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你咋不上天》 第1节 《侯爷你咋不上天》 作者:寒江雪 文案: 据说尚书府三小姐苏梨被土匪毁了清白后拒了京城第一大魔王楚怀安的聘礼,然后消失无踪。 五年后,苏梨穿着孝服,带着儿子回了苏府。 所有人都等着看楚怀安会如何收拾苏梨这个不识好歹的小贱人,然而没过多久,逍遥侯府吹着唢呐,八抬大轿,把苏三小姐抬进了侯府。 众人:“原来小侯爷喜欢帽子,还是绿色那种?” 楚怀安:“哼!肤浅!老子喜欢的分明是我家媳妇儿的小模样!” ============== 第1章 苏梨,你怎么还敢回来? “老板,来两个包子。” 清冷如水的声音随着一阵刺骨的冷风灌进屋里,楚怀安打了个冷颤惊醒,整个人还没从梦魇中走出,灭顶的头痛便铺天盖地袭来。 “嘶~” 楚怀安揉着脑袋连连抽气,张嘴想叫人送点醒酒汤进来,才发现嗓子又疼又哑。 谁他妈把老子窗户给打开了! 心底生出恼怒,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 外边已是大亮,窗户大开着,随着寒冬的冷风轻轻摇晃。 宿醉加上风寒,楚怀安的步子并不稳,踉踉跄跄的走到窗边,手还没来得及碰到窗,人已经朝着窗棱一头撞上去。 嘭的一声响,惊动了外面的人,一道黄鹂似的娇呼传来:“侯爷,您怎么了?” 怎么了?老子要摔死了你们这个破店就等着关门吧! 楚怀安恶狠狠的想着,扒着窗棱站起来,又是一阵冷风兜头灌来,却将脑子里的混沌吹了个干净。 连着三日都下了雪,今日天气难得放晴,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临近年关,街上的小贩并不多。 窗户下方的街道上,正好有一个早点铺子,高高的蒸笼屉冒着腾腾的热气,简陋的铺子前面,安安静静的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黑色斗篷,戴着黑色斗笠,斗笠上堆着一层薄薄的雪,裹着一路仆仆风尘。 许是被楚怀安刚刚撞窗棱的动静吸引,那人一手拿着油纸包着的两个馒头,回头朝这边看过来。 隔着纱布,楚怀安其实并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只觉得那裹在斗篷下的身体娇小得让他有些心痒痒。 对视片刻,一只素白的手摘了斗笠,露出底下素净清丽的脸。 晨光乍现,冰雕雪砌之间,唯有她安静站在那里,眉目平静的舒展着,像初春乍暖还寒时候,俏生生怒放的一朵雪梨花。 “侯爷贵安!” 那人动作优雅的行了个礼,颔首的瞬间,楚怀安看见一截纤细嫩白的脖颈,莫名让他想到去年西北上贡的甜萝卜,咬起来一定嘎嘣脆。 苏梨,五年前你退了小爷的聘礼,怎么还敢回来! 楚怀安脑子里咬牙切齿,然而嘴里只能发出蚊子大小的声音,苏梨根本没有听见他的怒骂。 “苏梨还要回家给长辈请安,日后再到府上给侯爷赔罪!” 苏梨不卑不亢的说完,转身准备离开,楚怀安哪能就这样放过她,当即就要跳窗,被身后的人死死的抱住。 “快来人啊,侯爷撒酒疯要跳楼了!”黄鹂似的嗓子吓得劈了岔,尖锐刺耳。 撒你大爷的酒疯,给老子滚开! 楚怀安口不能言,只能用目光锁定苏梨的背影。 忽的,一个裹得像球的小不点扑到苏梨面前,抱住她的腿,软糯又响亮的喊了一声:“娘亲!我要饿死了!” 娘亲? 楚怀安的眼神陡然变得凶狠,这才注意到苏梨竟然梳的妇人发髻,黑亮柔顺的秀发用一根简陋的木簪别着,头顶还有一朵白色的小花。 在远昭国,头戴白花,是为新丧…… 尚书府退了逍遥侯聘礼的庶女,人间蒸发五年后,摇身一变成了新寡,还带着个孩子回来了! 楚怀安喉头哽上一口腥甜,只觉得有朵雪梨花带着尖利的树杈子扎进了他的心窝…… 第2章 有一事相求 “娘亲,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被肉包子撑得两颊鼓鼓的小包子眨巴着眼睛问,肉嘟嘟的小脸上藏着一丝狡黠。 这孩子自幼聪慧过人,但苏梨却并不想他太过早熟,反而失去了孩童应有的童趣。 “我没有不高兴,你快些吃,一会儿冷了。” 苏梨说着蹲下身帮他拍掉帽子上的雪花,小包子咽下嘴里的东西,故做可怜的瘪了瘪嘴:“你是不是不愿意让我叫你娘亲?你回到自己家里,还可以嫁如意郎君,就不要我了!” 说完就要哭起来,苏梨是真的怕了这个小魔头了,连忙捏住小魔头的鼻子,把那惊天动地的哭喊掐灭在摇篮里:“我会一直是你娘亲,也会一直带着你,不许哭,懂吗?” 小包子眨眨眼睛,咽下哭嚎,瘪了瘪嘴,好一会儿闷闷不乐道:“那你为什么要让我改姓?我爹明明姓……” “阿湛!” 苏梨猛地拔高声音,表情也严肃起来,苏湛被吓得一愣,张了张嘴,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没能发出。 “回来之前我说过,以后不许提那个字!” 苏梨很少有这样严厉的时候,苏湛红了眼眶,苏梨松开他的鼻子。 小家伙皮肤细嫩,鼻尖被她捏得有些红扑扑的,苏梨看得心软,刚要安慰他两句,却听见苏湛吸着鼻子小声开口:“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如果我说那个字,会惹来麻烦的,他们都觉得我爹是坏人……” “你爹不是坏人!” 苏梨坚定的说,拉起苏湛的手。 刚吃了热腾腾的包子,小家伙的手温暖起来,他仰头看了苏梨一会儿,终于咧嘴笑起:“娘亲,你果然是喜欢我爹的吧。” “……阿湛,包子冷了。” “……”苏湛知道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了,乖乖啃包子,却还是闲不住,含含糊糊的嘀咕:“娘亲,你的脸红了。” “是冻红的!” “娘亲,你的手在发烫……” “阿湛,到了!”一句话打断苏湛的碎碎念。 五年不见,尚书府的府邸又比五年前扩建了不少,兄长也已入朝为官,应是小有建树,不然尚书府的门匾也不会有金色镶边。 门口的家丁早已不知换了多少个,从大门往里看,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的下人正忙忙碌碌的干着活。 只这么站了一会儿,便引起了守门家丁的警觉:“什么人?挡在这儿做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还不赶紧走!” 家丁横眉怒目,苏梨把苏湛拉到身后挡住,拿出一直贴身带着的玉佩,刚要交给家丁表明身份,身后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唤:“阿梨?” 转身,那人穿着藏青色朝服,玉冠束发,风姿翩翩的站在三步之外。 超然脱俗的风骨尚存,却已入朝为仕。 喉咙哽得有些难受,鼻尖跟着发酸,努力压下胸腔翻涌的情绪,苏梨规规矩矩上前行了一礼:“学生苏梨,见过恩师!” 顾远风连忙虚扶了她一把,刚要退开,目光触及她头顶那朵白花,呼吸一滞。 低头再看见怯生生躲在她身后的苏湛,千言万语都瘀滞在喉,犹如针扎。 “先生,学生有一事相求!” 第3章 从家谱中除名 晌午,苏家祖祠乌泱泱的站满了人。 早上明艳的日头又被乌云遮掩,天空阴沉沉的一片,好像要塌下来似的,寒风吹得窗棱扑簌簌的响,大雪又要来了。 丫鬟又加了一些烛火,可祖祠里依旧昏暗,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苏梨挺直背脊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啪的一声脆响,背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这是苏家家法,专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五年前,苏梨也被打过一回。 十鞭开胃菜结束,父亲苏良行拿着鞭子站到祖宗牌位前,神情肃穆的看了苏梨一眼,然后将目光落在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的苏湛身上。 小家伙的背挺得比苏梨还直,见苏良行看过去,立刻抿唇绷紧脸,瞪大眼睛看着供在屋里的牌位脆生生开口:“苏湛给各位长辈请安!” 这声音软软糯糯,盛满真挚,又带着点紧张,讨喜得紧。 苏梨听得勾了勾唇,和苏湛配合得天衣无缝,用力磕了个头。 “不孝女苏梨,给父亲大人请安!” 额头与地板发出一声闷响,起身,嫩白的额头便多了一团乌青,苏梨没有停歇,又磕了一个。 “五年前女儿闹出家丑有辱家门,不堪流言蜚语,擅作主张离家出走,请父亲大人恕罪!” “你既走了,我便全当做没有过你这个女儿!” 苏良行冷冷的说,语气冷淡得好像真的和苏梨是陌生人。 苏梨心头一刺,随即庆幸自己现在低着头,不用面对至亲冰冷的目光。 “女儿选择离开,也是不想再给苏家丢人现眼,离开苏家以后,女儿遇到一个不嫌弃女儿经历的人,便和他结为了夫妻……” 第2节 “放肆!”苏良行厉喝,毫不犹豫打了苏梨一鞭:“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私自与人结为夫妻,与私奔无异,按家法当……” “当从家谱中除名!”苏梨平静的接了后半句。 做家法的这条鞭子是特制的,鞭子在盐水中浸泡过许久再风干,打在人身上皮开肉绽不说,伤口还会有盐水浸泡的效果。 苏梨痛得额头冒出细汗,粉唇一片惨白,声音却还四平八稳,只仰头看着苏良行乞求道:“女儿自知离经叛道,罪不可恕,如今夫君早亡,也算是女儿受到了惩罚,只是这孩子实在无辜,他身上也算有苏家一半的血脉,女儿求父亲能留下阿湛!” “娘亲你要丢下我吗?” 苏湛适时的开口,黑亮的眼珠转了转,片刻后眼眶里便浸满了泪水,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娘亲不是一直说外公最心善对您最好了吗?您做错了事,外公要罚您,阿湛愿意陪娘亲一起受罚,娘亲不要丢下阿湛一个人不管好吗?” 小家伙一口气说完,也不像平时那样大哭大闹,只含着一眶眼泪巴巴地看着苏梨,像某种被遗弃的小动物。 这杀伤力太大,要不是背上还疼,苏梨都要把人抱进怀里好好哄一番了。 “长辈说话,哪有你说话的份?你娘亲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苏良行板着脸教导,苏湛一眨眼,肉嘟嘟的脸颊划过一滴豆大的眼泪,委委屈屈的认错:“外公,阿湛错了,请您不要怪娘亲。” “谁允许你叫外公的?你入我苏家家谱了吗?” 尚书大人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谏臣,严肃起来的时候连皇上都要礼让三分,苏湛到底才五岁,被这么一凶,顿时委屈得不行,抖着小肩膀哭起来。 家里还没有添新丁,苏湛又长得可爱,这一哭起来到底是惹人怜的,然而不等苏良行放软态度,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这孩子身上既然流着苏家的血脉,叫你一声外公,那便是天经地义的事!” 随着声音回头,一头银发的老太太穿着浅棕色圆桃袄衣,拄着拐杖走进来,五年不见,老人家的身体还是那么硬朗。 苏梨暗暗松了口气,伏在地上问安:“不孝子孙苏梨,给祖母问安!愿祖母健康长寿!” 第4章 五年不见,你胆儿肥了! “老夫人,老爷,小少爷可真聪明!这么小就已经会背这么多首古诗了!” 屋里传来丫鬟讨巧的夸赞,苏梨艰难的勾了勾唇,心里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来,连膝盖处针扎似的疼痛都缓解了些。 小魔头不淘气的时候,可是人见人爱的开心果呢! “曾祖母,外面好冷,可以让娘亲进来跪着吗?” 苏湛软软糯糯的祈求着,刚刚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即便看不见屋里的场景,苏梨也能感受到那份严肃凝重。 苏湛年龄小,又是男丁,要想回苏家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苏梨不一样。 五年前她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人间蒸发,现在带着个孩子,以新寡妇的身份回来,再想进苏家的门,根本就是难于登天。 思及此,苏梨默默叹了口气,哆嗦着拢了拢冻得有些发硬的衣服。 浑身的血液似乎已经被凛冽的风雪冻住,连背上那火辣辣的疼痛也被冰封住没那么难受了,只是不知道再这样跪下去身体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儿。 正想着,一件带着淡雅墨香的披风轻轻落在肩上。 披风上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温暖得不像话。 苏梨的指尖冻得发疼,笨拙的抓住披风带子,尚未抬头,一声幸灾乐祸的冷嘲传来:“哟,跪着呢!” 所幸那声音极其沙哑,减缓了话里尖锐的恶意。 身体僵化得像木头一样,等苏梨好不容易扭过头来,楚怀安已经挤开顾远风站在了她面前。 和早晨在楼下的对视不同,这一次他离她很近,近到苏梨能看清他墨色锦衣上银丝绣成的精巧暗纹和他时隔五年依旧俊美无暇的容颜。 远峰眉修成完美的弧度,英气十足的眉骨下方,是一双黑亮的眸,并不如何深邃,甚至藏着一分浅浅的笑意。 只是这笑意落在苏梨脸上,比不知何时又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还要冷。 众人皆知,逍遥侯楚怀安是个闲散侯爷,最擅长的事就是纨绔败家,而除了命好这点,楚怀安的颜也非常好。 坊间有言,远昭国有四宝,外有两宝,一镇边二骠骑,内有两宝,文顾郎颜逍遥。 外有两宝,指的是西北的镇边大将军陆戟和塞北的骠骑大将军赵飞扬。 内有两宝,指的便是苏梨的先生顾远风和眼前这位逍遥侯楚怀安。 四人之中有三人都是靠武学和才华上榜的,唯有楚怀安是靠脸,由此可见逍遥侯有多俊美无双。 “苏梨见过侯爷,侯爷贵安!” 苏梨柔声问完,尽管竭力控制,声音还是打着颤,不复之前的清冷。 这小小的失态似乎取悦了楚怀安,红润的唇角愉悦的上扬,他抬手扣住苏梨的下巴,迫使她仰头和自己对视。 “苏三小姐,五年不见,一回京就害小爷染了风寒,你可真是命里带煞,名不虚传呢!” 他的声音还是沙哑,许是为了能让苏梨听清,他俯身凑得很近,几乎是贴着苏梨的耳朵在说话。 热气喷在冰冷的耳廓,激起细小的痒,还带着些微刺痛。 苏梨微微后仰了一些,拉开距离,从容回答:“多谢侯爷夸赞!” 楚怀安:“……” 我他妈这是在夸你?丫还真会蹬鼻子上脸! 楚怀安的俊脸扭曲了一下,眼看要发火,顾远风适时开口:“侯爷!” 不疾不徐的一声,像提醒又像是要制止什么。 楚怀安看看他又看看苏梨,忽的松开苏梨的下巴,冷笑出声:“苏梨,看来这五年,你不仅在外面偷养了孩子,还顺便把胆儿也养肥了!” 第5章 门外那人,本侯要了! 逍遥侯是出了名的纨绔不假,可这并不代表他傻。 苏梨前脚刚带着孩子回苏家,顾远风后脚就到了逍遥侯府,分明就是帮苏梨搬救兵的! 楚怀安身体发着高热,脑子却异常清晰,甚至能想象出苏梨打着如意算盘的小模样。 小东西,胆儿肥了敢打小爷的主意! 楚怀安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苏梨捏扁搓圆,面上却半点未显,眼刀子在苏梨脸上剜了两下,抬脚便进了房间。 知道楚怀安识破了苏梨的计谋,顾远风有些担忧,正焦虑着,却见苏梨朝他笑了笑,宽慰道:“先生放心,侯爷既然肯屈尊降贵走这一遭,祖母和父亲必不会再严惩于我。” 苏梨的语气很是笃定,眼神更是绽放着自信的光芒,顾远风微微怔愣了一瞬,随即放下心来,走进屋里。 和门外风雪交加的严寒不同,屋里烧着炭火,门窗又关得严实,一进门热浪便扑面而来,驱走了一身冷意,却驱不散苏家长辈对苏梨的冷漠。 “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下着大雪,侯爷和顾大人就前脚跟后脚的上门来了?”苏良行扬声问道,不等顾远风回答,立刻堵了他们的话茬:“不会是为了跪在外面那个逆女吧?” 苏家是名门世家,家风向来很严,就算苏梨消失了五年,现在还莫名成了寡妇,那她也还是苏家的人,苏家要怎么处置她是苏家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插嘴。 想到这里,顾远风垂首不语。 见他这样,楚怀安翻了个白眼:怂成这样也好意思学人送披风?回家再念几年书吧! 翠竹般修长匀称的手指把玩着腰间的贴身白玉,楚怀安声音低哑的开口:“如果本侯没有记错的话,苏家三小姐五年前退了本侯的聘礼离家出走,杳无音信,如今不仅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回来,还戴着新丧,显然已嫁为人妇。” 说到这里,楚怀安停顿了一下,目光轻飘飘的扫过老太太和她怀里抱着的苏湛,最后与苏良行对视,含着笑意问了一句:“苏大人,这个女儿你还要吗?” 本来被苏湛哄了大半天,苏良行的态度是有些松动的,可苏梨德行有失是一回事,被楚怀安这么当面一条条列举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谁都知道逍遥侯纨绔,也最没皇亲贵族那套高高在上的架子,可他当初到底是先帝最疼爱的侄子。 五年前苏梨退了楚怀安的聘礼又消失无踪,楚怀安当时虽然没有找苏家的麻烦,这事却实实在在打了皇家一巴掌。 若有人揪着这件事不放,整个苏家恐怕都要受到牵连。 电光火石间,苏良行心底已是百转千回,良久,他沉声开口:“侯爷所列数宗罪,已足够将这逆女从苏家家谱中除名!下官早就当她死了!” “如此说来,苏大人是不要这个女儿了?” 楚怀安问着,掩唇咳嗽了两声,不知是屋里温度高,还是发着高烧的缘故,他的脸上泛起反常的潮红,额头也冒出细汗,眼底一片潋滟,加上声音沙哑,让他看上去难得的老实可靠,叫人忽略了他话里的算计。 苏良行被问得有些不耐,拂袖坚定道:“不要了!” 话落,楚怀安收回拳头,露出唇角那抹得意的笑。 “既然苏大人不要,那门外跪着那人,本侯要了!” 第6章 她哭时惑人心魄 因为楚怀安的一句话,整个房间陷入死一样的沉寂,只剩下炭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脆响。 老太太的脸沉得厉害,苏良行更是哽得脸色发青。 五年前苏梨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名声尽毁,让苏家沦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这五年她为什么会杳无音信,老太太和苏良行心里比谁都清楚。 苏梨为什么突然带着孩子回来,老太太和苏良行还没想明白。 孩子还小,不能跟着遭罪,然而要如何处置苏梨却是他们说了算。 一个毁了名声又死了夫君的庶女,料想也翻不起什么浪来,可他们没想到,苏梨回到苏府还不到一天,楚怀安就追上门来要人了。 大家都知道逍遥侯是个没有实权,空有名头的爵位,可到底品阶摆在那儿,楚怀安既然开了口,苏良行也不能一句话给回绝了。 “侯爷,这逆女命里带煞,身上又带着孝,您亲自要人,怕是会沾惹晦气,若是您还在为五年前的事气恼,老臣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苏良行略微思忖了一番,委婉的拒绝。 他这话说得算是非常贴心,既避免了楚怀安沾染晦气,又斩钉截铁的承诺会帮他出一口恶气,相当大义凛然了。 然而楚怀安却并不领情,只兴致盎然的把玩着贴身的玉佩道:“苏大人可能不清楚,本侯的心眼儿小得很,不仅有仇必报,还很讨厌有人越俎代庖,门外那人,今日你若是不想给也无妨,本侯连夜进宫请一道旨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请旨? 听见这两个字苏良行的眉头狠狠抽动了两下。 苏梨这次回京虽然出人意料,却并没有几个人知道,苏家要人不知鬼不觉的处理这件事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若是楚怀安真的请了道旨到苏府来要人,无异于昭告天下苏梨成了寡妇,带了个孩子回来,不仅如此,她还跟逍遥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想清其中的厉害,苏良行喉头涌上一阵腥甜,却不敢发作,只能咬着牙服软:“侯爷说的哪里话,这逆女当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侯爷,如今回来了,自当交给侯爷处置!” 第3节 得到自己满意的回复,楚怀安弯了眉眼,眉梢染上笑意,他起身掸掸衣摆,哑着嗓子夸赞:“苏大人果然是明白人!” 说完,大步朝门外走去。 站在门口的丫鬟早早地帮他掀起门帘,刺骨的冷风卷着雪花刮进来,遇到一室热气顿时化作一片水雾。 雾气迷了眼,将跪在门外的娇弱身影笼上一层淡淡的水光,像镜花水月一般,可看却不可得。 莫名的,楚怀安想起五年前这人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 别人都说苏家三小姐天生反骨投错了胎,若为男儿身,定是铁骨铮铮,流血流汗不流泪的主。 却没人知道她哭起来的时候,鼻尖红扑扑的,一眼潋滟水光,似妖魅惑人心魄。 想到这里,楚怀安喉咙有些发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才驱散回忆朝苏梨走去。 雪下得很大,地上已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苏梨脸色惨白,像雪人一样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楚怀安走到她面前蹲下,等她终于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才一字一句的宣布:“苏梨,你归我了!” 第7章 他给了别人十分宠爱 许是冻得太久,苏梨的脑子糊成一片,她听见楚怀安说她归他了,那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愉悦,她却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叫她归他了? 她的名声五年前就毁了,现在又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 他记恨五年前她退他聘礼的事,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折磨她,但总不能直接把她从苏府带回侯府吧。 眼瞅着就到年关了,堂堂逍遥侯却要带一个臭名远扬的寡妇进门算怎么回事? 苏梨不停的说服自己,楚怀安突然伸手,一把拽走了她身上的披风披在他自己身上。 披风上抖落的雪花悉数落在她身上,有的落在脖颈,立刻化成水珠滑进衣服里,苏梨冷得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 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因为受惊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一丝迷茫,像春猎时受惊的小鹿,无辜又懵懂。 楚怀安想到很多年前自己猎到的一头小鹿,他本来是想把它好好圈养起来的,可第二天那头小鹿就被他的皇叔下令杀掉,还剥了鹿皮给他做了一双非常漂亮的鹿皮靴。 他看着苏梨,不知道皇叔还活着的话,会不会扒了她这身皮肉来给他做双人皮靴。 想到这里,楚怀安勾唇摇了摇头。 “走吧!” 他朝苏梨说了一句,转身朝外面走去。 他是真的病了,屋里屋外一冷一热的刺激,脑子越发昏胀起来,喉咙也刺痒得紧。 “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将苏梨游离的思绪拖拽回来,她还有些懵,不确定刚刚那句话是不是幻听,下一刻却看见顾远风从屋里出来,忧心忡忡的看着她。 只一眼,就验证了楚怀安刚刚说的那句话,她归他了! 混沌的脑子陡然清醒,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行动,苏梨硬撑着冻得僵硬的身体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追着楚怀安朝外面跑去。 身体笨拙得厉害,苏梨跑得其实很慢,楚怀安虽然病着,走路却还是大步流星,所以等苏梨追出苏府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专属于逍遥侯府的豪华马车被风卷起的帘子一角。 明明她的脑子糊得厉害,透过那一角却清晰的看见一只小巧的宝蓝色绣花鞋。 鞋底是崭新的白色,鞋面也是一片光鲜亮丽,五年不见,逍遥侯倒是更会疼人了。 放慢脚步,苏梨舔舔冻得干裂的唇,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整理了下衣服,这才提步朝马车走去。 走得近些,可以听见马车里温软柔婉的关切:“侯爷发着高热怎地还硬撑着要出府来?到底是怎样天大的事,一定要您亲自来处理才行?” 这声音七分关切三分嗔怪,若不是十分得宠,是绝对不敢这样和楚怀安说话的。 苏梨有些好奇坐在里面的会是怎样姿容出众的女子,正盯着马车发呆,一只素白的手忽的撩起窗帘,露出秀丽可人的面目来。 那人仍梳着少女发髻,身上穿着上好的丝绸裁成的新衣,头上环铛摇晃,容貌昳丽,隐隐透着贵气,比一般世家小姐的气质还要高出几分。 四目相对,那人怔住,眼底甚至浮起几分惊恐。 第8章 那朵白花碍了他的眼 “三……三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思竹难以置信的开口,迅速掩下眼底那抹慌乱。 相较于她的失态,苏梨就平静多了。 “再过几日就是祖母七十大寿,我自当赶回来为她祝寿。” 苏梨温声应着,并未再看思竹,只扫了一眼车辕,估量了一下高度,便在思竹和车夫的注视下,单手撑着车辕,轻轻一跃,坐了上去。 她的动作爽利,看上去竟比一些车夫还要熟练。 楚怀安一上车就抱着暖炉倒在车里,脑子胀鼓鼓的难受极了,并没有看见苏梨露这一手,只没好气的催促:“还不快赶车找抽呢?” 他的嗓子哑得不行,满腔的怒气都变成了粗重的喘息,只听这声音就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并不怎么好。 这人平时就是任性妄为的主,生起病来脾气就更大了。 见他发了火,思竹也不敢耽搁,连忙冲车夫道:“侯爷烧得更厉害了,快回府!”说完放下车帘,阻绝了外面刺骨的寒意,也阻绝了苏梨的目光。 雪下得更大了,路上没什么行人,繁华的京都难得安静下来,只剩下磕哒磕哒的马蹄声。 风卷着雪花铺面而来,苏梨抬手用袖子挡住脸,放松身体靠在马车门上。 车夫驾车的技术还可以,即便是这样的下雪天,马车也没有太大的颠簸,只是苏梨背上有伤,靠着硬邦邦的车门自然备受煎熬。 从西北到京都,她带着苏湛足足赶了半个月的路,这半个月她睡得极少,神经一直紧绷着,直到这会儿坐上去逍遥侯府的马车,才算真的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松下来,积累半月的疲乏便汹涌而至,别说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苏梨连手指头都不想动。 然而尚书府和逍遥侯府相隔并不算远,加上车夫卯足了劲赶车,苏梨还没来得及完全放松下来,逍遥侯府气派的门匾就映入眼帘。 临近年关,已经有不少人家在门口挂上了红灯笼,逍遥侯府自然不遑多让,连门口那两头石狮子的眉间都早早地点了朱砂染上年气。 马车刚到门口,尚未完全停下,管家已经冲了过来:“侯爷,您可算回来了,夫人正等您用晚膳呢!” 管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冲过来以后还没看清人,对着苏梨就开始训斥:“思竹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明知道侯爷受了风寒还敢陪他出门,侯爷要是有什么损伤,你有几个脑袋可以赔?” 管家还是苏梨当初认识的那个,五年过去,虽然人苍老了些,嘴皮子却还利索得很,这一口气说完,愣是没给苏梨一点说话的机会。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苏梨刚要开口表明自己的身份,楚怀安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赵叔,你还真是老糊涂了,连我的人也敢训!” 苏梨到嘴边的话,囫囵了个儿又咽了回去。 楚怀安约莫是脑子烧糊涂了,以为赵叔真的是在训斥思竹,所以才会出言相护。 明知这是个误会,苏梨还是将错就错没有解释。 她如今身份尴尬,今天入了这逍遥侯府,若是没有楚怀安庇护,日子恐怕也不会比在尚书府好到哪儿去。 被楚怀安一训,赵叔这才看清苏梨的脸,当即惊愕的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见楚怀安从苏梨头上取下一朵惨白的小花。 “真难看!” 楚怀安嫌弃的嘀咕了一句,随手将花丢到地上,苏梨下意识的弯腰去捡,楚怀安轻轻抬脚,白底黑面的厚底靴便踩在了那花上。 苏梨顿住,眼睁睁的看着那脚碾了碾,将花碾得粉碎。 第9章 苏家送他的粗使丫头 “啧,我这鞋怎么脏了!” 楚怀安轻轻啧了一声,他烧得厉害,两颊是不正常的红晕,连泛着恶意的眼都染上一层雾蒙蒙的虚弱。 苏梨还保持着弯腰想要捡花的姿势,闻言就势俯身,用自己的袖子帮他擦了擦鞋。 “侯爷,这样干净了吗?” 苏梨低着头问,整个人看上去乖顺极了,丝毫没有苏家三小姐的架子。 楚怀安定定的看着她,片刻后忽的伸手取走她头上那支木簪。 一路奔波,苏梨没有时间梳妆打扮,一头乌发只有这一根木簪固定,现在木簪被抽走了,细软的头发便都披散下来,有的被雪打湿,湿漉漉的贴在脖子处,并不如何舒服。 “这样就顺眼多了。” 楚怀安说着,顺手将发簪放进了自己怀里。 “侯爷,这是……?” 管家终于忍不住,颤着声开了口。 他是认得苏梨的,自然也知晓五年前苏梨和楚怀安之间的恩怨,所以现在看见楚怀安把苏梨带回来才会这样震惊。 “苏家送我的粗使丫鬟!” “……” 管家的老脸抽了抽,还要再说点什么,被楚怀安剧烈的咳嗽打断,当即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让人去请大夫。 一时有些兵荒马乱,苏梨本想默默退后降低存在感,腰肢忽的被一只手揽住,下一刻,男人高大的身躯压了下来。 下意识的,苏梨反手抓住男人的腰带,以右脚为支点转了个圈,好歹没有狼狈的被压到地上。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爷进屋!” 楚怀安催促,不知道是真的站不稳,还是故意刁难,他把身体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了苏梨身上。 苏梨的衣服早就被雪打湿了,冷得彻骨,他发着高热,即便隔着厚重的冬衣,苏梨也能感受到不断从他身上传出来的暖意。 像热乎乎的暖炉,对苏梨来说非常具有诱惑力。 苏梨不自觉收紧手臂,往楚怀安怀里贴了一些,这才扶着他往里面走。 侯府和五年前的变化不大,苏梨轻车熟路的扶着楚怀安回了他的房间,刚把人放到床上,思竹和管家便领着大夫匆匆赶来。 楚怀安一沾到床就人事不省,苏梨默默让开,退出内室站在靠门的地方发呆。 第4节 不多时,大夫写了药方离开,管家交代了人去熬药,然后就苦着一张脸看着苏梨:“苏小姐,你这……” “侯爷既然说要让我做粗使丫鬟,就劳烦管家先带我去下人住的地方吧,我身上的衣服打湿了,冻得厉害!” 苏梨磊落坦荡,丝毫没有被折辱了身份的难堪。 管家能在逍遥侯府待这么久,必定是个人精,楚怀安亲自带回来的人,他哪里敢真的往下人屋里放? “苏小姐说笑了。”管家赔着笑讪讪的道:“侯爷这会儿病得厉害,夜里恐怕离不得人,一会儿让苏小姐随思竹去换身干净衣裳,喝点姜茶,还是在侯爷床前侍候着吧。” “还是管家思虑周全。” 苏梨颔首认同,她现在还没弄清楚怀安把自己带回来的目的,能在他跟前待着自然最好。 然而两人刚说完话,一个下人便神色慌张的跑来。 “管家,夫人在饭厅,让你马上带着苏小姐过去!” 第10章 教教你规矩! 逍遥侯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楚怀安撑着病体出门,带了个女子回府的事随着凛冽的寒风就传遍了整个侯府。 苏梨挺着背脊,迈着小碎步安静的跟在管家后面,身体因为紧张微微绷着,连带着背上的鞭伤也跟着发疼,将她之前松懈下来的神经重新绷紧。 老逍遥侯走得早,楚怀安自小便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为了镇住他,逍遥侯夫人楚刘氏严母的名声享誉京都乃至整个远昭国。 苏梨幼时常到逍遥侯府玩,只远远的见过楚刘氏几次,唯一一次和她说话是在五年前。 那时苏梨刚毁了名声,这位逍遥侯夫人以极其高傲的姿态将她羞辱了一番,完全断绝了她那些可笑的妄念。 越往饭厅走,五年前那天夜里的谈话便越发清晰,一字一句,如淬了毒的尖刀,入骨三分。 苏梨的心率有些不稳,生出抵触,然而饭厅却已近在眼前。 管家撩开厚重的门帘率先一步跨进去,苏梨深吸一口气,终是强装镇定跟了进去。 饭厅里也烧着炭火,比外面暖和许多,桌上的饭菜有的甚至还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楚刘氏穿着一身绛红色棉衣端坐在主位,乌发盘成精致的发髻,配上贵气逼人的首饰,容貌与五年前并无太大差异,唯有斜扬的眼尾透出几分尖刻。 “老奴见过夫人!” 管家躬身行礼,苏梨咽了咽口水,跟着行礼:“苏梨拜见夫人!夫人贵安!” 衣服湿着,一路又吹了冷风,苏梨的声音也沙哑得不像话,行礼以后,饭厅安安静静,落地有声,唯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 一缕散发划过脸颊,苏梨这才想起楚怀安刚刚抽走了她的发簪,如此披头散发,恐怕又要被记一笔衣冠不整的过。 良久,在她小腿肚子发酸打颤的时候,头顶终于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免了,起来吧!” “谢夫人!” 苏梨礼数周到的回答,并未因此松懈,直起身站好,目不斜视,只盯着管家的棉褂子看。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夜到的城外驿站,今日一早才进的城。” “今早进城,这会儿就进了我逍遥侯的门,五年不见,苏三小姐倒是学了些本事!” 楚刘氏这话夹枪带棒,苏梨装作没听懂,仍垂眸琢磨管家棉袄边上粗糙的针脚出自哪家成衣铺。 苏梨不回答,楚刘氏这一棍子就打在了棉花上,连个响声都没有,她哪里忍得了苏梨这样,当即沉着脸拍桌:“离家五年,苏家教你的规矩都忘完了?长辈问话你就这么当没听见?” 楚刘氏厉喝,她出身名门,嫁的又是逍遥侯,向来看不上庶女,苏梨以前就入不了她的眼,如今在她眼里就更不入流了。 “回夫人,五年前了我退了侯爷的聘礼,拂了侯爷的面子,如今回来,侯爷要如何惩治,苏梨都无一句怨言。” 苏梨不卑不亢的回答,言下之意就是:你儿子带我回来是要报仇的,又不是要抬我进门做老婆,夫人你完全不必把我放在眼里。 果然,苏梨这话一出,楚刘氏的脸色好了一些,她看向管家求证:“管家!侯爷回来以后可有交代什么?” 第11章 侯爷心里有你 管家眼观鼻鼻观心,略加思索,隐去楚怀安从苏梨头上摘了朵小白花和木簪的事:“回夫人,侯爷只说苏小姐是苏家送他的粗使丫鬟。” “其他人怎么伺候的,连侯爷缺使唤丫鬟都不知道,还要侯爷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 这话明着是在训斥下人,暗里却实打实的把苏梨踩进泥里。 “是老奴的疏忽!”管家连忙认错,随即极有眼色道:“老奴明日再挑几个伶俐的丫鬟送到侯爷院子里去。” 世家大族的公子哥院里添人,一般添的都是枕边人。 楚刘氏故意在苏梨面前演这么一出,恐怕也是因为五年前的事羞辱她。 当初她不是不识好歹退了楚怀安的聘礼吗?现在楚刘氏就让苏梨知道,她现在连给楚怀安暖床的资格都没有! 这要是放在五年前,苏梨恐怕已经承受不住落荒而逃了,可现在她的内心没有丝毫触动,只面色淡然的站在那里,好像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五年不见,你这性子倒是沉稳了不少。” 楚刘氏褒贬难分的说,苏梨点了点头,微笑:“离家在外,吃了许多苦头,自然学乖了不少。” 不说在外吃苦,当初若不是被逼得无处容身,苏梨也不会选择离家出走这么多年。 楚刘氏并没有把苏梨的话当回事,扭头又看向管家问了一句:“过些日子就是我的生辰,侯爷这几日可有去过城西首饰铺?” “去了,侯爷在那里订做了两样首饰。” 说到这个话题,管家脸上带了笑,许是觉得楚怀安能有这样的孝心,定会让楚刘氏开心起来,然而楚刘氏的表情却是一片冷然。 “他倒是有心!” 楚刘氏低声呢喃了一句,掀眸狠狠地剜了苏梨一眼,好像和她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旁人也许不理解楚刘氏为什么会这样,苏梨却心知肚明。 她的妄念被掐灭在五年前,楚怀安的妄念却因为这五年越发绵长深厚了。 瞪完苏梨,楚刘氏脸上浮起疲倦,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不耐道:“我乏了,她既然是侯爷带回来的粗使丫鬟,管家就带她去她该去的地方吧!” “是!” 管家应着带苏梨出来,走出去没几步,便看见思竹提着一盏灯缓缓而来。 “侯爷睡下了,我带三小姐去休息吧。”思竹小声说着,从袖袋里拿出一片金叶子放进管家手里:“今日是奴婢糊涂,还请管家莫要与我一般计较。” 思竹向来心思玲珑,处事周到,只是当初苏梨在家,也只有过年的时候能从祖母那里得到几粒银豆子压岁,没想到现在思竹拉拢人随手送的都是金叶子了,可见侯府的奢华绝非尚书府能比。 管家得了好处自是没了脾气,只叮嘱思竹夜里要警醒些照顾好楚怀安便离开了。 目送管家离开,思竹带着苏梨绕过弯弯曲曲的走廊,最终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院子不算多好,但环境清幽,看得出只有她一个人住。 能在逍遥侯府有自己的独院,应该不仅仅是通房丫头这样简单了。 苏梨默默打量,进了屋,尚未来得及打量屋里的陈设,思竹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事出突然,苏梨被吓了一跳,思竹急切的开口:“是大小姐进宫前把奴婢托付给侯爷的,三小姐放心,侯爷从来没有碰过奴婢!” 她这解释来得极突兀,好像苏梨曾经和楚怀安有过什么一样。 第12章 侯爷请喝药 身上的衣服湿哒哒的黏在身上,冷得刺骨,苏梨无意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多,俯身去扶思竹。 许是她的手太凉,在被触碰到的瞬间,思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你跟了姐姐多年,一直忠心护主,宫门深险,姐姐入宫前还能为你寻个安身之所,这是她给你的恩,你记在心里便是,至于你和侯爷如何,于我并没有什么干系。” 苏梨的语气冷淡,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重要的事,思竹惊讶的看了她一眼,急急的道:“可侯爷一直未娶,心中定然是有你的!” “是吗?那倒是有劳侯爷惦念了。”苏梨勾唇浅浅笑了一下。 那笑里没有半分羞怯,明亮的眸底,是坦荡荡的磊落,反倒是比任何言语都更干脆的将她与楚怀安之间的关系划分。 思竹看得晃神,还想再说什么,被苏梨软着声转移了话题:“有干净衣服可以给我一套吗?” “上月刚裁了过年的新衣,奴婢没有穿过,三小姐先将就穿吧!” 衣服是淡青色的蜀锦裁的,颜色淡雅,做工也十分精细,虽然并没有多繁杂的花纹,却已远比苏梨现在穿的衣服好上许多。 思竹自然看出来了,只是并未点破,柔声开口道:“厨房的人尚未歇下,只是过了戌时三刻,热水便只给侯爷和夫人供应,现在不能沐浴。” 苏梨点点头,她的要求也不高,能换身干净衣服就不错了。 迅速换了衣服,苏梨直接跟着思竹一起回了楚怀安的房间。 因为大夫说要让楚怀安发发汗,祛除病气,房间里的炭火被下人烧得很旺,温度比外面高了许多,苏梨一进门,浑身就被暖烘烘的热气笼罩,眉头舒展开来。 “思竹姐姐,你可算来了,你不在,侯爷不肯吃药!都已经热过两回了!” 一个圆脸小丫头告着状跑过来,声音软软糯糯,稚气未脱,最多也就十一二。 她的语气十分亲昵,看得出对思竹很是依赖。 “侯爷病着,小心吵醒了他!” 思竹捂了小丫头的嘴压低声音训斥了一句,然而话音刚落,一个软乎乎的枕头就砸了过来。 小丫头惊呼一声,枕头不偏不倚砸到苏梨怀里。 “小爷不吃药!” 床上的人破锣嗓子似的嘀咕了一句,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们,俨然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小丫头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在思竹和苏梨之间来回转了好一会儿,终于轻轻扯了扯思竹的袖子。 主子生了病是个暴脾气,可即便是这样,这药也还是要喝的。 苏梨垂眸避开思竹的目光,抱着枕头装木头。 枕头上还残留着余温,灼得苏梨刚刚回暖的指尖发颤。 第5节 思竹终于硬着头皮上前,见楚怀安额头热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连忙拧了毛巾给他擦汗。 毛巾刚触到额头,楚怀安立刻睁开了眼睛,原本就黑亮的眸子被烧得发红,带着炽热无比的温度,好像要融化一切。 思竹被看得手抖了一下,楚怀安皱了眉头:“怎么是你?” 他的语气里是浓浓的不加掩饰的嫌弃,思竹的脸僵住,表情出现裂痕,却还强撑着没有失态,柔声道:“是奴婢僭越了,侯爷,三小姐就在旁边,先把药喝了吧。” 说完,思竹站起来,后退几步,将床边的位置腾出来留给苏梨。 第13章 他心里的人不是她 楚怀安作为逍遥侯独子,虽幼年丧父,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加上先帝偏爱,鼎盛时期甚至比太子还要金贵,因此养成的脾气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苏梨是见识过楚怀安的脾气的,因此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上赶着在他跟前触霉头。 见她愣在那儿没动,思竹小声催促:“三小姐,侯爷该喝药了。” “好。” 苏梨应了一声,走过去弯腰把枕头放到楚怀安脑袋边,正要起身,头皮却是一疼。 苏梨皱眉,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半干,还披散着,许是俯身的时候,发丝扰了这人的好梦,此刻有一绺头发被他卷在手中,眼神意味不明的把玩着。 他不松手,苏梨没法起身,而这个姿势让整个背都绷紧,背上的伤便开始痛了起来。 “侯爷,我去给您端药。” 苏梨开口提醒,刻意用了敬称讨好。 乌黑的发丝在苍竹般的指尖绕了几圈又软软的散开,男人似乎玩上了瘾,并不打算松开,只抽空问了一句:“怎么舍得回来了?小爷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呢!” 两人的距离隔得很近,他的声音也很轻,像关系很亲密的人在耳边呢喃。 只是这一句话,苏梨就知道他病糊涂了,他不要思竹伺候他喝药,却也并不是想要苏梨给他喂。 他想要的那个人,不能与任何人说,只能永远藏在心尖,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腐烂成殇。 “你在发烧,把药喝了吧。” 苏梨看准时机将那绺头发解救出来,扭头,思竹把又热过一遍的药和蜜饯递了过来。 这人还真是矫情,早已及冠的人,喝个药还要拿蜜饯哄着! 苏梨在心里吐槽了一遍,接过药碗,回身极其自然地捏住楚怀安的鼻子,在他张嘴的瞬间,将药灌了进去。 这是她治苏湛这个小魔头常用的手段,因而动作十分连贯流畅,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碗药已经见了底。 “三小姐,你怎么敢……” 思竹被苏梨这一举动吓得脸都白了,然而话还没说完,苏梨又拿了一颗蜜饯塞进楚怀安嘴里。 “这是什么?挺甜的!” 楚怀安一脸纯良的问,当味蕾被蜜饯甜甜的味道覆盖,便完全忘了刚刚那场迅速席卷的苦涩风暴。 “是蜜饯,吃了快睡吧。” 苏梨敷衍的回答,楚怀安没回答,细细品味着嘴里蜜饯的味道,苏梨起身又要走,手腕被扣住。 力道不大,却不容她挣脱。 “侯爷,还有什么事吗?” 苏梨耐着性子问,楚怀安专注的看着她,黑亮眸子难得的澄澈,甚至带了一丝懵懂,却让苏梨有些无法直视。 苏梨下意识的想挣脱,忽的听见楚怀安问了一句:“你真的回来了吗?” 语气里莫名带了一丝不安的犹疑,好像很害怕得到否定回答。 苏梨僵在那里,思绪纷乱得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又听见楚怀安极小声、委屈巴巴的说:“你不在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针扎似的疼痛从心脏密密麻麻的蔓延开来,苏梨本以为再面对楚怀安时,可以做到心如止水,没想到还是被他一句话轻易击溃。 第14章 灌药你还有理了嘿! 大夫开的药有安神的功效,楚怀安喝了不久就睡着了。 圆脸小丫头狐疑的盯着苏梨看了半天,也被思竹赶去睡觉,卧室安静下来。 已是深夜,屋里暖洋洋的让人生出倦怠和惫懒来。 苏梨直接坐在床边的鞋塌上,靠着床沿开始发呆,思竹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但见苏梨没有交谈的欲望,也只能安安静静的守在旁边。 大夫开的药很有效果,后半夜楚怀安热得出汗蹬了被子,苏梨和思竹帮他擦了身,换了干净衣服和新的被褥,折腾许久才让他重新安睡下去。 这些年思竹应该很少有彻夜伺候人的经历,这会儿见楚怀安发了热开始退烧,便放松下来,很快趴在床边睡着了。 苏梨没有睡,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要昏死过去,意识却清醒得没有一丝睡意。 她安静的看着楚怀安,幽微的烛光映在他俊美的脸上,明明暗暗如同虚幻,让她也生出和他刚刚一样的怀疑:她真的已经远离了塞北的兵荒马乱回来了吗? 就这样枯坐着,天刚微微亮的时候,打更的更夫路过,才卯时一刻,思竹惊醒,理智尚未完全回笼,身体已经下意识的行动摸了摸楚怀安的额头,查看他退烧没有。 感受到已经恢复正常的体温,思竹松了口气,不经意触碰到苏梨的目光,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已经越矩,连忙收回手。 “三小姐,你一夜没睡吗?” 思竹惴惴的问,表情有些不安,苏梨揉着发酸的肩膀站起来:“刚醒。”说完打了个哈欠,好像并未看见刚刚发生的一切。 苏梨给了台阶,思竹立刻顺势绕过这个话题,带着苏梨去厨房给楚怀安准备热水和早膳。 苏梨趁机洗了把脸,又吃了点昨夜的剩菜剩饭充饥才终于打起精神来。 等两人端着热水回来,推开门却意外的看见楚怀安已经醒了。 他垫着枕头靠坐在床上,修长如玉的手里拿着昨夜那只忘记拿去厨房的药碗,若有所思。 苏梨心里‘咯噔’一下,不安的预感涌上来。 她昨夜知道楚怀安病糊涂了,才敢用对付苏湛的手段让他喝药,却没想过他醒来后会不会还记得一切。 “侯爷,您醒了,可还有哪里难受吗?” 思竹问着率先进了屋,苏梨硬着头皮跟在后面,脑子里还在想如何应对,楚怀安的声音便砸了下来:“苏梨,昨夜是你喂本侯喝的药?” ‘喂’字他咬得很重,像要把苏梨嚼吧嚼吧连骨头吞进肚子里一样。 苏梨知道他记得昨晚的事,便也不狡辩挣扎了,只平静道:“是,为了侯爷早点康复,我用了点非常之法,还望侯爷不要见怪。” 她的语气平平,言下之意是:我灌你药都是为了你好! 楚怀安被气得差点笑起来,你丫对爷不敬还理直气壮了嘿! “过来!” 楚怀安命令,见这人端着洗脸水恭恭敬敬的站在离他那么远的地方就不爽。 昨儿你趁机欺负了爷,今儿不好好地报复回来怎么行? 第15章 你真的嫁人了? “伺候爷更衣!” 苏梨刚倒了洗脸水回来,就听见楚怀安坐在床上大摇大摆的命令。 衣服早就准备好挂在衣架上,思竹下意识的去拿,被楚怀安叫住:“别动,爷要让苏三小姐亲自伺候!” 楚怀安眼底带着玩味,明显是在借此捉弄苏梨,落在思竹眼里却是别有深意。 她在楚怀安身边待了五年,所有人都觉得楚怀安宠她,比寻常人家的公子哥的侍妾还要宠上一分,可事实是他连碰都不碰她一下。 这不,苏梨一回来,连洗脸更衣这种小事都轮不上她了。 思竹眼神落寞下去,楚怀安丝毫未觉,只饶有兴致的盯着苏梨,期待她会作何反应。 然而苏梨只是微微欠身行了个礼,就拿了衣服走到他面前。 “苏梨给侯爷更衣,请侯爷站起来一下。” 话落,楚怀安站起来,还很配合的张开双手,只是脸上的表情不大满意,太过乖顺的玩物逗起来就没什么意思了。 楚怀安虽然养尊处优,肤白貌美,但到底是男子,身形高大,尤其是两人站得近以后,便像一座小山似的将苏梨笼罩。 苏梨帮楚怀安穿好衣服,绕到前面来帮他系腰带,一低头,随意挽了个发髻的头顶便落入魔爪。 秀发重新散落,楚怀安把玩着她束发的木枝又找到了新的乐趣。 “这是哪儿来的?” 楚怀安问,那木枝是苏梨在厨房随便找的,被他拿在手里更显粗陋。 “只是随便找来束发的小玩意儿,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苏梨淡淡地说,手上动作未停,利落的帮楚怀安把腰带系好,刚要后撤,腰被紧紧箍住,楚怀安眯着眼眸笑看着她:“那昨晚那支木簪呢?也是随便找的?” 昨晚的木簪簪头还有雕花,虽算不上名贵精致,好歹是比这木枝走心多了。 楚怀安放浪惯了,并不觉得这个动作如何轻佻,落在别人眼里却已经是十分亲密。 苏梨冷了脸,迎着楚怀安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昨夜的木簪,是亡夫为我做的,侯爷若不喜欢,毁了便是,只是现在能不能先放开我?” 苏梨的语气严肃起来,她这样郑重的挑明自己寡妇的身份,让楚怀安爷冷了脸,屋里的空气瞬间凝滞。 楚怀安没有立刻松手,眼睛眯成狭长的弧度,带着倒钩一般死死的盯着苏梨:“亡夫?你真的嫁人了?” “自然,侯爷以为这是可以拿来说笑的吗?” 闺阁女子,谁吃饱了没事干会这样自毁清誉? “那个孩子也是你生的?” 