,赶紧出来搀扶,几个在打闹的小宫女小太监跪了两排认错。听说英罗一边用干手巾擦头发,还一边笑着说:“知道你们不是有意的,就算是有意的,你们也没那个本事扔的这么准啊。” 结果安和宫里一个人也没罚,英罗表现的格外和气宽厚。 “当时我就想,要是麓景轩有人砸了她,肯定不会就这么轻飘飘一语带过。她肯定以为是有人有意使坏,纵然不打不罚,也会在心中记恨。” “都是一样的姐妹,为什么连奴婢都敢这样踩高拜低不把我放在眼里?” 五公主口气里并没有怨怼,正相反,她很平静。 这平静一点儿没让冯尚宫觉得放心,反倒更加担心了。 “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了。我现在知道了,从一生下来人就分了三六九等,就算是姐妹,也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以前五公主有类似抱怨的时候,冯尚宫总是百般劝解,说都是一样的公主,皇上待女儿们自是一视同仁,并没有薄厚之分的。 这话冯尚宫说得顺口,五公主也爱听。在她心里自然愿意相信父皇对她和其他公主一样,不,比起其他人,父皇应该更疼爱她才是。毕竟她从出生时就没了生母疼爱,而四公主却还有她的母亲、兄长、舅舅舅母表兄一大串的亲人,她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父皇理该多疼她一些。 以前冯尚宫哄着她,身边的人哄着她,更要紧的是,她自己也哄着自己。 其实……她未尝不知道父皇对她的冷淡疏远,别说不能跟四公主比,就算跟其他三个姐姐相比,似乎都有不如。 “公主,手炉。” 宫女可晴把一个手炉递了过来。 手炉里刚换了热炭,外面还包着锦缎炉套,接到手中就暖烘烘的。 冯尚宫看了一眼那个套子,觉得有些眼熟——可不眼熟吗?这是用五公主去年的一件旧衣裳改的。去年这时节五公主可不象眼下一般凄凉,过冬的新衣抬了好几箱来,这一件颜色花样不得五公主喜欢,只试了试就压箱底了。去年的衣裳今年再穿当然不再合身,这一年五公主也长高了。 不过可晴也是个手巧的,这旧衣裳改一改,还能派上用场。 眼下麓景轩里,贴身伺候五公主的宫人就只有可晴一个了。虽然说话少,以前被人讥笑是个木头人,但干活着实利索,给五公主更衣梳头,屋里屋外的活计都做得来,甚至连爬高上低、修修补补、浆洗缝补这些活儿都能做,她还会点儿厨艺,一早一晚的用茶炉子熬点羹汤米粥之类的。冯尚宫有时候也真庆幸,幸好留下来的是可晴。要是留下绿翠她们那些中看不中用的,那现在才苦呢。绿翠她们一干人只会说奉承话,太平时节能锦上添花,现在可不顶用。 冯尚宫又劝了一句:“公主,咱们进去吧,外头风大,这雪也越下越紧了,着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啊,要真着凉闹病,还不知道能不能请着太医呢。”五公主转身往回走,冯尚宫和可晴赶紧跟上。 五公主最后一句话听得冯尚宫心里也是一紧。 要是五公主真病了,皇上会不会心一软,就免了这次的处罚呢? ……只怕不成。 以前五公主使性子称病的次数太多了,十次里有八次是假的,皇上和皇后怕是早就没耐性了。要是公主真作腾病了,又不能放出去,又不能让皇上心软,那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管是真病还是装病,都行不通的。 五公主的平素起居的内殿一眼看上去还是体面暖和的。不过仔细看就能发现帘子帐幔都已经过季了还没更换,椅袱坐垫的颜色也都已经不鲜亮了。 好在这些东西还算干净整洁,总算还勉强能维持个体面样子。 饭菜已经摆上了,照例是两样菜,一个汤。 冯尚宫一看就知道可晴一定是把膳房送来的饭菜重新热过才端上来的。 膳房送的饭菜都是半温不热的,天一冷实难入口。可晴做事细心周到,每次膳房送了饭菜来,她都在小茶炉上重新热一热再端上来。 不管菜色怎么样,起码热腾腾的,看着象样子,也比冷菜冷饭好入口。 五公主坐了下来。 膳房送了一道豆腐,一道蒸鱼。豆腐酱色很重,蒸鱼则干巴巴的根本没什么汤汁,两个菜看着都不大象样子。 可现如今她也没得挑了。 “你们俩也坐下一道用吧。” 冯尚宫吃了一惊,连可情都意外的睁大了眼。 两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雪夜 “这些饭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等我吃完你们再吃那菜又凉了,坐下一块儿吃吧。” 冯尚宫当然不肯,可晴也不敢,最后折中一下,五公主在桌上吃,菜分出一半来,她俩坐在榻边吃。 不知是不是有人陪着,五公主胃口也比往日好些,吃了半碗饭,还喝了大半碗热汤。 雪越下越大,往外头望一眼,地下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 从前只要太阳一落山,麓景轩里里外外总是灯火通明。现在麓景轩黑沉沉的,只有两点零星灯火,格外孤清寥落。 两个小太监和雀儿、杜鹃两个小宫女都待在茶房里,这儿暖和儿,有个火盆可以烤火。两个小宫女在那儿做缝补活计,小太监正从一堆零碎里头挑捡出还能用的东西。麓景轩等于被抄了一遍,现在大多数屋子空荡荡的,这些零碎就是从那些被抄过的屋子里搜罗来的,有小的铜件儿,比如烛台,帐钩,挂锁这些,还有些残缺不全的木器。 冯尚宫让他俩挑一挑,能用的东西挑出来修修补补接着再用,现在麓景轩可没什么东西能浪费。 雀儿抬头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 前些天的变故,到现在仍然让他们心有余悸,到现在都没缓过神儿来。身边熟识的面孔一下子都消失无踪,麓景轩大门紧闭,雀儿好几天都吓得不敢睡觉,躺在那儿浑身僵硬发冷,生怕下一刻就有人破门而入,把她也拖出去。 她睡不着也不敢动。 幸好屋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可晴姐姐,一个是杜鹃。好歹有人作伴,让她心里多少好受些。杜鹃以前是干杂活儿的,和雀儿还算相熟。可晴姐姐是个没脾气的好老好人,以前雀儿也央她帮着绣过鞋面,还吃过她给的点心,关系也算不错。 这么睡了几夜,雀儿实在尿急起身,才意外发现杜鹃也没睡着,躺那儿紧紧裹着被子不动弹,和雀儿一模一样。 原来她也一样害怕。 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个,雀儿忽然就不那么怕了。 等她再躺下的时候,悄悄把手伸过去,跟杜鹃的手搭在一起。 仿佛这样就能从对方那里借来胆气,也能把自己的胆气传给对方。 反正日子已经这样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宫里人少了,她们要干的活儿其实也没多出来多少。打扫,浆洗这些粗活儿她们本来就在做,象她们这样的小宫女,以前也轮不到她们伺候公主,光是上头的大宫女们交待的活计就够她们忙活了,吃穿用度上,也没减多少。至于封闭宫门,对她们更没什么影响。 只要自己不去胡乱思想,雀儿几乎都忘了现在麓景轩的艰难了。 杜鹃把手里的线递给她:“帮我捻一捻,绳头散了。” 雀儿接过线团帮她捻线。 可晴姐姐安慰过她,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说皇上和皇后娘娘圣明,不会一事两罚,上次的事情已经事过境迁,以后只要她们老实当差,一定会有出头之日的。 俩小宫女对可晴的话还是信服的——比冯尚宫的话还信服。 冯尚宫往日在她们眼里,实在太遥远了。不熟悉,就谈不上信。她们还听说了一些关于冯尚宫玩弄手段压制欺凌别人的事,那就更不会服。 可晴的话让她们心里终于踏实了。 出人头地不敢想,能平安度日就行了。 雀儿家里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她不用把月银攒下来养活旁人,也不指出宫,就想平平安安在宫里待下去。出宫有什么好?吃的有宫里好吗?穿的有宫里好吗?在她看来宫里就好得很。 杜鹃比她还实心,这姑娘就很少想以后的事情,甚至明日该做什么她都很少去想,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心事特别少。 和这样的人相处其实挺省心,只要吃饱了不挨打,她就很会自得其乐。 就拿现在来说,冯尚宫吩咐她们做活计,分明是要预备长期的过这种拮据的日子,看来公主的禁足年前不能解。 这关到哪一天是个头儿呢?难道会关个一年半载?皇上不会对小女儿这么狠心吧? 雀儿担心,杜鹃却一点都不担心。非得要说担心什么,她也有一点担心。 最近都没有点心吃了,过年的时候不会也没有年糕赏下来吧? 她可喜欢吃年糕了,尤其是刚蒸好的时候,糯糯的,格外的香。要是再给点儿糖汁子蘸着吃,那就更美了!凉了也好吃,凉了以后虽然糕变硬了,但是也很韧,很耐嚼,越嚼越香。不想吃凉的,就在茶炉边上烘一烘,立刻就软了,又是一种风味。 雀儿一看杜鹃的样子就知道她又在琢磨吃食了。 许是以前经过饥荒,杜鹃对吃的那份儿专注雀儿都不得不佩服。有好吃的她吃的高兴,没好吃的,给她半块儿干饼,她在炉子边烤一烤,照样吃得津津有味。麓景轩出事之前,花房给送来了一些栽在花盆里的月月红,别人说好看,她可倒好,瞅着没人看见,揪下花来舔上头的蜜,连那么一丝甜味儿她都不放过,可见这人爱吃到了什么地步。 他们几个凑在一起做活,两个小太监其中一个叫春东的抬起头来:“好象有人叩门?” 杜鹃说他:“你听错了吧?这会儿下着雪怎么会有人来?八成是风吹的动静。” 雀儿没听见什么,不过她也觉得杜鹃说得对。 现在哪还会有人来他们麓景轩?躲还躲不及呢。 春东站起来:“我还是看一看去,万一真是有事呢。” 雀儿手一抖,一针戳在自己指头上,血珠立刻就沁了出来。 可别真有事。 不会是内宫监的人又来了吧?这次会不会轮着剩下的他们这几个人倒霉? 春东去了不多时就回来了,脸色十分古怪。 “有人给公主送了东西,劳烦雀儿姐姐去禀告一声吧。” 雀儿也吃了一惊:“送了东西?什么东西?谁送来的?” “东西我没敢打开,至于谁送的——守门的侍卫不说,我也不敢多问。” 第一百三十四章 挂念 “这可奇怪了……” 五公主刘雨,冯尚宫,还有可晴三个人围着放在桌上的东西,面面相觑。 两个包袱,摸起来都十分紧实。一个份量更重些,解开包袱皮儿,里面是大盒装的点心,一样酥皮点心,一样什锦蜜糕。 蜜糕是五公主冬天素来爱吃的,就着热茶或是热牛乳最好,里面夹的各色果脯、干果碎,蜂蜜牛乳搁得足足的,上面还有厚厚一层糖霜。 酥皮点心也好吃,香甜不腻。 这两样糕点只要不受潮,搁过大半个冬天都不会变味。点心盒子里还有用一包用油纸包的密密实实的肉脯,上面撒着熟芝麻,闻着就香气扑鼻。 “再看看那一包是什么。” 另一个包袱里是穿的,一件上好的丝棉小袄,正合适贴身穿着。一件厚的夹袄,一摸就又软又暖。还有两件外衫,一条裙子。 冯尚宫把袄子、衣裳都抖开了看,针脚细密,用料一点也不含糊。更难得的是,这些衣裳都是按五公主的尺寸,比量一下正正合身。 “是谁给公主送来的这些东西?” 可晴说:“守门的侍卫没说,春东也不敢细问。要不,奴婢再去问一问?” 刘雨又把包袱翻了翻,除了吃的,穿的,里面没有只字片语,没有附个便条、书柬,连个物品清单也没有。 冯尚宫说:“想来不是皇上,皇后娘娘送的。” 她不说,刘雨也想到了。 皇上皇后要赏东西,何必这么偷偷摸摸呢?都已经入夜了才叫人递进来。 再说,送来的这吃食、衣裳虽然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心思准备的,但是都低调不显眼。衣裳也好,吃食也好,不是皇上和皇后赏东西的手笔。 “会不会是三公主、四公主让人送来的?” 冯尚宫也不是凭空这样猜测。毕竟除了主子,奴婢们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往麓景轩送东西——五公主在外面也没有那么忠心的奴婢。这会儿天已经晚了,外面的东西要递进东苑来那几乎办不到。 应该就是东苑的人送的东西,不会是外人。 而东苑的主子就这么寥寥几位。 “不会。” 刘雨一口就把这话驳了。 “公主怎么知道不是?” “我就是知道。” 刘雨讲不出理由来,可她就觉得这些东西不会是刘芳或是刘琰送来的。刘芳跟她素来不睦,虽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可是她被关,刘芳肯定只会拍手叫好。至于刘琰嘛…… 反正不可能是她们俩。 那会是谁呢? 可晴大着胆子猜测:“会不会是大公主,或是二公主她们托人送来的?” 冯尚宫原先没往这上头想,毕竟这二位都已经嫁出宫去了。不过可晴这么一说,她倒觉得真有可能是。大公主素来周到,又大方,这些东西倒真象她平素的作派。二公主呢,为人细心谨慎,从来不得罪人,这些东西也有几分可能是她送的。 “嗯,也许是。” 刘雨摸着那丝棉小袄,触手感觉又软又滑,比内宫监送来的不知强了多少倍:“想想真可笑,四个姐姐里,可能给我送东西来的两个都不姓刘。而姓刘的两个巴不得我更倒霉呢。” “公主!”冯尚宫赶紧拦她的话,再让她说下去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呢。 可冯尚宫心里也觉得这事很是讽刺。 五公主说的又不是假话,她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会悄悄送东西来的,确实不大可能是三公主和四公主,而大公主和二公主两个,又都不是刘家的亲生女儿。 这亲姐妹之间,反倒不如外人。 可这能怪三公主和四公主吗? 就算冯尚宫是牢牢绑在五公主这条船上的人,她都不得不承认,刘芳和刘琰这两位公主品行端正,都不是有坏心眼儿的人。五公主和她们处不好,大半的过错在她自己,而不是在其他两个人身上。 “公主,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些东西还是由奴婢仔细查验过,公主再用吧。” 虽然冯尚宫觉得送东西来的人不大可能是别有用心,东西应该都没有问题,但毕竟还是要验看一下才放心。 “好。” 换做以前,刘雨肯定关心这糕饼好不好吃,衣裳穿起来是否舒服、漂亮。可现在她对那些都不关心,看着平平无奇的青色的包袱皮,还有里面那些实惠又不起眼的东西,她心里反来复去只在想一件事。 是谁在这种时候还记挂她,还会送东西给她? 送来的东西都是她现在缺少的,很需要的,可见送东西的人很关心她。 会是谁呢? 是大姐姐吗?还是二姐姐? 都可能,但也可能都不是。 大姐姐以前对她算不错,遇事并不偏袒,是令信服的长姐。但是大姐姐素来最敬重信服皇后,如果知道了她犯的错,未必会轻易谅解她。二姐姐呢,刘雨也知道和她之间的姐妹情分多数是面子情,赵语熙对谁都不会轻易得罪,愿意多结一份善缘。现在皇上罚她,二姐恐怕不会跟皇上顶着来,在这个时候对她雪中送炭。 那会是谁呢?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天亮起来,雪势不似昨晚那么大,但天也没有放晴。一大早还没醒,刘琰就听见殿外扫雪的声音。她裹着斗篷往窗外瞧,小太监们正挥着扫帚清扫殿外的积雪,天气冷,他们呼出来的气变成了一团团白雾,一面干活儿一面冻得跺脚,天色灰濛濛的,看起来这雪还有得下。 “哎呀公主,快把窗子关上,当心着凉。” 桂圆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扶人、关窗一气呵成,仗着公主这会儿自知理亏,还给了她两个大大的白眼。 “眼看进腊月,年关就在眼前了,公主要是这会儿把自己作腾病了,那这个年可怎么过?” 刘琰对着威势十足的桂圆,这会儿也只能陪笑。 其他时候桂圆都得听她的,可是谁让她开窗探头被逮了个正着呢? 洗过脸梳头的时候,桂圆顺便说了两桩事。 “奴婢按公主的吩咐,跟张公公说了。张公公也应下了,说他会尽量周全的。” 刘琰还没彻底醒困,眯着眼唔了一声。 “还有一事,听说那位李大人昨夜里病逝了。” 刘琰打着哈欠问:“谁?” “就是李宗滔大人。” 刘琰瞌睡虫顿时全飞走了:“李峥他爷爷死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丧讯 “是啊,太医院的人说,李大人病了好久了,从入秋以来病势加重,这些日子都起不来床,药方换了好几回,病也不见好,毕竟也是有年纪的人了。” 刘琰并不认识这位李老大人,只是知道他是李峥、李崆的祖父,上次听说他病了,李峥往宫学里请了假在家中为祖父侍疾。当时还觉得老人家年老体弱,病一病也没什么的,想来很快会好。没想到李老大人一病不起,好不了了。 李家兄弟想必难过得很。 刘琰握着一柄象牙插梳忽然怔住了。 这事儿三姐姐知道不知道? “公主?” 刘琰把梳子放下,随口问:“早上吃什么?” “今天下雪,膳房肯定会送些热腾腾吃了暖和的东西来。”桂圆问:“公主今天有什么想吃的?奴婢差人去膳房说一声。” “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早膳果然格外丰盛,有一道水晶包子格外别出心裁,馅儿是鸡茸豆腐和大虾仁儿,吃着鲜香不腻,配着热腾腾的豆浆正合适。 “这个包子不错,这一碟给三姐姐送去尝尝。” 桂圆应了一声,将那碟包子端了放进食盒。 刘琰又添了句:“让莲子去送。” 莲子心细又谨慎,公主平时不会特意嘱咐让她跑腿,既然这么吩咐了,那肯定另有原因。 桂圆把食盒给了莲子:“这碟包子做得好,公主说想让三公主一同尝尝鲜,你到那儿记得把话回禀清楚。”交待完差事,又嘱咐她到了三公主那儿多留心些。 桂圆没说要留心什么,莲子点点头,认真的应下来:“姐姐放心,我知道了。” 公主有心事。 桂圆看出来了。 就从她说了李宗滔去世这事儿之后,公主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定的。 早知道她就不多这句嘴了。 莲子回来的很快,桂圆想到公主特意打发她去送东西,不敢耽搁,莲子一回来就把她领到公主跟前来了。 莲子说话声音不大,但有一句是一句,说的很清楚。 “奴婢去的时候,三公主那儿也正用早膳,香茶姐姐领我进去的,三公主看起来象是胃口不大好,包子送过去她只说让放下就是,倒是香蕊姐姐客气的很,还给奴婢拿了两个锞子。” 这就和平常不一样了。 以前刘芳给刘琰送过吃食,刘琰也没少给刘芳送。一般这样好吃的东西送过去,都会赶紧尝尝,有时候还会让人捎话回来,说东西吃了,挺不错,味道如何如何之类的。 看来三姐姐是有心事。 她多半知道李家的事了吧?连刘琰这么事不关己的人都听说了,想必刘芳对这事该比她知道的更详细些。 刘琰这顿早膳也没心情吃了,桂圆她们刚把膳桌撤下去,外面就有人回禀:“三公主来了。” 刘琰还没来及起身迎出去,刘芳已经快步进来。她披着一件紫青色斗篷,走得快,斗篷又裹了风,朝后面用力的甩出去。 一看就知道她心情有多急躁不安。 “三姐来了?快坐。” 刘芳坐下来头一句话就是:“李峥的祖父过世了。” 刘琰怔了一下,虽然三姐姐一向直率,不过这一回实在是太直了。 “是,我也听说了。” 刘芳毫不迟疑的说:“我想见他一面。” 刘琰犹豫了一下:“见了他你想说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刘芳这句话干脆的脱口而出,噎得刘琰差点儿咳嗽出声。 “我就是想见他,我一定要见他一面。” “好吧。” 刘琰虽然没喜欢过什么人,没办法对刘芳这种热烈和冲动感同身受,但是三姐姐孤身一个人在宫里,她那一家子亲人有跟没有是一样的,她有烦难的事情,除了自己,她还能同谁说?谁能帮她? 但是只凭她们两个公主,贸然闯到人家里去是不行的,更何况人家遭逢丧事。 “这事儿得找小哥帮忙。” 刘芳一口应下:“好。” 换作平时,刘芳未必有那个胆气。刘敬不是刘琰,再和气,刘敬和她毕竟不是亲兄妹,关系没有到无话不谈推心置腹那地步。 四皇子今日下学早,有两位师傅都告假了,雪还没有停,天气比昨日冷了许多。一上午手炉添了两次炭,进了殿门,四皇子被扑面来的热气熏得直打了两个喷嚏。 毛德眉头一皱,喝斥在殿内伺候的两个小太监:“快把炭盆撤掉两个,再去把西偏殿的窗子开两扇,这么乍冷乍寒的,人才容易着病呢。” 俩小太监一场殷勤反倒吃了训斥,顾不上请罪,赶紧先把炭盆搬出去。 “殿下歇一歇,是要吃口茶?要不要用些点心?” 四皇子这年纪的少年人正在长身体,肚子饿的也快,念一上午书肚子早空了,说:“上点儿热汤羹,糕饼不要太甜腻的。” “是。” 毛德出去一圈儿,进来的时候禀告:“殿下,上午四公主打发人来过,说有事想找殿下帮忙。” “哦?说了是什么事吗?”四皇子站在那儿不动,任凭人伺候他更衣。等把靴子脱下来,他这才算长长的松了口气。 毛德把烘的暖乎乎的袜子捧过来伺候四皇子换上:“公主打发来的人没说,只说殿下下午要没事,就差人送个口信儿过去。” “知道了,让人去和她说一声,我下午得空。” 刘琰为什么找他,还用了“帮忙”二字? 四皇子略一沉吟,这其中的因由他能猜着个五六分。 刘琰是他亲妹妹,兄妹俩感情好那自不必说,刘琰平素也从来不跟他见外,想要什么直接就说,从来不跟他客气。 这一次口气这么郑重,四皇子猜着了不奇怪,猜不着那才奇怪呢。 果然送了口信之后没多少时候,刘琰和刘芳就联袂而至。 “小哥……”刘琰赔着笑拖长了声音,抱着他的胳膊撒娇:“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啊。” 四皇子不为所动:“你先说是什么事。” 刘琰转头看了刘芳一眼。 刘芳没等她再说,自己先开口:“四哥,其实是我有事想求你。” 毛德见机的退到了门外。 “我听了李宗滔大人去世的消息。四哥能不能帮我一把,我想见李峥李公子一面。”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安排 四皇子没猜错。 刘琰看看三姐姐,又看看小哥。 她觉得三姐姐挺不容易的,以前从来没见她为什么事情这么烦难。 可是这事儿只怕对小哥来说也是个麻烦。 “见了他,你想说什么?” 这话与刘琰问的不一样,但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我就想看看……他好不好。” 还有好些话想和他说。 “他肯定不好。”四皇子说:“李峥自幼丧父,他跟着祖父的时间最长,可以说他是在李宗滔的书房里长大的。李宗滔也最疼他,虽然在李峥这一辈里头他既非长也非幼,可是长兄幼弟都没有他那样得祖父疼爱。他祖父病重这些日子,他请了假侍疾,不是那种走过场的侍疾,确实事事亲力亲为。今日他遣人来宫学告了假……” 刘芳急着追问:“那他以后还来吗?” “李家在朝为官的人要依制丁忧,没有职衔的也要守孝。这宫学,想必以后他是不会来了。” 四皇子说这话是为了打消刘芳的念头,刘芳也明白他的意思。 她不是不知道,李峥根本就对她无意,说不定连她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了。听四皇子说,他祖父之死对他打击很大,这种时候他哪有心情见一个不相干的公主? 可是…… 刘芳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她真的想见他一面。 不是为了风花雪月,她就是想看看他过得如何,想劝解宽慰他不要太过伤心,想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个人一直在默默惦念关心他。 即使和他没有什么以后可谈,她也希望……他能过得好。 “你想见他,我是可以安排的。”四皇子说:“但是这种时候,李家现在什么情形你也能猜得到。” “我知道。”刘芳说:“说不上话也没关系,或者……远远能看一眼也行。” “好。”四皇子一口应了下来,问刘琰说:“你要不要一同去。” 刘琰点头:“去。” 她不放心三姐姐一个人。 再说小哥应下这事儿,多半是看她的面子,而不是为了三姐姐。 她又给小哥找了麻烦…… 虽然刘琰没把这话说出来,可目光神情都流露出这个意思。 四皇子摸了摸她的头。 他就这么一个亲妹妹,不照应她,还能去照应谁呢? “今天来不及了,待我想想……明日吧,明日午后,我陪你们去。李家我不便贸然登门,须得另作安排。” 第二日雪停了,天仍旧阴沉沉的,冷的厉害。桂圆本不赞同这样的天气里公主还要出门,听说是跟着四皇子出去才没有劝阻。 刘琰临出门时,桂圆拿来的是一件素面的淡青灰色斗篷。 刘琰没有刻意交代,但桂圆显然已经猜着他们今天出去为了什么,特意给她找出这件素色斗篷来。 三公主刘芳穿的也是素淡颜色。她平素爱是艳丽颜色的衣裙,喜欢灿然生光的首饰,连脂粉也喜欢那香气格外浓郁扑鼻的。 今天这么一身素,简直象换了个人似的,不要说旁人,连刘琰都觉得有点不大敢认了。 四皇子也是一身素服,外罩银蓝色长斗篷。再把风帽一戴,一般人走个对面也认不出他是谁。 “走吧。” 以往出宫,刘琰都叽叽喳喳跟小鸟儿似的,说不完的话,格外活泛。可今天她看看看满腹心事的三姐,再看看一脸沉静的小哥,实在活泛不起来。 平时她还喜欢扒着车窗子往外看,宫外头街市总是热闹非凡。结果今天街上格外冷清,多半是因为大雪严寒的缘故,有些铺子没有开张,街上的人也少得可怜。四皇子领着两个妹妹进了一家书斋,掌柜的亲自过来迎侯。 这家店店面不算大,但是非常干净,也很风雅,店内还摆着两盆晚菊,花到这时候还开得很好,花叶都肥嘟嘟的,上面一丝灰尘也没有,显然主人打理的很精心。 四皇子问:“怎么今日没做生意?” 店掌柜笑着说:“东家吩咐今日有贵客过来,所以小店今日就不招待外头的闲客了。” 书斋还有二楼,地方不算多大,但很是清雅。靠街的四扇窗开了两扇,但阁楼内一点都不冷。 四皇子也是头次来,但是一点儿都不拘束,示意两个妹妹坐下,又吩咐那店掌柜:“沏壶热茶来——听说你们东家新得的银针不错,就沏那个吧。” 刘琰取下风帽,抬头看着西面墙壁上挂的书画。不是什么名家手笔,但清雅宜人。条案上的铜炉里熏香袅袅弥散,屋子里有一股淡香,象是上等好墨的香气,但又略有些不同。 “喝杯茶,稍等一会儿。”四皇子说:“要是觉得闷,就让他们从楼上送书上来,这家的书在京里即使不是最全,但也算是最新的了。” 刘芳垂着头,四皇子的话她压根儿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刘琰看了看小哥:“那就让他们送几本上来——经史子集就不必了。” 四皇子失笑:“程先生身子可大好了?最近功课重不重?” 刘琰一脸的生无可恋:“她身子好些了,课虽然没上,但也没耽误她折腾我们。还说什么,字一天不写就会手生,这么冷的天儿,墨砚都要上冻了,她还逼着我们天天写字。” 四皇子想笑,硬忍住了。 妹妹的烦恼就是这么小小的可爱的烦恼,只是犯懒怕冷不想写字而已。 有时候四皇子会有些羡慕,又有些感慨。 曾几何时,他的烦恼也格外简单。 但那样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回头了。 人一天天长大,烦恼也一天天增多。 和妹妹相比,自己的烦恼算多的。 但和父皇母后比,自己的烦恼又微小不值一提。 楼上送了几本书上来,刘琰随手翻开一本,可心思全不在书上。 她看了看三姐姐——三姐姐一直沉默,一句话也没说。 再转头看看小哥。 四皇子站在窗前,手撑在窗台上,正俯视下方的街道。 总觉得小哥心里也装了许多事。 刘琰有些闷闷不乐。 好象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在飞快长大,只有她被留在原地。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书斋 想到这个刘琰有点慌。 谁也不想被其他人远远抛下。 可是这不是想追就能马上追上去的事。再说,她对于兄长和姐姐们已经迈进去的那个世界,既好奇,又有怯意。 有时候曹皇后摸着她的头也会感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长大懂事。” 可有时候又感慨:“竟然都长这样大了,岁月不饶人。” 话都让她说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觉得刘琰长得快,还是长得慢。 刘琰站在窗边往远处看。 天灰雾雾的,远远近近屋顶都被白雪覆盖,隐约有炊烟升起,与雪雾混在一处,茫茫然的一片。 “看什么呢?”四皇子走了过来也站在了窗口。 “李家在哪个方向?” 四皇子给她指了指。 原来就在眼跟前。隔着对面街口,往西去的那条街上。 府门很宽敞气派,然后…… 所有的大宅院都差不多,一重重院落,一道道门户,一排排屋宇,有的人家喜欢疏阔规整些,有的则喜欢错落别致些。但无论哪一样,房子都多,人也多。 一片雪景之中仍然能看到李府内外一片缟素,人来人往的显然是赶来奔丧、吊唁的客宾亲朋。 这种场合刘琰很不喜欢。虽然是办丧事,可是更多的人并不难过,也不是为了怀悼亡人而来,他们在丧家高谈阔论,巴结奉迎,甚至落井下石,尔虞我诈…… “咦?”刘琰扯了下小哥的袖子:“那是不是陆轶?” 刘敬本没注意到,他心中也感慨良多,被刘琰这么一提,他才留神看去:“好象是他。” 陆轶身量高,而且他这人身上就带有那么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洒脱不羁,哪怕离得远,身边还有不少人,仍然可以让人一眼将他认出来。 既然认出了陆轶,那再稍稍留心,就顺便认出了他身边的另一个同伴赵磊。 这两人交情倒是真好,只要看见其中一个,多半也能找着另一个。 “他们多半也是赶来吊唁的。” 刘琰有点纳闷:“这种事情……” 赵磊家没有旁人了,他自己出面是理所应当的事。但陆家可不是没人,陆轶过来算是替他父兄出面? 刘琰觉得可能不是,他就是自己来的。 四皇子吩咐毛德:“去请陆公子赵公子两人过来喝杯茶。” 他们这时候来,想必是不愿意给李家添麻烦,这会儿不晌不晚的,饭自是不会留,只怕李家这么忙乱,他们这样的年轻小辈能不能得一杯热茶都难说。 书斋送上来的点心当然没有宫里那么富贵精致,但也可以说是别出心裁。一盘蒸糕,一个个点心做成了花朵的样子,朵朵都不相同。一盘茶干,批成极薄的薄片,若蒙在书上,还能隐约透过茶干看见书页上的字迹。 刘琰拈起一片茶干还没递进嘴里,屏风外头传来脚步声响。四皇子的侍卫在外回禀:“殿下,李公子到了。” 刘芳身子动了一下,看样子她听到消息时想起身,硬忍住了,只是有些僵硬的转过头看向门口。 李峥绕过屏风。 去世的是他亲祖父,李峥是应该一身重孝的,因为要出来,将外面的袍子换过了。 四皇子兄妹三人都知道李峥是在他祖父跟前长大的,李宗滔去世,李峥必定悲痛。只是他们都没想到,李峥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李崆、李峥兄弟两个本就生得好,李崆更是被京里人送了一个“玉郎”的绰号。李峥眉眼没有堂兄那样殊丽,但比他堂兄更显儒雅。 刘琰还记得上次见他时他俊朗的模样,和眼前这个瘦脱了形,几乎形销骨立的少年人全然是两个样子。 “见过四皇子殿下,见过二位公主。” 他一开口又让人一惊。 这声音是怎么回事?原来他声音很动听的,就象书上说的,有如金玉之声。 四皇子回过神,说:“免礼。”他对李峥现在的模样十分意外,忍不住问:“你可是生了病?” 李峥神情憔悴,声音嘶哑,他微微摇头:“并不曾生病,只是前些日子祖父病重,我一直在榻前侍疾,想来是这个缘故。” 好端端一个人竟然因为侍疾而成了现在这样,李峥前些日子过得有多么煎熬就不言而喻了。 四皇子本来就对李峥颇为欣赏,现在看他这样,心里也着实不好受。 “我知道现在不管说什么,也不见得能让你心里好过些。可是李老大人生前最看重疼爱孙辈就是你,他若泉下有知,必然不愿意看到你这样哀毁过甚。” 李峥点点头:“多谢殿下宽慰,也谢过殿下特意差人来吊唁,李家上下同感殿下厚意。” “应该的,李大人德高望重……” 四皇子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今天做这事儿实在不怎么靠谱。 早在他应下妹妹要带她们出宫时,四皇子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件事情的尴尬。 任谁看见李峥现在的模样,都知道李宗滔去世他有多么悲痛。他该怎么说呢?说,哦,我三妹一直对你有意,现在特意赶来想宽慰你一番? 这真是…… 刘芳这会儿出声了。 “四哥,我有几句话想和李公子说。” 她突然出声,倒真免了四皇子不知如何开口的尴尬。 “哦……那成。”他示意刘琰跟过来:“我正好想去楼下书斋里寻几册书。” 虽然留下李峥有点不地道……以后再见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把今天这事圆过去,可现在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实在太尴尬。 他离开的时候有些狼狈,说是走,更象逃。 他真怕李峥当面拒绝,那他们兄妹三个就真不下来台了。 刘琰也觉得怪别扭的。 她跟着小哥出门,临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虽然说孤男寡女的……可三姐姐一向力气大,还跟侍卫学了两招功夫把式,李峥现在又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模样,他俩如果真动手,那吃亏的铁定不是三姐啊。 刘琰跟在四皇子身后下了楼。 正巧,毛德陪着陆轶和赵磊两人也进了书斋的大门。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冬雪 “远远看着象是你们两个,还真是你们。” 陆轶和赵磊两人也是一身素服,分别向四皇子和刘琰行礼。 “别多礼了,外头冷,进店里头来暖和暖和。” 陆轶还好,赵磊精神显然不大好,两只眼睛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要不是陆轶时不时提醒他一声,保不准这人会走失。 虽然四皇子和公主不是那种倨傲计较的人,陆轶还是替赵磊解释了一句:“李老大人在世时,曾经照拂过他,不但在族人争产之时替他说过话,还赠过他画谱和一套画具。” 难怪赵磊看起来这么难过。 这件事情对李宗滔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对于受此恩德的赵磊来说,却是一份难以报偿的恩情。 不过这也是赵磊心地赤诚,为人忠厚。换个不知道感恩的人,只怕不会把这份恩情这么牢牢记住。 今天上门吊唁拜祭的人,来意多半出于功利,又或是因为人情应酬才来。赵磊显然不是那样的人,他是真心为了一位长者的逝去难过。 外人看着他可能觉得他甚是可笑,那些心思复杂的以己度人,说不定觉得赵磊这是惺惺作态,指不定心里想图谋李家点儿好处。 四皇子并不会这么想。 他觉得赵磊这样的人很难得。 在这京城里,在四皇子平时来往交际的圈子里,象赵磊这样的不说是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倒是刘琰,看看赵磊,又看看陆轶。 她和小哥注意的事情全然不同,毕竟是姑娘家,虽然平时不看重穿戴,可是这穿的合身不合身,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两个人身上的素服都不大合身,看样子要么是借了别人的旧衣来应付场面,要么是街上成衣坊里头买的现成的。 刘琰猜着,多半是旧衣坊的衣裳。 赵磊身上那件有点宽大,他这人偏瘦,这件衣裳系好之后,肋下、襟摆都显得有些拖沓臃肿,显然不是自己的衣裳。陆轶呢,身量又比一般人高,他身上这件袍服下摆短了些,别说脚面,连靴筒都露出来了。 这两人多半手头都不怎么宽裕。赵磊家只有栋旧宅子,进项少,日子紧巴,这事儿上次他们去过就知道了。陆轶可是将军的儿子,他们家可一点儿都不缺钱。 陆轶和家中关系很僵,明明回了京城,却不回自己家住,非要挤住在赵磊那儿,想来他也不会回家里支钱花用。 这人究竟为什么和自己父亲闹这么僵呢?父子之间连陌路人都不如,简直象仇人。 刘琰对这事儿很是好奇,陆轶他们去宜兰殿的时候她就想问了,结果一下雪,天又晚,就岔忘了。 回头跟小哥打听打听,他一准儿知道。 书斋内确实比外头暖和得多,赵磊喝了一杯热茶,看样子终于是缓过来了,两手捧着杯子取暖,好奇的打量左右:“这书斋我以前经过倒是没有进来过,看着地方虽然不大,却很清雅。” 陆轶关心的却是另一方面:“这里面比外头暖和许多,却闻不到炭火气味,不知道是怎么取暖的?可是火墙?” 