楚怀安追问,语气又咬牙切齿起来,思竹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三小姐离家以后,竟然私自嫁了人还有了孩子! “侯爷应该也听见了,那孩子唤我一声娘亲。” 第6节 “苏梨!你怎么敢……” 楚怀安低吼,显然动了真怒。 “侯爷尚未痊愈,当注重贵体,莫要为了我这种人动怒。”苏梨温声劝解,在楚怀安要发作的时候垂眸勾唇自嘲:“当年我不识好歹退了侯爷的聘礼,如今夫君早亡成了寡妇,也算是报应,侯爷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呵!本侯开不开心什么时候能由你置喙?” 苏梨想,一定是从来没有人敢对楚怀安说真话,所以他说出来话才会这样冷漠伤人。 第16章 侯爷,请自重 大雪初霁,难得迎来一个明媚的艳阳天,午后整个京都都变得暖洋洋起来。 楚怀安的风寒还没完全好,所以没有出门,只是让下人铲了院子里的雪,搬了躺椅抱着暖炉盖着薄被在院子里晒太阳。 思竹极有耐心的帮他剥瓜子,苏梨则被他吆喝着不停的跑进跑出拿东西。 不是要热茶,就是要吃厨房新做的糕点。 没到半个时辰,苏梨就被他折腾得出了一身汗,后背的伤被汗渍浸泡,比被打的时候还要痛上几分。 “这糕点还可以,不过我肩膀有些累了。”楚怀安吃着枣糕暗示意味极强的说。 “要我给侯爷揉揉肩吗?” 苏梨问着,没等楚怀安回答,两只手已经自发的放在他肩上。 “你会吗?别给爷捏坏了……”楚怀安故意刺苏梨,然而话没说完,便逸出一声极舒服的喟叹:“对对对,就是那里,再用点力!” 楚怀安惬意的眯上眼睛,他原本只是想戏弄苏梨,没想到这双纤细的手落在肩上以后却是十分的有技巧,力道适中不说,还恰到好处的疏通了经络血脉,异样的酥麻从颈椎一直蔓延到全身。 楚怀安哼哼着享受起来,过了一会儿不满足的要求:“爷的腿也软,都捏捏吧。” “是。” 苏梨应着,灵活的手指从肩膀转移到腿上。 楚怀安这会儿已经舒服得找不到北了,这手怎么能这么灵巧?简直比太医院的医女手法还要娴熟到位。 见楚怀安如此享受,思竹的目光也不自觉落在苏梨的手上,只是苏梨的动作太快,她根本记不住。 知道思竹是存了心思想学这套手法便于以后伺候楚怀安,苏梨顺水推舟送了个人情:“侯爷常与朋友出游玩乐,酒色沾染过多,身体难免会吃不消,我这几天将按摩的技巧告诉思竹,以后侯爷再有不舒服的时候,她也能随侍左右。” 见苏梨没有藏私的意思,思竹眼底露出喜色,刚要道谢,楚怀安忽的睁开眼睛。 猝不及防被那黑亮的眼眸摄了心神,手上的动作僵了一瞬,下一刻,一只大掌将她的手抓了起来。 在塞北待了五年,苏梨的男女之防意识已经很淡泊了,可现在被楚怀安直白露骨的盯着手,苏梨心里却不可自抑的涌上难堪。 塞北的冬比京都要冷上数倍,她手上全是冻伤的紫胀,有陈年复发的,也有今年新增的,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皲裂化脓,比干粗活的老妪的手还要狰狞难看。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思竹才注意到苏梨的手竟然变成了这样。 “三小姐,你的手!”思竹掩唇惊呼,眼底是满满的诧异。 “侯爷,请自重!” 苏梨沉声提醒,试着挣扎了两下,却没能挣脱。 楚怀安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又抓起思竹的手和她的放到一起。 思竹很小的时候就进了尚书府做苏家嫡女苏挽月的贴身丫鬟,苏家家风甚严,对待下人却十分的宽厚,所以她差不多是被当做半个小姐在养。 那双手并未经过如何精细的保养,十指却也葱嫩水灵,和苏梨的手简直是云泥之别。 苏梨的脸有些发烫,耳畔却传来楚怀安的冷嘲:“阿梨觉得本侯舍得让这么好看的手做这样下贱的事吗?” 第17章 三小姐回京的目的是什么? 轻飘飘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匕首轻轻插进心窝,还恶意的搅动了两下。 苏梨张了张嘴,喉咙灌进一口冷风,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早已不是别人争相求娶的尚书府三小姐,残花败柳罢了,如何比得上逍遥侯的身边人? 认清现状,苏梨也没让自己太过失态狼狈,低眉顺目的应和:“侯爷说得有理,是我僭越了。” 说完,又要继续帮楚怀安按摩,却被楚怀安一把甩开。 “自己去找点药膏抹上,别污了爷的眼睛!” 这人语气里都是嫌恶,苏梨收回手,揉揉被捏得发红的手腕,从善如流道:“是,多谢侯爷关心。” “……” 楚怀安不客气的翻了个大白眼,抓着薄被翻了个身背对着苏梨,显然是不想再看她。 这人终于不再使唤她跑来跑去,苏梨乐得清静,凑到思竹身边安安静静的剥瓜子。 院子里只剩下瓜子壳的细微声响,静谧而美好,楚怀安只躺了一会儿就翻来覆去的折腾,活像身上有几十只跳蚤一样。 “侯爷可是身体不适?”思竹紧张的问。 一句话,像触发了什么开关,楚怀安直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苏梨手一抖,差点没把刚剥好的小半盘瓜子仁打翻。 “侯……侯爷,发生什么事吗?” 思竹吓得舌头打结,楚怀安没理她,直勾勾的盯着苏梨的手,恶声恶气道:“你不是成天把你那死鬼夫君挂在嘴边吗,他怎么会让你的手变成这样?” 楚怀安的怒气来得突兀又莫名,苏梨怔愣了一瞬,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发火,只从容答道:“亡夫出身寒门,这些年我跟着他,日子虽过得清贫,但也充实快乐,手上的冻伤也并不是什么重疾,待春暖花开,自会恢复如常。” “痛死你活该!” 楚怀安顺嘴接了一句,全然没了晒太阳的心思,丢下薄被,抱着暖炉气咻咻的冲回房间。 直到房间门被用力摔上,思竹才在巨大的关门声中回过神来,看着大半盘动都没动过的瓜子仁,唇角扯出一抹苦笑:“侯爷也是一片好意,三小姐何必故意提起亡夫惹侯爷不快?” “我说的是事实。” 苏梨回答,也不管思竹是何反应,自发的将薄被叠好,开始收拾躺椅和小茶几。 这一切她做得十分娴熟,身上再没有半分当初那养尊处优的小姐气。 思竹不知道这五年苏梨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才会将她身上那股子锐气干净,却隐隐觉得她这次回来绝不仅仅是低声下气在侯府做丫鬟这么简单。 毕竟,她是苏梨,是曾经艳惊京华的奇女子。 想到这里,思竹直截了当的开口:“三小姐这次回京,有什么目的?” 薄被跌成方方正正的小块,苏梨顿了顿,扭头看向思竹:“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目的?” 她的目光清冽如水,明明温和无害,却在瞬间让思竹感受到一股无处遁形的灼烫。 思竹连忙低头避开苏梨的目光,低声分析:“三小姐离家后,顾先生便自荐入朝做了官,如今已是朝中重臣,纵然三小姐曾与侯爷有过节,若有顾先生照拂,就算是侯爷,也不会拿三小姐如何,三小姐何不……” “何不如何?何不腆着脸去顾府求先生收留我么?” 第18章 你在怕什么? 苏梨的声音变得冷肃,原本温和无害的眼神也陡然凌厉起来。 那些原本以为被时光磨平的棱角又隐隐显露出来,锐利的带着耀眼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 众人皆知尚书府三小姐苏梨天资聪颖,学识丝毫不输于男子。 五岁挥笔作诗,艳惊京华;十岁拜入第一才子顾远风门下,才学过人;十五岁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成为远昭国史上第一位探花女郎。 顾远风出身寒门,自视孤高,年少成名时曾言:此生绝不入朝,绝不为官。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无数人坐等着看这大放厥词的少年郎违背誓言入朝为官那天当如何收场,却不料这人一步步走得稳稳当当,端的是两袖清风,不惹俗尘。 顾远风虚长苏梨七岁,苏梨拜入他门下的时候,他才十七,外人不知高冷如他为何会收一个女娃娃为弟子,私下揣测他是尚书府看中的上门女婿。 对这些传言他恍若未闻,只专心将自己的所学教授给苏梨,一点点将她推上京都第一才女的宝座。 然而谁也没想到,不久之后苏梨会从宝座跌入泥泞。 而在苏梨不堪流言之辱消失无踪后,顾远风毅然打破自己当初的狂言,入朝做官,进了太学院。 入太学院的第一天,他便提出惊世骇俗的主张:他要推广女学。 历朝历代推崇的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苏梨拜入顾远风门下的时候才十岁,世人只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当个新奇事听听也就过去了,只是没想到这两人一个真的能坚持学,一个真的能认真教,最后竟教出个女探花来。 后来苏梨土匪窝失节,名声尽毁,销声匿迹以后,顾远风就入朝说要推广女学,说他不是为苏梨做的这件事,恐怕鬼都不会相信。 所以坊间有言,第一才子顾远风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打着教授学业的名义,暗中意淫小自己七岁的学生。 离京五年,苏梨虽然对这些传言并不了解,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会给顾远风带来什么。 她敬重顾远风,所以她可以声名狼藉、万人唾弃,但顾远风不能。 这会儿思竹只是暗示她可以去找顾远风寻求庇佑,可这话背后有着怎样龌蹉的揣测,苏梨比谁都心知肚明。 京都对她来说不是有什么美好回忆的地方,顾远风是京都留给她为数不多的净地。 所以在思竹说出这样的话时,苏梨才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思竹被苏梨盯得头皮发麻,连忙小声解释:“三小姐,奴婢不……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怕我抢走了侯爷的宠爱?”苏梨追问,步步紧逼,思竹毫无招架之势,被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摔倒,被苏梨扶住,刚要松一口气,却听见苏梨凑到她耳边低声呢喃:“还是你怕我跟侯爷说明五年前的真相?” 这一句话苏梨刻意说得很轻,清冷的声音笼上缥缈的虚无,让思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三……三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19章 敲打警告 空气中透着冷肃,思竹的脸上一片惨白,在苏梨平静的注视下,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眼睛也泛起些微的红,像被人狠狠欺负了的小白兔,无辜极了。 第7节 多柔弱的人啊。 苏梨想着松开思竹,甚至还好心的替她理了理衣服被捏出来的褶皱。 “三……三小姐,当年的事,是误会……” 思竹结结巴巴的解释,身体虽然没抖了,可声音还打着颤,底气不足到了极点。 “是不是误会,我心里有数,只要你不与我为敌,我自然不会闲的没事跟你翻陈年旧账!”苏梨说完,一手夹着薄被,一手拎起一只矮凳朝屋里走去。 这一番警告如同一桶冰水对着思竹兜头浇了下去,从在马车上看见苏梨开始,她就知道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她也不想和苏梨作对,可宫里那位怎么会容忍苏梨带着新寡回京,还和逍遥侯走得如此亲近? 而且,若是让楚怀安知道五年前的真相,别说逍遥侯府,恐怕连整个京都都不会有她的容身之处! 心底涌上惶恐,思竹捏紧手绢,思索片刻后,眼底的慌张被算计取代。 五年前她已经站在了苏梨的对立面,现在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两人刚把躺椅搬进屋里,一个圆脸小丫头就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 小丫头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袄衣,领口和袖口都有一圈白色绒毛,看上去喜庆又可爱,苏梨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晚上给楚怀安守夜的那个小丫头。 “侯爷,午膳马上就好了,夫人让七宝请您过去用膳。” 七宝的语气恭恭敬敬,趁楚怀安没注意的时候,好奇的打量了苏梨一眼。 “跟我娘说我风寒突然又加重了,没胃口!” 楚怀安躺在床上不耐烦的说,七宝眨巴眨巴眼睛,脆生生道:“夫人说若是侯爷没有胃口,也不能浪费食物,只能请侯爷身边的丫鬟去替侯爷吃了。” 话音刚落,楚怀安‘噌’的一下坐起来,皱眉扫了思竹和苏梨一眼。 “你先回去,我换身衣服再去!” “是,奴婢告退!” 得了准话,七宝欢欢喜喜的离开。 楚怀安脸色很臭的起床,思竹很有眼力见的帮他拿了干净衣服来。 “侯爷病了这两日,夫人早晚都要派七宝来问问侯爷好了没,可见心里是极疼侯爷的,只是吃饭而已,侯爷何必如此耷拉着脸?” 思竹柔声劝解,楚怀安的脸色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难看,不过这会儿他倒是没再折腾苏梨,任由思竹帮他换衣服。 待思竹帮他系好腰带,楚怀安才开口对苏梨道:“好好在这里待着给爷剥瓜子,爷回来要吃!” “是!” 苏梨点头答应,楚怀安这才带着思竹离开。 他们离开没多久,一个纸团就从窗外丢了进来。 展开一看,上面是熟悉清隽的字体:阿梨,我在后门等你。 是顾远风! 心尖颤了颤,苏梨把纸团丢进火盆烧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出了院门。 第20章 这五年,我很想你 逍遥侯府的守卫不是很严,苏梨又穿着思竹的衣服,很容易就出了门。 侯府后门外面是一条窄巷,巷外便是热闹繁华的集市。 在一片热闹的叫卖喧嚣中,一辆朴素的马车安安静静的停在那里,唯有马车四角刻有‘顾’字的木牌偶尔随风晃动,撞到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如马车的主人,明明身处俗世,却不染尘埃。 铛铛~ 铃铛又响了一声,苏梨提步走过去。 一见她过去,车夫立刻跳下来,放了小板凳在地上:“三小姐,请!” 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待遇,苏梨晃了下神,正发愣,一只修长如竹的手撩开马车帘子,温声催促:“阿梨还不上车,愣着做什么?” 那声音温润如春风,夹着一丝宠溺,好像她还未长大,是刚拜入他门下那个才十岁的小丫头,可以一直跟在他身后问无数稀奇古怪的问题。 胸口划过暖流,苏梨却并未上车,拘谨的站在马车边:“阿梨身上带着孝,与先生同乘一车恐怕不妥。” 她平静的提醒,语气带着疏离,让顾远风的眉头拧了起来:“五年不见,你连先生的话也不听了?” 脸色虽然严肃了些,话里却没有过多苛责,苏梨知道他一贯这样心软。 “先生教训的是,阿梨知错!” 苏梨乖乖认错,双手合十俯身行了个礼。 顾远风被她堵得胸口发疼,然而目光触及她紫胀皲裂的手后,就什么火气都没有了。 他一手教养出来的小弟子在外五年吃尽了苦头终于回来了,他除了哄着宠着还能做些什么呢? “苏梨,给我上车,不然我就亲自下去请你!” 顾远风难得强硬了一回,到底在朝中摸爬滚打了五年,乍然板起脸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初入师门时被戒尺打手板的场景陡然浮现,苏梨犹豫片刻果断上了马车。 马车简陋,完全不及楚怀安的豪华,隐隐有墨香气息萦绕鼻尖。 “是松烟墨?先生不是向来只用云烟墨的吗?” 苏梨不假思索的问,顾远风教了她七年,她自然知晓他对墨宝有多喜爱。 “狗鼻子倒是和以前一样灵!” 顾远风打趣了一句,脸色有了一丝欣慰,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淡蓝色罐子,拧开盖子,清雅的淡香漫开。 “塞北的冷疮膏,自己抹还是我帮你抹?” “我自己来吧。” 苏梨接过罐子,自觉的抹药,药膏涂在皲裂的伤处一阵刺痛,控制不住的咬唇。 顾远风就坐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见状叹了口气:“药堂掌柜说这冷疮膏性热,涂抹在疮伤处,如辣椒油一般灼痛,连七尺男儿都受不了,阿梨却能忍住一声不吭,阿梨,这五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阿梨,这五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放得很轻,眼底如潮的心疼将苏梨整个人淹没,原本早已习惯的疼痛忽然变得凶猛难耐。 鼻尖涌上酸涩的泪意,视线也变得一片模糊,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最终却只艰难的发出一句:“先生,这五年,我很想你!” 第21章 补个卖身契 在苏梨说完那句话后,马车里陷入一片沉寂,气氛并不尴尬,只是透着淡淡的悲伤。 顾远风的手举在半空,犹豫地许久才终于轻柔的落在苏梨头顶,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揉着她的脑袋,安抚她所有的无措与不安。 “平安回来就好!” 他轻声说,泄出两分庆幸,和苏梨记忆中那个永远波澜不惊的人有了偏差。 原来先生也会担心人呢。 苏梨分神想着,顾远风已经收回手恢复平素的沉着冷静。 “你回来后想做的事,还需要我帮忙做什么?” 他问,并没有探究她要做的是什么事,便已经做出选择。 完全的纵容宠溺,好像就算她要把天捅个窟窿,他也会帮忙扶着梯子一样。 胸口热得发烫,苏梨忍不住脱口而出:“若是因为我要死很多人,先生也会帮我吗?” 问完这句话,马车里更安静了,顾远风表情一怔,显然没想到苏梨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这个人,看似冷漠难以接近,实则最为心软,怎么可能助纣为虐? “我开玩笑的,先生不必放在心上,而且……” 不想让他为难,苏梨蹩脚的转移话题,却被顾远风打断:“阿梨!” 他低声唤她,语气有些急促,胸膛因为激烈的情绪起伏着:“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五年前没能护住你!如今你回来了,我必定……” “必定如何?”一道戏谑的声音插了进来,下一刻,马车帘子被掀开,楚怀安挤了进来:“青天白日,顾大人在我逍遥侯府后门私会本侯的丫鬟不太妥当吧!” 楚怀安一进来,立刻冲散了马车里的温情氛围,偏偏这人还不自知,大刀阔斧的坐下,把苏梨挤到角落缩成一团。 “阿梨并非奴籍,侯爷说她是你的丫鬟,好像也不妥当吧。” 顾远风反驳,官衔虽低于楚怀安,气势却是半分不输。 楚怀安似笑非笑的勾唇,扭头看着苏梨道:“顾大人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本侯了,空口无凭,一会儿回去得让苏三小姐给本侯补个卖身契才行!” “你……” 顾远风微怒,他鲜少有这样外露的情绪,如今这样,惹来楚怀安意味深长的笑:“本侯的丫鬟都还没说什么,顾大人急着动怒做什么?” 论歪理邪说,顾远风肯定是说不过楚怀安的。 怕顾远风被激得失态,苏梨适时开口:“先生不必担心,侯爷向来宽宏大量,不会为难我的!” 此话一出,楚怀安的目光果然转移到苏梨身上,他狠狠地剜了苏梨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应和:“是啊,本侯一直都大度得很呢!” 顾远风如何听不出他语气里的不满,也不再与他置气,认真道:“侯爷,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阿梨是我的学生,五年前她不知事,退了你的聘礼,你有什么不满,不妨冲着我来!” “啧啧,五年前顾大人只会装聋作哑,如今在本侯面前倒是有底气了?” 楚怀安啧啧出声,抓着苏梨一缕秀发在手里把玩,脸上的表情却透着十足的冷意。 第22章 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事情都过了五年了,侯爷这会儿翻旧账,该不会是想替我打抱不平吧?” 第8节 眼看顾远风被楚怀安怼得落了下风,苏梨忍不住开了口。 她的声音柔和平静,落在楚怀安耳朵里却极为刺耳,指尖抓着那缕头发轻轻一勾,苏梨疼得偏了偏头,却强忍着没有皱眉。 看出她是铁了心要护着顾远风,楚怀安松了手,勾唇笑起:“你算什么东西,小爷吃饱了没事干才会想替你打抱不平!” 这话说得很是伤人,若是脸皮子薄点的姑娘也许都要寻死觅活,然而苏梨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毕竟当初全京城的人都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浪荡她都能活了下来,现在楚怀安这点嘲讽又算得了什么呢? “侯爷说的是,你身份尊贵,没必要为了我这样的人和顾大人生出嫌隙来。” 苏梨应和,说出来的话还全是打着为他着想的旗号,听得楚怀安胸口的火直往外冒。 五年不见,这小东西不仅把脾气挫没了,狗腿子的功力也是一等一的好呢! 楚怀安气得说不出话来,抓着苏梨的手就要下马车,苏梨没有防备,被他拉得往前扑去,顾远风眼疾手快的揽住她的腰才让她没有摔倒。 “放手!” 楚怀安怒吼一声,用力一拽,直接把苏梨拽进自己怀里,顾远风因为惯性被带出马车。 “先生!” 苏梨惊呼一声,眼睁睁的看见顾远风朝马车下方栽去。 京都的街道都是青砖铺就的,马车离地有一定的距离,顾远风这个姿势栽下去,必然是脑袋着地,脑袋在青砖上磕一下,这个问题可大可小,万一…… 电光火石间,苏梨脑子里已是百转千回,眼前忽的一花,在最关键的时刻,楚怀安一把抓住了顾远风的腰带,轻轻一拎又将他塞回车里。 明明是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身手却敏捷得不像话。 变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苏梨和顾远风都还惊魂未定没回过神来。 “真没用!” 楚怀安嫌弃的嘀咕了一句,把苏梨扛在肩上跳下马车。 走了没两步,楚怀安站定,回头眼神凶恶的看向车夫:“以后再敢载着你家大人来勾引小爷的丫鬟,小爷见一次打一次!” 车夫吓得连连点头,手脚并用爬上马车,一挥马鞭飞快的驾着马车驶离。 等马车出了巷子,楚怀安这才扛着苏梨从后门回去,穿过后院的时候,把一众下人惊得下巴都差点落在地上。 小腹被硬实的肩膀硌得很不舒服,苏梨没有吭声也没有反抗,像麻袋一样安静的被扛着,然后被粗鲁的丢到床上。 宽大的床上铺着厚厚的被子,砸在上面一点都不疼,只是脑袋因为充血有点晕。 撑着身体想坐起来,男人带着揾怒的脸陡然逼近,有些急促的呼吸喷在脸上,苏梨僵住,不敢再随便乱动。 “苏梨,五年前你名声尽毁,是谁挺身而出,敲锣打鼓给你下聘的?” 楚怀安问,眸底攒着熊熊的火焰,恨不得扑上来咬苏梨一口似的。 这个距离太近,姿势也太过亲密,苏梨不得不偏头避开。 这一偏头,嫩白纤细的脖颈便完美的呈现在楚怀安眼前,怒火焚烧了理智,他想也没想,低头一口咬在苏梨肩上。 第23章 你为什么不信我? “唔!” 苏梨痛得闷哼出声,楚怀安这一口半点没客气,苏梨甚至有种他会生生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的恐慌。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怀安终于松了口,苏梨半边肩膀都痛得没了知觉,余光看见他直起身,擦了擦唇角,竟是咬出了血来! “没良心的东西!” 楚怀安骂了一句,翻身坐在旁边轻轻喘气,舌尖回味似的舔了舔唇,片刻后伸手扣住苏梨的下巴:“五年前谁给你的勇气竟敢退爷的聘礼?” 五年前她声名狼藉,为了堵住背后嚼舌根那些人的嘴,他专门嘱咐,让人敲锣打鼓抬着聘礼在城里转了一圈。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苏家三小姐就算失节,也是他逍遥侯罩着的人,谁要是敢嚼舌根,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可谁能想到,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竟然当众拒了他的聘礼,让他沦为满城笑柄以后,就人间蒸发了! 这口恶气在他胸口堵了足足五年,不好好发泄一番怎么行? “侯爷,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过不去!苏梨,你要是不能给爷一个满意的答复,这件事一辈子都别想过得去!”楚怀安怒极,手上的力气加大,好像恨不得把苏梨的下巴卸下来。 他这样执着的想要得到一个回答,让苏梨有种其实是自己辜负了他的一片深情的错觉。 可惜,逍遥侯的情,从来只给那一个人。 “侯爷可听过‘宁为贫贱妻,不做贵门妾’这句话?”苏梨轻声问,缓缓掀眸对上楚怀安的目光。 她的目光平静极了,眼眸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莫名又让楚怀安想到五年前那夜,她哭得梨花带雨时,眼底的无助与绝望。 那夜他喝了很多酒,只记得她哭得伤心欲绝,对自己说了很多很多话,具体内容他忘记了,唯有一句刻在脑海。 她问:楚怀安,为什么你不信我? 他记得她问这句话时的声嘶力竭,记得她问了一遍又一遍,却不记得她要自己相信什么,更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她的。 那夜宿醉他足足睡了三日才醒,醒来后便得知她胆大包天的退了他的聘礼,离家失踪的消息。 从此天高地阔,再无苏梨此人半点消息。 满腔的怒火因为苏梨一句话降下去一半,然而这并不能成为足以说服他的理由。 “怎么,给本侯做妾,委屈你了?你可别忘了,当时你已经……” 话说到一半,楚怀安顿住没了声音,苏梨知道他想说什么,替他补充完剩下的话:“当时我已经失身于人,侯爷肯纳我为妾已是天大的恩宠,而且就算我是完璧,一个小小的庶女能入逍遥侯府,也是高嫁。” 苏梨这么有自知之明,倒叫楚怀安不自然起来,他松开苏梨,摸了摸下巴,哽着脖子道:“你知道就好!” “当初的确是我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想来也很庆幸,不然岂不是辱没了侯爷的名声?” 这话将她自己轻贱到了泥里,听得楚怀安皱紧眉头,刚要说点什么,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爷……爷不好了!高太医被抓进宫了!” 第24章 掌嘴! 小厮没想到屋里还有外人,直接嚷嚷出声,待看见楚怀安床上还躺着个苏梨,立刻闭嘴转身面柱思过。 楚怀安再没有管苏梨的心思,迅速跳下床,揪着小厮的耳朵火急火燎的出了门。 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苏梨才慢吞吞的下床整理床铺。 五年不在京城,她并不清楚如今太医院的太医都有哪些,可能让楚怀安这么激动的,只有一个人。 外人皆道逍遥侯纨绔花心,却不知他对藏在心尖上的那个人有多专一长情。 楚怀安出府不到一刻钟,楚刘氏就带着一大帮家丁气势汹汹的出现在院子里,看着阵势苏梨便知道她是来堵人的,只是她来得晚了一步,楚怀安这会儿恐怕已经骑着快马飞奔到宫门口了。 “侯爷呢?” 楚刘氏质问,苏梨盈盈一拜,如实回答:“侯爷似乎有急事,刚刚出府去了。” “混账!谁放他出府去的!” 楚刘氏怒不可遏,但现在人已经出去了,她再怎么发火也无济于事。 满腔怒火无从宣泄,楚刘氏在原地转了两圈以后,目光落在苏梨身上,宫里那位她无可奈何,可眼前的小丫头她还是可以拿捏在手中的。 “来人,把她带到我院子里去!” 楚刘氏一声令下,两个家丁立刻上前,直接用木棍将苏梨叉了起来。 刚被叉出院门,和匆忙赶来的思竹撞个正着,一个黑溜溜的瓷瓶滚落在地,思竹也不敢去捡,连忙低头靠墙站好。 楚刘氏火气正盛,看见她也没什么好气,冷声道:“所有人都给我跪着,侯爷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就什么时候起来!” “是!夫人!”思竹应着直挺挺的跪下。 苏梨被叉到楚刘氏的院子,家丁换成两个粗使婆子押着苏梨往里走,不多时,淡淡的香火气息盈鼻,苏梨被押进一个小佛堂。 佛堂里供着一尊镀金的菩萨像,香火缭绕,倒是有几分普度众生的慈悲,只是今日她却不是被普度的那个。 粗使婆子推搡着将苏梨按在地上,楚刘氏对她们使了个眼色,两个婆子便关上了门,两座小山似的立在苏梨旁边。 佛堂里没有烧炭,清冷得厉害。 楚刘氏并不急于和苏梨说话,反而不紧不慢的上香拜菩萨,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她是真的一心向善。 做完一切,她走到旁边凳子上坐下,居高临下的看着苏梨:“知道今天带你来做什么吗?” “苏梨不知!” “不知?”楚刘氏眯了眯眼,眼底闪过毒辣的冷芒:“掌嘴!” 话落,其中一个粗使婆子的手便高高扬起,苏梨想也没想,伸手挡住。 这些粗使婆子平时干的都是粗活,膀大腰圆,臂力甚至比一般男子还要大,这一巴掌若是真的落在苏梨脸上,只怕半张脸都毁了。 “不知我做错了什么,还请夫人明示!” “我儿既然是以粗使丫鬟的名义带你入府的,那在府上你就该自称奴婢,回主子的话,要有规矩,你既然不懂,我便帮我儿调教一番!” 楚刘氏摆明了是要拿苏梨泄火,不管苏梨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能挑出毛病借机教训。 一时情急,苏梨脱口而出:“我知道夫人在恼恨什么,我有办法劝侯爷成婚!” 第25章 喜脉 “你说什么?” 楚刘氏怔了一瞬,被苏梨那句话惊住了。 “我有办法劝侯爷娶妻!” 苏梨再次复述,语气自信笃定,楚刘氏看着她,片刻后忽的抬手狠狠地扇了苏梨一巴掌:“你算什么东西,我儿的婚事也由得了你操心!” 楚刘氏一直养尊处优,手上没什么劲,可这一巴掌使了全力,还是瞬间让苏梨半边脸都麻了,耳边一片嗡嗡的声音。 第9节 过了好一会儿,耳鸣才消失,舌头在嘴里扫了一圈,尝了股子铁锈味儿。 楚刘氏的脸色依然难看,粗使婆子抬起苏梨的下巴,楚刘氏指着苏梨的鼻尖恶狠狠的威胁:“你最好给我收起你那些小心思,不然出了什么事,我第一个拿你开刀!” 楚刘氏的表情变得狰狞,像一只要吃人的母狮子,可苏梨清楚的看见她盛怒的外表下强烈的不安与惶恐。 楚怀安藏在心尖上的人,是绝对不能被人知晓的秘密。 这么多年,楚怀安一直流连美人乡,迟迟不肯娶妻,楚刘氏如何能不着急?可她不仅不能逼着楚怀安娶妻生子,还要想尽千方百计帮他掩盖那个秘密。 苏梨提出能劝楚怀安娶妻的时候,楚刘氏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恐惧,她怕苏梨也知道了那个不能宣于口、能置整个逍遥侯府于死地的秘密。 苏梨也知道自己失言,略加思索小声道:“夫人刚刚吓着我了,我以为这样说能讨好夫人,所以越矩了,请夫人恕罪!” 她说得恳切,打了一巴掌后,楚刘氏的怒气渐渐平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也过于激动,努力平复情绪,揉着眉心道:“以下犯上,在这儿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去!” “是!” 许是刚刚真的被吓着了,楚刘氏说完被两个粗使婆子扶出去,门被关上,苏梨听见落锁的声音。 屋里一片静谧,苏梨摸摸疼得发烫的脸颊叹了口气。 楚怀安进宫以后一时半刻应该是回不来的,苏梨也不知道自己要被关在这里多久。 环视一圈,意外发现佛案上放着一摞经书和笔墨纸砚,应该是楚刘氏经常在这里抄写经书准备的。 苏梨眼睛一亮,选了一本经书开始磨墨。 祖母的七十大寿马上就要到了,她既然是打着祝寿的名号回来的,还是要准备点寿礼才妥当。 凝神提笔,有些浮躁的心平静下来,排除杂念,苏梨心无旁骛的开始誊抄。 与此同时,御花园中,楚怀安正吃着入口即化的绿豆糕和在一旁伺候的宫女眉来眼去。 那宫女许是今年才选进来的,哪里禁得起楚怀安如此撩拨,早已羞得满脸通红。 正捏着黑子思索的年轻帝王恰巧抬头,正好瞥见楚怀安轻浮上扬的眉梢,顿时皱眉低喝:“谨之!” 声音带着警示,楚怀安咽下嘴里的东西,脸上笑意不减,不正经的凑过去:“皇表哥,几日不见,你身边的美人儿倒是越来越多了,赏我几个呗!” 整个远昭国,也就逍遥侯一个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跟皇帝要女人。 楚凌昭横了他一眼,落下黑子,破了楚怀安精心布下的棋局:“你若真心看上了谁想要娶妻,朕下一道圣旨便可风光大婚。” “天下美人无数,表哥你何必逼我在一棵树上吊死?” 楚怀安一脸痛苦,楚凌昭刚要说话,一个穿着太医服的胖老头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跑来。 一见他,楚凌昭和楚怀安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放下手中的棋子。 下一刻,胖老头的喘气声逼近,却顾不上调整呼吸,哼哧哼哧的跪下:“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苏贵妃有……有喜脉了!” 话落,黑白分明的棋子被楚怀安扫落在地。 第26章 大赦天下 喜得龙嗣的消息很快传遍宫里,太后高兴得不得了,但楚凌昭忙着给贵妃封赏,召重臣给龙嗣起封号,忙得不可开交,太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楚怀安留在宫里一夜,和他分享喜得皇曾孙的心情。 一直到后半夜,太后才被劝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楚怀安和去尚书府宣旨的公公一道出宫,顺道看见尚书府接旨后所有人欢天喜地的模样。 楚凌昭登基不过四年,刚继位时,为了稳固皇位,他鲜少宠幸后宫妃嫔,后来皇后怀孕小产,亏了元气不久离世,他也消沉了一段时间,如此一来,苏贵妃如今怀上的,竟是第一个龙嗣。 整个太医院都忙碌起来,连夜开了无数方子为苏贵妃调养身子,连给尚书府的封赏都格外隆重,除此之外,特赦天下的告示也已经发了下去。 这排场,比当年皇后诊出喜脉时还要大。 皇后离世两年,后位尚且悬空,如今苏贵妃怀了龙嗣,荣登后位恐怕是迟早的事。 楚怀安站在旁边安静的看着,所有人都欢欣鼓舞,他也跟着笑,笑声比任何时候都肆无忌惮,却也比任何时候都空虚寂寞。 从尚书府出来,他没有回府,径直去了揽月阁。 晨曦刚散,热闹了一夜的揽月阁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就被他一脚踹开。 正在洒扫的仆人吓了一跳,破锣嗓子嚎了两声,老鸨顶着两只乌青的大眼睛衣衫不整的跑出来:“哟,这不是侯爷吗,奴家可好久没见着你了!” 一见是大金主来了,老鸨脸上的睡意顷刻消散,堆着笑迎上来,同时不忘吆喝:“侯爷来了,白茶、绿竹你们两个小蹄子还不快出来伺候着!” “哎!这就来!” 话落,两道黄鹂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肖别人带路,楚怀安熟门熟路的上了二楼雅间,刚坐下,立刻有人送了火盆和小吃上来。 “侯爷稍等,奴家这就把厨子薅起来给您做您最爱吃的醉烧鸡!” 老鸨笑盈盈的招呼,楚怀安直接摸了一锭金裸子放在桌上:“别的不要,给爷上酒,要好酒!” 一见那金裸子,老鸨脸都快笑烂了:“得嘞,奴家后院还埋着几坛陈年佳酿,这就挖了给侯爷送过来!” 老鸨拿着金裸子扭腰摆胯的离开,两个娇滴滴的美人进屋来。 火盆刚上,屋里还不够暖和,两人却都穿得十分清凉。 “侯爷要听曲儿还是要玩?” 绿竹抱着琵琶问,白茶摆弄着桌上的小火炉准备给楚怀安温酒。 楚怀安坐在那里没吭声,天光越来越甚,外面街道热闹起来,有衙差敲着锣宣读普天同庆的告示。 “贵妃娘娘有喜了?侯爷要有小侄儿了!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听完告示内容,绿竹讨巧的贺喜,黄鹂似的嗓子裹着愉悦。 白茶温了小壶酒给楚怀安倒上,也跟着道喜:“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喜?喜从何来?又不是小爷的种! 楚怀安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也不用杯子,直接抢过白茶手里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的确是老鸨多年的珍藏,入喉刚烈如刀,进入腹中便犹如火烧。 连喝了三壶,楚怀安便醉了,酒劲上来身体热得厉害,他起身扒了外衣,把贴身的和田籽玉解下来拍在桌上:“来,给爷道喜,道得爷舒坦了,这玉就归你们了!” 这和田籽玉通体发绿,一看就价值斐然,白茶和绿竹对视一眼,立刻欢天喜地的恭贺起来。 就这样,楚怀安在一堆婉转的吉祥话中醉生梦死过去。 直到第三日,楚刘氏亲自带着家丁找到揽月阁。 第27章 我是心疼你 楚怀安是被渴醒的,许是睡得太久,醒来时他脑子是懵的,以至于盯着悬在上方那张严肃无比的脸看了许久才认出那是他的母上大人。 “娘,我好渴!” 楚怀安揉着脑袋哼哼,带着撒娇的意味。 楚刘氏坐在床边没动,板着一张脸瞪着他:“我若是不亲自去找你,你是不是打算在那腌臜地睡死过去?” “没那么夸张!” 楚怀安小声反驳,楚刘氏在这儿镇着,没人伺候,他也只能自己起床倒水喝。 宿醉刚醒,脑子还不太敏锐,他没发现屋里没有烧炭火,茶壶也是冷冰冰的,一口茶喝进去,从脑门一直凉到脊椎骨,楚怀安瞬间就清醒了,带着起床气把茶杯砸在地上:“人呢?都跑到哪儿去了?爷不回来睡他们连茶水都不知道换热的了?” 吼完,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应声,楚刘氏表情冰冷的站在旁边看着他,环视一圈,楚怀安终于发现跪在门外的思竹。 她身上还穿着他进宫那天的衣服,脸色一片惨白,身体微微晃动着,好像随时都要栽倒。 “她做了什么惹娘生气了?” 楚怀安揉着太阳穴看向楚刘氏,以前他醉酒回来,思竹都会给他准备醒酒汤,这会儿没有,他感觉脑袋都要疼炸了。 “院子里的人照顾主子不周,都得跪着,主子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起来!” 楚刘氏语气硬邦邦的回答,楚怀安心底一惊,他进宫歇了一夜,又在揽月阁醉生梦死几日,思竹真跪了这么久的话,腿岂不是要废了? “管家,把我院子里的人都送回屋,找大夫看腿!” 楚怀安吼了一声,管家探进脑袋,见楚刘氏没有反应,连忙招呼人把思竹抬走。 脑子疼得厉害,楚怀安直接捧起茶壶又灌了口冷茶。 “腿长在我身上,我要去哪儿,谁也拦不住我,娘以后还是莫要因为我牵连我院子里的人,我不喜欢。” “你以为我愿意罚他们?”楚刘氏反问,盯着楚怀安看了一会儿,眼眶便红了起来:“你知道这几日为娘有多担心你?那满街的锣声好像全砸在我胸口,别人欢天喜地,我却要心痛死了!” 楚怀安最怕的便是楚刘氏的眼泪,见她哭了,连忙告罪:“娘,我错了,以后我去哪儿一定先跟你禀告,再也不乱跑了,可以吗?” 这保证楚刘氏的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楚怀安却是一次都没践行过。 楚刘氏哪里肯听,抽抽噎噎的哭了小半个时辰才堪堪止住,楚怀安被她哭得灵魂都要出窍了,忙不迭的说着好话把人送走。 耳根子终于清静下来,楚怀安先去厨房找了醒酒汤喝,又舒舒服服泡了澡换上干净衣服才终于得空。 他在揽月阁睡了两日,加上进宫那日,差不多两天半,大夫来看了看,他院子里的人短期内恐怕都没办法走动了,思竹身子弱,情况要严重些,恐怕日后膝盖会落下些寒疾。 了解完情况,楚怀安让大夫开了些好药给思竹调理身子,等管家送走大夫,他才隐隐想起好像差了点什么。 那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怎么不在? 第28章 他的执念如狂 小佛堂是在老逍遥侯离世以后建的,楚刘氏常在这里礼佛求个心安,楚怀安不信鬼神,鲜少到这里来。 害怕又被楚刘氏看见揪住一顿哭哭啼啼的说教,楚怀安不敢直接问楚刘氏要人,而是翻墙进的院子,寻摸了一会儿找到佛堂,却见门外上着锁。 楚怀安微微皱眉,抬手从发冠上取下一支锁针在锁上鼓捣了一阵,便听得‘啪嗒’一声,锁应声而开。 他生来纨绔,幼时常偷跑出府,在街上混迹,倒是学了不少歪门邪道的本事。 推门进去,眼前出现一方小小的静谧空间。 女人乖顺跪在蒲团上的娇小身影映入眼帘,听见声音,她没回头,手里拿着笔专注的写着什么,只哑着声开口:“先放着吧,我一会儿再吃。” 第10节 被关在这里她倒是自在,还把他当成送饭的丫头了! 楚怀安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提步走过去,还有两三步的时候,越过苏梨的肩膀,看见她左手边整整齐齐的放着一沓纸。 纸上密密麻麻誊抄着经文,字是极飘亮的小篆,落笔干脆,收势利落,纸上没有一点墨迹晕染的痕迹,清爽极了。 若是太学院的老腐朽看见这样的手抄本,怕是要当做稀罕宝贝交相称赞着传阅一番。 看完这字,楚怀安目光微移,落在苏梨拿笔的手上。 她手上的冻伤似乎更严重了,紫胀的手指和纤细的毛笔很是格格不入。 她没有注意到‘送饭’的人没走,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放下笔,将誊抄好的那张拿起来,轻轻吹干上面的墨迹,再按照顺序放到左手边。 做完这一切,她长舒了口气,揉着肩膀回头,冷不丁看见楚怀安就站在她身后,吓得往后一拱,脑袋撞在佛案沿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啊!” 苏梨低呼一声,抬手捂住脑袋,楚怀安已伸手把那沓经书拿起来:“爷又不是鬼,怎么吓成这样?” “我没想到是侯爷回来了。”苏梨揉着脑袋解释,膝盖刺疼着,一时还站不起来,索性就势坐在蒲团上。 楚怀安没揪着刚刚的事不放,翻了两页纸问:“这是给爷抄的?” “不是,祖母生辰将至,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寿礼,就想抄一卷佛经聊表心意。” 她直白否认,楚怀安也没有生气,点点头将它还给苏梨。 指尖触碰到纸张,悬着的心微微落地,却听见楚怀安低声道:“昨夜苏贵妃诊出喜脉,今日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你再为她抄卷经书祈福吧!”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拿着纸张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强扯出一抹笑来:“是!” 楚怀安并不在意她的回答,若有所思的看着苏梨,片刻后眼眸亮起兴冲冲道:“你们姐妹五年未见,你可想进宫见一见她?” 古制有云,外臣不得入后宫,哪怕是楚怀安这样的皇亲,入宫以后也要注意避讳,不得与后宫妃嫔见面。 苏梨想,楚怀安大概是疯了,可她没有阻止,只是俯身跪伏在地:“多谢侯爷眷顾!” 第29章 宽衣治伤 楚怀安直接把苏梨带回了自己院子,楚刘氏知道以后也没再过问,这件事便含含糊糊过去了。 为了让苏梨能更好的誊抄经书,楚怀安特意让人请了大夫来给苏梨看手上的冻伤。 大夫被小厮带进来的时候打了个哈欠,那大夫长得胖乎乎,体态宽胖,下巴留着一撮胡须,整个人慈眉善目,倒像是佛经封面上的慈悲佛。 这人身上穿的并不是普通大夫的衣服,而是绣着祥云滚边的官服,苏梨一看便猜到他是太医。 果然,下一刻那人便苦哈哈的开口:“侯爷,这几日太医院都忙疯了,陛下好不容易给臣半天时间,回家沐浴休息,怎么半道就把下官截到侯府来了?” “找你来自然是看病,不然还能有什么?” 楚怀安一句话怼回去,把苏梨推到那人面前,那人摸摸胡须,努力睁大胖成一条缝的眼睛打量苏梨。 “姑娘张嘴让我看看舌苔如何。” 这人性子温吞,说话也慢吞吞,楚怀安没那个耐心,直接抓着苏梨的手递到他面前:“别看那些有的没的,爷让你看的是这个!” “侯爷你这就不对了,行医讲究望闻问切,我是大夫,怎能听你一言,只看一处,罔顾病患其他伤痛呢?况且人是一个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要全面了解……” 这人摸着胡须苦口婆心的劝解,苏梨悄悄看了楚怀安一眼,见他的脸绷得紧紧的正强忍着怒火,不由得想笑。 眼见楚怀安要发怒,一旁的小厮连忙把医药箱放到桌上催促:“高太医,先看病吧,您不是说这两日都没休息好吗!” 被这么一提醒,这位高太医顿时醒悟过来,又打了个哈欠,温吞吞的让苏梨坐下,拿了一方绢帕覆在她手上开始把脉。 苏梨面色平静,并未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大事,高太医的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胖老头,有什么就说什么,别在这儿装模作样!” 楚怀安催促,高太医并没有在意他的话,只看着苏梨道:“姑娘身上是否有伤,能否宽衣让我看一下?” 因为要给后宫妃嫔看病,太医院是有专门的医女的,只是今日高太医身边没有医女跟着,只能他亲自查看。 苏梨抿唇没有回答,楚怀安站在一边,脸色臭得厉害,知道这个要求比较困难,高太医只能退而求其次:“不然侯爷叫个丫鬟来,下官隔着屏风看诊,让丫鬟将这位姑娘身上的伤情描述出来可好?” “前些日子被抽了几鞭,不是什么大伤,可能有点发炎了,麻烦高太医给我开点消炎止疼的药便好。” 苏梨抢在楚怀安之前开口,并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身上的伤。 她的语气平缓,丝毫不见紧张,与寻常丫鬟截然不同。 高太医闻言捋捋胡须,片刻后细小的眼睛难得瞪大:“苏……苏三小姐?” “高太医好眼力。” 苏梨奉承了一句,高太医并未当真,脸色越发严肃:“苏小姐刚刚说的鞭伤,可是被尚书大人家法所致?” “的确如此,不过父亲怜惜,不曾下重手,太医不必……” 苏梨还在解释,高太医却叹息道:“尚书府的家法下官五年前也曾见识过,苏小姐还是让下官看一下伤吧。” 五年前也曾见识过? 苏梨记得自己五年前被罚后,并不是这位高太医诊治的,那是谁也被家法罚过? 苏梨疑惑,正思索着,身体陡然悬空,被楚怀安拦腰抱起。 “都给本侯出去,高太医在屏风外等着!” 第30章 她过得比他想象中还不好 身体被放倒在床上,苏梨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多谢侯爷关怀,我自己看着镜子也能跟太医说!” 楚怀安并不理会,一只手抓过苏梨两只手高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探向腰间去解她的腰带,惊得苏梨奋力挣扎。 “侯爷!我身上还带着孝,你不能……” “在侯府里,还真没有爷不能做的事!”楚怀安打断苏梨的话,抽掉她腰间的腰带以后又补充了一句:“放心,看了你的身子,就算你是寡妇,爷也能抬你进侯府的门!” 话落,衣衫尽除,绯色肚兜衬得肌肤胜雪晃人眼。 气血翻涌着,楚怀安将苏梨翻了个面,整个人僵住,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苏梨身形娇小,却发育得很好,当年鼎盛时,甚至有登徒子为她作了淫词,赞她肤若凝脂,纤腰如柳,柔若无骨。 现在呈现在楚怀安面前的,是曲线极优美的背,腰线至下,是两个圆润优雅的腰窝,美不胜收。 然而这背上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斑驳伤痕,一眼望去,竟找不到一处完好的肌肤。 除了发炎肿裂的鞭伤,依稀还可以看见一些狰狞的陈年旧伤,那些伤疤有长有短,深浅不一,且并不是一种利器所致。 这密密麻麻的伤,像蜘蛛网一样罩在楚怀安心头,一点点收紧,勒得他心脏发麻发痛。 看见苏梨手上的冻伤时,他想过苏梨这五年可能过得很不好,可他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苏梨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脑袋埋进被子里看不见她的表情。 屋里好一会儿没了声音,高太医不由得催促:“侯爷,好了吗?” 不等楚怀安回答他又继续道:“尚书府家法森严,用于施刑的鞭子是特制的,那鞭子威力堪比大理寺牢里的刑具,我方才见苏小姐眼底血丝厚重,诊脉时发现她脉象虚浮,心律不齐,身体虚弱,且有体寒淤积,若不及时调理,恐怕会落下病根……” 隔着一扇屏风,高太医絮絮叨叨的说着,楚怀安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摸向苏梨右腰窝处最长那条伤疤。 疤印已与身体融为一体,触手温软,许是碰到苏梨的痒痒肉,那处肌肤本能的瑟缩了下。 苏梨没吭声,两只手却紧紧地揪住被子。 像一根针扎进心里,让楚怀安的心疼了一下。 理智回笼,楚怀安拿件披风将苏梨下半身盖住,温声道:“伤太多了,我让胖老头亲自看,这件事不会传出去!”说完把高太医拎了进来。 行医数年,看的都是美人玉肌,乍然看见苏梨伤痕累累的背,高太医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张嘴想问什么,被楚怀安一记眼刀子瞪了回去,连忙专注的查看苏梨的伤势。 “如今天寒,伤口发炎的情况不算特别严重,不过拖了些时日,伤处已经出现感染,我先开两副药,今日煎来喝了看看效果,若是炎症不退,恐怕伤口感染会加剧,到时只能刮去腐肉疗伤!” “多谢高太医!” 苏梨闷闷地应了一声,高太医猫抓似的好奇,终于还是忍不住,顶着楚怀安吃人的目光问了一句:“苏小姐身上还有许多陈年旧伤,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第31章 替我照顾好她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苏梨才开口回答:“离家以后不幸遇到山匪,被砍了几刀,后来被亡夫救了才活了下来。” 她说得并不详细,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说,高太医皱眉不解,反驳道:“不对呀,这伤……唔!” 楚怀安捂住他的嘴,把人拖了出去。 一直到了院外,高太医才被放开,不停地喘着气,被赘肉撑得胀鼓鼓的朝服跟着不停起伏,却还闲不住,继续跟楚怀安念叨:“那些伤疤不像是寻常武器留下的,我给护国公看过病,护国公那可是上过战场的人,这苏三小姐身上的伤都快赶上他了,可真是奇了……” “闭嘴,胖子!” 楚怀安命令,脑子还被那密密麻麻的伤占据,乱糟糟的想不出什么头绪。 “本官行医数载,年龄也远在侯爷之上,侯爷怎可一口一个胖子称呼本官?本官姓高名大海,字仁济,侯爷以后叫本官名字可好?” 高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一脸严肃的要为自己正名,然而楚怀安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胖子,今天的事,给本侯烂在心里!” 眼睛小有一个好处,就是翻白眼的时候并不会被人看出。 所以高太医很是无语的对楚怀安翻了个白眼:“侯爷以为本官是靠精湛的医术留在太医院的吗?本官靠的是万事不语,守口如瓶的天赋!!” 楚怀安:“……” 这胖老头竟然还有脸骄傲上了! 不过被胖老头这么一搅和,楚怀安的脑子终于冷静下来,反正苏梨人已经回来了,那身伤究竟是怎么回事,迟早都是会弄明白的。 “这些日子我恐怕不能经常出宫,西街有个药铺叫善世堂,听说前两日招了个医术还不错的女大夫,侯爷可以让她来看看。” 第11节 高太医为人耿直,他推荐的人,人品如何暂且不说,医术定然是过得去的。 楚怀安点点头记下,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银票塞进高太医胖乎乎的手里。 一看银票的数额,高太医惊得胡子颤了颤:“侯爷这是做什么?下官虽然喜欢吃吃喝喝,但谋害人命的事可从来都不做的!” “……” 楚怀安对着胖老头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谁叫你害人了!皇表哥刚喜迎龙嗣,给我把孩子看护好了!” 皇室有后,皇帝到处给封赏是常事,侯爷你还特别打点一番不大合适吧? 某胖老头在心里嘀咕,面上却是乐呵呵把银票塞进自己怀里:“侯爷与陛下兄弟情深,真是令下官羡服!” “滚!” 一声令下,高太医乐滋滋的揣着银票,迈着小粗腿风风火火的跑了。 楚怀安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去,进屋的时候,苏梨刚好穿上衣服。 “侯爷!” 苏梨软声行礼,脸上一片淡然,丝毫看不出此刻她背上有那样的伤。 万千思绪堵在喉咙,哽得楚怀安心底不畅快极了。 “今天把药喝了,明日随我去买笔墨纸砚!” “是!”仍是那副言听计从的模样,莫名让楚怀安火冒三丈:“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吗?” 苏梨被他吼得愣了下,随即点头:“我确实有话想跟侯爷说。” “那就说!” “侯爷可知,五年前,除了我,苏家还有谁受了家法?” 第32章 那时她怀着孩子 入夜,雪又洋洋洒洒的下了起来。 苏梨提着灯笼推开门,厚重的披风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在门口抖落干净,才关上门进屋。 屋里烧着火盆,难得温暖,是楚怀安特赐的。 把披风挂好,苏梨走过去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炭。 思竹靠坐在床上绣花,见她进来,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三小姐,那天夫人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夫人宽厚,拉着我说了会儿话。”苏梨随口回答,拨弄着炭火,等新添进去的烧起来才走到床边:“膝盖可还疼?” “多谢三小姐关怀,上过药已经不怎么疼了。” “是吗?” 苏梨在思竹床边坐下,紫胀的手轻轻抚过青色丝绸做的被面。 屋里只点着一盏灯,光线昏暗,在这种情况下,不说话时,屋里的气氛莫名的就紧张起来。 “三小姐有事吗?” 思竹试探着问,一颗心高高悬起,虚得厉害。 苏梨抓着被面把玩了一会儿,手隔着被子落在思竹的膝盖上。 跪得太久,腿还无法伸直,只能这样弯曲着。 见苏梨的手放在那里,思竹的脸色越发僵硬,却也不敢随便猜测她的用意。 “你还记得核儿吗?” 终于,苏梨开口进入正题,思竹瞬间慌乱起来,手不小心撑到刚刚的针线,立刻扎出血来。 “呀!” 思竹痛呼一声,把手指含进嘴里,并未回答苏梨刚刚的问题。 “怎么这么不小心?” 苏梨嗔怪着说了一句,语气诡异的带着关切。 指尖痛得让人心慌,在苏梨清冷的逼视下,思竹只能开口道:“当初三小姐突然失踪,老爷和夫人一直很担心,到处派人找都没找到,两个月后风声好不容易过去了,这个时候京兆尹墙上却出现了神秘的血书,说三小姐是冤枉的,大家都以为是三小姐回来了。” 两个月,苏梨想了想时间,那个时候她在塞北,刚学会骑马。 “后来呢?” 苏梨温声问,想起塞北冬天挟裹着冰渣子的风,和核儿总是天真无邪的眼。 “后来府上就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老夫人心疾复发,京兆尹着手调查,就发现是核儿在背后捣鬼……” 思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得蚊子大小,几不可闻。 核儿是苏梨的贴身丫鬟,年龄比思竹小,入府也晚两年,可她性子活泼,又极其忠心护主,苏梨心里一直把她当做妹妹看待,不然当初离开的时候,也不会把她也带走。 从苏家离开的时候,苏梨刚被家法伺候过,身上带着伤,离开京城以后,她们就找了一个偏僻的小村子养伤。 养伤那些时日,苏梨精神不振,核儿倒是和村子里的人相处得很好,后来伤好要离开,苏梨才知道村里有个小伙子喜欢核儿。 苏梨见了那个人,人很老实,看着也可靠,她不想核儿跟着她居无定所,便做主成就了这段姻缘,还把身上大部分的钱都留下来给核儿做了嫁妆。 只是她没想到,核儿会在她离开后回到京城,还用这样的方式帮她鸣冤! 胸口被一股无名火烧得生疼,苏梨不由加重手上的力道压在思竹膝盖上:“她被抓到以后,当由京兆尹审判,最后怎会被家法鞭打致死?” “不……不是的,老爷只罚了她十鞭,是她自己怀着孩子……” 思竹焦急地解释,苏梨耳边轰然炸开,嗡嗡的,根本听不见思竹后面说了什么。 原来核儿不只是被鞭打致死,当时她腹中竟然还怀了孩子! 第33章 防得住人,防不住心 从思竹房间出来的时候,苏梨浑身都凉透了,冷风刮得脸生疼,却卷不走胸腔令人窒息的心痛。 核儿当年为什么会突然回京,她既然已经怀有身孕,她相公为什么没有阻拦她? 无数问题喷涌而出,撑得苏梨的脑子好像要炸开,她浑浑噩噩的往前走着,不多时,竟走到楚怀安的院子外面。 屋里还没熄灯,窗户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屋里人的剪影,苏梨安静的看着,喉咙干涩得厉害。 核儿离世的消息是楚怀安说的,他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对生而高贵的逍遥侯来说,核儿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他也没必要费心去调查她的死。 苏梨心里对这个事实认识得再清楚不过,可还是忍不住生出两分怨怼,如果当初没有认识这个人就好了…… 想得出神,肩膀忽的被拍了一下,回头,一个粗使婆子提着灯笼悄无声息的站在苏梨身后,脸上皱褶纵横,颇为惊悚吓人。 苏梨惊得后退两步,却没有失态尖叫,认出这人是楚刘氏院子里的王婆子,松了口气。 “夫人找你,跟我来!” 王婆语气硬邦邦的说完转身就走,苏梨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跟着王婆去了楚刘氏的院子。 时辰已经不早了,楚刘氏卸了妆容,只着里衣坐在梳妆柜前,铜镜倒映出她渐渐衰老的容颜,眼角隐隐有皱纹浮现,再不复昔日美颜。 “夫人,人带来了!” “下去吧!” 楚刘氏慵懒的挥挥手,等粗使婆子关上门离开,才微微偏头用余光看向苏梨:“还愣着做什么,过来!” 苏梨应声走近,梳妆台上摆着几盒药膏,看样子应该是保养皮肤的。 楚刘氏拿起盒药膏,原本想让苏梨帮她擦的,但见她一双手紫胀难看,顿时一脸嫌弃:“手怎么弄成这样了?” “离家生活艰苦,干了些粗活,不碍事的。” 苏梨温声回答,这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落在楚刘氏眼里怎么看怎么卑贱,当即也没了绕弯子的心思,自顾自的往脸上抹着药膏道:“你之前说有办法让侯爷娶妻,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楚刘氏问得随意,好像全然忘了那日自己发了怎样大的火,苏梨诧异了一瞬也明了过来,楚刘氏多半是被楚怀安进宫这一出闹怕了。 楚刘氏防不住楚怀安的人,更防不住他的心,为了避免以后出什么大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让楚怀安断了念头。 “侯爷心仪我长姐……” 苏梨温吞吞开口,话音刚落,楚刘氏手里的药膏就掉落在地,许是没料到苏梨说得这样直白,楚刘氏的脸色一下子难看到极点,但还是克制着没有发怒打断苏梨。 苏梨顿了顿,继续道:“长姐五年前进宫,如今已经贵为皇贵妃,还有了龙嗣,此生与侯爷绝无可能,此事侯爷心知肚明,然而情之一字,并不是轻易就能斩断的,不然侯爷这五年也不会饱受相思之苦……” “有什么办法直接说,我不想听这些废话!” 楚刘氏终于不耐烦的开口,她疼楚怀安到了骨子里,哪里能忍受从别人嘴里听见这样的话。 “侯爷既然不能断情,那只能迎合侯爷的喜好了,长姐擅女红,喜穿浅色衣服,平时爱做一些精致的小点心,说话温软,若是有女子能如长姐一般,应该能得侯爷三分喜爱。” “你是说找个替代品?” 第34章 爷怎么下得去嘴? 楚刘氏终究还是同意了苏梨的提议,她拿楚怀安无可奈何,如今也只能让苏梨去碰一碰运气。 毕竟是求人办事,楚刘氏虽然看不惯苏梨,倒也并不小家子气,从楚刘氏屋里出来的时候,苏梨身上多了两个翠绿的翡翠镯子,腰间还有好些金叶子。 这点东西对楚刘氏来说算不得什么,可若是换成现银,已经够穷苦人家一大家子富足的过上好几年了。 苏梨摸着腕上的镯子,唇角不自觉上扬。 然而笑意还没完全扩散,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得了个镯子就高兴成这样?” 偏头,楚怀安不知何时站在回廊转角,双手环胸,垂眸睨着苏梨手腕上的镯子,表情不屑,显然这镯子并不能入他的眼。 “夫人赏的,自然高兴。” 苏梨从善如流的拍马屁,楚怀安翻了个白眼:“当初在尚书府你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么个小玩意儿就把你收买了?” “……” 第12节 苏梨沉默不语,时辰不早了,这个时候她并不想和楚怀安起口舌之争。 见她不说话了,楚怀安也觉得没意思,抢过苏梨手里的灯笼大步朝前走去。 幽微的烛火被他晃得险些要熄灭,男人颀长的身影也跟着摇来晃去。 大半夜他不睡觉站在回廊干嘛呢?难道是知道楚刘氏把她叫走了专程来等她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阵寒风就卷了过来。 苏梨打了个寒颤,前面的烛火终于不堪蹂躏熄灭,楚怀安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是巧合吧。 苏梨想,否决了刚刚那个突兀莫名的猜想。 没了灯笼,苏梨是一路摸黑走回去的,思竹不能下床,晚上她也只能在楚怀安院子守夜。 楚怀安手脚脚长,苏梨进屋的时候,他已经动作麻利的换好了里衣,只是还没睡下,端坐在桌前。 越过肩头,苏梨看见桌上摆了一个碗,碗里黑糊糊的一片,还冒着热气。 “回来了?” 楚怀安问了一句,语气颇为愉悦,苏梨陡然生出一分危机感,尚未来得及开口,又听见楚怀安道:“药已经放温了,喝吧!” “……” 这人的语气明明温和平稳,却莫名让苏梨打了个激灵,脑子里浮现出自己之前捏着某人鼻子灌药的画面。 “怎么?怕苦不想喝?是想本侯喂你喝么?” 楚怀安问着,唇角上扬,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来,完全不给苏梨拒绝的机会,‘热心’的端起药碗吹了吹:“来吧!” “……” 古语有云,长痛不如短痛。 苏梨那晚捏着楚怀安的鼻子给他灌药,那是一气呵成,最大程度减缓了楚怀安的痛苦,而楚怀安则是反其道而行。 苦涩异常的一碗药被他一勺一勺的喂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算见底,最后一口药喝完,苏梨浑身都出了一层薄汗,胃里甚至有些恶心。 楚怀安当然不会那么好心给她准备蜜饯,眯着眼睛欣赏够了她难受的表情,抬了抬下巴:“我娘给了你什么好处,我出双倍!” “我对夫人说,我有办法能劝侯爷娶妻生子。” 苏梨坦白回答,楚怀安偏头,定定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忽的抬手轻抚她的脸颊,苏梨下意识的想要避开,楚怀安转变方向,拇指狠狠擦过她的唇瓣,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灼热。 “躲什么,这么苦爷怎么下得去嘴?” “……” 第35章 看见鬼了? 第二天一大早楚怀安难得早起,按照昨日的安排要苏梨出门去买文房四宝。 连续晴了几日,外面的积雪都化了,风刮在脸上还是很冷,明媚的阳光却让人的心情好起来。 苏梨穿回来那套衣服被鞭子抽烂了,除了思竹那日借给她的那身衣服,苏梨也没有别的可以换洗的,原本想找管家拿几套粗使丫鬟的衣服,楚怀安却派人送了衣服来。 料子是上好的苏锦,都是淡青、浅灰这样素净的颜色,只是并非女装,而是男子装扮,仔细一瞧还有些眼熟。 苏梨一时没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这衣服,待换上以后看见铜镜中的自己才恍然大悟,这衣服竟与她当初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时的一模一样! 望着镜子发了会儿呆,头皮忽的一痒,回神,男人修长的五指没入她的发间,缓缓揉过头皮,将她的乌发拢成一团。 绾青丝,描黛眉,这可是如仙眷侣之间才有的亲昵举动! “侯爷!” 苏梨低呼一声,楚怀安已拿了一枚白玉冠为她束了发。 莹白的玉冠与乌黑的发丝形成极鲜明的黑白对比,楚怀安满意的勾唇:“离忧贤弟,本侯的手艺如何?” 离忧是当初她女扮男装时随口胡诌的名字,没想到他还记得,这般含笑呢喃,这二字便像烧红的炭火一般滚落在苏梨胸口,发出‘滋滋’的声响。 “侯爷折煞我了。” 苏梨淡淡应了一句,并未对他的手艺做评价。 楚怀安挑了挑眉,松了手里的发,就着软滑的触感摸摸鼻尖:“以后都这么穿,准备好了就走吧,爷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闲逛!” “是!” 出门照例是那辆奢华无比的马车,车里铺着软垫,抱着暖炉惬意极了。 到底是没有习惯早起,一上车,楚怀安就倒在软垫上呼呼大睡,苏梨没有睡意,掀开车帘一寸寸打量着五年未见的京都。 比起她走的时候,京都又繁华了不少,街上的小摊也都多了许多以前不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苏梨兴致勃勃的看着,目光忽的一顿,落在街边一个浅灰色背影上。 那人穿着厚重的棉衣,看不太真切身形,又背对着苏梨低头翻捡着东西,也看不清面容,苏梨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谁。 心跳漏了一拍,马车飞快的从那背影掠过,苏梨还想再仔细看,却已丢了那人的身影。 岳烟怎么会来这里?难道塞北出什么事了? 心底涌上不安,再没有看风景的心思,苏梨放下帘子抱着暖炉陷入沉思。 “怎么不看了?” 楚怀安不知何时醒来,撑着脑袋问,苏梨强打起精神回答:“没什么意思,风灌进来怪冷的。” “是吗?看你脸色这么差,爷还以为你看见鬼了呢!” “侯爷说笑了。” 知道楚怀安并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人,苏梨压下纷乱的思绪专心应对,楚怀安没再说什么,两人沉默着,没多久就到了文墨店。 车夫撩开帘子,楚怀安利落的跳下马车,苏梨也没矫情,跟着跳下去,稳稳落地以后,收获楚怀安意味不明的一记挑眉:“腿脚挺利落的!” 第36章 卖身契 “侯爷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掌柜的脸上堆着笑迎上来,眼底放着光,跟看见摇钱树一样。 楚怀安没理会他,径直进屋,掌柜的想上前推荐被他一个眼神制住,只对苏梨道:“需要什么自己挑!” 这文墨店约莫是整个京都最好的,店里挂着好几幅字画都是难得的真迹,屋里散发着淡雅的墨香,若是放在五年前,苏梨每日都愿意在这里面待着。 好在她现在并不像以前那样痴迷,目标明确的选了上好的宣纸和毛笔。 只是在选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想到之前在顾远风马车上闻到的松烟墨气息,还是有些介怀,便要了两方云烟墨。 “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您选的这笔墨纸砚,质量都是我们店里最上乘的。”掌柜的亲自把苏梨挑选的东西包起来,同时不忘拍马屁。 苏梨并不吃这套,指着其中一方墨道:“这个分开包。” 她说得极其自然,掌柜的也没多问,找了好看的木盒将那方墨包了起来,又殷勤的将东西送到马车上才罢休。 楚怀安全程都没说话,上了马车却拿着那个木盒细细的打量。 “拿着爷的钱给别的男人买礼物,苏梨,你这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是一方墨,侯爷不喜欢,丢了便是!” 苏梨漫不经心的说,这墨她的确是想做顺水人情送给顾远风的,但楚怀安不乐意,她也不是非送不可。 “在你眼里,爷是那种小气的人吗?”楚怀安笑着放下木盒,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悠悠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楚怀安从刚买的宣纸中抽了一张出来,抓起苏梨的右手,就着宣纸的棱角飞快一划,肿胀的指尖便出现一道血痕。 “既然入了我逍遥侯侯府的门,这卖身契也该写了吧。” 指头肿得不像话,伤口一出,殷红的血珠便争先恐后的涌出来,说话间,雪白的纸上已晕染出一朵艳丽的花。 略加思忖,苏梨以指为笔开始书写。 楚怀安在旁边盯着她,等她写完‘卖身契’三个字便懒懒的开口:“苏氏阿梨,五年前毁婚在先,绝情寡义,今立下此据,自愿在逍遥侯府为奴为婢,供逍遥侯一人差遣,若有违背,就……” 楚怀安卡住,雪白的纸上出现一排排干净秀丽的字,竟叫他不知该如何设置惩罚。 等了一会儿楚怀安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苏梨垂眸,自顾自的补全下一句:就不得好死! 写完,苏梨准备按手印,宣纸猛地被楚怀安抽走,动作太快,苏梨手上又被多划了一道口子。 “谁让你这么写的!?” 楚怀安拿着宣纸质问,面色铁青,动了怒火,苏梨把还在流血的指尖含进嘴里。 “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小爷没让你这么写!”楚怀安怒吼,瞪着苏梨,恨不得扑上来咬她一口一样,苏梨眨巴眨巴眼睛,拿出手指。 “那我再重新写一份。” 苏梨说着还要再抽一张纸,马车突然停下,因为惯性,她踉跄了一下撞到马车壁上,车夫恭敬地撩开车帘:“侯爷,善世堂到了。” 透过马车帘子望过去,偌大的门匾格外显眼,是个医馆。 楚怀安带她来医馆做什么? 正疑惑着,一个浅灰色身影走进医馆,馆里的伙计大声嚷嚷道:“烟姑娘你上哪儿去了,这一会儿你不在,来了好多病人,都忙不过来了!” “去买了点小玩意儿,一会儿要去探望个故人。” 那人声音素淡平和,一如记忆中那般镇定,却让苏梨乱了心神。 第37章 阿湛入了苏家祖籍 “这位公子可否回避一下?我要看看苏姑娘背上的伤势,再给她上一点药。” 岳烟柔柔的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第13节 楚怀安与她不熟,自然不能像在高太医面前那样肆无忌惮,当即满不在乎的对苏梨道:“结束了去揽月阁找爷!” “是!” 话音刚落,楚怀安走出房间,苏梨三步并两步冲到门边,透过门帘确定他出了医馆,立刻关门插上门梢。 尚不及开口,身后的人已抢先发难:“阿梨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一声不响的带着阿湛回了京!” 柔婉的声音多了几分揾怒的呵斥,苏梨定了定心神勾唇笑起:“姐姐莫急着说我,塞北离此千里之遥,我回京是探亲,你一人又是如何到京都来的?可曾告知其他人?” 被这么一反问,岳烟顿时没了气势,原本质问的表情也变得局促,美眸微微睁大,梗着脖子道:“若不是担心阿梨,我……我也不会到此!” 她的性子软极了,于塞北那种苦寒之地而言格格不入,苏梨知道她是真的担心自己,软着声撒娇:“好姐姐,我错了,让你担心了,我背上的伤都要疼死了,你快帮我上点药吧。” 说完,苏梨也不忌讳,动作麻利的开始脱衣服。 “我方才瞧你脉象虚浮,很是不好,你才回京几日,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你不是说京都有你的亲人,他们怎么不……” 最后一件衣衫退却,岳烟的声音戛然而止,苏梨趴到床上,脑袋埋进枕头里,闷声催促:“好姐姐,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我真的要疼死了!” “……” 岳烟没了声音,屋里静悄悄的,苏梨没有抬头看她,怕看见她哭得梨花带雨,自己也就跟着委屈上了。 其实没什么的,如果能用这点疼换塞北那么多人命,已经是这天底下再便宜不过的买卖。 “阿梨……” 岳烟哽咽的低唤传来,与此同时,一滴温热的水珠砸在她背上,浸入伤口,密密麻麻的刺疼,不出意料是岳烟哭了。 一滴泪后,断断续续的啜泣便不绝于耳,伤心至极。 “阿梨,你带着阿湛和我一起回塞北吧,我还以为你的亲人会护着你,没想到他们竟然任由你受伤不管,刚刚那个是你兄长吗?他看上去好冷漠,完全不把你当妹妹,京都太危险了……” 岳烟小声劝说,苏梨眉梢一挑,立刻翻身坐起抓住岳烟的手:“姐姐说得对,京都的确远比塞北危险,你身娇体弱,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也护不住你,等我过几日安排好车马,立刻护送姐姐回塞北!” 苏梨这一番话说得极为麻溜,好像已经打了好几遍腹稿,岳烟被她前后的转变弄得有点懵,眨巴眨巴眼睛,抖落眼睫上残留的一滴泪珠,讷讷的问:“阿梨你不与我一起走吗?” “我这伤已经受了,姐姐觉得我是会白白吃亏的那种人吗?而且,这次回京,知道一些故人的旧事,不处理好那些陈年旧事,我恐怕此生难安。” “那阿湛呢?阿梨要留在此地,也不为阿湛考虑考虑吗?” 岳烟满脸希冀,期望苏梨能顾及阿湛和她一起离开,却只等到苏梨拱手赔礼:“姐姐恕罪,苏梨擅作主张,让阿湛入了我苏家的祖籍!” “你说什么?!” 岳烟吓得惊呼,因为太过震惊,柔婉的声音夹着一丝尖利的破音。 第38章 打断你的腿! “公子……公子莫要如此,奴家卖艺不卖身的!” 日上三竿,揽月阁又热闹起来,丝竹琴艺之声不绝于耳。 不过和晚上不同,白日阁里的都是艺伎,只给客人表演歌舞,并不会做其他,因此苏梨走进阁里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副羞愤欲绝的抗争戏份。 一个穿着宝蓝色丝绸华衣的贵公子正压着一位娇弱不堪的女子,两人脚边跌落着一把断了弦的琵琶,女子身上的衣服已被拉开,露出细嫩的肌肤和圆润的肩膀。 “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奴家已有身孕,公子如此是要逼奴家去死啊!” 女主急急的说着,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泪流满面。 然而这贵公子却不为所动,仍大力去拉拽女子的衣物,阁里还有其他人,却没有一个要出手相救的意思,反而都当做热闹来看。 也是,进了这风月场所,谁还当你是良家女子? 苏梨在心底嗤笑一声,大步上前,抬脚对准那贵公子的屁股就是一脚。 那贵公子毫无防备,被苏梨一脚踹翻在地,打了个滚,一脸懵逼的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苏梨伸手将那女子拉到身后护住,顺手捡起那把断了弦的琵琶拿在手里当武器。 “多……多谢公子相救!” 女子哆哆嗦嗦的道谢,躲在苏梨身后紧紧拽住衣领。 “你大爷的,哪儿来的杂碎,竟敢坏小爷的好事!” 那贵公子终于反应过来,叫骂出声,原本守在外面的小厮也闻声跑进来,把他护在身后,凶神恶煞的瞪着苏梨。 苏梨毫不慌张,拨弄了下琵琶的断弦,不疾不徐的开口:“公子没听见吗?这位姑娘说她卖艺不卖身。” “老子管她卖什么,爷今儿要定她了!”那贵公子说完给了那两个小厮一人一记暴栗:“给我把这杂碎打得满地找牙!” 两个小厮被打得火气直冒,笔直的朝苏梨冲过来,苏梨毫不畏惧,单手抡起琵琶呼在一人头上,琵琶碎裂开来,没管那小厮的脑袋开没开,又反手将剩下一截木茬杵在另一个小厮肩上。 “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揽月阁,苏梨松手,踹开这人,面色平静的看向那贵公子:“听说京兆尹大人断案铁面无私,家教更是严谨,若是叫他看见张小公子欺辱民女,不知会不会打断小公子的腿!” 这话说得平缓,里里外外却是不加掩饰的威胁警告。 一听见‘京兆尹’三个字,张岭的腿肚子都开始打颤,见鬼似的瞪着苏梨:“你……你等着,再让小爷碰见一次,你就死定了!” 说完撒腿跑了,苏梨不急不缓的拍掉手里的木屑,拿出一锭碎银子,回头看着阁里的伙计高声道:“谁愿意跑一趟,把张小公子的两位伙计送回京兆尹府,这锭银子就归谁!” 这一出闹得动静不小,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下,整个揽月阁似乎只剩下苏梨身后那女子低低地啜泣。 无人应答,苏梨刚要再加筹码,脑袋被轻轻砸了一下。 抬头,二楼栏杆处,楚怀安揽着美人的腰肢慵懒的靠在那里,手里把玩着几粒油酥花生。 “爷叫你看完大夫过来找爷,谁让你惹是生非了?” 这话已有一分责问,苏梨面不改色:“侯爷不是喜欢看热闹么?刚才那一出看得可还满意?” 第39章 他成了别人的夫 揽月阁的人不大认识苏梨,却是认识楚怀安的,见他出面了,知道惹不出什么大乱,立刻便有人站出来领了苏梨的赏银准备把那两个小厮送回京兆尹府。 那人过来拿银子的时候,苏梨低声嘱咐了一句:“若是京兆尹府的人问起,你便说这两人是因为张小公子与逍遥侯抢女人被打的。” “是!” 那人乐滋滋的拿了银子走人,楚怀安弃了美人嚼着花生慢悠悠的从楼上走下来:“明知他是京兆尹家的小公子,你也敢轻举妄动?” “打狗也得看主人,这不是还有侯爷吗。” 苏梨从善如流的拍马屁,楚怀安斜睨了她一眼:“若我坐视不管呢?” 苏梨低头,做出乖顺的姿态:“揽月阁的人将小厮送到京兆尹府,京兆尹大人一看便知发生了何事,以他铁面无私的作风,张小公子恐怕会被狠罚一顿,至少三个月不能出府。” “你倒是想得周全!” 楚怀安哼了一声,唇角微微上扬,怒气不见,多了一丝得意。 算他白担心了,五年不见,这女人精明得厉害。 “谢侯爷夸赞。” 苏梨俯身行了个礼,还要再说什么,目光触及一抹艳丽的红,诧异的回头,方才救下那女子正面色惨白的瘫在地上,双手捂着小腹,身下已浸染出大片血渍。 “救……救救我的孩子!” 女子虚弱的呼救,莫名的,苏梨脑子里浮现出核儿天真烂漫的脸,不知道当年核儿是否也曾这样求救过。 心尖痛得发麻,苏梨下意识的要将女子抱起来,却被楚怀安皱眉拉住:“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送医馆去!” 楚怀安冷斥一声,阁里的伙计立刻涌上来,拆了门板将女子抬起来风风火火的往医馆赶。 苏梨想跟去看看,背上冷不丁被戳了一下,倒吸口冷气,扭头,对上男人不满的眸:“还以为你不知道疼呢!” “……” 鞭伤本就有些感染,打架拉扯了一番,伤口自然是裂开了,怎会不疼? 苏梨被迫和楚怀安一起坐马车去的医馆,到那儿的时候女子的情况已经稳住了,岳烟把楚怀安赶出房间帮苏梨清理伤口上药,见她流了许多血,又忍不住哭了一通。 “阿梨,我知道你回京城有自己的打算,我别的帮不上你什么忙,好歹医术还过得去,我留在这里,你还能有个照应。” 岳烟哑着声音要求,苏梨一回头就看见她吧嗒吧嗒的不停掉眼泪,到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塞北离京千里,一路上还有不少山匪草寇,苏梨不知道她这么柔弱的一个人是怎么来的,这会儿倒是真不放心她一个人再这么回去。 要是半路被掳到哪个土匪窝做了压寨夫人,苏梨岂不是要内疚一辈子? “留在这里也行,你平时最好用墨汁掩盖真容,京中登徒子不少,可别被占了便宜去!” “好!我知道了。” 岳烟破涕为笑,苏梨还是不放心,继续嘱咐:“你待在这里行医治病就好,无论我发生什么事,都不许插手!” “可是……” “没有可是,就这么定了!” 苏梨强势的做下决定,也不再等岳烟慢条斯理的包扎伤口,自己摸索着随意打了个结就穿上衣服往外走。 刚走出去,一个穿着青色衙差官服的人便惊慌失色的冲进来。 “我娘子呢?她人呢?孩子怎么样了?” 那张脸平淡无奇,却写满了真切的焦急,任谁都能看出他对自己妻子的珍重,一如五年前他在苏梨面前和核儿拜天地时那般信誓旦旦。 他说他会疼爱核儿一辈子。 他说他不会让核儿吃太久的苦。 他说的每一个字苏梨都还记得,可现在,他成了别人的夫,一腔柔情尽数倾覆…… 第40章 以身相许? 男人并没有注意到苏梨,横冲直撞的冲进医馆内院。 苏梨听见他焦急的追问岳烟那女子和孩子的情况,也听见岳烟温软的安抚,说母子平安。 第14节 指甲用力嵌进掌心,苏梨忽然有些想笑。 天意何其弄人。 五年前她亲手将核儿错付,五年后她又亲手救了那个男人的继室和孩子! “在看什么?” 楚怀安的声音将苏梨的思绪拉回,暗自松开湿濡的掌心,苏梨偏头看向楚怀安:“刚刚那人穿的官服样式之前没见过,是新成立的部门吗?” “不关你的事!”楚怀安拧眉,不满的在苏梨脑袋上揉了一把:“给我安分点,别惹事!” “是!” 苏梨点头,默默回忆了一遍刚刚那官服上的青鱼绣纹。 官家的东西一般都是特制的,采用的花纹独一无二,民间不得仿制,只要画出来找京中的绣娘一问便知。 从医馆出来,上了马车,苏梨心里想着事一言不发,楚怀安没再睡觉,靠在马车壁上定定的看着她。 不多时,车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掀帘一看,原来马车正好经过京兆尹府,铁面无私的京兆尹大人正手持戒尺,怒骂着逆子满大街的追着张小公子跑。 张小公子哭爹喊娘的表演十分到位,苏梨津津有味的看了一会儿才放下车帘,回头却听见楚怀安问:“苏梨,这五年,你究竟去了哪里?身上那些伤又是怎么来的?” 他问得很认真,表情也是难得一见的严肃。 苏梨知道瞒不下去了,她这一身的伤,和今天在揽月阁露那一手,都不该出现在寻常妇人身上。 暗自吐纳了两口气,苏梨温笑着开口:“侯爷应该知道镇北军吧。” 镇北军,镇守塞北的军队,由护国公陆啸选拔训练而来的,陆啸年事已高,卸甲归田后,便由其长子陆戟统率。 虎父无犬子,陆戟之英勇更胜陆啸,接任以后骁勇善战,将远昭国国土扩张许多,五年前受封镇边大将军! 甫一开口,马车里的气氛便凝滞,楚怀安幽幽的看着苏梨,黑亮的眼眸探不到底,也望不到边。 “五年前我离家出走,半路的确遇到了山匪,危急之时,所幸刚刚受封的陆将军返回塞北途径那里,将我救下,我便随他回了塞北。” “英雄救美?你不会告诉我,你像戏文里写的,以身相许了吧?” 楚怀安笑出声来,苏梨说的巧合未免太巧,是真是假还有待考究。 然而苏梨并没有笑,她平静无波的看着楚怀安,清冽的眸子透着光,让楚怀安唇角的笑一寸寸消失无踪。 “你不是说你夫君死了吗?近年来国泰民安并无战事,就算有,镇边大将军若是死了,这消息也当快马加鞭呈到御书房的桌案上!” 楚怀安压低声音怒吼,这毕竟是在马车上,若是叫别人听见他们的对话,恐怕要惹出大乱。 “侯爷以为国泰民安,却不知塞北边关常有胡人来犯,战火从未间断。” “所以呢,陆戟死了吗??” 楚怀安咬着牙问,胸腔有股无名怒火,灼得肺腑生疼。 第41章 老子不吃这套! “将军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我将身子给他那日起,便做好了为他守灵的准备!” 苏梨斩钉截铁的说,言下之意就是陆戟还没死。 楚怀安怒极反笑,掐着苏梨的脖子一字一句警告:“苏梨,你可知造谣国之重臣丧命,引发恐慌该当何罪?” “当诛连九族。” 楚怀安眯起眼睛,手不由得用力收紧,这女人到底有多大的胆子,竟然可以这样云淡风轻的说出诛连九族这种话?她以为这句话是说着玩的吗? 呼吸被阻断,苏梨的脸色渐渐发青,可她没有说话,只直勾勾的看着楚怀安,像一把锐利得尖刀,要从他眼底挑出什么东西来。 “呵!” 楚怀安冷笑,甩手拂开苏梨,苏梨脑袋磕在马车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想死也死远点,别给老子找晦气!” “咳咳!”冰凉的空气陡然灌入口中,苏梨呛得咳嗽起来,却强撑着坐起来:“侯爷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烦请车夫靠街停一下,我自己下车……” “下车后你能去哪儿?找顾远风?” 楚怀安问,胸口的火越烧越大,偏偏眼前的女人三言两语就能火上浇油。 “孩子是国公府的嫡亲骨肉,想必国公大人定不会忍心让孩子流失在外。” “够了!”楚怀安控制不住的怒吼,将赶车的车夫都吓了一跳。 他的眼睛被怒火烧得发红,恨不得把苏梨绑了涮上油架火堆上烤来吃了解气。 “你若是真想进国公府,一开始就不会带孩子进苏家,更不会故意让顾远风来找本侯,如今既然招惹了爷,就不要跟爷玩这种苦肉计!” 他气得五脏六腑都疼,却并未失去理智,自然看得出苏梨故意在他面前玩的小把戏。 这女人就是吃定了他不会把她丢进大理寺,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侯爷明鉴!” “别拍马屁,老子不吃这套!”楚怀安翻着白眼打断:“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的交代你这次回来是干什么的!” 他的耐心不多了,苏梨也不再跟他绕圈子,从之前买的一沓宣纸中抽了一张,咬破自己的指尖在上面写了八个字:将军斩杀了粮运使。 近年远昭国没有大的战事,虽并未扩招新兵,在册的兵也不在少数。 塞北苦寒,物产稀少,兵粮均由粮运使从各地征收,每三个月运送一次到军中。 粮运使官阶不高,不用每日上朝议事,常年奔波在外,并不受重视,有时甚至会被遗忘,可官阶再怎么低,那也还是朝廷命官。 陆戟虽为镇边大将军,可斩杀朝廷命官也是大罪! 看见这句话,楚怀安后背爬上凉意,抢过苏梨手里的纸揉成一团塞进怀里。 事关重大,马车上不是谈话的地方,楚怀安没再多问,催促车夫快些赶车,一到侯府就把苏梨拎进自己许久没用过的书房。 “你刚刚写的是真的?陆戟打仗把脑子打坏了?” 楚怀安急切的问,他看惯了京都的繁华安逸,突然接收到这么多爆炸信息,脑子几乎要乱成一团浆糊。 “是京中有人贪污了军饷,今年塞北雪灾严重,朝中的救灾物资一直没到,将军用军粮救济灾民,写了奏折上报朝中,要求赈灾,时隔三个月,赈灾的人不仅没到,送来的军粮还减少了一半!” 楚怀安没有亲身经历过,无法从苏梨的只言片语中理解陆戟的做法,苏梨说到最后眼底却已经燃起了愤恨的火光。 “所以你这次回京,是想在粮运使的死讯被揭发前,查清是谁贪污了军饷,为陆戟脱罪?” “是!” 苏梨坦白回答,楚怀安舔舔有些发干的唇,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五年前你退了爷的聘礼,五年后又想拉着爷犯下死罪,苏梨,你以为我欠你的么?” 第42章 让他想得发狂 “侯爷,起床吃饭了。” 苏梨端着热腾腾的早点放到桌上,后厨的厨娘是先帝从御膳房选出来赐给楚怀安的,厨艺顶尖,哪怕是最普通简单的早点,也被她做得精致无比,只是看着就让人特别有食欲。 然而早已吃惯了美味珍馐的某人并没有理苏梨,躺在床上背对着她。 “侯爷?” “滚!” 苏梨悄无声息的退出房间,昨天决定向楚怀安坦白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迎接如今这种状况的准备。 看似国泰民安的远昭国,朝堂之下其实风云诡谲,军饷贪污绝不可能是一个人做的,这后面牵扯到的关系错综复杂。 如果没有楚怀安的帮助,苏梨绝对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在这样紧迫的时间里拿到证据为陆戟洗脱罪名。 告诉楚怀安真相是一场豪赌,在这场赌博中,苏梨押上的,是自己的命和陆戟统率的镇北军,而她手里除了过去十多年和楚怀安那点微薄的情谊,再没有任何筹码。 楚怀安若帮她,便还有一线希望,若不帮她,阿湛已被安顿好,她可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和镇北军共进退! 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在死之前,有一件事她必须要做! 根据回忆苏梨在纸上将昨日看见的绣纹画了下来,楚怀安不想见她,她正好有时间可以出门打探一番。 出门的时候晴了几日的天又洋洋洒洒的下起雪来,苏梨问门房借了把伞出门。 凛冽的冷风夹着雪花揪住每一个缝隙拼了命的往衣服里钻,苏梨拢了拢衣领,撑着伞不疾不徐的往前走着。 雪越下越大,不多时,伞上便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脚下的鞋也被浸湿了些,寒气侵入身体,苏梨恍若未觉,想起很多年前的冬日,她与两位姐姐领着丫鬟扔雪球,所有人都玩得衣服湿透。 几人都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番,回到院子后,她发了高热,核儿就站在床边,把她冷冰冰的脚捧在心窝,可怜巴巴的喊着‘小姐,你快好起来吧,核儿愿为小姐折寿十年!’。 许是那丫头动不动就把‘折寿十年’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后来才会连她腹中的孩子都受到牵连。 胡思乱想着,成衣铺已在眼前,这会儿雪下得很大,店里并没有什么人,苏梨缓缓呼出一口郁结的浊气,站到屋檐下,把伞上的积雪轻轻抖落,收好立在门边才走进店里。 “公子请问是要裁新衣吗?” 伙计热情的问,只看见苏梨身上的衣料华贵,并未发现她是女儿身。 “我先看看。” 苏梨说着,迅速打量了一圈店里,伙计也不打扰她,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 确定没有其他人在以后,苏梨摸着下巴,故作苦恼道:“前些日子我看见有一个公子衣服上有个花式,穿上很是俊美好看,你们店里怎么没有?” “怎么可能?我们铺子可是全京城花式最全做工最好的,什么花式这样奇特,连我们这里都没有?” 小二一脸不服气的问,苏梨眨眨眼,顺势从袖袋中拿出图纸递过去:“喏,就是这个,我画得不好,但样式就是这样。” “咦?这花式并不复杂,也不是如何让人惊艳,公子怎么如此喜爱?”小二盯着图纸疑惑的喃喃自语。 苏梨刚要催促他办正事,一直白玉般的手忽的越过她拿走了那张图纸。 苏梨一惊,下意识的扭头抓住男人的手,然后愣住:“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京城最好的酒楼,桂字一号雅间,苏梨行云流水的烧水泡茶,不多时,清甜的茶香四溢开来,根根茶叶如同云朵在水中舒展开来。 “先生请用茶。” 苏梨做了个‘请’的手势,顾远风端起茶杯,先闻了闻茶香,才浅尝了一口。 甘冽醇香的茶香顺着喉咙淌入腹中,然后充斥了四肢八骸。 “五年不见,手艺倒是不曾生疏。” 第15节 待口中回甜,顾远风才作出评价,苏梨暗暗松了口气:“先生当年苦心教导,断不敢忘!” “是吗?”顾远风说着放下茶杯,拿出方才在成衣铺抢走的纸道:“你既还认我是你的先生,有疑问为何不直接找我解答?是为师不配给你传道授业解惑了?” 他的声音柔和,语气里却带着一分自嘲,比任何的言语训斥都更锐利的扎在苏梨心上。 “学生不敢!只是先生公务繁忙,学生怕打扰先生。” 苏梨低头认错,却不敢说出自己的目的将顾远风卷进来,临时找了蹩脚的借口。 “我虽入朝为官,却并不是什么要职,何来公务繁忙一说?况且,就算我日理万机,阿梨无论何时来找我,我都是有空的!” “……”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梨若再是假意客套未免显得太疏远绝情。 不得已,苏梨只得开口求助:“学生想知道图纸上的花纹是何品阶的官服专用,请先生告知。” 说完,她俯身行了个礼,好像拜托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 顾远风捏着图纸,瞧着她戴着玉冠束着发的头顶,莫名的有些难过,不自觉叹息道:“五年前我作壁上观,阿梨果真记恨,与为师生分了……” “先生此言诛心,阿梨绝没有这样的念头!” 苏梨急得红了眼,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此行回京吉凶莫测,越少人牵扯其中越好,所以她没有通过岳烟去打探那人的消息,自然更不愿将顾远风卷进来。 然而现在顾远风步步紧逼,她已经想不到法子搪塞了。 五年不见的小徒弟被自己三言两语逼得红了眼,被那泪汪汪的大眼睛隐忍的看着,顾远风哪里还有逼问的心思,只得无奈道:“罢了,你愿意如此那便如此吧,别哭,我又不打你手板。” 说完,拿起图纸认真的查看。 苏梨知道他是关心自己,没办法辜负这份心意,只能坦诚道:“不是阿梨故意要隐瞒先生,我现在做的事凶险异常,先生的教化之恩尚且未报,阿梨宁死也不会将先生卷入这场风波之中!” 她说得无比坚定,顾远风知道从她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只能板着脸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如此凶险,那为师便等着替你收尸吧。” 若真有那日,恐怕只能落得暴尸荒野的下场,万莫再脏了先生的手。 苏梨在心里补了一句,没敢说出来。 顾远风盯着图纸看了一会儿道:“这花式虽简单,但我只见过一次,应该是兵部新设立的军情处官服上的。” “军情处?做什么的?” 苏梨紧张的问,单单是‘军情处’三个字就让她陡然生出不安来。 “这些年国泰民安,有人上报朝廷军需过大,经过众大臣商议,特设军情处,调查各地兵役情况以及边关军营的训练情况,看军中是否有人贪玩享乐,若有必要,明年将会裁兵,减少军需!” “贪玩享乐?减少军需?” 苏梨难以置信的反问,浑身都被气得控制不住的发抖! 刀子似的冷风卷着雪花拍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声响,屋里烧着暖炉,苏梨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塞北天寒,一件新棉衣对镇北军来说,只有中尉以上军衔的人才能拥有。 为了御寒,军中将士只能延长操练时间,然而消耗过大,军粮供给近年来却时常断绝。 京中一片繁华盛世,谁能想到塞北外寇已经隐隐有复发之态? 贪污军饷之事朝中是无人察觉,还是所有人都在装聋作哑? 新帝继位数年,早已稳定龙座,难道就昏聩至此,任由奸人当道?? “阿梨,你才回京数日,怎么会认识军情处的人?而且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吗?” 顾远风温声问,抬手探向苏梨的额头,触手一脸冷黏,竟是出了一头冷汗。 正担心着,雅间的房门被一脚踹开,楚怀安大摇大摆的走进来,看见顾远风贴着苏梨额头的手,顿时沉下脸来:“姓顾的,给我把手撒开!” “侯爷怎么来了?” 顾远风不疾不徐的收回手,小二站在门口连声道歉:“顾先生,实在不好意思,侯爷一定要进来,小的拦不住。” 这可是逍遥侯,别说这店小二拦不住,恐怕这人脾气上来了,连皇宫里的御林军都拦不住! “没事了,我与侯爷聊聊天。” 顾远风挥了挥手,并未计较,小二松了口气,立刻圆滑道:“先生放心,今日的饭菜,小店请了!” 说完带上门走了,屋里重新安静下来,顾远风重新倒了杯茶递给楚怀安。 楚怀安下意识的想推拒,却听见他低声道:“阿梨泡的,侯爷不妨尝一尝。” “……” 伸手接过,一口饮尽,馥郁的茶香顺着喉咙侵入肺腑,口齿余香。 楚怀安对这种文绉绉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好感,这一杯茶喝下去却还有那么一点意思。 他的情绪向来鲜明,顾远风自然能看出他的喜欢,又帮他添了一杯:“五年前,阿梨的才情冠绝京都,侯爷莫非不知?” “是吗?她的女红好像不行。” 楚怀安喝着茶漫不经心的回答,顾远风怔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看向苏梨,却见苏梨低着头,神色淡淡:“论女红,当然是我长姐更胜一筹。” 苏梨的长姐,便是刚喜得龙嗣的贵妃苏挽月。 外臣私下不得非议后宫妃嫔,顾远风没插话,话题到了这里便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楚怀安把玩着手里的杯子,片刻后目光落在顾远风袖口,那里露出小小的一角,似乎是藏着什么纸张。 眉头微皱,楚怀安探身,动作敏捷的抓着那一角抽出。 画着花纹的图纸展露在眼前,只一眼,楚怀安就知道苏梨刚刚在屋里都和顾远风说了什么。 “哟,这不是军情处的官服花式吗?怎地顾大人袖中会藏有图纸?” 楚怀安明知故问,明明是问的顾远风,眼睛却意味深长的看着苏梨。 “我对这花式有些好奇,恰好碰见先生,所以请先生为我答疑解惑。” 苏梨回答,并不希望楚怀安因为这件事揪着顾远风不放。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麻烦顾大人了。” 楚怀安点头,伸手将那图纸撕得粉碎丢进茶壶:“阿梨既然签了卖身契,那便是我逍遥侯府的人,以后再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是问我比较好!” 楚怀安一语双关,既是让苏梨和顾远风保持距离,也变相应承了她之前的事。 贪污军饷的事,他会帮她! 有了楚怀安帮忙,苏梨自然是不会再把顾远风卷进来,当即欣喜道:“多谢侯爷!” 言语之间的激动分外恳切,轻飘飘落在顾远风耳中,黑亮的眼眸蒙上一层失落,黯然失色。 “阿梨能得侯爷照拂,自是极好,如此下官也放心了。” 他用了敬称,言语之间已有一分疏远之意,苏梨如鲠在喉,偏偏楚怀安还不肯作罢 “顾大人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五年前你虽然装聋作哑,我家小梨儿却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昨日她还特意为你挑选了一方上好的云烟墨,稍后我就让人送大人府上去!” “不必了,下官俸禄微薄,笔墨不过是书写的工具,不用如此讲究。” 顾远风温笑着回绝,起身朝楚怀安行了礼:“下官突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告辞了!” 顾远风说这话时的状态明显不对,苏梨想追上去,刚走了一步,楚怀安的声音懒洋洋的响起:“你敢踏出这个门,本侯方才说的话可就不作数了!” 步子生生顿住,犹豫片刻,苏梨果断关上门,回到楚怀安面前:“侯爷决定帮我了吗?” 楚怀安用空杯子漫不经心的敲着茶壶,发出叮当的脆响:“我只是暂且不告发你,至于帮不帮,怎么帮,要看你有什么计划!如果你是要像无头苍蝇一样的查,爷不奉陪!” “粮运使隶属兵部,兵部侍郎必然脱不了干系,可一个小小的侍郎私吞大量军饷不可能没有人发现,他背后肯定有人,侯爷可有办法让我见一见兵部侍郎?” 贪污军饷一事背后的势力必然错综复杂,可只要抓住一个,再顺藤摸瓜也不是什么难事。 “咕噜噜~” 茶杯脱手而出,在桌上滚了几圈,在桌沿的地方堪堪停下。 楚怀安掀眸看向苏梨,勾唇邪肆一笑:“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不过爷有个要求。” “什么?” “爷要一副母子平安图!” 母子平安图,是远昭国刚建国时形成的习俗。 当时的第一任国君极其宠爱王后,然而王后自幼体弱,怀孕初期更是几次险些滑胎,孩子三个月后太医诊断说孩子和王后只能留其一,国君震怒,要斩杀那位太医,这时有人上奏了一偏方。 偏方说只要与王后有血缘关系妹妹用血为王后作一幅孕图,取名母子平安图,再送到庙中请高僧日日诵经,到临产之日方可母子平安。 当时的国君采用了这个偏方,王后果然平安生产,这图一时广为流传,但后来引发了不少嫡庶纷争发生惨案,先帝继位时,已明令禁止此方。 苏梨没想到楚怀安会为了苏挽月做到这一步。 “怎么,你要爷冒死帮你,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 “没有,侯爷何时要?” 苏梨问,楚怀安摸着下巴思索片刻道:“不急,先把佛经抄完进宫一趟,五年不见,我怕你画得不像,万一不灵就不好了。” “……是!” 苏梨点头,脑子里浮现出苏挽月弱不禁风的容颜。 那是苏梨这五年一直萦绕不散的梦魇,刻入骨髓,永生难忘! 自那日回了侯府,楚怀安便丢了一沓佛经过来,吩咐左右不许苏梨随意出门。 苏梨不敢拂他的意,乖乖待在屋里誊抄佛经。 顾远风上次给她的冻疮药是极好的,手上的冻伤已经结了伽,岳烟也让医馆的伙计送了药来,喝了几副之后,背上的鞭伤也开始好转结痂。 约莫三五日的光景之后,楚怀安才又出现在苏梨面前。 他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的,身上挟裹着寒气,却是神采奕奕,俊朗无双。 “侯爷!” 苏梨打着招呼,不疾不徐的放下笔,将誊抄了半页的纸拿到一边晾干。 楚怀安先扫了眼经书,见已誊抄过半,眉梢又上扬了一分,毫不避讳的拉着苏梨的手道:“看你如此听话,爷今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第16节 “什么好地方?” 苏梨有些好奇,楚怀安平日结交的都是些酒肉朋友,这些人大多纨绔,却也最好打探消息。 知道她在想什么,楚怀安故意卖起关子:“到了便知,先替爷更衣!” “是!” 