一旁候着的店掌柜忙说:“正是用火墙取暖的。店中除了书籍就是字画,别说烧炭盆,寻常用灯烛照明都得万分小心,寻常冬日没有这么冷的时候,这火墙也用不到。但是从昨日起就天降大雪,生起这火墙一是取暖,二是为了驱潮气,以免书画受损。” “倒是个好办法。”陆轶起身在书架后的墙边敲敲打打,点头说:“我在璐州也见过当地人用这种办法取暖,不过也只有富户、官宦人家才用得起,一般人家既修不起这样的夹墙,冬日里也烧不起这么些柴炭,说起来,倒是泥炕更实用,一般人家也都用得起。” 刘琰听着他们说话,心里却记挂着楼上。 他们下楼来,一盏茶时分得有了吧?时间不算短了。三姐姐和李峥都说了什么? 刘琰猜不着。 不过她觉得,能说这么久,应该是好事吧?倘若话不投机,三言两语就说崩了,哪会说这么久呢? 以前李峥是对三姐姐不假辞色,但是三姐姐赶这时候来见他,保不准李峥的想法就有变了呢。 ……当然这是这只是她的猜想,还是净往好处想。 也兴许两个人说不拢,李峥现在的样子,简直一条命里去了大半条了,刚才见他憔悴支离的样子,连刘琰都吓了一跳。他的目光也不似平时清澈明净,整个人跟抹游魂似的。这种情形下,只怕三姐姐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唉,有时候她希望自己也快快长大,有时候却觉得,长大的烦恼实在太多太多了。也许会象小哥上次那样遭逢无妄之灾险些丧命,也可能象三姐姐这样,喜怒哀乐好象都系在了别人身上。 陆轶很有眼色,以四皇子的身份是不会亲自到李府去拜祭的,更何况还带着妹妹一同出来。但是两个人又都是身着素服,那今天他们应该是要见李家的人。 陆轶在人情世故上不知道比赵磊强出多少倍。既然四皇子他们待在书斋里,想来是不愿意遇见旁人。喝过热茶,就顺带向四皇子告辞。 “看这天色,等下怕是还有雪,我们还是早些回去。” “也好,天寒路滑,回去路上当心些。” 陆轶与赵磊走了之后,李峥也从楼上下来。 虽然刚刚和公主独处过,可李峥的脸上并没有不自在的神情,看上去依旧从容平静。 刘琰顾不上理会他,赶紧提着裙子上楼。 刘芳坐在靠墙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刘琰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先打量了一下她的神情。 不象高兴,也不是难过。 如果非要形容一下…… 三姐姐现在的神情也很平静。 刘琰觉得纳闷。 来之前三姐姐整个人紧绷绷的,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刘琰觉得那时候的她象是一个干柴堆,只要一点点火星,就能彻底的烧起来。 而现在她这样平静,就象已经烧过的灰烬一样,平静,但也少了一股鲜活气。 “三姐?” 刘芳应了一声:“嗯,我没事。” 第一百三十九章 赏梅 “没事,他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反倒是我,这会儿跑了来,就象趁火打劫一样。” “什么趁火打劫,三姐你对他明明是好意。” 刘芳在黑暗中自嘲的一笑。 刘琰担心她,今天没有回安和宫,就在她的芳芦宫歇下了。 帐子外头就留了一盏灯,这时候的帐子不是夏天里的纱帐,只能隐约看见外面有一点光晕,帐子里是一片昏黑。 在光亮的地方说不出来的话,在暗里就容易得多了。 说出来没有刘芳想的那么难受。 也许……她其实早就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李峥挺通情达理的,我只开口向他道了恼,他倒过来向我赔礼,说知道我的好意,应该早早与我将话说明白,不该拖延到现在才说,其实是误了我。” 刘琰没料到李峥说话这么坦荡。不象有的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明明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的事情,非得多此一举的绕圈子,“不知所为何事”“不知所为何来”“不知姑娘心意,承蒙错爱”之类的。 何必呢。 “那他……” “他说,他对我无意,让我不要误了自己。” “他怎么这样说?”刘琰拍了一下床,多亏褥子厚,不然拍这么重,回头疼的可是她自己的手。 一样是拒绝,他就不能把话说得婉转好听点? “没事儿,我觉得他这么说挺好的。真的,比说那些婉转好听的话好,其实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很痛快,就象一个疮包,已经鼓的满满的,一下子挑破了,疼是疼,但是疮能去得干净。” 刘芳自己都这么说,刘琰还能说什么? “其实他要找理由,有很多理由可以找。见他之前,我都已经想过,他会用什么理由。最好听的当然是自家与公主不般配……” 刘琰也想到了这个。 “还有,他的亲事自己做不得主,李家另有考量,不会让他尚公主的。” 这个刘琰也想过。 “其他还有不少,比如,他起码要给祖父守孝,不愿意耽误我……” 这个刘琰同样想到过。 得,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其实何必呢,他知道,我也知道,大家都知道,那些都是借口。事情说穿了其实很简单,我对他有意,他对我无心。不用找那么多理由,事实就是如此。” “三姐姐,你把他忘了吧,京里好男儿多的是,你看大姐二姐不都嫁得挺好?大姐姐和孟驸马很恩爱啊,二姐姐那里,听说驸马事事都听她的,天天想法子要讨她高兴……回头母后若要给你安排亲事,咱们跟母后说,一定挑个样样都好的,把比李峥比下去,让他日后一想到姐姐你就后悔不迭。” 刘芳笑了,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没错,一定要让他后悔。” “那你们还说别的了吗?” “嗯,我问他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李家要送老大人回乡安葬,然后在老家守孝,至少一两年里都不会离乡上京,他说这也好,趁着守孝的时候,好好读两年书,再去以前想去的两个书院游学求教,总之,会过得很好的。” 刘芳口气里透出一股“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的意味,听得刘琰直生气。 不过她也知道,李峥这样说其实也是为了刘芳好。 他过得好,过得自在,省得刘芳惦念担心。 如果三姐姐能尽快把他忘了就好了。 但是听三姐姐说话的口气……显然不可能短短几天就能忘,甚至一年半载的只怕也忘不了。 都是这个李峥不好。 要是他不这么坦荡,不这么聪明,不长这么好看……如果他猥琐一些,势力一些,再贪心一些…… 唉,三姐姐若是没见过他就好了。 不过还好,三姐姐挺平静的…… 刘琰才这么想,就感觉到不对。 两个人并头躺着,她感觉到三姐姐身子发颤。 欠起身探过头去,刘琰发现刘芳正在哭。 她没发出声音,死死咬住了绢帕的一角,身子颤抖着。刘琰一伸手,摸着一脸湿。 刘琰顿时慌了神。 “三姐姐,别为他难过……” “我知道,我也不是难过……”她声音断断续续的,显然在努力让自己平复:“我就是想哭一场。哭完这一场,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 真能哭一场就忘了过去吗? 刘琰不知道。 她觉得也许三姐哭完了,心里会舒服些,也许真的能把这些事情放下。 听着三公主无声饮泣,刘琰心里也难受,鼻子酸酸的想跟她一起哭。 别人说皇家公主是金枝玉叶,一定过着世上最幸福顺心的日子。 可是刘琰知道不是这样。 就比如三姐姐,她就喜欢上了一个并不喜欢她的人,纵然是公主又怎么样?怎么可能真的事事如意?连父皇、母后他们都有那么多不顺心的事情呢。 刘琰睁着眼睛,无声的陪伴着刘芳。 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真是一件倒霉的事。 她以后一定不会这样的,她才不会喜欢什么人呢。 下过一场雪,腊月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年下。官衙封印,学堂放假,连程先生都出宫去和京里的亲戚一起过年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过年了要讨喜庆,程先生居然破天荒的没给她们布置什么功课,只叮嘱别疯玩,有空的时候也练两笔字,看上一回书。刘芳和刘琰就差没拍胸脯向程先生做保证了,好听话张口就来,生怕程先生一个不高兴又改了主意。 二公主赵语熙中间请她们去府上赏梅花,她府里的梅花开得特别好,人家的梅树论株,她这儿论片,花开如锦如霞,虽然是迎雪凌霜而开的花,却热闹繁盛得好象春天已经到了。 赵语熙气色很好,比在宫里的时候显得笑容要多得多。 两个姐姐嫁的都不错,这总算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那天不但赏了花,公主府的宴席上还有好几道梅花制的菜,茶中有梅花,酒中也浸了梅花,从公主府出来以后刘琰苦着脸说:“我的鼻子好象失灵了,全是让梅花给熏的。” 刘芳听了这话只是笑笑。 二姐姐的笑容是比以前多了,可三姐的笑容却少多了。 第一百四十章 坊市 “三姐姐想直接回宫?还是咱们在坊市再转转?快要过年了,听说市面上现在有不少好玩有趣的东西,错过了这回,过年坊市封门,想买也没得买了。” 皇上给女儿很大的自由,只在带齐了人手,想在外面盘桓一会儿是无碍的。 其实天气冷,刘琰不是很喜欢在外头。之所以有这个提议,还是为了想让刘芳高兴点。 刘芳其实兴致不大高,她这些日子精神总不大好。不是说总想起李峥,但是就好象前一阵子那份儿心思和专注耗尽了力气一样,一时半刻缓不过来。她并不是特别难过,可刘琰却觉得她一定挺难过的。 这让刘芳实在不好解释。 她若说自己不难过,刘琰一定会觉得她是强颜欢笑。 之所以不太难过,是因为在开始之前,其实她已经猜到了结局。 李峥这个人看起来温和,但其实心志格外坚毅。刘芳虽然与他没有什么交往,可是却能凭着直觉十分笃定这一点。 后来的事情也印证了她并没有猜错。 李峥那天说的话,她后来还会时时想起。 他就那么看着她,清清楚楚的说,他对她无意。 那句话总在耳边回响。 换做一般人,绝对不会这么直接将真话托出来的。总要找些理由,证明自己在这件事情里没过错,或者说没有大过错。 或是家中长辈不许,或是阴差阳错,还有些直接就把一切推给缘份。 没有缘份。 缘份这个东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有好事的时候人们会说“这是有缘”。事情不顺的时候又会说什么“缘份未至”。好象有缘份这个万能万用的理由在,人本身就显得很无辜了,都是缘份的错,人没错。 倘若“缘分”会说话,一定要替自己鸣冤的。 幸好李峥没用那样的话来恶心她。 可是……要是他象旁人一样,也许她就不会喜欢他,不会现在依旧惦记他了。 坊市的这些买卖人正趁着年前赚最后一波钱,到了腊月二十四、二十五的时候,坊市就会骤然冷清下来。该回家的人赶回家乡,该采买置办的人,到这时候也都该买齐了,那会儿的坊市冷清的象鬼市,就算不封大门也没什么人来。 这会儿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刘琰远远看见一家铺子门口全是人,挤挤挨挨的,不知道是做什么买卖的。 等车慢慢的行到近前,刘琰也算是见过世面了,也被这店家的大手笔给震了一下。 这店铺一共两层,从瓦檐处垂下了无数朵美丽的花朵,牡丹、芍药、茶花、杜鹃、桃花、虞美人……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来的,各个时节的鲜花汇成了一面花瀑从高处直垂下来,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这是……”连刘芳都看住了,半晌才喃喃的说:“这时节哪来如此多的花朵?” 就连宫中也没有啊,一两样就算了,怎么可能让这么多不同时节的花在隆冬腊月同时盛开? “是绢花。”刘琰看到花的第一眼也想到了同样的事,随即她就明白过来这肯定不是真花。说起来宫中有时候也会拿纸花、绢花之类的妆点节庆,手法不新鲜,可是花这么多,这么美,还是头一回见。 豆羹过去打听了,又费力的从人堆里挤出来,天气冷,他硬是挤出一头汗来:“回主子的话,这不是卖花的店,乃是一家珠宝斋,也兼卖胭脂水粉,在这一片很有名,叫做花想容。” “啊?”刘琰一面意外一面又觉得这不奇怪。 一朵花才卖多少钱?去了布料、手工,店家只怕赚到手的并不多,哪有本钱盘下这么大的门面,又弄这么多花儿挂在外头吸引旁人的注意。 珠宝这东西毕竟价钱不菲,这么多人挤在这儿,能进去挑捡买货的不过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为了看这门前的花。 “名字取的倒不俗,就不知道是不是衬得起这个名字了。” “公主要不要进去瞧瞧?” 刘琰转头看了一眼刘芳。 刘芳摇了摇头。 脂粉也好,珠宝也好,她们姐妹都不缺。外卖的再好,与宫中内造的还是有不同。这些花儿虽美,但是看过也就足够了。 “继续走吧。” 一路上的店,生意都很不错。进进出出的人好象要把一年里想把的东西全攒在今天买到似的,处处都是人。 刘琰忽然用力吸了两下鼻子。 “怎么了?” 刘芳生怕她是着凉了。 可刘琰说:“三姐姐你没闻到吗?” “什么?” “香味啊。” 刘芳还真没留意。不过刘琰这么一说,她也仔细的闻了闻。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甜香,若不仔细还真分辨不出来。 “这跟前一定有卖糕点的。” 刘琰才说完这句话,她们的车转过了街口,前面正是一家糕饼铺子,这里的人一点儿不比刚才那珍宝斋的少,几乎人人从店内出来都要提上几包糕点,这家店里飘逸出来的香甜气味儿格外浓厚诱人。 刘琰中午本来是吃了饭的,一闻这甜味儿就开始馋糖了。 “要不,咱们下去瞧瞧?”这回是刘芳先开口提议。 刘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等一回过神来立刻点头不迭:“好啊好啊,咱们买点儿好吃的回去,给父皇母后也尝尝。” 本来她就想去了,这香味儿太勾人,拽得刘琰迈不动步,既然三姐姐也说要去,那刘琰当然不会反对。 第一百四十一章 糕饼 点心铺里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前面柜上的取点心,称量,利索的拿纸包好,再用草绳一系,另一边柜上的伙计单管收钱,收了钱之后就给一根签子,不同的点心那就用不同的签子,倒也算是忙而不乱。不停的的有已经卖空了的罐子、木盘和竹箩被撤下去,然后再满头大汗的伙计再把满当当的点心搬到前头来。 刘琰从马车里探出头,看得兴高采烈。 “你快坐好。”刘芳没奈何,拖后着她往后拽。 要不拉着她,她能从车窗子里窜出去。 然后刘琰又要从荷包里掏银子。为着轻巧,今天出门里面连银珠子都没装,有几枚串起来的小金鱼。 刘芳好气又好笑:“你快坐好吧,你那个不当钱花。” 再说公主出门,谁往自己身上装银子的?还不都是身边的人管着这事儿。 豆羹最机灵,他年纪又不大,穿着打扮说话举止都看不出是太监的样子。 “主子要吃什么?” 刘琰手一挥:“见样来两斤。” “可别。”刘芳赶紧说:“你看他们店门那儿招牌上写着几样,想必是店里最拿手的,就捡这几样买吧。” 现在人这么多,豆羹真挤进去说全部都要,一样两斤,怕不是得让人当怪物打量,连带着她们的身份也会被揣测。 虽然说皇上和皇后不禁着她们出宫,可也不能太招摇了,这里人又那么多,可别出点什么事。 刘琰只能闷闷的坐回去。 刘芳觉得好笑。 有时候觉得她很懂事,有时候又觉得她还是跟小孩儿一样。 本来是高高兴兴来买点心的,刘芳可不想她嘟着嘴生闷气回去,少不得要哄哄她。 “这儿的点心再舍得下本钱,也没有宫里头用料精贵,尝个新鲜也就成了,多买几样已经够回去送人情的,你真要把这店里包圆了,让后头那些还排队的人空手而回吗?” 刘琰却说:“好吃不好吃又不在用料是不是精贵,三姐你还记不记得,有年冬天咱们在炭盆上面架了个铁叉,然后把干饼、芋头什么的都放在上面烤热了吃。” 刘芳怔了一下。 刘琰要是不提,她真不太记得这事了。 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她们还都待在乡下。乡下的冬日又长又清冷,吃食也少,蒸好的饼放在灶台边一夜,就硬的象石头一样。她们待在屋子里没事做,把能找来的吃食都放在炉架上头烘烤。饼子外头烤成了焦黄色,脆生生的,里面也热了软了,吃起来特别香。 为了抢最后一块儿饼子,姐俩儿还差点吵起来。 烤的东西就是香,就是吃了口干,总想喝水。还有就是——炭灰沾了满手满身,连嘴角边都吃的一圈儿乌黑,等到吃完,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对方花猫似的样子给逗乐了。 后来进了京,进了宫里,什么好吃的没有?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天上飞的,山上跑的,水里游的,宫里应有尽有。 那样寒酸的蒸饼,是再也到不了公主的面前了。 “嗯,记得,挺好吃的。”刘芳说:“你要想吃,咱们回去再烤一回?” 刘琰笑了:“那膳房的人不知道会说什么呢。桂圆也得吓着,别说炭火了,就连烛火她都不让我靠近,象是我随时能把自己烫着烧着了。” 可不,刘芳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虽然身边的人这样小心谨慎也会让她觉得烦躁,拘束,可是刘芳她们毕竟不是打从生下来就是公主,就是人上人。她们进宫之前,更多的是做为普通人生活着,也能理解身边宫人、太监们的小心。毕竟身边这些人的生死荣辱全系在她们身上,倘若象刘琰说的,真把手烫了,桂圆她们就可以一起去领罚了。倘若烫的严重一点儿,那……就更不好说了。 虽然点心铺这里人极多,但是速度倒是不慢,不多时功夫豆羹就从里头出来了。 刘琰中午明明吃饱了,可是在这铺子门口闻了半天甜香味儿,肚里馋虫早就熬不住了。豆羹把点心递上车,口齿伶俐的说:“这家铺子是老字号了,据说从他爷爷那一辈就是做点心的,当时不过是背个货箱走街串巷的,卖些散糖、散糕。后来攒下点钱盘了门面,到现在这生意已经做了快四十年了。这两样都是他们铺子的招牌,一个是元宝酥,一个是团圆饼,只要来的人都要买呢。” 刘琰笑了:“这名儿起的真喜庆,怪不得这么多人要买呢。” 哪怕没那么好吃,冲着这点心的名字,别人也愿意提个一斤半斤的回去。又是元宝,又是团圆的,都是吉利……眼下大过年的,大家既要团圆,又盼来年发财,可不要买这两样吗。 “还有他们铺子今年新做的点心,这是如意鸳鸯糕,这个是满地金……” 他这么一说,连刘芳都笑出声来。 这铺子真是会起名啊。 又是如意,又是鸳鸯,连满地金都出来了。 她把那个满地金拿出来看,其实也就是酥饼,薄薄,烘成淡黄色,上面洒着芝麻粒,倒是粒粒金黄,所谓的满地金大概就是由此而来。 刘芳咬了一口,这满地金满口芝麻香,味道倒是不错——不过跟宫里的芝麻饼相比,也差不了多少。大概为了能吃着更香,这做饼时用了不少芝麻油。芝麻油平时又被人叫香油,是够香的,平常人家可能吃着好,刘芳吃着觉得微微有点腻。 刘琰倒是拿起了那如意鸳鸯糕。 糕倒是做成如意的样子,鸳鸯在哪儿实在没有看出来。 豆羹尽心尽力的又去跟人问了,回来说:“公主看这糕,红红绿绿的,不是有人常说红男绿女吗?那鸳鸯不也是红红绿绿的吗?这颜色多喜庆,多喜利啊。” 原来是这么个鸳鸯。 “走,咱们再到前头逛逛。” 前头还有布庄,人也不少。有钱没钱,裁身衣裳过年。这一条街一直朝里走,就没见哪家生意不好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过年 冯尚宫早起一推门,就被冻得打个了寒战。 杜鹃赶紧拿了厚袄递了过来:“姑姑快披上,这两天可冷呢。” “是啊,也该冷了。” 毕竟没有几天就要过年了。 看来公主这个年,也要在幽禁中度过了。 杜鹃替她提了热水来:“姑姑先梳洗,奴婢还有活计要做,回来姑姑洗好脸水盆就放在这儿,奴婢会来收拾的。” “不打紧,你有事就去做,难道我老得连盆水都端不动了?” 换做以前那些会讨巧的宫人,肯定会借这个机会好好在冯尚宫面前表一表孝心,杜鹃一来小,二来没那么灵巧,冯尚宫这么一说,她就应了一声出去了。 铜盆里水已经兑好了,伸手一试感觉微微烫手。 这几天麓景轩的供给和前些日子又有不同。 前些日子那用度真是捉襟见肘,连炭都得算着用。取暖就算能一省再省,大不了多穿些,穿厚些,缩在屋子里尽量少出去,可早晚洗漱总不能用凉水,白日里喝的茶水也不能省了去。冯尚宫年轻时候也做过一阵子管理帐目的工作,可好多年不用为钱财用度发愁了,这会儿逼的不得不重新捡起旧日里学过的本事,筹划着这些柴、炭、蜡、纸的数目,每日取用多少才能支撑过这一个月。 数目小,算起来不难。 可日子过起来是真难。 冯尚宫是捱过苦的,还觉得眼下日子拮据困顿,五公主就不必说了。 那天有人不露姓名给麓景轩送了些吃穿的东西过来,冯尚宫心里既狐疑,又感激。 平时净会锦上添花那不算好,能在此时雪中送炭才是真好。 可她怎么想,都想不大明白。 一会儿觉得人人都象是暗自送东西的人,一会儿又觉得全都不象。 主要是……自家这位公主太不会做人,平时只顾自己高兴,从不替他人着想,这么些年过来,竟然没有一个真正交好知心的人。 送来的那袄子公主已经穿上了,还挺合身,又轻又暖和,在屋里写字抄宫规的时候也不象以前一样总是容易手脚冰凉了。送来的点心五公主倒没吃多少,还让冯尚宫给其他人也都分一分。 从那天起,冯尚宫发现日子……似乎好过了些。 起码膳房送来的饭食不是缺油少盐,半温不热的了。就拿昨天来说,早上送来的热粥,里面居然还有几颗莲子! 莲子啊。 以前看不上的东西,现在居然见了莲子如此动容。 虽然并不算多,但是放了莲子的米粥,熬的黏稠稠的,一揭开钵盖尽是糯糯的米香,比前些日子那清汤寡水,还要在茶炉上重温的稀粥,那简直是天上地下,根本不能比。 午膳也比以前要强,一道红焖羊肉,羊肉焖得酥烂,调味的腐乳与酱汁恰好解了膻腻。另一道素的是清炒绿豆芽儿。冬日里人反倒更想吃点儿素的,清口去火,这绿豆芽可比那老豆腐、萝卜条儿,白菜帮子要可口多了。就连白饭也是规规矩矩,蒸的软硬适中。 这显然不是疏忽,送错。再粗心大意,也不能一错再错,连着错上好几天。 膳房那边怎么突然好心厚道起来,不在饮食上苛扣折腾人了? 在宫里多年,冯尚宫深知道任何一件小事背后可能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膳房那帮子人最会拜高踩低,见风使舵。他们突然对麓景轩客气,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皇上或是皇后的吩咐吗? 如果没人下令,膳房那些人应该不会买账的。 要真是皇上或是皇后的意思,那是不是代表五公主解禁的日子快来了? 这只是冯尚宫的猜测,并没有什么凭据,也不好说出来。 万一她猜错了,岂不是让现在麓景轩的人空欢喜一场? 要是一直这么安安分分的过日子也就罢了,要是突然有了希望,又希望落空,那这以后的日子才真过不下去了。 冯尚宫把洗过脸的残水泼了,为了防冻伤,又在脸上手上都搽了些油膏。 五公主每日用过早膳后开始抄写宫规。刚开始禁足时,送来的墨特别不好用,不光质地稀薄,颜色不匀,关键是墨特别的臭。 这几天有新墨了,虽然比不上她以前用过的那些贡墨名品,可是比之前的劣墨已经好多了。 她写完十张纸才停下来歇一歇,冯尚宫趁着机会说:“公主,眼看就是年下了,这两日可晴领着其它人,把麓景轩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奴婢在库里翻出一些红绸带、红纸、正好扎起来,把正殿和偏殿都点缀一下,毕竟要过年了,咱们人虽然少,也可以自己热闹一番” 不管皇上能不能开恩放公主出去,这个年终归是要过的。热热闹闹也是过,冷清凄凉也是过,何不让自己高兴点儿呢。 “也好,我记得冯尚宫手很巧,扎花什么的活计就交给你做吧。” 冯尚宫应了下来,又说:“门上、窗上贴的福字,窗花,对联,槛联……这些可得请公主来写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福字 “嗯。” 五公主转头往外看。 “公主?” “没事。刚才好象听到鞭炮的声音。” “奴婢没听着,许是公主听错了。” 五公主也没坚持,只说:“可能是吧。” 临近过年,宫中喜庆气氛渐浓,唯有麓景轩,既冷清又空旷。去年这个时候,麓景轩可热闹的很,人来人往,搬抬着各种赏赐和过年所用的东西,小宫女们领了赏钱,高兴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大宫女们得了新衣,个别的还能得着一两件首饰的赏赐,齐齐在的台阶前跪下谢恩。 这样的情景在麓景轩是看不到了,但是在其他地方应该一切如旧。安和宫,芳芦殿,那儿的小宫女小太监八成都拿着了花炮,正在高高兴兴的放炮给主子取乐。三处宫苑相距不远,麓景轩听到的声音八成是从那两处传过来的。 冯尚宫怕五公主心里难过,听到了也说没听到。 别人都热热闹闹的,就她们这儿冷冷清清,连门都不得出,也没有人来过问、探望一声。 虽然还在这宫里,就象被所有人都遗忘了一样。 冯尚宫自打来到五公主身边,一直小心的哄着,劝着她,有好些事瞒着她,可是现在一同遭了难,她倒对五公主有了些真情分。 在这宫里,皇上首先是皇上,不是父亲。皇后娘娘是位慈母,可却不是五公主的亲娘。兄弟姐妹可以说很不少,但没有一个是同胞而生。 五公主在这宫里,其实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以前还好,身份尊贵,过得恣意。现在一朝失势,连宫人也不如了。 可晴进殿来先奉茶:“公主用茶。” 五公主随手揭开茶盖,香味她一闻就能闻出来不同。 “这哪来的茶叶?” 原来的茶叶喝完了,后来……她的份例都给裁了,茶叶也不见再送来。 现在忽然又有了,而且闻着气味儿还不坏,看颜色也不是陈茶残渣,真是相当难得了。 “今天跟过年的东西一起送来的,那种四两的茶筒有一筒呢。” 按着公主的喝法,这些茶叶够喝完这一季了。 “还送了茶叶来?” 冯尚宫既惊且喜。 如果说有人悄悄送吃用的东西来还猜不着来路,膳房忽然优待她们也值得推敲,但是这些由内宫监送来的过年的东西,肯定是上头的意思。就算皇上无暇过问,那肯定是皇后让人照应了。 这说明皇后还是顾念公主的。 在宫时里就怕被人忘记,公主现在这处境,要真关个一年半载的,皇上皇后都不提起,其他人更不提起,公主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 “嗯……”五公主没有冯尚宫那么高兴,她问:“送东西来的人呢?已经走了吗?” 可晴答:“已经走了。” 就他们现在这晦气劲儿,谁爱在这儿多待啊。再说,就算能请人家留步,他们拿什么款待?又打赏不出银子,难道就请人喝口白水吗? “送东西的是谁?” 可晴摇头:“面生的很,以前没有见过。” 冯尚宫问:“有宜兰殿的人吗?” 可晴摇头:“奴婢不认得。” 冯尚宫有些恨铁不成钢,可也知道这不能怪可晴。她以前不得脸,这些迎来送往应酬说话的美差轮不到她,她哪里能认得什么人。 “算啦,别问她了。”五公主说:“把送的东西拿进来,我也看看。” 送来的东西当然不及往年丰厚,可不论东西多少都是意外之喜。两套新衣,一件红色,一件米色。一件斗篷,也是大红缎子,衬着羽纱里儿。一小盒子银鱼儿和金豆子,一盒新制宫花——这些东西平时过年都会赏,且数量比这多得多,五公主以前从来不看在眼里。 冯尚宫捧着那件新斗篷,都有点儿不敢摸。她的手原先是保养的很精心的,可这阵子日子过得艰难,手也粗糙了很多,生怕刮花了了斗篷的面儿。 “公主,这斗篷做的真精致。可晴,快伺候公主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试不试的有什么要紧,反正又不出门,也不见人,穿给谁看?” 以前五公主可是最喜欢试新衣了,现在竟然连这点兴致都没有。 “公主就试试吧,看这料子,这作工,要没有皇后娘娘吩咐,针线上的人肯定没有这么用心,公主还是别辜负了皇后娘娘的心意啊。” 五公主愣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尚宫难免要想,是不是自己提起皇后,又让五公主犯起倔来了。 结果五公主回过神来,点头说:“那就试试吧。” 隔了不多远的安和宫,刘琰也在试衣裳。 “公主看,这些绢花做得多好,跟真花真是一模一样,别说远看,就是近看,奴婢都差点儿分不出真假来。” “行了,人人都有份,下面那一盒赏你们啦,每人挑朵自己喜欢的去戴吧。” 桂圆和莲子她们齐声谢赏,然后急着打开下面一盒去看。 其实两盒是一样的,桂圆她们抢花也就是为了逗乐凑趣。 银杏笑着从外头进来,掸了掸袖子:“豆羹他们在外头谢赏呢,小武子还在翻跟斗,一连翻了二十多个都没停下来。” 刘琰摇头:“年赏都发了,他就算翻一百个跟斗我也不会给他双份儿,让他省省力气多干点活吧。” “是,奴婢这就出去告诉他,今天爬高贴福的活儿全交给他了。” “福字贴上了吗?” “还没哪,要等吉时。” 刘琰纳闷:“现在这么讲究了?我记得以前没进宫的时候,就是一早起来就贴了,贴好了早饭也端来了,大家就在福字底下热闹闹的吃炸糕和饺子。” 桂圆解释:“也不一定非要吉时,但总是要等个整时。公主放心,方位高低都看好了,到时候一定贴的齐齐整整的,绝对不会出岔子。” 用过早饭,刘琰穿戴齐整,和刘芳一路去宜兰殿。曹皇后这些日子杂务繁重,纵然手下有许多人可差遣,可许多事情别人替不了她。刘琰她们到的时候,宜兰殿里已经有人先到了。 刘芳顺口问:“谁来请安了?” “大公主和驸马来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胃口 刘琰嗷的一声就往殿内冲,云罗赶紧跟上去。 “公主,公主,当心门坎。” 宜兰殿的门坎挺高的,刘琰初入宫时不习惯,裙幅太宽,裙子太长,纱缕碍事,门坎又高,栽跤不是一回两回。 当然这两年好多了,一是学宫规礼仪,言行举止都比以前稳重多了。二是……摔着摔着就习惯了这种滑溜象镜子的地砖石阶了。 但眼下天冷,石砖更滑,正过年呢,摔一下不是玩的。 刘琰一进门就只看见大姐姐了,恨不得一头扎她怀里——小时候她总这么干,大姐取笑她象头小蛮牛一样。 不过这回不一样,冲到一半她就想到不对,然后急急的悬崖勒牛……嗯,反正牛马差不多。 大姐姐有孕了。 冬天虽然穿的要厚实些,但是能明显的看出大姐的腰身和和以前不一样了。曹皇后特意让她坐了软塌,人一往后靠,隆起的腰身看起来格外明显。 刘琰几乎是有些敬畏的看着的看着她的肚子。 她和大姐姐是一起长大……好吧,大姐比她大很多。但是两个人不管是在京里还是京外,都一直生活一起。她对大姐姐可以说是很了解,很熟悉…… 可是现在她迷惑了。 大姐姐有孕了,这个她知道。 她还去探望过呢,那时候大姐卧床养胎,还悄悄对她抱怨驸马和孟夫人两个人特别胆小。 那会儿刘琰陪着她一起笑。 可现在看着大姐姐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脸圆了些,八成是吃得太好。脸上带着一团笑容,还朝刘琰招手。 刘琰可不敢抱她了,生怕碰着她的肚子。 福玉公主让她坐,她小心翼翼的在软榻一边坐下来——离着福玉公主足有一尺多远。坐下的时候动作特别轻,仿佛一用力,软榻就会让她坐裂坐断,福玉公主就会因此受惊受伤一样。 这种姿势福玉公主近来见多了,驸马就是这样的。 看得她忍不住直笑。 一说到这个笑,连她笑一笑孟驸马都紧张。 为什么紧张呢?因为人笑的时候全身不是都会颤吗?肚子颤的尤其厉害,孟驸马觉得她要是笑的厉害了,肚子一抖一拌的,孩子会不会因此受惊? 连笑一笑都如此风声鹤唳,她要偶尔咳嗽一声、打个喷嚏,孟驸马都紧张的好象房子要塌了一样。 现在妹妹也这样,福玉公主就笑了。 刘芳也在软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曹皇后正在跟孟驸马说话,看来他们也才来不久,孟驸马正在说公主府的事:“正院改过了,后罩房里原来是当仓房用的,现在已经打算腾出来,等孩子出生以后先住东厢里,乳娘和要增添的人生,可以在后罩房那儿暂时安置一下。” 曹皇后点头说:“这样安排很好。不过简单收拾一下就好了,最好不要大兴土木。” “是,母后说的对。” 就算曹皇后不嘱咐,孟驸马也坚决不会在此时大动干戈拆房上梁的,惊着胎气可怎么办? 因为孟留自个儿身子不好,孟夫人和孟留自己都特别怕这个未出生的孩子随了他。 其实孟国公和孟夫人身子都不错,孟留身子不好,太医说是胎里弱症,他为什么会弱,这就令人费解了。孟夫人现在就怕孙子生出来也象儿子一样病歪歪的,所有一切能避讳的全都避讳,比别人家对待孕妇更加精心十倍。 福玉公主和孟驸马送了年礼进宫,宫里头的主子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没落下——本来人也不多。皇上又不是三宫六院沉迷美色的人,后宫等同于无。说起来宫里能收礼的也就是刘琰她们了。 “给你挑了些玩意儿。一套吴州漳岛的石头,粒粒晶莹如宝石,正好这会儿天冷,用来养水仙摆盆是不错的。就算不养花的,也能当个镇纸用用。本来想送你几对鸟儿,白兔什么的玩意儿,后来我想你也不喜欢这个,就没有送来。” 刘琰的动物缘不太好。小时候被家里的鸡啄过,被狗追过,被猫挠过,甚至差点让兔子咬过手,几次三番下来,心里难免有点儿敬而远之的意思。而且她觉得这些东西还是不养的好,养了就要为它们牵肠挂肚的。舅母家养的鸽子在冬天抱窝——这是很难成活的,她看着小鸽子一抽一抽的断气,自己哭的差点没断气,后来舅母发话,把鸽子全送了人。养的狗走失了,她也哭的停不下来。 后来舅母家就什么也不敢养了,连闹鼠都去别人家借只猫来,隔几天就还回去。 “还有些吃食,几套首饰。”福玉公主替刘琰理了理耳边的头发:“一年比一年大了,明年就不能老梳着双丫髻了,首饰这些东西该插戴起来。” 刘琰最不爱听这话,这个月听的实在太多了。舅母说,宣王妃她们也说,几乎人见人说。 好象长大就是一夜间的事儿,突然间大家觉得你该长大了,你就必须得长大,不想长也不行,他们会七手八脚薅着你往前拽,不容抗拒。 刘琰把脸儿一扭,不跟大姐说话了。 福玉公主深知道她的小脾气,只是笑。 用饭的时候福玉公主这待遇更是头一份的——第一次彻底压倒了刘琰。以前只要能聚齐人吃饭,必然最照顾的是刘琰的口味。 现在嘛,刘琰失宠,福玉公主肚子里还没出生的那个最大。 福玉公主自己也不太好意思,笑着解释:“现在已经好多了,前阵子确实胃口不大好,呕酸,偶尔想吃点东西还都是有点奇怪的东西。” “想吃什么了?”刘琰一提起吃就不记仇了。 福玉公主一笑,孟驸马说:“晚上快睡觉了,说忽然想吃糖炒栗子。” “呃……” 曹皇后笑着摇头:“要睡觉了怎么吃栗子呢?会积食的。” “她说实在想吃,我就让厨子做了,送来吃了一颗,解解馋,这才睡下的,不然怕是一夜都睡不安生。还有一次突然说想吃老家的盐寮鸡,让人做了她非说不是那个味儿……” 这事儿曹皇后也知道。 明明也是从老家带出来的厨子,做家乡菜很地道的,为什么就说不行呢? 孟驸马左思右想,厚着脸皮登了国舅府的门,请国舅夫人亲手做了一道。 要知道福玉公主和刘琰一起在曹家住过好几年的,那最熟悉的最习惯的自然是国舅夫人的手艺。 果然这道菜赶着提回去,福玉公主是胃口大开啊,一个人快把整只鸡全吃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人选 刘琰若有所思,刘芳心事重重,这姐妹俩都显得心不在焉,满桌好菜也不见她俩吃得高兴。福玉公主难得进宫一趟,自不会这么快就走。 曹皇后也许久不见这个女儿了,就算再挂念,她身为皇后,总不能出宫去探望,福玉公主又要养胎不便进宫,这回母女俩可有不少话要说。 平时刘琰肯定要在一边待着,不管是打岔也好,凑趣也好,总之谁也别想把她赶开。 可今天不一样,曹皇后给了她和刘芳一件差事。 “今年年例都快发下去了,还有些细碎的事情没做,你们俩去一趟内司库,看看今天能不能把年赏都发出去,有没有什么错漏的地方。” 刘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曹皇后什么时候给她派过差事啊?她哪懂得年赏怎么发?就连她宫里那么仨瓜俩枣的,还是李尚宫和桂圆两个主持着发放的,平时那些银钱啊,衣料啊,月例啊,她哪过问过。 刘芳却明白过来。 曹皇后这是要把她俩支开,想必是有什么不便给她们听的话,想单独跟福玉公主说。 曹皇后笑着拍了拍刘琰的手背:“你俩也不小了,这些事情也该学一学。就算以后自己不亲自过问,也不能一窍不通,万一下面的人蒙蔽你呢?你总不能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吧?” 刘芳赶紧应下来:“母后说的是,我们这就去。” 曹皇后还嘱咐她们:“我让药罗跟你们同去,她看账本最有一手,户部积年老吏都不如她,你们有不会的只管问她。” 药罗也是宜兰殿的大宫女,听名字就能知道。英罗,云罗,药罗、香罗她们几个,能在皇后面前出人头地,没有真本事是不可能的。曹皇后可不是个尚奢华,喜奉承的性子,她用人,一看品行二看才能,两者缺一都不成。 刘琰她们认得药罗,只是药罗平时不在曹皇后身前端茶递水,所以不算相熟。这会儿让药罗跟着她俩去办差事,估计是以药罗为主,她俩嘛,也就是看一看,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行了,没谁指望她俩一下子就学成了算学看会了账本。 刘芳转头朝后看了一眼,这会儿又起了风,宜兰殿的檐瓦上覆着未消的残雪,看起来与平时不同——有些陌生。 特意把她俩遣走,可能是有些成过亲的话,不方便让她们听。 也可能是有什么……有关于她俩的事情,也不便让她们听。 至于是什么事,不是刘芳非往自己身上拉扯。 她总觉得,多半与她有关。 事实上,她没猜错。 福玉公主确实在和曹皇后说起有关刘芳的事。 “母后上回说的几个人,我都让驸马打听过了。不光他打听,我也想办法问了些人。母后说的袁家,光儿子就六个,出嫁的没出嫁的女儿有七个,家里着实有些不太平,各房间口角龃龉不断。三妹若是嫁了,虽然有公主府,但不好不应酬夫家这些人,事情一多,日子难保能顺心。” “袁家老五本人如何?” “他这个人么,素无劣迹,性情温和,书读的也认真,知道上进。不过驸马对我说,袁五其实是袁夫人的小儿子,后头的弟弟是庶出,他很受袁夫人看重,在官学念书时,下了学旁人去应酬一二,他却因为母亲管的严,一步不敢多走,每回都说不得母命不敢游嬉……” 事情看来不是坏事,袁五这样的性子在京中的一介贵戚子弟中,算是难得了。 但曹皇后自己也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听到袁夫人把儿子管得这样严,袁五又对母亲惟命是从,反而将他从女婿候选之列中剔除了。 袁五自己没有主见,只知道埋头读书一点不会交际应酬,这可不太好。如果做了驸马,有没有才学反而是次要的,会做人才是第一要素。如果他以后还被袁夫人这样把持着,在外头又一点来往交际都没有……这日子怕过不好。 福玉公主接着说下一个:“至于吴家,女儿觉得不太合适。” 刚才说袁五她都没说出自己的看法,只陈述了事实,合不合适交由曹皇后自己定夺。可吴家她却直接说不合适,曹皇后忙问:“怎么回事?” “吴家治家不严,吴绍寅自己也是立身不正。他读书不上心,月评总是下等,偶有个中上,怕也不是他自己的本事。武场上更是敷衍,官学的骑射师傅就没见过他几面,不是托病,就是请人应卯。女儿打听着,他其实从十四五的时候就沉迷女色。据说吴家大公子去年添了个庶子,但据吴家下人们透露出来的消息,那婢女其实是吴绍寅房里人,被他收用至少也有一年多了,至于为什么后来生了孩子成了大房的庶子……” 要么是吴家兄弟不检,弟弟沾了哥哥也沾,要么就是吴家觉得吴绍寅还未成亲,弄出个婢生子来不好听,所以记到了吴家兄长的名下。 曹皇后嗯了一声:“亏得还有人把吴家夸得花朵一样,说吴夫人仁善……看来是够仁善的。” 儿子管不好,连家里下人都这么乱嚼舌头,可见其人糊涂无能。 本来觉得吴家人口简单些,吴夫人也素有仁善宽厚的名声,没想到拆开内里这么污糟。 “接着说吧。” “是。说到赵磊么,”福玉公主笑了:“人品是没得说,才学也尽有,就是为人呆气一些,除了读书、就只知道画画,仁途经济不通,更何况家里从赵老尚书去后就败落至斯……” “赵家人身体可是有隐疾?” “据女儿所知,这是没有。赵磊的父亲是冬日落水后寒气侵体,不算是病。他小叔父是不足月生的——那时候赵尚书都年过五十了,侍妾年纪也不小了,老蚌生珠,先天不足也在所难免。至于他伯父,这个母后也知道不必我多说。他两个庶姑母身体都康健,只是嫁得远,与赵磊也没什么情分,没有来往。” 福玉公主这么说着,心里却也有几分明白曹皇后的意思。 赵磊的家世曹皇后不是不知道,她问赵家人没有什么身体上的不足,想来已经有几分要许婚的意思,但驸马身体若不好,公主岂不跟着吃苦倒霉了? 其实若真的撒开了选,不计较门第出身,那驸马人选多了去了,不说旁的,明年秋闱之后,在新科进士里挑捡,也一定能挑着合适的。 不过曹皇后还是更愿意找这样知根底性情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事务 “赵公子心性纯良,听驸马说,从不口出恶言,待家里的老仆象对待亲人一般,这人品是绝对没得说。不过他现在是白身……” 孟驸马也没考功名,驸马是爵而非职差,皇上给孟驸马在官学挂了个学士的名儿,孟驸马听人家称他孟学士起先还不习惯,不好意思。后来听习惯了之后,每次人家这么称呼他都美滋滋的。 至于鲁威宁鲁驸马,十六岁的时候先干了一年副尉,后来又在禁卫军混了一年多。娶了公主之后,皇上给他也提了一级,现在是校尉。 两位驸马一文一武,说出去都很体面。 “这个倒容易。” 对别人家来说难比登天的事,在曹皇后口中简直不值一提。 还记得小时候看戏,皇帝微服出巡调戏民女,自称是天底下最大的帽子店老板。 皇帝可不是最大的帽子店老板吗?卖的是官帽子。 只要看中了驸马人选,随便找个官职再容易不过。 比如,赵磊擅画,爱画,可以让他去翰林院的书画馆,担个闲差就好,爱去就去坐坐,不爱去可以五年十年不露面。 福玉公主一笑:“是。不过……我觉得这事儿毕竟是三妹的终身大事,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中意呢?” 刘芳会中意赵磊那样的吗? 曹皇后心说以后不知道,现在是肯定不会。因为现在刘芳的一缕情丝抛了出去,粘在一个姓李的小子身上,怕是尚未收回来呢。 若把赵磊和李峥放一起比,嗯,家世不如,长相、风度和才学都给比得很惨,他唯一比李峥强的就是性情忠厚,李峥心眼儿实在太多。嗯,画画也能算是一条长处。 “这几日忙过年的事……等过了上元节吧。” 福玉公主就应了下来。 曹皇后又关心起她的身体:“害喜可还厉害?累不累?若有什么不适千万别不好意思说出来,一定别瞒着,牵扯到孩子,多小的事情都是大事。” “母后说的是,我也小心着呢。”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孩子好着呢,胎动有力,是个结实孩子。” “谢天谢地,这就好这就好。” 福玉公主也笑了。 看来孟驸马的身子真让不少人跟着担心,生怕这体弱传给孩子了。 “多谢母后为女儿这样……” “行了,咱们何必说那样客气的话。我记得你以前冬天里喜欢焖羊肉,不过羊肉性热,这几个月就不要吃了。” 福玉公主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说:“最近倒不想吃羊肉,特别的想吃鱼。三斤往上五斤往下的鱼,斩成段儿红烧,或是用油炸过了再用糟货一拌盛在坛子里,早上就着粥我都能吃一大盘。” “爱吃鱼?”曹皇后若有所思:“这孩子口味倒是刁钻。” 其实福玉公主没说的是,她口味多变得很。今天想吃辣,明天想吃酸,后天又想吃刚出锅的蜜三刀,弄得孟夫人都一头雾水,念叨着酸儿辣女不知道该怎么判断。福玉公主挺不好意思,她觉得都是自己嘴馋的缘故。以前吧,日子过的没这么清闲,哪会天天琢磨吃食。即使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也不好张口就说想吃要吃。毕竟姑娘家嘴馋、贪图口腹之欲,这肯定是女德有亏啊。 真正贤惠俭朴的姑娘家当然不会馋嘴的。 可是现在有孕了,所有人都捧着宠着她,打小就成了孤女,小小年纪就很老成懂事的福玉公主还是头一次过这样的日子。 她觉得自己脾气仿佛比过去要坏了,常使性子。嘴也馋了,今天想吃这个明天想吃那个。 自己有时想想也觉得有点怕。 她不会就此变成一个刁懒奸滑馋五毒俱全的坏女人吧? 曹皇后虽然不知道福玉公主在想什么,却一贯知道她太懂事,有什么亏自己默默就咽下去了。 “女人怀孕的时候,是这辈子最艰难的时候,也是这辈子最娇贵的时候。平时受的气,这会儿都能撒出来。平时享不上的福,趁这机会也赶紧多享受享受。要知道孩子在你肚子里十个月,是吸你的精血骨髓才长大的。孩子一旦生下来了,你这一辈子都要替他做牛做马,担惊受怕……这甜是一时的,苦才是一辈子的。这会儿千万别亏待自己,一定要养好,否则落下一辈子的病根,后悔都后悔不来。” 福玉公主以前也孝顺体贴曹皇后,不是亲母女也差不多。但毕竟那时候她没成亲,没做过母亲,不懂得做主妇,做母亲的难。 现在她自己成家了,马上也要生下孩子了,突然间一股心酸涌上来,心中多了许多以前不懂的明悟。 “是,母后,我都知道了。” 这边曹皇后和福玉公主母女谈心,刘芳和刘琰两个人,带着药罗已经到了内司库这里。 内司库的掌事太监崔大海赶紧迎出来,生怕把二位公主和宜兰殿的大宫女给怠慢了。 他心里还直犯嘀咕——今年过年的这一桩事,他可没敢沾太多油水,难道是底下一帮小的们心太黑扣得多了? 可要是来查他的账,怎么也不该公主来。要说不是,药罗这个有名的“神算子”来做什么? 崔大海心里忐忑,脸上堆笑,赶紧要请公主往干净暖和的屋子里坐,一边又赶着让人“快去沏好茶来。” 要说内司库没好茶好器物,那是开玩笑。宫里哪处没有,只怕他们这里都能搜罗着。 刘芳见过这个崔太监一面,只是不熟——她一位公主原不用和崔大海这样的身份的人打交道。 药罗见崔大海客套多礼,也还了一礼,并不热络的说:“娘娘想让二位公主看看这边过年事务分派,嘱咐我陪着过来。” 原来如此。 崔大海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不是来查账盘库的就行! 至于公主嘛…… 崔大海眼睛在两位公主身上一转,明白了个七八分。二公主嫁了,下面就该轮着三公主了。小姑娘不知持家经济事务,让她过来看看,多少也长点见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后宫 这会儿内司库正是忙的时候,崔大海给公主位找了个好位置——就在正屋一侧回廊下头,用围屏两边一挡风就吹不着了,再搬两个炭盆过来,跟在屋里一样暖和。坐在儿也不会有人过来叨扰,还能把正屋门前这一块儿地方看得清清楚楚。 他倒是很知趣,知道公主们未必喜欢去他那屋里小坐——一般人都嫌弃太监身上不洁,气味儿腌臜。崔大海是有品级的大太监,自然讲究些,可是何必让公主们心里不自在呢?不如在外头坐着的好。 药罗有些意外的瞥了崔大海一眼。 皇后临时叫他们过来,崔大海不可能事先安排准备。敢叫公主们真的在这儿看着,说明他心里不虚,没在派放年例的事情上做手脚——起码没做什么大手脚。 这就行了。 药罗精于理账,她这份儿本事似乎是天生就有的,小时候在杂货铺门口看人家卖零碎杂货,掌柜的还得拿算盘拨拉两下,她坐在旁边含着根麦草糖,来一个人她心里就自动冒一个数,都不需要在心里过一遍。 那会儿她就能看得出杂货铺老板偷偷缺斤短两,后来进了宫,各种各段花样更是见得多了。心不黑的,雁过拔毛,逢五抽一这都算厚道。心要黑的,大雁过手把雁留下,雁毛给你。 崔大海这儿油水大,稍稍做做手脚,就肥的流油了。曹皇后虽然宽厚但并不是糊涂,没有猫儿不吃腥,尤其太监没了成家传嗣的指望,对银子看得比一般人重。 只要不过份,曹皇后也不会认真计较。 崔大海这儿别看地方不大,可着实是个要害衙门。小半个后宫要支领年例,都要从这儿发放。到了崔大海这位置,坐在屋里喝茶偷闲,事情自有下头人做。 这会儿既然公主来了,他自然要表现得勤勉些,拿了两本账册过来:“这上头记的就是这几天里发的各宫各处的年赏月例。” 刘琰好奇的掀开来看了两眼,上面一页一页果然都是已经发放支领的年赏,多少不等,已经领过的上头有经手人的画押或是指印,毕竟宫里头还是识字的人少,多数都是按的指印。 刘琰心里琢磨,这些按指印做凭证的可靠吗?连字都不识,中间可做手脚的地方太多了。比如这账上写发了十份,实际上这个人只领了五份,可是不认得字,糊里糊涂就按了指印了。 这一按下就表示认账,以后再想来寻问可就不能够了。 刘芳却从账上看出点别的东西来。 她们虽然住在宫里,却不是宫里每个地方都去过,有的宫室甚至听都没听说过。比如这上面的“养颐堂”,她就从来没听说过。偏偏这里冬衣领了三十二套,其他各种东西也都不少。如果按一个人一套来算,那这个养颐堂里的人手可不少呢。 前朝最后几位皇帝都不是勤政的,西苑修得花团锦簇,精致奢靡,据说差点儿就照着书把那个“酒池肉林”给仿出来,当时一个老臣死谏,才迫得皇帝打消了主…意。虽然酒池肉林没有仿成,但效亡国之行,终究还是亡了国。 那是从前。 后来西苑被乱兵抢过,又放火烧过一部分,好几处精美宏大的宫室都已经毁于一旦,皇上登基后一穷二白的也没钱去修缮,索性让人把能用的部分拆了去填补别处,西苑这里更显得荒凉。 那这个养颐堂是个干什么的地方? 这一处的年赏和月例已经领过了,下面签押不是指印,是一个“宋”字。 刘芳已经念了几年书了,虽然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肯下苦功,但好歹眼光是比以前要强。这个字写的端正挺拔,一看就是认真练过的。 让刘芳来写,说不定还没有人家这个字写的好。 刘琰也探头过来看。 “养颐堂?” 崔大海赶紧笑着应:“养颐堂在西北角上,是个挺安静的所在,房舍也比较旧了……” “我知道。”刘琰抬起头:“是年老的宫人和太监的居所吧?” 崔大海忙说:“正是。一些年纪太大不能当差,又没地方可投奔安身的宫人,在那里住着。” “嗯,领这些炭够用吗?” “够,够用的。”崔大海说:“养颐堂地方不大,这些人白日里聚在一起说话,晚上也就睡那么两间屋,足够用了。” 三十多个人,有宫人有太监,晚上就在两间屋里睡,白天则是圈在一个屋子里取暖——就象圈养牲畜一样,这些人就是在等死。 崔大海倒很是感慨:“这就是咱们皇上、娘娘宽厚大度,给他们一处栖身之所,让他们衣食无缺,到了将来那一日,也不怕没个着落。前朝对这些出不了力的宫婢那才叫翻脸无情啊,老了、病了、残了的,直接抬出去往野坟地里一扔。”崔大海把野狗出没,那些人死的死尸不全,下场格外凄惨这句话咽回去。当着公主哪能说这些,再说马上要过年了,不提那些晦气的事,转而说:“这些人都是宫里的老人了,罪没少受,现在遇着好世道了,天天为皇上和娘娘念佛祈福呢。” 当今皇上才登基几年?宫里若是有年纪的宫人,那都是前朝留下来的,经过战乱活到现在,也算他们命大。现在宫里给他们一碗安乐饭吃,确实是额外开恩了。要不然他们这种前朝宫婢,可没伺候过现在的主子,一点儿力都没出过,凭什么还能得这一份儿善待。 “嗯。”刘琰继续向后翻账册,翻了几页又停了下来。 “这是给王嫔的年赏?” 王嫔,还有另一位陈美人,就是皇上仅有的两个嫔妃了。 “是,”崔大海解释:“上面多出来的补品和药材,是皇后娘娘吩咐额外加上的。” “王嫔身子不适?” 崔大海轻声应:“也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儿,天一冷就容易发作,太医说以静养为宜。” 毕竟要过年了,王嫔自己也识趣,不愿叫太医来看诊,关起门来让宫人悄悄煎药。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年老 曹皇后不是个刻薄的人,对待丈夫这两个早年收在身边的妾也一直客客气气,王嫔生病,曹皇后就吩咐给她的年例中多加了东西。 另一位陈美人,曹皇后也没亏待她。听说虽然没给陈美人多赏什么,但却给她在宫外的家人不少东西,赏了些田地。不管到什么时候,人们有了钱总要置地,因为这是可传给子弟的一份基业。 陈美人为这个格外感激曹皇后。 皇上登基的时候,也赏赐过她的家人。但是因为家里人不会操持,穷人乍富起来,那花销可没个数,没两年功夫就又打回原形了。不,还不及原来。 原来虽然也没什么钱,可是穷日子也能过。可是富过之后再捱穷,那就捱不住了。吃着粗粮想着鱼肉,穿着旧绸缎褂子想着各种新式绫罗与绸缎,还想象过去一样出门吆五喝六抖威风。 这日子当然过不下去。 曹皇后这次没赏银子,赏的是地,这地不能卖。 陈美人高兴了,有了这块不能卖的地,总可以保证他们不饿肚皮了。至于他们想要的富贵日子,这个陈美人可不乐意惯着他们。一个个本事没有,闯祸能耐倒是一天天的见长,再让他们这样下去,非有一天把自己作死。 为了皇后这份儿体贴和大度,陈美人熬了快半个月,给皇后绣了抹额、手笼、还绣了两块帕子,把自己两眼熬得象兔子。 身边的宫女劝她:“主子何必这样苦自己,让奴婢们做是一样的,回来敬献给皇后娘娘,难道娘娘还能挑剔这不是主子亲手绣的?” “那不一样,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哪能在这个上头作假。” 另一个宫女也劝:“皇后娘娘又不缺这些东西,娘娘纵送了,皇后只怕也不会真用。” 陈美人不理会她们,照绣自己的。 王嫔和陈美人都不是什么有家世有来历的女子。王嫔家人死的就剩她自己了,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被人安排了伺候皇上,皇上当时让人灌醉了,就留下了她。可是王嫔没有什么宠爱,皇上似乎根本就不记得有她这么一个人,登基时依例要册封后宫,还是皇后娘娘替她讨了一个嫔的封号。这些年过日子,也全靠皇后照应。 陈美人则是在皇上受伤时在营帐内伺候过,换药漱洗擦身样样贴身私密的活儿都做了,发话让她留在皇上身边的是皇上的亲娘,老人家总盼着子孙能更兴旺,觉得陈美人是个好生养的样子。但陈美人没有福气,年轻时有孕过,孩子没保住。她失了孩子之后大病一场,当时就是皇后命人处处照应她,请医用药无不精心。 要没皇后娘娘,世上早没她这个人了。 所以陈美人对皇上没什么想法,一门心思感激皇后。要不是皇后不让,她都想到宜兰殿当个宫女儿伺候皇后去。 这不过绣点小东西,一不苦二不疼的,连这个还要请别人代作,那她成什么人了? 陈美人绣好的东西,亲自揣着到宜兰殿去。 曹皇后对她一向客气,笑着让人把抹额系上了,又捧镜子来看,夸她针脚细密做得用心,花选的也好,别致不落俗套,陈美人高兴的脸通红。她送了几样针线,回去的时候曹皇后赏了她不少衣料首饰,多得跟她去的宫女和太监拿不了,还是宜兰殿的人给送回去的。 因为皇后这样给体面,所以就算她们无宠,在宫里日子也还算好过。 药罗尽职尽责,陪着两位公主在内司库待了小半日。 这半日里刘琰和刘芳两人可算是长了见识——给各处不同地方,给不同的人,年赏也不太一样。 还有两拨人是出宫送赏的,皇后娘娘赏赐给几位有年纪,有德行的老夫人。刘琰特意凑上前去看了看单子上的东西。 其中就有瑞国公夫人,这位老夫人已经七十八岁了,赐的有楠木寿星,沉香拐,福寿绸缎,福饼,都是吉祥的物件儿。 刘琰看着太监拿单子出去,转过头问刘芳:“三姐,你说咱们活到七十、八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儿?” “啊?”刘芳冲劲她问的一愣。 她是真没有想过。 对她来说,想想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什么样子,就已经够远了,再远,她从来没想过啊。 七十,八十?那好象是远在天边儿的事,那象是永远都走不到的天的另一边。 刘芳笑了。 “嗨,谁知道谁能活多久啊?活到七八十的福气也不是人人有的。” 药罗在一旁忙说:“大年下的,公主可不能乱说。公主们福气大着呢,以后你们啊,必定都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一扯到儿孙,这回刘琰又有点儿懵。 刘芳没想过年老,她也没想过儿孙啊。 那种事情,那和她根本不沾边啊!她……她怎么会有儿孙呢! 不不,在儿孙之前,她好象还得先有一个丈夫。 一旁的人就看着刘琰的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看着可爱也可笑。 奴婢不敢笑,刘芳敢。 她看看天色,拉着刘琰的手:“咱们回去吧,也在这儿待了半天了。” 这么长时间,不管大姐姐她们说什么,也该说完了。 刘琰被她拉着往外走,还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内司库那不算高大的门墙。 “对了三姐,你猜母后会和大姐说什么?” 刘芳瞅她一眼:“你说呢?” 刘琰小声说:“我猜啊,她们肯定说的一些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起码暂时是不想让咱们知道。” 要不然大冷天的,为什么要把她们打发出来。 刘芳没那么多好奇心。 一来……大姐和娘娘说什么,她能猜着几分。二来,嫁人是早晚的事,区别只是嫁给谁,什么时候嫁而已。 对她来说,其实嫁给谁都一样。 终归都不是那个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夫妻 今年过年五公主没有露面,可也没有什么人问起她,仿佛大家一起忘了还有这么一位公主存在。 这一点都不奇怪,五公主的事,该知道的都知道。不知道……也没那个面子进宫赴宴。 大皇子妃朱氏又发福了。 每次看到她,刘琰都有些替她难受。 穿着总是俗艳刺眼,金饰戴满一头,脸上扑满了厚厚的白色的香粉——以前她只扑脸,脖子还是黑。后来好象是被人笑话了,知道连脖子也一起用粉盖上。可看上去并不显得就比过去强多少。 比衣饰打扮更叫人难受的是她的言谈举止…… 就象现在,宗室贵戚齐聚在宜兰殿,陪皇后娘娘说话。这种场合可以看出很多东西来。比如有的人去年还在这儿,今年却不见了。有的人去年坐的位置靠角落,根本没有露脸的机会,今年位置朝前挪了不少,也会笑着和身边的人寒喧了。 不管心里想什么,大过年的,大家说的都是和气、吉祥的话。可朱氏不一样,她扯着大嗓门,用响彻宜兰殿的声音抱怨丈夫。 “这个喜新厌旧没良心的东西!整月整月的不着家,你们说说他能上哪儿去?” 其它人没有接茬的。 你自己男人,你不知道他上哪儿去,别人谁管你。 朱氏也不是要从旁人那儿问个答案,她拿出一条大红色金线刺绣的锦帕,响亮的擤了一下鼻子:“打量着我是个傻人不知道呢?不就是有外心了!我十八岁就嫁给他,给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当时日子哪有现在好过?大冬天里洗衣我的手都生了冻疮。他可倒好,现在富贵了,就嫌我了……” 一旁的茂丰侯夫人撇过脸去,不然她真怕自己控制不住露出嫌恶与鄙薄来。 家里有个这样的老婆,谁还乐意回家?别看她和朱氏一样是女人,但她此刻特别能理解大皇子。 朱氏现在这样子,和年轻时候真不一样了。茂丰侯夫人也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圆脸盘,辫子又粗又长,是个爽利人——虽然有些小心眼儿吧,可谁没有自己的小盘算? 现在的朱氏,腰粗了不止一倍,各种珠宝首饰浓粉艳脂,把整个人抹的面目全非,待人接物更是一言难尽。不光她丈夫躲着她,连她女儿都看不惯母亲的作为,劝也劝不了,索性除了请安也不往她跟前去,眼不见为净。 都到了这把年纪,自己又是这么个模样,倘若能温柔贤惠,善解人意一些,想来丈夫就算不如年轻时候那么恩爱,也会给予正妻应有的体面尊重。但朱氏自己不体面不尊重,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瞎嚷嚷,简直把大皇子和她自己的脸都丢尽了。 娶了个这样的老婆,真是前世的冤家啊。 一旁相熟的另一位夫人示意她去看朱氏拿在手里,随着话语声挥来舞去的帕子。 不用说,这其中的意思两个人也都明白。 皇后娘娘格外节俭,听说平时常服很少用织锦缎,衣上绣纹装饰也少用金银线和珠宝。朱氏却如此堂而皇之的奢侈靡费,用这么贵的料子裁制手帕,仿佛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身份贵重一样。 可是朱氏另一方面却极为小气,与各府往来的节礼、寿礼这些,都是能省就省,吝啬的令人发指。 眼见朱氏越说越不象样,曹皇后使了个眼色,英罗和在一旁伺候照应场面的石尚宫都明白皇后的意思。 一个年纪不大的宫人端着托盘过来,走到朱氏身前的时候托盘一歪,托盘上的两盏茶茶盖翻倒,茶水泼洒出来溅在了朱氏肩膀上。 茶倒不烫,可是朱氏难得遇见今天这样的大场面,正谈兴大发滔滔不绝,忽然间被热茶一浇,嗷一声跳了起来,抬起手就是一耳光抽过去:“不长眼的东西!” 朱氏粗壮,那个小宫女给打得一个趔趄,要不是英罗从后面赶上来扶了她一把,她一下非摔个结实的不可。 “您不要同她计较,今年宜兰殿来的客人多,人手不大够,所以平时不端茶递水的人也调进殿来服侍。娘娘衣裳沾上茶水了,奴婢服侍娘娘去后面整理一下吧。” 朱氏脸色难看的要死,还要再追着打那小宫女两下,英罗面上含上,不动声色给拦了下来:“大过年的,今天就暂且饶了她,等过了这两天,我亲自送她去慎刑司领罚。” 朱氏听到这小宫人要受罚,这才悻悻然的住了手。 英罗唤了两个人来服侍朱氏去更衣。 朱氏一出去,宜兰殿内气氛就不一样了。比刚才轻松,也有一种“大家心里都明白但谁也不说”这种心照不宣的愉悦感。 宜兰殿是什么样的地方,朱氏那等粗俗之人待在这儿里,简直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她旁若无人高谈阔论,全没看见在场的人都尴尬窘迫,都在替她难受。 但愿她这更衣更的时间长些再长些,别回来了才好呢。 刘琰本来坐在曹皇后下首,可是轮番的被人夸赞奉承,听得她直别扭,索性和刘琰一起避到了一旁。 朱氏刚才那些话她真心不想听,可是朱氏声音太洪亮,不想听都不行。 这会儿人不在殿内了,刘琰小声问刘芳:“大哥总在外面不回府?那他住哪儿啊?” 刘芳比她懂得多,听说的消息也多,可这种话题她一个没出嫁的姑娘实在不大好开口,又想了想,这事儿刘琰反正也很快会知道,不用瞒她,就直说了。 “我听说他在外面有一处宅子,里面安置了一个人。” “啊?” 刘琰只是年纪比她小些,又不傻,一听就明白了:“是什么人?” “不知道,那宅子在哪儿也没人知道。大概怕大嫂知道了又会生事伤人吧,所以瞒的这么严实。” 刘琰顺手拿了一根红绿二色交缠的彩绳,和刘芳一起摆弄起翻绳来,小声说:“大嫂是挺讨厌的,可我觉得大哥这样做,也不对。” “这个……”刘芳觉得这事儿怎么说都不合适:“清官难断家务事,两口子的事情谁对谁错就更难说得清了,咱们别多管。” 第一百五十章 变 殿中人都怕朱氏等下回来,她们的耳朵和面子还要接着受罪。 其实……朱氏这表现,她们中一些人未必就没有。 但是越是出身穷苦卑下的人,往往越想摆脱身上关于过去的烙印。或许她们中有人对朱氏的话也很赞同,可能她们在一些不需要谨慎顾忌的场合表现比朱氏还要泼辣放肆。 但这是皇宫。 能进宫,说明她们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怎么还能象粗俗民妇一般说话行事呢?一些出家世家的夫人难受是因为朱氏粗俗,而她们这些人却得坐在这个女人的下首,听她恶言秽语滔滔不绝。 一些人却是因为,朱氏让她们的体面,有些挂不住了。 哪怕今天穿的再华贵,仪态再端庄,朱氏在那儿就活生生的象是提醒她们,她们不过是草窝里爬出来的乌鸡,粘上一身凤毛也变不成凤凰。 两种难堪分不清哪一种更让人难受,总之所有人都不希望朱氏再回宜兰殿里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多人齐心一致,朱氏竟然真的没有回来。 伺候她去更衣的宫人回来说,大皇子妃有些不适,怕在皇后面前失仪,就先告退了。 这让殿中众人又齐松了口气。 但是随即众人就猜想开了。 朱氏这个人,会因为“小小不适”、“怕殿前失仪”就会自觉的告退回去吗? 再说了,今天这是什么时候?过年的大日子。 今天又是什么场合?宗室命妇、朝臣诰命齐聚一堂,她就这么走了? 她能甘心放过这出风头的好机会? 要知道她以前干过一件很出名的事,前年京里仕女时兴穿高底鞋子,有人用竹子,有人用香木,还有人用金银珠玉,别看朱氏生的跟美貌不沾边,却格外爱美,那鞋她也做了几双,说是用的什么好玉,上面还雕花镶宝的。可这玉底的鞋,却不是人人都能穿的。朱氏这些年身材发福后,本来动作就不如年轻时候灵便,越来越笨拙,穿上这高底鞋之后,动作越发不稳,她自己也感觉这样不妥。 花了大钱做的好鞋,要是不能穿出去朝别人炫耀炫耀,那鞋不白做了? 朱氏于是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丫鬟服侍自己出门,还不止一次,那段日子频频出门,就为了让别人都看看她的鞋有多么华丽富贵。 结果有一次去旁人家赴宴,那家是旧房子,门窄,朱氏迈门槛的时候尤其怕自己站不稳,让两个丫鬟一定扶好自己,结果—— 她身板儿就够宽的,那俩丫鬟也有把子力气,结果三个人往门前一站——进不来,太宽了。 朱氏当时脸上有点挂不住,把两个扶着自己的人都甩开了,抬步去迈门槛。 说来也巧,那鞋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她迈步的时候,玉底忽然从鞋上脱落下来,骨碌碌滚了老远! 朱氏一个踉跄,险些没摔个嘴啃泥。 人是没摔着,可面子是摔地上了。就是来炫耀鞋的,可鞋子却当着这么些人坏了,朱氏气的饭都没吃,当时就转身回府了,听说回去后就把其它两双高底鞋都砸了,还叫人把府里做鞋的几个人打了个半死。 难道今天她因为身上被泼了些茶水,就气的也转身回去了? 一众人都好奇,不过都不好问,还是宣王妃开口:“哟,不知道她哪儿不舒坦?可要紧吗?该请个太医好好瞧瞧。” 一旁溱王妃也帮腔:“对对,可别讳疾忌医耽误事。” 她俩一说话,其他人才纷纷表示一下关心。 其中就有人问了句:“莫不是有喜了吧?” 这话一说完,后面不知道是谁就笑了一声。大概也知道不该笑,只发出了很短的一声,就硬是忍住了。 大皇子不着家这事儿全京城都知道啊,听说自从上次生完儿子,大皇子就再也没进过朱氏的房门,朱氏这会儿生什么病都可能,就是不可能有喜。 刘琰也有点儿奇怪。 以朱氏以往的作派,不用过宫宴,再领了赏赐,是肯定不会空着手走的。 刚才她去更衣时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不适了? 桂圆会意,从侧门悄悄出去,过了不多时就来回话。 “公主,大皇子妃她确实身体不适。” “嗯?” 刘琰还以为是因为大嫂太过放诞无礼,母后让人送她出宫的。 “怎么回事?” 桂圆刚听见这消息时也意外。 朱氏身子骨好着呢,刚才说话那么中气十足,哪里象是生了病的样子? “是真的,主子,奴婢问了,大皇子妃刚才去更衣,出来洗了手喝了口茶,就说胸口有点发闷。跟着的宫女先是觉得她是不是更衣起的猛了才会头晕,后来想,多半是在屋里头闷着了,毕竟天气冷,殿内燃着炭又关着窗,还坐着这么多人。大皇子妃乍然从这殿里出去,怕是这么一冷一热的……” 刘琰点点头:“这样……谁送回去的?纹儿和琪儿呢?” “小郡主姐弟俩跟着大皇子在前头呢,等下还要开戏,这会儿是肯定不会回去的,刚才闵公公吩咐人好生送大皇子妃出宫先回府了。” “今儿唱什么戏啊?” 桂圆一笑:“奴婢也不知道啊,不过公主放心,一定是新鲜热闹戏文。” 一说新鲜热闹,刘琰倒想起一件事来。 结果等到戏楼一拉开幕,刘琰就乐了。 小哥说到做到,真把那陆轶那“遇狐仙”的故事给排成了一折戏,台上书生扮得俊俏,头上偏斜插着根草梗,还少穿了一只袜子。“狐仙”兄妹远远偷看,商量要从这个过路的傻子身上多榨出点油水来。 这戏一开锣,看戏的人就在底下笑。 宫戏年年看,这么有趣的不多。 桂圆侍立在刘琰身后,也跟着沾光。上茶的时候,她还悄声说:“公主,陆公子也来了呢。” “嗯?哪儿呢?” “那边,和鲁驸马坐在一块儿呢。” 刘琰闻言转头去看,隔着影绰绰的纱屏花幛,远远的看见男宾那边,鲁驸马身边坐着的人正是陆轶。 刘琰刚才就一直笑,现在笑出声来了:“也不知道他看见台上那小生把他扮得那么蠢,心里气不气。” 离的那样远,陆轶就象听到了她这句笑问一样,忽然转过头朝这边看过来。 刘琰心里一虚,可转念想离这么远,陆轶应该看不见她—— 一个侍卫脚步匆匆的从鲁驸马他们席前经过,径直奔观戏楼正中的御座而去。 刘琰怔了下,往前探头看。 那个侍卫来的这么急,难道有什么要紧大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暴毙 演宫戏的这些人很懂规矩,皇上这边显然有要事,台上的锣鼓吹打和人声一起低了下去。 匆匆而来的侍卫先是行礼,起来后躬身上前两步,低声禀报,皇上听了消息,示意戏台上面继续,自己则起身离席。 曹皇后也起身走了。 戏是继续了,但是却没有几个人有心思在看戏上面了。 这肯定是出大事了。 可是什么大事呢? 刘琰没有疑惑太久,戏还没有散场,消息就已经传开了。 “谁?”刘琰和刘芳一起出声。刘芳紧跟着又问了句:“你说谁死了?” “大皇子妃死了。” “怎么会……” 两姐妹面面相觑。 这怎么会?莫不是什么人造的谣?比如讨厌朱氏的人,憋着股劲儿想给大家过年添堵? 可她们也知道,不会有人,敢在这时候,这地方,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她怎么死的?她之前不是好好儿的?” 在宜兰殿里喝茶说话的时候,她那嗓门儿嘹亮,中气十足,精神头比谁都好。 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 中间这才隔多久?一个时辰? 刘芳问:“可是遇见了什么意外?” 比如摔着了,回府的路上出了什么致命的事故。 “不是的。”桂圆自己都没有回过神来,这会儿说话也有点结结巴巴词不达意:“之前大皇子去更衣,不是说胸口有些闷嘛,然后就说要回去……”其实这中间有点别的事,比如朱氏其实不是自己说要回去,是石尚宫劝的。 毕竟朱氏在大庭广众之下抖搂夫妻间的那点子事儿,实在太丢他们两口子的脸,曹皇后在上首坐着也没脸啊。 不管石尚宫是怎么把人劝走的,但是宜兰殿的太监是一直把人送到宫门处,看着大皇子府上的人和车把她接了去才回转的,当时大皇子妃除了说有点胸闷,并没有什么不适。 但是事儿就出在回府的路上。 车离宫不远,朱氏的丫鬟就急着唤人,说大皇子妃不适,憋的很难受。 可这一行人,除了朱氏,没有别个能做主的人了,地位最高的就是她的丫鬟,另外车夫、长随和几个护卫更是拿不了主意。眼见朱氏憋的脸都青紫,不管是想赶回府或是掉头回宫找太医都来不及,他们赶紧就近想找个医馆给看看。 可这时候不比平日里。大过年的,连饭馆酒楼各种买卖人家都不开门,医院药铺这时候郎中伙计也都各自回家过年的。他们好歹是找着了一家医馆,可是想把朱氏抬下车的时候,发现人已经没气息了。 这些人是又慌又怕,这主子突然暴毙,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总之他们这些跟从的人一定落个“伺候不力”的罪名,只怕命都保不住。 他们都不敢奢望自己能保命了,只求这事儿不牵累家人就好。 现在大皇子府里没有主子,所以消息只能急急的报回宫里来。 刘芳捂着嘴,刘琰瞪大了眼。 她俩都不喜欢朱氏——这个人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早年比现在还好些,虽然为人一样不实在,吝啬,小心眼儿多,而且这个人太过好吃懒做,可那时候毕竟她没有什么大恶,见了人,漂亮话还是能说几句的。可是自从皇上登基之后,大皇子妃就是彻底的人见人厌了。听说连她娘家人都不喜欢她,可又不能不巴结奉承着她。 ——然而再不喜欢,她们谁也没想过朱氏会暴死。 刘琰还问了一句傻话:“那太医看过了吗?还……能救过来吗?” 问完了她自己就摆了摆手,示意刘芳和桂圆不要理她。 刘芳想了想,轻声问:“知道是生了什么病吗?” 桂圆犹疑的摇头,也小声了说了句:“奴婢没敢再多打听。” 刘芳明白,也就没有再问。 朱氏死的太不是个时候了,而且她的死讯不光瞒不住这些达官显贵,只怕连京里的平民百姓都瞒不住。 毕竟她不是死在宫里,也不是死在府里,她死在了大街上! 大皇子府的人赶着车在大街上找医馆,这肯定有许多人看见。关于皇家,没事还能掀起三尺浪,更何况今天这事如此离奇。 刘芳不用想都知道外面肯定会有谣言,而且只怕会有很离谱的谣言。 