因着心情高兴,楚怀安选了一身宝蓝色锦衣,衣领有一指宽的红襟,越发衬得他芝兰玉树,俊逸非凡。 楚怀安很满意这身装扮,对着铜镜转了两圈,见苏梨又穿着思竹之前借给她的那套衣服,微微皱眉:“我不是让你以后都做男子打扮吗?” “……” 苏梨又换了身藏青色男装才跟着楚怀安出门,到了大门口,没瞧见平日出行用的马车,反倒是小厮牵来两匹高高大大的骏马。 “侯爷要出城?” 苏梨疑惑,楚怀安并未回答,走到一匹眉心长着一撮白毛的红棕马前,小厮极有眼色的退开,楚怀安抓住马鞍,脚底一蹬,身体凌空,衣摆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度,动作帅气的上马。 抓住马缰绳,楚怀安偏头看向苏梨:“离忧贤弟,爷这上马动作如何?” “侯爷天人之姿,无人可及!” 苏梨从善如流的拍马屁,楚怀安刚刚上马的动作却是很漂亮,若是被京都其他女子看见,只怕会失了魂。 可对于在镇北军中待了五年的苏梨来说,这动作却有些华而不实。 在战场上,没有人会有心情欣赏这样的动作,也许眨眼间就会有人丧命,再华美的动作,都不及干脆迅速来得有用。 得了夸奖,楚怀安颇有些得意,却见苏梨走到另一匹黑马前,双手抓着马鞍,一脚踩在马镫子上,借了巧劲轻轻一翻便上了马,几乎是在上马的瞬间,她轻夹了一下马腹,黑马便迈着马蹄咔哒咔哒的跑起来。 这动作她做得很是流畅,看似简单实则非常需要技巧,既要确保自己在坐上马背的瞬间稳定身形,又要控制好力道驱马前行才能不被摔下来。 哪怕是京都最好的马夫,恐怕也不能做到像她这样敏捷。 楚怀安静静地看着苏梨的背影,想起多年前她窝在他怀里初学骑马时的胆怯不安。 他曾教过她一日骑术,不过还没等她学会,他便扭头去了扬州,花重金寻来十几株极其珍贵的昙花,只因有人随意在他面前提了一句想看昙花一现的奇景。 他没教会苏梨骑马,那她又是窝在谁的怀里学会了如此精湛的骑术? 那位赫赫有名的镇边大将军么? 楚怀安带苏梨去的城郊马场。 他们到时,马场里已经热闹起来,有一白一灰两位公子在马场赛马,另有好些女子在旁边喝彩呐喊,倒颇有几分春猎的盛况。 一到马场苏梨就下了马,这里面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苏梨如今可不敢就这样骑进去。 见她下马,侍候在一旁的人立刻上前:“这位公子的良驹可要先存在马厩里?” “多谢!来之前刚喂过,不必再喂,长太胖反而影响脚力。” 苏梨惯性的叮嘱,待人把马牵走才回过神来,这是京都,没有兵荒马乱、刀光剑影,这马就算胖成球,也影响不了什么。 正有些怅然,手腕忽的一紧,下一刻,身体腾空,人已稳稳落在男人宽厚的怀中。 身下的马因为这一变故哒哒的小跑起来,楚怀安单手拥着她,腾出一只手抓住马缰绳。 “侯爷这是做什么?” 楚怀安答非所问,挑着眉反问:“你是爷的人,来了马场却把马存到马厩是什么道理?” “苏梨怕冲撞了贵人给侯爷惹麻烦。” 苏梨回答,垂眸眼睫微颤,过去五年她没少与人共骑一匹马,可偏偏与这个人靠近的时候,总会轻易乱了她的心绪。 “怕什么!” 楚怀安抓着苏梨的肩膀,将她拎起来翻了个面,变成两人相拥共骑一匹马的状态。 他抓着马缰绳,修长的双臂将她笼在怀中,轮廓优美的下巴抵在她白莹的耳廓,热气驱走严寒,灼得她耳廓晕出一片绯红。 “你就是惹出天大的麻烦,爷也能保你性命无忧!” 楚怀安笃定的在苏梨耳边说了这么一句,一扬马鞭,红棕马便如闪电一般冲入马场。 “呀,那是谁呀,怎么突然就冲进来了?” 观赛区的女子发出惊呼,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红棕马上的两人吸引。 原本赛况已经胶着,红棕马的加入却打破了平衡,轻易地越过障碍后,一马当先冲到终点。 耍了一圈风头,楚怀安十分满意,带着苏梨下马,悠然自得的等着两人。 片刻后,两匹马灰马几乎同时到达,拉了缰绳,一白一灰两人立刻翻身下马跪拜。 “下官安珏,拜见侯爷!” “下官赵启,拜见侯爷!” 两人都是武官,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倒是让苏梨有种回到镇北军营的错觉。 “起来吧,我方才看两位大人赛马很是精彩,一时按耐不住冲了进来,两位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楚怀安笑着解释。 “侯爷言重了,我二人也是闹着玩。” 安珏主动回话,看得出,他的官阶应该要比赵启高有些。 两人虽然都穿的骑马装,安珏腰间却还有佩饰,头上束发的玉冠也还有花纹,可见出身不俗。 京城姓‘安’的家族不多,苏梨印象中唯有当年与苏挽月一同嫁进皇宫的侧妃安若澜的娘家可以算得上是一大家族。 只是不知这位安珏公子与那位侧妃是否有什么渊源。 打量完安珏,苏梨的目光落在赵启身上。 他的腰间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荷包,束发的也只有一根布条,可没了那日在医馆重逢时的慌张,整个人的气度便与五年前那个憨厚的乡野村夫截然不同了。 若是核儿还在…… 苏梨陷入沉思,目光忘了移开,便引起了安珏的注意。 “侯爷向来独来独往,怎地今日带了这么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来?” 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苏梨被军情处的主蔚大人赤果果的打量着,黑溜溜的眼珠先怯生生的转了转,忽的后退小半步,躲到锦衣红襟的逍遥侯身后,伸出纤细的指尖揪住了某侯爷的衣袖。 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得自然极了,像极了不谙世事又胆小无辜的小兔子,不熟悉她的人都被骗了过去。 然而明知道她是在演戏的楚怀安,还是在衣袖被抓住的瞬间,紧绷了身体。 这求保护的小动作,像鸟羽一样轻飘飘刷过他的心尖,痒得发颤。 “咳咳!” 楚怀安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她既然跟着我,便是我的人,安主蔚有意见吗?” 这都明目张胆的护上了,还有谁敢有意见? 安珏连忙拱手,行礼道歉:“是下官莽撞,请侯爷息怒!” 这方安珏刚道了歉,站在他身边的赵启却是一直盯着苏梨,挺直背脊硬邦邦道:“卑职与主蔚大人所见略同,侯爷身边的小公子身形过于娇小,明显是女子,且看相貌,与尚书府五年前走失的三小姐倒是十分相似!” 赵启的声音不算大,但语气并不是猜测,而是十足的笃定。 五年前苏梨与他不是很熟,可因为核儿,对彼此的印象都很深刻。 那日在医馆他来得慌乱,所以不曾注意到苏梨,今日这样打了照面,自然会认出来,只是苏梨没想到赵启会这么直白的挑明自己的身份。 “哦?副蔚不说我还不觉得,这么一说倒还真的很像。” 安珏摸着下巴重新打量起苏梨来:“当年尚书府三小姐才华横溢不输男子,艳惊京华,不少画坊都曾临摹过她的画像,下官有幸也得过一幅,今日一见,风采却是远胜画中人呢!” 苏梨不曾见过安珏,却知道他口中所说的画像是什么。 尚书府家教森严,素日她鲜少出府,即便出去,也会戴上斗笠纱帽,绝不轻易抛头露面。 唯有当年她被歹人劫走,三日后被人打晕,衣衫不整的丢在尚书府门口,于是满城皆知她失节于土匪窝,沦为笑柄。 当时她才十五,虽跟着顾远风学了许多知识,心智却尚不成熟,发生这种事后便慌了神,自觉无颜见人,将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 过了数日,来给她送饭的下人总是神色诡异的盯着她瞧,她实在受不住了,便尾随那下人一探究竟,发现他们在传阅一本不堪入目的画册。 画册中的女子放浪形骸,穿着暴露,举止更是令人不耻,竟是有人将她画作春宫图中任意辱弄! 当时她气昏了头,拔下头上的珠钗就与那些下人扭打成一团。 后来,府上的书都被搜出来烧毁,可苏梨知道,这样的画册流传于世的不知道还有多少本。 她被毁了个彻底,祖母和父亲也非常清楚这个事实,所以为了不让她再辱没家门,当夜,他们便决定找风水先生看个日子,将她沉塘一了百了! 五年时间虽然早已过去,可那些肮脏的揣测却并未消退。 安珏提起这画像也许只是当个无关紧要的玩笑话,落在苏梨耳中却像是被无形中捅了一刀,谁也不会发现这伤口有多深,血流得有多欢。 “安主蔚府中竟留有苏家三小姐的画像?” 楚怀安微微抬头,眼底有些诧异。 楚怀安气量小,睚眦必报的性子众人皆知,安珏自然也知晓五年前他被苏梨退了聘礼拂了面子的事,当即笑着道:“除了画像,下官那里还有许多画册,侯爷若是感兴趣,下官稍后就差人给侯爷送到府上!” “如此,小爷倒是要谢安大人一番了?” 楚怀安说着脸上带了笑,似乎被取悦,安珏自以为投其所好,眉梢带了一丝得意:“侯爷喜欢就好,下官不敢承谢……” 话还没说完,胸口冷不丁被狠狠踹了一脚,楚怀安脸上的笑意瞬间变成滔天怒吼:“老子谢你祖宗!” 楚怀安使了全力,安珏被踹倒在地,楚怀安还不解气,冲上去补了两脚。 变故发生得太快,等赵启反应过来的时候,安珏脸上已多了两团淤青。 “侯爷请息怒!” 赵启不敢拉楚怀安,只能半蹲在安珏面前帮他挡了两脚。 其他人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全都伸长了脖子好奇的围观,怕惹出什么大乱,苏梨扑过去抱住楚怀安:“侯爷,冷静!” 楚怀安还在气头上,哪里是苏梨拦得住的? 赵启和安珏又挨了好几脚,楚怀安才停下,轻松挣开苏梨,将她拥入怀中,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宣告:“五年前爷就说过了,她是爷看上的女人,她被土匪劫了也好,退了爷的聘礼也罢,能欺负她的只有爷,其他人谁敢动她一根头发丝,爷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严肃极了,皇室与生俱来的威压与凌厉从骨子里透出来,叫人丝毫不敢怀疑他说出来的话。 苏梨被揽着紧贴在他胸膛,明明隔着厚厚的冬衣,却比肌肤相亲更让人脸红心跳。 许是为了掩饰藏在心尖的那个人做戏做太久,这人的戏便好得足以乱真了。 第17节 五年前苏梨被他骗过,若不是曾踏过万丈深渊,恐怕还会再在他身上栽跟头。 “请侯爷恕罪!” 赵启扶着安珏跪下谢罪,楚怀安还不肯罢休,刚要抬脚再踹,苏梨主动抱住他的腰:“只是些画册而已,让安大人烧了便是,侯爷何必如此动怒?难道是那些画册将我画得奇丑不成?” 苏梨眨巴着眼睛,故作轻松的问,那日府上焚烧画册一事做得极隐秘,连苏梨的二姐苏唤月都不知道她曾看到那些画册,其他人就更不可能知道。 果然,见苏梨好像并不知情,楚怀安把怒火压了下去,只沉声命令:“除了主蔚府,若是还有人私藏这样的画册,全都抓进大理寺,大刑伺候!” 说完,楚怀安也没了待在这里的兴致,翻身上马,和来时一样将苏梨捞上马背,两人共骑一匹马,策马而归。 回来时差不多已快到晌午,阳光正盛,驱走冬日的阴寒,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快到城门时,楚怀安放慢速度,游山玩水一般慢悠悠的走着。 苏梨身份特殊,虽扮着男装,可这般与他共骑,若是叫旁人看见总归是不好。 刚要开口让楚怀安放自己下去,手里突然被塞进马缰绳。 诧异的偏头,唇瓣恰巧擦过男人微凉的下巴。 心头一震,苏梨连忙低头,腰却被牢牢箍住。 “阿梨,让我见识见识你的骑术吧!” 他就在她耳边低语,话里夹着一分意味不明的叹息,好像又回到多年前她初学骑马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她身后低语:阿梨,让我教你骑马吧! 一时失语不知该说些什么,苏梨索性猛夹马腹策马奔腾起来。 城外官道宽阔,临近年关路上也没什么行人,虽不能与塞北辽阔无边的戈壁滩相比,也让苏梨骑得十分畅快。 一路疾行进了城,苏梨便收敛了性子,放慢速度,却不知她方才那肆意畅快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有多明艳动人。 喉头微紧,楚怀安更用力的抱住苏梨,闷声问:“你的骑术,是陆戟教的吗?” 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苏梨刚要回答,一记响亮的哭喊砸进耳朵:“呜哇~娘亲果然不要我了!”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苏湛穿着一身橙色锦衣,戴着同色小毡帽,耍无赖似的坐在大街上哭得伤心欲绝。 跟在他身后的丫鬟吓得脸色惨白,不停地安慰苏湛,还时不时焦急地回头打量。 不多时,一辆华贵的马车闻声赶来,马车棱上挂着一个醒目的木牌,遒劲有力的写着一个‘苏’字。 如今尚书府会乘着这样的马车出门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请侯爷回避下!” 在马车上的人出来之前,苏梨先挣开楚怀安下了马。 苏湛哇哇嚎得厉害,实则一直暗中观察着苏梨,苏梨脚刚落地,他便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过去,抱住她的腿不撒手。 “哇!娘亲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不是说要一直陪着我吗?这些天我做梦都梦见你回来看我了。” 一抱到苏梨,原本还是假哭的小包子立刻挤出豆大的泪来。 塞北离京千里,他只认识苏梨一个人,虽然尚书府的人都对他很好,可苏梨不在,他一个小孩子到底是惶恐不安的。 小包子哭得不能自已,胖乎乎的小身子不安地颤抖着,苏梨哪里能不心疼? “我没有说不要你啊,外祖父和曾祖母对你不好吗?”苏梨拿出手绢帮小包子擦眼泪,小包子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含着一眶眼泪幽怨的瞪着苏梨,无声的控诉。 苏梨被他看得心软成一片,打趣的捏了捏他的脸:“我怎么瞧着你好像长胖了一圈?” “哼!” 小包子傲娇的把头扭到一边,手却还紧紧地抓着苏梨不放。 苏梨好笑的把他抱起来,那华贵的马车也恰好驶到她面前,马车停稳,一个丫鬟钻出来,并不理会苏梨,只对着苏湛伸出手:“小少爷,要买的东西都已经买好了,我们快回府吧!” “我不回去,我要和娘亲在一起!” 苏湛紧紧搂住苏梨的脖子,脑袋也搁在她肩上,打定主意不要和那丫鬟说话。 丫鬟为难的皱眉,和马车里的人说了两句话,车窗帘子被撩开,一张熟悉的端庄的脸映入眼帘。 五年不见,她不仅没老,倒是越来越容光焕发了,想来是长姐苏挽月做了贵妃,如今又喜得龙嗣,让她欢喜无忧了。 “阿梨拜见母亲!”苏梨抱着苏湛颔首行了个礼。 赵氏不是苏梨的生母,但她是尚书府的主母,苏梨自幼便在她膝下长大,听说苏梨的生母在生产以后,就被卖到勾栏院子去了。 “你回京那日,我进宫看挽挽,回来才知道你被侯爷带走了,背上的鞭伤可好了些?” 赵氏温声问,嘴里说着关切的话,语气却平淡如水。 “阿梨不孝,让母亲挂念,父亲怜爱未下狠手,鞭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在侯府住得可还习惯?” 赵氏又问,明知她如今住在逍遥侯府是名不正言不顺,却只字不提让她回尚书府住的事。 “还好。” “那便好。”赵氏说完难得勾唇笑了笑:“孩子既然送回尚书府了,那便是尚书府的少爷,他这般伶俐,日后必会成才,你这个做娘的也可以安心了。” 言词之间,已是要苏梨和苏湛撇清关系。 “有劳母亲费心!” “好了!”耐心耗尽,赵氏微微提高声音结束话题:“时间不早了,过几日你祖母七十大寿,挽挽也要回来贺寿,如今她身子金贵得很,我得早些回府让人准备东西。” 说完放下窗帘,阻绝了视线,苏梨只听见赵氏带着厌恶的命令:“还不快去把小少爷从那个女人手里接回来!” 言语之间,好像她是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 “阿湛听话,我过几日再去看你。” 苏梨在苏湛耳边说了一句,不等丫鬟来抢,率先将他放到马车上。 苏湛到底比一般孩子聪慧,尽管不舍,却还是听话的松开苏梨,只眼巴巴的强调:“娘亲这次一定要说话算话哦!” “好!” 苏梨点头,目送赵氏的车马离开,心底正有些郁结,楚怀安骑着马来到她身边,轻飘飘的问了一句:“阿梨觉得,此次寿宴,我送什么寿礼比较好?” 楚怀安骑在马上,苏梨只能仰头看他,许是逆光的缘故,苏梨看见他眼底折射着琉璃盏似的光,仿佛装着漫天星辰。 那辰辉中,藏着让他想得发狂的人…… 第43章 寿宴风波 “祖母尚佛,听闻檀香木有安神助眠之效,侯爷若是能请得能工巧匠,用上好檀香木做一串佛珠,祖母定会十分喜欢。” 苏梨认真的回答,上好的檀香木对旁人来说是极难得的,可对楚怀安来说并不是多稀奇的玩意儿。 楚怀安摸着下巴思索片刻,笑了起来:“佛珠很是常见,不太出众,不若我让人把那木头做成木简,你再替我誊抄一份寿词上去如何?” 他说得轻巧,却不知只有书法大家才能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其他人要在这木头上写字,须先用小刀在木头上雕刻,没有经年积累的功力,是没办法做到的。 然而万般念头在脑中盘旋,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好!” 应承下这件事以后,苏梨便在楚怀安的书房忙碌起来,因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楚怀安特意嘱咐了其他人不要打扰她,自己也破天荒的老实待在府中,晨昏都去给楚刘氏问安。 这一转变让楚刘氏高兴极了,又赏了苏梨不少银钱首饰。 最后一日,苏梨熬了一夜,直到晨光初现查终于誊抄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然而手上早已不知被刻刀划伤多少次,轻轻一碰便痛得厉害。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苏梨抓紧时间趴在桌案上补了个囫囵觉。 她累极了,几乎是刚趴下去就陷入沉睡,中间几次感觉天已经大亮想起来,却没能睁开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有人靠近,强撑着睁开眼,却是思竹拿着一件披风站在旁边正要帮她盖上。 见她突然睁开眼睛,思竹吓了一跳,连忙解释:“三……三小姐,你醒了,侯爷方才进来见你睡得很香,不忍叫醒你,就让奴婢给你拿件披风盖上。” 脑子睡得昏昏沉沉不甚舒服,手臂也被压得越发酸痛,苏梨皱眉揉着太阳穴,扫了一眼桌案:“侯爷把抄好的寿词拿走了?” “嗯,侯爷今儿一大早就起了,要去库房找精致些的盒子把寿词装起来。” 这人还真是有心。 苏梨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打起精神起身:“我去梳洗一下,侯爷若是有什么需要,你照应着就好。” “是!”思竹点头应下。 天光已是大盛,回到思竹住的院子,苏梨也等不及去厨房要热水,直接就着未化的积雪搓了脸,立刻清醒过来,又选了一身浅蓝色男装换上,没用楚怀安的玉冠束发,只用了一根布条,简单收拾完,将之前装订好的那卷佛经放进袖袋便出了门。 到楚怀安院子的时候,思竹正从背后虚抱着楚怀安帮他系腰带。 今日他选了一身绛红色华服,里外三层,里面的衣襟有金丝绣的滚边,与外衣的绛红色相互映衬。外衣上全是银丝织就的祥云暗纹,不算特别招摇,行走之间却是流光溢彩。 腰带同是绛红色,用金丝绣着祥云,与外衣和里襟相呼应。 系好腰带,思竹又帮楚怀安配了一块浑圆的镂空白玉,顺滑的白色丝绦摇晃间划出漂亮的弧度,衬得这人像误落凡尘的天上仙。 苏梨被满目无双的俊美容颜晃了神,顿在原地,装扮妥当后,楚怀安伸开双手,颇为得意的转了一圈:“爷今日的装扮如何?” “盛世风华,绝代无双!”苏梨由衷的称赞,心底却还藏了半句。 只是这装扮,不像是去参加寿宴,倒像是要拜堂成亲的! 得了夸赞,楚怀安心花怒放,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百花扇在手里摇着,隔着老远都能看见他的好心情。 苏梨和思竹与他一同赴宴,到了府门口,楚刘氏领着两个粗使婆子赶来。 楚刘氏走得有些急,莫名的带了两分势不可挡的气势,楚怀安眼皮一跳,以为生了什么岔子,下意识的就蹦到马车上:“宴席马上要开使了,快走!”说完抢走车夫手里的马鞭就要挥下去。 “给我住手!”楚刘氏厉喝一声,险些失态破音。 楚刘氏自来端庄,鲜少这样激动,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下人看着,楚怀安那一鞭子到底没抽下去,敛了笑,耷拉着脑袋蹲在马车辕上:“娘亲,我这赶着参加寿宴呢,这几日我也没惹什么事,你凶我做什么?” 凶你做什么?老娘还想抽死你个不孝子呢! 楚刘氏深吸两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怒火,走到马车前拉住楚怀安的衣袖,迫使他低头耳语:“我方才听说今日宫中有‘贵人’也要赴宴,你素来无状,万莫仗着平素的性子冲撞贵人,懂吗?” 楚刘氏口里的贵人除了苏挽月,自然不会有别人。 楚怀安这几日一直陪着楚刘氏,就是不想让她听到有关此事的风声担心,却还是没能防住。 “娘亲放心,我自有分寸。” 第18节 楚怀安安慰,可他现在说的话对楚刘氏来说和放屁差不多,只怪她知道得太晚,不能提前寻了由头把人关屋里不去赴宴。 胸腔一片焦灼,瞧楚怀安今日这一身盛装打扮便知此行是拦不住他,楚刘氏只能放手,目光在苏梨和思竹之间来回梭巡:“今日赴宴,你们要伺奉好侯爷,若他出了什么闪失,我要你们的命!” 楚刘氏说得严厉,明着是叮嘱苏梨和思竹,实则是威胁楚怀安:你要是敢不听老娘的话,这两个丫头就死定了! 楚怀安向来不喜被人威胁,可这会儿时间紧急,他也不愿和楚刘氏过多纠缠,只能退让:“好,我知道了,娘请回吧!”说完麻利的钻进马车。 苏梨和思竹朝楚刘氏行了礼也跟着上了马车,车夫扬鞭,马车缓缓驶离,楚刘氏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心头的不安没有丝毫减少,反而愈发扩大。 远昭国举国上下皆知,如今喜得龙嗣的苏贵妃是尚书府的嫡女,是以今年尚书府老夫人的七十大寿格外热闹,楚怀安出门稍晚了一点,马车刚转过两条街道,便被堵在了路上。 苏梨掀开车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前面的车马拥挤得几乎看不见头,照这样堵下去,能否赶在开宴前抵达都未可知。 “路被堵死了,不知何时能畅通,侯爷可要下车走过去?” 苏梨温声问了一句,楚怀安烦躁的扇着扇子,拧眉不语,他今日是刻意打扮了一番的,这里离尚书府尚远,若是走过去,难免会失了他一开始想要给那人的惊艳,然而想看见那人的心情实在太过急切,思索良久,楚怀安也只得出一句:“走!” 说完率先撩开帘子下车,苏梨和思竹跟着下车,然而走了没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响亮的锣声。 “贵妃娘娘回家省亲,闲杂人等回避!” 铜锣声落下,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肩上和腰间都有银色铠甲,腰上配着镶玛瑙的大刀,两鬓虽已染上几缕霜丝,背脊却仍挺得板正笔直,正是护国公陆啸! 隔着几辆车马,陆啸并未注意到楚怀安他们,拔出明晃晃的大刀高声宣告:“贵妃娘娘的官轿一刻钟后抵达,前方车马一律避让开路,若惊扰贵妃,斩立决!” 护国公陆啸一生金戈铁马杀人无数,卸任后一直深居浅出,苏挽月此次省亲,却能请得他亲自护送,可见当今圣上对她宠爱至极。 一声令下,前方的车马立刻动了起来,隐约还夹杂着惊恐地低声交谈。 “夫人您再坚持一下,等前面的路通了,我们马上就能去医馆了!” 那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苏梨隐隐觉得有些耳熟,还未记起是谁,又听见一个男人满不在意的声音:“每个月都要痛这么几天,装什么装,贵妃娘娘的官轿马上就要打这儿过了,谁都不许乱动!” 男人说完,原本说话的人没了声音,前面马车太多,苏梨一时也分不出这声音是从哪一辆马车上传出来的,只能依据对话猜测是哪家纨绔子弟不珍视自己娶的正妻,把人家来了小日子腹痛当作是无病呻吟。 世间这等没心没肺的男子比比皆是,苏梨在心底替那不知名的夫人叹惋了一番,便收回注意力,回神刚好听见思竹提议:“侯爷,前面有个茶楼,可要去那里稍坐片刻,等贵妃娘娘的官轿过了再走?” “她要从这里过?” 楚怀安根本没听见思竹的话,两眼放光掩不住激动,甚至连‘贵妃娘娘’的品阶都忘了称呼,思竹愣了下,却还是认真回答:“是的,侯爷,贵妃娘娘的官轿马上就要路过这里了,我们……” “就在这里!” 楚怀安打断思竹,坚定地说。 思竹没明白他的意思,苏梨却很清楚,今日他如此精心打扮一番前来赴宴,为的不过是见苏挽月一面,可入了尚书府,众目睽睽之下,普通男宾与作客的女眷都难以见面,更不要提见堂堂贵妃娘娘了! 也许是命中注定,他刚下了马车,而那人的官轿很快就要从这里路过,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面轿帘,这么近又这么轻易的可以让他见她一面。 “可……”思竹还要劝解,苏梨适时拉住思竹:“侯爷自有考量,我们听他吩咐便是。” 思竹犹豫的看了看楚怀安又看看苏梨,终究没再说什么,和苏梨一起退到楚怀安身后站在街边,片刻后,浩浩荡荡的省亲队伍缓缓而来。 护国公陆啸当仁不让的骑马走在最前面,身后还有二十名精锐骑兵分前后列队护送八人抬的奢华琉璃轿,轿撵之后,内务府的人抬着满满当当八个红木箱子的封赏,再往后,是十六个秀丽宫婢举着贵妃省亲的旗幡。 明黄色的旗幡迎风飘扬,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无限荣光不言而喻,苏家嫡女,已是高不可攀的人。 队伍缓缓行过,苏梨不敢明目张胆的打量,微微垂首以示敬畏,不知过了多久,楚怀安的手忽的动了一下,下意识的,苏梨迅速抬头,恰好看见官轿行至眼前,车窗帘被风卷起一角,艳丽动人的美人与缱绻的春色猝不及防泄了出来。 众人只知贵妃省亲,却不知当今天子也在这官撵之中,更不知在大庭广众之下,天子搂着初孕的贵妃,在行进的轿撵中交颈亲热! 佳人眼中如丝媚意,冷锐似刀,见血封喉! 冗长的队伍终于离开,原本让到小巷中的车马又涌了出来,街道再次变得拥堵不堪,只是众人再没有相互抱怨,只低声议论着天子对苏家这位贵妃无上的宠爱。 “侯爷,时辰不早了,可还要赶去赴宴?” 苏梨温声问,楚怀安的脸色难看得紧,这个时候再去赴宴,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若一会儿宴上真出了什么岔子,谁都救不了他。 楚怀安犹在愣神,苏梨还要催促,手腕忽的一紧,被他狠狠抓住,抬头,对上一双泛红的眸。 这人天生一双招人的桃花眼,眉不弯而含笑,明明笑意薄凉,如今染上几分隐忍的红,倒是让人品出委屈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要宠幸妃嫔,哪里轮得到他委屈? 理虽是这个理,苏梨却没直白的戳破,只在楚怀安的手背上拍了拍:“侯爷抓疼我了,很快要开宴了,走吧。”说完抽出手转身朝前走去。 苏挽月是楚怀安入了魔的执念,他既肯冒险帮她查军饷贪污一事,苏梨自当投桃报李,助他得愿断情觅良人! 一路车马堵得水泄不通,苏梨他们选择走路,倒是到得比其他人要早一些。 门房在门口摆了桌子,旁边已经有堆成小山的寿礼,苏梨和思竹把寿礼送上去,门房在礼单上写了名字,给了思竹一串漂亮的珊瑚珠,给苏梨的则是一条绣着两条小金鱼的抹额作为回馈。 楚怀安一直心不在焉的在旁边看着,见送完了礼便提步进门,一旁的小厮连忙上前带路:“侯爷请随小的来,今日宴席来客众多,男女宾客分席而坐,中间正好隔着荷花池,男宾席在这边。” 小厮带着喜色说,腰俯得很低,思竹从善如流的拿了一片金叶子打赏给他。这种大日子,到场的都是达官贵人,虽没有规定要给打赏,但众人已经默认约定俗成,谁要是打赏少了,日后难免被人背后议论。 一路顺利到了宴席区,已有好些人入席落座,苏梨一眼就看见坐在湖边垂柳下的顾远风,他今天穿了一身纯白锦衣,许是畏寒,外面罩了一件青色大髦,脱了官服,他那身不落俗世的清骨便又凸现出来。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身边既无同僚谈笑,也无丫鬟小厮陪侍,冷清寡淡得很,好像这满园的热闹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苏梨看得喉头一哽,却见顾远风端着茶杯远远地对她颔首示意了一下便移开了目光,疏离之意再明显不过。 苏梨知道是自己之前的几番推辞所致,心中虽然痛苦,却是含着笑对顾远风盈盈一拜算是还礼。 她不想将先生牵扯进来,如今这般,自是……极好! 礼毕,压下纷杂的思绪,却见楚怀安与思竹已不在身边,在席中搜寻一番,却见楚怀安不知何时领着思竹落了座,正拿着一壶酒豪饮。 苏梨皱眉,提步走过去:“尚未正式开宴,怎么能让侯爷这样喝酒?” 因为着急,苏梨语气中带着质问,思竹眼神飘忽了一下,无奈道:“三小姐方才与顾大人打哑谜,侯爷不知为何突然情绪低落,奴婢也拦不住他!” “你的意思是我惹侯爷不快了?”苏梨反问,思竹抿着唇不吭声,无声的对峙。 今日这种场合,苏梨无意和思竹争执,只坐到楚怀安身边抢走他的酒壶:“侯爷今日丰神俊朗,刚才一路走来府上已有许多丫鬟看得羞红了脸,天人之姿定会被人口口相传,想必你也不想被人听见说逍遥侯是个醉鬼吧!” 苏梨暗示得很隐晦,今日他虽然不大可能见到苏挽月,可府上人多嘴杂,苏挽月多半也能听见下人讨论楚怀安今日有多好看。 喜欢一个人都是这样,即便不能相见,也希望在心上人面前留个好印象。 是以,苏梨说完这话,楚怀安并没有急着抢回酒壶,只慵懒的撑着额头笑盈盈的看着苏梨,片刻后问了一句:“阿梨,与人交好的滋味真的好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烙铁滚落心头,发出‘滋滋’的焦灼声响。 思竹亦是一惊,却又状似无意的提醒:“侯爷,三……三小姐的初次,是被土匪……” 话尽于此,给人留下无限遐想。 “自是极好!”苏梨淡淡的回答,意味深长的看了思竹一眼,将酒壶放在桌上,捻起一块桂花糕喂到楚怀安嘴边:“侯爷时常流连美人乡,难道还不知其中滋味?” 楚怀安张嘴吃了糕点,许是受了刺激,竟含住苏梨指尖吮了一下,苏梨如遭电击,迅速收回手,垂眸道:“空腹饮酒伤身,侯爷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胃吧。” “桂花糕与美人滋味甚好,只是这情之一字,却叫人肝肠寸断呢……” 楚怀安嚼着桂花糕叹息,眼角眉梢皆染上愁意,又要去拿酒壶,指尖尚未碰到,却听得一声轻佻的戏谑:“哟~是哪位美人不识抬举,竟让风流洒脱的侯爷如此伤怀?” 循声望去,是个面色瘦黄,一看就常年浸淫在风月场所的纨绔子弟,那人穿的衣服料子并不讲究,可见地位不高,见到楚怀安两眼跟见到摇钱树似的。 那人走近,目光在思竹身上梭巡了一番,表情便流露出下流猥琐,思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往苏梨身边挪了挪,不过这一让,便让那人钻了空子,竟是恬不知耻的一屁股坐在了楚怀安身边。 “这位公子,今日宴会宾客座位皆有妥善安排,你挤在此处恐怕多有不便吧!” 苏梨冷冷的出声提醒,以前楚怀安虽常混迹街头,交些酒肉朋友,却还有门槛底限,断不会与这种人深入接触。 “哟!这位小公子的声音好听,坐近了一看,容貌也是极出众的,不知是侯爷从哪个清倌里挖到的宝呀!” 这人嘴上毫无禁忌,看苏梨的目光直白露骨,连爪子也不安分的伸过来想捏苏梨的脸。 孟浪无耻! 苏梨在心里骂了一句,抬手抓住这人的爪子一把按在桌上,抓起一只空酒杯就狠狠地砸在那手背上。这人痛得张大嘴巴,惨叫声尚未冲出嗓子,就被猛然塞入口中的酒杯堵了个严实。 “呜呜!” 这人哼着要站起来,苏梨眼睛一横带了杀气:“公子请自重,这里是尚书府,不是勾栏院,你若不想活了,我不介意送你上路!” “呜呜!” 这人哀嚎,刚刚他痛呼没有防备,如今酒杯塞进嘴里撑得满满的,根本吐不出来,腮帮子更是酸得难受,很快嘴角就狼狈的流出口水来。 “公子有些口臭,拿这酒杯堵堵正好,不过若是想拿出酒杯,还是趁早出门找家医馆,让技术好点的大夫帮你把下颚卸掉,否则以后恐怕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苏梨好言相劝,从果盘里拿了一颗的杨梅塞进嘴里,这位纨绔子弟哼哼半天如跳梁小丑,见宾客越来越多,只能愤愤离去。 这人一走,楚怀安便不厚道的笑起:“五年不见,阿梨怎变得这般泼辣?倒是叫爷越看越喜欢了。”他说着凑近,陈年的梨花酿随着温热的气息铺面而来。 他酒量甚好,连微醺都尚未达到,却捉弄起她来,好像让她失态,他的心情就能好起来。 “承蒙侯爷抬爱,我有心上人了。” “哦?是谁?” 他凑得越发近,语气里的笑意也越发浓郁,苏梨偏头对上他的眸,不知为何,苏梨觉得那黑亮眸光里的倒影并不是她。 他想从谁口中听到答案,他自己清楚吗? 正僵滞着,远处传来尖利的高呼:“陛下驾到!!!” 年轻的帝王穿着明黄色便服缓步而来,他身姿挺拔,身上颇有先帝几分影子,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平和,并不如先帝那般明断果决。 衣服和鞋面上都用金丝绣着威严的龙纹,便只是远远看着,也能感受到九五至尊的强大气场,只是这气场只让人想臣服,并不会像战场上的死气那般叫人胆颤。 “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全都跪下叩拜,苏梨脑门贴着地面,余光只能看见一抹明黄缓缓飘过,片刻后传来一句含笑的声音:“众爱卿平身,不必多礼!” 说完众人起身,却见年轻的帝王坐在上首尊位,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朕实在不放心爱妃一人回家省亲,所以一起走了一遭,今日乃尚书府老夫人的寿诞,朕也是来贺寿的,诸位不必太过在意君臣之礼,随意些便好。” “多谢陛下!” 众人道谢,继续和身边的人说话,却终究不敢真的随意放肆。 苏梨观察着众人,从他们的座位及穿着打扮判断他们官居何位,正专注着,不防身边的人站了起来,楚怀安拿着一壶酒,慵懒随意的朝楚凌昭走去。 “陛下喜得龙嗣,我还没好好恭贺,今日借此机会,我先自罚三杯!” 说话间楚怀安离苏梨已有几步之遥,众目睽睽之下,苏梨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过去。 众人早已对逍遥侯的放浪不羁习以为常,并未觉出他有什么不对劲,反而随着起哄,把气氛炒了起来。 宴席复又热闹起来,苏良行给下人递了眼色,不多时便有一些杂耍的街头艺人进来表演,在一片称奇的叫好声中,下人有条不紊的上菜,宴席正式开始。 以前家中有什么宴会,苏梨都是坐在女宾席,开宴后多半都是跟在赵氏身边与京中各家夫人聊天,并不知晓男宾席会有怎样的规矩,便一直端坐在座位上准备伺机而动。 杂耍节目演到第三个的时候,苏梨已吃得七分饱,余光正好看见赵启与安珏穿着一身便衣姗姗来迟,不知是因何事耽搁了,正想寻个由头起身离开,忽听得一声清脆的声响,一节瓷白的酒壶壶嘴飞溅而来,在地上打了几个圈,最终不知钻入哪位大人的桌下去了。 第19节 抬头望去,尚未看清发生了何事,一道绛红色残影便扑到了她面前,那人抓着她的肩膀,红着眼要哭了一般质问:“为什么不是我?” 身上酒气浓郁如同刚从酒缸里捞出来,恐怕已醉了十成,醉成这样耍起酒疯来可怎么得了? 苏梨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楚怀安的背:“侯爷,你喝醉了。” “我才没……” 楚怀安的声音戛然而止,高大的身躯尽数压在苏梨身上,苏梨不动声色的收回劈在他颈后的手,和思竹递了个眼色,两人一起把楚怀安扶起来。 “陛下恕罪,侯爷不胜酒力有些失态,不知尚书大人府上可有客房让侯爷小憩片刻,再让丫鬟送点醒酒汤来?” 苏梨高声告罪,因扮着男装又架着楚怀安,除了苏良行,倒是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她。 “无妨,谨之的性子向来如此,朕不会怪罪于他的,扶他下去休息吧。”楚凌昭发了话,立刻有机敏的下人上前来给苏梨他们带路。 苏梨和思竹都是在这府上待了十多年的,哪里能不知道路,是以出了院子,思竹给了片金叶子就把下人支走,等下人离开,思竹停下脚步,一脸狐疑的看着苏梨:“三小姐,侯爷真心待你,你怎敢对他下手?” 她们坐得那么近,思竹能看见苏梨的动作也不足为奇,不过苏梨丝毫没有慌张,幽幽的反问:“你既忠心护主,方才为何不在陛下面前告发我?” “你……”思竹气结,瞪了苏梨一会儿道:“侯爷倾心于三小姐,奴婢自是不敢擅作主张陷三小姐于危险之中!” “是吗?” 苏梨意味不明的冷哼一声,不再等思竹,以一人之力将楚怀安扶到客房中。 为了今日待客之用,客房都事先打扫过,散发着股子艾草清香,苏梨把楚怀安放到床上,帮他脱了鞋子盖上被子,趁没有人注意,从袖中拿出个鼻烟壶放在他鼻尖晃了两下。 刚做完这些,思竹跟着进屋,苏梨收了鼻烟壶,扭头平静的嘱咐:“侯爷醉了,你在这里伺奉着,一会儿下人送了醒酒汤来记得喂他喝一些。” “那三小姐要去哪里?” 思竹脱口而出,泄出几分紧张来,苏梨挑眉看了她一眼:“今日祖母寿诞,我自然要去当面贺寿,有何不可吗?” “没……没有!”思竹矢口否认,眼神躲闪着不敢与苏梨对视,苏梨如何看不出其中有古怪?只是今日机会难得,她实在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些陈年旧事上,只提醒了思竹一句:“长姐既然早已将你托付给侯爷,你便应该知晓,今后谁才是你的依仗,莫要做些蠢事毁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 言尽于此,苏梨抬脚大步走出房间,思竹皱眉看着她的背影思索了一番,终究还是做了决断。 从客房出来,苏梨没有急着返回宴席区,而是躲在宴席区与厨房之间的回廊后观察今日府上的人员安排。 尚书府的院子并不大,往来传菜的下人众多,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实在不易,若要找赵启说话,还是等一会儿宴席散了以后才好下手。 打定主意,苏梨低头理了理衣襟,正要去女眷区找苏湛说两句话,却见一个绿衣丫鬟慌慌张张的从她面前跑过,竟是一溜烟的朝男宾席而去。 这是出了何事? 苏梨诧异,步子一转,也朝着男宾区而去,尚未走回席间,便听见丫鬟悲恸无比的哀求:“二少爷,求您开恩允奴婢送夫人去医馆吧,夫人实在痛得不行了!” 循声望去,方才那绿衣丫鬟正跪伏在一人脚下,那人却也不是别人,正是苏梨之前在揽月阁教训了一番的张岭小公子。 张岭虽是京兆尹之子,却没什么建树,位置安排在比较靠后的地方,因此尚未惊动坐在主位的帝王,只是周遭的人已在看热闹。 “令夫人腹痛可是有喜了?张公子还不快去看看?” 不知是谁开口说了一句,话里带着嘲弄,张岭的脸顿时黑了下去,竟是一脚将那丫鬟踹翻在地,恶狠狠道:“那贱女人月月都要这么闹上一回,老子念着今日是她祖母的寿诞带她出来见见世面,她却还不知分寸,若果真痛死了也好,老子明日就把揽月阁的美娇娘娶回家!” 苏梨原并不打算管这闲事,听见张岭说的话却是心底一惊,不由走近几步仔细打量那绿衣丫鬟,似有感应一般,那丫鬟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苏梨如遭雷击。 绿袖,竟是二姐的贴身婢女! 二姐当年不是许给吏部侍郎家的二少爷了吗?怎会嫁给张岭这个人渣? 许是情急,绿袖并未认出苏梨,扭头看着张岭道:“二少爷,夫人待奴婢恩重如山,今日你若真要绝情至此,我便只能拼死护夫人一个周全了!” 她话里带了决绝,张岭却全然没有当一回事,甚至还轻佻的捏住她的下巴戏谑:“怎么,为了那个下不了蛋的鸡,你莫不是还要跟爷鱼死网破?” 啪! 绿袖抬手拂开张岭的手,飞快的起身,绿色衣裙在空中扬起漂亮的弧度,像扑火的飞蛾,竟是要朝主位的帝王冲去。 “贱……贱人!你想做什么!?” 张岭吓得脸色惨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说话都不利索了,眼看着绿袖气势如虹,根本拉不住,却见一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忽的出现一把抱住了她,张岭松了口气,下一刻却又惊怒,这小公子不就是那日在揽月阁抢他美人打他小厮的杂碎吗? “你……” 张岭指着苏梨刚要说话,苏梨揽着绿袖,一个箭步跨过去坐在他身边,另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死死勒住,面上却是一片笑意:“张公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张岭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旁人却只当他和苏梨交情甚好是在叙旧,苏梨制住他,偏头看向不安分的绿袖低声安抚:“是我,别怕!” “三……三小姐,是你回来了吗?”绿袖激动得声泪俱下,不等苏梨点头,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苏梨的胳膊:“求您救救夫人吧,夫人今日来了小日子,腹痛难忍,刚刚已经疼晕过去两回了!” 苏梨知道自家二姐素来体寒,来葵水那几日总是腹痛难受,可用暖炉煨着也还过得去,怎会到疼晕过去的地步? “张公子,人命关天,还请你随我走一遭,立刻备车送尊夫人去医馆看病!” 苏梨说着将张岭勒得更紧,他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乖乖站起来和苏梨一起朝外面走,然而刚走了没两步,他忽的抓住苏梨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发力将苏梨推到一边大骂:“原来是你这个荡妇,五年前苏家没将你沉塘,如今你竟还好意思回来!” 被勒得狠了,张岭的嗓子哑得厉害,声音并不算很大,苏梨往回走了一步,他立刻连滚带爬的朝主位冲去,边冲还边鬼哭狼嚎:“父亲快救我,苏梨那个荡妇回来了,她想谋害我!” 这一喊,席间的丝竹之声顿时停了,所有人都停止谈话,放下杯盏朝苏梨看过来。 “三小姐!”绿袖无措的喊了一声,下意识的想挡在苏梨面前,被苏梨一个眼神止住,她摇头摇头,抬手取下束发的布带,任由一头青丝垂落,一步步朝主位走去。 她本也无意掩饰自己的身份,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众人眼前。 很多人认出她来,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苏梨充耳不闻,挺直背脊走到主位前跪下:“臣女苏梨,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 楚凌昭命令,苏梨抬头,对上一双探究的眸:“原来是你,方才你坐在谨之身边朕瞧着就十分眼熟,难怪今日谨之要借酒浇愁,怕是想起当年你退他聘礼害他丢脸的事了。” 楚凌昭的语气带着调笑,可君无戏言,当年苏梨拂的不仅是逍遥侯的面子,楚怀安不追究她退婚一事,楚凌昭也能容忍皇室颜面受损吗? “臣女辜负了侯爷一番心意,陛下和侯爷要如何处置,臣女都绝无怨言,今日扰了陛下的雅兴一罪,臣女也愿一力承担,只是臣女的姐姐身子孱弱,如今腹痛难忍,恳请陛下恩准,让臣女先送姐姐去医馆治病,等确定姐姐安然无虞,臣女定当请罚!” 苏梨说完一头磕在地上,不管楚凌昭是怎么想的,她先把错认了,端正态度总是没错的。 “臣教女无方,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苏良行跟着跪下,今日宾客众多,他忙得抽不出身,没想到一眨眼苏梨就闯下这样的祸来,跪下后还恶狠狠的瞪了苏梨一眼。 “姐妹情深实属难得,岳丈大人又何罪之有,都起来吧,既然是府上二小姐身体不适,朕马上派人去宫里请太医来诊断一下更为妥当。” “臣女叩谢陛下隆恩,只是宫中门禁众多,一来一回未免太兴师动众,二姐腹痛来得急却只是旧疾,臣女带她先去医馆救治便可!” 苏梨跪着又磕了一个头,这前脚刚被免了退婚的罪,后脚就当众驳了楚凌昭的面子,苏三小姐的胆子果真是够大! 众人屏住呼吸,生怕在这个当口触怒龙颜被牵连,片刻后却听见楚凌昭低低地笑起:“呵呵,果真是谨之一手宠出来的,去吧!” “谢陛下隆恩!” 苏梨起身带着绿袖离开,众人皆是诧异,刚要低声交谈,不放听见楚凌昭看着京兆尹问:“方才朕似乎听闻京兆尹府上的二公子说有人要谋害他,可有此事?不妨说清来龙去脉,朕也好帮忙主持公道!” 话音落下,京兆尹立刻拎着张岭走到中间跪下:“竖子无状,请陛下恕罪!” 这一次跪下以后,楚凌昭的脸色便没有刚刚那么和煦了,拿着酒杯悠然的把玩着:“朕记得二公子这门亲事,是爱妃当年特意求的,婚礼当日还是朕亲自证的婚,二公子对这门婚事有什么不满吗?” 第44章 此案,大人敢查吗? 楚凌昭是正统的太子继位,一路走得顺利,虽没有经历夺位的纷争,但身在皇家,对权谋一事并不陌生,所以即便方才没有亲眼看见张岭与苏梨之间发生的事,也能推测一二。 张岭早吓得抖如筛糠,脸色惨白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哆哆嗦嗦的辩解:“臣……臣不敢,是……是那妇人故作矫情,夸大其词……” 啪! 楚凌昭放下杯子,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震慑在场所有的人。 “张公子别忘了,你的妻子是朕爱妃的亲妹妹,你若不怜惜她,那便是对爱妃和朕不敬!” 一语落下,张岭终是吓得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众人先前还疑惑楚凌昭怎么突然有闲心管起这等闲事,如今一听才知他是在杀鸡儆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苏贵妃得了龙嗣,尚书府便是楚凌昭最倚重的,哪怕是早就嫁出去的女儿,那也是要高人一等的! 这个信息一传递出来,在场的人都脸色各异,楚凌昭要倚重苏家,那安家岂不是要没落了? 可安家手握京中兵权,后辈又出了不少武将,苏家不过是书香世家,近年来人丁并不兴盛,如何能比得过安家? 比起众人的各怀心思,苏梨此刻更焦灼不安。 五年不见,苏唤月枯瘦了许多,脸上尽是病气,看上去竟衰老了十岁不止! “绿袖,二姐不是应该与吏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成婚吗?怎会嫁给张岭?” 苏梨质问,绿袖一直哭个不停,闻言泪眼朦胧的看向苏梨:“夫人为何沦落至此,三小姐难道不知吗?” 绿袖话里难掩怒气,苏梨握紧苏唤月冰凉的手,喉间一片苦涩:“是因为二姐当年放我离开的事么?” “当时大小姐已经入宫做了太子侧妃,府中能放走三小姐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三小姐走后,夫人罚小姐三月不能出门,又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那吏部侍郎的二少爷没多久便让人来退了亲,这样一折腾,原本络绎不绝的媒人跟躲瘟疫似的不再上门。” 这些媒人逢高踩低的作风苏梨倒是知道一二,绿袖红着眼,脸上犹然带着愤恨:“小姐倒是不介意别人的看法,可老夫人却觉得小姐年岁太大,若再不出嫁会落人话柄,就……” “就随意将二姐许了人?二姨娘呢?她就没替二姐争取一下?” 苏梨压着怒火问,只觉得自己的心比苏唤月的手还要凉,她出生低贱,出了什么事只能自己扛着也就罢了,可二姨娘好歹也是身家清白,正正经经被纳进尚书府的,怎会眼睁睁的由着自己女儿的婚事被这般摆布? 然而苏梨不提二姨娘还好,这一提绿袖的眼泪便又憋不住了,扑簌簌的往下掉。 “二姨娘性子软,本就深居简出,小姐被退了婚以后,她便生了一场大病,亏了身子,在知道小姐许给张家公子以后更是病得下不来床,张家打着冲喜的名义娶了小姐,小姐回门那日二姨娘就去了……” 嘭! 苏梨一掌打在马车壁上,浑身气得发抖,真是欺人太甚!!二姐当年一曲名动天下,多少人慕名想要求娶,就算因为她的事名声受到些牵连,若家中长辈肯为她着想,怎么也能找个值得托付的人,怎会许给张岭那种纨绔子弟? “吁!二位小姐,医馆到了!” 车夫出声提醒,绿袖连忙擦干眼泪和苏梨一起把苏唤月扶下马车,进了医馆,里面的伙计立刻迎上来帮忙。 看见苏梨,岳烟有些诧异,但见她面色冷肃,也不敢多问什么,直接看诊。 指尖触到紊乱虚浮的脉搏,岳烟清秀的眉头拧成一条麻绳,扭头看向绿袖:“你家夫人可曾受过寒?” “前年冬日,夫人不慎掉进水池,病了好几个月,落下了寒疾。”绿袖老实回答,哭得红肿的眼睛又涌上水雾,岳烟点头,让人伙计准备热水、姜糖和艾炉。 “体内寒气过多,血脉瘀滞,小日子来时便会痛苦不堪,需好生将养调理才是,这两日你家夫人平日可有喝什么药?” “自落入水池后,夫人每月都会来这里开暖宫的药,头两个月原本都好些了,没想到这次又……”绿袖说不下去了。 岳烟撩起苏唤月的衣服,将艾炉团在她腹部,点了烟开始熏蒸,想了想还是道:“夫人这次来小日子情况突然加重,定不是没有缘由,你可知她这几日喝过什么?” “……”绿袖咬唇不语,眼泪又涌了出来,苏梨心里攒了一堆的火,哪里忍得了她这般遮掩,当即抓着她的肩膀怒骂:“二姐都这个样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你想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吗?” 绿袖的脸一片惨白,她的身体晃了晃,绝望的闭上眼睛:“这几日少爷被老爷禁足在家,夫人便夜夜被他折辱,还被他……强灌了避子汤!” 第20节 强灌了避子汤? 苏梨一瞬间如坠冰窖,踉跄着后退几步,竟是跌坐在地上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阿梨你别着急,避子汤虽然对身体伤害很大,但只要悉心调理,身子还是可以复原的。”岳烟从未见过苏梨如此,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却发现她整个人都冒着冷汗在发抖。 “阿梨?”岳烟诧异的唤了一声,不妨对上苏梨发狠猩红的眸,一字一字裹着血一般宣誓:“我要杀了他!” 岳烟慌乱捂住苏梨的嘴,不安地看向绿袖,绿袖被苏梨刚刚那杀气十足的一句话吓傻了,呆呆的看着苏梨,连哭都忘记了。 “阿梨,你现在是气昏头了,但这种话不能乱说,你可知谋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岳烟一个劲给苏梨递眼色,生怕她情绪失控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苏梨靠着岳烟不停地喘气,直到将胸口那股火烧似的怒气平复以后才拉开岳烟的手。 