她能想得到,皇上和皇后这会儿有多糟心,多头疼。 大过年的,正要表现一派喜庆祥和,上下同心给世人看,突然死了个人。 桂圆见二位公主没什么吩咐,悄悄退下去,咐嘱小厨房把新蒸牛乳糕、糖酥核桃等等公主喜欢的点心端上来,又让人去膳房找张公公,让他们捡新鲜爽口的小菜预备,今天公主在宫宴上差不多没吃几口,想来是对那等油腻肥甘倒胃口了。 再说,刚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就算有再好胃口也整没了。 吩咐了这事儿,桂圆又让银杏和莲子一起去整理公主的衣饰。 为着过年,公主们从腊月里就应酬不少,整个正月的衣裳头面都是吉庆鲜艳华贵那一路的,大红,洋红,海棠红,胭红……总之全是一个红。绿的也有,还有皇后赏的那织金锦缎斗篷,各种裘皮大氅,曹皇后自己不爱这些衣饰穿戴,却舍得打扮女儿们。用她的话说,小姑娘家现在正水灵的时候,现在不打扮,什么时候打扮? 现在再穿这些就有点太红了。 死了亲嫂子,先不管是怎么死的,也不管皇家打算如何在过年期间处理这件丧事,但总不能再大红大绿金银珠宝的往身上招呼了。 好在公主衣裳多,上下一起动手,找出不几套合适的。月白、雪青、藕荷、象牙色,颜色花样都很淡雅,穿着绝对是大方得体的。 刘琰和刘芳两人坐在内殿发呆,方桌上的两盏茶端来时热烫烫的,现在已经凉透了,两个人谁也没想去碰。 “三姐……” “嗯?” 刘琰又摇头:“没事。” 不是没事,是不好说。 其实她想什么,刘芳能猜着。 因为她自己也在想。 有这么一个念头在心里盘旋不去。 朱氏身子骨挺好的,一年到头连场风寒都少有,没听说她有什么隐疾,这突然暴毙到底是什么缘故? 真是突发急病?还是…… 第一百五十二章 消息 刘芳当晚病倒了。 一半因为朱氏这事,一半因为过年。 她从小就不喜欢过年,别人家过年热热闹闹,一家团聚,她没有。她娘死得早,从那以后她过的日子就和以前再不一样了。而自从父亲续娶,后妻又生了子女,那一家人和她彻底没有关系了。 后来跟着四婶过,四婶很厚道,给自己女儿什么也不忘了她一份,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两年,刘芳才觉得自己象个人了。在自己父亲那里,刘芳觉得自己就象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吃的有一顿没一顿,衣不蔽体,还要提防被他酒后撒气抄起棍子来打一顿,不用担心被他的后妻算计,大雪天赶她出门去捡柴…… 但每到过年,她心里还是难过。 每到这时候她就会想起来,她不是四婶的闺女,她只是侄女儿,她的亲爹无情无义,后娘刻薄狠毒,同父异母的那些弟弟妹妹根本就当没世上没有她这个人。 进了宫以后,她也封了公主。 可刘芳知道自己这个公主不是个真公主,她和刘琰是不一样的。过去不一下,眼下不一样,将来也不一样。 几位公主里,她就和刘琰最好。一来当然是因为她们本来姐妹间情分就比旁人要亲厚。 二来……刘芳从来不会去深想。但是刘雨以前总排揎她的话,却是一语中的。 刘雨说:“你不过就是踩高拜低,巴结奉承安和宫?跟个哈巴狗儿一样。” 刘芳也说不清楚她和刘雨结仇到底是在说这话之前还是之后。 刘雨那话说得她十分恼怒。 但恼怒之余,还有那么一丝丝,她自己都不承认的心虚。 可她这样做,有错吗?她在宫中的处境和大公主二公主有多大区别?一样不是皇帝皇后的亲生女儿,一样是寄人篱下。大姐姐对皇后那样孝顺,对四妹又处处呵护照顾,难道说她就没有半分功利的心思? 刘芳可不会相信。 刘芳也不贪心,她只要将来能象大姐二姐一样,风风光光的嫁出去,有份儿丰厚的嫁妆,以后不用求人,不用担心自己再一次从家中被赶出去,就足够了。 她当然知道宫里的凶险。尽管这座后宫里主子已经少之又少,可这里仍然是皇宫,这里是最靠近权势顶峰的地方,在这儿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可是熟识的人突然间这样死去,还是让刘芳心惊。 这不是死了个太监,死了个宫女,这是皇子正妃,是大皇子明媒正娶的,是生儿育女上了皇家玉碟的人啊。 想到朱氏素来的名声和人缘儿,再想到她死的这样突然,刘芳在心里暗暗琢磨,朱氏,十有八九不是病死。 也许是她得罪了人,或是碍了什么人的事情。 也说不定,是那些不肯顺服本朝的乱党余孽所为。 她这么猜疑来猜疑去,一夜没睡好,不知翻了多少次身儿,越是翻身越觉得屋里燥热,起来去小解一次,回来后又把被子往下推了推。 结果一早她就尝到了苦果。 头疼,沉的就象灌满了石头一样抬都抬不起来,身上绵软的没有一点儿气力。 宫女喊了她一声不见她答应,连忙掀开帐子,一看她满脸通红躺在那儿,再一摸额头,滚烫热。 宫女赶紧去找芳芦殿的陈尚宫过来,陈尚宫一看这样子,也有些急。 “先不去太医院,看样子八成是着了风寒,你先悄悄去宜兰殿说一声,不要惊动旁人。” 这个年真是多灾多难。 陈尚宫在宫里时间长了,老于世故,一听说公主病了就能猜着几分内情。这肯定不单是着风寒的缘故,公主这八成是受了惊,夜里又多思劳神。 唉,宫里头固然比外头富贵,可是在宫里过活,却不是那么容易。 过不多时宜兰殿就来了人,还遣了一位太医过来。 陈尚宫迎人进来,先是道谢,说多谢他这么冷的天还冒雪过来。 本来嘛,眼下还是大年下,其实本来可以不请太医。 但是陈尚宫觉得,眼下这当口,最晦气的事情都有了,自家公主病一病并没有什么坏事。以前二公主就常常借口“病弱”躲过许多麻烦。 朱氏一死,这年已经给搅和了。自家公主病了,说不定正好能躲一些麻烦。 殊不知被叫过来的那位太医也正在心中大呼侥幸。 朱氏的死因没有查明白,方掌院他们到现在都没有露面,这其中肯定有不能为外人知晓的隐秘。 这会儿出来给公主治病,按着宫中惯例,公主这病没好之前,他不宜再去替旁人看诊,一般也不会分派其他差事给他了,正好借此躲一躲。 有人想着躲,有人却不是。 刘琰一早醒来,一边穿衣一边嘱咐桂圆:“你回来去打听一下,大皇兄可出宫回府了,纹儿和琪儿两个现在是谁在照料。” 桂圆应了一声是。 刘琰这边传早膳的时候,桂圆就回来了。 公主让她打听的不是什么违禁的消息,侍卫们知道她来头大,背后的主子硬,也不愿意得罪她。 “回禀公主,大皇子昨晚没回府,在崇德殿暂时歇了,小郡主他们姐弟也两个没有出宫,被皇后娘娘留在宜兰殿了。我听说,皇后娘娘担心他们无人照顾,要留他们在宫里长住呢。” “嗯。”刘琰没什么胃口,捧起碗来喝了一口粥又放下了。 “知道大嫂子是怎么去的吗?是生病吗?” 桂圆摇头。 刘琰也没指望桂圆能打听着。 这事儿就算去母后那儿也问不出来,曹皇后一般不会跟女儿说这些事。 又不是什么好事。 桂圆轻声劝:“公主别太伤神了,虽然大皇子妃这么年轻就去了是件憾事,可公主自己身子更要紧。倘若这时节病了,岂不更叫皇上、娘娘替公主担心?大皇子妃的后事也要张罗起来了,公主这时候更该好好保养自己,不要太难过了。” “嗯。以前我都不喜欢她,可是她这样去了……” 是难过?还是可怜侄女儿和侄儿小小年纪没了生母? 第一百五十三章 儿女 “三姐姐病了?” “是啊,太医都来看过了,说是着了风寒。陈尚宫特意过来了一趟,说三公主这病没大碍,只是要饮食清淡,好生静养。还特意嘱咐了让公主别过去,万一再把病气过给公主了,那三公主心里该过意不去了。” 话是那么说,刘琰能不去看望吗? 昨天在一起说话还好好的,突然就说病了。 刘琰控制不住自己,就联想到昨天朱氏的事了。 朱氏也是好端端的就,一病就…… 眼下刘芳也突然就病了,她不去看一眼怎么能放心? 知道四公主过来,陈尚宫可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四公主真是任性,要不是怕她过来,陈尚宫何必特意去安和宫解释那一趟?没想到全是白花功夫,四公主还是要过来。 她要从这儿出去也病了,那三公主还怎么说得清楚?皇后娘娘一准儿觉得三公主不懂事儿。 三公主正是寻亲事备嫁妆的要紧关头,女儿家一辈子的好赖就要看此时了,这会儿可万万不能让皇后娘娘不痛快。 陈尚宫赶紧出来拦:“公主,公主。我们公主才吃了药发汗,迷迷糊糊的睡着呐,您这一进去,她又要起身,怕是又要闪了风,病要加重的。” 桂圆皱了下眉头。 这陈尚宫会不会说话?公主特意来看望是一番好意,怎么让陈尚宫说的象是要来害人似的? 刘琰抱着小小的梅花手炉,倒不象陈尚宫一样着急上火。 “我不进去,在外面看一眼。” 陈尚宫愣了下,桂圆往前踏了一步:“陈尚宫去安排吧,我们公主看过就走,还得去宜兰殿请安呢。” 陈尚宫听着桂圆的话音不似平常一般客气,赶紧应着:“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刘琰隔着帘子看了一眼,轻轻唤了一声:“三姐?你还好吧?” 刘芳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嗯。” 听见她出声,刘琰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 “你好好养病,有什么想吃的,缺什么东西,让人去跟我说就行了。” 刘芳又含糊的应了一声。 出了芳芦馆,桂圆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 她觉得三公主这病的也太是时候了,只怕这病不实在啊。 要不然怎么昨天晚上看着还好好的,突然一早就病的起不来床了?还有陈尚宫,那么焦急的想拦着她们公主去探望,怎么看着都象是有点心虚的样子。 不过三公主这一病倒是给桂圆提了醒。 今年冬天冷得很,这两天又频频出事,她可得顾好公主的身子才行,千万不能让公主出什么岔子。 刘琰到宜兰殿的时候正是传膳的时候,平时膳桌前只有曹皇后一人,今天却多了刘纹、刘琪两个。 这两个孩子…… 刘琰脚步顿了一下。 从今往后,他们姐弟就是没娘的孩子了。 英罗赶紧迎上去,亲手替刘琰解斗篷,轻声说:“公主来的正巧,娘娘昨夜没睡好,公主来了就好了。” 曹皇后为什么没睡好?这还用问吗? 刘琰夜里也没睡踏实,做了好几个恶梦。 曹皇后没有胃口,只是坐在那儿看着两个孩子用膳。 刘纹已经能自己进食了,刘琪年纪还小,需要乳母在一旁照料。这小子生的倒是壮实,脸胖胖的,胃口好着呢,喂什么吃什么。 刘纹毕竟大一些了,懂点事,她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和弟弟要留在宫里,而父亲母亲却一直不见。 刘琰进来先向曹皇后请安,刘纹也起身,有模有样的行了个礼:“姑姑好。” “纹儿乖。”刘琰坐下来,洗了手,也跟着一同用膳。 就算今天有刘琰在,曹皇后的胃口也没见好。喝了一碗粥,吃了半个糖糕。看她的样子,嘴里的东西是什么滋味儿压根儿就没尝出来。 用过早膳,曹皇后吩咐乳母把两个孩子带出去,多叮嘱了一句:“别委屈了他们。” 云罗忙应着:“娘娘只管放心,奴婢跟着一定马虎不了,绝对不会让人委屈了两位小主子。” 刘琪乖乖的被乳母抱走了,刘纹却犹豫了下,小心翼翼的问:“皇祖母,我娘和我爹爹呢?” 刘琰心里一紧,转头去看曹皇后。 曹皇后比她从容多了,招手让刘纹近前来,摸了摸她的头:“怎么?在宜兰殿住不惯?” “不是,不是的,”刘纹赶紧摇头:“住的很好。” “嗯,那就好。” 曹皇后示意云罗把人带走。 至于刚才刘纹的问题,就这样被一带而过。 可是…… 曹皇后头抬头就看见刘琰一脸为难的表情。 “你又怎么了?” “没事,可是这事儿她终究还是会知道的。” 瞒得了今天,以后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到时候怎么跟刘纹说,她娘已经死了? “是啊,”曹皇后示意刘琰坐到她旁边:“一早芳芦殿来人说你三姐病了,我还没顾上问,她的病不要紧吧?” “说是夜里发热了,这会儿太医去看过,她服过了药正睡着发汗呢。” “那就好。”曹皇后叮嘱女儿:“你自己也要当心身子。” “我好着呢,倒是母后,昨夜里没睡好吧?趁这会儿没什么事,要不你再去歇息一下?” “胡说,哪有大白天歇觉偷懒的道理?”曹皇后抬头看见英罗进来,笑着说:“事情这不就来了。” 英罗进来禀告,说闵宏有要紧事要回禀皇后娘娘。 “让他进来吧。” 昨夜里大概有很多人都没睡好,英罗眼睛里都是红丝,闵宏看起来也是神情憔悴,进来刚跪下,曹皇后说:“别顾着行礼了,说正事。” 闵宏欲言又止,有些为难的看了刘琰一眼。 “琰儿……” 刘琰赶紧抱紧了曹皇后的胳膊,无言的以行动表示她就要赖下来一起听,别想把她赶走。 她不小了,不能一有事儿就让她走开,总把她当小孩儿看。 “那你就说吧。” 既然皇后发话,闵宏就开始禀报了:“内宫监掌事会同太医院的人验过了,大皇子妃肺泡肿胀,胸腔充血,因而不能呼吸,是窒息而亡。” 第一百五十四章 去向 刘琰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觉得手心里又冷又湿。 曹皇后略一点头,闵宏就继续往下说。 “皇上还从大理寺调了一个点检官过来一起堪验过,大皇子妃身上并无外伤,也非中毒。” “那她是什么病?” 曹皇后的语气并不严厉,而闵宏额头在大冬天里都出了一层汗。 “这……尚无定论。” “再过多半个时辰,就已经足足一天一夜了,到现在还无定论?” 闵宏无言以对,连连叩首。 “朱氏的后事安排得如何了?” 英罗在旁边回话:“回娘娘的话,安排的都还算妥当。不过……” 刘琰听她说完不过两个字就顿住,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她就觉得这事儿不会顺顺利利的。 “朱家的人哭天抢地的,朱善忠口口声声说要查明白是谁害了大皇子妃,还说要让纹郡主他们姐弟给亲娘戴孝守灵。” 朱善忠名字里有个善字,可为人却不是个善茬儿,性情跟忠厚更不沾边。朱家老子一去,留下兄弟三个没有一个成器的,就成天打着皇亲国戚的招牌吃喝玩乐,强索人家的田地、铺子,被人告了之后,老大朱善武还有几分谨慎,可上面有个朱老太太在,他管束不了下面的两个弟弟。 朱善忠是老二,当年也入军营混过几年,本事没学着,几年下来寸功未建,倒是把坏习气学了个精熟。当时皇上登基,朱家厚着脸皮讨官儿,原来给他派了一个江州提督的差事,他装病不去,嫌偏远穷苦。后来硬是磨着一个在京城的闲差,既没风险又不用出力,油水倒是不少揩。 曹皇后很不喜欢朱家这一家子人。 朱善忠现在闹腾,也绝不是跟朱氏有多深的姐弟情分,做了皇亲还不改混混无赖习气,他还以为现在是在乡下的时候?做娘舅的天然就占理,哭一哭闹一闹的,就能多占好处了? 朱家的心思不难猜,这是怕女儿死了,大皇子将来必定要续娶,那他们家可就不能算是正经的皇亲了。急着问孩子,不过是想在孩子身上下功夫,想笼络住两个小的。 曹皇后再好脾气的人也不能忍耐朱家人这样行事。 曹皇后问:“宗室里谁在那边主事?” “老郑王爷病了,现在是……宣王爷自告奋勇去那边帮管一管。” 曹皇后闭了一下眼。 真是乱到一处去了。 宣王爷说白了,就是个干啥啥不行,偏偏一张嘴能把牛皮吹破的主,自大、轻浮,喝多了酒的时候甚至说过皇上也不如他,要不是他体弱有肺疾,这天下指不定是谁打下来呢。 皇上听了这话也不跟他计较。 毕竟是亲弟弟,再说他只是好吹个牛,真没有什么造反作乱的本事。 “行了,让宣王回去好好养他的病吧。” 刘琰问:“我大哥呢?” 说来说去没听到大皇兄做了什么。 母后把孙女孙子留在宫里,一是怕他们失了生母没人照料,二来……刘琰觉得朱氏死因还没查明,他们回府去不好,还是留在宜兰殿要安全稳妥。 但是大皇兄呢? 闵宏斟酌着回话:“大皇子十分悲伤,今天也传唤了太医,看样子是难以料理这些事情……” 曹皇后没让他再说下去:“把他叫来。” 十分悲伤?悲伤到都没法儿支撑病体去料理妻子的后事? 这话只好骗骗鬼。 两夫妻早就恨不得你死我活了,哪里来的情分?朱氏要真是暴病死的,大皇子只怕头一个要开宴摆酒庆贺。他拖病不出去,无非是怕朱氏不是好死,怕自己也为人所害。 曹皇后不记得自己教过他这些,可这孩子,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明哲保身,避重就轻,越来越会说漂亮话,但曹皇后不记得他做过一件实事。 结果去传大皇子的人回来禀告,说大皇子不在。 闵宏差点儿跳起来:“不在?去哪儿了?” 来回话的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说:“只说不知道……不过小的去打听了,大皇子应该是出宫了。” “应该?” “不,是一定,一定出宫了,看守西边善直门的人说,看见大皇子出去了。” “带了几个人?” “没带多少人……” “去哪儿了?真不知道?” 小太监摇头。 这个他是真打听不到了。 不过也不用他再多打听了,闵宏已经猜着八成了。 要是回府给朱氏办后事,又或是去别的地方,都必然会交待个明确的去处。 肯定是去的地方不能说。 那还能去哪儿? 闵宏是去了根的太监,可是那些有根儿的男人干的事儿,叫他这个太监都看不起。 老婆昨天横死,到现在怎么死的还没查明白,搁在那儿不能装裹入殓,他不去管。儿子女儿没了亲娘,现在在皇后那里暂时照应着,他也不管。皇上皇后为了这件事儿焦头烂额,他也不上前分忧,倒是外面那不知来路的女人才是他的命。比他的父母、原配、儿女和名声都要紧! 这话要是原样儿回禀给皇后娘娘,准保又把娘娘气狠了。 可是不回又不行……这哪瞒得住啊。 只听说大皇子置了个外宅,十分心爱,自有了这个人,不要说朱氏,就是府里头那些鲜花嫩柳儿似的姬妾也都丢开手了,天天住在外头。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天仙,能把人迷得这么神魂颠倒。 闵宏越往回走,脚步越慢。 就算真是个天仙,也不至于迷得大皇子这几天都等不了吧?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能深想,赶紧进殿去回禀,一个字不加一个字不减的只说大皇子出宫了,去向不明。 说完了这话,他低头一直瞅着自己的鞋尖,大气不敢出。 过了半晌听见曹皇后说:“知道了。你也出宫一趟,办件差事。” 闵宏赶紧领了命,忙不迭的从殿内出来。 他倒不是怕皇后心情不好迁怒于他。 皇后娘娘素来不是那样的脾气,即使自己再恼,也从不拿身边的下人撒气。 闵宏也不是怕受责罚,或是以后会坐冷板凳。 他纯粹是……看皇后娘娘这么气急堵心,自己也跟着不好受。 说给别人听,别人肯定不信,说不定还要捧腹大笑。 他闵公公居然是这么有良心,这么尽忠于主子的一个人。 可这又有什么难理解的?皇后娘娘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对着娘娘自然也有人情有人味儿。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参与 后面闵宏来回话时,刘琰已经出了宜兰殿。 桂圆给她披上斗篷,细心的把系带系紧,手炉也在自己手里捂了一下试试,不烫也不凉,才递给刘琰。 刘琰一直不出声,桂圆跟在一旁挖空心思的想劝解劝解,或是给公主找点儿消遣,让她别这么闷着。就算好好儿的人,总闷着也容易闷出毛病来,更何况公主现在心里存着事儿。 可是现在真不比以前了。 以前大公主在,这事儿根本不用桂圆担心。 二公主在的时候,也可去她那儿喝杯茶,二公主这人吧,虽然话少,但是性情平和,和她在一块儿,常常不多时心里就会安定下来。 再不济还有三公主—— 可是现在都指望不上了。 嫁了两个,病了一个,这……虽然还有一个刘雨,可即使她没禁足,刘琰和她也合不来,两个人在一块儿不吵不打就不错了。 眼下怎么办呢? “公主,咱们去不去锦秀阁?公主有好一阵子没去借书了。” 刘琰无可不无可:“行啊,那去看看。” 确实有好一阵子没去了,一来二姐嫁出去的时候,特意将自己的书留了一些给她,还没看过来呢。二来,从入秋一直到现在,总是大事小事不断,看书也得要有闲情才行。 她确实……好一阵子没有静下心来好好看书了。 锦秀阁一惯冷清,殿阁、宫墙外面都显得比旁的地方陈旧。 本来因为过年,宫里各处都要妆点一下,再俭省,门上也要挂两只红灯笼。可因为昨天出事,到底是皇子正妃,曹皇后发话,就把红灯笼撤下来了。 锦秀阁这地方,十天半个月未必能见着有人过来,可刘琰她们这才刚走到门前,就看到门外站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尤为面熟。 “毛德?” 桂圆很是意外,近前来:“毛公公你怎么在这里?” 毛德见着四公主过来也是意外,赶紧抢上前行了礼问安,这才回话说:“我是伺候我们殿下来的啊。” “小哥来了?” “不光我们殿下,还有两位太医院的大人,一位从大理寺暂调来帮忙的,还有,陆公子也来了。” “他怎么也来了?” 这下刘琰更纳闷了。 桂圆暗悔自己出的主意不好。 太医院和大理寺的人怎么会搅和在一块儿?如果是查大皇子妃的死因,内宫监有的是人手,何必还要从宫外调人?从宫外调人也就罢了,或许人家就靠这个吃饭,有什么拿手绝活儿也说不定,但是陆公子怎么也会来呢? “公主,四殿下他们怕是有要紧事,要不咱们先回……” 刘琰提着裙子就迈过了门坎。 桂圆还能说什么?赶紧跟上呗。 “小哥。” 刘敬差点儿让她这一嗓子吓一跳,站起身转头看见是她:“你怎么过来了?” “那你怎么也过来了呢?” 刘敬哭笑不得:“我是有正经事要办,这么冷的天,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快回去吧。” “我不。”刘琰往里看了一眼,隔着层层书架,能看见不止一个人在锦秀阁这书堆里翻找:“你们这是找什么?” 刘敬直想叹气。 他是真心不想让妹妹知道这些事。 可是这丫头,听话的时候是真听话,犯起倔来也真拿她没治。 哄她是哄不走的,也没法儿硬赶她出去。 “找一册旧书,记着一个偏远地域的风物。”刘敬实在不想再往下说了,问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没去宜兰殿?” “去了,才回来。” 刘敬顿了一下又问:“纹儿和琪儿可还好?” “琪儿能吃能睡的,纹儿到底要大一些,住在宫里不适应,刚才还问起爹娘。”刘琰没被刘敬哄过去,还是要追根究底:“小哥你们在这儿找什么书?” 刘敬躲不过去,只好说:“想查清楚眼下这件事情。大嫂……她这既非受伤,也不象中毒。大理寺的这位王点检说,这可能不是毒。他是老刑名了,家里四代人都是做这行当的,说曾经记得父亲从前说过一件案子,是讲偏远的边域有一种无名花草,人若误食了,从喉咙往下直至心肺都会肿胀血淤,严重的就会因为无法呼吸而身亡。但这花草单验是验不出毒性来的。” 刘琰轻声说:“那不就和她一样?” “还不能断定是不是。毕竟那是一种不多见的东西……” 刘敬没说的是,偏僻乡野之地,缺衣少食的,误食野菜野果的情形不奇怪。但朱氏是堂堂的皇子妃,她每天锦衣玉食,吃的再精细富贵不过,她府中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这说不通。 刘琰虽然对有毒的东西没多少了解,可是听小哥说起这种花草,这药性应该很剧烈,服下去要不了多久就得发作。 但朱氏一早进宫的时候是好好的,在宜兰殿里说话的时候那精神头儿可足着呢,一点儿不象中毒的样子。 只是去更衣之后,她就有不适了,然后出宫之后发作的更厉害,都没撑到府门口就断气了。 可她怎么也不可能在宜兰殿里中毒啊。 刘敬恰恰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假如朱氏真是中毒,而非得了什么怪病,那她中毒的时间、地方就太费思量了。 曹皇后的宜兰殿里哪来的毒药?又怎么会有人在宜兰殿中对朱氏下手呢?宜兰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英罗是个再精细不过的人,宜兰殿里就算飞过一只蚊子她都得弄清楚是公是母。况且,在宫中下毒,牵涉太广,能有这个本事,何必去毒朱氏?那还不是想毒谁就毒了谁? 父皇之所以下令严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太过蹊跷了。若不查清来龙去脉,只怕宫中会人人自危。 “那陆轶怎么也来了?” 这个没什么可瞒她的,刘敬痛痛快快的告诉她:“是王点检请他来帮忙的,他们二人原就相识,交情不浅。王点检说陆轶见识广博,也懂些刑名之道,拉了他来帮忙。” 再说陆轶昨天也在宫宴上,朱氏的死他一早就知道了,也算得上个知情人。 阁内传来一声惊呼:“找到了!就是这个。” 第一百五十六章 打听 刘琰转头看了一眼,有些奇怪的问:“找这种东西,不是该往大理寺那些卷宗里去查吗?”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傻了。京城经过不知几轮战火,连皇宫都给烧的只剩下一半,那些陈年卷宗谁还去看管?保不齐一点儿也没留下来。 倒是宫里,那些精美的殿阁宫院烧掉了许多,锦秀阁却保存的很完整,里面还有几百年前甚至更早年代的书画留存。 不过说到这儿,刘琰问:“小哥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 以四皇子的性情,他不会主动揽事的,更何况是这样的事情。看到四皇子和内宫监、大理寺的人一同出现在这儿,刘琰别提多纳闷了。 “是父皇的吩咐。” “啊?”刘琰疑惑的睁圆了眼睛。 “这件事情……”刘敬不知怎么跟妹妹说。 其实父皇吩咐他的时候,刘敬也很意外。 死的是大嫂,大哥可能不方便,也无暇分身。可是还有二哥和三哥在,这件事情就算要一个监管的人,数来数去也轮不着他。 可父皇说,毕竟是家事,若真有什么不堪的内情,这事未交由外臣经办,也免得皇家阴私外泄,家丑外扬。 在里面找书的人走了出来,太医院的人刘琰见过,只叫不出名来。有一个穿着深褐面儿玄色压边的太监服色,这应该是内宫监的人,四品可不算低了,刘琰觉得有些面善,只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陆轶她是认识的,另一个穿深绿官袍的是个陌生面孔,想来就是大理寺来的那位王点检。 这几人出来先给公主问安,刘琰摆一摆手:“算了算了,你们且忙吧,我就是路过这儿进来看看。” 太医院程兆阳小心翼翼捧着一本书,这书看着可是够旧的,纸页泛黄,看着用的力气稍大一些,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堆碎片。 看守锦秀阁的太监手脚麻利,在桌上铺开一块细绒布,程兆阳将书放下,动作轻盈的翻开书页。 刘琰探头看了一眼,这上头的墨迹也有些不那么清楚了——这明显不是一本印出来的书,而是手抄的。幸好上面的字写的端正,要是跟一些文人写诗作赋那样,一笔字龙飞凤舞狂草似的,那真不能看了。 “就是这个,当地人叫毒窠子,枝、叶、花、果都有毒性,味道不苦,有些酸涩,但只要不吃下去就没事。当地的走兽都不去碰它,牲畜也不吃。不过因为这东西的根和水煎了能止疼,所以当地人有时会把它挖了来当药使。” 王点检不象程太医那么高兴:“找到这个没用……咱们又找不着那草药,哪怕现差人去当地找也来不及了。” 毕竟大皇子妃不可能一直停着不入殓,而且这件事要紧的是找出药的来路,以及下药的人。 但是那天朱氏进宫前一切如常,出宫之后就开始发作,她究竟怎么中的招,是谁投的药,药从何来,这些事情王点检还没有头绪。 他们又没那个本事去讯问宜兰殿的人,更不可能进宜兰殿去查验。 王点检一咬牙,这事儿他既然已经牵扯进来了,倘若无功而返,那这辈子的前程只怕也没什么指望了。可是如果他能把这事查个清楚,给上官、给宫中一个满意的交待,旁的不说,他这个点检已经当了快五年了,至少也能往上升个一级。 “殿下,程大人,我想再去一次汲云殿。” 朱氏的尸身现在还停在汲云殿,那儿荒僻寥落,平时空置着,现在用来暂存尸首。 既然旁的地方使不上力,王点检就想重新再验看一次尸首,也许有什么是他头一次忽略了的,这一次说不定就能发现。 毕竟,他时间不多,要么今晚,要么明天,朱氏的尸首肯定要入殓了。 “也好。”程太医说:“我和你同去。” 他们又谢过四皇子,替他们行了方便,不然锦秀阁的这些旧典籍也不是那么容易让人进来查找的。 桂圆只觉得晦气,心里还有些惧怕。 这种隐秘之事她可不想听见。听见的越多只怕自己的处境也不妙。 “公主,咱们回去吧。” 她这会儿后悔的很,刚才劝公主去别处多好?偏偏她怎么就想起了来这里,正遇上这些人这些事。 “嗯。”刘琰问四皇子:“小哥要不要去安和宫坐坐?” 四皇子摇摇头,看着妹妹有些歉然的说:“等过两天得空了再说吧。” 王点检他们往汲云殿去,与安和宫正是两个方向,陆轶却大步朝这边过来。 “公主,有件事情想请公主帮忙。” 四皇子皱了下眉头:“这事她能帮上什么忙?” 刘琰却说:“你是想问我昨天宜兰殿的事?” 刘琰的机敏让陆轶和四皇子两人都有些意外。 “这事我另外找人问话,四妹妹年纪还小,这种事情问她只怕她也说不明白。” 四皇子不愿意妹妹小小年纪就牵涉到这种事情里,下毒、杀人,死的还是大皇子妃,小姑娘家家哪里经得住这种事,别说让她去打听,四皇子恨不得她一辈子别听见这种事情才好,免得脏了耳朵。 “小哥,不要紧的。”刘琰轻声说:“我其实也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要是不弄个明白,我这心里也不会踏实。要是我能帮上什么忙的话,小哥你尽管和我说,你们不方便去的,不方便问的,我倒是要方便一些。” 刘琰猜着陆轶找她是因为什么。 这件事情要查,就绕不开一处地方。 宜兰殿。 是啊,那可是宜兰殿啊,不管是内宫监的人也好,禁卫的人也好,哪个敢往宜兰殿门前放肆? 可她就不一样了,宜兰殿里里外外她都熟悉,宜兰殿的人更是个个对她笑脸相迎,象英罗她们还和她很是亲厚。想要问什么事,别人都没她这么便利。 再说,就算她犯什么错,做了些出格的事,母后也绝不会因为这事怪她。 “多谢公主。我想请公主问一问,昨天大皇子妃在宜兰殿中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在她离开之前有没有什么异样。请公主和四皇子殿下千万不要多心,我并无对皇后娘娘不敬之意。” 刘敬并没因为这个多心,他相信母后,也相信宜兰殿的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刘琰根本不用去问,陆轶打听的事情她几乎是张口就来。 不为别的,因为朱氏这个人太能闹腾了,昨天从进宫就一直没消停过,那张嘴滔滔不绝,声音又格外洪亮,让人想不注意她都不行。 第一百五十七章 问 “英罗姐姐,劳烦你了。” 英罗一笑:“公主说哪里的话,这是奴婢份内应当的。奴婢也说句真心话,从昨天到现在奴婢心里也很是不安,生怕这件事情自己解释不清了。现在看是四殿下和公主过来,奴婢这心里一下就踏实多了。” 昨天是她看着场面尴尬,示意小宫女给朱氏使个绊子,让她离开殿内。本来英罗想的挺好,给朱氏更衣的时候拖延些,再找个人跟她聊上一会儿,拖到开戏就好了,一开始,朱氏可是个爱看戏的人,那会儿她嘴自然就闭上了。 结果更衣的时候朱氏说不太舒坦,英罗心想那更好,她出宫去,省得回来再担心她说出点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想打圆场都没法儿打。 可英罗怎么也想不到朱氏会暴毙。 英罗可以打保票,绝对不是宜兰殿的人害她的。 真有人能在宜兰殿里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朱氏害了,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大的本事,何必害一个朱氏?说句不中听的,朱氏算老几?大皇子妃说着好听,可实际上有什么份量?害了她有什么用处? 害了她有什么用处? 英罗忽然怔住了。 “英罗姐姐?” “嗳,四殿下和公主稍等,我去把昨儿伺候过朱氏的宫人都叫过来,连送她出宫的那太监也一并叫来。” 这要换做别的地方出事,这些宫人和太监早就被拘扣起来,没准儿这会儿已经上刑拷掠的审上了,但是他们是宜兰殿的人,是皇后娘娘的人。内宫监那一帮人狠也是真狠,但是要论看风色也没人比他们更机灵。 皇后娘娘怎么能得罪?别说皇后娘娘不可能弄死自己儿媳妇,就算弄死她又怎么样? 这会儿英罗叫人进来,一共五个人,两个太监,三个宫女,都战战兢兢跟鹌鹑似的。 “行了,不用害怕,又没把你们送进刑院,四殿下和公主问你们什么老实答就是了。” 其实英罗昨天已经问过一遍,现在他们是把曾经说过的话再说一回,一开始还有些磕磕巴巴,后来就流畅多了。 两个太监,一个是伺候朱氏进宫门的,一个是把她送出宫门的。进宫门的时候朱氏好好的,怕裙子弄脏了,还喝斥了小太监一句,嫌他走得快了,看着一切如常。伺候朱氏出去的那个看着就有些不安。因为那会儿朱氏已经不舒坦了,据他说,快到宫门的时候,朱氏就把束领扣子松开了,手抚着胸口说闷得慌。送人的这个太监一来也不喜欢朱氏,知道宜兰殿里没人待见她,巴不得她赶紧出宫。若换个人,可能会劝她再歇歇,用杯茶走,对朱氏他就没多这句嘴。 宫里最后和朱氏说过话的人,就成了他。 从昨天听到消息到现在这个太监就吓得魂不附体了,闵宏头一遍问他的时候,他前言不搭后语,险些尿了裤子,跪着抱着闵宏的腿喊爷爷求救命。 闵宏当时嫌恶的踢了他一脚:“你小子就这点儿胆!当时挑人也不知道怎么把你挑上来的。告诉你,真要你的命,这会儿就不是我来问你了。把你能想起来的,全说出来。” 可这个太监挖空心思,实在想不起别的了。朱氏又没搭理他,也没给他赏钱——这一点他格外怨念,记得的最牢。 闵宏要确定的也只是朱氏出宫路上没有和人说话接触过,以及,朱氏出宜兰殿时已经身体不适了,一路上好几次用手捂胸口,揉脖子。 等他两个说完,就轮到那三个小宫女了。 这三个,一个就是往朱氏身上溅茶水的,一个是朱氏在宜兰殿时在她身后不远处服侍的——也不光是服侍她一个,那跟前坐的三四位王妃诰命都是她递茶服侍的。 “茶都是从一个壶里斟出来的,杯子都用滚水烫过又擦干,依次递过去的,绝对没问题。”那个宫女跪下来只恨不能把心掏出来好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大皇子妃她添了三次茶,也都是奴婢伺候的。” 四皇子有些意外:“添了三次?” 刘琰小声同他解释:“大嫂话说得多了,自然口干。” 四皇子与大嫂虽然这两年没打过交道,早年也见识过她的作派,深知这位大嫂那张嘴——不提也罢,就她喷出来的口水,三盏茶还不够补呢。 其实多添茶,也是希望朱氏能多起身几次,水喝多了自然要小解,让她多出去几趟也是好的。 这都不用皇后娘娘暗示,也不用英罗吩咐,宫女们也没个喜欢朱氏的,能让她多起身几次她们才乐意呢。 就算没有溅茶这事,朱氏也得去更衣,水喝多了嘛。 最后就是伺候朱氏去小解的那个宫女了。 她也慌。 因为其他人伺候朱氏的时候,都不是在隐蔽处,四下都有旁人。唯独她,伺候朱氏去小解的时候,宽衣、搀扶,完事儿再给她整理衣裳,端水伺候她洗手…… 这些都没有旁人看见,没人能证明她清白。 “当时大皇子妃说胸口有些闷,奴婢以为是净房里门窗紧闭,为除秽气又燃着香,进去的人只怕都觉得气闷,也没当回事。等奴婢泼了洗手的残水回来,大皇子妃就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说胸闷头晕,精神远没有刚才好了。” “净手的水是哪里取的?燃的香呢?” “香……香就是宫中常用的,一直燃着,昨天我们进去的时候香已经燃了一多半了,等大皇子妃走后,还有旁的王妃、夫人进去过的。水就是旁边炉子上提来的,倒了小半壶,又兑了些水桶里的凉水,奴婢拿手试了温热才敢端进去的。” 英罗点头证明了她说的话。 如果香有问题那昨天出事的就不该是朱氏一个人。至于洗手,明显也不可能。宜兰殿虽然昨天人多,可各处门户都有人看守,在水里做手脚也太难了,和香一样,用的人很多,真要中招就不是一个两个人了。 “那大皇子妃就没有做别的了?没有喝茶?没有什么入口的东西?” “没有。”宫女茫然的摇头:“就理了理妆,补了点脂粉。” 宜兰殿内昨天很热,人多,虽然是冬日里,不少人都出了汗,借着去更衣的功夫扑粉补妆也是很自然的。 刘琰忽然心里一动:“补了口脂吗?” 朱氏说了许多话,喝了不少茶,口脂掉了不少。 “补了。大皇子妃荷包里装着一个小粉锭子,一小盒指肚大的口脂,当时奴婢替大皇子妃挽袖子递面巾来着,大皇子妃自己扑了点粉,又蘸了口脂涂上的。” 宫女平常是不能涂脂抹粉的,宫规不许。人嘛,越是不让干的事心里越惦记着,更何况宫女都年轻,年轻姑娘哪有不爱脂粉的,这宫女看着大皇子妃补涂脂粉的时候心里暗暗艳羡,想着自己要是涂上颜色这么浓的玫瑰红,一定比大皇子妃美多了。她那张嘴,嘴唇厚的快赶上母猪,厚厚的涂满了红色简直象猪嘴唇。 大皇子妃还有个习惯,这习惯很多人都知道…… “她还舔了嘴唇……” 贵人的口脂里加了不少贵重的东西,常常会有甜味,朱氏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恍惚 这也是入口的东西。 而且昨天朱氏入口的东西里头,其他都是宫里的,只有这个是她自己从外头带来的。 四皇子霍然转身:“大皇子妃昨天随身的东西都在哪里?” 毛德连忙回话:“跟昨天伺候的人一起都扣着呢,殿下的意思是?” “让人挨个验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蹊跷。”四皇子轻声说:“查出什么来,就如实回禀给父皇母后吧。” 这件事他本不该插手,甚至应该避得越远越好。 到现在四皇子也没想通父皇为什么点了他来跟着这件事,难道父皇还觉得他们兄弟间感情太和睦了? 从他坠马……也不是,还远在那之前,他们兄弟之间就早就已经不和睦了。皇兄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见谁都笑眯眯的,可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真正想什么。二哥总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我才应该是太子”的面孔。三哥……不提也罢,但现在想想,还就三哥还是过去的样子。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害怕,他似乎,也不再是过去的模样了。 他们都变了,变成了皇子。 以前听戏词儿上说,天家无骨肉,他只当是戏。 四皇子捧着茶盏,看着偏殿地下铺的毯子。 曹皇后平时一向节俭朴素,眼下是过年,地下换了一张新毯子,外方内圆,最外面是一圈花卉图样,枝叶延绵首尾相连,中间圆圈是一圈儿海水,一圈儿祥云,最里面又是一朵硕大的富贵花,配色鲜艳,织工细密,看着格外喜庆。高几上摆着一盆石榴花,乍一看象真的,仔细看原来不是,都是绢布做的,若不凑上去细看,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消息报回来的很快,比预料的快。 朱氏随身带的胭脂里头掺了不该掺的东西。 真是毒杀。 虽然心里早就料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刘琰还是手脚冰凉,呆坐在那儿一动也动不了。 大嫂是被人杀死的。 就这么悄没声息的,把毒放在她的胭脂盒里。她自己把毒药涂在嘴唇上,自己习惯的舔了这带甜味儿的胭脂,然后横死。 “公主,公主?” 桂圆有些慌。 刘琰抬头看她一眼,想说没事,但是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桂圆更慌了,转头向四皇子请求:“殿下,传个太医吧,我们公主象是吓着了。” 传什么太医?不用传太医。她没事。 刘琰心里明白,可是一时间嘴就是张不开,手也抬不起来。 忽然耳边嗡一声响,这声响不大,却震得人身子一抖。 刘琰象是从梦中惊醒一样,冲口而出:“我没事。” 这一声又尖又响,象是猫被踩了尾巴一样,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定一定神,她赶紧说:“我没事,不用叫太医。” 这一句声音就小多了。 桂圆还是放心不下:“公主,叫太医来看一看也好安心。” 刘琰想起刚才那声响,转过头就看见陆轶站在身侧。 “刚才那一下,是你?” 陆轶微微颔首:“一点儿小把戏,公主没什么事,就是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时间恍惚了,回去最好早些歇息,若有安神汤,服一碗也好。” “你们怎么回来的?” 刚才在锦秀阁他们就分开了,陆轶跟着王点检和内宫监的人一道走了,而四皇子过来宜兰殿,刘琰硬要跟来的。 “是,刚好查验出这胭脂不妥,就来向殿下禀报了。” 那只胭脂盒也带来了,不过这就不用跟公主说了。 刚才公主就险些被吓出个好歹来。 四皇子客客气气的跟面前的太医说:“郭太医,替公主看看。” 小哥都这么说了,刘琰只能老老实实把手伸出来。 四皇子的目光先是投注在妹妹身上,又转头去看几案上摆的那石榴花盆景。但他想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刚才让人去查看胭脂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想了。 如果最后查明,朱氏不是被人所害,那她身边伺候的人仍然难逃一个“伺候不力”,罪责嘛,也许是杖责,也许是发卖,也有可能是别的。 但是现在朱氏确实是为人所害,那这件事可能牵连更广,她的丫鬟,仆妇,大皇子府中至少一半的人得受到刑求拷掠,这其中一定有人无辜被牵连,刑求之下,人什么话都会说, 然而他也救不了这些人。 下手的人一定是能够靠近朱氏的胭脂盒的人,这人就在她的身边,就在大皇子府里。 四皇子忽然想起毛德上午向他禀告的一件事,当时他没怎么在意。 四皇子又看了一眼妹妹——她不喜欢太医,现在郭太医给她诊脉,她苦着一张脸,谁好端端的喜欢看太医呢?太医们有病没病的都得开点药出来,不然好象显得他们白忙了一趟,没本事一样。 四皇子出了偏殿,冷风迎面一吹,人比刚才更清醒。 毛德赶紧着把斗篷给他披上。 “毛德。” 毛德赶紧应着:“是,殿下。” “你说,大哥他在这个时候,会去哪儿啊?” 毛德怔了下:“这个,奴婢可不知道。”不过毛德比旁人伺候四皇子时间长,对他的了解也比别人要多。知道即使说错话,四皇子也不会怪他,所以系好了斗篷,又小声说:“大皇子殿下这会儿不管去哪儿都有理儿,只要说一个心情郁结难以自抑,哪怕去喝个烂醉呢……不过奴婢想着,其他人不见得能体谅大皇子殿下的丧妻之痛,指不定要说他凉薄、无义,发妻的死活都不放在心上,这会儿还只顾逍遥快活。” 四皇子看了他一眼:“你倒是精乖,话都让你说了。” 毛德赶紧赔笑。 要说这事儿真是晦气!晦气到家了!大过年的,多喜庆的日子,他还做了新袍子,刚上身,结果就出了这死人的事儿,新袍子颜色鲜亮自然是不能穿了,只能脱下来压了箱底,到了明年这时候那袍子颜色也搁旧了。 袍子的事倒是小事,关键是这过年的喜气被死人一冲,真是荡然无存。 最可气的是,皇上为什么指了他家殿下查这事儿?多倒霉啊!这事儿查出来也不算功劳,真正晦气。 四皇子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色,似是自言自语的念叨了一句:“大哥会去哪儿了呢?” 第一百五十九章 病亡 “真是毒死的?”刘芳噌的坐起身来。 “你还是好好躺着吧。”刘琰都让她的动作吓了一跳。 “嗨,又不是什么重病,我觉得比先前好多了,身上虽然没劲儿,可是热已退了,躺了一天躺的骨头疼,我坐一会儿咱们说话。” 之前让宫女都退下去了,刘琰拿了一旁的袄子给她披上,又倒了半盏温水。 刘芳嘴上说没事,可是嘴上都起了干皮,因为没涂脂粉,脸显得黄黄的,一副病容。 刘芳喝水喝太急差点儿呛着,一放下杯子就迫不及待的问:“是谁杀的?” “我哪知道啊。”顿了一下,刘琰小声说:“应该是她身边的人吧。” 刘芳打个寒噤,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因为陡然坐起来觉得凉,还是因为刘琰的这句话。 “我听着也觉得害怕。”刘琰小声说:“越想越觉得害怕。能动她的胭脂,肯定是很亲近的人了。” 朱氏只怕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死的,更不知道是谁下毒害了她。 “这么冷门儿的东西,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你听说过吗?” 刘琰摇头:“当然没有了,没听说过的人也多,好象是大理寺那个王点检听家里老人说起过,说曾经有个案子,是有人误服了这种毒草身亡,也就只有当地人才知道吧。” “大皇兄府里有从那地方来的人?” 刘琰摇头:“没有。” “那就……”刘芳这会儿才醒没多久,脑子里还昏沉沉的,实在想不出个头绪来。 “好了,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吧?中午吃了什么?” “喝的粥。”刘芳抱怨起来:“嘴里发苦,粥喝着都觉得咽不下去。我倒想要一点凉凉的酸酸的小菜吃,也开开胃,结果陈尚宫非不答应,我要再坚持,她都能跪下了。” “凉的还是不要吃了,免得伤脾胃。”刘琰想了想:“上次,就是冬至那会儿,有次膳房上了一道汤,里头有火腿、笋丁子,酸香咸鲜,我记得你也夸过,那个想不想喝?” 她不提,刘芳还想不起来,她这么一说,刘芳也想起那道汤来——确实很鲜美,想的她口水都流出来了。 “好好,那个也好。” 不光是开胃,那汤用料也不费,火腿啊,水发的笋丁啊这些东西膳房都常备着,不是什么稀罕的金贵东西。 倘若很稀罕,刘芳就不会开口要了。 她有自知之明,膳房确实不会慢待她,但要说巴结奉迎,那也肯定不会冲着她来。倘若额外给银子,那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可刘芳又觉得把银子花在口腹之欲上头,说出去名声不好。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因为她这个公主底气不足。 就象今天这件事,她就正好一病,避过了。 “那你好生歇着,我让人跟膳房说,晚膳给你送汤来。” 桂圆在门边等着,要不是两位公主有话要说,她决计不会把公主单独留在殿内,桂圆可真怕自家公主被过了病气。 好在公主没待多久就出来了,陈尚宫毕恭毕敬把她们送出宫门,可桂圆还记得她早上对公主无礼,对她爱搭不理的。 刘琰心事重重也没注意她们的眉眼官司,交待了一声:“不必送了,好生服侍,若有什么事情就来安和宫说一声。” 陈尚宫连声应着,目送四公主上步辇走远。 她身旁的宫女不服的说:“她凭什么啊?居然对姑姑这么无礼。” 陈尚宫摇摇头:“管好你的嘴,大年下的我可不想罚你。” 那宫女嘴是闭上了,可看样子还颇不服气。 一样是伺候人的宫女,就算她是一等的,可陈尚宫论品级远在她之上,她倒好,不但不敬重,还敢甩脸色给她们看。 陈尚宫看着她的样子就知道这丫头想什么。 真是年轻气盛,看来是苦头吃的少。 人年轻时吃点苦不算坏事,有些事儿不亲身经过是长不了记性的。 宫女和宫女能一样吗?那宜兰殿的大宫女英罗也只是宫女,可是谁见了她不得客客气气唯恐怠慢。 桂圆确实没什么了不起,但她伺候的是四公主,陈尚宫绝不愿意得罪她。俗话说小鬼难缠,四公主脾气好,但她身边的这些人可不是好惹的。 “眼下宫里不比寻常,你们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别惹事,不然别说我救不了你们,就连公主说不定也会落不是。” 跟着她的两个宫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是了,宫里现在确实气氛不好,死了个人,这个年的喜气彻底没了,连膳房的人过来的时候都不敢说笑了,今天太医过来的时候更是加倍谨慎小心的样子。 这种时候千万得夹着尾巴做人,可不能触了主子霉头,白白受罪。 陈尚宫进殿去回禀:“公主,四公主已经回去了。” 刘芳靠在床头,半晌不作声。 “公主?” “大嫂是被人害的。”刘芳小声说,象是说给陈尚宫听,也象是说给她自己听:“虽然她这人不招人喜欢,可……可是谁杀的她啊?” 陈尚宫听了这话并不算意外。 她在宫里年头久了,宫里哪年哪月没有死人呢?有奴婢,也有主子。 “公主,你还在病中,别琢磨这些事了,伤心神。”陈尚宫替她掖了掖被子,轻声说:“这世上的人啊,不是你不害别人,别人就会放过你的。不独宫里,宫外也是如此。公主应该很明白这个道理。” 刘芳抬头看了她一眼。 是啊,刘芳很明白这个道理。 她一个失母孤女,从来没害过谁,可是继母就是容不下她,视她为眼中钉。 这世上的事往往这样,你不害人,可别人却要害你。 “那大嫂她……” 陈尚宫说:“大皇子妃自然是身子不好,因病而故的。以后不管谁问,公主也都要这么说。” 事情确实象陈尚宫说的一样。 朱氏当天入殓,灵堂搭了起来人,大皇子府的所有福字、槛联、灯笼、红绸一起撤下,一个大大的奠字在正堂高挂,宗正寺把宣王和宣王妃韩氏拦了——没有个叔叔给侄儿媳妇操办丧事的理儿。 一向自认为名声很好的宣王一听这话立马缩了。 他可真不想让人传出他跟侄媳妇如何如何了的话——跟别人也就算了,朱氏那么丑,他得多想不开才跟朱氏搅和到一块儿去啊。 没了宣王上蹿下蹦的折腾,曹皇后又让人给朱家传了话,朱家也老实了,这事情顿时办得顺利起来。 不管朱氏是谁毒死的,天家必须显得一切安定祥和,所以朱氏对外面的死因只能是因为心疾猝死。 第一百六十章 自尽 桂圆伺候公主睡下,这一天过得她心惊胆战,只觉得漫长无比。 “姐姐快坐,这是百合枣仁儿汤,最安神的,姐姐喝了赶紧歇着,晚上公主那儿我和李尚宫照看,姐姐好生睡一晚。” 桂圆这会儿真有些撑不住,顺势在熏炉前坐下来,接过银杏递的汤。 汤熬的很到火候,也舍得下料,用汤羹搅一搅,汤里的好东西都浮起来。 桂圆纵然心事重重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姐姐笑什么?”银杏纳闷了。 “这汤里,可是把咱们宫里人都一勺烩了。” 银杏一看可不是。 这汤里主料就有桂圆、百合、枣仁儿、伏苓和莲子,可不是把她们都烩了么。 她也笑了。 “平时倒没留意这个,这会儿不烫了姐姐快喝吧。” 桂圆舀了一勺汤。 宫女们光在吃喝这一项上的规矩就学了好几个月,桂圆这样的大宫女学得尤其好,她喝汤的时候小口小口的喝,一点声音也没有,更加不会洒出溢出来。 这碗汤甜甜的稠稠的,份量不多,就大半碗。有头有脸的大宫女,膳房愿意巴结,不过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开小灶,一般都是从主子的份例里剩下些,匀出来些。一碗热汤下肚,桂圆觉得自己好象重又活过来了一样。 用完了汤桂圆又去了一趟李尚宫处,把今天白天的事仔仔细细同她说了:“李姑姑,虽然这事儿怎么也不会牵连到咱们身上,可是宫里出了事,主子们难免心情不好,还要是好好约束咱们宫里人,别在这时候出头惹事的才好。” 李尚宫点头:“你放心,公主身边你们好好伺候,这宫里其他人,我自会好好管束。”顿了顿,李尚宫声音放的更轻了:“这才大年初二,虽然说宫里不许说神神鬼鬼的事,可我总觉得这一年没开个好头,只怕接下来一整年都要不顺。” 李尚宫的话正说到到了桂圆心坎上。 她也觉得大年初一出了死人的晦气事,只怕接下来一年都要走霉运。 “姑姑说的是,咱们以后多多小心就是了。算来这一年,三皇子殿下要成亲,三公主也要说亲,没准儿这年也会嫁出去,还有,大皇子这丧妻之后,不知道府里事如何安排,二皇子妃又要生了……事情不少。” “嗯,”李尚宫点头,虽然这些事说起来大多都是喜事,可是李尚宫在宫里久了,深知道没什么事情真会万无一失,就比如那要嫁人的,没等到拜完堂入洞房,就不能算真的完事儿。还有那生孩子的,更是一只脚踩进鬼门关,很容易喜事变丧事。 虽然说起来都不关安和宫的事,左右公主还不到说亲出嫁的年纪。可是身在宫中,有事的时候很难能置身事外。 说完了这事,桂圆已经倦的很了,眼皮直往一起粘。 李尚宫唤小宫女过来送她回房去,又嘱咐:“明儿你不用起早,让莲子她们伺候公主梳洗是一样的。” 桂圆点点头。 桂圆倒不担心莲子她们服侍一次半次的就能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她也确实有点儿撑不住了,用热水拧了帕子擦了擦脸就一头倒在榻上,小宫女眼见着她转瞬就睡着了,也在心里暗暗咂舌,替她把鞋脱了,盖好被子,这才端着灯出了屋子。 不知道为什么,桂圆睡的虽然沉,但却不算踏实。 她做梦了,一个接着一个。 头一个是她又回到了初入宫睡通铺的时候,那时候宫女的屋子都挨着,一屋里住不少人,她当时住的那屋里就有八个。小宫女的时候过得分外拮据,一人就一件厚袄,她睡前将袄子压在脚边,醒来后却发现袄子不件了,一屋里人谁都不承认偷了她的袄,她又不能扒着其他人的衣裳挨个看哪个人里头穿了她的,没有袄穿她只能穿了一件薄的,差点儿没冻个半死。 还是那时候管教她们的老尚宫给了她一件旧袄子,她才算挨过了那个冬天。 在梦里她又起身后找不到袄子了,到处都找不着,其他人用讥嘲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旁边冷冷的注视她。 在梦里桂圆心焦如焚,又愤恨,又绝望,又因为周围人的敌视而难过。 是的,后来的桂圆当然明白当时丢袄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当时比旁人都出众,又不懂藏拙以明哲保身,其他人心存嫉恨,所以其中一个偷藏了她的袄,其他人知道,却没有一个告诉她。 回想起她们那时候故作无辜的嘴脸,心里不知道怎么嘲笑她。 紧跟着又是一个梦。 梦里她见着了一个极美丽的女子。 这女子她不认得,却有些面熟,穿着一身并不算名贵的浅杏色细纱裙子,胸前与背后都用纱堆花儿装饰,露出一张芙蓉似的美丽面容,恍如花中仙子一般绰约多姿。 她站在花间,很美,可是也很遥远。桂圆想走到她跟前去,可怎么也过不去。 在梦中她听见一阵声响,越来越急。 桂圆一梦惊醒,翻身坐了起来,问:“谁?” “桂圆姐姐,是我,茯苓,豆羹说有急事要回姐姐。” 桂圆不敢耽误,披了袄掀开被子下地:“我就来。” 桂圆一向照应豆羹,给了他不少在公主跟前露面的机会,豆羹也和她最亲厚,有什么消息都会头一个来告诉她。 桂圆身为宫女,没有太监们走动方便,也需要借豆羹的助力。 豆羹脸上红通通的,不是知道是冷的还是因为跑的厉害,喘气也外急:“桂圆姐姐,我听宋侍卫说了件事。说是谋害大皇子妃的真凶已经找着了。” 桂圆一愣:“找着了?谁?” 内侍监审的这么快? “是大皇子府里的一个丫头。” 茯苓识趣的倒了杯茶就出去了,豆羹端起茶一仰而尽,缓了口气才接着说:“其实也不是内宫监逮着的,是她自己畏罪自尽了,还留了个笺儿,说她是为了姐姐报仇才要杀了大皇子妃,现在仇也报了,没有牵挂,又不想因为她的缘故连累了府里其他人受审受刑,因此就痛快认了罪。” 桂圆总觉得自己好象还没醒,听豆羹说的这些话,还跟梦话一样。 “就这么就逮着了?” 豆羹点点头:“听说她不光留下了这个笺儿,还在她房里搜出了药瓶,里头的药就跟大皇子妃致死的那个一样,这下是人赃并获了。谢天谢地,这事儿就此了解,咱们也少些担惊受怕。” “你再喝口水……”桂圆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定定神。 “这是宋侍卫和你说的?” “嗯!”豆羹连连点头:“今晚他当值,我去给他送了点热汤和点心,正好他也是才听内宫监的人说,就告诉我了。” “那丫头,她姐姐是什么仇?” “她姐姐就是上次小产丧命的那个,被大皇子妃硬让人打掉了孩子,大人失血过多也没了。她一家子人都死了,就她姐妹俩相依为命。她在针线房做事,她姐姐被大皇子殿下收用了。本来她姐有孕她还高兴,还给没出世的娃做了小衣裳,谁知道大皇子妃手那么辣,连姐姐都没了,她就憋着一股劲儿要报仇……” 桂圆没有豆羹想的那么简单。 白天四皇子殿下他们说的话,桂圆都听到了。 那个药,很冷门,很少有,又说,那府里的人没有原籍是那地方来的。 王府也深宅大院的,她哪来的药呢?她又不贴身伺候大皇子妃,这药又是怎么下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安置 豆羹是当个好消息来告诉桂圆的。 要知道因为出了这个事儿,他们这个年是彻底搅和了。本来豆羹伺候着公主,还指望着这个正月里多出几趟门,比如去承恩公府啊,去公主们府上啊,或是哪位宗室贵戚请客啊,这出门可是好差事!打赏不少拿,在宫里奴婢们吃的东西没滋没味儿,出去了可以借机打打牙祭。还有,主子们看戏听曲的时候,他们一旁伺候着也能跟着看啊。 一年里头能这么快活的日子可不多,豆羹可早早就算着日子盼过年了。 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 不仅好处没有,还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过日子。 幸好这下毒的人一下就找着了,这事儿也算有个了结。 “桂圆姐姐,我送了点心来,你俩垫一垫吧。” 茯苓去了一趟茶房,端了一壶茶来,还捡了一盘点心端过来。 “嗯,你也坐下歇歇吧。” 值夜这活计一开始做不惯,总犯困,要是被尚宫们逮着打盹,罚掉一个月月钱不说,还要挨打,通常不会打脸,那是要给主子看的,也一般不打手,打肿打伤了影响作活的——桂圆现在风光,早年也是熬过来的,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 茯苓她们这些小宫女对大宫女们十分殷勤,有什么活儿都是抢着干。 在宫里没靠山是不行的,有桂圆罩着,茯苓就不怕被别人踩。 茶倒出来是烫热的,桂圆识货,闻了闻茶香:“这是皇后娘娘新赏的贡茶吧?” 茯苓小声应道:“是,不过公主好象不太喜欢这个,所以……” “没事,偶尔喝一次不要紧的,公主就算知道也不会怪责咱们。” 这茶香确实与众不同,再配上马蹄酥,一口酥就一口茶,真让人觉得到了江南一样。 豆羹一边小口喝茶,一边跟桂圆说他打听来的旁的事。 “姐姐,今天我还听说了件事。” “嗯?” “好象皇后娘娘打算留小郡主他们姐弟两个在宫里长住,朱公公的意思,可能就会安置在咱们东苑。” 这消息听起来有些突然,不过细想来也合情合理。 本来东苑就是皇子公主们的居所,这里清静,景致好,地方宽敞,而且跟妃嫔的居所是隔断的,中间离得很远。因为皇子们年纪都大了,所以迁出了东苑,公主们也渐渐长大,一个接一个的嫁出去。曹皇后要留孙子孙女在宫中抚养照料,肯定会选择在东苑这里。 “大皇子妃这一去,大皇子起码一年里不能续弦吧?就算续弦,这不是亲妈,照料起来肯定又差一层,皇后娘娘肯定不能放心,还是留在宫里照看起来妥当。” 茯苓也大着胆子插了句:“要是后面娶进来的,又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对前头的只怕存坏心。”桂圆看她一眼,茯苓又补了句:“我后娘就坏得很。” 茯苓的身世,桂圆是知道的。 她就是被后娘卖了的,中间转了几次,后来进的宫,苦头真的没少吃。 “是啊。”桂圆有句话没说。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大皇子本来对孩子就不怎么上心,不然的话就不会整月整月的住在外头不回府了。他住外头固然是避开了大皇子妃,但是对于两个孩子,大皇子这个父亲显然很不衬职。 就算皇上这么忙,日理万机,可还会抽出空来看皇子和公主的功课,一个月里必定要腾出两次功夫带皇子和公主去骑马射箭。照桂圆看,对皇子如何且不说,对公主们,皇上是个实打实的慈父。 大皇子……不提也罢。 “如果要安置在东苑,我觉得,现成的地方就有。大公主嫁出去了之后,福玉殿就一直空着,那儿地方宽敞,修缮的齐整,要是安置在那里可方便,不用怎么收拾就能住进去。” 两位嫁出去的公主,二公主吧……一向有些多心,又多病,所以豆羹觉得皇后娘娘不会让孙子孙女住进她那处,大公主就不一关了,为人豁达大度,她的福玉殿也确实合适。 “有可能。”桂圆点头:“毕竟现在天冷的很,要是新选一处宫院的话,这天寒地冻的也不方便修缮整置。” 况且宫中为了过年,开销很大,这时候再额外多出一笔修缮银子,只怕内司库有些不凑手。既劳民又伤财,不如就用现成的好。 “桂圆姐姐,要是他们真安置过来,咱们公主以后是不是就得多多费心劳神了?” 豆羹想的也是桂圆想的。 本来公主日子过的很快活,日常的烦恼也就是应付功课。要是郡主姐弟迁进来了,公主是亲姑姑,大小算长辈了,对年幼丧母的侄女侄子自然要多操份儿心。 “嗯,这事儿咱们知道就行了,先不要说出去。” 豆羹和茯苓都赶紧应是。 天快亮了,桂圆也没有睡意,梳洗齐整就出了门。 朱氏的丧事已经操办起来了,公主这边的素服、首饰一应东西也都已经齐备。至于出宫去拜祭吊唁的事情,自有司礼监安排下章程,照着他们的安排走就是了。 司礼监送来的详细章程洋洋洒洒的写了两页纸,从出宫的时辰,如何上香,恨不得连一共走多少步都算的一清二楚。 确实繁琐了些,但是照着这个来绝对不会出错儿。 刘琰醒的比平时晚,精神不大好,醒了以后又多赖了一会儿床。 桂圆近前来服侍她梳洗,轻声将豆羹昨夜打听来的消息说了。 刘琰安安静静的听完了,手里把玩着一柄檀木梳。这梳子香的很,碰触过之后,手指尖都是香的。 桂圆还怕吓着公主,尽量说的和缓一些。 “畏罪自尽?”刘琰将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次。 “是。”桂圆从镜子里打量着公主的神情,仔细斟酌着劝解的话:“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公主也不要再为这事伤心劳神了。” “我不是伤心。”刘琰摇头:“大嫂那脾性我向来不喜欢她。只是纹儿和琪儿两个人,才那么小年纪就没了亲娘……” 桂圆也沉默了。 无论大皇子妃这事究竟是谁对谁错,可是小郡主姐弟俩是全然无辜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后事 对外人,朱氏是“病死”。对知情人,朱氏是因为害侍妾小产血崩血亡,侍妾的妹妹为姐姐报仇,这才给她下了毒。这让一些自以为有门路有消息的人听了这事儿之后都难免叹息一声,然后或是兔死狐悲,或是兴灾乐祸的说一句,报应不爽啊。 对朱家的人,这个消息却有如五雷轰顶。 一个贱婢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这一下就把朱家最大的指望给砸碎了。 要知道朱家这些年已经以未来国舅自居了。瞧现在曹皇后的娘家承恩公府有多兴旺,他们就有多眼热。 朱氏嫁的是大皇子,天然的太子!又生下了长孙刘琪,等大皇子将来当皇帝了,朱氏不就是皇后吗?那他们朱家不就是又一个承恩公府?那时候他们家的荣华富贵…… 可是现在一切全完了! 哪怕将来大皇子当皇帝了,也肯定会有别的皇后,新皇后家才是真正的公府,就算有把原配追封为皇后,没听说还有把原配娘家也一并封个公府的—— “把那个贱人千刀万剐!” 朱善忠对面是司礼监的掌事太监温公公,一边还有另一个礼部侍郎吴襄生。这二人都是出名的圆滑会做人,而且对朱家什么德行也是一清二楚。 温公公不紧不慢的说:“那个丫头已经畏罪自尽了。” 朱善忠被噎了一下,马上又说:“她家里人呢!她敢谋害皇子妃,该杀她全家!不,诛她三族!” 温公公仍旧慢慢的说:“她只有一个姐姐相依为命,已经死了,至于三族——本就是孤女被卖为婢,实在无处去找。” 朱善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怀疑这个死太监是不是跟他有仇!要不然怎么说一句顶一句,顶得他胸口疼! “这事儿难道就是她一个人所为吗?大皇子妃身边其他伺候的人……” “这些人伺候不力,已经罚入下四局充为苦役,只要活着一日就要劳作一日。” 朱善武咳嗽了一声。 他比弟弟多少要识相一些。 以前有朱氏在,他们张扬一些没什么。可以后…… 朱善武就象闻到了秋风气息的知了,晓得自家的日子以后绝对不会象从前一般好过,而且会越来越不好过。毕竟人走茶凉,朱氏死了,以后京里人还会不会买朱家的账,实在不好说。 但他也没觉得朱家就此一蹶不振了。朱善武想着,大皇子将来总会登基的,那做为嫡子、皇长孙的外甥刘琪,岂不是以后的太子,也会当上皇帝吗?这外甥身上流着他们朱家的血,怎么也会照应朱家的,到时候他们的好日子就又来了。 只是中间这些年,须得等。 现在他们实在不能再得罪人了,得罪不起啊。 朱善武打断了弟弟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对温公公他和这个吴侍郎,还是十分客气的。 “舍弟也是伤心妹妹死了,心中悲痛激愤,二位大人别同他一般见识。” 温公公本来不能称一声大人,朱善武这么说,也是对他身份的一种抬高,奉承话。 温公公嗯了一声:“朱将军不必客气,这亲人乍然离世,心中难过也是人之常情。” 朱善武兄弟几个都没本事,他身为长子,身上也只不过挂了个四品的武职虚衔,温公公称他一声将军也是客气了。 朱善武没有继续就朱氏的死讨论下去。 温公公已经说了,朱氏被丫环谋害,丫环又已经畏罪自尽,话里话外暗示他们,此事已经到此为止了。 朱家如果再就此事追究,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朱善武比弟弟总算多明白些事理,他也知道自家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看着很显赫,其实……嫁入皇家的妹妹死了,自己老大年纪连个实职都没有,朱家不过是撑着个架子,经不起风吹。 反正人死都死了,再追究她怎么死的,人也活不过来啊。那些奴婢,皇家当然会处置的,就算都与下毒的事情无关,想必皇子府也不愿意留着这些人继续伺候。 既然朱善武识相,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顺利了。 温公公先说了曹皇后决定留孙子孙女在宫中抚养的事情,朱善忠又想说话,被朱善武赶紧截住,点头说:“这样甚好!本来我们也在担心外甥、外甥儿女儿无人照管,既然皇后娘娘亲自教养,那就再好不过了。” 朱善忠有点急。 在家的时候不是说了,接刘纹姐弟两个来朱家过一阵子?这时间不能太短,而且最好年年都能接过来这么些日子,不然时日长了,两个孩子同舅家不亲怎么办? 可现在人住宫里,他们还怎么接? 朱善武则在肚里骂弟弟蠢。 这两个孩子住在宫里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温公公不过告诉他们一声,并不是同他们商量。他们这小胳膊还能拧过宫里的粗大腿不成? 再说住在宫里,那不就和皇上,皇后天天能见着面了?这一来可有多受宠啊。外甥没了亲娘扶助,可有皇后照管,比原来还强!能得皇上看重,那更好了!外甥越得势,他们家才越稳固啊。 接着是吴侍郎开口,同他们说了朱氏的后事安排。 朱氏是年青横死,上头长辈都好好的,她停灵的日子不能太久,在府里停三日后棺椁就先送到慈恩寺里停放。 之所以现在不下葬,是因为皇陵——还没法儿埋人呢! 毕竟皇上得天下才这么几年,虽然从他登基那年起,宫里宫外就都着手开始操办选地修陵的事,可到现在,才刚确定了皇陵的确切地点,国库没钱,内库也紧巴巴的,反正皇上现在春秋正盛,这皇陵修个一二十年也不急。 现在朱氏死了,按制她是可以葬入附陵的,只是一时间不能下葬。如果现在随便埋了,等日后再重新起出来安葬反而不妥,在慈恩寺中先停放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过皇子妃的陵墓规制不算高,工部已经应承,开春后哪怕不修河也要先把她落葬的事儿给办妥了。 朱善武对此事也无二话。 别说妹妹现在死了不好安葬,说句难听的,就算皇后娘娘现在死了,葬寝一样没着落。 但朱善武也有自己的打算,前面他都好好好是是是,才方便他把自己的意思说出口。 第一百六十三章 抄经 刘琰一笔一划的抄经。 说起也怪,抄别的功课时,她总静不下心来。至于佛经,她以前从来不看的。 这会儿抄着抄着,心里倒是很安定。 屋里静的很,矮几上青玉含珠熏炉中燃着香,烟气袅袅从花孔盖中升腾,在屋子里渐渐弥散。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 刘琰停了一下,看着刚才写完的这句话。 桂圆以为抄完了,近前来轻声说:“公主抄了一上午了,歇一会儿,用些点心吧?” 刘琰摇摇头:“还没抄完呢,抄完这段再歇。” 桂圆不敢多劝,退到一旁侍立。 再抄到后面一句的时候,她又停了一下。 心不住于身,身亦不住心。 以前她翻佛经,只觉得上面讲的话全是云里雾里的,没有一句看得懂。 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有人忽然这样离世,她觉得,佛经上的话不是全没道理的。 “小津。” “是,公主有什么吩咐。” 刘琰其实并不是有什么吩咐,她象是他自言自语般问:“人死了之后,会去什么地方呢?” 会象那些戏里演的一样,去到阴曹黄泉?还是会象慈恩寺里禅师说的,会去到一个没有烦恼的极乐的世界? 刘琰没指望小津回答,这个人太沉默寡言,刘琰在书房有时候待一两个时辰,他都不说一句话。 但让她意外的是,小津却回答了。 “死了的人去哪儿,只有死后才知道。活的人有许多猜测,其实不过是不放心,希望他们有个好去处。” 刘琰抬起头:“你是说,这都是活人在自欺欺人吗?” 小津摇头。过年时做的新袍子因为大皇子妃的丧事都换了下去,他现在穿着一件六七成亲的棉袍。这样的袍子穿在旁的小太监身上,显得臃肿、潦倒,穿在他身上,就有一种不迫不乱,从容自裕的模样。 “奴婢不敢这么说。但是,知道离世的人并不是就此消亡了,有一个去处,不管是去了何处,终归是个安慰。” 刘琰想了想:“你说得对。” 抄经也好,烧纸钱也好,祭拜宗祠,怀悼先人——其实都是因为活的人害怕。 害怕自己将来死去,会就此被人忘记,就在在这个世上永远消失。 没什么事比这更可怕了。 所以人们愿意相信人死了有去处,有许多不同的去处。去哪儿其实不重要,去极乐世界很好,去阴曹地府那也是无可奈何,总之,有去处就行。 “殿下抄完了?” “嗯。这卷抄完了。”刘琰把抄好的经文放在一旁:“拿去吧,我想三姐姐多半也抄了——对了,麓景轩应该也抄了吧?回头一起送走吧。” 送去慈恩寺供奉,然后焚化。 姑嫂一场,虽然朱氏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抄抄经也算是尽一份儿心了。 刘芳的经抄的就没有刘琰这么感慨良多了,她病才刚才,手上没力气,拿起笔来就头疼,一份经抄得象受罪,恨不得写两个字就歇一刻。 “公主,要是太累就算了吧。” “没事儿,都抄了一大半了。”这会儿半途而废,前头那些不都白写了?罪白受了? “其实这个东西抄完了也没谁看,公主现在又在病中,还是不要写了,万一劳了神,回头再发热怎么办?” “想来姐妹们都会抄,单我一个人不抄不好。” 听她这么说,陈尚宫也不再多劝了。 确实,人家要是都抄,就独显出自家公主一个不抄,那就不好了。 陈尚宫觉得这些抄的往生经不会有人看,不过在寺里供几日就烧了,也没有想错,过去都是这样的。 但这次不大一样。 抄好的经文先是交到了闵宏手里,曹皇后看过,然后皇上也看到了。 三位公主抄的经都放在书房案上。 三公主在病中,字写的歪歪斜斜,其中难免有潦草笔误。皇上翻过纸,吩咐身边人:“三公主那儿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因为过年连日里累着,所以受了些风寒就发作起来,并不要紧,好好将养着不日就能痊愈。” 皇上说:“那就好,回头赏她点东西,让她安心养病。” “是。” 刘琰抄的这一份字迹比从前娟秀得多,看着这字,就让人感觉到抄经人的认真,运笔从容,有一份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气韵。 “这个抄得好。” 姚公公在一旁说:“四公主的字越发进益了。” “是啊,不但字好了,也用心了。”皇上声音淡淡的:“毕竟是姑嫂一场。” 姚公公就不敢再说了。 温公公和吴侍郎适才来回话,这才刚告退。 皇上已经让人去召大皇子进宫了。 姚公公恨不得避出去,可是不成。旁人都能避,他不能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外头有人禀告:“启禀皇上,大皇子到了。” “让他进来。” 姚公公退至一旁,大皇子已经进了书房,跪下行礼参见。 皇上又拿起五公主抄的那份经翻看,就任大皇子跪着,没有叫起。 大皇子先是抬起头飞快的看了一眼皇上,就把头低下去,一声不吭的跪着。 姚公公只觉得这殿内静得让他心里发慌,他呼吸声都放到最小了,生怕发出一点动静。 “小五看来也有长进。”皇上在纸上点了点:“你也看看。” 姚公公哪怕真细看,只匆匆瞄了一眼:“五公主抄宫规也是很用心的。” “嗯,送去慈恩寺吧。” 姚公公如蒙大赦,接过经文躬身退步出了书房,一出来就赶紧用袖子拭拭额角,又示意门外侍立的人退开些。 隔着重重门户,听不大清楚书房里说什么。 姚公公这头上出的汗,被冷风一吹,凉津津的,一直凉到心。 