她走到绿袖面前,拿出一方绢帕擦去绿袖脸上的泪痕,又拿出几片金叶子递过去:“你放心,当年二姐是被我连累,如今我既然回来了,必不会再让她受苦,日后你尽管来这里拿药给她调理身子,钱的事,我自会想办法。” 像是被那金叶子烫了手,绿袖噗通一声跪下:“三小姐,夫人与你向来极好,奴婢方才糊涂了才会将这些事怪到你身上,夫人这些年坚持日行一善,就是希望三小姐无论身在何方都平安无事,还请三小姐万莫冲动行事!” 苏梨以前向来是说到做到,绿袖虽然知道她一个弱女子是不可能杀死一个大男人,潜意识里却很害怕苏梨真的会杀了张岭。 见绿袖真的吓坏了,苏梨缓了脸色将她扶起来:“二姐一心为我,我自然不敢辜负她的心意,方才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如今我回京不过几日,很多事还没处理好,待二姐醒了,你先不要告诉她我回来了,以免她担忧伤神,过些日子我再去府上看她。” 苏梨声音柔和平稳,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安抚了绿袖的情绪,她冷静了些,握紧那些金叶子道:“夫人若是知道三小姐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三小姐走了这些年我都没见夫人怎么笑过。” “是啊,我也很想念二姐笑起来的模样。”苏梨附和,晃了下神,复又看着绿袖:“你可知道核儿当年为何突然回京?” “三小姐难道不知?” 苏梨确实不知,当初她与核儿分别以后便如之前她对楚怀安说的,遇到了山匪,受了重伤,然后遇到陆戟,求他将自己带到了塞北。 塞北的瑟瑟寒风卷走了她的一身累累伤痕,因此她并不知晓有人放出谣言说她失节于土匪窝后,竟爱上了土匪,私自离家要嫁进土匪窝,更不知道核儿与二姐都因此颠覆了人生。 时隔五年,那谣言是谁传出来的已无可查证,已经发生的悲剧也不可能再挽回,苏梨心里攒着一把火,若不将那幕后之人揪出来,此生恐再难安眠。 从医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边残阳如血,莫名的透着几分嗜血的味道,岳烟追着苏梨到了门口,不放心的叮嘱:“阿梨,我不知道你之前发生过这么多事,你要是难过就同我说两句话,莫要做傻事,好吗?” 她的声音温柔得紧,满满的都是关切,让苏梨想起五年前离家时,二姐也是这般站在后门处叮嘱她万事小心,照顾好自己。 五年时光如水流逝,她还好好的,故人却已面目全非。 喉咙哽得难受,苏梨仰头看着岳烟,扯出一抹难看至极的笑:“阿烟,你不知道,我二姐笑起来可好看了!” 从医馆出来没走几步,苏梨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负手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那人披着青色大髦,安安静静的站着,不知已等了她多久,亦不知若她不出来,还会继续等多久。 心防被狠狠地冲撞了一番,苏梨缓步走近,在顾远风面前站定,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个标准的弟子礼:“拜见先生!” 礼毕,她抬起头,眼神有些无助,极小声的问:“先生,五年前我做错了吗?”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何事?” “也许,五年前,我该……”死! 最后一个字没能说出口,苏梨整个人便被按进一个宽厚的怀抱,那怀抱里带着松烟墨的清香和些许浅淡的酒气,一如多年前那般温暖强大,将她那颗疲惫不堪的心包裹起来,继而脑袋被轻轻拍了一下,顾远风极温柔的叹息道:“阿梨,不是你的错……” 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却轻易击溃苏梨强撑的心房,她紧紧抓着顾远风的衣襟,脑袋埋在他怀里,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脆弱,肩膀却明显的颤抖起来。 顾远风没有动,任由她靠着,悄无声息的一点点浸湿他的衣襟,片刻后,苏梨抬起头来,眼眶和鼻子都红得厉害,脸上却不见一丝泪痕。 她抿着唇,尚在克制汹涌的情绪,人已往后退了一步,顾远风苦笑:“怎么,这才刚哭完,阿梨又要与为师生分了?” 苏梨不答,沉默良久,哑着声音开口:“先生,我想杀一个人!” “然后呢?” “求先生不要告发我。” “……阿梨,过来!我不告发你,我帮你!” 我不告发你,我帮你! 苏梨被这一句话震得瞪大眼睛,惊愕的说不出话来,清风一般的先生,刚刚竟然说要帮她杀人? 见她愣在那里不动,顾远风向苏梨走了一步,抬手揉了揉她之前磕在额头上的乌青:“为师原以为逍遥侯能护你周全,今日宴上却又见你一人孤立无援,既如此,只要能护你安然,我便手握刀俎又如何?” “先生……” 苏梨哑然,震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身后却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下意识的,苏梨推开顾远风低头往路边推了推,却是一队官兵急匆匆的朝尚书府的方向奔去。 这又是发生了什么事? 苏梨诧异,联想到今日楚凌昭亲临尚书府,心中颇觉不妙,顾远风温声安抚:“别急,我让车夫留在尚书府,若有什么事,他会来通报的。” 说完没一会儿,一辆熟悉的马车果然磕哒磕哒的疾驰而来,及至跟前,车夫跃下马车,见苏梨也在,当即低声道:“出大事了,逍遥侯醉酒轻薄了贵妃娘娘,被抓进大理寺了!”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在苏梨身上,所有杂乱的思绪都在一瞬间消失,脑子里只反复回响着车夫的话。 逍遥侯醉酒轻薄了贵妃娘娘! 外臣与后宫嫔妃有染,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就算先帝诈尸从皇陵里跳出来,也护不住楚怀安那一颗脑袋! 不过转瞬,苏梨又恢复冷静,今日怕楚怀安醉酒闹事,她离开之前明明给楚怀安闻了迷香,足够他昏睡整整一日,他怎么会中途醒来,还轻薄了苏挽月? 苏梨回到侯府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可侯府灯火通明,到处都透着股子冷锐无比的肃杀之气。 从大门进去,一眼就看见管家面色焦急的站在那里,可见楚怀安被抓进大理寺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果不其然,再往前走了几步,两个粗使婆子便脚底生风的走来,二话不说上前就把苏梨架住。 一路到了大堂,远远地便看见楚刘氏站在大堂里,外面乌泱泱跪着一院子的下人,最显眼的还是跪在大堂中央的思竹,她还穿着白日里那身衣服,后背却浸染了血渍,可见在苏梨回来之前就受了刑。 进了大堂,苏梨被猛力掼在地上,大堂里没烧炭,连地面也比平日冷硬几分,双膝磕地,苏梨疼得皱眉,尚未稳住身形,凌厉的掌风便呼啸而来。 知道楚刘氏正在气头上,苏梨也没躲,生生受下,半边脸顿时火辣辣的疼起来。 “贱人!出门前我怎么嘱咐的?你们一个个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竟让侯爷犯下这样的大错!” 楚刘氏大骂,急火攻心,声音已是发哑,身体也控制不住的发抖。 自从知道楚怀安喜欢苏挽月以后,她便吃斋念佛,连家门都鲜少迈出,却仍日日担惊受怕,好几次都梦见楚怀安被斩杀于菜市口,如今噩梦成真,她如何能不慌乱? “都是你这个丧门星,你走了这些年,我儿吃得香睡得好,风流快活,你回来才不过几日,就害我儿惹上牢狱之灾,今日我便拿你这贱人给我儿偿命!” 楚刘氏恶狠狠的说,旁边的粗使婆子递了个眼色,立刻有下人搬了柴火和桐油放到院中,竟是要活活烧死苏梨。 “夫人,今日之事,定有误会,我有办法证明侯爷是被人陷害的!” “你有办法证明?如今我儿已经被抓进大理寺了,你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将他从那大牢里救出来?”楚刘氏怒不可遏的质问,言语间虽并不相信,可眼底已经浮起一丝希冀。 “若夫人肯信我,我自然会拼尽全力一试!” “信你?你克死生母、坏你二姐姻缘,连你的贴身丫鬟都因你惨死,你要我如何信你?”楚刘氏句句如刀,淬了毒一般,悉数扎进苏梨心底,比五年前还要更不留情面。 苏梨双手紧握成拳,却不能直接拿出鼻烟壶说她今日用药迷晕了楚怀安,若是旁人深究下去,不止会知道她与岳烟的关系,甚至还会查到塞北去,到那时,粮运使被杀一事就瞒不下去了。 “如今侯爷已在牢中,大理寺守卫森严,此案又兹事体大,恐怕没有陛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探视,夫人若是信我,还能赌一把,若是不信,便只能等着陛下判决了!” 时间紧急,苏梨的语气也强硬起来,她现在还不知道是谁要陷害楚怀安,却有十足的把握能替楚怀安证明清白,只要做成此事,便能以逍遥侯救命恩人的身份在京中站稳脚跟,日后查起军饷贪污一案也能方便许多。 楚刘氏被苏梨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怒瞪着苏梨。 知道不能太过急进,苏梨又放软语气:“夫人如若还记得五年前那夜我说过的话,便知晓我是绝对不会害侯爷的!” 提到五年前,楚刘氏的脸色一变,气势弱了三分,使了眼色让粗使婆子让开,苏梨起身走到她身边,倾耳低语:“夫人若想侯爷无事,还请将老侯爷留下来的帝王鞭借我一用!” 夜半,护国公府,苏梨在下人的带领下走到大堂,下人站在门口停下,恭敬地俯身:“老爷就在里面,公子里面请!”说完低下头去。 提步进去,大堂灯火通明,正位上供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摄人心魄,陆啸穿着简单的常服,负手而立,背脊挺直如松,仍有当年威武大将军的风采。 进门三步,苏梨停下,恭恭敬敬的行礼:“苏梨拜见国公大人!国公大人贵安!” 她的声音沉稳响亮,中气十足,气势比一般男儿还要强,陆啸的脸色缓和了些,回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方沉声开口:“起来吧,不知苏三小姐深夜拿着帝王鞭来我国公府有何贵干?” 众人皆知,先帝临终前曾赐楚怀安一把帝王鞭,若君王昏聩无道,这帝王鞭上可抽天子,下可惩奸佞,而若被赐之人犯下死罪,这帝王鞭还可当免死金牌一用。 怕惹陆啸不快,苏梨把帝王鞭往身后藏了藏:“国公大人位高权重,府上戒备森严,今日事出紧急,我也是逼不得已才求了这帝王鞭做敲门砖,到此叨扰大人片刻。” 苏梨言辞恳切,言语之间没有半点冒犯之意,加上这帝王鞭,陆啸哪里猜不到她的来意?抢先开口:“今日之事,乃陛下的家务事,老臣卸甲归田多日,连朝中政事都鲜少参与,三小姐怕是找错人了。” “大人误会了,苏梨此行并不是请大人为侯爷求情的,而是请大人帮忙,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侯爷今日喝得酩酊大醉,即便醉糊涂了发酒疯,也断然没有能力突破大人麾下的守卫见到贵妃娘娘,更遑论轻薄一说不是吗?” 苏梨说得条理清晰,陆啸眼底闪过沉思,他抚着下巴思索片刻微微摇头:“今日当值的一众护卫都一并被打入了天牢,事情发生时我正在席间与陛下饮酒,具体情况如何,我也不知。” 轻薄了贵妃的是楚怀安,陛下竟连审都没审,便把所有人都打入了天牢?! 陆国公卸甲归田以后,虽远离朝政,可御林军中还有不少精锐是他当年留下的,今日保护贵妃一事如此重大,他挑选的必定都是他信得过的人,如今这一批人却都被丢进了天牢…… 苏梨眼皮一跳,心跟着乱了频率,如今陆戟远在塞北,粮运使一事尚未解决,若是陆国公再出点什么事,只怕要出大乱子! 手心冒出冷汗,苏梨狠狠在舌尖咬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逍遥侯轻薄贵妃一事兹事体大,如果陛下没有当面撞破,那有人慌张禀报也不会只囫囵一句就让陛下抓人,国公大人可还能回忆起当时来报的人说了什么?” “陛下的确没有亲自撞见,来禀报的是个小太监,说是从逍遥侯身上搜到了贵妃娘娘贴身用的汗巾,是他醉酒潜入偷去的。” 只是一条汗巾? 苏梨松了口气,随即背后一阵发凉。 背后之人的陷害手法如此拙劣,可见并不是真的要给楚怀安扣上觊觎贵妃的屎盆子,况且楚怀安有帝王鞭这个救命符,就算真的被定罪也死不了,相反,苏家和这次负责贵妃省亲安危的护国公才是最容易被牵连的人! 是有人想煞一煞苏家圣眷正浓的风头,还是有人想戕害肱骨之臣? 细思极恐,苏梨强行掐断思绪,偏头看向陆啸:“苏梨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大人可有办法让我进大理寺见侯爷一面?” 从国公府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更夫刚好打完最后一道更回家,清冷的月光安安静静的笼罩着整个京都,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让苏梨有种这里比塞北还要荒凉的错觉。 车夫坐在车辕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儿,苏梨没急着叫醒他,就这么站在国公府的大门口发呆。 五年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跟国公府扯上什么关系,五年后,她擅自让国公府的嫡长孙入了苏家祖籍,不仅如此,还在大半夜拿着帝王鞭上门搅扰国公大人的清梦,若是叫那人知道,只怕三十军棍也浇不灭他的火吧。 想到这里,苏梨舔唇笑了笑,指尖摸到腰侧帝王鞭上冷冰冰的纹路,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摸到那人身上虬结的伤痕一般。 舌尖反复咀嚼着‘陆戟’二字,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不知道站了多久,身后的大门忽的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回头,一个家丁低着头匆匆而来,塞了一个小玩意儿在苏梨手中。 “这是老爷给的,快走吧,别在门口站着了!”那人说完转身进屋,大门又重新关上,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苏梨的幻觉。 车夫被惊醒,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催促:“姑娘出来了?时候都这么晚了,咱们快回去吧!” “好!” 苏梨握拳应了一声,利落的上了马车,钻进车里,才撩开车窗帘,借着月光看清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把生了锈的刀柄,断口不齐,像是被人生生掰成两段,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苏梨将刀柄转了一圈,在柄口看见一个模糊的‘赵’字。 听说大理寺少卿赵寒灼铁面无私,冷心绝情,与朝中同僚从无往来,平日除了升堂审案,连门都鲜少出,从无口舌落于人口,更无把柄落于人手,是以有冷面阎王之称,谁也不敢找他求情走后门。 看见这刀柄上的‘赵’字,苏梨立刻便明白陆国公的用意,眉头舒展开来。 一路疾行回到逍遥侯府,苏梨刚从后门进去,便和楚刘氏撞了个满怀:“如何?可找到证据证明我儿清白?” 第21节 “所有知情的人都被关进大理寺了,具体如何还尚未可知。”苏梨如实回答,楚刘氏期盼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苏梨赶在她发作前将帝王鞭归还并保证:“最多三日,我定能让真相大白,夫人莫要急坏了身子,侯爷回来又该怪罪府上的人照顾不周了。” 这话说得体谅,带了几分真心却只有苏梨自己知道,楚刘氏点点头,叹了口气,中邪了似的拉住苏梨的手:“我自是相信你的,当年你若是没有任性离开,我指不定也有孙儿绕膝,共享天伦之乐了!” “……” 苏梨只觉得惊悚,完全乐不起来,毕竟她半边脸都还疼着。 “夫人风华正茂,侯爷如今精力正旺,一旦娶妻,三年抱俩必然不成问题,夫人定会儿孙满堂,不必心急!” 这话说到楚刘氏心坎里去了,她见苏梨面色平静,自己也跟着平静下来,控制不住的憧憬:“今年科举高中的状元郎有个妹妹,我瞧着倒是不错,等我儿这次平安归来,倒是可以让你与她一起进府,她便是做了正妻也压不到你头上……” 言语间,楚刘氏已然把苏梨当做自己人,竟是打上了要让楚怀安纳她为妾的念头! 苏梨既好气又好笑,不得不开口打断楚刘氏的美梦:“夫人,我已成了婚,孩子也会满地跑了,没有福气做侯爷的枕边人。” “你!”楚刘氏一脸惊怒,指着苏梨的鼻尖要怪她隐瞒之罪,苏梨就势将手抽出,笑得纯良无害:“我还有几句话要问思竹,先告退了,夫人也早些歇息吧!” 说完,便拎起衣摆大步朝前跑去,远远地还能听见楚刘氏在背后怒骂她小贱蹄子。 把人气得够呛,苏梨心里小小的开怀了些,迅速绕过弯弯曲曲的回廊,来到思竹住的院子,不知是不是辗转难眠,院子里还亮着灯,苏梨进去的时候,思竹正穿着中衣,一寸一寸的往床边挪。 “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苏梨问着走过去扶了思竹一把,见她背后的衣服又被血浸湿,不由在心底啧啧两声,果然这人蠢到极致,便只会害人害己。 “多谢三小姐,侯爷如今身陷囹圄,奴婢哪里能安睡?” “你既如此忠心,又何必用这样拙劣的手段害他?”苏梨直言,思竹本就苍白的脸越发惨淡,血色全无的唇微微抖动着:“三小姐何出此言?” 她说着红了眼眶,眼底蓄起水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苏梨却不为所动:“我离开时叮嘱你照看好侯爷,你若一直守在侯爷身边,他身上怎会无端出现贵妃娘娘的贴身之物?” “府上宴会所有人忙得不可开交,奴婢见醒酒汤一直没送来,便去厨房催促,谁曾想侯爷竟会发酒疯,偷拿了贵妃娘娘的汗巾?” 思竹梗着脖子为自己辩解,苏梨并未与她争执,只顺着她的话道:“如此说来,侯爷被发现时,你并不在侯爷身边?” “奴婢的确未能及时赶回,奴婢照看侯爷不周,如今已受了应有的惩罚,三小姐丢下侯爷不管,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就不愧疚自责吗?” 思竹质问,情绪激动起来,倒是挺直了背脊,比平日多了几分气势,苏梨不偏不倚的与她对视,清冽的眸光如刀剑劈云斩雾,思竹的眼神很快便飘忽起来,只是强撑着不肯服输。 离天亮没多长时间了,苏梨并没有与她浪费时间,直接指出她刚刚露出的破绽:“我方才只说了侯爷身上有贵妃娘娘的贴身之物,你既不在场,怎知那贴身之物不是簪子香囊,而是汗巾呢?” 一语中的,思竹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苏梨敛了锋芒,恢复刚回京时那副乖顺的模样,好心的撩起袖子帮思竹擦去她额头的冷汗:“此事我不会告诉侯爷,我只问你一句,今日一事,我那好姐姐知道多少?” 哐当! 思竹跌坐在地上,撞倒旁边的衣架子,发出巨大的声响,思竹吓得一抖,眼底全是惊恐,好像苏梨是要吃人饮血的怪物。 “三……三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思竹吞吞吐吐的否认,苏梨挑眉,倒也没再打破砂锅问到底。 此事事关苏挽月的名声和苏家的生死,苏挽月断然不会蠢到用这种办法来达成目的,此番恐怕是她风头太盛,有人要加害于她,而她来了个将计就计,只是苏梨没想到,她会算计楚怀安。 苏梨原本以为,她对楚怀安是有几分情的,没想到五年不见,只有故人痴心依旧,佳人已非往昔! 不想在思竹这里睡觉,苏梨直接去了楚怀安的院子,一夜兵荒马乱,屋里没有烧炭火,冷清得很,苏梨也没脱衣服,只像平日那样拿了被子睡在硬邦邦的鞋塌上。 回京以后她几乎没睡个好觉,可睡在这里,莫名的让她很安心,即便床上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浅眠了不到两个时辰,打更声便又响起,寅时末,卯时初,厨娘早起准备做饭,除夜人开始走街串户清理夜香。 苏梨警觉的起身,将被子放进柜子里,又从楚怀安衣柜里拿了一件黑色披风穿上,戴了帽子从后门出去。 街上依然没人,苏梨低着头径直朝大理寺的方向走去,她的步子迈得很大,从背影看如同男子,行走间冷风直往脸上刮。 逍遥侯府在城东,大理寺在城西,中间距离颇远,走到大半的时候,一辆马车晃悠悠的驶来,马车上没有挂铃铛,也没有标识身份的木牌,唯有一盏晃悠悠的灯笼指路,像游走在暗夜的某种神秘使者。 听见马蹄声,苏梨便放慢脚步,待马车驶近,便抓着车辕,脚尖轻轻一踮便跃上马车。 不及站稳,车夫已松了马缰绳,‘唰’的一声,折射着寒光的长剑已逼至脖颈,削断一缕散发。 “民女有冤,赵大人可在马车中?”苏梨举起双手以证自己没带暗器,车夫冷着脸没动,马车依然平稳的行驶在路上,马车里也没有声音。 苏梨深吸口气,继续开口:“赵大人,我只有两句话,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进来!” 马车里传来简短有力的两个字,车夫闻声收了剑,坐下继续驾车,苏梨立刻钻进马车。 车里点着一盏油灯,一人穿着黑色银丝滚边暗纹朝服斜靠在马车壁上,正一脸冷峻的翻看着竹简,灯影绰绰,忽明忽暗之间,这人倒真像是拿捏着众生生死的阎王一般。 只囫囵打量了一眼,苏梨便收回目光,拿出那生了锈的刀柄递过去,赵寒灼斜睨了一眼,连正眼都没给苏梨一个,将看过的竹简卷了卷,又展开新的继续看。 苏梨没与此人打过交道,严格来说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拿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但时间紧迫,也由不得苏梨犹豫不决,咬咬牙,苏梨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赵大人,我想请你查一桩案!” 赵寒灼顿了顿,终于掀眸看向那刀柄,他面容还算清俊,只是下巴处留着一小撮胡子,叫人分辨不出真实年纪,一双眼睛更是鹰阜一样锐利如刀。 苏梨被他看得头皮发疼,却没有避闪,继续道:“朝中腐朽,有人贪污军饷动摇国防,此案,大人敢管吗?” 大人敢管吗? 语气带着一丝挑衅,是再简单不过的激将法。 赵寒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抬手,将那半截刀柄接了过去,放入袖袋。 “我还以为三小姐要来走后门探侯爷的监,不成想却是逍遥侯做了你的探路石。” 赵寒灼语气平平,表情虽无轻蔑之意,言下之意已是暗指苏梨利用楚怀安,毕竟,若非楚怀安被关进了大理寺的天牢,苏梨也求不到这刀柄来挟恩以报。 苏梨并未解释,拱手诚恳的朝他行了个礼:“军饷贪污一事牵连甚大,大人万事小心,苏梨替整个镇北军和黎民百姓先谢过大人!” “不必急着谢。”赵寒灼淡淡回绝,将手中的竹简放下:“你可曾入军籍?” 入军籍者,若无旨意擅离职守,视为不忠,当斩! 这人将远昭国律法熟记于心,前脚刚应承了帮忙,后脚就开始盘查,苏梨心头微凛,打起精神专心应对:“不曾。” “既不曾入军籍,那便是以外人身份入驻军中?” 外人入住军中,有泄露军机之嫌,当以通敌叛国罪论处! “五年前将军救我于危难,将我带到塞北,我寄住在当地一户人家,并未住在军营。” 苏梨一口咬定,打死不认,看出她的小算盘,赵寒灼顿了顿,长着薄茧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着马车里的小茶几:“既不是军籍,又未住营中,如何知晓有人贪污军饷一事?你可知扰乱朝纲、混淆视听该当何罪?” 这人说话仍是四平八稳没有一丝感情变化,可言语之间,已是携裹了肃杀的质问,苏梨后背冒了一层冷汗,知道在这人面前撒谎有害无益,只能坦白:“是我求将军收留我的,等军饷贪污一案结束,大人若要问罪,苏梨愿一力承担!”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律法万千自有规矩,其实你说一力承担就能一力承担的?陆戟治军严谨,难道没教过你这个道理?” 第45章 熬不过今晚 赵寒灼不近情面的说,苏梨知道他言下之意是什么意思,也不再做无谓的辩解:“赵大人说的是,等朝中肃清,此事该如何处理,全凭大人说了算!” 苏梨如此明事理,倒是叫赵寒灼有些诧异,未免多看了她几眼,见她背脊挺直,言行举止之间皆带着几分军中将士的英气,不由嘀咕了一句:“传言倒也并非全然不可信。” “大人方才说什么?” 他声音很小,苏梨没听清,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赵寒灼却不愿再说,只拔高声音对车夫说了一句:“停车!” “吁!” 车夫拉了缰绳,马车缓缓停下,苏梨尚不知何意,就见赵寒灼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只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还不下车? “……赵大人保重!” 谈完事就赶人下车,苏梨也算是见识到了这位赵大人的冷漠无情。 赵寒灼没有回应,又拿起那卷竹简开始查阅,苏梨掀开马车帘子准备下车,余光不经意瞥见街角转角处停着一辆车马,马车只露出一截车轮,天还未大亮,看不清马车全貌,却见那车轮转轴处隐隐有黄铜折射出些许微光。 远昭国矿产稀少,黄铜此物只有皇家才能享用,不论这马车为何停在此处,苏梨断然不能就这样从马车上下去。 思及此,苏梨脚下用力,身体顿时前倾,栽下马车,快落地时,她借巧劲在地上打了个滚,营造出一种自己是被马车上的人踹下去的假象。 一番自导自演,不等车上的人作何反应,苏梨稳住身形后立马跪了下去,放才剑架在脖子上都能镇定的人,此时已是一幅惊恐不堪,瑟瑟发抖的模样。 “赵大人饶命,苏梨也是担心侯爷一时情急才会来向大人求情见想侯爷一面,侯爷这么多年从未受过苦,若是可以,我更愿意替侯爷受这番罪!” 苏梨低着头,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连赵寒灼都不由得掀开车窗帘,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演戏。 当年他曾从旁人口中听得三言两语,说尚书府三小姐才华潋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那时他不以为意,今日一见却是觉得传言非虚,这位三小姐确实与寻常女子颇有些不同。 正想着,一记温和沉稳的声音自旁边转角处响起:“大理寺守卫森严,赵大人又向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三小姐想见谨之,来求赵大人倒不如求朕来得快!” 话落,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踱来,旁边一人弯着腰,极恭敬地为他提着灯笼,灯笼昏黄的光晕所及,是用金丝绣着莽龙的鞋,以及掩藏在黑色披风下若隐若现的明黄色龙袍。 一听这声音,赵寒灼与那车夫就一并下了车,在苏梨身边跪下:“臣拜见陛下!” “免礼!”楚凌昭伸手将赵寒灼扶起来,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脸上一片欣然:“寅时刚过,爱卿就到大理寺处理公务,委实辛苦,正是有爱卿这样的肱骨之臣在,朕才踏实!” “陛下过誉了,臣既在此位,这些便都是臣的分内之事!” 平素上朝,一年半载都不用说话的赵大人,破天荒的第一回 与楚凌昭面对面说客套话,语气生硬到了极点,脸色更是严肃得堪比审问案犯,好在楚凌昭并未介意,鼓励似的拍了拍赵寒灼的肩膀,便将目光移到苏梨身上。 苏梨的脑袋垂得更低,恨不得伏到地上去。 “当年三小姐退了谨之聘礼一走了之,众人还嘲笑谨之一厢情愿,方才朕听得三小姐一番肺腑之言,倒是觉得你对谨之情深义重得很。” “侯爷厚爱,苏梨纵死也无以为报!” 苏梨斩钉截铁的说,心里还不确定楚凌昭到底有没有相信自己刚刚演的这一场戏,本想再挤几滴眼泪好显得更具有说服力,却听见楚凌昭沉声道:“我方才听三小姐说恨不得代谨之受过,想来谨之那性子也的确是受不了寂寞,朕原本还想去牢中看看谨之,不如由三小姐代劳吧。” “皇……” 不等苏梨开口,楚凌昭扭头看向赵寒灼:“赵大人,三小姐是奉朕的旨意去牢中陪逍遥侯解闷的,你可知该如何处理?” “臣谨遵陛下旨意!” “……” 苏梨的眼皮狠狠跳了两下,她演这一出只是为了不让楚凌昭猜疑赵寒灼,没想到会为自己惹来牢狱之灾。 楚凌昭和赵寒灼还有事要说,车夫便先行一步将苏梨送进了大理寺的牢房。 牢房只点着几盏灯,昏暗不堪,牢头都还睡着,唯有当值的狱守哈欠连天的在牢房巡查,甫一进去,一股潮湿腥膻的怪味便涌入鼻腔,苏梨皱了皱眉,抿唇跟着车夫往里走。 “拾哥,今儿怎么晚了一刻钟?大人呢?” 值守的狱头迎上来问,车夫并未多言,伸手去拿他腰间的钥匙,那人困极了,脑子不甚清醒,待车夫拿走钥匙,那人才猛地抓住车夫的手厉喝:“赵拾,你打小就跟着大人,难道还不知道大人的规矩?怎么还敢擅自带人进来探视?叫大人知道,你这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被唤作赵拾的车夫冲着狱头翻了个白眼:“这是大人的意思,让开!” 他的声音冷极了,狱头打了个寒颤,目光在赵拾与苏梨之间来回转了许久才信了他的话放开手,同时不忘嘀咕:“真是奇了,守狱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被关进大理寺不戴枷锁镣铐的!” 第22节 “……” 巧了,我这也是头一回奉旨陪坐牢! 苏梨在心里回了一句,跟着赵拾到了楚怀安所在的牢房。 如值班的狱头所言,被关进大理寺的人,都得戴枷锁镣铐,哪怕是逍遥侯也不例外。 一间牢房不过方寸之地,只有角落里铺着一小堆杂草,楚怀安穿着白日里那一身绛红色衣服躺在草堆上,不知是迷药的药效还没过还是心大,看上去倒是十分安然,不过因戴着手铐脚镣,并不像在家那么舒坦,眉头便微微拧着。 赵拾开了锁把苏梨推进去,苏梨踉跄了一下,刚站稳,便看见楚怀安睁开了眼睛,正幽幽的看着自己。 “吵醒侯爷了?” 苏梨主动开口,楚怀安坐起来,身上的镣铐跟着叮当作响:“你怎么进来了?” “天牢不比侯府,陛下怕侯爷待着太无聊,便让我进来陪侯爷解解闷。” 苏梨坦白回答,听见这话,楚怀安眉梢微扬,扫了一圈,见苏梨身上并无手铐脚镣,确定她并不是被抓进来的,脸色缓和了些,冲苏梨招了招手:“过来!” 苏梨朝他走了两步:“侯爷有何吩咐……” 话没说完,手腕一紧,整个人便被拽了下去,鼻子撞到男人厚实的胸膛,顿时痛得眼底涌上水雾,苏梨闷哼一声捂住鼻子,楚怀安两手合十,从头顶将她整个人圈了个严实。 “皇表哥果然了解我,这天牢又臭又闷,杂草堆又硌人的紧,还是阿梨抱起来软乎!” 这人身上还残留着浓郁的酒香,这一抱,彼此的气息便交缠在了一起,莫名的暧昧。 苏梨没有挣扎,只是将手抵在两人之间,尽量保持距离。 楚怀安像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一般,时不时在她腰上捏一下,苏梨垂眸隐忍着,待忍不住要发火,脸颊忽的覆上一只大掌,那掌心燥热,灼得她脸颊发疼。 “谁打你了?” 刮了一路的冷风,苏梨原本已经不觉得疼了,脸颊被捂热了以后,痛觉便又复苏,甚至还衍生出两分委屈来。 垂眸推开楚怀安的手,苏梨淡淡的回答:“没看顾好侯爷,叫侯爷受了牢狱之苦,夫人气急,打了一巴掌,不碍事。” “不碍事?”楚怀安挑眉,伸手在苏梨脸颊上戳了戳:“事倒是不碍,可碍着爷的眼了!” “……” 这人手上没个轻重,苏梨被他戳得脸颊越发的疼,又要去抓他的手,不防被扣住手腕,男人的脸色也阴沉下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手上细小却密布着的伤口。 “这些又是怎么来的?” 这些伤口数量虽多,其实口子并不深,将养个几日也就好了,苏梨没想让楚怀安知道,这会儿再遮掩却又显得故作矫情,便直言道:“我笔力尚浅,为祖母誊抄佛经前,先用小刀在木板上刻了一遍,手法生疏了些,受了点小伤。” 受了点小伤?这女人怎么可以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十指连心,她难道就不疼? “侯府的人是死绝了吗?就找不到一个人使唤?” 楚怀安咬着牙一脸凶狠的质问,胸腔被气得一阵阵发疼,抓苏梨的手也用力几分。 他们本就隔得很近,如今楚怀安步步紧逼的质问,两人几乎额头相抵,只要苏梨稍微抬头,便能碰到他的下巴。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既是要给祖母的寿礼,自然不能假以人手。” 这算什么狗屁理由?苏家都把她送给他做粗使丫鬟了,难道她抄几卷佛经,他们就会念着她的好? 楚怀安越想越生气,扣着苏梨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苏梨,你现在是爷的人,爷允许你这么自虐了么?” 许了呀! 不是还有一幅母子平安图等着着墨么?和那需要放血做颜料的图比起来,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苏梨在心里反驳,面上却是半分未显,乖顺无比:“侯爷息怒,日后不会如此了。” 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明明这人已经态度温良的认错,楚怀安的怒火却没有半点被浇灭,反而烧得越旺! 满腔怒火无处宣泄,怀里温软的人也变得碍眼起来,楚怀安皱眉推开苏梨,自顾自的翻了个身不再看她。 身体得了自由,苏梨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走到另一个角落坐下,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之前为了誊抄佛经已经好几日没怎么睡好觉,这会儿远离楚怀安坐下,身体便放松了许多,周遭又静谧得很,苏梨很快有了睡意,尚未想明白为何会在来大理寺的路上遇到天子,脑袋已沉沉的昏睡过去。 她睡过去不久,一直背对着她的人翻过身来,撑着脑袋幽幽的打量着她。 天牢昏暗得紧,她身上又穿着一件黑色披风,这会儿抱着腿坐在墙角,看上去小小的一只,莫名的有些可怜巴巴。 白日醉酒后在尚书府发生了什么他记不大清楚了,甚至连自己是怎么被丢进天牢的都不知道,唯有此前那轿中翻涌的春色反复灼烧着他的心。 人人皆知苏家有三位才貌惊绝的小姐。 大小姐苏挽月,擅女红,十岁便与当时还是大皇子的天子订下婚约。 二小姐苏唤月,擅音律,曾一曲名动天下。 三小姐苏梨饱读诗书,拜于远昭国第一才子顾远风门下,是远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探花。 与天子定下婚约后,苏挽月便经常进宫,不是陪当时的皇后聊天说话,就是在已故的太后膝下玩耍。 楚怀安记得那时她总喜欢穿一身水绿色纱裙,裙摆笼着层层叠叠的薄纱,行走间步步生莲。 她性子端庄,行事谨慎,楚怀安进宫请安时虽常与她碰面,却并未说过话,只是远远的颔首点过头算是见礼。 后来,京中贵女中举办了一场才艺比赛,要选出京中第一才女,那一场赛事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可楚怀安并不记得旁人如何,只记得那一天,苏挽月穿了一身绛红色对襟长裙,绣了一副栩栩如生的山河图,艳惊四座。 他不爱看女红,却爱极了那日她眼中自信笃定的光芒。 当然,除此之外,那日她巧笑盼兮的容颜也在他心底扎了根,生了魔。 从很早的时候他就知道苏挽月会是自己的表嫂,可他还是对她生了妄念,甚至还有掩藏在黑暗中早已腐臭的肮脏欲念。 他想要她,执念如狂,为了多看她两眼,他成了苏家的常客,甚至卑劣的利用苏梨作为接近她的纽带。 苏梨的性子比苏挽月活泼许多,许是跟着顾远风求学的原因,行事也颇有几分男子气,很快便和他打成一片。 因对苏挽月存着别样的心思,楚怀安便下意识的将苏梨当做妹妹,甚至还做过几次苏梨叫他姐夫的美梦。 后来,那梦碎了一地,苏挽月风光大嫁,做了太子侧妃,不久,苏梨便闹出了失身的丑闻。 当时他失意颓丧,整日借酒浇愁,根本没有心思去查清真相为苏梨证明清白,只想着让人先下了聘礼,抬她入府护她周全,没想到这女人性子如此刚烈,竟退了他的聘礼消失无踪,等他清醒过来,早已失了她的音讯! 这五年,他过得醉生梦死,除了暗中让人看护苏挽月,也托了不少人情,让人寻找苏梨的下落。 他气她公然退聘,恼她不告而别,可想得最多的,还是怕她一个人流落在外,吃了苦头受了委屈。 她那样倔强的人,恐怕连哭都会先偷偷摸摸找个隐秘点的地方以免被人发现。 思及此,楚怀安脑海里又浮现出苏梨那满背纵横交错的伤,这女人如果真的许给了陆戟,堂堂镇边大将军怎么会护不住她? 心里生出疑虑,楚怀安试探着唤了一声‘阿梨’,见苏梨睡得很熟没有反应,楚怀安小心托着脚镣手铐走到苏梨面前。 苏梨的睡颜恬静,五官比五年前长开了些,即便没有精心装扮也能看出比当初更明艳动人,这明艳里却是干净纯粹的清透,并没有半点妇人的成熟韵味。 离得近了,楚怀安似乎能闻到苏梨身上有股子沁人心脾的幽香,他不由得凑得更近,看到她微微敞开的衣领处露出一小节细白的脖颈,纤细的紧,也诱人得紧。 苏梨离开以后,他从坊间搜得了许多下流画册,此时看着那截嫩白的脖颈,画册里露骨妖娆的画面不合时宜的蹦跶出来,不住的提醒着他,眼前人的腰有多细,腿有多长。 身体燥热起来,鬼使神差的,楚怀安朝苏梨伸出手。 闺阁女子,手上都有守宫砂,若她并未和陆戟…… 脑子里魔怔了一般反复闪现这个念头,然而手刚碰到苏梨的手腕就被一把扣住,苏梨猛地睁开眼睛,挺身坐起。 “是我!” 楚怀安低呼一声,制止了苏梨准备折断他手腕的动作。 “侯爷这是做什么?” 苏梨皱眉,心底还残留着被偷袭的余悸,楚怀安被看得不自在,眼神飘忽的摸摸鼻尖,瞥见那一节白生生的手臂上还有两排狰狞的血色牙印,脸色顿时一变:“这又是怎么来的?你可别跟我说是我娘咬的!” “夫人自然不会咬人。”苏梨点头,松开楚怀安,目光落在牙龈上,眸底的杀意一闪而逝:“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虽是五年未见,楚怀安却还是能从苏梨的语气里听出她的反常,不由皱眉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与自己对视:“爷还没亲自动手跟你算账,谁允许你把自己弄出这么多伤的?” 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好像苏梨手上那个牙印是咬在他身上的一样。 不想让自己再被虚无的假象迷惑,苏梨偏头转移话题:“侯爷以醉酒轻薄贵妃的罪名抓进来的,难道就不担心陛下震怒?” 提到正事,楚怀安的表情收敛了些,却还是不以为意道:“子虚乌有的事,爷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好怕的?” “侯爷醉成那样,如何能笃定自己没做过?” 苏梨执着的追问,楚怀安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心底忽的起了逗弄之意,倾身凑到苏梨耳边,故意对着她的耳朵呼气,邪魅的低喃:“爷若真要醉酒闹事,绝不仅仅是偷条汗巾这么简单!阿梨想试试么?” “……” 苏梨无语,刚要把人推开,又听见楚怀安继续道:“再者,若皇表哥真的信了这么拙劣的栽赃陷害,也不会将你送进来给我解闷儿!” 侯爷既然知道是栽赃陷害,那知道害你的人是谁吗? 苏梨很想问这句话,可看见这人眉梢飞扬的模样,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爱惨了苏挽月,五年前他不会相信自己,五年后,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侯爷英明!” 苏梨不走心的夸赞,楚怀安嗅着她身上的幽香不肯离开,抓着她的一缕发丝把玩:“你才回京数日,想了什么法子求得皇表哥让你进来陪我的?” “机缘巧合,陛下恩赐。” 苏梨不想多说,若是让这人知道自己从陆国公那里拿了信物,却是找赵寒灼这个阎王说军饷贪污一事,恐怕又要闹出不少风波来。 苏梨如此含糊,楚怀安便误会了,唇角上扬,勾着笑道:“阿梨果然还是关心本侯的!” “……” “那孩子是你带回来骗爷的吧,你离京才五年零两个月,那孩子看模样至少五六岁,中间怀胎那十月呢?” 楚怀安兴致盎然的猜测,漆黑的眼眸透着光亮,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就算孩子不是亲生的,苏梨没有对陆戟以身相许又如何呢?他不是早就心有所属了吗? “孩子在塞北喝马奶吃羊肉,比京都娇惯着长大的孩子要高一些也不足为奇。”苏梨平静的解释,楚怀安并未说话,定定的看着苏梨,好一会儿哑着声音开口:“上次高太医给你看伤,我似乎看见你手臂上有一个红印,自来闺中女子手臂上都会点……” ‘守宫砂’三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只纤细嫩白的手臂便递到他面前,那手如白玉一般,在昏暗的天牢中折射着莹润的光,晃了楚怀安的眼。 “侯爷可是在说这个?” 苏梨问,手臂又递得近了些,楚怀安这才看清,那红色印记并非什么守宫砂,而是一个疤,疤印很圆,只有指甲盖大小,楚怀安正疑惑着疤是从何而来,眼睛猛地睁大,那疤印中间竟有一个‘奴’字! 诸国交战,若有俘虏被捕,便用烧红的老铁在其身上烙个印记,即便战俘逃走,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俘虏烙印,成为一生的耻辱。 知道苏梨入了镇北军,还对陆戟以身相许的时候楚怀安虽然震惊却还能保持冷静,可看清苏梨这个手臂上的疤印以后,楚怀安整个人都被滔天的怒火笼罩。 第23节 他紧紧地抓着苏梨的手,死死的盯着她,胸腔像被巨石挤压,呼吸瘀滞,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军中没有女子,边关常有外寇会掳劫良家女子到军中淫乐,若攻下一城,城中年轻漂亮的女子恐怕都难逃被玩弄的厄运。 苏梨若是被俘,那些人发现她是女儿身,恐怕…… “如侯爷所见,我被俘过,为了保命,我做了三个月的军妓!” 此言一出,无异于晴天霹雳,在楚怀安耳边炸开。 他看着苏梨,耳朵嗡嗡作响,只看见她红唇一张一合,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感觉好像有一只大掌将他的心脏紧紧握住,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将他的心脏捏爆。 这感觉,比苏挽月新婚那日还要让他震痛! “我早已不是清白身,这是众所皆知的事,侯爷何必……” 苏梨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跳也跟着骤停,浑身上下的感官都集中在被磕得有些发疼的唇上。 男人残留着酒气的唇紧紧地贴着她的,短促的呼吸夹着热气扑在她脸上,她极力瞪大眼睛,却因为隔得太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听见自己强有力的心跳。 嘭嘭嘭! 心脏的跳动冲击着耳膜,苏梨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楚怀安也没动,只简单的贴着她的唇,良久,他终于退开,却一把将她按进怀里,一字一句的宣告:“我娶你!” “什么?” 苏梨完全被这三个字惊住,是她刚刚说得不清楚还是这个人的酒还没醒?她都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他竟然说要娶她? 深吸一口气,苏梨温声开口:“楚怀安!”回到京城以后,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楚怀安一僵,听见苏梨在他耳边坚定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五年前不需要,五年后也不需要!” 说完,苏梨推开楚怀安,表情庄重又平静:“我既然选择离开,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应该承受的,而且,就算没有发生这些,我也不会嫁给你!” 她说不会,言辞虽然恳切,可这意思摆明了就是看不上他。 她声名狼藉时,他抬着聘礼为她撑腰,她受尽折辱后,他也没嫌弃许诺要娶她,如此仁至义尽最后换来的竟然是这么句话! 楚怀安被苏梨这一句话气得心肝脾肺肾都揪着疼,然而还没来得及发火,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狱头提着一个红木食盒过来,敲了敲牢门:“二位,吃饭了!” 话落,打开食盒,竟是放进来三菜一汤,红烧肉、盐酥鸡、拔丝芋头、山鸡野参汤,每一样菜式都色香味俱全! 苏梨看得诧异,正琢磨是不是楚凌昭下令让狱头多关照楚怀安一些,就听见老头语重心长道:“趁热吃吧,咱这里的饭菜可是四海诸国所有牢房中数一数二的,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能多吃一点就是一点。” “……” 看这狱头的意思还真是把他们当成死刑犯看了。 苏梨起身把饭菜端过来,楚怀安还生着气,坐在一边连看也不看那些饭食,苏梨没管他,自顾自的拿起碗筷吃起来。 这些饭菜的味道果然很好,苏梨大快朵颐,没一会儿,这些饭菜就被她吃掉一大半。 喝下最后一口汤,苏梨满足的打了个饱嗝,把碗筷放到牢门外,便扶着腰在牢里转圈消食,楚怀安被她转得心烦意乱,刚要发怒,却见苏梨一脸痛苦的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怎么了?” 楚怀安一跃而起,镣铐甩得叮当作响,苏梨捂着肚子瘫坐在地上,小脸铁青全是冷汗:“好痛……肚子好痛……” 她断断续续的说,声音发着抖,显然已是痛极,楚怀安心底一慌,扭头冲外面大喊:“传御医!快给我把高大海那个死胖子找来!” 苏梨蜷缩成一团,一只手死死的抓着楚怀安的衣摆,艰难的开口:“侯爷,饭里有……有毒” “噗!” 苏梨吐了一口血,整个人昏死过去,脸色惨白没有半分生气。 那血不偏不倚,喷了楚怀安一脸,将他的视线染成一片血红,方寸之间,只剩下昏死在他怀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就会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 “来人!传御医!!!” 整个牢房都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呼喊。 一刻钟后,有人买通狱卒下毒谋害逍遥侯的消息传遍京都,龙颜震怒,朝堂也跟着震荡起来…… 从大理寺出来,难得出了个艳阳天,可暖烘烘的日头照在身上,楚怀安却只觉得遍体生寒,他身上的镣铐还没来得及解开,行走间咣当作响,震得人心神不宁。 跟着一起出来的狱头脸都快皱成长条苦瓜,没有圣旨赦免无罪,这可是头一遭有案犯从大理寺牢里出来的,可现在这情况,借他十个脑袋他也不敢拦着这位大佛。 好在跑出去没多久,赵拾便驾着马车迎来:“侯爷请上马车,方才大人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去宫中报信,陛下让卑职护送侯爷进宫!” 到底是跟了赵寒灼多年,赵拾的语气沉稳,比那狱头老练多了,狱头松了口气,正要上前帮楚怀安解开镣铐,却见楚怀安抱着苏梨跳上了马车。 呵! 这镣铐乃玄铁打造,足有二十斤重,更何况还抱着个人,这逍遥侯的行动却还如此敏捷,可见身手不凡呐。 狱头暗暗心惊,赵拾已挥了马鞭策马狂奔。 今日日头好,又临近年关,许多人都趁着天气好出来购置年货,街上比平素要热闹许多,小贩的叫卖声也越发卖力,这些热闹落在楚怀安耳中却像催命符一般。 他紧紧地抱着苏梨,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她的体温在一点点流逝,冷得可怕。 他这前半生基本是在锦衣玉食的享乐中度过的,老逍遥侯离世时,他年龄尚小,并不知生死之别有多可怕,如今苏梨就躺在他怀里,叫他第一回 真真切切的体会了一把死别的滋味。 苏梨刚离家出走那阵,他总是会梦见她,梦里的场景多半相似,她一直在哭,梦境却朦朦胧胧,听不真切她说的内容,只觉得她哭得梨花带雨,甚是让人怜惜。偶尔梦见一次她深陷险境,他也会惊醒,醒来后总是安慰自己,这人并非寻常女子,总是能想办法自保的。 这次苏梨回来叫他意外又惊喜,得知她进了镇北军,又瞒下粮运使这么大的案子,只觉得这五年她被磨砺得越发厉害,哪曾想回京不到一个月,她便会走到生死边缘? 楚怀安越想越焦灼不安,一路不停地催促赵拾,赵拾把马鞭挥得啪啪直响,好在他车技了得,即便在闹事也没横冲直撞惹出什么乱子。 一路到了宣德门,远远地侍卫便将宫门打开,待马车奔驰而来,便高声道:“陛下有旨,今日事出紧急,特许逍遥侯乘车马入宫!!” 这一声落下,其他的守门人也都依次跟着高呼,赵拾便没有停车,根据守门人的声音,马车一路从宣德门,穿过重重宫门,到了紫朝殿。 紫仁殿乃太后寝殿,楚怀安身为外臣不得入后宫,到这里给苏梨诊治倒也合情合理。 “吁~” 楚怀安拉了缰绳停下马车,尚未完全停稳,楚怀安已抱着苏梨钻出,早已等候多时的宫人御医全都涌了上来。 “侯爷!” 楚怀安没把苏梨交给他们,迅速扫了一圈,在人群中搜索到熟悉的胖子,沉声开口:“高大海!” “臣在!”被挤在外围的胖子连忙挥了挥手:“偏殿一切准备妥当,侯爷请随臣来!” 胖子说完也不磨蹭,迈着小短腿就往偏殿跑,楚怀安抱着苏梨大步跟上,众人面面相觑,听着那镣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只觉得发慌。 疑似给天子戴了绿帽子的罪臣成为本朝第一个坐着马车在皇宫撒欢跑的人,陛下会杀逍遥侯吗?显然不会,逍遥侯会放过给他下毒的人吗?显然也不会! 远昭国这天,恐怕晴不了多久了…… 楚怀安没有时间在意这些人乱七八糟的猜测,进到偏殿以后,他把苏梨放到床上,高大海立刻上前诊治,旁边早有医女捧着银针、热水候着。 楚怀安看了一眼,眸底闪过沉思,却没有多说什么,强迫自己耐着性子等着结果。 高大海把脉时面色凝重,撑开苏梨的眼睛看了看,又掰开苏梨的下颚,见她嘴里一片血红,诧异的‘咦’了一声。 “如何?”楚怀安立刻迫不及待的问,高大海摇头,脸上的肉跟着颤了颤,从医女手中拿了银针刺破苏梨的指尖,用装着清水的碗接了一滴血。 “血珠呈黑褐色,可见所中之毒乃剧毒,然而具体是什么毒还需花一刻钟时间查验一番,只能先想法子催吐,让她将胃中的毒素吐出来些,再服用一颗百毒丸化解一些毒性。” 高大海吩咐完,立刻有两个医女上前给苏梨喂药,并扶起她准备催吐。 楚怀安像生了根一样坐在床边一动不动,高大海端着碗走了两步又转身不怕死的用小胖手戳了楚怀安一下:“臣需要了解一下中毒时的情况,侯爷请与臣一道去验毒。” 楚怀安这会儿脑子乱得很,也没计较他这以下犯上的一戳,又盯着苏梨看了两眼,这才跟着他走到偏殿的小房间。 小房间里药材齐全,高大海把碗放下,立刻拿了一个钵子捣药,同时警惕的看了眼外面,冲楚怀安递了个眼色:“苏三小姐在牢中可吐了血?” 楚怀安脸上还残留着方才被喷溅的血迹,这话问着未免有些多余,然而这时候也没有时间计较那么多,楚怀安只能压着脾气点点头,却见那胖子张嘴伸出自己的舌头,上下颚无声的合上,做了个咬舌的动作。 楚怀安皱眉,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高大海将捣成粉的药倒进碗里,就着口水在桌上写了个‘假’字。 “……” 楚怀安脑子一懵,假的?这女人竟然拿中毒这种事骗他?这般想着,滔天的怒火直奔天灵盖,然而还没来得及发作,又听见胖子啧啧出声:“竟然还有断肠草?这是真的想要侯爷你的命吗?” 知道是什么毒,高大海很快写了解毒的药方让人去熬制,然而断肠草为剧毒,苏梨从中毒到毒发前后差不多已有一个时辰,情况并不算好,喝下一副解药以后,苏梨没多久便开始发高热,还在呕吐。 高大海便一直守在她床边监控她的情况,一旦发现不对便用银针辅助帮她压制毒性。 这样反反复复一直到华灯初上,苏梨才勉强稳定陷入昏睡。 胖子容易出汗,高大海身上的朝服更是被汗水浸湿染出一小片印迹,他稍微松了口气,对左右的医女叮嘱道:“今晚至关重要,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小心伺候着!” “是!” 其他人小心应答,楚怀安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苏梨,听了高大海的话,脸绷成一片,又冷又硬:“胖子,你的意思是她可能熬不过今晚?” 他的声音很轻,低低地,嗓子里裹着沙哑,带着悲怆,高大海刚要说话,几个宫婢端着香喷喷的饭食鱼贯而入:“高太医辛劳了一日,太后特别让御膳房做了吃食,太医快享用吧。” 走在最前面的宫婢柔声开口,指挥后面的人把饭菜放好,葱嫩的双手亲自将银筷递到高大海面前,高大海脸上的肉抽了抽。 他的确是饿极了也累坏了,可这时候在楚怀安这个魔头面前大吃大喝,他是有多想不开? 正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辞,只听那宫婢又对楚怀安道:“侯爷,太后请您过去用晚膳,御膳房做了您最爱吃的八宝鸭。” 这个时候太后有请?胖子豆大的眼珠转了转,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咽下推辞的话,主动向楚怀安保证:“侯爷放心去吧,臣会看顾好三小姐的。” “侯爷请!” 宫婢配合着催促,楚怀安略加思索,提步朝门外走去。 第46章 太后传召 出了门,夜风裹着寒意扑面而来,楚怀安回身带上偏殿的门才跟着宫婢朝正殿走去,他身上的镣铐尚未取下,入了夜宫中一片静谧,这镣铐拖在地上的声音便诡异起来。 那领路的宫婢心中害怕,越走越快,不多时便到了正殿,殿门开着,里面一片灯火通明,远远地楚怀安便看见太后和年轻的天子坐在那里,一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景。 莫名的,楚怀安又想到先帝当初赐他那双鹿皮靴。 “陛下、太后,侯爷来了。” 宫婢柔声回禀,早就听见镣铐声响的太后和楚凌昭同时朝门口看来,楚凌昭挥手屏退宫婢,太后一脸慈爱的招了招手:“怎么愣在那儿了,快过来坐,有你最爱吃的八宝鸭。” “来了!”楚怀安应着掐断思绪,脸上又是平素那副纨绔不羁的模样,走得近些,太后瞧见他手上脚上还戴着镣铐,顿时心疼:“怎么还戴着这种东西?赵寒灼是怎么做事的?” 太后说着想摸那镣铐,楚怀安借着跪下的动作避开,拱手道:“小侯还是戴罪之身,原本就该在牢里待着,戴着这个也好免得落人口实。” 先帝宠他,太后这么多年也欢喜他,即便入了宫,他说话也随性的很,如今这一番话尽显疏离之意,太后和楚凌昭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意思? 第24节 两人对视一眼,太后伸手将楚怀安扶起来,柔声劝解:“哀家知道这两日你受委屈了,你要如何本宫都依你,断不可说如此生分的话!” 太后膝下只有楚凌昭一个孩子,因先帝偏宠楚怀安,自小便把他当半个儿子养,到了如今这个年纪,自然不想与他伤了感情。 先帝薨逝以后,京中不少人便总是找由头给楚怀安添堵,想试探新帝对他的容忍度,太后多半也会这样安慰他,放在平时,楚怀安给太后卖个乖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这次先是被栽赃陷害抓紧大理寺天牢,然后又是下毒谋害,若中毒的是楚怀安,他躺床上哼哼两句做几个月的大爷,气也就消了,可偏偏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是那个叫苏梨的女人。 那敢当众退他聘礼出走五年、回来后又把他吃得死死的女人,是除了他,谁都不能欺负的女人! 思及此,楚怀安低头避开太后的目光,严肃的开口:“觊觎后宫嫔妃可是重罪,在事情尚未调查清楚之前,臣断然不敢恣意妄为!” 这便是不接受太后简单三两句话的安抚,太后也知道这次的事闹得很大,扭头看向楚凌昭,一直沉默不语的帝王亲自倒了两杯酒,自己端了一杯,将另一杯递向楚怀安:“外人皆道谨之纨绔无状,朕却清楚你的为人,断然不会是觊觎人妻的宵小之辈。” 既然清楚,为何连当面审问都不曾,就直接把人丢进天牢了呢? 楚怀安心头冷笑,面上仍是笑嘻嘻:“人证物证俱在,臣尚未自证清白,怕是担不起皇表哥的信任!” 楚怀安跪着不肯起来,楚凌昭抿了抿唇,放下酒杯,起身绕过桌子亲自将楚怀安扶起来:“朕的确另有盘算,只是事关机密,不能与你细说,咱们一直亲如手足,谨之难道还不相信朕的为人吗?” 楚凌昭言辞恳切,这亲情牌打得甚是响亮,却捂不热楚怀安那颗冰冰凉凉的心。 他扫了眼桌上摆着的两杯酒,定定的看着楚凌昭,黑亮的眸底闪着幽光:“皇表哥若真以诚相待,请回答臣一个问题。” “什么?” “饭菜里的毒,谁下的?” 此言一出,殿内陷入死寂,烛火摇曳着,连烧得红旺的火盆都染上了寒意。 楚凌昭抿唇,眉峰微微蹙起,九五之尊的龙威一点点弥漫开来,楚怀安梗着脖子挺直背脊,不避不闪的与他对视,竟颇有几分势均力敌的味道。 良久,楚凌昭抬手揉了揉眉心:“下毒之人还在查,但朕猜到了。” 猜到了,一句话便是承认他送苏梨到牢里的意图,解闷什么的都是屁话,替他试毒才是真的。 “若我也中毒了呢?” 楚怀安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他这小半辈子过得醉生梦死,却从未深切体会过皇室之人皆薄情寡义的做法,世人皆道他独得圣眷偏宠,他并不希望这偏宠背后是叫人心寒的阴谋算计。 楚怀安心里期盼着楚凌昭能说一句‘朕定会保你无虞’之类的话,没想到只等来一句:“苏家三小姐聪慧伶俐,定不会将谨之置于险境。” “……” 苏家三小姐聪慧伶俐,所以活该她中毒丧命么? 这是什么歪门邪说!? 楚怀安心头像被人泼了勺滚油一般疼痛难安,还发着噗滋噗滋的油炸声响,太后看出他脸色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假意怒瞪了楚凌昭一眼:“楚凌昭怎么说话呢?那苏家三小姐是谨之的心头肉,她若有什么闪失,也是万万不能的!” 说完又拉着楚怀安的手拍了拍,宽慰道:“如今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在这殿中候着,断然不会让她出什么事的,她这次替你受罪也算是大功一件,待这事告一段落,哀家定要好好赏赐她,五年前你不是想抬她入府做妾吗?不如哀家下旨,将她赐给你……” “太后!”楚怀安出声打断,这种打个巴掌给颗枣的做法对他现在而言无异于是火上浇油。 之前苏梨已经明确解释过,五年前她之所以会退了那些聘礼就是不想做妾,现在太后再下旨让她做妾这算怎么回事? 胸腔被怒火灼得生疼,楚怀安却压制着没有发作,一字一句坚定道:“阿梨与我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当年我做事莽撞,没有考虑到她的感受,被退了聘礼也是应当,如今她救了我一命,我若再纳她做妾,岂不是在折辱她?” “如何算得上是折辱?你可是堂堂逍遥侯,她五年前就已经失节于土匪窝,这五年在外更不知经历了什么,她难道还想做你的正妻不成?” 太后惊愕的瞪大眼睛,言语之间尽是对苏梨的不屑,楚怀安又想起苏梨手臂上那块烙印,竟心如刀绞,脑袋一热,脱口而出:“她到底如何,还轮不到旁人置喙!” 他气得眼眶发红,滔天的怒火压不住,迸射出来,极贴切了应证了那句:冲冠一怒为红颜! 原本太后还有些担心此事之后,仍会有楚怀安与苏挽月不好的传言,如今见楚怀安如此维护苏梨,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今日他们找楚怀安来不是要与他吵架的,想起自己的目的,太后缓了脸色,决定先安抚楚怀安,顺着他刚刚的话继续道:“哀家方才情急说错话了,那苏家三小姐才情容貌都是上好的,你若真心喜欢,哀家也不拦你,只是你母亲对你期望颇高,你若真想娶她为妻,只需说服你母亲,到时我与楚凌昭也是乐见其成的。” 这话说得好听,却没再提赐婚一事,分明知道以楚刘氏的性子,是断然不会让楚怀安娶一个名声尽毁的女人为妻的。 楚怀安对太后的打算心知肚明,却也没在这件事上纠结,这五年他过得随性,对娶妻一事淡泊的紧。 他抿着唇不说话,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楚凌昭又将那杯酒递给他:“朝中如今风云诡谲,朕身在其位,有很多事也身不由己,唯有谨之与朕的手足之情历久弥新,这一杯酒,是朕向谨之赔罪!” 楚凌昭说得认真,眼底也是一片澄澈,楚怀安接了酒却并未急着喝,而是若有所思的把玩着酒杯:“我在朝中都是任的虚职并无实物,皇表哥此番选择将我投入牢中,恐怕另有深意吧?” 朝中重臣不少,任何一个人被陷害与贵妃有染,都是死路一条,且诛连甚多,楚凌昭既然早有察觉,这一巴掌打谁脸上再给颗枣,收获的都会是忠心不二的肱骨之臣,可为什么偏偏选了他? 楚怀安常年沉迷酒色,楚凌昭没想到他还能想到这一点,眼底闪过诧异,不过片刻便满意的笑起:“谨之任的是虚职,与朝中众臣来往便少,办事爽利,又有父皇生前赐的帝王鞭加持,如有神助,再适合不过。” “所以皇表哥要我做什么?” 楚怀安直奔主题,楚凌昭脸色一肃,与楚怀安碰杯,坚定道:“朕要你借着此次被栽赃陷害的名义,搅乱这一朝的水!” …… 苏梨醒来的时候,眼前影影绰绰一片红,像极了战场上被血染红随风摇曳的旌旗,弥漫着血腥味和悲凉的肃杀。 喉咙发干,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尝到一片腥甜,舌尖一痛,视线变得清明,摇曳的旌旗变成了极好看的瑰红纱帐,帐外站着一人,身量颀长,穿着一身银白锦衣,正端着一碗药直勾勾的盯着她。 “醒了?” 楚怀安端着药在床边坐下,拿着勺子轻轻搅拌那黑糊糊的药汁,苏梨想到之前被灌药的折磨,连忙开口:“侯爷,我自己喝吧。” 楚怀安掀眸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将药碗递给她,等苏梨咕噜噜一口气把药喝完,又默不作声的把碗接过去。 舌尖的腥甜被苦涩掩盖,苏梨皱眉,两颊忽的被捏住,楚怀安抿着唇,脸色严肃的塞进一颗蜜饯,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 寻摸着这人是因为有人下毒生气,苏梨没敢在这个时候触他眉头,慢慢咀嚼着蜜饯,不动声色的打量周围的环境。 床是上好的黄花梨做的,纱帐的做工也极好的云纱,层层叠叠之间如云雾笼罩,屋里点着熏香,烧着炭火,无烟,是极好的贡炭,必是宫中有头有脸的人才能有此用度,只是不知,这是哪位贵人的寝殿。 正思量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隔着屏风只隐约看见一个矮胖矮胖的人走进来,尚未露面,已先声夺人:“那丫头可醒了没?这眼瞅着都睡了快五日了,若再不醒,老夫都要怀疑她被毒成活死人了!” 话落,高太医背着药箱转过屏风,身后还跟着个唇红齿白的医女,见苏梨醒了,他顾不上给楚怀安行礼,小粗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抓起苏梨的手细细把脉。 跟在他身后的医女想要行礼,楚怀安直接挥手免了。 把着脉,高太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好半晌才道:“这毒算是解了,可余毒未清,我看三小姐这脉象燥热,似有郁结在心,长此以往,恐怕还会有些并发症,需悉心料理才是!” “并发症?会有哪些症状?” 苏梨低声问,胃里仍如火烧一般,连带着嗓子也干得发疼,她没想到自己这一晕竟昏睡了五日,手脚都虚软无力。 “人各有异,具体症状也不尽相同。”高太医收回手,从药箱里拿了一个莹白的小瓷瓶递给苏梨,示意她喝下,又继续道:“只要三小姐愿意听从医嘱好好调理身子,早日肃清余毒,这并发症也不一定会出现。” “阿梨向来惜命,自然会好好配合高太医。” 高大海要的就是苏梨这句话,听完当即一乐,努力瞪大眼睛探知八卦:“三小姐既愿配合,那便先告知本官,你心中为何事郁结吧!” “……” 这小胖子是茶楼里那说书先生转行来的吗?竟如此喜欢探听辛秘! 苏梨腹诽,偏头却见楚怀安也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俨然已经搬好小板凳,做好吃瓜群众的准备。 “……离家这些年,在外难免委屈,也不是郁结这一日两日了,应该不会因此影响病情的。”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高太医一张胖脸皱成包子,还要再问,被楚怀安不耐烦的打断:“你一会儿不是还要回曦宁宫吗?还不抓紧时间开药?” “不是侯爷你派人火急火燎的把我请来的吗?我这连口热茶都还没喝上你就要赶我走?”高大海壮着胆子顶撞,楚怀安一记眼刀子飞过去:“本侯现在让你走,你有意见?” “……” 有意见!但不敢说! 某胖子翻着绿豆大的白眼气哼哼的写下药方带着医女走了。 两人走后,屋里又安静下来。 按理,苏梨如今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入宫被太医诊治的,就算她是替楚怀安中的毒,进了宫,也应该有宫女照顾,哪有两人独处一室,由他亲自照顾的道理? “侯爷可查出是何人下的毒?” 苏梨没话找话,楚怀安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从狱卒到厨子,前后已经抓了好几十人,都在大理寺审着,揪出幕后真凶并非难事。” 看他这样子似乎对下毒之人不感兴趣,苏梨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大概是余毒未清,脑子晕乎乎的,咽下嘴里的东西就要躺下继续休息,下颚忽的被钳制,男人的手指滑了进来。 “侯爷?” 苏梨震惊,含着手指说话有些含糊,楚怀安不理她,勾着她的舌头翻来搅去,这举动很是让人误解,苏梨的脸‘腾’的烧起来。 瞥见她脸上的红晕,楚怀安挑眉:“你倒真会演,在牢里咬舌装吐血,这会儿又装羞涩纯情,真当爷是什么都不懂的脓包呢?” 他的语气带着讥诮,刺得人浑身不舒服,苏梨不知道他又误会了什么,垂眸不语。 查看够了,楚怀安收回手,拿了一旁的丝帕细细的擦试:“你是如何知道那饭菜里有毒的?” “我先前并不知晓。”苏梨坦白,见楚怀安一脸不信,继续解释:“那毒发作很快,我吃了没几口肚子就开始疼了,于是斗胆揣测圣意,演了这一场戏。” 从在大理寺外见到楚凌昭苏梨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她累极了,一时没琢磨出楚凌昭的用意,后来肚子疼起来,她才恍悟,楚凌昭不是闲得无聊到大理寺外面来散步的,也不是真的要她去给楚怀安解闷儿。 如今苏家圣眷正浓,有人用如此拙劣的手法想要一箭双雕,楚凌昭不瞎,自然看得出来,他抓了楚怀安和那些侍卫,也许是想引蛇出洞,也许是想将计就计。 楚凌昭的计划里原本可能是没有苏梨的,她却误打误撞将自己送到他面前,于是楚凌昭将她送入牢中,替楚怀安受了这次罪。 毕竟,逍遥侯若是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牢中,天下必有非议,可若是苏梨死在牢中,便只是死了个无足轻重的玩意儿罢了。 “演戏?” 楚怀安复述,苏梨点头,楚怀安凉凉的看着她,语气肃然起来:“你可知那饭菜里下的毒是断肠草?那毒可在半个时辰内要人性命,你竟还能忍着腹痛吃下那么多,你演得再逼真一点,本侯就能上城西去给你订棺材了!” 楚怀安厉声质问,表情凶狠,眼眶却泛着一丝红,藏在衣袖中的手也控制不住的发抖。 只差一点,若是他再晚到一刻钟,苏梨恐怕已经死在他怀里了! 苏梨被楚怀安吼得晃了下神,舔舔唇道:“若此番我真的不幸死了,侯爷能记着之前给我的承诺,帮我完成遗愿,这一死倒也不亏。” “自己想做的事自己做,本侯可不记得曾答应过你什么!” 楚怀安冷冷的说,不待苏梨说话,拂袖而去。 出了门,冷风挟裹着雪花扑面而来,冷得人一个激灵,却扑不灭心头熊熊的怒火。 先前楚凌昭还说苏梨聪慧过人,楚怀安这会儿却只觉得她蠢笨到了极点,哪有聪明人会为了一个整天在刀口舔血的人只身犯险?有哪有聪明人会明知饭菜有剧毒还面不改色的吃下去? “侯爷!” 太监尖利的声音打断楚怀安的思绪,回头,大内总管张德拿着拂尘毕恭毕敬的站着:“方才听闻苏三小姐醒了,陛下请侯爷去太辰宫偏殿议事!” “何事?” “侯爷去了便知。”张德把球又踢了回来,他是伺奉过先帝的人,口风严实,圆滑得很,楚怀安大概也猜到要干什么,便没再多问,提步要走,又听张德道:“陛下口谕,请苏三小姐一同前往。” “她不过醒了片刻又昏睡了过去,有什么话,问本侯便是!” 楚怀安冷着脸,语气强硬起来,张德跪下,朝楚怀安行了个大礼:“侯爷请息怒,陛下体恤苏三小姐身体不适,已派了御驾轿撵,特许将三小姐抬过去!” 第25节 这便是非去不可了! 楚怀安握紧拳头,心中虽有怒气,面上却丝毫未显,只沉声道:“不必,本侯亲自带她过去!” 说完转身回到房间,苏梨此时已睡得迷迷糊糊,察觉到有人靠近,瑟缩了一下,楚怀安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怕,是我。” “怎么了?” 苏梨软着声问,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只软软的靠在楚怀安怀里,莫名的像依赖着他的孩子。 “无事,睡吧。” 楚怀安安慰,拿了被子将苏梨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将她抱着走出房间。 外面风雪正盛,张德很有眼力见的让人上前撑伞,将两人挡得严严实实。 一路行至偏殿,刚到门口,便听见一道低柔的哭诉:“陛下,臣妾的三妹这五年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好不容易回京,又遭此毒手,陛下定要为臣妾的妹妹做主啊!” 那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清润动听,带着哭腔,越发叫人怜惜心疼。 可不知道是抱着人走了一路累着了,还是被怀里人清浅的呼吸分了神,这会儿听见魂牵梦萦的声音,心有波澜,却不至发狂。 “逍遥侯到!” 张德立在殿门口高声喊道,殿内的哭声戛然而止,楚怀安抱着苏梨跨进殿中。 殿内烧了地暖,即便殿门大开着,屋里也是暖洋洋的一片,年轻的帝王高坐在首位,左右两侧皆是佳人陪侍,下方还坐着一群环肥燕瘦的美人,明明是寒冬,却好似春日百花争艳,空气中都弥漫着腻人的胭脂香。 殿内没有设置屏风纱帐,乍走进来像闯入了盘丝洞一般,楚怀安垂眸,并未左顾右盼,只抱紧怀中人,步履坚定的走到殿中。 “臣弟拜见陛下!” “免礼,赐座!” 尚未完全跪下,楚凌昭便免了礼,宫人也应声涌入,竟是抬了一张美人榻进来。 天子尊前,能被赐座已是隆恩,更遑论在楚凌昭面前躺着? 这事若落在旁人头上,恐怕会受宠若惊,三跪九叩的跪谢隆恩,可楚怀安别说谢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抱着苏梨坐到榻上,理所当然至极。 “朕方才听高太医说阿梨醒了,如今可还好?” 楚凌昭没有开门见山,先客套的关怀了一下,楚怀安帮苏梨拢紧被子,撩开一缕散落的碎发:“余毒未清,尚未脱离危险!” 柔软的发丝绕过指尖乖顺的垂在一侧,楚怀安捻了捻手指,回味了下方才的触感。 “朕本是感念阿梨对谨之倾心一片,不忍她担心受怕,特允她到牢中陪你解闷,不想却害她遭此大罪,不过若非有她,这中毒的,便是谨之了!” 楚凌昭半解释半感慨的说,说到后面,语气已有几分严肃,殿中的气氛凝滞起来,往日凑到一起便吵闹不休的后宫佳丽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尚书府老夫人大寿,贵妃奉旨省亲,本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却有人栽赃逍遥侯轻薄贵妃,其后更是买通狱卒,欲图谋害皇室血亲,其罪当诛!” 楚凌昭大怒,凌厉的眸光扫过一众妃嫔,在场的佳人立刻吓得跪下,连伺奉在主位左右的两位也都跪伏在他脚下,颤巍巍的求饶:“陛下息怒,求陛下息怒!” 佳人软语声声在耳,便是再铁血无情的人也会软了耳根,向来怜香惜玉的逍遥侯适时开口:“皇表哥所言既是诬蔑,想必已然查出了真凶,不妨说来让小侯听听,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敢谋害小爷!” 楚怀安这一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像被风卷进屋里的雪花,轻飘飘的尚未落地,便被屋里的暖气烘成了水雾。 “谨之莫要着急,朕今日请你来,便是要为你讨一个公道!” 楚凌昭说着冲站在门口的张德递了个眼色,张德挥了挥拂尘,便又宫人拖了两个血淋淋的人进来。 这两人受了酷刑,已是面无全非,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画面的妃嫔吓得尖叫连连,原本柔婉的嗓子个个劈了岔,刺耳得紧,楚怀安皱眉,偏头果然见苏梨被吵得皱眉要醒过来,下意识的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侯爷?” 眼前一片漆黑,苏梨不确定的低唤了一声,脑子浑浑噩噩,还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覆在她眼睑上的手没有松开,只低声回应:“无事,睡吧。” “……”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惨叫,谁听着这个睡得着? 苏梨腹诽,却因为身体虚乏无力并未推开楚怀安的手,黑暗中却听见帝王威严的声音:“大理寺的牢饭向来由城中名唤捞月阁的酒楼供应,这两个是今日负责饭菜的厨子和伙计,饭菜从他们手里出来,便由大理寺的狱卒提回送入牢中,这两人已经招供,在饭菜里下毒!” “草……草民罪该万死,求……求侯爷给个痛快!” 眼睛被挡着,那人求饶时,沙哑绝望至极的声音便如钝刀一般一寸寸插进苏梨耳中,生生在她脑海里勾勒出一幅血淋淋的画面。 自古流传下来的酷刑极多,入了大理寺,便是被剐下一层皮来,寺中的人也有的是法子保人不死。 活着只剩下黑暗和无止尽的折磨,才是最叫人恐惧的。 苏梨打了个冷颤,想到自己回京的目的,若是她未能将贪污军饷之人揪出来,先被人揭发,只盼能少受些痛苦,万莫像今日这人一般痛苦至极的活着。 察觉到她的异常,楚怀安松手,俯身关切的看着她:“可是哪里不适?” “没有。”苏梨摇头,余光不出意料看见殿中那两个面目全非的血人,和一众吓得花容失色的妃嫔。 目光再往上,一红一蓝两抹倩影便映入眼帘。 两人都跪趴在地上,厚重的冬装却掩不住她们身上华贵的气质和妖娆地身姿。 两人身形相似,穿戴的首饰也多相近,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苏梨却一眼认出穿靛蓝宫装的那位,是她喊了十五年的长姐苏挽月。 多年前,那人曾用软糯稚嫩的童音承诺,一日为长姐,终生以护姐妹周全。 数年后,那人身居高位,独得万千恩宠,昔日诺言随风散,美人皮之下不知多少冤魂难安…… 苏梨安静的看着,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一个穿着桃红色宫装的美人便哆哆嗦嗦的爬了出来。 她生得清丽,肌肤胜雪,两颊有些婴儿肥,甚是可爱,此刻却是面无血色,整个人抖如筛糠,不停地磕头:“陛下,都……都是臣妾糊涂!苏贵妃近日喜得龙嗣,独得陛下恩宠,臣妾心生嫉妒,便……便想出此毒计,欲谋害贵妃娘娘和逍遥侯,求……求陛下饶命!” 那美人吓得快要魂飞魄散,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吐字不清,此时倒是半点都看不出她有谋害贵妃和逍遥侯的胆识。 苏梨偏着脑袋,只见那美人吓得涕泗横流,花了妆容,失了令人怜惜的美好,曾在床榻间柔情蜜意的帝王冷眼瞧着,如同一座冰山:“李美人?你可知谋害贵妃和皇室血亲该当何罪?如今你跳出来认罪,这罪责,别说你,就是你满门上下,也承担不起!” “都是臣妾一人所为,臣妾甘愿受罚,求陛下放过臣妾的家人!” 李美人自知自己是死路一条,却不愿牵连家人,脑袋磕得砰砰作响,不出片刻,脑门上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平素喜欢争风吃醋的妃嫔何曾见过这阵仗,有好几个都吓得晕过去,楚怀安见苏梨看得津津有味,索性将她的脑袋托到自己腿上,给她调试了一个最佳观赏位置。 两人这姿势与殿中血腥凉薄的肃杀之意格格不入,好像他们不是来听审的,而是在逍遥侯府的院子里吃着小点心听曲看戏。 苏梨有些不好意思,想起身被楚怀安一只手按住,同时听见他懒洋洋道:“哦?都是你一人所为?那倒是让本侯长见识了,贵妃娘娘省亲当日是由国公大人亲自护送,你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难不成有分身化影之术,能翻出这皇宫大院偷了贵妃娘娘的贴身之物塞进本侯怀里?” 楚怀安的语气平缓,透着股子慵懒,却条例清晰,推理严明,那美人早就吓得六神无主,此时被楚怀安一问,便傻傻的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这……” 李美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楚怀安还要再说些什么,不知是谁忽的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声音不大,却极为突兀,触发了李美人身上某个机关,她含着热泪的眼眸一转,变得决然坚定,苏梨暗叫一声不好,李美人便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朝主位扑去。 “苏挽月,去死吧!” 李美人厉声大喝,苏挽月惊呼一声扑进楚凌昭怀里,其他宫人齐声惊呼护驾,在离苏挽月十来步远的地方,李美人被赶来的护卫一剑贯穿胸口,剑抽出来的时候,血溅了一地。 血腥味弥漫开来,护卫动作极快的将李美人和那两个血人拖出殿中,宫人一拥而上跪伏着将地板擦干净,不出一刻钟,殿里便又恢复平日的干净整洁。 胆子小的妃嫔吓得呕吐起来,胆子大点的也都吓得瘫在地上爬不起来,楚怀安一直低头看着苏梨,见她一直面色平静淡然,竟莫名的有些骄傲,他家阿梨果真于旁的女子截然不同。 苏梨并不知道楚怀安的心理活动,她的注意力全在苏挽月身上,那人瑟瑟发抖的钻进天子怀中,揪得天子龙袍发皱,眼泪也浸湿了天子的衣襟,可那万人之上的男子却并未在意,只是一直和颜悦色的安慰着她,可见有多得圣宠。 苏梨知道她向来工于心计,哪怕进了宫也不会吃亏,只是没想到连最薄情的帝王都被她吃得死死的。 若真要追究五年前的事,只怕比军饷贪污一案还要难上几分。 况且军饷贪污一事,还要仰仗楚怀安帮忙,苏梨若要动他的心头肉,只怕会被这人亲自丢进大理寺。 想到这里,苏梨收回目光,垂眸佯装闭目养神。 她动不得苏挽月,和其他人的账却是要算的。 李美人被当场刺死的事很快传遍宫中,她爹是礼州知县,离京都千里,尚不知情,京兆尹已调拨了一队人马快马加鞭去抄家,而她兄长是今年刚选出来的武状元,原本再过几日是要做御前带刀侍卫的,连夜便被绑进了大理寺天牢,只等一家人到齐了拉到菜市口问斩。 眼瞅着就是年关,这会儿却出了这么档子事,宫中已是人人自危,到了苏梨这边却是一片岁月静好。 苏梨本以为那日审问以后就该出宫了,没想到楚怀安根本没有要出宫的意思,只是让人出宫给楚刘氏报了个平安,就安安心心在宫里住下了,看架势竟像是要在宫中长住! “侯爷,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再不回府,夫人怕是要着急了。” “爷在这宫里好吃好喝的,有什么好着急的?”楚怀安抱着苏梨侧躺在美人榻上如是道,顺手喂了苏梨一颗梅干,另一只手则不安分的捏了捏她的腰窝:“怎么一点都没长胖?摸起来一点都不舒服!” “……” 谁让你摸了吗? 苏梨腹诽,抿唇抬头幽幽的盯着楚怀安,直盯得他撒开手坐到一边才罢休。 过了年苏梨回京就整整一个月了,军饷贪污一案却还毫无进展,苏梨心中自然是焦急的,这里是皇宫,耳目众多,她也不能与楚怀安细说,只能隐晦暗示:“侯爷,我的时间不多了,还请侯爷莫要忘了……” “忘不了!”楚怀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歪头斜睨着她:“你都替爷试毒让爷欠你一条命了,这么大的恩情怎么能忘?” “……” 中毒的时候,苏梨并没有想过要挟恩以报,可楚怀安既然已经这么想她了,她也没有开口解释。 如果这一命能为她增加一点筹码,被误会也没什么的,反正……她早就对他断了念想。 见苏梨没吭声,楚怀安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眯了眯眼道:“我做事自有分寸,你照顾好自己别拖我后腿便是!” “是!” 苏梨答应,沉下心来调养身体。 两日后,趁着楚怀安去御花园和楚凌昭游玩去了,太后让人给苏梨送了新衣服来,衣服是上好的蜀锦裁的,黛青色淡雅又不失俏皮,许是考虑到苏梨的年龄,衣服上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绣花,只在袖口和领口攒着一圈红色绒毛,增添喜庆。 “太后娘娘说姑娘皮肤白嫩,这衣服衬肤色,款式又新颖,姑娘穿着自是极好的。”送衣服的宫婢夸赞,苏梨眼睛亮闪闪的瞧着那衣服,心里谈不上多喜欢,嘴上却迎合道:“太后好眼光,阿梨真是受宠若惊。”说完从怀里拿了两片金叶子给那宫婢。 这打赏在宫中不算多,可也算是明白事理,那宫婢脸上带了笑,将金叶子收好道:“太后这会儿正在午休,姑娘换好衣服,再等半个时辰左右去谢恩吧。” “多谢提点!” 苏梨颔首谢过,待那宫婢转身离开,苏梨立刻换了衣服,又拿了金叶子给值守的宫婢,要了些胭脂水粉。她身上的毒尚未完全肃清,唇色也颇有些苍白,这样憔悴的去见太后未免晦气惹人厌恶。 屋里没有专门的奁妆匣,苏梨只能对着水盆简单上了下妆,两腮打了些许腮红,几日的病容瞬间被掩盖,唇上点了两点胭脂,用手指轻轻晕染开来,整个人都变得明亮轻快,苏梨满意的眨眨眼。 时间虽然还早,苏梨用布条束了发,还是去太后寝殿外面候着了。 她没和太后近距离接触过,之前又毁了名声,如今虽算是立了一功也还需要小心应对。 第47章 除夕宫宴 第26节 苏梨到太后寝殿的时候,殿门紧闭着,只有方才送衣服来的宫婢和另外一个太监守在门外,见苏梨这么早来了,那宫婢惊了一下,连忙上前压低声音道:“太后娘娘还在午休,不许旁人打搅,姑娘怎地这么早就过来了?” “衣服合身得紧,心中欢喜,又有些受宠若惊,早些过来等着安心些。” 苏梨微微低着头回答,她的容貌其实极为出挑,几年前鲜少装扮,五官尚未长开,颜色又穿得鲜艳活泼,便多给了人几分孩子气。 今日化了淡妆,加上一身合体素雅的华服,单单是立在这里,便是冬日里一道惹眼的风景,加上说话轻柔,顿时像清泉一样淌过人的心窝,熨帖得不得了。 那守门的太监好奇的看着苏梨,和那宫婢挤眉弄眼,只觉得苏梨比宫中那些妃嫔要美上许多。 苏梨并不理会两人的互动,拢着双手端端正正站在门边,新衣服漂亮是漂亮,但保暖效果并不比楚怀安之前给她制的那几套男装,好在今日阳光不错,风刮在身上也不像前几日那般凛冽。 就这么站了半个多时辰,寝殿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老嬷嬷从屋里走出来,尚未开口,苏梨已礼数周到的行了一礼:“嬷嬷,太后娘娘可醒了?苏梨来谢恩。” 那嬷嬷是宫里的老人,眼睛毒辣的紧,她不急着回答,眼刀子一寸寸打量着苏梨,见她背脊挺直,仪表端庄,无一处不周到,眼底少了一丝戒备,表情却依然严肃,活似苏梨欠了她许多银钱。 “太后刚醒,需要梳洗妆扮,姑娘还是先等着吧!” 嬷嬷端着架子说,语气颇为不屑,她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到了如今这把年纪,这宫里也没几个人敢跟她过不去,所以便养成了这刁钻的脾性。 “是!” 苏梨乖乖应道,正要退开继续守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慵懒的低唤:“进来吧!” “是!” 苏梨应着提步走进寝殿,殿中的火炉烧得很旺,窗户紧闭着,有点闷热,殿中央摆着一个一人高的屏风,上面绣着梅兰竹菊,绣工极好,绕过屏风,一张金丝楠木做的大床映入眼帘,床帐是最奢华的云锦做的,层层叠叠之间云层飘忽,如坠云雾。 苏梨没敢到处乱看,疾步上前跪下:“苏梨拜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床帐中伸出一只保养极好的手,无名指和食指上戴着翠绿欲滴的翡翠指环,价值连城。 苏梨没敢起,跪着过去扶着太后的手让她坐起来,继而低头认真道:“苏梨中毒入宫后一直未能参见太后,今日又得了太后赏赐的新衣,坐立难安,特地前来谢恩,却不想扰了太后午休,请太后责罚!” 她语速有些快,吐词却十分清晰,又刻意带着两分怯懦,落在人耳朵里便格外惹人怜惜。 太后揉着太阳穴,伸手扣住苏梨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仔细打量她的脸。 良久,太后寡淡的开口:“倒是当得起眉目如画四个字。” “谢太后夸赞,苏梨万不敢当!” 苏梨伏身谢过,见太后和颜悦色,直觉她并不是来找茬的,心底松了口气,却还不敢大意。 “起来吧,既然进来了,就伺候哀家梳妆吧。” 话落,苏梨这才起身。 这五年她久居边关,疏于装扮,并不知道京都近来流行什么发型,好在当年跟着苏挽月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哄祖母开心的话,便一个劲的夸太后容颜不老,秀发保养得柔顺如瀑。 人都是爱听奉承话的,太后也不例外,没一会儿便被苏梨哄得喜笑颜开,苏梨按照前些年的记忆给她梳了个发髻,她也没嫌弃过时,还赞了苏梨一句心灵手巧,苏梨陪着笑,心又安定了几分。 好不容易帮太后选好衣服装扮完,苏梨累得出了一身汗,刚要松口气,却见太后敛了笑,绕过屏风走到外间矮榻上坐着,摆出一副要谈正事的架势。 苏梨心头一凛,极有眼力见的走到太后面前跪下。 “怎么动不动就跪?本宫看起来很凶吗?” “太后慈爱,只是家规有言,与长辈说话,当恭顺有加,面对太后娘娘更当如此!” 苏梨说得义正言辞,又刷了一波大家闺秀的好感度,太后的面色不由和蔼了几分:“你这丫头倒是守规矩。” 然而守规矩归守规矩,抵不了名声尽毁的事实。 太后把玩着手里的佛珠串,幽幽的看着苏梨,之前的老嬷嬷点了熏香,抱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黄花梨小匣子站在旁边。 “此番你替谨之受了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也算是立了一件大功,之前你病着,谨之不许旁人打搅你,这封赏便留到明日的除夕宴上,你可想过要什么封赏?” 封赏? 那李美人连同满门被抄家以后,苏梨日日就等着楚凌昭的封赏,好方便自己在京中行事,却没想到这封赏会留在除夕宴上。 要知道除夕宴文武百官都会到场,在这宴上给的封赏定然不同寻常。 可以要个免死金牌吗? 这是苏梨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随即又被她否决,免死金牌自古只赐给有极大功绩的重臣,连护国公陆啸都没有免死金牌,她怎么可能要到? 苏梨这厢纠结着要什么封赏好,那边太后的脸色已渐渐变得沉郁,她停了转动佛珠的手,拇指缓缓摩挲着珠子,冲那嬷嬷递了个眼色,嬷嬷立刻将那个小匣子递给苏梨:“姑娘立了大功,这是太后赏你的。” 小匣子入手沉甸甸的,想必装了不少之前的珠宝,苏梨连忙掐断纷乱的思绪:“苏梨谢太后赏赐!” “谢就不必了,这本就是你应得的。”这语气与方才相比已多了两分强硬,苏梨疑惑的抬头,便见太后沉着脸十分严肃:“五年前你名声尽毁,失节于人,这五年又不知所踪,如今回来虽阴差阳错立了功,可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命值什么价,别狮子大开口,说些痴心妄想的胡话,觊觎自己不该觊觎的东西!” 这话里的警示意味十足,苏梨有些懵,她方才只是偷摸着想要免死金牌,难道还被太后看出来了? 许是她脸上的迷茫太明显,太后压着脾气解释:“谨之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他虽是个闲散侯爷,可正妻之位不得含糊,不仅是他娘,哀家也会替他挑选个身家清白,才貌双全,门当户对的姑娘!” 苏梨:“……” 您老人家是从哪儿看出我觊觎他的正妻之位了? 苏梨心里无语,面上却丝毫未显,勾唇得体微笑:“太后放心,苏梨自知配不上侯爷,断然不敢生出这般妄念。” 苏梨并不知晓楚怀安在她昏迷之前曾在太后面前极力维护自己,更不知晓自己现在的淡然在太后眼里不过是口是心非的掩饰罢了。 若她没有生出妄念勾引楚怀安,怎会迷得楚怀安顶撞太后? 想到楚怀安那日怒发冲冠的模样,太后心头不愉,转念一想只有永绝后患才能安心,垂眸冷冷开口:“你既已失节,便不能再以残花败柳之躯嫁给他人,为不给尚书府蒙羞,明日不妨在宴会上求陛下许你去城外静思庵代发修行,也算是保全你的名声!” “……” 前脚才说她立了功,后脚就要把她丢进尼姑庵,还要她自己求封赏,这算哪门子的封赏? 她若真求了这样的封赏,此次回京又有什么意义? 苏梨抿唇不语,太后拧眉,满脸厉色:“怎么,你不愿意?” “苏梨不敢!苏梨只是想到余生要与青灯古佛为伴,一时有些胆怯犹豫,请太后恕罪”苏梨伏身认错,这会儿太后还是让她自己求,好歹还有时间可以想想办法,要是惹怒了太后,一道懿旨下去,此事恐怕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胆怯什么?又不是要砍你的脑袋,再说你一个弱女子都敢离家五年,还有什么好怕的?” “太后教训的是,苏梨明日就向陛下求赏。” 得了苏梨保证,太后的眉头舒展开来,但并未完全放心,幽幽的警告:“今日你与哀家谈了什么,最好烂死在肚子里,否则……” 剩下的话太后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偌大的京城,太后想弄死她,简直易如反掌。 思及此,苏梨从善如流的回答:“太后慈爱,今日特为逍遥侯一事重赏苏梨,苏梨前来谢恩,再无其他!” 太后对苏梨的回答很是满意,挥手示意她退下。 待殿门关上,老嬷嬷躬身凑到太后耳边低语:“这位苏三小姐倒是个难得的伶俐人。” 太后手里转着佛珠,一脸不屑:“身子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了,只能脏了人的眼罢了,苏家当年怎么不将她沉塘算了?” 那嬷嬷平日就爱探听这种事,当即嘴碎道:“奴婢听说苏家是打算将她沉塘的,只怪那苏家二小姐不知轻重,半夜偷摸着把人放了,毁了自己大好的姻缘,还是苏贵妃念着姐妹之情替这二小姐求了门亲事呢!” 提到苏挽月,太后的脸上露出笑来:“一家养出来的女儿,嫡女到底是不一样,听说前两日她受了惊,如今怎么样了?” “陛下在她宫中留宿两夜,总算安抚住了……” 两人开开心心的讨论起苏挽月肚子里的龙嗣来,这厢苏梨回到偏殿以后,看着一盒子的珠宝却有些发愁。 今日她答应太后自愿进尼姑庵,若明日公然倒行逆施,只怕会惹得太后大怒,若求楚怀安帮忙,太后也只会认为她阳奉阴违,狐媚害人,甚至会惹来杀身之祸。 “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苏梨吓了一跳,本能的跳了下,脑袋撞到楚怀安的下颚,痛得苏梨闷哼一声:“唔!” 楚怀安也没有防备,被撞得咬了舌头,眼角疼得逼出泪来,却在一片水光中看见苏梨换了新衣,旋转间发丝飞扬,如一朵俏生生绽放的花蕾。 看了好几日的病容,乍看见这人面色红润,唇红齿白的模样,便有如连日阴雨晴光乍现,明艳动人得紧,纤腰长腿,无一处不美。 楚怀安看得怔愣,忘了疼,苏梨捂着脑袋皱眉:“侯爷没事吧?” “有事!”楚怀安说着煞有其事的张嘴,让苏梨看他被咬的舌头:“爷的舌头都差点被咬断了!” “对不起,我刚才没注意你进来了。” 苏梨福身道歉,全然没有平日的淡定自若,楚怀安饶有兴致的看着,忽的伸手将人揽入怀中,额头相触,距离极近的蛊惑:“对不起有什么用?本王伤口疼,要吹一吹才能好!” 平日和揽月阁里的姑娘戏耍多了,楚怀安只是一时兴起想逗弄苏梨一番,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如何孟浪,本以为苏梨会像往日那般义正言辞的推拒,却不想她竟踮起脚尖凑得更近。 呼吸交缠,楚怀安闻到她身上好闻的胭脂淡香,夏日清荷一般,清爽怡人,轻轻撩动他的心弦。 “呼……” 苏梨嘟起朱唇轻轻吹了一口气,香气如兰,裹着凉意扫过伤处,带来一片清凉,还有酥麻的微痒从舌尖一直窜过脊椎,直奔鼠蹊处。 身体猛然绷紧,楚怀安用力抱紧苏梨,呼吸不稳,却又生出恼怒:“你从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此举轻佻,是风尘女子惯用来取悦恩客的招数,这女人竟也是信手拈来! 越想越生气,楚怀安手上的力道便又加重了些,好似恨不得将苏梨拦腰折断,苏梨面色未变,抵着楚怀安的胸膛拉开些距离,唇角扯出一抹淡笑:“床帏秘术,自是见惯了风尘才能学得一二。” 她说得云淡风轻,楚怀安却气得够呛,刚要说话又见苏梨皱眉,满脸嗔怪的戳了戳他的肩膀:“侯爷弄疼我了,怎地与那些不知怜香惜玉的胡人一样粗鲁?” 她不仅不避讳自己曾被俘的事,还几次三番故意在楚怀安面前提起,楚怀安就是再傻也看出她的意图。 她在故意躲他。 想到这里,楚怀安压下怒气收了力道,却并未放开苏梨,只盯着她道:“此番回京,你先是谎称自己亡夫育有一子,如今又几次三番提醒爷你失节浪荡,你是觉得自己天姿国色怕爷会对你见色起意,还是怕自己日日面对爷的卓然之姿会控制不住动心?嗯?” 最后一声从鼻腔溢出,像柔软细滑的羽毛打着旋儿轻轻落入心间。 他的眸子亮得吓人,深邃幽黑的眸底倒映出苏梨有些发怔的脸,这个问题像一阵风卷入她的心脏,一直吹到那被尘封了五年感情的秘处,封条摇摇欲坠,可没等解封,苏梨便被卷起的尘埃呛得险些掉下泪来。 那尘埃刺入肺腑,耳中恍惚间又响起无数人的讥笑冷嘲,苏梨猛地推开楚怀安:“侯爷,你我身份悬殊,如今又是在宫中,请你自重!” 苏梨语气急促,失了镇定,连那绯红的胭脂都掩不住她陡然苍白的面色,楚怀安看得一惊,想起她身上还有余毒未清,连忙上前,不由分说的将她打横抱起,厉声高呼:“来人,宣太医!” 苏梨脑袋痛得厉害,眼前又变成一片血红色,楚怀安的声音渐渐离得越来越远,周围陷入黑暗和宁静,灵魂离体了一般飘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脚终于踩到实地,视线也恢复清明。 抬头,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清华的月光倾洒了一地,打更的更夫哈欠连天的走过,周遭的景象却模糊不清,苏梨正觉诧异,手里忽的多了一张纸条,低头一看,是一排似遭狗啃了的丑字:三更老地方见,共商大计! 刚看完,那纸条便着了火,苏梨连忙甩掉,抬脚一阵蹦跳踩灭火星,眼前忽的一黑,却是被人套上麻袋扛在了肩上。 “你们是谁?快放我下来!” 她失声尖叫,扛着他的人却恍若未闻,只一个劲的撒足狂奔,颠簸之中,苏梨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人丢到地上,头上的麻袋被扯开,却已是天光大亮,她尚未分清楚发生何事,便有无数人围着她指指点点,不多时还有人冲她丢烂菜叶子。 腥臭的味道涌入鼻腔,苏梨再也忍不住偏头呕吐起来。 “呕!!” 第27节 密密麻麻的人群和烂菜叶子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欣喜熟悉的声音:“好了好了,终于吐出来了!” 偏头,摇曳的烛火中,一个慈眉善目的胖子拿着痰盂坐在床边,见苏梨睁开眼睛,连忙道:“可还想吐?有感觉就再多吐一些,这样毒素才能早日肃清。” 脑子胀鼓鼓的发疼,苏梨皱眉摇了摇头,立刻有医女端了茶水给她漱口,又帮她擦了嘴才扶着她躺下。 头顶的云纱轻轻摇曳如流云一般,苏梨愣愣的看着,一颗脑袋忽的探到正上方看着她:“感觉如何?还活着吗?” 他故作轻松,满脸透着股子纨绔气息,与当年那个写得一手丑字的少年如出一辙,苏梨安静的与他对视,终于从方才的梦魇中脱离出来。 暗暗松了口气,苏梨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里衣都贴在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 正想坐起来,额头被轻轻戳了戳,楚怀安认真的看着她问:“刚刚梦见什么了,我听见你在叫我救你。” 楚怀安,救我! 他从未听过她如此殷切期盼的呼唤自己的名字,也从未听过她那样慌乱无措的声音,绝望又悲凉,每一声的呼唤,都用力拨动他的心弦。 “……醒来就忘了,约莫是个噩梦吧。” 苏梨回答,垂眸掩盖眸底尚未完全消退的后怕。 知道她不肯多说,楚怀安也没再追问,起身退到一边腾出位置给胖墩墩的太医继续医治。 到了后半夜,苏梨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楚怀安这才转身走出偏殿,值夜的宫人正小心翼翼的往走廊的灯笼里添灯油,见他还未睡,连忙恭敬的行礼,他抬手免了规矩,思绪随着走廊上轻轻摇晃的灯笼飘远。 苏梨昏迷的时候,除了让他救她,最后快醒的时候,还用极低的声音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信我?” 那声音很轻很柔,夹着一丝轻颤,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心尖。 他想起这五年总是萦绕不散的那个梦,在梦里,他醉得一塌糊涂,苏梨总是哭得撕心裂肺的质问他为什么不相信她。 他一直不记得她要自己相信什么,却记得她语气里的凄楚悲绝。 原本楚怀安对这梦境并不是很在意,方才听见苏梨神智不清的呢喃后,却再也无法忽视起来。 那夜他醉酒醒来,苏梨便人间蒸发杳无音信,只怕当晚他们谈及之事,与当时她失节土匪窝有关。 可如果是这般紧要的事,他为何会不信她? …… 第二日便是除夕,寅时一刻,宫人早早的忙碌起来,内务府的太监麻利的在宫殿四处挂上彩绸和大红灯笼,御膳房的御厨拿出看家本领开始烹饪食材,尚衣局的宫女捧着华贵的服饰前往各个嫔妃的宫殿为她们梳妆打扮。 苏梨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一早也躺不住,起床梳洗换上太后昨日送来的新衣,如昨日一般简单化好妆,正准备去给太后请安,楚怀安便穿着一身宝蓝色锦衣大步走进来。 约莫是难得起这样早,跨进门以后他便打了两个哈欠,脸上尚有朦胧的睡意未消,平白将这一身锦衣装扮出来的风流倜傥削减了一分。 “侯爷早。”苏梨福身行了个礼,待楚怀安走近,弯腰帮他理了理腰带。 “谁许你这么早起床的?”楚怀安颇为不满,抬起苏梨的下巴,拇指胡乱擦去她脸上的薄粉,露出仍有些病态的苍白脸色。 “脸色怎么这么差?”楚怀安皱眉,表情有些沉郁。 “休息一夜已经好多了,多谢侯爷关怀。”苏梨解释着后退一步,与楚怀安拉开距离。 指尖失了柔滑的触感,心底涌上小小的失落。楚怀安单手负在身后,随意开口:“今日除夕不用上朝,但朝中大臣都要进宫参加宫宴,我没什么时间陪你,万一有什么事,差人到御花园或者御书房来找我便是。” “好,我不会给侯爷惹麻烦的。”苏梨低头乖顺的回应,楚怀安的脸臭了一分,他刚刚那句话是在警告她不要惹事吗? “罢了,我看你脸色不好,今日就不要四处走动了,等我晚点回来再一起去参加宫宴。” 楚怀安挥挥手替苏梨做了决定,苏梨如今身份尴尬,在宫中走动也多有不便,如此便再好不过,刚要答应,楚怀安伸手解下腰上的镂空白玉塞进苏梨手里。 “拿着,仔细别弄坏了!”说完,转身离开。 白玉温润,又残留着主人的余温,握在手中手感极佳。 这玉是先帝在楚怀安十岁生辰时赐给他的,他一直随身带着,几乎从未离身,见玉如见他本人。 苏梨拿着玉,神情有些恍惚,五年前,这玉也曾在她手中,只不过那时,这玉是那人要纳她为妾的聘礼。 思绪纷杂着,一粉衣宫婢迈着小碎步,翩然而来,苏梨收起思绪,将白玉揣进袖兜。 “三小姐,贵妃娘娘有请!” 这宫里统共就两位贵妃娘娘,安家那位贵妃和苏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能在大清早派人来请苏梨的,便只有剩下那一位苏贵妃了。 五年不见,难得这位好姐姐在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时候,还能记起她这个妹妹! 苏梨默不作声的跟着粉衣宫婢出门,晨光乍现,整个皇宫已是张灯结彩,到处都洋溢着过年的喜气,来往的宫人脚下步子虽然匆忙,脸上却都带着笑,只为给宫中贵人留下好印象好讨些赏钱。 不过几日,那惨死的李美人便像融化了的雪花,谁也不再记得这个人。 绕过几道宫门,一座华丽的宫殿映入眼帘,宫殿门匾是极飘逸的鎏金字体,潋辰殿三个字折射着金光,熠熠生辉。 