温颂年刚才回话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头的汗。 朱家是真敢想。 朱氏的死因,后事安排他们全依了,也没有在封诰和自家的官位上多贪索,却提了一个可以说是极大胆的条件。 他们说,不忍小郡主姐弟将来无人照看,也不愿朱家与大皇子这一段姻亲情分就这么断了,所以想求皇上恩典,大皇子的下一任妻子,还从朱家挑。 朱氏叔叔家还有堂妹正值妙龄,如果这个人选不行,那下一辈的姑娘也可以。 姚公公当时在旁边听着都觉得朱家实在贪心过了头。 第一百六十四章 心计 朱家是过份,但大皇子也做的不妥。 就象皇上刚才说的,不管活着的时候怎么样,现在人了,连几个妹妹都知道给嫂子抄抄经,用心送一送她,可大皇子这个丈夫都做了什么? 夫妻一场,毕竟两个是结发夫妻,又生儿育女,纵然夫妻情分浅薄,但夫妻间除了情,还有道义。 皇上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是个薄情无义之人。 就算是皇上,也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情。 姚公公把四位皇子在心里过一个遍,觉得最象皇上的,倒是只有四皇子。 皇上没别的妃嫔,皇后娘娘现在的年纪多半不会再生了。 将来……将来…… 姚公公不太敢深想。 书房内,皇上示意长子起身:“你几个妹妹都抄了经给朱氏祈福。” 大皇子轻声说:“妹妹们有心了。” “你妹妹她们是有心,起码比你有心。你昨日都做了什么?” 大皇子低声回话:“儿臣昨日在府中款待宗室里的叔伯兄弟们。” “是吗?” 大皇子声音更低了:“是。” “你午后没去荷芳园吗?” 大皇子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那个陈氏是礁州人,听说家里原来开过药铺,父母双亡之后沦落风尘。”皇上顺手从书案一旁取了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盒子:“这盒子里装的什么,你知道吗?” 大皇子飞快的回答:“儿臣不知。” 皇上掂了掂那只盒子:“你都没看,就说不知道。告诉你,里面是糖酪,你尝一块吧。” 那盒子递到面前,大皇子缩着脖子扭开脸回避:“父皇,儿臣……” “怎么,怕毒死你了?” “儿臣,儿臣知错……” “知错?” 皇上手一翻,那只盒子摔落在地,盒盖翻开来,里面装的几块干药料都洒在大皇子面前。 大皇子连连叩首:“父皇息怒,儿臣知错了。陈氏她并无害人之心,只是为求自保。因为朱氏查到了荷芳园的宅子,陈氏也是为了护住腹中胎儿……再说她药下的并不多,只是希望朱氏病上一场,顾不上对付她……” “哦,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是,父皇明鉴,陈氏若想害朱氏性命,既然有了机会,为什么不下砒霜那种烈药呢?她听说误服了这药的人只是会病一场,身子不适,她没有杀人之心,父皇,还请父皇开恩,饶了陈氏。” 皇上看着连连叩首的儿子,连怒气都生不出了。 这个儿子,在听说结发妻子被人害死,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出手替下手的人扫清首尾,干脆俐落把下手的人传递药物消息的人全部灭口,给旁人一个交代。 可见他不是没心计,没能力。 可是这份心计,这份儿能力,只会在女人身上使劲,耳根子又软的厉害,枕边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或者,他也不是尽信的,但陈氏和朱氏相比,他要保陈氏,毫不留情的抛弃了朱氏。 见皇上不出声,大皇子急着说:“陈氏腹中还有儿臣的骨肉……” 皇上都气乐了:“陈氏出身风尘,早就被药所伤,她怀不怀得了孩子,她自己最清楚。倒是你,你请太医给她诊治过了吗?” 大皇子愣了下:“陈氏身子经过调养,已经……” “行了,朕让人处置她之前,太医给她看过,她并无身孕。陈氏是个精明的人,下药出错这事儿,大概这世上只有你会信。” 大皇子愣在那儿,半晌一动不动,神情茫然,目光呆滞。 也许是因为听到陈氏并没有身孕的事,也许是因为听到皇上说已经让人处置了她。 “你的儿女你自己不上心,朕和皇后却不能让人慢待了他们。以后纹儿和琪儿他们俩就住在东苑。至于你……你就好生待在府里,多静静心,遇事儿多思量一二。另外,你的继妻,还从朱家挑选。” 大皇子抬起头来:“父皇?” 皇上的意思,是……要他禁足? “你出去吧。” 大皇子还想再说,可是皇上已经不想再理会他了。 麓景轩里头,为着过年应景,贴上的红窗花、福字、春联儿又都揭了下来。 前天来传话的人是与冯尚宫过去有几分交情的太监,姓王。 陈尚宫取了两个银锭子,又抹了手上的镯子一起塞给他,悄悄打听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丧讯来的实在太突然了。 素来没听说朱氏生了什么病,这大过年的,怎么好端端的说死就死了呢? “说是猝发心疾。” “唉,我和我们公主在这里头关着,就想听个实信儿心里踏实。你就给我透句话,我难道还能同别人去嚼舌头吗?” 王太监只和她摇头,她给的东西也没敢接:“行啦,这些东西我也不缺,你现在不容易,自个儿留着吧。这事儿别多问,左右牵连谁也牵连不到你们身上啊。” 五公主乍听了这消息也愣了。 “真的?” “自然是真的,哪会有人敢用这事开玩笑。公主在禁足,不然少不得跟着一块儿去拜祭,毕竟是大皇子妃是长嫂。” “可是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五公主转头问一旁的可晴:“她今年有三十吧?” “回公主的话,奴婢记得大皇子妃今年该是三十一。” “是啊……”虽然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可是朱氏那身子骨儿可比一般人健朗,也没听说她生什么病,这…… 冯尚宫近前来轻声说:“刚才来传话的人不肯细说,可越不肯细说,说明事情越不简单。” 五公主看了看冯尚宫,这言下之义她听得出来。 “公主不用急,过两日咱们再想法子打听打听。这事儿出的蹊跷,想来总得有个合理的说法。” 隔了一日就听说了朱氏是被丫环毒害的说法,麓景轩近来得了好几次赏赐,尤其是宜兰殿的赏赐送来之后,处境比以前大有好转,王太监也愿意多结份儿善缘,冯尚宫打听,就悄悄告诉她。 “毒,毒死的?” “嗨,小声些。” 冯尚宫赶紧压低声音:“居然有这等胆大包天的奴婢?” “是啊。”王太监也心有戚戚:“想来她们姐妹俩相依为命,姐姐一死,她在这世上也没别的牵挂了,自然就豁出去了,想拼个同归于尽呗。” 都是当奴婢的,王太监也好,冯尚宫也好,对这个敢给主子下毒的丫头,既惊诧于她的胆大,又对她的遭遇有几分感同身受。 奴婢的命不值钱,遇到朱氏那么个刻毒不体恤人的主子,逼得人没路走了,可不就心一横走了绝路吗? 第一百六十五章 心宽 “这也就是宫外头,宫里头想来没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王太监说:“反正该关的关,该杀的杀,后个儿大皇子妃就要送到慈恩寺里停放了,这事儿就另再提起了。不过倒有件事儿同咱们东苑这边有关,小郡主他们姐弟两个确定要留在宫中长住了。” 冯尚宫愣了下:“在宫里长住?” 要是为了他们丧母,暂时住一阵子倒也不奇怪。 可为什么是长住呢?终究他们有自己家…… “自然是长住,这个不会弄错的。”王太监说:“现在是暂住在宜兰殿里,不过已经有消息了,说要把东苑这边收拾出一处宫室来给他们住。冯姐姐你想想,要只是暂住些许时日,十天半个月的,哪还用得着单收拾宫室啊。” “是了,那看来是长住了。就是不知道,要将小郡主他们安排在哪儿?” “这个还没定,可能会把大公主留下的宫室稍稍整理一二就行了,毕竟那儿又宽敞,位置也挺好。天这么冷,其它宫室就算收拾出来,一时间也不好烧地龙取暖。” “说得是。” 送走王太监,冯尚宫进来向五公主回话。 以前她总觉得,有些事儿公主不必知道,一来公主年纪还小,二来宫里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说起来太凶险惊人,怕是反而吓着公主。 可这些事儿现在也不用瞒着,麓景轩都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公主也不是以前那样骄纵任性的样子了。 五公主放下笔,可晴赶紧把热茶递过来。 捧着茶盏一时不喝也能暖暖手,屋里虽然燃着炭盆,五公主身上也穿得暖和,可她素来体质就是这样,一到了冬日里就手脚冰凉,写一会儿字,执笔的手就冷得很,得赶紧歇一歇,暖一暖。 “先送进慈恩寺?” 冯尚宫应着:“是,王公公是这么说的。” 说这话的时候冯尚宫心里不是不失望的。 本来想着要是大皇子的妃的丧事要好好办,要出殡下葬的话,自家公主说不定能借这个机会出去。毕竟……这毕竟是生死大事,朱氏是长嫂,与其他人地位不同,不让公主出去送一程,有些说不过去。 可眼下……既然朱氏现在并没下葬,冯尚宫的盘算自然落空了。 “你说,是皇后留纹儿和琪儿他们俩在宫里长住?” “这样的事情皇后娘娘不会自己就擅自做主的,想来也是皇上的意思吧。” 五公主捧着茶盏好一会儿没说话。 “五公公还说什么了?” 冯尚宫放低声音,斟酌着把朱氏被一个丫环害死的事情说了。 可晴惊骇的睁大了眼:“姑姑,大皇子妃竟然是被毒药……” 冯尚宫白她一眼:“噤声,你那嗓门儿再大点,门外头的侍卫都听得一清二楚了。这种事情,是能大声说的吗?” 可晴赶紧应着:“是是,奴婢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五公主手里的茶这半晌没喝,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想喝一口,可晴赶紧拦着:“公主,别喝凉茶,看回来肚子疼,奴婢再去换盏热的来。” 茶是换了热的,冯尚宫和可晴也退了出去,毕竟麓景轩缺人手,总有活儿要做。茶换了,五公主却喝不下去了。 若不是听到冯尚宫说出这事儿的内幕,她怎么能想到会有人这么有心计,将毒药下口脂里头。口脂这东西人人都要用,到了冬日里怕嘴唇干裂,涂的尤其比其他时候还要厚重。这一喝水,进食,难免要吃一些进肚子。 这世上的聪明人真多啊。 可是为什么聪明本事都用在了这上头? 朱氏一个大人都被人算计,死的这么惨,皇上皇后一定是皇子府里不太平,纹儿和琪儿两个小孩子更无力自保,所以才要把他们留在宫中的。 五公主在屋里坐不住,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憋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索性出来走走。 以前她只觉得麓景轩地方小,恨不能换一个更大些、更华丽些的地方住。可是现在被关这里,却觉得这儿空旷得很。 可能是人变少了,也可能是因为到了冬天,万物肃杀凋零,看着格外冷清。 她不喜欢朱氏,朱氏粗鲁泼辣,说话行事一点儿不讨人喜欢。别家的嫂子都要讨好小姑子,偏朱氏觉得公主们迟早要嫁出去,会变成外人,自己才是真正的皇家人,公主们以后还要讨好她才是。 这么一个人,谁会喜欢她啊。 可是五公主也没想到朱氏会这么死了。刚听到的时候还以为是讹传,抄经抄到一半时还想着会不会有人再来传话,告诉她经不必经抄了,朱氏其实没有死。 可是现在她知道,朱氏确实是死了。 纹儿和琪儿两个以后和她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了。就算还有亲爹在又怎么样呢?即使皇上皇后愿意多加照拂,那也不一样了。 没娘的孩子日子有多难过?哪怕有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可是心里头的苦楚,去和谁说呢? 这个年过得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原先的许多热闹布置都派不上用场了,上元也没有象往年一样热闹的过这个节,放焰火、猜灯谜这些都省了,正月十四那日,曹皇后让人做了些花灯,刘纹、刘琪一人得了一盏花灯,东苑这边,三位公主也一人得了一盏。 芳芦殿得的是一盏桃花灯,安和宫得的是金鱼灯,禁足中的麓景轩得了一盏生肖灯。花灯是匠人精心制作,用料虽然说不上有金名贵,但是里面的灯烛燃起来之后,在夜间看着流光溢彩,确实十分喜气吉庆。 “这灯真好看。”刘琰轻轻拨了一下鱼嘴边的须子。鱼眼睛那里做的很有巧思,灯烛燃起来之后,鱼眼睛竟然会动,一眨一眨的。 银杏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儿,它居然会动?” 虽然刘琰自己不会做灯,但是杂书看得多,这里面的道理懂得一些。 “应该是和孔明灯一样,因为里面燃了烛火,热气催动的吧。” “公主懂的真多,奴婢还以为是这鱼要活过来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灯 “公主,不如咱们自己也做几个小灯,挂在院子里、廊下头,就算没这金鱼好看,也是热闹啊。” 李尚宫挺替自家公主不值。 朱氏那么个人,活的时候不讨人喜欢,死的更不是个时候,好好儿的过个年,全被她搅和了。这年过不好,正月十五这样的大节也一样给耽误了。公主眼看一年比一年长大了,这赏灯节是做姑娘时难得的乐事,以后成了亲,就算公主身份尊贵,也不比未嫁时这么自在,想再好好过个上元节,哪有那么简单? 没有大热闹,李尚宫觉得可以想点办法在安和宫里让公主高兴高兴。 桂圆明白李尚宫的意思,跟着附和:“没错儿。公主不知道,茯苓手可巧了,她还专门学过,扎花、做灯,她都会。还有李武他们几个,也都挺能干的,公主就给他们个讨赏的机会吧。” 刘琰一笑:“行啊,不过别闹太大了,简单做两个就行。另外,安和宫上下多赏一个月月例,大家都高兴高兴吧。” 这世上什么也没有真金白银更能让人高兴了,刘琰一说这话,外头的宫女太监纷纷乐不可支,在外面谢恩谢赏。 做几个灯,扎点花不费多少材料,也不费多少功夫,还额外得了赏钱,这会儿人人都卷着袖子去搭把手,没准儿做得好了,公主一高兴,还有赏钱呢。 豆羹从外头进来,笑着回禀:“公主,四皇子打发毛公公来送东西呢。” “是吗?让他进来。” 毛德乐呵呵的进来,先行礼,然后说:“给公主请安,我们主子让我给公主送了点儿小玩意儿。” 四皇子送的也是灯。 不过不是一盏,是两盏。 “这一盏是我们主子特意让人做的,是公主的属相。” 刘琰看着那只憨态可掬的白兔子,笑了:“真好看,小哥有心了,你回去替我跟小哥说,多谢他。” “看公主说的,只要公主喜欢,我们主子肯定也高兴哪。” 刘琰看另一盏:“这个……”这是一盏很普通的四角灯,做的很简单,就是就细竹枝拼成个四方形,糊上纸,下面安上烛底,上面系上挑绳,就成了。在乡下的时候倒是有人做这样的灯来玩儿,那时候大家可不觉得这种纸灯寒酸,纸可金贵哪,乡下一般人家哪里有纸?大家就会找别的东西做灯耍。比如用萝卜,挖掉了芯串上绳子倒上一点点灯油,捻个棉绳就可以点了。还有人用挖空了的瓜壳,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寻柴草扎个火把那也要点一点。 从进了宫,倒真没再见过这么朴素的花灯了。 但这灯虽简单,做的却很精致,最特别的是灯上绘的图画。灯有四面,每一面绘了一张不同的图画。 绽开了口的胖石榴,一嘟噜紫汪汪的大葡萄,切开来红瓤黑籽儿的墨玉西瓜,还有红艳艳十分喜人的山里红。 “这画的好,意头也好。”刘琰仔细看看那葡萄和山里红:“这画……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公主,这是陆公子送来的灯,是他亲手做的,上头的画是赵公子画的,说是谢公主年前送他们的酒和书呢。” “我说呢,这画看着就是有些眼熟。”刘琰很喜欢这灯笼,这些水灵丰硕的水果,可比什么龙啊凤啊花啊之类的讨人喜欢。 桂圆笑着说:“赵公子这画的真好,这上面的葡萄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样,把奴婢都看馋了呢。” “馋了也没葡萄给你吃,你要是馋的受不住,昨天送来的那金橘赏你两个。” 桂圆乐了:“谢公主。奴婢可舍不得吃,放着它屋子里香喷喷的多好啊。” 这金橘是贡品,一个个都有成人的拳头那么大,浑圆均匀,金灿灿的,不说吃,这卖相就很喜人了。放在屋子里头,这金橘自然有股清香,比什么别的熏香都好闻。 “嗯,我没想着送什么给小哥……”刘琰想了想,吩咐桂圆:“你去书房跟小津说,把他新做的笺纸拿一盒,让小哥用用看。” 桂圆应了一声,本来想让旁人跑这一趟腿,转念一想还是自己去了。 书房里一贯安静,静的让人有些心悸。 桂圆站在门口掠起帘子来朝里看了一眼,小津在书房一侧的矮凳上坐着正裁纸。日头照着窗纸,又映他身上脸上,这个人……坐在那儿安然从容的样子,就象在发光,他的脸上,手上,衣上,都有一层淡淡的融融的光,让他看起来象是玉雕的假人一般。 好看是好看,可是……很不真实。 她掀开帘子,小津已经看见了,不过等手上这张纸裁好,他才站起身来:“桂圆姑娘。” 这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 安和宫外的人为了客气,会称大宫女们一声姑娘。安和宫里头,小宫女小太监们为了亲近讨好,都称一声桂圆姐姐。 小津平时很少与人往来,跟谁都不近乎。 “公主说,把前日做的笺纸装一盒,要送人的。” 小津就转身去取笺纸。 做笺纸的时候桂圆也看见了,这笺纸做了四种样子,分别印着翠竹,山石,兰花和梅花。小津把四样笺纸都各取了五十张,用细棉绳分别扎好装在盒子里交给桂圆。 桂圆接了盒子也不忙走,笑着说:“大家都在前头热闹呢,明儿就是上元节,晚上做灯扎花玩,你怎么不去?” 小津轻声说:“我手笨,就不去添乱了。” 桂圆的目光落在他相比旁人而言修长白皙的一双手上——这双手会研磨,会裁纸,会制笺,还能写字,哪里笨了? 不过是托辞,他一贯不合群。 这个人心里藏着事,藏的还很深,桂圆越是琢磨,就越是纳闷。 “公主给宫里上上下下都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你那份儿别忘了去领。” “好,多谢桂圆姑娘。” 桂圆捧着笺纸回去交差,一忙了起来,就顾不上再琢磨这件事了。 李武他们得了赏钱,又为着过节高兴,不光扎了花了,做了灯笼,还用一些零碎材料做了不少应节的东西,然后纷纷张挂起来。 刘芳扶着宫女的手进来,一进了门就让这满眼的缤纷颜色给看住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花 “三公主来了?我们公主还说明天去请您一块儿来过节呢。” “你们这……这是自己过灯节啊?这些灯哪来的?” “自己做的呗。”银杏在一旁说:“我们大家伙儿一块儿动手,也就图个乐呵,毕竟是过节嘛。三公主看看,奴婢的手都让铜丝给扎了好几个眼儿。” 刘芳真看了,确实有扎伤的地方。 “疼不疼啊?也不小心着些。”刘芳说:“这过节吃元宵,回头你多吃一碗,也算补一补了。” 桂圆就乐了:“那赶情好,她平时就爱吃这些黏乎乎,甜乎乎的东西。” 这些宫人和太监做的灯,扎的花正一一张挂起来。他们不是匠作坊的,当然也没有学过宫中制作这些物件儿该有的规制,那可不就想怎么作就怎么作嘛。 比如有人扎了朵大绢花,花瓣是五颜六色的,那花快有个小盆子大了,真个儿吉庆鲜艳。 刘芳再低下头,箩筐里扎好的花大的大小的小,不光有用绢花,还有用彩纸扎的花,纸比绢要硬挺,扎出来的花都支棱着,看起来……很不象花。 可刘芳不觉得丑。 她觉得红红紫紫绿绿的就是好看,可是平时陈尚宫帮她挑的衣裳看起来都暗沉沉的不起眼。就拿重阳节那会儿来说吧,她自己想穿新做的撒金百褶洋红裙子,戴曹皇后新赏的珍珠项圈。可陈尚宫说重阳是秋节,穿这个颜色不相宜,接着就是又长又琐碎的训诫。 那天刘芳穿的是秋香色的宫装,象牙色荷叶裙,那个珍珠项圈她最后也没戴,戴了一个赤金镶红宝的如意扣。 是,照陈尚宫说的穿戴打扮起来,人人都说这是大方得体,即使不夸,也挑不出错儿来。 可刘芳心里真的想……照自己的意思穿,穿自己喜欢的颜色,戴自己喜欢的首饰。 眼这些做的奇形怪状的花朵,换别人来看可能觉得太不成体统,大的大,小的小,颜色也忒艳俗刺眼。 可刘芳觉得这花儿做的很不错。 “这就都张挂起来吧,到明天晚上一点亮了灯,安和宫一定好看得很。”刘芳转头吩咐:“把我今天得的那盏灯也拿过来,放在一处才好看呢。” 孤零零一盏灯算什么花灯节?花灯就要多,那才好看呐。 刘琰正拿着把小银剪,跟李尚宫学剪窗花。李尚宫的手巧,那剪子在她手里象活的一样,纸卡嚓卡嚓响着,碎屑纷纷落下,露出来的是精巧美丽的图案。而刘琰——也不能说她手笨,只是初学的人,总不能跟熟手比,这力气轻重把握不好,哪怕按着纸上描出来的虚线剪,也总是要出错。用力轻了就剪多了,用力重了就把该连在一处的地方剪断了。 “啊,又断了。”刘琰放下剪子,按了按脖子。这一会儿功夫她全身都僵了,脖子更酸,可这朵菊花还是没剪出来。 刘芳过来拿起那张纸,上面菊花已经有了个大概,只是菊花花瓣儿本来就又细又多,比旁的花都难剪,一不小心,那花瓣就少了两片。 “三姐姐快坐,”刘琰笑着说:“不要看啦,剪的四不象。” “挺好的。”刘芳说:“你这一上来不能拿这么难的练手啊,要我说,先学剪些容易的。” 刘琰手掌刚才握剪刀太用力,都压出红痕来了,刘芳一垂眼帘就看见了,倒吓了一跳:“你这手是怎么了?” “啊,没事儿,不疼的。” “你可别再玩这个了,”刘芳仔细看过她的手:“这幸而是没破皮,要是真被剪刀伤了可怎么好?” 李尚宫向刘芳问了好,就借口端茶退了出去。 这会儿不早不晚的三公主过来,只怕是有话想同自家公主说,多个人在跟前那太不方便了。 刘芳凑近刘琰耳边说:“大皇兄被禁足了,你知道吧?” 刘琰点点头。 这事儿早不新鲜了。朱氏送进大慈恩寺后,大皇子府就大门紧闭,外面还多安排了侍卫值守。一般人只觉得这是因为有丧事的缘故,但是这瞒不过知道内情的人。 大皇子这是被皇上禁足了。 “也不知道这一年是怎么了,二皇兄禁足,三皇兄禁足,承宏郡王禁足,延晖郡王世子禁足,现在大皇兄也禁足……”刘芳扳着手指算:“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了,非得惹皇上不高兴。” 刘琰原来没细想,听刘芳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从去年到今年,出的事情真不少,而且坏事远比好事多。 二皇兄禁足一小半是因为小哥坠马,一大半是因为他失手打伤了有孕的宫人,又意图将人灭口。但他自己似乎不这么想,自从成了亲被放出来,他跟小哥的关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似乎他觉得自己被禁足被惩戒都是小哥害的一样。 小哥的腿……那就不用说了,能恢复到现在这样就不错了。 至于三皇兄他们,完全是咎由自取,为着一些小口角,争路,甚至是一些在外人看来完全莫名其妙的理由天天生事,将朝臣之子殴成重伤,听说一只眼睛都看不见了,不罚他们罚谁啊。 至于大皇兄,刘琰低头不语。 对父皇召大皇兄进宫并斥责的事情,刘琰听说过几句。但就这几句,已经足够她把前后事情联系起来了。 王府里“畏罪自尽”且留下了一封认罪书的丫环,大皇兄那个外室,听说已经被父皇命人处置了,而大皇兄也得了禁足的处罚。 这些事情连在一起,朱氏中毒身亡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毒杀朱氏的事情大皇兄事先可能不知情,但事情一出他就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了,然后他百般掩饰,为真正的幕后之人开脱。 也怪不得父皇要禁他的足,而且雷厉风行的处置了他那个外室。 就算刘琰听到这个消息,都觉得大皇兄这事儿做的……怎么这么不是东西呢。 就算他和朱氏已经没有恩爱了,可朱氏到底是纹儿和琪儿的亲生母亲,大皇兄包庇纵容别人把她杀了…… 幸好父皇将他禁足了,不然刘琰真不知道以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个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应邀 正月十五这一天一早就开始下雪,雪不算大,细细碎碎的下着。天倒是并不算冷,一早刘琰起身之后先写贴子。 听说小哥他们文会都是要下贴邀客的,据说是风雅。可明明天天都能见着面的人,干嘛还非得多此一举写个贴子来请呢?当面问一声岂不省事? 大概文人就爱弄这一套,显得有身份。 不过等开始写了,刘琰觉得这也挺有意思的。 她选了一张泥金花笺出来,让小津磨好了墨,用簪花小楷给小哥写了一张请贴,请他来安和宫赏灯。 既然写了,刘琰索性多写了几张,给三姐,吴表姐都写了贴子,想了想,给刘翠和其他两位堂姐也各写了一张。 趁着她还在京里,能见一面就见一面吧,等到她跟随夫婿出了京,那想见面就难了。 以往的上元节总是十分热闹,御花园里挂起了花灯,宫宴之后天子与宗室贵戚游园赏灯,城楼处还会燃放焰火,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今年这些一概都省了。 桂圆在一旁看她写贴子,虽然桂圆识字不多,但是跟着公主久了,这好赖还是能看出来的。 “公主的字,写的可是越来越好了。” 刘琰自己写完落款,提起贴子来看了看:“倒也是,看着是比去年有进益。” 以前怎么也写不好,提起笔来就觉得手腕硬,手臂硬,全身都僵硬,哪哪儿都不自在。可是近来不一样,就好象突然打通了某处灵窍一般,突然就顺当起来了,写字的时候觉得很顺当,隐隐约约中好象明白了程先生说的“字意”是个什么意思了。倒不是说她的字就有字意了,而是…… 嗳呀,反正这种感觉既隐约又奇妙,可意会难言传。 真要打个比方,大概就是她从一口井里跃了出来,跳进了一口池塘里头,所见天地顿时全然不同了,过去握着似有千斤重的笔现在变得轻盈,写字的时候偶尔能体会到“运转圆融”是什么感觉。 四皇子收着贴子还有些意外,一面低头去看一面笑:“她也会下贴子了?嗯,邀我去赏灯。” 豆羹笑着说:“我们公主让人扎了花,做了灯,妆点起来之后,安和宫可好看着呢,等到晚上灯一点起来,映着雪,那就更好看了,不知道殿下能不能赏光?” 四皇子笑着指他:“你也该读点书,挺聪明的一个人,要是再读点书,那说话就更有趣了。” 豆羹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让他干点的,活儿累点苦点都行,可要是让他念书,那可要了命,那一个个方块儿字就象一个个符咒一样,看着样子都差不离,他实在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再多看一会儿,脑袋就跟要裂了似的,实在不是个读书的材料。 正因为自己办不到,才格外看小津不顺眼。一样是人生父母养的,吃五谷杂粮长大,怎么人家就会读书写字儿? 四皇子说:“我知道了,回去跟妹妹说我一定去。除了我,她还请了谁?” 豆羹想了想:“还有三公主,宣王府两位郡主,吴侯家的姑娘,其他就没什么人了。” 都是自家亲戚,没什么别人。 因为下雪,才刚过申时,外面天色阴沉,看着就象到了晚上一样。 四皇子站在安和宫门外,看着门上挂着的两盏莲花灯,粉莹莹的光亮映着纷纷簌簌的雪片,确实比晴日里赏灯更别有一番意趣。 再往里走,就能听见年轻女孩儿们的笑声从宫院内传来。 安和宫今天着实不同。院内的树枝都已经妆点上了,明明是在冬日里,可是这院中却是花红柳绿的,仿佛已经到了阳春三月一般。纷纷扬扬的细雪乍一看倒象是飘飞的杨花和柳絮,看着一点也不冷清肃杀,反倒更显得热闹。 小宫女和小太监眼睛都不够使了,跪下来参差不齐的向四皇子请安问好,四皇子笑着摆手:“行了行了,今天过节,不必象往常一样拘礼。”他转头吩咐毛德:“发赏钱吧,今儿这赏钱人人有份儿。” 底下人更是欢腾一片,齐声谢赏。 外面这么大动静,殿内的人自然不会听不见。 刘琰捧着手炉笑眯眯的从殿内迎出来:“小哥来啦?我们正用点心呢。你来的正好,咱们一起玩百花图啊。” 四皇子看着她粉嘟嘟的脸蛋儿就忍不住上手戳了一下:“那是你们小姑娘玩儿的,我可不会。” “来吧来吧,一起玩才热闹啊。” 四皇子有点后悔——他觉得他今天来可能不是来散心的。 现在跑的话,还来得及吗? …… 唔,显然是来不及了。 四皇子被几个妹妹生拉硬拽的给留了下来,陪她们玩儿小姑娘们喜欢的“百花图。” 刘琰特意备了些宫花、香囊、小首饰之类的东西当彩头,赢一盘就可以得一样。本来这些彩头都是给姑娘家预备的,可是没想到头一局下来就是四皇子赢了,刘琰捂嘴大笑,示意桂圆把锦盘端过来。 桂圆强忍着笑,屈膝躬身,举着锦盘说:“请殿下挑一样。” 四皇子脸都要绿了。 刘琰还在一旁怂恿:“小哥,挑一个呀,你挑好了我帮你戴上。” 四皇子瞪她一眼,假笑着说:“我哪能要你们小姑娘的东西,快端下去吧。” “哎呀,小哥你同我还客气什么呀。你要是觉得挑不出来,那我帮你挑呀。”刘琰在盘子里扫一眼,拿起一朵红艳艳的纱堆宫花:“来呀来呀,小哥我帮你戴。” 四皇子觉得……有时候孩子还是需要严加管教的,就比如刘琰,显然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皮子松,该给她好好紧一紧皮。 但今天是过节,他是应邀来赏灯的,总不能大正月十五把妹妹揍一顿吧? 刘琰往前扑,四皇子往一边躲,刘芳她们在一旁兴灾乐祸的看热闹不说,还状似无意的把四皇子的去路都拦住了。 兄妹俩绕着一张圆桌斗智斗勇,最后四皇子给缠的没办法,两人各退一步——花他戴,不过不是插戴在头上,而是别在襟口。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请求 四皇子平时衣衫穿戴喜欢素淡、稳重的颜色,今天穿着一件土灰色竹叶暗纹软缎长袍,这种颜色旁人若穿多半灰扑扑的不显精神,但四皇子身形挺拔,这件衣裳显得他气宇不凡,磊落大方,如今插上一朵大红花,嗯…… 还是挺喜气的。 百花图玩着不费什么脑子,输赢其实多半看手气,手气好抽了好牌就能一路大胜,手气不好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几圈儿下来,人人都戴了花,刘琰发间也插了一小撮金桂花,倒是与她今天穿的这件杏黄满绣芍药的锦缎小袄很相衬。 桂圆进来回禀:“公主,晚膳齐备,是在内殿用,还是摆在外面?” “摆外面吧,正好咱们一边儿用膳,一边儿赏灯。”她转头问:“小哥你觉得呢?” “我在哪儿都行,不过……”四皇子看了看刘芳她们三个:“你们几个平时身子也都弱,在外面怕是要着凉。” 桂圆忙说:“不会的,殿下一看就知道,我们公主安排的很周到,不会着凉的。” 膳房打点精神好生做了一桌精致好菜,现在已经摆在了敞厅上,四周用围屏一挡,角落里搁着大熏炉,暖烘烘的一点儿也不觉得冷。隔着围屏,外面点亮的花灯看着隐隐绰绰五光十色,围屏上的丝线也给映得熠熠闪亮,仿佛置身于一片琉璃星尘世界。 “这围屏是夏天用的,难为你这时候找出来了。”刘芳左右打量:“还真是好看,那些灯和花虽然看不清楚,但这么朦朦胧胧的倒比离近更好看。” “人常说,雾里看花花更真,约摸跟咱们现在赏灯是一个意思吧。” “好啦,别都站着说话,咱们入席吧。” 圆桌正中热腾腾一个铜锅子,热炭红火火的燃着,锅里奶白色的高汤咕噜噜的翻着泡泡,香气四溢。 “这芝麻焦叶儿是小哥喜欢吃的点心,放得离他近些。三姐姐喜欢这丸子,我让人预备了一大盘子呢。翠姐,吴姐姐你们俩喜欢吃什么我倒不太清楚,这桌上的你们捡自己喜欢的吃,千万别同我客气。”刘琰象模象样的招呼了一圈儿,自己举起杯来:“来来来,这是新烫的蜜酒,咱们来共饮一杯。” 四皇子笑着跟着举杯,看刘琰因为热气熏腾显得红扑扑的脸,这杯子里甜腻腻的蜜酒也显得更可口了。 他本来觉得安和宫这个小灯会多半就是妹妹起了玩心,自己鼓捣些小把戏,跟过家家似的,不过看起来她很用心,灯也用了心,宴也用了心。虽然还不脱孩子气,可是这片欢腾倒比往年那种节宴更让人觉得舒心畅快。 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也没有那些言不由衷,面和心不和。除夕时与几位兄长在一起,那滋味儿如坐针毡,一时一刻都让人不敢松懈。 亲兄弟间竟然隔膜防备至此,连陌路人都不如。 刘芳烫好了一个丸子,在酱汁儿里打了个滚夹给刘琰:“今儿这丸子做得好,一点不腻,你也尝尝。” 沾了芝麻酱的丸子咬起来筋道弹牙,一咬满满的肉汁,越嚼越显得香。 “好吃。”刘琰也把自己爱吃的鱼肚肉夹了一块给刘芳:“三姐尝尝这鱼,肉可嫩着呢。” 吴小慧也不假客气,自己吃着,还顾着刘翠。 “翠姐,你尝尝这里脊,这汤也好,让人给你盛一碗?” 刘翠从到安和宫,就没说过多少话,除了刚才玩百花图的时候偶尔露出笑容,其他时候就一直闷闷的。 吴小慧觉得她简直象缕游魂似的。 刘翠生的好,在刘氏宗室女之中也是数得着的。象葆郡王家的几个女儿,那生的真是五大三粗。溱王府的郡主们那也数不上。数来数去,除了四公主、五公主两个,就是刘翠生得俏丽明艳。可是这几个月没见,刘翠瘦得她都不敢认了,眼窝和脸颊都凹陷下去,身上一件儿玫红锦缎衣裳显得太过宽大,衣裳里头空荡荡的,可见她身上也一定瘦的不成样子了。 看她不怎么吃东西,吴小慧凑近了问:“怎么了?你是不饿,还是这些你不喜欢吃?” 刘翠低声说:“我最近肠胃不太好,吃不下多少东西。” “哦……那你喝点汤,这汤真的鲜。”吴小慧亲手替她盛了半碗热汤放在跟——刘翠点头谢过她的好意。 用过晚膳,四皇子陪着几个妹妹猜灯谜,玩了一会儿击鼓行令,还在院子里冒着雪赏了一回灯。回廊拐角处挂着一盏南瓜灯,象个盆子那么大,黄澄澄圆滚滚的,做的活灵活现。里面的烛光透出来,将纷纷落下的细雪都染成了暖黄色。 “看,这雪和金箔粉屑似的,好看吧?” 其他人纷纷说:“好看。” “确实象金粉似的。” 刘琰转头问:“这灯谁做的?做得好。” 银杏笑着说:“是李武做的,我们白天还说呢,别看他人长得瘦,倒是做了个胖灯。” 刘琰乐得直笑:“赏他。” 四皇子要先告辞回去,刘琰舍不得他走,可又留不下人,只好说:“那小哥回去路上当心,天黑路滑的,多谢你送我的灯和点心。” “你们也别玩儿太晚了,回去的时候多多留心,下雪天别着凉。” 刘芳她们几个也齐声应下。 四皇子一走,刘翠她们也要走了。 “也好,这雪一直不停,我也不多留你们了,有空的时候让人进宫给我传信儿,咱们再一起聚聚。” 刘琰送她们到安和宫门外头,宫女们提着灯打着伞,两乘辇轿已经候着了。 刘琰吩咐豆羹:“一定好生送两位姐姐出宫。” 刘翠要上轿时又转过身,握着刘琰的手低声说:“琰妹妹,多谢你下贴子请我,又蒙你招待我看了这么好的灯。” “别跟我客气了。你要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让人来和我说一声,我要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刘翠被宣王妃看管的很严,刘琰也听豆羹说了,要不是她特意的正经的写了贴子相邀,宣王妃还不肯放刘翠出门呢。 在刘琰想来,刘翠这门亲事有些不如意,要又远离京城,将来怕是要受委屈。好歹是堂姐妹,刘翠要是受了欺负,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没想到刘翠握着她手,却急切的说了句:“琰妹妹,我有件事情求你帮忙。” 刘琰怔了下。 有什么事现在就需要她帮忙?不会……她总不会还想再私奔吧? 第一百七十章 原委 要她真求这个,刘琰还真不敢帮她。 她同情刘翠的遭遇,怕她离了京城,宣王和宣王妃又靠不住,所以想帮自己这个堂姐一把。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公主。 刘琰对自己的身份还是很清楚的。以她的身份,她要是对谁表示亲近,那个人必然会境遇好些。 她今天只发了贴子给翠堂姐和吴表姐两个人,就有这个意思。 刘翠现在处境不佳,吴小慧呢,因为父亲抱病,只有个空头低位爵位而身份不高。其他人或许不用她锦上添花,但她们俩是需要人雪中送炭的。 可刘琰也不傻。 她可不能帮着刘翠做什么离经叛道礼法不容的事啊! “琰妹妹,你还记得桐铃吗?” 刘琰想不起来这个人。 “是我原来的丫鬟。” “啊,想起来了。”刘琰点点头,这么一说她就有印象了:“她怎么了?” “她被卖了,我托人打听着她的下落,她现在在一个姓仇的人牙手里,可是我无办法把她再买回来,琰妹妹能不能帮帮我,帮我把她买回来。