楚凌昭尚未登基时,时常与楚怀安一同出游,苏梨有幸见过几次他的字迹,与门匾上那三个字如出一辙。 贵妃寝殿,能得陛下亲书门匾,可见圣眷至浓。 苏梨心下思量,人已迈进殿内,及至卧寝,淡雅的熏香飘来,宽大的步摇床上,绯色床帐层层叠叠,如云海翻涌。 寝殿里的炭火烧得极旺,甫一进殿,便卷走刺骨的寒气,暖烘烘的叫人发困,隔着床帐隐约可见美人只着薄纱横卧床榻,腰间松垮垮的搭着丝被,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勾人心魄。 只看了一眼,苏梨便收回目光,垂眸跪下:“民女拜见贵妃娘娘!” “妹妹请起!五年不见,妹妹怎地与本宫生分至此?” 柔婉的嗔怪响起,苏挽月撩开床帐,只披了一件月白色里衣便急急的下床朝苏梨而来。 美人乌发散乱,里衣松散香肩半露,瓷白肌理上的红痕清晰可见,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在向人宣示她的优越。 明明是她先派人请的苏梨,自己却偏偏要躺在床上受了苏梨一跪,才作出这样一幅姐妹情深的模样将苏梨扶起来。 “贵妃娘娘怀着龙嗣,穿得如此单薄,莫要为民女损了贵体!” 苏梨体贴的提醒,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不肯与苏挽月靠得太近,伺奉在一旁的宫婢也立刻上前帮苏挽月披上貂皮做的披风:“娘娘请保重贵体!” “五年不见,妹妹这性子倒是成熟了许多,竟也会关心人了。”苏挽月抓着披风笑盈盈的说,她的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看得出这五年都过得很滋润,与苏梨残妆半掩的苍白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 “贵妃娘娘谬赞!” 苏梨说着客套话,苏挽月又上前抓住她的手,开口,柔婉的话语变成一道诧异的惊呼:“妹妹的手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之前擦了药膏,手上的冻疮已经结痂,却形成一块块形状各异的青紫,难看至极,此刻被苏挽月纤细白凝的手抓着更是不堪入目。 苏梨抽回手,表情平静:“不过是些冻伤罢了,已经上了药,开春暖和了便会好起来,娘娘不必如此惊诧。” 苏梨说得不甚在意,苏挽月却捂着嘴红了眼眶,好一会儿才哽咽着道:“阿梨,这五年,你受苦了!” 她两眼红扑扑的,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连苏梨都差点被她感染得生出几分虚无的姐妹情深来。 只是,她若真的顾及姐妹感情,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二姐被人退婚,下嫁给张岭那样的人渣而不闻不问? 况且当年是谁临摹了楚怀安的字迹骗自己出府,害自己被山匪掳劫,五年时间难道还不足以让苏梨想明白? 心中冷意翻涌,苏梨面上却是挤出一分悲戚:“阿梨早已失节,如今又被从族谱中除名,让长姐挂念已是愧疚难当,如今娘娘怀着龙嗣,何敢让长姐再为我伤怀?” 苏梨一口一个长姐,喊得亲昵自然,语气里又带着小女孩儿的依赖,与当初在府上时无二般,苏挽月本是做戏,如今被她勾起旧时回忆,倒是真的生出几分感慨来,不由拍着苏梨的手低声道:“你向来心直口快,如今怎也学得打官腔了?” “宫中规矩森严,不敢妄言,唯恐给长姐丢脸。” 苏梨低声回答,眼底露出怯弱,好似离京五年,变成了什么都不懂的乡野村妇一般,见她如此,苏挽月的优越感更甚,拉着苏梨又是好一阵宽慰,宽慰完,苏挽月试探着开口:“上次祖母寿宴,本宫回去省亲,听母亲说阿梨带了个孩子回京,本宫瞧着那孩子生得很是伶俐,那孩子的生父……” “孩子的生父去年已病故,民女母子二人孤苦无依,民女才腆着脸回京,带孩子认祖归宗。”苏梨迅速接过话由,苏挽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表情严肃认真,忽的拍着胸口道:“原是如此,我还以为阿梨与逍遥侯早已……” 剩下的话,苏挽月没说完,但言下之意是什么意思,苏梨只要不傻都能听明白,苏挽月以为孩子是楚怀安的。 当初苏梨虽然对楚怀安动过不该有的心思,但她从未越矩,更遑论暗通款曲,珠胎暗结,苏挽月怎么会有这样的误解? “长姐误会了,侯爷心中所爱,另有他人。” 苏梨柔声解释,当初苏挽月尚未与当今天子完婚,楚怀安的爱意热烈又炽热,哪怕有所掩饰,苏梨既然能察觉得出,苏挽月不可能不知道。 “是吗?当年妹妹出事,侯爷高调下聘,本宫与其他人都以为妹妹是侯爷的心头肉呢。”苏挽月似笑非笑的说。 苏梨暗暗咬舌,红了眼眶,做出一副咬牙强忍泪意的模样:“姐姐说笑了,侯爷若当真心悦于我,这五年怎会对我不闻不问?又怎会任由那些流言蜚语中伤我而不为我辩驳?” 这五年,苏梨时常随着陆戟乔装刺探敌情,对于演戏一事可以说是信手拈来,现在这副委屈不堪的模样,极大的满足了苏挽月的虚荣心。 “妹妹当年被人掳劫丢弃于府门口之事知晓的人太多,侯爷就算有心,也堵不住悠悠之口啊。” 是啊,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被毁了清白,就算是楚凌昭下了圣旨,也无法挽回她的名声,要多歹毒的心思,才会想到这样的妙计?? 苏梨心中冷笑,面上哭得更可怜:“姐姐说得有理,我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这次回京,让孩子入了祖籍,我心中已无牵挂,本想落发去做姑子也省得清静,没想到侯爷会将我带到侯府,我原以为侯爷是念在旧情要给我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却是记恨我当年退了他的聘礼,要借机折磨报复我!姐姐可有法子救我?” 这一声姐姐情真意切,这话里的委屈也是实打实的,苏挽月当即拿起绢帕帮苏梨擦了擦眼泪:“你当初行事也太冲动了,侯爷的聘礼岂是你说退就能退的?” “当时出了那样的事,就算侯爷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愿纳我为妾,可我身子已毁,如何敢进侯府的大门?” 苏梨说着,晶亮的泪珠掉下来,朱唇也被她咬得发白,苦恼又无助,似乎对当年的事全然不知情。 见状,苏挽月放下心来。 “即便如此,妹妹也不该退了侯爷的聘礼。” “阿梨知道错了,只是如今侯爷不依不饶,姐姐可有法子让侯爷放我去了断红尘?”苏梨问着,泪眼一片期待,不知道的还以为楚怀安对她用了什么酷刑。 苏挽月自然被她骗了过去,黛眉微蹙,一脸纠结:“这是逍遥侯府的私事,如今我身在后宫却是不便插手,妹妹也万莫冲动,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多为孩子考虑!” 这话,明面上是在劝慰苏梨,暗里却是要将她往火坑里推。 若楚怀安当真是要蓄意报复她,她待在逍遥侯府日子必定难熬,况且又顶着寡妇的身份,待在逍遥侯府更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是被人宣扬出去,苏湛有这样的生母便是一生的污点,哪里是为孩子考虑? “姐姐说的是。” 苏梨点头认同,又和苏挽月哭诉了一番,得了好几支珠钗手镯才从潋辰殿出来。 眼角的泪珠被冷风一吹消失无踪,苏梨敛了悲戚,缓步往回走,走到半路,见楚怀安匆匆而来,尚未走近,就听见他厉声呵斥:“我让你好好待着,你乱跑什么!?” 他的语气很是不好,脸色更沉得厉害,苏梨福身要告罪,被他一把扶住,眼角被温热的指腹摩挲了下:“哭了?” 那指腹有火一般,苏梨垂眸低下头:“方才见到长姐,情难自禁。” 一低头,头上明艳精致的两支珠钗便闯入楚怀安眼中,一只白玉簪,一只金翎珊瑚钗,漂亮得很,都是苏挽月之前戴过的。 知道是苏挽月把苏梨叫走的,楚怀安松了口气,随即抬手取下苏梨头上那支金翎珊瑚钗。 “这支钗是太后去年赐她的生辰礼物,你怎么也敢要?” 楚怀安的语气有些责怪,他自己尚且不觉,却不知在旁人眼里,他连苏挽月一支珠钗的出处都记得如此清楚,该是怎样的痴情…… “贵妃娘娘怜惜,赏赐给我的,我不知竟如此贵重。” 苏梨解释了一句,楚怀安顺手将那珠钗放入自己袖袋嘱咐:“罢了,既然给你了,收着便是,只是日后莫要戴出去。” 他这样的人向来不拘小节,唯独在苏挽月的事情上总是细致周到。 第28节 苏梨颔首应下,跟着他一起往回走,走了没两步,又听他低声道:“日后有什么想要的,问爷要便是。” “是!” 一个人能多爱另一个人? 哪怕是那个人随意丢给旁人的小玩意儿,他都视若珍宝,要藏起来才好。 楚怀安没带苏梨回殿中,索性直接把她带在身边去了御花园。 今日天气晴好,朝中不少大臣已入宫贺新年,苏良行也在其中,远远地看见苏梨跟着楚怀安一起走来,脸拉得老长,浑身都散发着不悦。 苏家家风甚严,向来主张女子主内,以夫为天,断不可抛头露面,如今苏梨身份尴尬,又有五年前的丑闻在前,苏良行自然视她如脓疮烂疤,恨不得一刀剜掉。 明知自己不讨喜,苏梨却也还是礼数周到的向苏良行问了安,这才站到楚怀安身后当透明人。 自中毒以后,苏梨一直在宫中养伤,尚不知自己因为此事名声大噪,此刻站在楚怀安身边,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位苏家三娘子,如何能在退了逍遥侯聘礼以后,又成了逍遥侯的救命恩人。 那些目光或探究或好奇,都很直白露骨,苏梨不自觉微微挺直背脊,正紧张着,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 “阿梨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回头,顾远风穿着一身藏青色朝服缓步而来。 第48章 文试 “有劳顾大人挂念,民女身体已无大碍。” 苏梨福身问好,因为是在宫里,耳目众多,她并未唤他先生。 顾远风伸手将她扶起来,在旁人惊诧的目光中,递给苏梨一个瓷白的小瓶:“这是荞桅露,我方才请高太医看过了,有排毒之效,你每日晚饭后服一次,可帮助排清余毒。” “谢顾大人。” 苏梨收了小瓶,微微一笑算是感激。 楚怀安在旁边冷眼瞧着,心里很是不满,这女人什么意思?他连日来屈尊降贵的照顾,刚刚还抛下这么多人去找她,她都没给自己一星半点的笑脸,合着他做这么多还比不上一小瓶乱七八糟的排毒药水? “顾大人,男女有别,你是不是该注意分寸?况且本侯的人本侯自会照顾,用不着你这么嘘寒问暖吧?” 楚怀安懒懒的开口,声音不算小,其他人立刻伸长了脖子准备看戏。 这顾大人平日在太学院不是一副冷冷清清、生人勿近的模样吗,怎么今儿个转性了竟然关心起逍遥侯的人了? “先生……”不想顾远风和楚怀安起冲突,苏梨压低声音唤了一声,想让顾远风走远些,顾远风却打断她,一脸严肃的质问楚怀安:“侯爷所说的照顾,就是让阿梨代你中毒,去鬼门关走一遭吗?” “顾远风!” 楚怀安叫了顾远风的全名,眼睛微微眯起,平时吊儿郎当的纨绔气息一敛,泄出几分皇家的冷肃。 这句话触了他的逆鳞。 从苏梨中毒开始,这件事就梗在了楚怀安心里,谁也不能提。 “你现在是要和我抢人?”楚怀安冷声问,语气颇有几分挑衅。 五年前苏梨被众人嘲讽,顾远风都能做壁上观,所以楚怀安认定现在顾远风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和他抢人。 毕竟就算时隔五年,顾远风都还顶着苏梨恩师这个身份,他没有胆量挑战世俗礼教! 楚怀安心里笃定,顾远风却出人意料的开口:“阿梨想要的,下官也能给,侯爷不妨问问,阿梨如今愿意跟谁走!” 话落,已是变相的承认他要与楚怀安抢人。 众人议论纷纷,目光在楚怀安与顾远风之间梭巡,对比着两人的身份地位,容貌才华,得出的结论自然是除了才情,其他方面都是楚怀安要更胜一筹。 旁人不知内情,楚怀安却很清楚,旁人看重的,并不是苏梨想要的,不然她怎么会连支发钗都不开口问他要? 莫名的,楚怀安又想到那个一直挥之不散的梦境,顾远风这样自信的要让苏梨自己选,他突然就不敢赌了。 若是苏梨真的脑子犯抽选了别人他岂不是很丢脸? 想到这里,楚怀安抓着苏梨的手轻轻一拉,把人拉进怀里:“卖身契都签给爷了,她就是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做选择?” 他原本只是想宣示自己的所有权,话一出口,却变了味,伤人得紧。 顾远风怒,刚要为苏梨说话,太监高声通报:“皇上驾到!!” 语毕,楚凌昭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在众宫人的簇拥下走来,今日除夕,为了应景,腰带上垂了绛红色丝绦,袖口和衣襟的金丝暗纹也用红色丝线勾了活灵活现的龙珠寓意祥瑞。 楚凌昭一来,众人全都跪下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场的,楚怀安的身份不是最高的,但与楚凌昭最为亲厚,是以,楚凌昭的座位与楚怀安的最近,楚凌昭随口说了声请安,就朝着楚怀安这边走来。 及至眼前,楚凌昭的目光向后一掠,在苏梨身上顿了一顿,那目光淡淡,并未有什么不满,却叫苏梨心里打了个激灵,直觉是头上的白玉簪引起了楚凌昭的注意,莫不是这簪子还有楚怀安也不知道的来头? 苏梨暗自琢磨,站在楚怀安身后越发的低眉顺目,好在楚凌昭落座以后并没有与苏梨说话,而是和其他大臣话起了家常。 虽是话家常,被点到名的大臣却不敢随意答话,都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 “张爱卿官居四品,怎地坐在如此靠后的位置?内务府的人是干什么吃的?”楚凌昭忽的笑问,语气裹着笑,却也吓得一众宫人哆哆嗦嗦的跪下,连声高呼:“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躲在角落的京兆尹也连忙出来解释:“犬子之前犯下大错,怕陛下看见老臣心烦,便与吏部侍郎换了位置,请陛下恕罪!” “原是如此,爱卿不必多虑,古有父债子偿一说,断没有子罪父连之理。”楚凌昭‘大度’的说完,挥挥手让京兆尹回去坐着了。 前些日子张岭被罚,京兆尹颜面尽失,今日只身赴宴,坐在角落已是愁云惨淡,生怕被人数落看了笑话,没想到楚凌昭竟亲自点名,要将他这张老脸反复的刷涮,回到座位上,京兆尹的面色更难看了。 听见京兆尹方才的话,苏梨掀眸在他坐的那一片扫了一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瞧见一个打扮儒雅,面容严肃的中年人,正是当朝吏部侍郎赵忠,当初苏梨的二姐就是许给他家二公子赵恒的。 媒人当初说赵恒此人温文儒雅,风度翩翩,与苏唤月是天生良配,在苏唤月及笄以后两人便订了婚,苏梨不放心,还央求顾远风带她瞧过一次,隔得远远的看了一眼,只知道那赵恒长得还算清俊,并非歪瓜裂枣,没想到他后来竟然干出退婚这件事! 想到前尘往事,苏梨看着赵忠的时间就稍长了些,赵忠有所察觉,扭头朝苏梨看过来,见她站在楚怀安身边,穿着打扮又与其它宫婢不同,立刻知晓苏梨的身份,眉头一皱,表情泄出鄙夷来。 楚怀安本在左顾右盼的看戏,不期然看见赵忠的表情,唇角一咧,露出狞笑:“没想到赵大人与张大人的私交这么好,本侯还以为你们会老死不相往来呢。” 苏唤月先许了赵家,赵家退婚后,才又嫁给张岭,这种事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两家人不说成世仇,平日也断然不会有过多的来往,他们现在这样,的确很是反常。 “子女婚事自有天命,我与张大人同朝为官多年,怎能因这样的小事就疏远?”赵忠一本正经的说,想了想,意有所指的看向苏梨:“况且,张大人爱子的婚事是贵妃娘娘与陛下亲赐,乃天作之合,臣与张大人更没有道理因此有隔阂了。” 贵妃娘娘与陛下亲赐? 苏梨的手猛地握紧,那日时间紧急,绿袖只说苏唤月这几年过得不好,并未言明这桩婚事的由来,如今猛然听见赵忠提及,心脏又绞痛起来。 原来竟是御赐的婚事,难怪张岭如此嚣张暴虐,苏家的人却不管不问,连面子功夫都不曾做一做。 苏挽月,你果真是好姐姐啊! 身后的呼吸略有些急促,楚怀安的思绪被打断,扭头望向苏梨:“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了?” 语气颇为关怀,苏梨低头看着他,想问他对苏挽月的所作所为知不知情,话到了嘴边只觉得很是嘲讽,连她回京短短数日都能发现的事,他如何能不知道?只是纵容着那位心上人罢了…… “我没事!”苏梨摇头,甚至后退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楚怀安眸子一凛,察觉到她的抗拒,但今日事关重大,他也不好太轻佻给她招惹太多流言蜚语。 思及此,楚怀安压下怒火,低声开口:“老实待着,若是有哪里不适,别给爷死撑,爷不缺你一个撑面子!” “好。” 苏梨低声答应,安安静静的听着众人交谈,没一会儿,赵寒灼与安珏、赵启一同走来。 安珏与赵启穿的是青色朝服,身上多少也都佩戴了些亮色佩饰以显喜庆,独独赵寒灼,因大理寺少卿一职需冷面铁判,朝服是阴冷的墨色,衣服上的银丝也泛着冷光。 今日是除夕,这人面上仍紧绷绷的,没有一丝笑意,木头一般,不像是来贺新年的,倒像是来查什么冤假错案的。 “臣等叩见陛下!” 三人跪下行礼,背脊挺直,声音洪亮,俱是武将作风,声音一出,便将整个御花园都震得安静下来。 “爱卿请起!”三人应声而起。 赵寒灼身为大理寺少卿,官居三品,位置排在陆国公陆啸旁边,安珏虽是军情处主蔚,但这个部门是新设立的,他的品阶按理来说不是很高,却也挨着赵寒灼坐下,一看这位置关系,便知他与宫里那位安贵妃关系匪浅。 赵启乃寒门入仕,品阶又不是很高,坐到了顾远风对面。 三人一落座,朝中大臣基本都到齐了,宫人上了些小点心和热茶,供人闲聊。 聊了一会儿没了趣味,不知是谁提议开始比文采,众人便纷纷拿出早就备好的彩头。 武官向来不喜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还有有些人自知文采不好,便与武官一起用彩头下注,看谁是最后赢家。 一番统计下来,押顾远风的人自是最多的,毕竟京都第一才子的盛名不是白得的。 苏梨私心也觉得顾远风的胜算很大,这是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却插了进来:“臣赌苏三小姐会赢!” 循声望去,安珏拿出一块银丝镂空白玉珠放在桌上。 上次楚怀安将他暴揍了一顿,他脸上的淤青已消,又恢复那副清俊的模样,只是望向苏梨时,眸中的玩味更甚,应该是因为上次的事,记恨上了苏梨。 因他一言,众人又议论纷纷起来。 顾远风勾唇,拿了一块墨玉吊坠放在桌上:“下官也押阿梨会赢。” 那墨玉吊坠是顾家的传家之宝,与其他权贵的东西相比,虽不算价值连城,对顾远风而言却是意义重大。 苏梨看得眼皮直跳,连忙开口:“此番比试乃是各位大人之间的玩乐,民女无才无德,难登大雅之堂,还请各位大人不要取笑于我。” 这一番自贬已是十分推拒,却不想那安珏再次开口:“苏三小姐何必自谦,当年你师承顾大人,又曾以男装参加科举,夺得探花之位,可见才华过人,安某当年未曾有缘一睹你的风采,一直都觉得甚是遗憾呢!在座诸位可有与本官感同身受的?” 年年除夕玩的都是这几样,众人早觉无趣,今年能有新的乐子,自然都兴致勃勃的看热闹,那赵忠便是第一个响应安珏将彩头押在苏梨身上的。 苏梨气结,还要推辞,却见赵寒灼摸了半晌,从袖兜里摸出一个被彩绸缠裹着的小玩意儿丢进下注的陶罐里,发出叮当一声轻响,竟是上次陆啸拿给苏梨那半截生了锈的刀把。 “下官也想看。” 赵寒灼寡淡无奇的说,双手拢进袖子,又恢复之前目不斜视的坐姿,好似刚刚参与下注的人不是他! 以这人冷淡的性子而言,多半不会轻易参加这种事,是以,赵寒灼一下注,其他人跟炸开了锅一样议论纷纷。 楚怀安看得唇角直抽搐,忍了好半晌没忍住,扭头抓住苏梨的手腕质问:“在爷的眼皮子底下,你竟敢背着爷招惹这么多人?!” “我……” 刚要解释,又是两声脆响,却是陆国公和京兆尹分别丢了小玩意儿进去。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都积极的下起注来,连赵启都丢了两枚铜板押在苏梨身上,最后宫人唱票,苏梨与顾远风的注竟然不相上下! “如此,那便让顾爱卿与苏小姐两人对决好了,谁若是赢了,现场所有彩头,归赢家所有。”楚凌昭宣告,面前的桌案上摆了两个陶罐,罐子里满满当当的,是这几年的彩头之最,可见大家的参与热情有多高涨。 楚凌昭已经发话,便是推脱不过去了,苏梨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宫人按照往常的惯例宣布规则,比试分为两场,诗情,书法,国论。 第29节 诗情即由众人随意指定一个命题,围绕命题作诗一首,然后由众人投票决出优胜者。 书法即现场誊抄任意一页文章,以见书写功力。 规则说完,立刻有宫人抬上桌案,奉上笔墨纸砚,两人中间用屏风隔开,不能偷看不能交谈。 苏梨开始研磨,对一会儿国论要写的内容基本已有方向,正思考着,忽然听见顾远风扬声道:“侯爷为何不下注?” “谨之素日最爱热闹,往年也数你对此事最为积极,今日怎地如此消沉?莫不是担心苏小姐输了?”楚凌昭也跟着问,他地位最高,作为裁决者,为了公平起见没有押注。 楚怀安还在生闷气,闻声想解腰上的贴身玉佩,捞了个空,想起刚刚给了苏梨,气得更甚,在身上摸了好一会儿,解了个香囊准备丢出去,被顾远风制止。 “侯爷方才说阿梨签了卖身契与你,下官可否请侯爷以此契为注?” “你要干嘛?”楚怀安像被人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炸起来,浑身的毛倒竖着,一言不合就要扑上去挠人:“想赢一场比赛就跟爷抢人?做你丫的白日梦去!” “侯爷误会了,我不是要拿卖身契,只是今日本官若输给阿梨,可见其才学在本官之上,而本官还在朝为仕,她却在你手下为奴,这宣扬出去该怎么算?” 是啊,一个才学在朝廷命官之上的人,却在逍遥侯手下做个奴婢,这算什么? “下官并非要与侯爷抢人,只是希望侯爷还她自由身。” 还毛线自由身,是她自己故意撞老子手里来的好吗! 楚怀安在心里反驳,却还是不想把那契约拿出来。这小东西叫他捉摸不透,没点凭据拿捏在手上,还真是不放心。 他心里不愿,却不知道这卖身契苏梨虽然按了手印,但还没去官府登记入册,苏梨其实并不算真的入了奴籍。 “小爷想押什么就押什么!你管得着吗!” 楚怀安无赖的说完将荷包丢进代表苏梨的那只陶罐里,气咻咻的坐下,顾远风皱眉,还要再说,苏梨隔着屏风低声开口:“一张纸而已,先生不必如此执着。” 毕竟是除夕,不能把事情闹得太僵,顾远风抿唇没了声音,宫人搬来铜锣准备敲锣为号,顾远风再次提议:“陛下,两场比试万一不分胜负,臣想加试一场国论!” 国论,即对当朝国情进行论述分析,这种一般是在科举中试子写文章来评判是否有治国之道的方式。 当年苏梨女扮男装参加科举,凭的就是‘北旱南涝不解,国之根基不保’一文摘得探花郎,当时文中所言之法,如今已有部分落实到地方县衙治理实施。 听到国论二字,苏梨的眼睛顿时发亮,她要向陛下暗示有人贪污军饷一事,借这个时机再好不过,陈书种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呈递到楚凌昭眼前,不会有任何人中途拦截。 可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她不能直白的说有人贪污军饷,自己会惹火烧身不说,连陆戟斩杀粮运使一事恐怕也会立刻被发现。 楚凌昭对顾远风的提议颇感兴趣,沉思片刻开口:“爱卿提议甚好,若能作出利国利民的文章,朕重重有赏!” 敲了铜锣,比试正式开始。 第一场诗情,命题是新生。 楚凌昭刚喜迎龙嗣,知道众人是想讨个好彩头,苏梨特别往亲子方向写了一些,顾远风的方向在涅盘重生,着眼点和立意都比苏梨高出许多,诗一作出,高下立现。 众人交头接耳,果然女子眼界狭隘,还是没有男子大气云云。 苏梨不甚在意,顾远风却隔着屏风说了一句:“不论输赢,今日这些彩头都是你我师徒二人的,阿梨就算真的想输,也莫要输得太刻意可好?” 这话听着倒像师徒二人故意装作不认识骗这些人彩头一样,苏梨哭笑不得:“先生,方才我是刻意取巧想要讨好取胜,并非故意想输。” “那便好!”顾远风低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宫人从藏书阁拿了两本书来,都是兵书,为了不占用太多时间,只需誊抄一页便好。 苏梨自己写字一般比较小巧秀气,但当年顾远风曾让她摹过一段时间书法大家的狂草,只是她那时年龄尚小,腕力又不足,无法写出草书的娟狂霸气,如今在塞外磨练了一段时间,腕力倒是比之前要强上许多。 思及此,苏梨先在纸上用草书抄了两句,找回感觉以后,便撤了那张纸,重新誊抄。 甫一落笔,手腕便像有自我意识一样动起来,行云流水不可阻绝,这些兵法让她想到边关的人和苍茫的天地,胸腔一片开阔,笔锋也随之洒脱起来,整张字几乎是一气呵成。 收笔,手腕有些泛酸,后背也出了一层薄汗,苏梨松了口气,落笔退开,让宫人取走那页纸,脑袋探过屏风,顾远风还没写完,悠然的蘸墨,用的却是左手。 先生为何改用左手写字? 苏梨诧异,没一会儿,顾远风也放下笔,两张纸被宫人挡了署名框起来绕场展示,众人左瞧瞧又看看,投票的时候颇有些犹豫不决,最终投票出来,苏梨比顾远风多了三票。 宫人一揭晓,众人哗然,完全没料到这草书竟是苏梨所写。 “这草书写得行云流水、荡气回肠,没想到竟是苏三小姐所写,一个女子,如何能有这样的气魄与胸襟?莫不是三小姐这五年在外受到什么高人的点拨?” 陆国公捋着半百的胡须说,他一生征战沙场,卸甲以后,身子落下旧疾无法再舞刀弄枪,闲不住也开始练书法修身养性,最喜欢的便是草书,苏梨今日露这一手,甚合他意,看向苏梨的眼神也越发和蔼起来。 “国公大人过奖了。” 苏梨避重就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主要是不想在众人面前再提及与顾远风的师徒关系,这会儿她出了风头,难保来日会不会有人以此事讥讽,连累先生。 苏梨有自己的考量,落在楚怀安耳中就不一样了,旁人不知内情,他却是知道过去五年,能点拨苏梨的人除了陆戟再无其他。 何止是点拨,孩子都带回来了呢! 楚怀安心中冷笑,嘴上也闲不住,嚼着点心开口:“赢了就是赢了,国公大人别为了顾大人的面子找借口。” 楚怀安这样嚣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众人早已习惯,这个话题本来已经要翻过去了,安珏却又开口:“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苏三小姐如今的书法造诣倒是比顾大人还要高几分了。” 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向众人提醒苏梨与顾远风的师徒关系,背后用意绝非一般。 “顾大人教习了民女数年,民女感之不尽,但自五年前,民女与顾大人已断绝师徒关系,请安大人不要再几次三番提及师门,民女愧不敢当!” 苏梨当着众人的面撇清自己和顾远风的关系,以免日后有人将脏水还溅到他身上。 苏梨主动提及五年前,在场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变,有新入朝为官不懂的,旁边的人还嘀嘀咕咕的给他解说,苏良行在旁边坐着,脸色不好了起来。 “众爱卿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不妨大点声,也让朕听听寻常没听说过的奇闻轶事。”楚凌昭把玩着茶杯温声开口,五年前的事闹得那么大,他哪有不知道的,众人连忙噤声。 气氛略僵,楚怀安皮笑肉不笑的出来打圆场:“这些死古板能有什么有趣的事,皇表哥若是想听,好不如我日后带几个话本子来得有趣。” “谨之说得有理,不是还剩最后一场比试吗,继续吧。”楚凌昭发话,宫人立刻鸣锣,苏梨和顾远风继续比试。 苏梨方才一直在想如何行文,铜锣一敲,便落笔洋洋洒洒的写起来。 当年写北旱南涝,她尚在闺中,对民生疾苦的了解皆来自书籍,并不深刻,是以陈列很多方法都华而不实,如今她在边关待了五年,连边关冬日的寒风都刻进了骨头缝里,写起来自然比当年务实得多。 半个时辰后,苏梨放下笔,等墨迹风干,不待宫人前来收纸张,亲手将写好的三页纸呈上:“民女陋识,请陛下过目!” “放肆!无知女流,既是陋识,何敢呈给陛下过目?”苏良行猛然厉喝,宫中规矩森严,所有物品皆有专门的宫人呈给楚凌昭,苏梨如此自呈,便是越矩。 苏梨背脊挺直,将那三页轻薄的纸高举过头顶:“请陛下过目!” 请陛下过目,这是边关数万将士的心声,也是边关苦寒之地的百姓心声,何其有幸,她能亲书其间种种,何其有幸,她能亲手将它递到九五之尊手中。 苏梨心中充盈着一口气,直到楚凌昭亲手接过那三页纸才缓缓吐出。 三页纸的内容,她写了足有半个时辰,从她跪地仰视的角度,可以看见年轻的帝王认真的眉眼,他看得很专注,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会知道戍守边关的将士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会知道边关百姓过的怎样的生活,也会知道,京中歌舞升平却不代表国泰民安无战事纷扰。 “国防一日不可怠,军机一刻不能休。” 良久,楚凌昭轻声念出了她的文章标题,十四个字一出,御花园一片肃静,无人再轻言谈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薄薄的三页纸上。 这是怎样大胆的女子,竟敢狂妄的谈论军政! 念完标题,楚凌昭将那纸张压在手下,不予评价,等了一会儿,顾远风写完,宫人将文章呈上,楚凌昭照例接过认真研读,片刻后念了标题:“儒风不绝,女子当自强。” 这是顾远风人太学院推广女学的理念,他做出这篇文章,众人一点都不奇怪,只观望着想看楚凌昭对苏梨那篇文章的评价。 两篇文章看完,楚凌昭跟旁边的宫人递了眼色,立刻有两个宫人上前,将两篇文章拿给众人传阅。 最终,两篇文章都传到了陆国公手中,他拿着文章,看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这一局,众爱卿觉得谁的文采更胜一筹?” 问是这么问,可比的已不是文采。 这两年多次有人上奏称军机冗杂,军费开支过大,陆国公虽辞了军务,闲赋在家,楚凌昭也还是多次征询他的意见,他皆是不同意裁军,到了今年,裁军之声过大,不得已,他只好退步让楚凌昭自行裁决,这才设立了军情处,先调查各项军费开支,再想如何裁军。 可如今军情处还未推进调查,苏梨就冒出来说边关疾苦,将士生活艰辛,若她今日赢了,岂不是打之前上奏的大臣的脸?若她今日输了,日后裁军出了什么问题,不只是之前上奏的官员,连在座其他人难辞其咎。 众人惴惴,无一人敢轻易发言,楚怀安左看看又看看,嗤笑出声:“怎么一个个都成哑巴了?被小爷的人满身才华惊到了?”说完,懒洋洋的吐了瓜子壳。 这话,摆明了是站苏梨,但他在朝中任的都是闲职,又是皇亲国戚,说了也没关系。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不敢发言,苏良行看完苏梨的文章就被气得不行,刚要开口呵斥,安珏又冒头做了出头鸟:“边关疾苦,苏小姐一介弱女子怎会知道得如此详尽?” “五年前民女离家以后,机缘巧合之下流落至边关,亡夫在陆将军镇守的城池做卖货郎,整日走街串巷,偶尔也给军中供给些日用品,因此比朝中主张裁军的大人们更了解实情一些。” “……” 这会儿夫君又成卖货郎了? 楚怀安磕着瓜子静静地看着苏梨面不改色的瞎说八道。 众人太过震惊,一时没留意到她口中说的‘亡夫’二字,倒是之前那些主张裁军的大臣坐不住了,面红耳赤的想要反驳,陆国公忽的开口。 “臣一生戎马,如今闲赋家中,对裁军一事不敢有疑义,却可以担保,苏家这位丫头所书内容,并无半分作假!” “……” 陆国公亲自作保,现在谁还敢说苏梨写的东西是凭空捏造的? 好几个准备反驳的大臣被噎得脸色变成了酱紫色,这还不算,一直安静坐着当雕像的赵寒灼也站了起来,走到中间坐下:“陛下,臣觉得仅凭国公大人和苏小姐二人所言还是太过单薄,无法证实文中所述真伪。” “就是就是!赵大人说的是。” 几个大人小声附和,觉得之前都误会赵大人了,他哪里不近人情了,这样实事求是才是好样的嘛。 然而还没夸完,赵寒灼话锋一转:“臣请命彻查此事,若苏小姐所言非实,今日便是顾大人胜,若苏小姐所言属实,臣觉得,苏小姐此文较顾大人而言更胜一筹。” 众人:“……” 赵大人,大理寺最近的案子是太少了吗?你吃多了没事干,专门请命要调查一篇文章的真假? 众人在心里吐槽,赵寒灼却义正言辞得很,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是在用杀牛刀砍大白菜。 “赵大人,你这样是越矩了吧,事关军情,就算要查,也当由军情处调查此事。”安珏起身开口,表情已是不悦,赵寒灼也不恼,平静的回应:“安大人在这里正好,军情处已成立半年,以安大人之见,苏小姐此文是真是假?” 安珏没想到赵寒灼这个时候会把球踢给自己,面色一沉,又听赵寒灼继续道:“安大人方才说的越矩,下官并不认可,此事不止涉及军情,若此文作假,便是欺君罔上,恶意骗取诸位同僚的彩头,牵连甚广,乃是下官入职以来见过最大的一桩大案!” 众人:“……” 赵大人,求你还是闭嘴做回那个冷酷无情的铁面判官少说点话吧! 论口才,赵寒灼审案多年,多少案犯的铁齿铜牙都被他撬开了,安珏自然说不过他。论律法,远昭国的律法几经修改完善都是赵寒灼与律政院一起做的,他整个人就是部行走的远昭律例,安珏更辩不过他。 是以,安珏只能被赵寒灼怼得哑口无言,压着怒气老老实实的跪下回答问题。 “回陛下,军情处虽成立半年有余,但光军饷和军名册两项的分类梳理工作就很繁重,臣无能,目前尚未来得及亲自去往各地调查军需,是以不敢断言苏小姐所书是真是假。” 楚凌昭点头,并未责备安珏的意思,等宫人将两份文章又拿回来,随意放置在旁边,沉声道:“军情处新立,百废待兴,安主蔚劳神费力的确辛苦了,然今日的比试却不能没有一个结果,既然赵爱卿有心要管,那此案便由他特别处理,军情处无需协从办案,但大理寺办案有需要,可自由出入军情处,调阅档案!” 天子一言,便是不可回转,此事虽不用军情处出力,却也是将军情处劈了一刀,露出豁口,初设时的特别权力受到了大理寺的牵制。 第30节 安珏暗中咬碎一口好牙,却不敢发作,只能和赵寒灼一同谢恩,回到自己座位上。 “今日暂且分不出胜负,诸位爱卿先把各自的东西拿回去,待赵爱卿调查有了结果,朕再一并封赏便是。” “谢陛下!” 众人谢恩,宫人将对应物件挨着还回去,苏梨回到楚怀安身边,恰好看见宫人将一个荷包还给楚怀安。 荷包是银色的,上面用彩丝绣着一只胖墩墩的小猫,小猫憨态可掬,情态很是可爱,只是戴的有些久了,丝线有些磨损。 “这是……”苏梨疑惑出声,直觉那荷包十分眼熟,楚怀安却已眼疾手快的将荷包揣进怀里:“没什么好看的!” 他藏得那样急切,生怕被人看见似的,耳根子都染上绯红,苏梨便记起来,苏挽月擅女红,做过不少荷包,那个……也是他想法子弄来的吧,旁人不识,叫苏梨看见却是不好。 想到这点,苏梨也没强求,因着刚刚那一出,老老实实站在楚怀安身后,不愿再惹是非。 然而刚站定,安珏又站了起来:“文试比过了,武试却还没有,今年有不少新入职的武官,诸位可想押注博个彩头?” 众人:“……” 安主蔚你可闭嘴吧,你军情处刚被大理寺横插一杠,不夹着尾巴做人,又闹什么幺蛾子? 刚被吓了一跳的众人兴致缺缺,无人响应。 冷了场,安珏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视线凌厉的扫了一圈,平日与他交好的几位同僚卖面子的举了举手。 宫人端着陶罐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动作,毕竟楚凌昭还没发话,他们也不敢擅作主张吆喝起来。 正僵滞着,陆国公抬手,把方才做彩头的银裸子抛进陶罐,发出叮铃咣当一通响:“听说今年有几个后起之秀,老夫倒是想看看。” 除夕一年就一次,像这样出风头的机会实在难得,陆啸虽不问朝事,却还是有提拔新人的想法。 陆戟戍守边关,他是极为放心的,然而朝中还是要提拔些得力干将,万一日后有需要,也不至于落入无人增援的境地。 陆啸带了头,其他人见楚凌昭没有反对,也纷纷下注,只是气氛没有方才热烈,宫人转了一圈,很快转到顾远风身边,他换了一串珍珠扇坠准备投进陶罐,却被楚怀安叫住:“慢着!” 持着扇坠的手顿在空中:“侯爷有什么事?” “刚刚顾大人押的可是墨玉,怎么这会儿换成扇坠了?莫不是顾大人重文轻武,瞧不起武将?” 文武自来相轻,这话说得很是得罪人,顾远风下不来台,只能又换了方才的墨玉,面色倒是未变:“下官押侯爷,此番武试,侯爷胜!” 楚怀安在外一直是放荡不羁的形象,往年也是押注积极,几乎从不参与这样的竞技,现在顾远风把注押在楚怀安身上,众人才猛然记起,逍遥侯年少时,也曾在春猎时夺过魁,是文武双全的少年郎,只不过那些旧事太过遥远,众人下意识的忽略掉了而已。 想起这茬,众人眼底又燃起兴味。 楚怀安弯眸,知道顾远风这是要和他杠上了。 众人也不是傻瓜,原本无趣的贺新年,因为两人的暗中较劲变得高潮迭起,虽然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却也格外刺激有趣。 思及此,众人纷纷下注,赵寒灼也随大流把住押在了楚怀安身上,下完注,说的还是方才那句:“下官也想看!” 众人:“……” 赵大人,你莫不是壁虎转世投胎的? 第49章 没死就吱一声! 众人都下了注,宫人抱着陶罐要走,顾远风拿出那串扇坠看向苏梨:“阿梨可想下注?” 他的语气宠溺,像是遇见什么好玩的东西,怂恿苏梨去瞧瞧新鲜一样。 楚怀安的眉头挑得老高,表情不爽到了极点。这人的胆子还真是大到家了,众目睽睽之下一点都不知道收敛! “本侯的人要下注,筹码自然由本侯出,什么时候轮得到顾大人出手了?” 楚怀安甩了几记眼刀子给顾远风,扭头恶狠狠的瞪着苏梨:“还不快押!” 苏梨身上没有别的贵重物品,唯有早上苏挽月给她的白玉簪,伸手想要摘下,楚怀安不耐烦的又将方才那个荷包丢给她:“簪子老实戴着,用这个押!” 荷包入手颇沉,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苏梨没敢打开看,仔细瞧那荷包,终于认出这是苏挽月刺绣初成时的作品,这荷包上的猫咪图样还是苏梨帮忙画到绣绷子上的,没想到这样一个小玩意儿,楚怀安竟随身携带了这么多年。 苏梨乖巧将荷包丢进陶罐:“民女也押侯爷胜。”荷包入罐,楚怀安唇角勾起笑,小孩子较劲一般冲顾远风挑眉,顾远风倒是没再与他纠缠。 武将的竞争比较激烈,除了安珏和楚怀安,赵启以及几位武官新秀身上的注都押得比较多。 武试不比文试,御花园的场地太小,不方便施展,需到校场比试才行,时间已快到正午,御膳房便先上了午膳,中途宫中艺伎前来助兴弹唱小曲儿,众人也都怡然自得。 吃了饭,稍坐了一刻钟,众人三三两两的开始结伴往校场走。 武试也分三部分,骑术、箭术和近身较量。 皇家校场很大,每三年的武状元选拔皆在此进行。 苏梨与楚怀安去得不算早,场中已经乌泱泱挤了不少人,女眷也听闻此事,内务府特别隔出了一片区域供女眷观看赛事。 楚怀安甫一进场,便有大胆的小姐惊声高呼:“逍遥侯必胜!”那声音响亮好听,仍有一丝娇怯,喊完,女眷区发出一阵嬉笑,只大概知道方位,并不知具体是何人喊的。 一进场就有这样高的呼声,楚怀安烦躁了一上午的心情熨帖了些,偏头看着苏梨,也不说话,苏梨被他看得不自在:“侯爷,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一会儿比试开始,就像刚刚那样给爷摇旗呐喊!” “……”?? 苏梨表情呆滞,若是在女眷区有旁人掩护,她喊两声还好,要她在男宾区这么喊,以后还怎么见人? “心仪侯爷的人甚多,一会儿呼声必然不低,侯爷不必担心……” “别人愿意喊那是别人的事,爷要听你喊才是爷的事!”楚怀安不容拒绝的说,内务府的宫人递上一条宝蓝色的汗巾,楚怀安抓过来寄到苏梨脖子上:“一会儿挥着这个喊,要是爷没看见你挥,回头你就死定了!” “……” 这人什么时候幼稚到这种地步了?苏梨无语的拿着汗巾,跟着楚怀安走到内务府特别留出来的观赛位置。 这边是男宾区,除了楚凌昭身后有两个宫婢伺候着,就只有苏梨一个格格不入的站在里面。 苏梨的脸烫得不行,想跟楚怀安讲条件,却见宫人换了把稳固点的椅子过来,楚怀安两手架到她腋下,直接把她举到了椅子上。 “在这儿喊,小爷一眼就能看见!” “……” 苏梨蹲下躲在楚怀安身后,恨不得能把脸挡得严严实实,楚怀安却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还招呼两个宫人在这儿看着,一定要苏梨喊出来才行。 知道拗不过这人的脾气,苏梨只能拉着他的衣摆退步拖鞋:“侯爷,如果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蹲在椅子上,小宠物似的抓着他的衣摆讲条件,叫楚怀安的心痒了痒,心情愉悦起来:“什么条件?” “我想要先生那块墨玉。” “……” 笑容渐渐消失,楚怀安抽走被苏梨抓在手里的衣摆:“你就这么笃定本侯能赢??若爷输了呢?” 苏梨垂首,乖巧回应:“不论输赢,我都会帮侯爷呐喊助威。” 言下之意就是,她想要那块墨玉,哪怕是为此让她做不情愿的事。 楚怀安气得想笑,五年不见,这小东西是不是忘了他的脾气有多不好了? 宫人鸣锣,比试要开始了,楚怀安没时间教训苏梨,只横了她一眼:“回来再跟你算账!” 话落,大步离开,宫人牵了上好的马匹到场上,为显公平,谁骑哪匹马,都是抓阄决定。 楚怀安抽到的是一匹红棕马,马的精神头看上去不错,毛色鲜亮好看,倒是格外养眼。 几人翻身上马,腰上别着颜色各异的汗巾作为区分,又是一声铜锣,比试正式开始,几人立刻如离弦的箭一样蹿出去。 校场够大,中间设置了一些障碍,几人要绕场跑五圈,谁最先回到起点,谁就获胜。 策马扬鞭,众人的情绪便高涨起来,苏梨鹤立鸡群一般站在椅子上,只是挥了挥汗巾就窘迫得无地自容,根本无法开口,两个宫人着急的在旁边催促:“姑娘快帮侯爷喊呀,侯爷现在一马当先,一会儿得胜归来,必然会给姑娘好多赏赐,奴家也能跟着姑娘沾沾喜气呀!” “……” 苏梨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女眷区却先后爆出呐喊。 “哥哥加油!哥哥必胜!” “赵郎加油!” 这些女眷都是为自己的亲人助威,倒也合情合理,之前那位喊楚怀安的女子却没再发声,怕是被人笑话以后不敢说话了。 苏梨想着,场上已经开始跑第二圈,跑到离这边比较近的时候,苏梨分明感觉楚怀安剜了自己一眼,许是因为这一分神,到第二圈的时候,安珏和赵启都领先于他。 想到顾远风押在楚怀安身上那块墨玉,苏梨咬咬牙,硬着头皮喊出声:“逍遥侯必胜!逍遥侯最强!” 在军中训练时,陆戟专门让人盯着苏梨练过气息,是以她喊出来的声音字正腔圆,底气浑厚,与其他闺阁女子的呼喊截然不同,一出声便力压群芳。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苏梨如芒在背,但到了这个地步,也断没有停下的道理,便强撑着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只盯着场上的赛况。 有女眷不知她身份,见声音被压了下去,便叫着贴身丫鬟和交好的一起喊,似要与苏梨比个高下,一时间场上热闹非凡。 有旁人陪着,苏梨便也没那么尴尬,挥舞起汗巾也越发卖力:“侯爷加油!侯爷必胜!” “咚!” 最后一圈跑完,楚怀安和赵启几乎是同时抵达,守在终点的几个宫人一番商议以后宣布,第一轮,楚怀安胜。 有人唏嘘有人发出欢呼,楚怀安面上没有多欢喜,扔了马鞭径直朝苏梨走来,苏梨跳下椅子迎上去,尚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人搂着腰肢封了唇。 众人发出惊呼,一些老臣更是痛心疾首: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怎可做这样亲昵之事?实在是有伤风化啊! 苏梨也被楚怀安吓了一跳,伸手想推开这人,却被吻得更深,连呼吸都被掠夺,良久,这人终于松开她,却贴在她耳边哑声低语:“阿梨刚刚叫得真好听,不知在床上如何。” 他对苏梨从未如此直白轻佻,苏梨正觉奇怪,余光却见众宫婢簇拥着一人走到了楚凌昭身边,正是苏挽月。 苏挽月换了华贵的百鸟宫服,头上发饰金光闪闪,脸上妆容精致,虽已有孕在身,孕肚未显,容颜倒是越发的娇美明艳。 交缠的呼吸变得寡淡无味,苏梨敛了情绪推开楚怀安,有种自己是妓子,被人当众调戏取乐的错觉。 “贵妃娘娘吉祥!” 众人远远地行礼,楚怀安平复了呼吸拥着苏梨站在原地,并未往前凑,毕竟前不久他才被诬陷说偷拿了苏挽月的贴身之物,这会儿还是要避嫌的。 因苏挽月怀着龙嗣身份金贵,到了一会儿,便与楚凌昭同坐一席,楚凌昭拥着她说话,两人举止亲昵,耳鬓厮磨,不知说到什么有趣的地方,她握着手绢掩唇低低笑起,明眸弯着如皓月,清灵的低笑隔着老远也十分扣人心扉。 苏梨听着,只觉无趣,偏头却见安珏大刀阔斧的走来。 这一轮他排名第三,连赵启都没追上,他的脸色颇为阴沉,走到跟前,语气沉沉的向楚怀安挑衅:“下一轮比箭术,侯爷可敢玩次大的?” 他的眼神不善,楚怀安把苏梨拉到身后,懒洋洋的看着他:“不过是些不紧要的彩头罢了,本侯犯得着跟你较劲吗?” “侯爷不敢?” 第31节 安珏激将,因为今天接连的受挫,整个人已是急躁不安,楚怀安翻了个白眼:“爷高兴了陪你玩两场,这叫赏脸,爷不高兴了不陪你玩,那是爷的自由!懂吗?” 楚怀安说话向来能噎死人,安珏一张脸被气得青白交加,偏偏又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只能硬咽下这口闷气。 楚怀安心头不痛快,没有心思管他,拥着苏梨溜溜达达去找顾远风,恶趣味的想要显示自己对苏梨的占有权,顾远风没他这么幼稚,把早就准备好的润喉茶递给苏梨。 “方才瞧你喊得起劲,喝点这个润润嗓子。” 这招以不变应万变,将楚怀安的挑衅悉数还了回去,莫名显得他度量狭小一点都不大气。 “谢顾大人!” 苏梨谢过,低头抿了一口,甘甜清冽的热茶入喉,很是温软,眉头不由得舒展开来,见她喜欢,楚怀安心中郁气更甚,抢过那杯茶一口饮尽,然后将空杯子还给顾远风:“顾大人这茶甚好,回去以后不防派人送一些到侯府,全当做是上次那方云烟墨的谢礼!” “只是普通茶叶,侯爷不嫌弃便好。” 顾远风从善如流的应对,绵里藏针似的,别人打他身上听不到声响,反把自己的手扎得生疼。 楚怀安原以为他就是个不善言语的书呆子,颇为不屑,如今接触下来才发现他是个笑面虎,面上温文儒雅,实则藏着獠牙,难怪把这小东西迷得团团转。 “只要是顾大人送的,爷都不嫌弃!” 楚怀安故意哼哼,那边宫人又敲了锣,打眼望去,楚凌昭所在的看台人更多了,太后和安贵妃也来了,宫人加了椅子,苏挽月便没再与楚凌昭坐得太靠近。 安贵妃贵妃名叫安若澜,出自世家大族安家,也是太后的娘家,安家祖上多武将,先帝刚继位时,外寇入侵,安家子弟随先帝御驾亲征,多战死沙场,后来征伐结束,安家子嗣凋零,先帝许了安家许多封赏。 楚凌昭还是太子时,娶了安家嫡女为太子妃,即位后,太子妃顺位为皇后,只是没想到这位皇后红颜命薄,没多久便病逝,在皇后病逝以后,安若澜便进了宫,因着背景不俗,一进宫就封了侧妃,与苏挽月同起同坐。 两人本是势均力敌,如今苏挽月得了龙嗣,分量便比这位安贵妃重了几分。 连太后都来了,比试的氛围便更热烈了,听说有彩头可以下注,太后也兴起下了一注,押的自然是楚怀安。 安贵妃与安珏是姐弟关系,当即摘了手上的羊脂玉指环押安珏胜。 宫人捧着陶罐到了苏挽月面前,身后的宫婢拿了一对翡翠耳环放进陶罐,安贵妃低低笑起:“姐姐押侯爷胜呀?” 她这一声疑惑带着笑,仿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疑问,却很轻易地叫人想起前不久才发生过的事。 离得近的宫人身体一僵,全都敛了呼吸尽量降低存在感,苏挽月面不改色,温笑着扶着肚子:“妾身不懂舞刀弄枪的事,不过是看见太后押了逍遥侯,便跟着她老人家押了,今日喜庆,无论输赢都是为了图个开心罢了。” “姐姐说的是!” 安若澜掩唇应和,眸子亮闪闪的煞是好看,宫人收完新注,鸣锣要开始新一轮的比试,其他人在准备箭靶的时候,安珏找了一个宫人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儿,苏梨就感受到了安若澜的目光。 今日苏梨穿的是太后亲赐的衣服,衣服不算艳丽,可也衬得她身段出挑,尤其是她又一个人跟着楚怀安站在男宾区,远远看着,更是俏生生盛开在寒冬里的一朵花,打眼得紧。 “侯爷身边那位美人,想必就是近日众人口中的苏家三小姐苏梨吧。” 安若澜低声说,苏挽月连眼皮也没抬,只低头专心吃着糕点,也不回她的话,倒是太后眯着眼睛瞧了一眼,不满道:“好好地女眷席不待,她怎么跑那儿去了?真是不知礼数!” 太后的语气很是鄙夷,不知道的还以为苏梨做了什么错事惹她不快。 见太后不喜苏梨,安若澜脸上的笑意更深,远远地冲安珏递了个眼色,安珏便径直上前,跪下提议:“陛下,臣有个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安珏的声音很大,足够在场所有人都听见,楚怀安想到他刚刚跟自己说话时的表现,松开苏梨朝前走了走,幽幽道:“你自己都没想好要不要说,那就别说出来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谨之!今日除夕,性子收敛些。”楚凌昭提醒楚怀安,又看向安珏道:“爱卿有何提议,但说无妨。” “臣提议,比箭术时,不用死靶,用活靶!” 死靶,即固定不动的,用枯草做的靶子。 活靶则分很多种,胡人曾以俘虏为了,将捉到的俘虏放生,然后几人骑马在后追逐,比谁射杀的人多,谁便是赢家。 这种比赛近几年在胡人中很是流行,今日是除夕,又是宫宴,安珏说的活靶必然不会这么血腥,顶多让人头上顶个物件,或者站在校场中扔东西,让他们射罢了。 安若澜约莫是懂些武功的,当即眼神发亮:“活靶,这个听起来有意思,往年倒是没见过。” 安若澜比苏挽月小,年岁约莫与苏梨相近,今日一身紫色宫装,穿着装扮虽然成熟艳丽,却仍掩不住小女儿情态,此刻兴奋起来,倒是看上去比苏挽月更明动天真。 “你呀,都是贵妃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太后嗔怪,语气却是宠溺,安贵妃忙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今日除夕,万事开心就好,太后娘娘怎地又取笑于我?” 这一斥一宠,倒是显得格外其乐融融,太后默许了这提议,楚凌昭自然没有什么意见,正要首肯,安珏又道:“方才有幸得见苏三小姐斐然文采,甚是惊叹,不知苏小姐可有胆量,做一回靶子?” 他问得直接,眼神已有两分疯狂,苏梨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要被他死揪着不放。 “安大人高估民女了,民女不敢。” 苏梨坦白回绝,女子本弱,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不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安主蔚,那日揍你的是爷,针对爷的女人算什么本事?