她不能再回我身旁伺候,还求琰妹妹能让人安置了她,给她一条活路。” “行,我答应你。” 如果只是帮这个,刘琰肯定能帮。 刘翠朝她点了点头。 “你回去路上注意着些,天黑又下着雪的。” “我知道。”刘翠轻声说:“多谢你了,这事我实在找不着旁人能帮我……琰妹妹,你心肠好,将来必有好报的。” 刘琰不知为什么,就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话。 “翠姐,你有没有后悔过?” “要说没有,那是骗人的。”刘翠慢吞吞的说:“但我不是后悔自己私奔这事。我是后悔,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因为自己的任性,牵累了许多无辜的人因此受过,不只是桐铃一个人……他们都是被我连累。” 说了这话,刘翠也上了轿。 桂圆撑着伞替刘琰挡雪,见那两位客人都上轿走了,赶紧催促:“公主快进去吧,这雪越下越大了。” 刘琰嘱咐她:“今天太晚了,明天让人去跟小哥说一声,让他派个人把那个桐铃买了,再给她安排个去处吧。” 桂圆连忙应了一声:“是,奴婢一定记着。” 说起来这翠姑娘也算是有情义了,一般的主子哪会把下人的死活放在心?主子做错事,受罚的往往是身边的奴婢,这是惯例,不但宫里如此,世上哪里都一样。那有情义的主子呢,还能记得捞一把,可更多的人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反正奴婢都是一茬接一茬的,没了旧的还有新的。 结果四皇子派人去办了这件事,却打听着一些别的消息,回来一说,四皇子也十分意外。 这事儿从毛德口中又传到了安和宫,刘芳也在,一并也听到了。 “桐铃其实已经被转卖过一次了,姓仇的这个人牙当初买到了她,看她生得端正,又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身价一定不错,就把她卖给了一户人家做妾。那家主母很凶,桐铃被卖进去之后吃了不少苦,她还想逃,于是挨了打之后又被退给了姓仇的。姓仇的本想再把她卖了,因为她有伤在身才耽误下来。翠姑娘派人打听着了这消息,没法子把桐铃买回去,但是给了姓仇的一点钱,请他先把人留着。” 毛德压低声音说:“桐铃听说是翠姑娘托人把她买回来的,十分感激。殿下派的人还让人给她请郎中好好治伤,从她口中听说一件事,原来她不是宣王妃派人发卖的。” “不是宣王妃?那是王府的什么人?” 桂圆她们都以为桐铃可能是被宣王妃发卖的,这也是常理。桐铃是刘翠的贴身丫鬟,刘翠私奔都没忘把她带上,可见是是她的心腹,也是她同人定情私奔的知情人,宣王妃处置这个丫头理所当然。犯下这样的大错,难道还留着她碍眼?万一以后事情泄露出去呢? 结果竟然不是? “不是王府的人,是……”毛德顿一下,又琢磨了一下措词:“是石云廉。” “谁?”刘琰听着这名字耳生,还是刘芳想起来了:“那不就是当时跟翠姐一起……” 她这么一说,刘琰就想起来了。 是当时跟翠姐私奔的那个人! “是他?他为什么要卖掉翠姐的丫鬟?” “这……”毛德说:“据桐铃说,他们身上带的银钱不多,当时已经没钱用了,去当东西还让人给骗了一次,被骗了还不敢去报官去找回公道。桐铃想着要不就去找过去相熟的人借点儿银子度过难关,那石少爷大概一是想着没银子用想找笔钱,二是觉得桐铃跟着他们会暴露他们的行踪,就把桐铃给……卖了。” 刘琰与刘芳面面相觑。 两人都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刘翠自己不说,要不是找到桐铃,任谁也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他卖桐铃,翠姐应该不知道吧?” “桐铃说,她家姑娘不知道,是趁着她家姑娘不在的时候,叫人牙来直接把她给带走了,桐铃一开始也不知道那是人牙,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刘芳嘴唇动了几下,不知道说什么,端起茶来狠狠灌了一口:“这人怎么这样……” 怪不得刘翠回来后不愿意嫁他,八成有这个原因吧。 桐铃可是伺候了刘翠不少年头了,两个人情分说是主仆,但又不只是主仆。要不然刘翠跑出去谁也不带,也记得带上她呢。 卖人可不是当件东西啊! “还有件事儿。”毛德索性都说了:“后来翠郡主找回来后,石家是来求过亲的。可石家夫人一派趾高气昂,话里话外那意思,翠郡主德行有亏,除了他家还能嫁谁家……” 刘芳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这老虔婆!真他娘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刘芳进宫后言行一直十分注意,生怕自己有什么不得体的行为被人拿着错儿。可眼下她爆了一句粗话,竟然没有一个人觉得过分,刘琰还附和一句:“没错!嫁谁也不能嫁他家!什么东西!” 第一百七十一章 贬谪 毛德敢这么跟公主们说,也不是他自作主张。 毕竟这种事儿说给未嫁的姑娘听,总归是不妥的。是四皇子思量之后说:“这事儿也不用瞒她们,说一说也当是给她们解闷。” 毛德应了,来的路上他就想,殿下让他说这个,八成是想给公主们敲个警钟,外头那些会花言巧语的小白脸儿可没几个靠得住的,一肚子花花肠子,知人知面难知心哪。 公主们知道这个,以后自己遇事也能多长个心眼儿,免得受骗吃亏,上了当再后悔那可就晚了。 说真的毛德觉得不管是三公主还是四公主,哪怕是现在正在禁足的五公主,都不是那种糊涂姑娘,那主意正着哪,私奔这种事她们可干不出来。 “怪不得翠姐不愿意嫁他了,这种靠不住的人……还有个那么刁毒的婆母,就算她以郡主的身份嫁过去也讨不了好,那老太婆攥着她失德的把柄,还不把这事儿唠叨一辈子啊!” 刘芳也说:“是她儿子引诱人私奔,完事儿再倒过头来说别人失德!真……”刘芳还想骂人,看看场合不合适,又硬咽回去了。 想骂人的不止她一个,连桂圆她们在旁边听着也觉得这石家当真是个大火坑。翠郡主虽然现在许婚的人家门第不高,又要远嫁,可未必就会比嫁入石家过得差。 “两位公主,我们殿下还让送来了一些小玩意儿,给两位公主打发时间用。这冬日里天寒地冻的,总待在屋子里头也怪闷的。等天气暖和些了,殿下说陪着公主去踏青去。” “行,那你回去替我谢谢小哥,我等着他带我出门。” 毛德把话都带到,就赶紧告退了。毛大公公可是忙得紧,四皇子是皇子,哪怕是年少的皇子,那事情也多得很,不是公主们可比的。要毛德说,公主们那上课也叫上课?一天到晚逗逗鸟喂喂鱼再抽空写两页字,日子过的那真叫一个悠哉。伺候着这样的主子,安和宫这些宫女儿太监们也是够清闲的了,这个冬天瞧他们一个个吃的满面红光,赏钱也没少拿。 可要让毛公公跟他们换换? 那可不换。 跟着公主们,顶天了有什么出息?将来随嫁出去当个公主府的管事?太监因为身份的局限,很多出头露面挑大梁的事儿轮不着他们。 有什么出息?人年轻的时候吃点儿苦受点累是好事儿,从年轻时候就开始过清闲日子,那将来呢?这么清闲一辈子?那跟废人有什么两样? 毛公公的心思可大着呢……他可不想将来就这么混吃等死过一辈子。 毛德进殿回话的时候殿内不止四皇子一个,还有三位客人。 一位是四皇子的表兄,曹家二公子曹仲言,然后另外两位就是近来和四皇子交好的赵磊、陆轶两个人了。 赎买那个丫头桐铃的事情就是曹仲言去办的,毕竟四皇子不好让自己手下的太监或是侍卫去办这事,而曹仲言就不一样了,他交游广阔,虽然身上只有个五品的侍卫衔儿,但曹二少在京里那面子是不用说的,要办这么一件小事儿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我让人把她安置到京郊庄子上了,吩咐庄头老婆好生照应,毕竟这身上伤挺重的。” 四皇子问:“可能治好吗?” “还成,都是皮肉伤,养好了以后做活什么的不妨碍——就是,”曹仲言顿了一下才说:“听说养好了身上也要落不少疤。” 对男人来说这不算什么事,男人嘛,只要筋骨没伤损,以后还是条好汉。可女人身上落不少疤,怕是不好嫁人了。 “先将养着吧。不知道她还有没有亲人,若有的话,问问她要不要去投奔,想去的话还了她身契,再给她些盘缠。若是不想去,就在庄子上给她寻个好些的差事。” 曹仲言一笑:“我知道,这事儿你不用管了,包在我身上。” 不过安置一个丫头,这件小事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丫头事小,还有件事情就正经多了:“石家那个,怎么处置?” 四皇子吹了吹茶叶片:“这个不用我们操心,洮郡王那边已经问过了,石朝来今年京察考评是中下,他手下出了好几个纰漏,哪怕不追究他失察和包庇,一个怠惰总逃不掉了,估计会贬官出京。” 石朝来就是石云廉的爹,那位刁悍的石夫人的丈夫。 妻儿这般行事,石朝来难道一无所知? 若他真不知道,那他实在庸懦无能,修身齐家,他这齐家一项就差了。 如果他知道……那为这事儿贬官外放,也一点儿都不冤枉。 真以为皇家的便宜这么好占的? 石云廉拐带郡主私奔,还好他小子没有胆到包天敢有什么越轨之举,否则今天他是不是还能留条命那就不好说了。 石朝来贬谪的地方,洮郡王都暗示过了,挑中了西南一个很偏远的郡县,这一任起码五年,五年后他能不能回京……那还另说呢。穷乡僻壤难出政绩,更不利于巴结上官拉关系,一切正常的话,石家这辈子大概也回不了京了。 “你去把靴子换了,再喝碗热茶去。”四皇子不是不体恤下人的人。前几日下的雪,出去一趟靴子上难免沾了泥水,这个天儿可是会冻伤人的。 毛德赶紧应一声,出去换了双靴子,又匆匆灌了碗热茶来回话。 “……三公主和四公主气愤难平,骂石家做事忒不地道了。”毛德说:“三公主气的差点儿把茶碗都砸了。” “还说什么?” “啊,还说石云廉……”不是个东西这话似乎不大好说,毛德把两位公主的话美化了一下:“虚伪小人,无能无耻。” 四皇子很满意。 他让毛德去东苑就是为了这个。 把这事儿告诉妹妹们不是为了让她们一起恶心,而是为了让她们知道人心险恶,只会说漂亮话的男人靠不住,而且私奔这种事情打死不能做。 否则被欺骗又被抛弃的刘翠就是前车之鉴,而刘翠身边的桐铃遭遇更是可怜。 第一百七十二章 前程 看时辰不早,天色又阴沉,曹仲言他们就起身告辞了。 “这天儿不好,我也不虚留你们,回去路上当心路滑。毛德,让人把东西备好。” 三份礼物,给曹仲言的那份最厚,倒不是因为两人是亲戚,而是给曹家其他人都捎了一份儿去。曹家老太太虽然不在了,但曹夫人、几位表兄、连带着其他人,都有上元糕,锦缎这些节礼。 曹仲言并没推辞,只是笑:“皇上与娘娘的节礼早就赏下来了。” “那是父皇母后的赏赐,这是我自己的心意,不一样的。再说这节都过了,上元糕这会儿已经不金贵了。” 给陆轶和赵磊的两人也是一样的东西,一人一份儿。陆轶笑着说:“都说宫里上元糕做法和民间不一样,这回能吃个够了。” “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只是因为一开始上元糕做了是为了应节,要供神佛的,所以不用荤油,我有一次在小厨房看见他们做上元糕,一点儿油腥都没有,里面主要用了糯米粉和豆粉,所以吃起来特别清淡爽口。” 给赵、陆二人的除了糕点布匹,还有别的东西。 “这是四公主托我转赠的,谢你们送她灯笼。” 给陆轶的是墨,赠赵磊的是纸,交由小太监捧着送他们出宫。 到了宫门,曹仲言非要送他俩,顺手就接过了那个礼盒:“我瞧瞧你俩这得的什么好东西。” 打开来看是一块墨,曹仲言顿时没了兴致:“嗨,我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呢。” 陆轶说他:“这就是你不识货了。这墨是有名的林州墨,又名香墨,你闻闻,是不是有股香味儿?” 曹仲言凑近了闻闻:“我闻着都一样,怪冲的。” 赵磊笑着说:“这样闻确实有点冲,等化了水研开了,就有一股扑鼻的香气,写在纸上,那香气可以留存许久,这墨可贵着哪,因为是贡品,外面的人想出一两金买一两墨都买不着,公主这礼送的可大方啊。” “四公主这性子……”曹仲言笑着说:“她从小就不是个小气的人。她小时候一直住在我们家里,外祖母格外疼她,鸡蛋这东西舍不得给旁人吃,独愿意给她吃。那会儿又有灾荒,又有战乱,家家日子不太好过,我和四弟那会儿正嘴馋的时候,老惦记她那碗蒸鸡蛋,她就背着母亲天天分我们一大半,自己只吃了两口。后来母亲又生小五,她自己干脆一口也不吃了,全让给了别人。” 赵磊也看了自己得的那盒纸。 四公主八成是觉得他过得太清苦,画具颜料这些东西又贵,送的都是上好画纸,整整一匝,象是生怕他不够用似的。 公主不仅不小心,而且很细心。 送到了街口,两人下了车别过曹仲言,走路回赵家。 “不知道公主怎么想起送你墨?是不是催着你快把那游记的下册写好?” 陆轶笑了。 上次见面的时候公主是催他来着,他在外头天南地北的无处不去,可写出来的地方才几处,现下印出来的那一册根本不够看的。 “我猜公主多半没那么想,不过送东西,除了文房四宝这些别的也不合适啊。” 他俩又不是小孩儿,公主总不能把他们当小孩子一样赏赐些金银锞子锦缎尺头,更不可能送他们些糕饼点心首饰宫花吧?说来说去,也就是笔墨纸砚书本这些东西了。 “得了这么好的墨,那你的游记下册赶紧写吧。”赵磊捧着那些画纸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这两年日子过的不算太窘迫,画画也还是能画得起的,可是这样上好的纸可不是想有就有的。 这纸的好坏很紧要,赵磊最穷的时候,把庙里用的那种黄纸都拿来练画技,那画纸何等粗糙,纸面凹凸不平,墨线在上头也变得弯弯曲曲的不平整。还有那种最便宜的,八分银子一刀的劣白纸,一沾墨就晕开,实在难用。后来他画技长进之后,日子比以前也宽裕了。去年一年他靠着画技,养家糊口是没问题了。 一到家赵磊就迫不及待的裁了一张纸铺开在案上,研墨蘸笔,那笔锋落在纸面上,勾划出一道蜿蜒流畅的墨线。 “真是好纸!用这样的纸画画,当真是顺手。” 那种心随意转的感觉,落笔画出来的与心中想的一般无二,这种感觉非要说,那就两个字:舒坦。 陆轶笑着说:“行了,你过了瘾就先把纸收起来吧,这会儿天太冷,墨易凝着,下雪天纸也易潮,不是做画的好日子。” 一句话提醒了赵磊,赶紧把剩下的纸装回盒子里,再珍重的收进柜子里:“我肯定会省着用的!这样的纸可不能拿来练手,得正经的作画时再拿出来。” 陆轶把玩着手里的的一支排笔,看赵磊那珍而重之如获至宝的样子,忽然问:“过了年你也又长了一岁,有没有想过前程的事?” 赵磊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前程?陆哥你怎么想起说这个?” “我不能问啊?” “不是不是,”赵磊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陆哥你以前从来不提这些事的。” “那你说说,想过没有?” 赵磊坐下来,提起壶倒了两杯茶,分了一杯给陆轶——在宫里他没敢多饮茶,生怕要出恭不方便,刚才又忙着试纸,这会儿才觉得口干舌躁的。 灌下一杯茶,赵磊说:“想是想过……可是我既不是当官的材料,又没有做生意买卖的本事。倒是重阳节那会儿孟驸马同我说过一次,说若我有意,可以替我在工部或是翰墨馆谋个差事,我想着翰墨馆不错,既有事情做能谋生,又有与旁人切磋长进的机会,更有机会看到许多历代名画珍藏,是个好去处。” 赵磊自知自己没有八面玲珑的本事,更不会同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这样的人,给他个官他也做不好,说不定反而会把自己坑死。翰墨馆这种地方又没有升迁倾轧,人事单纯,正适合他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终身 陆轶一笑:“这倒也很好。” 别人入仕想的是升官儿发财,但赵磊两样都不求,翰墨馆这种地方一般人不愿意去,对他倒是很合适。 “前程的事说完了,再说说你的终身大事吧。” 赵磊舌头打绊:“终,终身大事?”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道跟我你还害臊?” “那倒不是……”赵磊挠挠头:“可我这样子……谁能看得上我啊。” 陆轶让他逗乐了:“你这样子?你什么样子?你是歪嘴斜眼?还是缺胳膊少腿?是穷无立锥之地,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世?” 赵磊摇头:“不是……” “我听张妈妈说,其实这两年是有人想给你提亲的,你都没有应,看不出来你还挺挑剔。” “诶,”赵磊不知道怎么说:“我不是挑剔,我就是……” “据说有一户家资十分殷实的人家来提过亲,媒人说人家愿意给女儿陪赠这个数。”陆轶伸出五根手指比了比:“结果你一听就婉拒了,你怕钱咬手啊?” “不是的,”赵磊有点儿急,可这件事情他又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么冷的天,急的汗都出来了。 “好好,不逗你了。你既然看不上那有钱人家的,也看不上一般门第的,官家小姐听说你也不乐意,你究竟想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赵磊摇头:“我没想过。” “真没想过?那你现在想吧,我等着你想好。” 赵磊被他逼得没辙:“哪有你这样的……” “你这个人啊,就不会为自己打算,那我可不得好好替你打算一二?虽然说男子不怕耽搁,可好姑娘不等人,你不抓点儿紧,将来后悔就晚了。” 赵磊坐在那儿好一会儿不出声,张妈妈来过一次,把生好的炭盆端进来,又给茶壶里续了水。赵家没奢侈到一天到晚都烧着炭盆取暖的地步,赵磊不在家,那他屋里、书房里就不会生火。即使他在家,白天卧房里也是冷冰冰的,只有书房常有人,生了火会暖和一些。 陆轶问他:“怎么?是想找个绝色的天仙美人?” 这回赵磊笑了:“没有,给我个天仙美人,我也养活不起。”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美人图画多了,一心想着照着画上的样子找一个呢。” 赵磊明白陆轶是同他说笑,不过他却认真的回答:“陆兄不要取笑,虽然我痴迷于画技,别人在背后笑话我,我都知道。可我分得清真和假,实与虚。画中世界瑰丽单纯,但我是个活人,我不是活在画里头的。画中的美人只能远观,其实我对美丑并不多在意。再美的人能美得过画中人吗?人生短短数十载,红颜只不过短短几年就会衰老的。我若要寻亲事,长相其实并不重要,五官端正就行了。” 陆轶把炭盆移近了些:“嗯,这么说来,你对家世门第也没要求了?” “结亲也要讲个门当户对的,就我这样,说好听些是官宦子弟,其实名不符实……”这样说着,赵磊本来一片茫然的心里,渐渐有了清晰的念头:“其实我觉得,真要找一个人一起过日子,她不用生得美,也不用有什么好门第好家世,钱财这种东西,够吃饱穿暖住的踏实就行了。我只希望她性子温和,不嫌弃我没有出息,能知冷知热,与我相互扶持……” “目不识丁也可以?要是真象你说的娶一个样样都不出色的,只怕时日长了你会后悔,后悔自己年轻时候轻率鲁莽。” 赵磊乐了:“我也就是这么说说,咱们又没处去认识去了解人家姑娘家的性情,又怎么知道人家合适不合适呢?嗯……来年我若真补了翰墨馆的差事,到时候没准儿同僚家中就有女儿可以许配给我呢。” 他本来是顺口一说,结果越想越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进了翰墨馆,那他跟前辈、同僚们可以算是门当户对的了,大家谁也不比谁强多少。而这样人家的女儿,多少也受过字画方面的熏陶,夫妻俩应该能说到一块儿去。 陆轶还给他又补上了一条理由:“你要真娶了同僚的女儿或是妹妹,在翰墨馆也不算是单打独斗了,有个援手助力总是好的。” 赵磊笑了:“那好啊,我本来人情世故上就欠缺,有时候得罪了人自己都不知道,要是有个亲近的人能时时指点我一下,那是再好不过了。” 本来对翰墨馆的差事并不算多热切,现在赵磊却巴不得正月快些过完,他去孟驸马那儿再请托一下,赶紧把这事办成。 “对了,陆兄你比我还大两岁呢,这半天净说我了,你呢?” “怎么,你还想替我出出主意?” “陆兄你刚才也说了,这是正经事。成家也好,立业也好,人这一辈子都要这么过的。陆兄你对前程是怎么打算的?” 之所以只问他的前程,是因为陆轶本来就不愿意接受家里的安排。至于亲事嘛,他还有父亲兄长,不比赵磊光棍一个,亲事怕是他自己也做不了主的。 “唔,前两天王世东还问我,说问我要不要去大理寺,他们那儿年前有人坏了事,有人调了任,现下有两个现成的缺。若我想去,那一应关节他来疏通。” “大理寺……”赵磊犹豫了下:“那陆兄你自己的意思呢?说实在的,他这么邀你去,恐怕是大皇子妃的事,想还你的人情吧?可我就怕陆兄你再沾惹到这些麻烦事。” “我这个人就怕拘束,倒是不怕麻烦。这几年我也跑的有点倦,想歇一歇。要是应下这件事,大理寺周围现成的有不少便宜的房舍……” 赵磊赶紧打断了他:“陆兄你想搬出去?是不是在这儿住的不合心意?” “不是。”陆轶瞟他一眼:“那不是因为住得近了,上差的时候可以少走几步路嘛?就眼下京城这样,你说我要真去那儿领差事,是骑马合适还是坐轿合适?” 不管哪一样都少不了长随、小厮们跟从,确实是件麻烦事,总不能天天走路去吧? “我就是舍不得陆兄……”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我还不一定去呢。” 这倒是,陆轶这个人最怕拘束,让他天天点卯坐衙,只怕要不了十天他就能憋出毛病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打算 张妈妈又进来一趟,送了一盘切开的梨子进来,老的象枯树皮一样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少爷,陆公子,这冬天屋里总生火,吃点梨去去燥,免得晚上咳嗽。” 陆轶连忙起身把梨子接过来,张妈妈笑着说:“在门口听了一耳朵,陆公子关心我们家少爷的终身大事,老身在这儿谢过了。” 张妈妈要行礼,陆轶可不敢受礼。 虽然是下人,但张妈妈却是一直在赵家伺候,从赵磊祖父那时她就在,连赵磊的爹、伯父和叔父都是她照料过伺候大的,赵磊就更不用说了,打小没了爹娘,就算祖父疼倔,可老尚书也不可能自己带孩子,张妈妈名义是仆妇,但在赵磊心中与亲人无异。 陆轶又怎么能受她的礼呢? “多谢陆公子了,我们少爷别看个头是长大了,心性还跟孩子一样。一跟他说这成亲娶妻的事儿,他就含糊,要么就一推二六五……” “张妈妈……”赵磊有些尴尬。 张妈妈不理会他央告,接着说:“世人都说,成家立业,成家还在立业前头呢。这家里没个妻子主持内务,又怎么好立业呢?陆公子不是外人,老身也不多说客气话。要是陆公子知道有合适的姑娘,千万想着帮我们少爷留心一二。他年少不懂事,只说找妻子要找个合心意性情好的,这当然没错,可是单这样也不行啊。” 赵磊鼓着脸不出声,反正他也说不过张妈妈。 陆轶只是笑,一面说:“张妈妈坐下慢慢说。” 张妈妈还真就坐下来了,她有了年纪,这腰腿都不成了,久站是站不了的,就在旁边椅子上斜身坐下:“陆公子啊,我也知道跟你说这个是太无礼了,可是我们家少爷属陀螺的,抽一抽才动一动,不抽不动,有时候抽了都不动啊。这娶妻是一生的大事,哪能随便将就?尤其是我们少爷性子本身就软,人情世故上头就和先头大老爷二老爷一样不开窍。要是再娶个不精明,不能持家的媳妇儿,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赵磊一脸苦相。 可陆轶明白张妈妈的意思。 可怜这位老人也是替赵家操了一辈子的心了。 赵磊刚才的意思,陆轶也理解。他自幼没了父母,祖父也去世了,一个人生活到现在,如若要成家,他想娶个温柔和气的妻子——其实就是想找个家人,只要能陪着他,能过日子就行了。 但张妈妈久历世情,打算更为周到。赵磊确实在世情杂物人际应酬上面不行,他家里现在全靠几位老仆支应,可这些人还能陪他多久?就他这个性情,将来要娶个妻子,最好是能支撑起一个家的,否则两个人要都撑不起,那日子怎么过下去?遇着事儿总得有个能拿主意的人,要照着赵磊这意思,事事被动,也没有长远打算,那这日子想过好就难了。 “你老只管放心吧,这事儿我心里有数。再说了,世人都说好人有好报,赵磊他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老天爷必然不会亏待他的。” 张妈妈只是笑。 她活了几十年,黄土都埋到脖子的人了,好人有好报这话是常常听,可是真好人有好报的事儿,她却没有见过几桩。陆轶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安慰她,张妈妈也就听一听,不会真的以为老天会觉得赵磊心善,就赏给他一个好媳妇了。 但陆轶这个人走南闯北,人面儿既广,世情又练达,有他帮忙,起码赵磊不会娶个一无是处的女子。 张妈妈不愿意赵磊娶个小门小户的,有财或有势,总得沾一样。不是她这人格外的势力眼,而是人活在这世上,无权无势,遇着什么事连个援手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张妈妈知道自己也没几年活头了,说不准今晚一觉睡下明天就醒不过来了。她经历过赵家的荣华富贵,也见证了赵家如何家破人亡,要说这辈子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那就只有赵磊了。 陆轶只是笑:“张妈妈只管放心,赵磊的人缘儿可不错,远的不说,孟驸马就是个靠得住的人。要不是因为公主有身孕驸马无暇分心,没准儿这会儿他的差事、亲事就都成了。我看啊,就算再晚,今年夏天之前,这两桩事没准儿都要定下来了。” 张妈妈真是意外之喜。 陆轶肯定不是空口说白话骗她,更何况孟驸马确实是个厚道的人,夏天里赵磊就往公主府跑过好几趟,孟驸马要不是有帮忙,何必费这个事呢。 “那可太好了,真是谢天谢地,孟驸马就是那么热心肠的人,所以这才一成亲公主就有身孕,这才是真正的好人有好报呢。” 陆轶笑着说:“我看张妈妈清闲不了几天了。倘若开春就把翰墨馆的差事敲定了,那官服、官靴、见客的衣裳这些可都得预备起来了,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张妈妈乐得合不拢嘴:“很是,很是,这可得提前预备起来。嗳,我老糊涂了,还得陆公子提醒了我才知道。” 等张妈妈出去了,赵磊才长长的松口气。 他知道张妈妈是为他好,陆轶对他也绝无恶意,可是这两个人当着他的面儿说的有来有去,说的是他的事,可他却插不上话做不了主,这感觉当真别扭。 “陆兄你这张嘴啊,真是……张妈妈可是把你的话句句当真了。到时候我要补不了差事,她得多难过啊。” “你还不信我?我什么时候坑过你了?” 难道刚才那一副要替他的亲事做主的样子不是坑他吗? 可差事好说,孟驸马都亲口应下的,翰林馆那边有两位前辈对他也颇为看好,应该不成问题,可亲事呢?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陆轶居然说夏天之前就定下来? 他说的倒是痛快了,可张妈妈是会当真的!不但会当真,她还会告诉其他人,没准儿明天里里外外就全知道了,然后人人为这桩还不知道在哪儿的亲事操办忙碌。 到时候可怎么办?他上哪找个媳妇来交差? 第一百七十五章 风寒 宫里头,曹皇后最近头疼,腰疼病一起发作,实在是过年太操劳了,又赶上那么一桩糟心的事。 朱氏再不好,曹皇后也从来没有想要除去她的念头,然而她年纪轻轻却这般横死,此事又是长子的外室在背后指使。最叫她伤心的,是儿子对此事的态度。 朱氏虽然这些年很不好,但两个人是结发夫妻,朱氏生儿育女,可是朱氏被谋害,大皇子知道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就是掩盖真相,维护那个幕后之人。 不说他对不对得起朱氏,他对得起自己的儿女吗?面对着刘纹、刘琪两个,他这个当爹的心里就没有愧疚吗? 她实在不放心让这姐弟俩回府去,大皇子这个样子,能指望他看顾两个孩子吗? 英罗进来轻声禀告:“娘娘,东苑掌事来报,说仙溪阁已经收拾齐整,随时可以入住了。” “知道了,你这两天得空,就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对了,你带着纹儿、琪儿身边的妈妈一起去,她们一直伺候,知道姐弟俩的喜好习惯,要是有什么不合意的,就赶紧改了。” “奴婢知道。”英罗见曹皇后要起身,赶紧扶了一把:“娘娘就靠着吧,也省力。” “靠了半日了,身上酸,想起来活动活动。” 英罗和香罗两个掺扶曹皇后起身下地,在殿内慢慢踱步。 “娘娘今天觉得身上怎么样?” “常尚宫手上功夫不错,她给我推拿之后,我觉得轻松多了。” 英罗高兴的说:“娘娘要是觉得她得力,不如把常尚宫调到来宜兰殿吧,就近伺候娘娘多方便。” “嗯。”曹皇后却说:“她现在在太医院那边挂着名儿,宫里别的人若有个病痛才好找她,若是拨到宜兰殿专伺候我一个,那其他人若有个不舒服,就只能硬捱着了,还是不用了。” 英罗没想到曹皇后说出这么个缘故来,有些意外,又并不觉得多意外。 “娘娘就是太宽厚了,处处都替旁人设想。其实,常尚宫未必不想到宜兰殿来专伺候娘娘一个,活计又轻松,薪俸也要多。”更何况,宜兰殿的人自然高人一等,这是何等的体面。 “嗯,不急。” 既然曹皇后不愿意,英罗也不劝了。反正现在常尚宫隔一日来一回,伺候的也没什么不周到,拨不拨来宜兰殿,也没什么影响。 “对了,这两天我精神不好,宫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前几日内司库那边为了账目不明的事情争执,现在内宫监已经在查着了,还有,司膳监有人监管不善,走了水,幸好只烧着了一间储杂物小屋,并没伤着人。” 曹皇后点点头:“一定要当心,年节期间事多繁杂,有财物丢失损毁也是难免的。至于懈怠差事走了水的事,必然要罚一罚,给他们醒醒神儿。” “是,奴婢知道。” 一旁香罗说:“还有一件事儿,听说溱王给女儿、儿子请封号,折子年前已经递上来了。” 这事儿不算政事,香罗才敢说的。曹皇后从来不在政事上头瞎打听,更不会插手。 “是嘛……那两个孩子多大了?” “奴婢记着,那位琦姑娘比咱们四公主大一岁,公子也十一了。” “哦,已经这么大了?看来也该议亲了。” 英罗应着:“娘娘说得是,所以赶在这过年时请封吧?毕竟有没有封号,出嫁时大不相同呢。” “是啊,溱王爷真是替儿女想的周到。” 曹皇后这句话说得回味悠长。 英罗心中也很是不平。 三公主虽然名分上是公主,但她是溱王的女儿,长女。溱王原配不在了之后,刘芳过得很是艰难,后来还是曹皇后看不过去把这个侄女儿接到身边养着,起码能叫她吃饱穿暖不受虐待。 现在溱王给儿女请封,预备着议亲,但是对原配生的长女完全不闻不问,就好象世上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这样凉薄……也难怪世人都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娘疼孩子那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都割给孩子吃了,而当爹的呢? 香罗劝着:“娘娘别为这种小事烦心。对了,娘娘,三公主的亲事,今年差不多也该定下来了吧?” 英罗也说:“虽然有大皇子妃的事,但是只定亲,明年出嫁也是一样的。” 毕竟姑娘大了拖不起,而这出嫁又不是件草率的事儿。人家有早早定了亲之后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才成亲的,那预备的才叫一个周全。 曹皇后想了想:“也好,等回头皇上来了,我再同他商量商量。” 但是曹皇后也知道,皇上对侄女儿的亲事不会多关注,曹皇后也不必去同刘芳的父母商量——这件事情她可以全权作主。 这并没有让曹皇后觉得轻松,反而让她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女人嫁错了人,纵然是公主,也很难过得快活。 刘芳自幼孤苦,曹皇后希望她将来……能过得舒心些。 人选大略圈定了,曹皇后还没有最后定下来。 她想,这事儿得问问刘芳自己的意思。 当初福玉,熙玉两个人的亲事,曹皇后都问过她们自己的意思。旁人看得再好,本人自己觉得不合适,那也不成啊。 “还有件事儿回禀娘娘,麓景轩五公主感染风寒……” 曹皇后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天的事儿,下雪天冷。” “请太医去医治,不得怠慢。” 英罗应了一声:“是,请娘娘恕罪,奴婢听到这消息,没来及回禀娘娘就让人去请太医了。” “这是应该的,治病的事儿不比旁的,可不能耽误。等会儿记得问一声,看太医诊治的如何,开了什么药。” 五公主的病不算重。 上元节的晚上,她背着别人,在麓景轩后院子里烧了些纸钱。 她不能给生母旁的祭奠,这些纸钱是她用一些旧黄纸自己折的,也不知道自己折的对是不对。 烧的时候,她还想起了以前在她身边伺候的人。 绿翠她们…… 第一百七十六章 做主 就算冯尚宫不说,刘雨自己也能明白,别人或许还能留下一条性命,绿翠却不能了。 因为她让绿翠做的事情不能泄露出去,否则是整个皇室的大丑闻。天下人要是知道皇室出了一个想毒杀老师的公主,这脸面掉在地下恐怕几十年都捡不起来。 所以绿翠一定活不下来了。不但绿翠,还有保管鼠药的焦太监,同样近身伺候她的玉茹,当时往屋里端茶递水的两个小宫女…… 刘雨连那两个小宫女的名字都记不住,她们也未必听到了这件事,可是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的。 以前她对生死这事儿很茫然,她知道什么是生,但对死……她没有概念。 现在她知道了。 身边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全都不见了,他们固然有错,但最大的错处是在刘雨的身上。 可现在刘雨自己活得好好的,死的全是那些伺候她的人。 那些,都是因她而死,是她害死的。 刘雨带的纸钱烧了一半,就蹲在雪地里痴痴发呆,直到可晴她们发现不对出来寻找,那会儿她身上的斗篷因为没系紧已经掉了,整个人冻得浑身冰凉嘴唇发青。 这可把冯尚宫和可晴吓坏了,一回屋就赶紧让把炭盆烧的旺旺的,又折腾着烧热水给她暖身子。 其实这也是关心则乱,如果不是这么急切,或许刘雨还病不了这么重。体质这几个月本来就差,再加上寒热交迫,太医一搭脉就知道刘雨这病怎么起来的。 在宫里待久了,遇见什么事和都不足为奇。五公主莫名被禁足,又生了这么一场病,前后因果,太医心中有数。 可晴急着问:“高太医,我们公主身子怎么样?这病要紧吗?怎么治法?” 高太医说:“病来的急,但病因不是今天才有的。若下官没记错,公主往年冬日里,也得过风寒之症吧?” “是,公主体弱……” “嗯,”高太医说:“近来公主是否饮食失调,郁结难抒?” 可晴连连点头。 麓景轩的供给可不是过去能比,虽然不至于饿着,可是好东西一样儿没有,公主素来娇生惯养的,哪里吃得惯。就是勉强吃下去了,只怕也难克化。至于郁结……都关了这么久了,门都出不了,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能不郁结吗? “外感风寒,内有郁结,体质又弱,生病也在所难免。” “那这病不要紧吧?” 冯尚宫也问:“高太医可要开方子?” “病虽然急但不要紧,我回去翻一翻公主从前生病时用的药方存档,这样才能把方子开得更准确些,以免药性不当,与公主体质犯冲。” 太医来了又走了,方子没开。 可晴心里很不踏实,拉着冯尚宫问:“姑姑,高太医这查旧档需要多少时候?不会耽误一天吧?” 冯尚宫摇摇头。 她可不象可晴那么好骗。 刚才她取了两只银锭想塞给高太医,结果高太医没收。 开个风寒方子没什么为难,高太医这样经验老到的太医也不会非得要回去查旧档才敢开方。 他这去,肯定不是查档去的。 这方开不开,怎么开,他做不了主,必定是去问那能做主的人去了。 冯尚宫的心象是忽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揪住了。 要是……要是皇后娘娘想就此了结一桩麻烦,高太医这方子就算开了,那药也不敢吃……公主岂不是要活活熬死? 冯尚宫的担心比可晴更多,可她不能说。 “你再去给公主拧个帕子换了,好好照应着,看能不能喂点儿水。”虽然冯尚宫不懂治病,但她知道锅子若在火上干熬着那是要炸的,人要这么烧着也肯定不成,喂些水……也算尽人事了。 宫里头原来还有一点儿存药,可是冯尚宫拿不定主意。 这药现在吃是否对症?再说,这退热祛毒丹还是去年冬里剩下的,夏天里头领的都是些清凉丹之类,没领这种丹药,搁到现在还有没有药效很难说。 她在屋里翻出药瓶来正举棋不定,外头可晴惊喜的声音传了进来。 “姑姑,姑姑,高太医回来了,云罗姑姑来了。” 冯尚宫一惊。 高太医回来不稀奇,稀奇的是云罗来了! 这可是宜兰殿的大宫女之一,在曹皇后跟前很得脸。 她过来肯定不能是她自作主张,一定是曹皇后让过来的。 冯尚宫不知她这一来是福是祸,赶紧把手里的药瓶往袖里一掖,急急迎了出去。 云罗看见她,还算客气的称呼一声:“冯尚宫。” “云罗姑娘好,这么冷天儿姑娘怎么过来了?” 云罗五官周正,鹅蛋脸,穿着一件宫女们冬日里的灰青色棉袍,因为是宜兰殿的人,格外体面些,外头还罩着一件葡萄紫的缎子面儿灰鼠坎肩,看上去略微老气。 “娘娘不放心,嘱我来看看五公主的情形。” 高太医是太医,云罗只是宫女,但是两人一同前来,显然以云罗为主,高太医多一句话都没说,进殿后坐下就写了方子,嘱咐同来的小太监立刻捡药煎药。 冯尚宫和可晴她们反而一点插不上手,可晴赶紧去沏了壶茶来,有些怯生生的说:“云罗姑姑请吃茶。” “客气。” 云罗没吃茶,她就坐在那儿看廊下小太监煎药。 冯尚宫心里这会儿也不怕了。 事到如今怕也没用,皇后娘娘真要公主的命,她一个奴婢有什么办法? 不过……娘娘既然把身边得用的宫女派来,应该不会对公主不利。若要害人才不该派自己的人来,害人的法子多了,怎么不能害?派自己人来,公主要出了事皇后才说不清了。 既然派了人来,那应该……应该是想认真给公主治病的吧? 不多时药就煎好了,云罗亲眼看着可晴给五公主喂了药,嘱咐冯尚宫说:“公主在病中,膳房那边已经招呼过了,会做些补养的好克化的饮食送来,这药先吃着,明日高太医会再过来。若有什么事,让门外的侍卫或是太监去宜兰殿回禀一声,切不要自作主张。” 冯尚宫连声应是。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串珠 云罗走到麓景轩的门口时,正遇着安和宫的太监在这儿探头。 一瞧见云罗,他也不觉得尴尬,笑着行礼问好:“云罗姑姑。” “豆羹?你在这儿做什么?” 豆羹笑呵呵的说:“我们公主听说高太医往麓景轩来,打发我来问问是谁病了,可要紧不要紧?” 云罗本来也没给豆羹脸色看,毕竟豆羹跟着四公主伺候,宜兰殿一天少说也要跑个一两回,熟的很。听说是四公主让他来的,云罗就更和气了。 “五公主着了风寒,不打紧的,高太医已经开了药,想来吃上一副就会见效了。” 豆羹赶紧道谢:“云罗姐姐忙得很,那我就不多耽误你的功夫了,我这就回去跟我们公主禀告一声省得她担心。” 云罗确实要赶着回宜兰殿去。 她可忙着呢,陪高太医过来这一趟耽误小半天,回去活计一样不少都还得忙。换作平时,几个要好的姐妹能帮她顶上的那自然会帮,可眼下还没出正月,大家都忙得很,宫里头这些人,一个两个都不省心,大过年的偏偏闹出这么多事情来。豆羹其实还是小小撒了个谎,让他来的不是刘琰,是李尚宫。 听说五公主病的不重,豆羹还有点儿失望。 五公主处处和他们安和宫不对付,桂圆甚至挨过她的打,豆羹巴不得她病的越重越好。 豆羹去向李尚宫回了话,桂圆也在,一边指着桌上盘子里的点心示意让豆羹尝尝,一边问:“这事儿要不要告诉公主?” “那是要说的,皇后娘娘都差云罗过来查看了,显然是希望她的病能早些治好。五公主被关了这么些日子,想来也受到教训了,皇上和娘娘总不能真把她关三五年吧?说不定等病好,就会放她出来了。公主倘若不知道这事,人家不说咱们没回禀,只会说公主对姐妹不上心。” “是,那我这就去公主那儿回一声。” 桂圆没有耽误,直接就去了东侧殿。用过早膳,刘芳就过来了,现在正和刘琰一起串珠子玩。上次偶然说了一句说想自己串珠玩儿,内司库赶着巴结,送来了两大筐各种杂珠,一整盒珠线,还有各式串珠图样,保证让公主玩的开心尽兴。 这些珠子都是成色不好的,做不了什么正经东西,而且大小不一,有玛瑙的,杂玉的,十分细小的米粒大的珍珠,色泽浑浊的琉璃珠子,虽然都是不值钱的下脚料,但是架不住多啊,两大筐抬进来,五光十色,映着日头亮闪闪的,看得人眼都花了。 刘琰说是想玩儿,可是串珠是个需要耐心的活计,平时她哪有这个功夫?根本坐不住。 可是现在不一样,过年嘛,没功课。因为朱氏的死,一应节庆游乐都取消了,天又那么冷不便出门,可不就在屋子里想办法打发时间了嘛。 刘琰找了个最简单的,用杂色琉璃珠串了一个双环结。双环同心,所以这个结也能叫同心结。 之所以说它最简单,因为这个双环结,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圆,套在一起串起来,就成了。 其它的看那图样她都看得眼晕,更不要说对着串了。 这个大大的双环结串的不那么成功,珠子颜色没配好是其一,其二,珠线没有扯紧,松绔绔的所以圆形都不圆了,说不上来是个圆还是个……怪异的圈。 这两不圆的圆圈套在一起,说它是个双环结……实在有点亏心。 谁说它最简单的了?看起来做法是简单,但想要做好其实不容易。 刘琰觉得自己上当了,随手把这个“双环结”递给一旁的莲子:“铰了吧。” 铰断了线,这些珠子重新变成散珠,还能再串别的。 一边儿刘芳却挑了一个花朵的样子,用红的串瓣,黄的点缀花蕊,绿珠串成叶子,还别说,虽然她平时女红做的也不怎么样,但这有红有绿的,看起来还真是个花的样子,比起刘琰的那个双环结,略显体面。 刘琰接过来看看:“这个好,这个留着吧。” 刘芳自己摇头:“太大了——本来想串个珠花那么大的,现在比碗口都大,头上插不下它了。” 确实,珠花这种东西又不是越大越好,小珠花有的就指甲那么大,一般象茶杯、茶碗大的也多,但是这个珠花……一只手都托不住,得两手捧,脑袋上确实插不住。 桂圆就是这会儿进来的:“公主,麓景轩五公主病了。” 刘芳和刘琰都抬起头来。 “病了?什么病?” “说是着了风寒,麓景轩的人央人请了高太医去看过了,皇后娘娘也派云罗姑姑去了麓景轩一趟,说是现在药已经煎了服下,想必很快会好的。” 着风寒不算大病,往年里大家都会轮流的头疼脑热一回,似乎不病那么一场,这个冬天就不算完一样。 刘芳犹豫了一下:“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她?” 一向和刘雨最合不来的就是她,听她这么说,刘琰都觉得有些纳闷。 “毕竟她被关了这么久,也……挺可怜的。” 要说一开始刘雨被关,刘芳还有心思看热闹。可已经这么久了,那股兴头儿早就冷了。 刘雨是挺招人烦的,可是她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刘芳也难免有些心惊。 公主又怎么样?说是金枝玉叶,不也说关就关了?内宫监的人当时好一通查抄,把麓景轩那些宫人太监押走,而五公主毫无还手之力。 没人替她说情,她没有母亲,也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在这宫里,其实她的处境并不比刘芳强多少。 不,其实她的处境比刘芳还要差一些。 刘芳是皇上的侄女儿,皇上和曹皇后对侄女儿一向是客气一些的,当然不会象对自己亲生的一样不客气,而该有的份例也从来不会短少。 刘雨是崔嫔所生,崔嫔早就死了,崔家也没什么人还活着,她一个可依靠的人都没有,说倒就倒了,人人都敢上去踩一脚。 以后就算她解了禁,境遇也不会再恢复到和从前一样。因为她纸老虎的画皮已经被戳穿,所有人都知道皇上不 第一百七十八章 今昔 既然刘雨都落到这地步了,刘芳觉得自己就不用踩上一脚。这会儿如果去看望一下,不管多少的送点东西,不管刘雨领不领这个人情,反正旁人有眼睛会看,会说刘芳她们有姐妹情谊。 要是刘雨不领情,那她更理亏。 “可咱们怕是进不去啊。”麓景轩门口是有侍卫把守的,里面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当然也不能随便进去——东西是能递送的,里面毕竟住着人哪。不过说句难听的,东西递送也很严格,能进去只有食盒,能出来的只有马桶。 “去问问呗,要是不让进,咱们也算去看望过了。” 到门口一游也算看望过了? 刘琰乐了:“成,桂圆,让李尚宫收拾点吃的用的东西带上,咱们一块儿去麓景轩门口中看望一下。” 桂圆笑着说:“好,那让银杏她们服侍公主更衣。” “两步地还换什么呀,拿个斗篷给我就行了。” 殿阁内暖和,她就穿了一件很薄的杏黄缎子小夹袄,素面缎子没绣什么花,衬得刘琰一张小脸儿粉莹莹的白,象是会发光一样。 桂圆去给李尚宫传话回来,顺便李尚宫才给公主做好的新靴子取了回来,皇上打的鹿皮,给了皇后,皇后做了一件坎肩,剩下的又给了公主,这做别的也不够,李尚宫就给做了双小靴,可暖和着呢。 “预备了什么东西?” “哦,李尚宫预备了九宝什锦蜜饯果子盒一个,各式酥点攒盒一个,挑的都是五公主素日爱吃的。人参玉果茶一盒,甘草清润丹一盒,还有就是两样缎子。” 做为探病礼物很合适,绝不失礼。 刘芳也穿好了斗篷,她肩膀宽,就不喜欢厚的斗篷,肩膀上也不喜欢捏褶,垫里子,生怕看起来更显得虎背熊腰,有时候还要让人故意把肩膀那里做薄些,不要絮衬里。 “那走吧。” 刘芳也让人传话回去,陈尚宫也送了两样礼物过来。 到了麓景轩门口,守门侍卫自然要问的。 豆羹笑着说:“孙大哥,我们公主关心五公主,想进去探个病,你看能不能给通融一二?” 他天天在这门前走来走去,早就都跟人混熟了。 豆羹想着人家肯定不让进,主要是看看东西能不能递进去,要是也不能,他们就可以扭头回安和宫了。 对面两个侍卫果然面露难色。 四公主他们是不敢得罪的,但是他们也确实做不了这个主。 眼看“不能”二字就要说出来了,偏巧来了个搅局的。 林夙来了。 “三公主,四公主?你们来这儿什么?” 刘琰跟他熟悉,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听说五公主病了,我们想进去瞧瞧她。” 林夙问:“病了?可请太医了吗?” 孙侍卫连忙说:“回林统领,请过了,太医院高太医来看过,宜兰殿云罗姑姑也来过,才走没多会儿。” 林夙点了下头:“让两位公主进去看看吧,都是姐妹,岂有不惦记的道理。” 既然上司的上司发话了,孙侍卫他们麻溜儿的把门给开了。反正天塌下来高个儿的顶着,砸不死他们。 这么容易就进去了? 刘琰觉得林夙来的不早不晚真是巧,他要不来,今天这门怕是进不去。 林夙叮嘱了一句:“毕竟五公主还在禁足中,两位公主看一看就出来吧,最多别过一刻钟。” “知道了,不会让你难做的。” 门是开了,可是刘琰站在门口,一时间竟然认不出这就是麓景轩。 麓景轩本来是个景致很美,收拾的相当精致奢华的宫院。当时几位公主来东苑看过,曹皇后的意思是,让大家各自挑选中意的住处。五公主一眼就看中了这里,这儿不但殿阁亭台一应俱全,雕梁画柱精致无比,庭院中还栽种了许多名贵花木,都不必出宫门,一年四季都有景可赏。 结果现在这院子里光秃秃,灰扑扑的,和刘琰记忆中的麓景轩全然两样。 就算是冬天,花木凋零,可是…… 迈步进来,她渐渐看明白了。 那些名贵精致花木大多都拔去了。 既然名贵,就得精心伺候着。可现在麓景轩哪里还有伺候花木的人手和力气,照料不周就会枯死凋零,枯死了就被拔了去了。 门、栏杆,廊柱这些地方都没有及时上漆,冬日里又不能天天擦洗,看着自然灰扑扑的。没有鲜艳的门毡、窗帷…… 更要紧的是,没有人。 以前麓景轩伺候的人可不少,上上下下几十个,庭院时时时都有人走动,说着笑着,衣裳都是新的,齐整体面的。 刘芳也没想到麓景轩是这个样子。不,其实她想过的,只是想象和真的亲眼看到,全不是一回事。 可晴已经从里面迎了出来,她以前轮不到在主子们面前说话的体面差事,这会儿对着两位公主也着实心里发虚。 “奴婢给两位公主请安。” 这是个面生的宫女,以前没见过。 刘琰左右看看——没别人了,就她一个。 “起来吧,带我们去瞧瞧你们公主,她怎么样了?” 可晴老老实实回话:“高太医开的药很见效验,公主服了药出了些汗,这会儿已经不烧了,不过人还没醒,睡着呢。” 进了后殿,里面的空旷更是让刘琰她们俩吃了一惊。 屋里的名贵精致摆设全不见了,甚至连屏风、桌椅套都搬空了,活象遭了洗劫一样。 冯尚宫在门前给两位公主行礼,刘琰摆了摆手:“别多礼了,我们想看看五公主可方便?” 冯尚宫可不敢让她们看:“公主们特意来探望,奴婢代我们主子谢过。不过公主得的风寒,两位公主要是离得太近了,怕过了病气。不如奴婢把帐子掀起来,公主在门口看看,也算尽心了。” 刘芳印象中,冯尚宫是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妇人,一张脸白皙光滑,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衣裳也熨得一个皱纹儿都没有。 可现在冯尚宫穿着青灰色宫装,头发随便盘起戴了一条深绿近黑的宽抹额,面容也憔悴苍老了快十岁的样子,乍一看让人都不敢认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早春 然而更让人不敢认的是刘雨。 刘琰她俩最后也没答应说站在门口看看就行,刘琰说:“风寒也未必过人。” 刘芳则笑着说:“我们回去就多喝一碗姜汤,不会有事儿。” 来都来了,站在门口看一眼算怎么回事儿? 冯尚宫没办法,只好请二位公主进来。 屋里暗,帐子里更暗,被子下面平平的,一点儿也不象躺了个人的样子。 刘雨瘦得象张纸一样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头发散乱的披散在枕头上,越发衬着一张脸还没个巴掌大。 连刘芳都吓了一跳。 “怎么瘦成这样了?” 她真的没见过刘雨这个样子。 刘雨又要强,又爱美,但凡出现在人前,都是衣饰精洁,神采飞扬的样子。 眼前这个干巴枯瘦的姑娘,这么狼狈憔悴的样子,刘芳还是第一次见。 “公主自入秋到现在一直饮食不调,所以……比之前消瘦了不少。”冯尚宫小声解释:“而且公主还长高了一点点,瘦了也有这个缘故。” 刘琰和刘芳对望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刘雨是父皇下令禁足的,现在也没有说解禁,宫门外还有个林夙算着钟点儿等她们出去。 刘琰她们从屋里出来,带来的礼物交给可晴收了,可晴道谢的时候那绝对是真心实意。 四公主送的东西虽然显得零碎了些,却正是五公主平时喜欢吃的,虽然这阵子她们的日子好过了些,可是这些零嘴儿点心可比饭菜更难得。回头公主吃药的时候正好用这蜜饯甜甜嘴,那一盒子酥点就更不用说了,分了七种不同的味儿,绿豆酥核桃酥栗子酥桂花酥应有尽有,公主回头醒了见了这个一定高兴。这会儿天冷,只要点心不受潮,放一个月都没事儿。 刘琰她们两个没有久待就出来了,林夙还在门外。 “你不用在这儿耽搁时辰了,有什么要办的差事就赶紧去办吧。” 林夙说:“不差这一会儿,我送二位公主回去。” 回去路上刘琰和刘芳都没说什么话。 从麓景轩出来,两人不约而同长长出了口气。 刚才刘雨寝殿里的空旷、阴暗和那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憋得人喘不过气来,象是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压在胸口,等一出来,眼前豁然一亮,身上象卸去了一副重担一样顿时轻松了不少。 知道她日子不好过,但没想到难过成这样。 现在的麓景轩,她们待这么短短一会儿都觉得不自在,身上不舒坦,心里也不舒坦,但刘雨在这里面已经关了几个月了,也不知道她一天天怎么熬过来的。 刘芳小声说:“经过这么一回,她总该改过了吧?” 以前刘雨实在太招人厌,她被禁足受罪,全是自找的。之前刘芳还嘀咕,说这么关起来不打不骂的,就能改过了?怕是放出来之后该什么样还什么样,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呢。 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经过这么一遭,刘雨八成能学乖的,这一次深刻教训,应该能让她记住,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倘若她以后再犯错,皇上的惩处只会一次比一次重,到时候…… 刘芳赶紧把这个念头驱赶开,不愿再想下去了。 刘琰回去以后练了会儿字。 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写字也不尽是个苦差事。起码,写字的时候全神贯注,会暂时忘掉一些旁的事情。 小津研好墨,在一旁帮她扶纸。看刘琰写完了一页,翻纸时恰到好处的问了句:“五公主的病不要紧吧?” “唔,太医说不要紧。” “那就再好不过了,刚才看公主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还以为五公主的病很严重呢。” “不是的……” 刘琰想说,不是因为刘雨的病,起码,不全是。 但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也说不上来。 就是心里闷闷的不舒服。 她把笔放下,推开靠南墙的一扇窗子。 窗外头是一丛在冬日依旧青翠没有落叶的竹子,再远处则是宫墙。 往高处看,是被宫墙切割成四方块的天。 “公主?” 小津走了过来:“公主是不是有哪里不舒坦?” 刘琰摇摇头。 她就是想,她如果是鸟儿,生着翅膀,能自由自在的在天上飞,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当然她知道她这辈子也长不出翅膀来。 “小津,你没有想过……” 要是能出宫的话…… 不过她说了半句就想起,太监与宫女不同,没有满了年限就出宫这回事。他们身体伤残,很难再象平常人一样生活。如无意外,大多数人都会老死宫中,不会再踏出这座宫城了。 和小津一比,自己这点小烦恼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再说,出了宫门又怎么样呢?小哥是个男儿,他可比公主受的拘束少多了,他想出宫就能出宫,可他同样过得不快活,不自在,他也有许多烦恼,而且那烦恼比刘琰多得多。 可见人的烦恼跟待在什么地方是没多大关系的,不管在哪儿,活着的人总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区别只是烦恼的大和小,多和少。 “没事。”刘琰说:“就是五公主看来身子很虚,这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回头我要是忘了,你记得提醒我一声,常给她送些东西过去。” “是。” “啊,墨好象要干了。”刘琰低头看了一眼:“再加点水吧。” 冬天屋里生火,不然天太冷墨根本研不匀。但是生起了火,墨又显得比平时干的快。 刘琰重新坐下来,蘸墨运笔,继续往下写。 这个冬天在刘琰记忆中格外的冷,也格外漫长,往年出了正月,就能看见向阳处柳叶发芽,春草萌发,可今年出了正月之后,又下了两场大雪,刚露头的一点春意又被狂风扫落叶一般给打了回去。 刘翠嫁人之后匆匆离京,临行前托人给刘琰递了个口信儿,说是多谢她的帮忙,她的丫鬟桐铃被赎回来之后,没有回父母亲人身边,也没有选择销籍换取自由身,桐铃又回了她身边,同她一起出京了。 还有一件事,曹皇后已经给刘芳择定了几位驸马人选,这其中有肃国公幼子程朝阳,工部尚书的次子崔励……还有一个刘琰和刘芳都比较熟悉的人选。 翰墨馆待诏,九品小官,赵磊。 第一百八十章 心思 乍一看,赵磊在这些待选人中是垫底的那一个。 要说家世,他家死的就剩他自己了,穷的只剩下一座宅子,哦,还有个小庄子,但听说也有百亩地左右,一年到头的出产不够嚼用的。说官职,他的官职才九品而已!别看翰林待诏说出去好听,可是他这个待诏是是画馆的,跟人家正经的待诏不是一回事。人家那是科举出身,在翰林院待个三五年就可以七品、六品的往下蹦,将来是有可能入阁拜相的。赵磊这种待诏——熬个十年升个个七品,再熬个十年升个从六品,然后就没然后了,等到可以告老的年纪,按例会升一级,这样荣退,脸面上好看些而已。 和人家一比,人家家里不是勋贵就是高官,日子就算过得不豪奢也不至于象赵家这么紧巴巴的。 但其实吧,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选驸马这事儿,其实很少选长子、独子,又或是家世特别好的。 不为旁的,当了驸马,虽然不说跟入赘一样,也是与父母别居异财了,要不是生下的孩子还跟驸马的姓,那真跟入赘没什么两样。这样一来,选人家的长子就不合适了,独子也不合适。家世太好的不会入选,因为前朝就有公主反过来干政,甚至操控帝位更替的,所以打那以后默认的成例就不会给公主选一个位高权重的夫家。 所以赵磊这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的光棍,其实条件一点都不算差。 知道赵磊也在驸马人选之列,刘琰半张着嘴:“啊?” 刘芳也是一脸别扭:“是吧?你也觉得怪?” “是有点怪……”刘琰话一出口又赶紧找补:“其实也没那么怪……” “不用说了,就是怪。”刘芳说:“说起来这几年,除了自家兄弟,亲戚,来往稍多点儿的也就是他了,平时看着他跟亲戚家的兄弟也差不多,突然方起亲事来……” 桂圆端了一盘果子进来。因为最近刘琰有点儿上火,那些燥性大的点心蜜饯是不敢往上端了,现在端的都是些下火去燥热的,陈皮糕、蜜渍金桔,白霜梨肉这些。刘琰把盘子往两中间推推,自己捏了一块陈皮糕咬了一小口。 “酸。” 她的脸都皱起来了,赶紧端起茶来灌了一大口。 “那其他人呢?跟我都说说呗。” 刘芳转开脸:“有什么好说的。” “嘿,跟我你还害臊啊?你说出来,我帮你建议建议,要是需要打听什么,咱们就请小哥帮帮忙。” “快别,四皇子最近听说忙得很,毛德上次来,说功课多,皇上又时时传他,有时晚上就只睡两三个时辰,太辛苦了。” “没事儿的,事关你的终身,可不能马虎大意。” “嗯……”刘芳也确实想找个人说说。 除了刘琰她也找不着旁人了,总不能去找五公主说吧? “娘娘说,回头时气再和暖些,会让我将这几个人都见上一次,看看哪个更合眼缘。” “嗯,说起来这几个人里头,除了陆磊,别的我也没注意过。”刘琰想了想:“既然能够被圈进来,证明相貌人品肯定没有什么大瑕疵,那就等到时候亲眼看一看了。瞧瞧哪个高些,哪个矮些,哪个白净些……”刘琰笑着说:“三姐,你是想找个话多些的,还是找个话少些的?” 刘芳瞅她一眼:“你越发精灵古怪了,话多话少有什么要紧的?” “一成亲,公主府里可不就是你和驸马两个人过日子了?要是他不爱说话,你成天对着闷葫芦,多烦心哪。要是找个能说会道的,你天天坐屋里都不愁没人给你解闷……” “你就是编排我!” 刘芳红着脸扑过来咯吱她,刘琰在榻上边笑边躲:“我不是编排,你别恼呀!说正经的,我觉得就算能见着人,说上两句话,可是这性情合不合得来,光凭这么一面也判断不出来啊。” 是啊。 可是别人也都是这样的啊。大姐和二姐成亲前,也都没和驸马相处过。唔,大姐姐之前倒是和曹霖相处过几次,可偏偏两人又没成就姻缘。和孟驸马,成亲前就见过一两次面,话都没说上过。 “我相信娘娘挑的人应该不会有错的。” “没错是没错,可没错不代表就投缘嘛。” 刘芳坐正不动,让宫女替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 “投缘不投缘的,还不都是处出来的。”刘芳反过来开解刘琰:“一开始彼此喜好习惯都不了解,那怎么能投和到一处?等过上个一年半载的,彼此熟悉了,一起过日子,那不投和也会变得投和了。” 道理也是这个道理,可刘琰忍不住想,要是过起日子来,发现两个人还是合不来可怎么办? 那时候亲也成了,总不能反悔吧? 回了芳芦殿,大宫女春蓉忙迎上来,问:“公主这么快就回来了?奴婢还以为公主会留在安和宫用午膳呢。” “嗯,有点儿累,传午膳吧,我想用过了早点儿歇着。” “是呢,公主怕是晚上没睡好,奴婢让人去传膳,再把床铺好。” 刘芳其实没有刘琰那么担心。 换成十年前,她哪里想过自己会成公主,会有这样的少年才俊来任她挑选,做她的驸马呢? 象刘琰担心的,驸马倘若和她合不来又有什么?不管心里是不是合得来,脸上总得做出合得来的样子。她又不是远嫁,公主府就在京城里,在皇上皇后跟前过活,驸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她不好。 虽然她不怕,可是…… 可是心里还是没底。 听英罗跟她说的这几个人,似乎都不错。家世好,有才学,性情据说也都还好。 但是好归好,要说到婚嫁上头,总觉得还缺点儿什么。 那缺的是什么呢? 刘芳也说不上来。 不是因为李峥……刘芳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想起他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人忘了。 其实没有。 有的人,就算你不提起,也让自己别去多想,却也不会轻易的遗忘。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人选 赵磊听到这消息发了片刻呆,随即就摇头:“听岔了吧?” “没错,就是有你。”陆轶从袖中摸出张纸:“人名儿我都抄来了,不信你自己来看。” 这下赵磊相信他不是误听谣言了。 纸上有五个人的名字,果然有他。 即使这样,赵磊也没有当回事:“我就是给人当陪衬的,上头的人哪个不比我强。” “唔,论相貌,也就宋玥比你强些。你这生的哪里岔了?当年老尚书还在时,就被人赞是好风仪,你长得起码有七分象老尚书的样子,怎么会丑了?” 赵磊可以不把自己当回事,但是提到祖父他立时肃然:“祖父若在,肯定要被我这样的不肖子孙气坏身子。我这人没什么出息,辜负了祖父在世时对我的一片期望,也对不起他老人家对我曾经的教导。” “非得高官厚禄才叫有出息?”陆轶摇头:“那这么看来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没出息的人,连我也是,旁人不都说吗?我这人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对父不孝,对兄长不恭……” 赵磊赶紧摆手,急得脸都要红了。他常年窝在书房和画室里,不大见太阳,生的白净,现在这一急,脸象是一块红布一样,连脖子都红了:“陆兄,我这人不会说话,你,你就别挤兑我了,咱们俩不一样的。” 等他缓了口气儿,才接着说:“你和我不一样的。陆兄是有志向的人,虽然你平时不说,可是我知道。你在外头游历,没少做锄强扶弱,扶危济困的事,称得上一个侠字……” 这回陆轶受不了了,赶紧摆手:“好了好了,别说了,牙酸的很,我怎么觉得你说的那个人跟我不是一个人哪?我就是脾气不好,看见不顺眼的事儿就想管一管,与侠之一字还差得远。行了,咱们还是说正题吧。这个驸马,你想不想做?” 赵磊本能的摇头。 “不想做?三公主看不上?” “不是不是。”陆磊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事儿。” 之前连成亲的事情都没怎么想过,后来张妈妈他们催着,赵磊想的也是娶个性情温良和顺的女子,反正就是在一起过日子嘛,顺心比什么都要紧。 结果突然天降一道雷,他竟然也可能做驸马,尚公主?这事儿到现在他都觉得不象真的。 “三公主你认得,说过话,还曾经在一块儿用过饭,不能说是陌生人了。你觉得三公主如何?” 三公主如何? 赵磊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公主当然很好,可我和公主不般配。” 唉,这人。 陆轶和赵磊太熟悉了,知道他这性子就是这样,除了画画,对旁的事从来都不上心,得有别人在前头拉着,再有人在后面推着,他才能往前迈一步。 与世无争,淡泊自抑,说起来是美德,但人生在这世上,许多事不得不争,一味退让只能被别人不断的攻讦践踏,最终无立足之地。俗话都说,人往高处走,不是世人都那么功利,而是你不走,就没有活路。 他这性子怕是难改了。 可陆轶还是希望他能把握住这个机会。 “三公主是个好姑娘,虽然身在天家,却无骄娇之气。你应该也知道,三公主并非皇上亲生。” 赵磊点头。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三公主其实是溱王的女儿,元配所出,她母亲死后没有多久,她就由当时还不是皇后的曹氏照料抚养,皇上登基后,给了这个侄女儿一个公主的名分。 至于为什么溱王自己的女儿自己不养,这个大家相互心照不宣了。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三公主肯定是在自家过不下去,曹皇后才抚养她的。 “她其实和你差不多,虽然溱王府里的人都是她亲人,可这些人跟她比陌生人还不如,起码陌生人不会总想着要拔去她这个眼中钉。” 这种经历,没人比赵磊体会得更深了。祖父过世后,他就被堂伯他们联合其他族人抢去了原应属于他的一切,若不是祖父的故交向他伸出援手,他别说保住这栋宅子,连小命儿只怕都早没了。 亲人……有时候他们的面目和居心,称得上一句禽兽不如。 “所以啊,我觉得你和三公主应该挺能说得来的,毕竟都曾经遭际坎坷,你比别人都能体谅她的处境和心情。再说,其他几个待选的人,我也都认识,我觉得他们都比不上你。论人品相貌,你比他们不差。要说家世这些东西就更无关紧要了,反正做了驸马,是再也沾不上家里半点光了。你看孟驸马,往回倒退个两年,你能想到他会尚公主吗?” 想不到。 孟留是个远近闻名的病秧子,好些人都说他一看就不是能长寿的相,孟家也不消停,孟公爷的妾室们都蠢蠢欲动,孟家旁枝们还打着过继的主意,大家都早早把孟留看成了一个死人,是一个随时可以一脚踢开的障碍。 “可是你看,孟驸马现在和公主过得不好吗?” 这自然是好的。 赵磊去过福玉公主府不止一次两次,孟驸马和福玉公主的恩爱京里人尽皆知,大家都说孟驸马体贴温柔,说公主这桩亲事结得好,不久他们的孩子也就要出生了。 “你看,就算是皇家公主,所求也很简单,有一个愿意真心相待的人就足矣。要论对人好,你觉得你比这名单上的人差吗?其他人尚公主,多少都有私心,或是想要公主的助益,又或是有别的打算,这一点,你也比他们都强。” 陆轶实在太了解他了,字字句句都敲在他心上。 “你若尚了公主,必定会对公主好。可其他人就难保了……你说是不是?” 是…… 赵磊好险把这个字咽了回去,低声说:“这还没定呢,我未必就会中选。” 嘿嘿,有这句话就好办了。 陆轶忍住笑。 赵磊会这么说,证明他心里已经倾向于想选上了。 “是,能不能中选还不一定,但你得认真点儿,别让人觉得你对这事漫不经心,根本不把公主放在心上。” 那当然,纵然最后公主的夫婿不是他,他也不能让人觉得自己轻慢啊。 第一百八十二章 宅子 刘琰对这事儿很上心,看起来简直比刘芳自己上心多了,那股热切的劲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要出嫁的是四公主呢。 “母后,三姐的公主府打算选在哪儿啊?” 曹皇后难得清闲这么一会儿,刘琰讨好的凑过来,执勤的替她捶腿。 本来以为她就是乱捶几下做个样子,没想到刘琰两只手攥了拳头,一起一落,还挺有章法的,位置也没错。 曹皇后这就纳闷了:“你几时练了这手艺?” 刘琰就乐:“我早就会,以前我给外祖母和舅母都捶过。外祖母腿不好,舅母腰不好,我还特意问了当时住在西头的郎中,该怎么捶,捶什么位置。不过我手上没劲儿,总是捶两下,她们就不让我尽孝啦。” 曹皇后心里陡然一酸。 过去好几年女儿都不在身边,曹皇后不知道她每天三餐吃了什么,吃的喜欢不喜欢,合口不合口。夏天的时候那衣裳也不知道合体不合体,冬天的袄子,不知道那里子絮的可暖和,要是棉花少了,肯定不暖和。要是棉花用多了,那穿在身上一定格外的沉,胳膊屈伸也很不方便。 ……母亲惦念孩子,任何一个细微之处都会想到。 等隔了几年母女再见面的时候,刘琰那模样差点儿把曹皇后心疼死。刘琰那会儿头发半长不短,老在外面跑晒得黑不溜秋的,看起来活脱儿一个假小子。 “嗯,公主府有三个地方可选。一处就是你大姐姐住的那儿,离的很近,但府邸稍微小了一点点。另一处呢……”曹皇后顿了下:“宗正寺的人挑的,离的溱王府很近。” “快别。”刘琰快人快语:“这么大京城住哪儿都好,干嘛跟那些人挨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够恶心的。” 曹皇后轻斥她一句:“别胡说,那是你伯父。”但其实曹皇后内心里,未尝不觉得刘琰说的有道理。 宗正寺那些人怎么想的曹皇后也明白,无非是觉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溱王再怎么也是生父,把三公主府安排的离溱王府那么近,就是想做出父女和睦一团和气的样子给天下人看。 至于三公主自己乐意不乐意,他们才不考虑呢。 女人,哪怕是公主,在他们看来也跟个物件儿差不多,在这些人看来,女人就不该也不能有喜怒哀乐,更不能有丝毫反抗父兄君权宗族法规。 这处宅子,不用三公主反对,曹皇后自己也不乐意。 “还有一处,远了点儿,在至荣坊那里,但地方很大很宽敞,比你二姐那里要大,快赶上你大姐了。宅子稍微旧一点,若要择定这里,就需要好好整修一下。” “大点好啊。”刘琰一点儿都不糊涂:“京里现在人越来越多了,官越来越多,有钱人也更多,京里的地方也会越来越金贵,说不定赶明儿都不够住的呢,趁现在能挑,应该选个大点的。” 曹皇后有些惊讶:“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的是听说的,有的是我自己瞎琢磨的。以前打仗嘛,京里人有的逃了,有的不在了。可是现在天下安定,小哥说,京城去年、前年,这两年里增加的丁口就有……”具体数目她记不大清楚了,但大概还是知道的:“增加了两成多近三成呢。很多空宅子也重新有主了,这才两年功夫啊,以后肯定会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的吧?” 曹皇后点头嘉许:“你不是瞎琢磨,说的很对。” 曹皇后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 女儿终于不再象个假小子一样,脾气也比刚进京的时候好多了,现在她进退有度,言之有物,曹皇后怎么能不欣喜?可是她同时也有些感慨——幼童长成少女,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孩子一长大,迟早会离开父母身边的。 “这几天时气暖和,你和你三姐有空可以去看看地方,看她自己喜欢哪一处。回头你先把宅子的图样拿去让她看看,心里也好先有个数。” 刘琰乐得搂着曹皇后的腰说:“母后你最好了!” “行啦,别磋磨我了。对了,程先生昨日送你的功课来,还夸你了,说你的字大有长进,也能诌两首打油诗了,不错,总算知道用功了,你父皇也很高兴。” 刘琰就嘿嘿笑,脸挨着曹皇后的衣襟恋恋不去。 曹皇后摸摸梳得光滑齐整的头发。 又过了一年,刘琰也不能再做旧时打扮了。辫子,双鬟之类的少梳了,发式渐渐变得复杂柔美…… 这代表着她长大了,很快就会到及笄之年了。 刘琰回去的时候,豆羹他们捧着一个大盒子,盒子里装着的就是曹皇后刚才说的那几个宅院。 这些宅子都是前朝建的,原来的主人……嗯,当然现在都是无主的,皇子皇女们要婚嫁,自然可以优先挑选。 “三姐姐,来来来,咱们先看看。”刘琰说:“至于宅子,过两天咱们出宫去亲眼瞧一瞧。” “多谢你了。” “你和我还见外啊。”刘琰指挥着芳芦殿的宫女把大书案上的东西搬空,然后让人把图取了出来,在大案上摊开。 这图画的很详尽,尺寸也大,最大的那张桌上都放不下,干脆就摊在地上了。 刘琰看得很仔细。 虽然她不懂这些宅院的规制,但是前头已经有两个姐姐出嫁了,她们的公主府什么样子,刘琰是知道的。 “这座宅子确实是小了点。”刘琰说:“但离大姐姐那儿,离宫里都近。” “嗯。”刘芳看的很认真。 能不认真吗? 这选的是她以后要住一辈子的地方,几十年有多么长啊,当然要选个合心的。 “这个大。”刘琰看着铺在地下的那张:“分左右两路,中间有个小花园儿,后头还带个大的园子,这地方真不小。大姐姐那儿是有个湖,这里虽然没有,可却更显得层次递进,一重重的建的精致。” 刘芳顺着她指的位置一路看过去。 地方确实大。 大小其实刘芳并不太在意,不见得越大就越舒服。 “三姐,你觉得哪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