有什么不满,你冲爷来,爷保证揍得你心服口服!” 楚怀安活动着浑身的筋骨开口,浑浑噩噩的过了这么些年,安珏是头一个踩到他底线的,他现在什么比赛都不想,只想把这人按到地上狠狠地揍一顿。 这要求着实过分了,顾远风也与楚怀安站到同一战线,温声开口,将楚怀安之前故意挑衅的话,又添了几句送给安珏::“安大人今日屡次针对下官的爱徒,是对文官相轻?还是对女子尚学有什么意见?” 且不说文武相轻这个话题,顾远风推广女学一事,那也是奉旨去做的,安珏若是对此有什么意见,那便是对楚凌昭的决策有疑义。 这话说得轻飘飘,帽子扣下来却是不小。 众人乐得看热闹,安珏又是个嘴笨的,根本说不过两人,却听见安若澜低低地笑了一声:“本宫道母亲前些日子为什么进宫哭诉表弟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原是被侯爷揍的啊,不知本宫的表弟犯了什么错,竟惹得侯爷大打出手?” 他犯了什么错?他看老子女人的画本子,砍了他的脑袋都是轻的! 楚怀安想着,拳头直痒痒,却见安珏不怀好意的回答:“是臣看了几册侯爷不喜的画本子,惹恼了侯爷,贵妃娘娘不必忧心。” 安珏故意拔高了声音,在场不少人都是知道五年前那些事的,看过那些画本子的也不在少数,这些人顿时明白过来安珏说的是什么,看苏梨的眼神就变了。 苏良行是亲自搜罗了那些画册来烧的,一听这话,老脸气得发颤,苏梨虽然已经被除名,可谁能忍受自己的女儿被画成画册供人观瞻? 顾远风从不看这种书,并不知其中深意,楚怀安已跃下校场,冲过去对着安珏就是一拳。 那一拳他用了十足的力道,这次安珏早有防备,后腿半步,凌厉的拳风擦着他的鼻梁扫过,随后又是一记扫堂腿。 安珏被扫得一个踉跄,虽然稳住了身形,人也是吃了痛。 众人发出惊呼,太后连忙出声制止:“谨之!住手!” 话落,周遭的御林军全都枕戈以待,怕这人冲动起来不管不顾,苏梨扑到校场边:“侯爷别打了!” 几个在校场等待的武将也都上前拉住两人,楚怀安根本没有解气,还要再打,只听得太后沉声不悦道:“谨之,你母亲忧心于你,尚在病中下不来床,你行事不为她考量,脾性倒是越来越大了!” 太后的语气已是动怒,看向苏梨的眼神越发不善,只觉得这女子真是红颜祸水,决计留她不得。 苏梨心中不安,却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在这个时候主动上前将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只怕太后会随便寻个由头将自己处死。 “哎呀,侯爷素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今日竟冲冠一怒为红颜,看来这苏三小姐定是个倾城绝艳的妙人儿。”安若澜撑着脑袋笑嘻嘻的说,偏头看向苏梨扬声道:“苏小姐,可否走近让本宫仔细瞧瞧?” 话是问话,说完却有宫人径直朝苏梨走来,若是苏梨不从,怕是要强行将她押过去。 自知躲不了,苏梨顺从的走过去,这边的看台要高些,苏梨尚未跪下行礼,安若澜已开口:“不必多礼,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苏梨抬头,任由安若澜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这个人看上去很直爽,目光也正大光明没有什么令人不满的恶意。 打量完,她弯眸笑起:“果然是个美人,与贵妃姐姐倒是有三分神似呢。”说完又连声宽慰:“苏小姐这般好看,定是我那表弟做了什么鲁莽之事,才会惹得逍遥侯不快,本宫在这儿先替他向苏小姐赔个不是。” 安若澜一幅不拘小节的样,先道了歉,又随手撸下手腕上的银镯子让宫人给苏梨。 银镯子残留着余温,还有美人余香,简单一举,化解了现场僵滞的气氛,又大方得体,轻易地将安珏做过的事掀了过去,楚怀安若是再揪着这件事不放,就显得太小气了。 “民女叩谢贵妃娘娘。” 苏梨跪下谢恩,安若澜笑着让她起来,笑容明媚,下一刻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如这花容月貌动人。 “本宫对苏小姐的才名也有所耳闻,知道苏小姐并非寻常女子,不知今日能否有幸见识苏小姐的过人之处呢?” 她问得光明磊落,方才放下身段跟苏梨道了歉,此刻又尽是夸赞,这个时候苏梨若再推脱就显得矫揉造作,还拂了她的面子。 腕上的镯子变得灼烫,苏梨微微福身:“贵妃娘娘谬赞,民女愧不敢当,侯爷与安大人起冲突,民女确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民女愿做活靶抵过。” 苏梨这话也是有技巧的,她是因为楚怀安和安珏起了争端才去做靶子的,并不是因为胆子大,之前的推脱也并不是惺惺作态。 安若澜听她说完,脸上笑意更深,偏头对苏挽月低语:“姐姐这位三妹妹倒是个伶俐人。” 苏挽月并不回答,只垂眸安安静静的坐着,好像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安若澜看惯了她这姿态,也不觉得尴尬,想起刚刚发生的事,低声道:“本宫听说苏三小姐五年前被土匪掳劫失了身,今日侯爷与那顾大人却争相为她出头,看来她的手段比姐姐要高明许多呢!” “妹妹可是羡慕?”苏挽月终于低声回了一句,语气淡淡,夹着嘲讽。 安若澜笑得越发欢快,拿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进了这里,从身到心,连死了的魂都是陛下的,本宫有什么好羡慕的?” 说完,不再言语,只专心看比试。 苏梨在宫人的指引下进入校场,楚怀安甩开赵启他们,沉着脸径直朝苏梨走来,拉着她就要往外走,被苏梨拉住。 “侯爷想做什么?” “爷不是让你老实待着吗?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楚怀安怒吼,声音大得震得苏梨耳膜嗡嗡作响,苏梨心中痛处被反复戳弄,苏梨的脾气也不大好。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如今这么多人看着,侯爷是想拉着我一起去大理寺牢里过年吗?” 刚刚太后已经动怒了,楚凌昭虽然没有出言呵斥,可沉默就算是默许了太后对楚怀安的态度,楚怀安是皇亲没错,可真正坐在位置上掌权的人,是楚凌昭。 况且,楚怀安今日若真要为苏梨忤逆圣命,传出去也太不像话了。 楚凌昭可以宠他,但绝不会因此由着他为一个名声尽毁的女人胡闹。 楚怀安面色铁青,抓着苏梨的手不停地收紧,手腕有些发疼,苏梨朝楚怀安走了一步,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开口:“侯爷为我做到这一步,在旁人看来已经是情深义重至极,不用再演下去了。” 不管是他想借机让众人洗白他和苏挽月的关系,还是想试探苏挽月会不会吃醋,之前做的那些也已经够多了。 再多,就过了。 “你觉得我在演戏?” 楚怀安咬着牙问,眸底一片难以置信,苏梨没再解释,挣开他的手,转身跟着宫人离开。 先帝在世时,经常有组织围猎骑射,宫中也有活靶供人比试玩乐。 活靶是用两个巨大的箭靶做成像龟壳一样的东西,由人钻进去,背着靶壳快速移动,比试时,不同的人箭镞上会有不同的颜色标记,等比试结束,看箭镞颜色数箭的数量便可分出胜负。 靶壳很重,通常由御林军充当,因为他们行动快,动作灵活,比试的难度也最高。 还未有女子做过活靶,所以靶壳对苏梨而言太过庞大,又沉,能背着靶壳走路已是不易。 宫人将她带着她候场,苏梨上场才发现活靶不止她一个,后面又陆陆续续上来七个御林军做活靶,那七人也是第一次看见女子做活靶,都好奇的看着苏梨。 苏梨这才想起,一般活靶会有七八个人担当,真正要射的箭靶只有一个,箭靶上面会有红色标记,在有人干扰的情况下还能射中目标靶,才是真的箭术了得。 她背的时候忘记看自己的靶壳上是否有颜色标记,如果她是目标靶的话,一会儿受到的攻击肯定最多。 然而不由她多想,铜锣声响起,比试正式开始。 苏梨背着靶壳一个劲的往前跑,没一会儿便听见前后有笃笃的中靶声。 第32节 安珏既然费了力气让她下来做活靶,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不管她是不是目标靶,一旦出现行动迟缓的情况,就会暴露女子体力不及男子的弱点,安珏必定会一个劲的瞄准她进行射击。 虽说这么多人看着,他不好明目张胆的报复,可有靶壳挡着,他到时也很容易推脱说是意外。 一个意外而已,谁还能拉着安家少爷给她偿命吗? 所以苏梨只能自己保护好自己。 箭术的比试时间为一炷香,今日有风,香会燃得比平时快一点,那一点,对苏梨来说聊胜于无。 靶壳厚重,为了靶壳不会轻易脱落,钻进去的人都会用婴儿手腕粗的麻绳将靶壳捆在身上。 麻绳粗粝,即便隔着冬衣也磨得皮肤生疼,很快便磨破了皮,跑的过程中身体出汗,汗渍浸到伤处,个中滋味有多难受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感受到。 苏梨咬牙坚持着,脚下忽的一绊,整个人朝前扑倒。 “快起来!” 有人低声喊了一句,语气有些着急,苏梨也想爬起来,可手脚无法伸出靶壳,动弹不得。 而且刚趴下没一会儿,背上立刻响起两声中箭的声音。 那两箭是安珏射的。 他没想到苏梨的体力这么好,背上靶壳进入场中以后,竟然与其他活靶没什么两样,而且很幸运的是,她不是目标靶,所以一开始她受到的攻击比较少,如果不是刚刚有人摔倒绊了她一下,恐怕到比赛结束,安珏都找不到苏梨在哪儿。 安珏和苏梨其实说得上是素不相识,他对她的印象,原本仅仅停留在那些风流的画册上,上次在马场见到真人以后,发现她比画册要好看,出于讨好楚怀安的心理说了两句,没想到马屁拍到了老虎屁股上,被楚怀安打了一顿。 安家因为随先帝征战,子嗣凋零,到他们这一代,自幼便受了不少宠溺,安珏虽然现在官职不高,可有安家的背景和安贵妃照拂,也从没看过人脸色行事,他瞧不上苏梨,楚怀安却因为一个他瞧不上的人打了他,他心中便记恨上了苏梨。 今日看见楚怀安把苏梨带到身边,他原本只是想让苏梨出丑,还了那日的仇也便罢了,没想到赵寒灼会横插一杠,把大理寺的手伸进了军情处。 这接连受挫让他有些忍不了了,不亲手教训苏梨一番,难消他心头之恨! 想到这里,安珏拉了满弓瞄准躺在场中迟迟没有爬起来的靶子。 安家祖上也是出了不少武将的,只是因为子嗣不多,家中长辈勒令他们不得领兵上战场,所以平日才刻意收敛了些。 是以至今无人知晓安珏臂力过人,若拉满弓,这样的距离,一箭可穿透靶壳,射中躲在里面的人。 眼中起了杀意,瞄准靶心,松手,黑色箭镞立刻离弦疾驰而去,此击必中,就算苏梨不死也必定重伤。 眼看箭要射中靶子,安珏唇角微勾,然而下一秒笑意僵住,一支蓝色箭翎破空而来,将黑箭从中折断,阻绝于靶壳之前。 “安大人,红色的才是真正要射的靶子,你瞄幌子做什么?”楚怀安保持着射箭的姿势笑盈盈的问,比试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他射出去的箭也不少,可面色丝毫未改,看上去竟然毫不费劲。 安珏身为武将平日还在操练,对这种比试游刃有余是理所当然的,可楚怀安一个时常流连于美人乡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体力? 安珏起疑,手上立刻又搭了箭瞄准苏梨,楚怀安自然不落其后,瞄准了安珏的箭。 松手,箭飞驰而去,却又再次被横空截断。 在场观赛的人很快注意到这一点,全都伸长了脖子想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眼尖的惊呼:“有个靶子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是阿梨! 顾远风的心揪紧,下意识的站起来,肩上忽的一沉,却是陆国公按住了他:“那丫头自会想办法,顾大人今日做的够多了,再多,对那丫头就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陆国公年轻时对兵法运用得极为娴熟,虽然只与苏梨见过两次,但就凭苏梨上午作的那一篇文章,陆啸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苏梨出事。 朝中局势混沌,能多一个人为边关将士说话也是好的。 陆国公近年来几乎过着隐世高人的生活,如今肯出言相劝,已是不易,顾远风压下担心和诧异坐回去:“谢国公大人提点。” 见他不像楚怀安那样冲动胡来,陆啸眼底露出满意,在他旁边坐下,漫不经心的问:“那丫头是你教出来的?” “是。” “看那丫头的性子,教起来应该很是头疼吧。” “还好,就是有时候有些爱钻牛角尖。”说着,脑子里浮现出多年前,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被打了手板,眼泪汪汪还不忘怒瞪着他的模样,心底漫出浅浅的疼惜。 “钻牛角尖好啊。”陆啸笑着感叹了一句,见顾远风疑惑不解,乐呵呵的补了一句:“知道钻牛角尖的人,才能做我陆家的儿媳妇!” 顾远风:“……” 国公大人,你是不是对什么事情有些误解? 顾远风无语,这边观看区又是一阵喧哗,苏梨竟是把脑袋从靶壳里探了出去。 楚怀安刚截下安珏一箭,却不防其他人射红靶的时候瞄偏了,一箭射过来,就钉在苏梨脑袋前面一步之遥的地方。 “苏梨,你他妈把脑袋给我缩回去藏好了!别给老子找死!” 楚怀安厉喝,抽了三支箭搭在弓上,同时眼神冷厉的看着安珏:“红靶是目标靶,她是我的人,安珏你若再敢瞄她一下,本侯这箭,就不一定会射到哪儿了。” “场上人这么多,下官没看清刚刚发生了什么。” 安珏耍无赖一样的说完,慢悠悠的抽出一支箭搭上,楚怀安浑身紧绷,拉紧了弦,余光却看见苏梨从靶壳里伸出手,挥了挥他之前给她的宝蓝色汗巾。 汗巾是上好的贡锦做的,颜色鲜亮反着光,就是这么一晃神的时间,安珏射了箭,楚怀安慢了一步,蓝箭与黑箭错身而过,眼看黑箭要射中箭靶,那箭靶却极艰难的翻了个身。 折射着寒光的箭镞与靶壳擦过,角度刁钻的将那一方宝蓝色汗巾钉在地上,汗巾上溅了点点血腥。 楚怀安瞳孔紧缩,宫人恰好鸣锣,比试结束,楚怀安听不到旁人说什么,只不顾一切的朝苏梨跑过去。 靶壳做得结实,他不得其法,只觉得苏梨这会儿倒像是只乌龟一样缩在壳里,叫他什么都看不见。 “苏梨,没死就给老子吱一声!” 楚怀安趴在靶壳上怒吼。 第50章 自请削发为尼 高太医胖乎乎的老脸尽是无奈,他本是躲在席间角落偷闲,听几个同僚讨论八卦,没想到半路被楚怀安黑着脸揪来给苏梨治伤。 没见到人,单看楚怀安那杀气腾腾的模样,他还以为自己先前看错了病,苏梨毒发身亡了,吓得惴惴不安。 来了才发现苏梨好端端坐在屋里,就是手腕上有一道两寸长的伤口,虽用绢帕缠着,却还不停地往外流着血。 “苏小姐这是有什么想不开……割腕了?” 高太医诧异的问,被楚怀安拍了一下后脑勺:“你才想不开割腕,还不快止血!” 解开绢帕,仔细查看,那伤口虽然稍有点深,好在并未伤及重要筋脉,看着血流不止,却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认真上了药,包扎完,高太医包了几包药粉放在旁边桌上,温吞吞的叮嘱:“伤口这两天记得不要沾水,这些药拿着,每两日换一次。” 叮嘱完,没人应他,眼见气氛不对,连忙提着药箱溜之大吉。 待人一走,殿里安静下来。 楚怀安双手环胸站在床边直勾勾的看着苏梨,脸冷硬的绷着,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 苏梨不敢与他对视,低头看着被箭镞划破的衣袖,颇觉可惜。 良久,这人沉沉的开口:“谁让你在靶场里探头探脑的?想死?” 军饷贪污一事尚未有眉目,她怎会想死? 苏梨摇头,知道这人在气头上,只能放软声音:“今日安主蔚分明是死盯着我刻意要找茬,我摔倒以后,便成了死靶,不尽快表明身份,他若想法子一箭穿透靶壳将我射杀,将过错推给内务府说靶壳做得不好或者说自己只是失手,便不会受到任何责罚。”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如此做,苏梨自认是没有什么错的,就算后面楚怀安要找安珏的茬,也还算是有理有据,不至于显得无理取闹。 方才那样紧急,她把一切都尽量考虑到了,只是没顾虑到这人的颜面和自尊心。 楚怀安俯身凑近,眼底攒着怒火:“在你眼里,爷是死的吗?爷会眼睁睁的看着他找你的茬不管?” “我是怕侯爷难做。” 苏梨看着他回答,眼底一片诚挚。 楚怀安心中气血翻涌,被气得不行。 不仅是苏梨半点没有躲在他身后寻求庇护的意愿,更是因为在校场上那句让他不要再演下去的话。 他为了这小东西做的一切,在她眼里竟然都是演戏?他是戏班子里的小白脸吗?需要费这么大的精力陪她演戏? 越想越生气,楚怀安不由逼问:“在校场,你凭什么说爷在演戏?爷对你哪一点不真了?没有爷你现在早就死在大理寺牢里了,没有爷你早就该陪着姓陆的秋后问斩!” 他说得句句在理,如今在宫中,苏梨也不能与他争辩太多,放软态度退步:“侯爷说的是,方才是我失言了。” 一拳又打在棉花上,楚怀安不由冷笑,果然是顾远风教出来的好徒弟,叫人吃堵的招数都是一样的。 心里堵着气,他脸上露出狞笑,冰刀似的目光一寸寸刮在苏梨脸上:“既是失言,以后就别再爷面前说,不然爷听见一次,咬你一次!” “……是!” 苏梨点头答应,只觉这人说‘咬’的时候,语气特别的狠,又别有用意,叫她后背发凉,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因着苏梨受伤,楚怀安没再参加后面的比试,陪着苏梨在太后偏殿休息,没多久,一个宫人小跑着进殿。 “启禀侯爷,今日武试已结束,安主蔚摘得桂冠,他麾下的赵副蔚也表现不俗,陛下给了不少封赏。” 安珏得了第一,苏梨没什么感觉,倒是对赵启能脱颖而出有些诧异,五年前她看见赵启的时候,他可并没有什么武学才能。 “哼!他还真是有脸!” 楚怀安冷嗤一声,对安珏夺冠这个结果颇为不屑,宫人陪着笑,从袖袋里拿出一块墨玉奉上:“侯爷,这是您要的墨玉。” 楚怀安伸手接过,随意拿了几片金叶子将人打发走:“行了,下去吧!” 宫人行着礼退下,楚怀安将那块墨玉抛来抛去把玩着,丝毫没有要给苏梨的意思,苏梨的目光便随着那墨玉上下移动。 “不想要了?” “想。” 苏梨坦白回答,下一刻,温凉的墨玉便落入手中,楚怀安一脸认真:“想要什么就直接开口说,爷对自己的人出手想来阔气!” 他说着神采飞扬起来,好像不管苏梨想要什么,他都会满足。 苏梨握紧墨玉,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地将墨玉给自己,诚恳的开口:“谢侯爷!” 说完无话,没多久,夜幕降临,宫灯全部点燃,有宫人前来通报:“侯爷,宫宴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始了。” “知道了。” 说完挥手,那宫人却并未离开,又道:“苏小姐的衣服坏了,安贵妃特命人送了新衣来。” 安珏前脚射了苏梨一箭,差点置她于死地,后脚安贵妃就贴心的送了衣服来算是赔罪,倒是十分的会做人。 第33节 “什么衣服?拿进来看看?” 话落,三个宫婢捧着托盘进来,托盘上的衣服很是华贵,内衬的衣裙是月白色的云锦,没有任何花式,折射着烛光,流光溢彩,外袍是石榴红的云锦,上面用彩线绣着栩栩如生的海棠花,婢女只是捧着衣服走来,那花却像是鲜活的绽开了一般。 这衣服比太后赐的那套那奢华高调许多,按理,苏梨一个新寡,是不应该穿这样高调的服饰的,然而楚怀安一看却是十分满意,大手一挥收下衣服,让宫婢帮苏梨换上梳妆打扮。 换衣服的时候,宫婢见苏梨身上多处被磨破了皮,都面露诧异,见苏梨面色平静,都低着头没敢声张。 换好衣服,苏梨让宫婢帮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妇人发髻,她本来没什么贵重的首饰,唯有之前苏挽月给她的白玉簪,想了想复又戴在头上。 没有旁的发饰陪衬,那白玉簪髻在乌发之中便格外惹眼,衬得她乌发如墨,也更显白玉莹润夺目。 从殿里出来,楚怀安恰好也换了衣服走来。 他换了一身藏蓝色华服,袖口有黑线和银丝交错织就的蟒蛇暗纹,胸襟和衣摆上有彩线绣的麒麟祥瑞,衬得他玉面如风,俊美无双。 他原是负手懒洋洋的站在门口,见苏梨走出来,眼眸一亮,不由得挺直背脊,挺松一般立着,莫名多了一分肃穆,满心满眼的瞧着那人一步步朝他走来,粉颊如俏生生绽放的花蕊,飘进心里一阵香酥。 及至走近,浅淡的胭脂香带着柔媚涌入鼻尖。 这脂粉味楚怀安在揽月阁闻过无数次,可旁人的闻着总是媚俗,如今闻到苏梨身上的,他却只觉得香软诱人,尤其是那朱红的唇,红艳艳的叫人挪不开眼。 正看得出神,苏梨仰头望着他,颇有些无措的问:“侯爷,这妆容似乎太过艳丽,若是……” 话音未落,他的指腹已先于意识压在她唇上,苏梨瞪大眼睛,受到惊吓,像某种没有攻击性的小动物。 楚怀安看得喉咙一紧,粗粝的指腹失了分寸,从苏梨唇上狠狠擦过,露出她原本的唇色,指腹染上一片红。 “将这个擦掉就好了。” 他平静的说,转身压下心头的悸动,垂在袖中的指腹却像着火一般,灼热感久久无法消退。 苏梨的唇被他擦得火辣辣的有点疼,却也没敢吭声,一边跟在他身后走着,一边用绢帕将唇上的胭脂一点点擦掉。 一路来到宫宴上,殿中已经坐了不少大臣,楚怀安才刚走近,宫人已高声传报:“逍遥侯到!” 话落,原本喧嚣的众人纷纷朝门口望来,楚怀安见惯了这场面,领着苏梨晃悠悠的走进去。 殿内的灯火比外面要亮得多,众人先是被苏梨身上流光溢彩的衣服惊艳,随即便被她的容颜惊叹。 之前苏梨虽出了些风头,但因为隔得远,众人并没有太仔细的看清楚她的容貌,况且当时她穿得素净,也没精心装扮,并未如何惹人瞩目。 苏家三位千金,以前在京中风头鼎盛,嫡女苏挽月十岁便与太子定下婚约,女红乃京中一绝,次女苏唤月性格温婉,极擅音律曾一曲名动天下,两人的才华各有千秋,容貌却都是京都美人榜上数一数二的。 苏三小姐比前两位稍小,十岁拜入顾远风门下,十五岁女扮男装科举成女探花闻名远昭国,众人只道她才华横溢不输男子,虽有登徒子传言她身材姣好,日后长成定比两位姐姐还要出彩,却无人当真。 如今亲眼所见,众人一时不由得晃神,原来传言不一定为虚。 众人的目光直白的落在苏梨身上,苏梨很不习惯。 这五年在边关,她一般都是穿着粗布麻衣做男子,几乎没有正经的女子装扮,如今穿成这样,感受到那些目光,便有种以色侍人,被人恶意窥视的错觉。 强撑着走到座位上坐下,有了矮桌遮挡,苏梨才松了口气,刚放松下来便见顾远风坐在稍微靠后一点的地方冲她举了举杯,似是在安慰她不要紧张。 心头微暖,正要回应,脸颊被捏住,脑袋被强行扭到一边,一颗冬枣塞进嘴里。 “坐在爷的身边,眼珠子别乱转,敢在爷的眼皮子底下招人爷有的是法子治你!” “……” 嘴里塞着东西没办法说话,苏梨只能眨巴眨巴眼睛表示自己知道了,得了满意的回答,楚怀安松开手,指尖还有些贪恋嫩滑的触感,正回味着,耳边传来豪气的笑声,偏头望去,安珏正与几个人谈天说笑,开心得不得了。 呵…… 楚怀安在心底冷笑,舌尖在后槽牙扫了一圈。 他这个人记仇得很,来日方长,总会叫这位安主蔚知道逍遥侯睚眦必报的名声是怎么传出去的。 又坐了片刻,宫人传报:“陛下、太后、苏贵妃、安贵妃到!” 话落,楚凌昭拥着苏挽月,安若澜扶着太后一前一后走进来,楚凌昭和太后还穿着下午那身衣服,苏挽月和安若澜皆已换了新的宫装,苏挽月一身淡蓝,安若澜一身桃红,两人一红一蓝,倒是十分的和谐好看。 楚凌昭和太后落座首位,苏挽月和安若澜一左一右分别坐在二人旁边,从位置安排来看,苏挽月和楚凌昭的位置更近,得皇帝的宠爱自然也更多一些。 只是她身后只有一个孤孤单单的尚书府,不及安若澜有整个安家和太后撑腰来得有底气。 四人落座,楚凌昭简单说了几句,宫宴便很快开始,司乐局精心排练的节目开演。 丝竹声入耳,苏梨下意识的在席间寻找苏唤月的身影,以往这种场合,总是少不了二姐的琴声的。 然而找了一圈,其他大臣都有带家眷入宫,唯有京兆尹因为张岭的事,一个人前来赴宴。 苏梨正忧心苏唤月在府上的处境是否真的有改善,一支歌舞演完,安珏又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宫宴用的都是上好的白玉杯,握在手里甚是好看,他举起杯子,远远地看着苏梨,朗声开口:“苏小姐,今日是下官箭术不精,不小心误伤了你,如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官敬苏小姐一杯,算是赔罪!” 他是堂堂主蔚,从五品官员,又是安家的少爷,明着是给苏梨道歉,实际却是把她又推上了风口浪尖。 她一个已经被从苏家族谱中除名的人,如何受得起安珏这一杯酒? 所有人都等着看苏梨该如何应对,等了一会儿,苏梨没有反应,全都伸长脖子去看,却见苏梨眼睛一眨,却是期期艾艾的哭了起来。 一开始她只是无声泪流,哭到后面便是控制不住的低声啜泣,连瘦弱的肩膀都颤抖起来。 她哭得如此伤心,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叫看见的人忍不住心疼。 安珏再狂,说到底也是七尺男儿,喜欢的也是那娇滴滴如水一般的女子,此时看见苏梨哭得梨花带雨,不觉也软了心肠,忍不住道:“你……你哭什么?” 苏梨不答,咬着唇将泪意逼回去,睁着一双水光泛滥的眸子与安珏对视:“安主蔚身份高贵,今日民女能活下来,已是安主蔚手下留情,民女万万担不起安主蔚这一杯酒,当自罚三杯给安主蔚赔罪才是!” 她声音柔柔的,吐字却十分清晰,中气十足,让在场的人都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刚刚安珏说他是误伤苏梨,苏梨现在却说自己能活下来都是安珏手下留情,说完也半点不给安珏反驳的机会,仰头就喝了三杯酒。 “请安主蔚大人有大量,以后莫要再与小女子计较!” 苏梨请求,放下杯子,脸上泪意未消,眼神却是一片坚定,将一个受尽刁难却不屈不挠的弱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安珏没想到苏梨这么快就倒打自己一耙,刚要辩解,顾远风已平静开口:“安主蔚,苏小姐虽早已不是下官的学生,可也算是下官看着长大的,不管她曾做了什么让你不悦的事,你如此揪着她一个弱女子不放恐怕有失身份吧?” 众人闻言交头接耳起来,细想之下,安珏今日似乎的确一直针对苏梨。 苏梨离京五年,回京才短短数日,怎么会与安珏结下什么深仇大恨?联想到之前安珏说的画本子,众人很容易想到戏园子里经常上演的恶霸强权逼良为娼的戏码。 没想到安主蔚竟然是这样的人啊! 众人看苏梨的目光不由得同情起来,安珏尚未察觉到风向的突然转变,安若澜已先一步洞悉:“安珏……” 安若澜想呵止安珏,以免他把一手好牌打烂,却听见楚怀安幽幽的开口:“安主蔚伤的是本侯的人,本侯坐在这儿是没喘气儿还是怎的?安主蔚眼里看不见本侯么?” 此话一出,安珏敬酒的举动立刻显得用心险恶起来,他越过楚怀安直接给苏梨敬酒分明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楚怀安平素是最不讲这些体统规矩的,安珏以为他无状,却不想他虽不循规蹈矩,对这些规矩却是清楚明白得很。 安珏被堵得没了言语,之前武试夺冠的喜悦也被冲淡,眼看他并未反驳苏梨的话,安若澜不由得动气,拔高声音:“安珏!还不跪下给侯爷道歉!你的无心之失,差点要了侯爷心上人的命!” 安若澜刻意强调了安珏只是无心之失,安珏梗着脖子还拉不下脸来,苏挽月柔声开口:“妹妹怎地如此动怒,左右阿梨没有受什么重伤,安主蔚以后莫要再为难于她便好。” 苏挽月这话说得很是大度,表面是让安若澜不要呵斥安珏,言下之意却是赞同苏梨之前说安珏故意找茬那段话。 安若澜气结,楚凌昭温声开口:“爱妃既然不欲追究,此事便就此作罢。” 这话明摆着是站了苏挽月,这事今天是翻过去了,可日后要是翻起旧账来,安珏就是曾欲图谋害逍遥侯的人! 安若澜气结,可这个时候她也不能揪着这件事惹楚怀安不快,只能陪着笑脸道:“多谢姐姐宽宏大量,妹妹一会儿再让人送些东西给苏三小姐作为补偿!” 被人打了一巴掌还要陪着笑脸这种事在宫里很常见,安若澜忍得安珏却是忍不得,他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安若澜因为他吃了亏,顿时又在心里记了苏梨一笔。 苏梨端端正正的坐着,丝毫不理会安珏,抬手端起酒壶帮楚怀安斟酒。 一杯倒满,楚怀安抬手压住她的手腕:“不疼?” 腕上纱布又晕出浅浅的绯色,她摇了摇头,楚怀安并未放手,又问:“这事你也翻过去了?” 受伤的是她,被各种针对的人也是她,她还没有说什么话,旁人三两句就帮她把这事翻过去了,这算什么道理? 楚怀安问得随意,苏梨掀眸看着他,见他表情桀骜不驯,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低声回答:“左右不是什么重伤,不必给长姐添麻烦。” 这是苏挽月刚刚说给安若澜听的话,她又复述了一下。 楚怀安颇有些恼怒,什么叫不是重伤?当时如果多几分差池,她能不能坐在这里喘气儿都是个问题! 况且,这小东西是他的人,再多的麻烦也是添在他头上,什么时候会添到那人身上去了? 楚怀安心中不满,却还是松了苏梨的手。 今日是除夕,见了血腥终是不大好,况且有安家做靠山也不好把事情闹太大,还不如一会儿宫宴结束,找人把安珏先套头打一顿解解气。 这一风波以后,宫宴继续,歌舞表演越发精彩,众人的关注点却已不在这些表演上,低头交谈的都是安珏和苏梨之间的关系。 之后的宴会没再出什么意外,待众人酒足饭饱,宫人撤了饭食,奉上热茶甜点。 安珏在下午武试拔得头首,楚凌昭给他封了赏,又挨着给今年政绩比较突出的大臣赏赐,不一会儿,宫人拿着圣旨叫到苏梨。 “尚书府三小姐苏梨听旨!” 苏梨起身走到大殿之中跪下,她起得急,楚怀安本想拉住她说两句话,却没来得及,指尖与她的裙摆擦过。 “尚书府三小姐苏梨才情出众,胆识过人,于逍遥侯有救命之恩,今特赐……”大内总管张德还没念完封赏,被苏梨高声开口打断:“陛下!” 张德拿着圣旨停下,苏梨俯身,一头磕在光洁明亮的地砖上:“请陛下恕罪,民女斗胆向陛下请命!” 她跪伏大殿中央高声说道,声音洪亮底气十足,比在军营中淬炼了许久的将士还要坚韧,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楚凌昭看着她发髻上那支白玉簪,眸底讳莫如深:“何事?”他沉声问,语调平平,似乎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苏梨的眼睛仍是红的,眼底有着水光,表情却是一片决绝:“民女五年前名声尽毁,如今幸亏侯爷怜爱,给民女一处容身之地,今日却因为民女给侯爷让安主蔚不快,民女自觉无颜立足,愿自此落发为尼,斩断尘缘!” 御前自请落发,以后便再没有回头的机会,满座顿时哗然,全都被苏梨惊住。 唯一知道内情的太后闻言皱了皱眉,让苏梨这么做的人是她,可因为之前发生的小插曲,这个时机便显得有些微妙。 安珏刚找完茬,苏梨就自请落发,不知情的怎么看都像是安珏欺人太甚,苏梨不堪欺辱才想落发避开他。 安珏是安家所剩不多的后人,太后怎么能不护着他? 安若澜也没料到事情的走向会变成这样,有些怨毒的看了苏梨一眼,正欲说话,苏挽月抢先一步开口:“阿梨离京五年,好不容易回京,怎地又要遁入空门?你还如此年轻,日日与青灯古佛为伴如何受得住?” 她的声音轻柔,满满的都是关切,说完眼眶微红,却恰到好处的没有流泪以免显得造作,旁人一看,便是极令人艳羡的姐妹情深。 顾远风也被苏梨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要劝阻,想到她刚回京时的反应,又生生压下。 大事未成,苏梨不会真的想遁入空门,她这样做,必然有自己的理由。未免坏了苏梨的计划,顾远风没有贸然开口。 “民女心意已决,请长姐保重贵体,莫要为民女伤怀!” 苏梨沉声回应,她叫着长姐,话里已有隐忍克制的哭腔,苏挽月的眼眶也红得更厉害,拿了绢帕擦试眼角颤着声道:“三妹妹你怎地如此糊涂?湛儿还小,你怎能丢下孩子不管呢?” 第34节 众人尚不知苏梨带着孩子回了京,如今她这简单的一句,便将苏梨已为人妇的事挑得明明白白。 “孩子已入苏家祖籍,父亲和母亲自会照料好他,没了民女这个臭名远扬的娘,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苏梨此言已是无回转的余地,苏挽月面容悲苦,眼角终是垂下一滴泪来。 美人垂泪,自是楚楚可怜,叫人心疼得紧。 苏挽月捏着绢帕扭头看着楚凌昭,期期艾艾的低唤了一声:“陛下,三妹妹她……只是一时糊涂!” 她并没有直接让楚凌昭驳回苏梨的请求,这样哭诉一番却是比直接言明更让人难以拒绝。 “苏贵妃,你怀着龙嗣,莫要如此悲痛!” 太后沉声开口,苏挽月颔首致歉,眼角却还在一滴一滴的往外蹦着泪珠,太后被她这凄苦的模样看得直心烦。 太后本是想把苏梨弄进尼姑庵老实待着,今日见她如此出风头,便起了杀意,想着她进了尼姑庵,过些时日便派人将她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了,以免勾得楚怀安净干些离经叛道的事,没想到今日安珏会搅和到这些事里来。 苏挽月这会儿又哭哭啼啼的在楚凌昭眼前卖惨,看在她肚子里的龙嗣的份上,太后也不好太抓着苏梨不放。 思及此,太后不得不主动开口:“哀家瞧着这位苏三小姐也是位伶俐人,何苦非要落发为尼?” 太后祥和的说,好似之前逼着苏梨请愿出家的人不是她。 苏梨跪伏在地上没吭声,太后又道:“既已有了孩子,那便以哀家的名义赐块贞节牌坊罢,也不枉当年才华惊绝之名。” 不入尼姑庵,太后也想用一块贞节牌坊压着苏梨,叫她为人处世,步步不得僭越。 话音刚落,吏部侍郎赵忠率先提出异议:“启禀太后,据臣所知,这位苏三小姐五年前名誉尽毁,恐怕担不起贞节牌坊如此恩赐!” 他说得直白,却还不算刺耳,好歹没再陈述一遍苏梨于土匪窝失节一事。 当年的事闹得人尽皆知,苏良行此刻也觉老脸无光,主动站出来道:“老臣叩谢太后恩赐,但逆女苏梨,确实难承贞节牌坊之名!” 苏梨之前怼了赵忠,这人眼里又容不得沙子,此时跳出来说话苏梨觉得很正常,只是没想到苏良行会这么着急的谏言。 血浓于水,如今在这大殿之中站着,这血脉联系却又如此单薄脆弱。 苏梨跪伏在地,舔唇笑了笑,反对之声越来越多,良久,楚凌昭开口压下众人的议论,看向楚怀安:“尚书府三小姐苏梨已被苏家除名,如今乃逍遥侯府的人,依谨之所见,当如何处置?” 这球,最终还是踢到了楚怀安那里,苏梨有些紧张。 太后要她出家一事,她没有告诉楚怀安,方才也是擅作主张就跟皇帝提了要求,这人脾气向来不好,此刻定然在气头上,若是他…… 正紧张着,楚怀安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自然是带回去好好惩治一番,叫她知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怒极反笑,又恢复平素吊儿郎当的性子,苏梨却听得头皮发麻。 “那便交由谨之处理,封赏照旧!” 皇帝说完,张德将封赏念完,苏梨叩谢皇恩,回到座位坐下。 楚怀安没跟她说话,温吞吞的喝着她方才斟的那杯酒,懒洋洋的托着下巴看戏。 苏梨颇有些惴惴不安,却保持着镇定没有吭声,只专心帮他布菜。 又过了一会儿,张德拿了圣旨喊到楚怀安的名字,楚怀安放下酒杯,整理了衣襟走到大殿中央跪下。 “逍遥侯楚怀安天性秉然,淡泊名利,前些时日被奸佞构陷与贵妃有染,险些丧命,罪魁祸首虽已伏诛,其间尚有许多疑云,为显公正,今特命逍遥侯为昭冤使,专查此案,赐昭冤令,见此令者如见朕!” 一旨令下,满朝文武面上皆是一肃。 上午楚凌昭才让赵寒灼借查苏梨所作文章一事插手军情处,如今又封了楚怀安为昭冤使,且不说楚怀安是拿着这昭冤令玩还是胡作非为,单单是这两道圣旨,便已让人无端生出危机感来。 这位年轻的帝王,怕是要一点点肃清朝纲振君威了! “臣领旨,谢主隆恩!” 楚怀安高声开口,宫人将圣旨和一块巴掌大的金色令牌呈上,楚怀安接过,将腰牌别在腰间回到座位。 原本觥筹交错的大殿安静得有些沉闷,唯有楚怀安高兴的与楚凌昭打着趣说着话,其他人看着楚怀安,只觉得脑袋上像悬了一把无形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 太后不知是气着了还是年纪大了不能受累,早早地便让安若澜扶着回宫休息了,苏挽月怀着身孕,没多久也告退离开。 皇帝尚未离席,其他大臣却是不敢走的。 又坐了一会儿,焰火表演准备就绪,楚凌昭带着众人走上观景台。 因着楚怀安的身份,苏梨就站在离楚凌昭不远的地方。 第一支焰火冲上天的时候,他与楚怀安面对面站着朝苏梨招了招手,苏梨迟疑了片刻才走过去。 走到跟前,焰火在头顶绽开,漆黑的夜一瞬间亮如白昼。 借着那一瞬间,苏梨看见他脸上带了笑,眸底一片温情,他问:“苏小姐可知头上这支白玉簪有何来历?” 他的声音很轻柔,这会儿没有旁人在,他的语气里也少了帝王的威仪,好像只是寻常人家的兄长在与妹妹说话一般。 今夜他一直在看这支白玉簪,苏梨不知到底有何渊源,只能如实回答:“陛下恕罪,玉簪乃长姐所赠,民女不知其有何特殊意义。” 焰火的光芒很快消失,眼前又陷入漆黑,苏梨看不见楚凌昭的表情,只听见他低声道:“不知者无罪,戴着吧,挺好看的。” 他不愿说,苏梨自然不敢多问。 看完焰火,众人陆续离开,楚怀安是要回府的,宫人安排了马车送他们回去。 夜里寒气重,马车里贴心的放了两个暖炉,苏梨拿了一个递给楚怀安,楚怀安没接,靠坐在马车壁上审视着她。 这目光颇冷,苏梨怕说多错多,索性捧着暖炉任由他看着,车夫的骑术很好,驾车驾得很稳,磕哒磕哒的马蹄声在安安静静的街道上回响着。 一路回了逍遥侯府,马车刚停下,管家就捧着披风冲过来:“侯爷,您可算回来了!”声音激动,差点就老泪纵横。 披风是大红色的,为了祛除霉运辟邪所用。 从被抓进大理寺,楚怀安一直没回来,只让宫人捎信回府报了个平安,然而没见到人,终是无法安心。 知道家里人都担心坏了,楚怀安任由管家哆嗦着帮他把披风穿上。 “时辰不早了,母亲可睡下了?” “没呢,今儿是除夕,夫人一直等着侯爷回家呢!” 管家回答,激动得手抖,寄了半天都没系好披风带子,苏梨看不过去,主动伸手帮楚怀安系上,系好退开,楚怀安挑眉看了她一眼。 “侯爷请进!” 管家让开路,小厮端了火盆放到大门口,楚怀安一步跨过去,苏梨也提了裙摆跟着进去。 一路进去,小厮用柚子叶洒了水给他们引路,到了大厅门外,丫鬟端了柚子水给他们洗手,又拿着熏香围着他们转了几圈,直到两人身上都染上熏香味才罢休。 终于进门,楚刘氏迫不及待的冲过来,抓着楚怀安不停地上下打量:“终于回来了,有没有受伤?是不是瘦了?我说了多少遍让你好好地,你要吓死娘吗?” 楚刘氏说着说着掉下泪来,知道苏梨在天牢里中了毒,她吓得魂都快没了,倒不是担心苏梨,只是想着万一楚怀安也吃了那饭菜中毒,到那鬼门关走一遭的话,她怕是活不下去了。 因为担心,她清瘦了许多,人也越显憔悴,今日她刻意装扮了一番,老气却还是显露出来。 “我不是说了我没事吗?” 见她如此,楚怀安也有些心疼,忙扶着她坐下,楚刘氏泪流不止,嗔怪的捶了捶楚怀安的胸膛,楚怀安任由她打着,好半天才把人哄住。 没过多久子时到,小厮去门外点了炮仗,四处的炮仗声此起彼伏。 楚刘氏哭得眼睛红肿,楚怀安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准备的红包递给楚刘氏:“又是一年新年,儿子祝娘亲身体健康,顺遂无忧,青春永驻!” 楚刘氏没拆开红包,尚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已被逗得破涕为笑,这才注意到苏梨也在旁边,顿觉失态有些懊恼,却没对苏梨发火,转而从袖兜里拿出一个红包给苏梨。 没想到自己还能拿到红包,苏梨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伸手接过:“谢夫人!” 瞧见她手腕上的纱布,楚刘氏眉头皱起:“怎地又受伤了?” 除夕见了血,可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许是开门红吧。”苏梨努力找了好寓意,楚刘氏勉强接受了这说法,又说了几句把苏梨打发走,留下楚怀安继续说话。 出了大厅,管家上前给苏梨引路,却不是去思竹的院子,而是给苏梨单独辟出了一个小独院。 “苏小姐这次替侯爷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夫人念着苏小姐的好呢,以后苏小姐就住这里吧。”管家笑盈盈的说,此番的态度比之前热切了许多。 “多谢!” 苏梨道谢,因着除夕守夜,厨房的人还没歇下,下人很快送了热水来。 身体被温暖的热水浸泡,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苏梨满足的闭上眼睛。 这次除夕宫宴比她预期的效果要好上许多,如今楚怀安有了昭冤令,要查什么很是便利,只要拿到确凿证据,陆戟斩杀粮运使一事就可以平和的解决了。 如果顺利,初夏的时候她也许就能带着苏湛回塞北去,不过在走之前,她要给二姐和核儿一个交代。 想到这里,苏梨的眉头微皱,胸口涌上郁气,忽听得窗户发出啪嗒的声响,睁开眼睛却见楚怀安正从窗外翻进来。 “侯爷?” 苏梨惊呼,压低身子贴到浴桶边,衣服虽然就搭在旁边的屏风上,可她不敢站起来去拿。 楚怀安翻进来,关了窗,直直的走到浴桶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眸底怒火翻腾,看得苏梨头皮发麻。 第51章 你为什么没有护住她? 苏梨知道楚怀安这会儿是来算账的,今天她在宫宴上请愿落发为尼,一点也没跟他商量过,他在宫宴上越是平静,心底就越是恼怒。 苏梨压低身子,半张脸几乎都沉进水底,被热水熏蒸得有些发烫。 楚怀安拖了把椅子坐到旁边,也不说话,就那么翘着二郎腿看着苏梨,现在出了宫,他有的是时间跟她耗。 热水渐渐失了温度,苏梨蹲得腿发麻,终是败下阵来:“是太后要我这么做的。” 对于这个答案楚怀安并不意外,皇宫这个地方,辛秘最多,可也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苏梨进宫统共就见了那么几个人,用手指头想都能想到是谁的命令。 楚怀安还是没有说话,双手环胸懒洋洋的坐着,看着苏梨被熏蒸得发红的肌肤一点点恢复白皙莹润,唯有两颊还透着点点绯红。 她泡的不是花瓣浴,身子压得再低,他也能轻易地看见她藏在水下曲线姣好的背。 进来的时候他只想着这样比较方便审问,没有半点旖旎的心思,这会儿却是品出几分活色生香的味道来,喉咙发紧,身体某处也有些躁动。 “今日之事我没有和侯爷商量,是我不对,日后我定不会再如此瞒着侯爷。” “今日你没做成姑子,还有日后?” 楚怀安挑眉问,声量微微拔高,眼睛也危险的眯起,明显觉得苏梨是在敷衍他。 无法,苏梨只得咬牙答应:“日后我必事事向侯爷坦白,绝不欺瞒侯爷!” 第35节 绝不欺瞒? 这话听着倒还有些讨人喜欢,楚怀安哼了一声,偏头看向苏梨:“那爷问你,那个孩子是谁的种?” “孩子是陆戟的。” 苏梨毫不犹豫的回答,眼神也没有丝毫闪躲,楚怀安的手不由得微微握紧,沉默片刻又道:“你被俘三个月的事是真的?” “确凿无疑。” “……” 楚怀安离开后,苏梨又呆坐了一会儿才擦了身子躺到床上,水有些冷了,躺到床上好半天她的身子才暖和起来。 因为楚怀安那一番话,苏梨这一晚没怎么睡好,反反复复的做着恶梦。 没多久,天光大盛,下人早早地起来准备膳食拜新年。 苏梨被吵醒正坐在床上发呆,叫七宝的圆脸小丫头送了衣服来。 “这是夫人请城里最好的裁缝做的,苏姐姐换上吧,过些日子开春了,春装也会一并送来。” 她人小声音也甜,叫着姐姐也不会显得是故意套近乎,苏梨对她挺有好感的,拿了一片金叶子给她算是新年红包。 “谢谢苏姐姐,夫人请苏姐姐换好衣服过去。” 小丫头谢了礼,蹦蹦跳跳的离开,苏梨迅速换了一套黛青色袄裙出了院子,苏挽月给的那支白玉簪被她收起来,只用了绸带简单束发。 时辰还早,然而她刚走到楚刘氏的院外,便听见里面有清脆婉转的笑声,有人早早地来拜新年了。 压下诧异走进去,屋子里竟是坐了七八个容貌昳丽的女子。 “苏梨拜见夫人,愿夫人新的一年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她福身行礼,楚刘氏心情很好的让她起来,破天荒的朝她招招手。 苏梨走到楚刘氏身边,楚刘氏亲昵的抓着她的手手拍了拍,目光淡淡的扫过屋里众人,温声开口:“阿梨是个伶俐人,如今贴身伺候侯爷,她比你们年岁大,你们当称她一声姐姐,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她便是。” 话落,众人齐声唤道:“苏姐姐!” 苏梨被这阵仗搞得有些发懵,面上装出镇定,将手抽出来,交叠至于腰侧:“阿梨不敢与各位姐妹相称,各位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便是。” 她的态度谦和,众人的眸光发亮,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小脸涨得发红,拿绢帕挡了脸不敢看苏梨。 过了一会儿,有个稍微胆大一点的女子红着脸低声问:“苏姐姐可知侯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 苏梨总算知道这大清早的楚刘氏是在做什么了。 她之前跟楚刘氏提过要劝楚怀安娶亲,因大理寺这一遭,楚刘氏是半点都等不及了,早早的将人叫到府上想让苏梨帮忙支招。 那女子一问完,众人便都眼巴巴的看着苏梨,苏梨颇有些压力,认真回答:“侯爷喜欢擅女红,说话温婉,知书达理的女子,日常最好穿素雅一点的服饰,能做一些好吃的小点心最好,不过不要太甜……” 苏梨努力回忆苏挽月当年的样子,众人全都虚心听着,恨不得手边有纸笔全都记下来才好。 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苏梨喉咙都有些干了,楚刘氏让人奉了茶,大手一挥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先回去绣个荷包,五日后交过来。” “是!” 众人应着欢欢喜喜的离开。 今日来府上的并非官家女子,出身虽算不得高贵,但也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看她们那模样,对能攀上逍遥侯府的亲事很是期待,若是能选出一两个贴心的人陪着楚怀安也算不错了。 苏梨喝着茶想,楚刘氏在一旁揉了揉脑袋:“阿梨觉得今日这几个如何?” 她对苏梨的称呼已经很自然的切换到‘阿梨’,好像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辈。 “我瞧着那位张小姐还不错。” “你倒是有些眼光,张家是开镖局的,家底殷实,张小姐的兄长常年习武,今年准备考武状元,若是高中,也勉强算是配得上谨之。” 楚刘氏满意的点头,她其实向来看不起出身不高的女子,总觉得这种家世的女子行事都太小家子气,做妾都配不上楚怀安,可如今她被楚怀安逼急了,也只能勉强自己接受。 “夫人说的是。” 苏梨低声附和,因她之前明确表示过对楚怀安没什么想法,楚刘氏对她倒是放心了许多,颇为关切的问:“之前听说似乎还有余毒未清,还是多去医馆看看,别落下什么病根。” “有劳夫人挂心。” 苏梨低眉顺眼的说,昨夜她睡得不大好,今天又是素颜朝天,脸色便有些憔悴,看着颇惹人怜惜,楚刘氏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之前她看不上苏梨,眼界高的很,就想着给楚怀安找个极好的女子才能相配,如今再看却觉得苏梨礼数周到,心思玲珑,若不是毁了名声,当是很好的儿媳妇人选。 正感慨着,楚怀安走路带风的大步走进屋。 今儿他穿了一身靛青色锦衣,衣服用料讲究,胸襟和衣袖上照例绣着好看的祥云花纹。 今儿是初一,他难得早起,眸底还浮着睡意,眼角眉梢却露出喜色,进门扑进楚刘氏怀里:“娘!新年好!您今儿气色可真好!” 这人常年混迹于脂粉堆里,巧舌如簧,一句话就哄得楚刘氏开心起来,拉着他高高兴兴的说话,下人很快煮好汤圆端进来。 下人端了三碗,屋里没别人,楚刘氏让苏梨坐下一起用早膳,楚怀安不由掀眸瞅了苏梨一眼。 他不知道苏梨和楚刘氏当年还有什么私密的谈话,却知道楚刘氏一直不喜苏梨,如今楚刘氏态度松动,自然是让他有些诧异。 看得认真,吃东西就有些漫不经心,吃到第三个汤圆,楚怀安冷不丁被崩了牙,闷哼一声,皱着眉从嘴里吐出一颗金豆子。 “哎呀,好彩头!今年一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楚刘氏立刻笑弯了眼,也不嫌脏,从楚怀安手里抢过金豆子递给候在一边的七宝。 这好彩头哪是运气好中的,分明是楚刘氏故意让人煮来给楚怀安图个心安的。 楚怀安被崩了牙本想发火,被楚刘氏这么一说,火气便憋在了心里,苏梨忍着笑附和:“愿侯爷日后顺遂无忧。” 她的语气淡淡,表情也从容,眸子却比平时要亮上一分,楚怀安剜了她一眼。 小样儿,别以为爷看不出来你在憋笑! 温吞吞的吃完早膳,七宝从外面进来,那颗金豆子被装进一个好看的荷包,拴着宫绦系着红绳,恭恭敬敬的递到楚怀安面前。 楚怀安黑着脸接过,准备放进袖袋,被楚刘氏一个眼神制住:“这么好的彩头,随身戴着,你原本那个荷包都旧成什么样了,还不扔?” 她说的那个荷包,自然是昨日苏梨看见的银色荷包。 一提那个荷包,楚怀安就知道楚刘氏在打什么主意,眉头拧紧:“我知道该怎么做。” 意思就是不想让楚刘氏插手。 今儿是初一,到处都洋溢着新年的喜气,楚刘氏也不想与他过多争执,叹着气揉了揉眉心:“果然是儿大不由娘,罢了,玩儿你的去吧,别杵这儿惹我心烦!” 楚刘氏说着已是一脸嫌弃,经过一晚上,惶惶不安的心落了地,又听说楚怀安做了什么昭冤使,威风得很,言语之间便又恢复如常。 楚怀安也知道楚刘氏的脾性,这个时候哄不得她,一哄今天准会被念叨死。 他起身拍拍屁股,行了礼退出去。 见他真走了,楚刘氏又是一阵郁结,叹了口气低声道:“侯爷都走了,你也别干杵这儿了。” “是!” 苏梨福身行礼,转身要走,又被楚刘氏叫住,回头,楚刘氏直勾勾的盯着她:“你是个聪明的,在大理寺牢里你做得很好,有你在侯爷身边,我也放心。” 她特别提了大理寺的事,敲打之意很明显,苏梨低头郑重保证:“无论何时遇险,我必挡在侯爷前面!” 她这一诺,除了为自己和楚怀安过去那点私交,更为顾家军和塞北百姓的安危。 楚刘氏不知苏梨心中所想,听她说得情真意切,不由叹惋:“可惜了……” 她仍介怀苏梨毁了清白的事,苏梨表情淡淡,告退离开,刚走出院子,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掩住她的口鼻。 下意识的,手肘蓄力向后攻击,肘骨与背后那人的胸肋相击发出一声闷响,苏梨脱离桎梏往前走了两步。 回头,楚怀安捂着胸肋表情痛苦的蹲在地上。 “嘶~” “……侯爷,您怎么在这儿?”苏梨用了敬称,又怕这人发火又忍不住想笑。 刚刚那一下她用了十足的力道,楚怀安蹲地上半天没爬起来,没好气的吼了一句:“还不快扶爷起来!” 苏梨连忙上前把人扶起来,胸肋痛得厉害,楚怀安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苏梨身上,苏梨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他那么高那么重,平时喝醉了要两个小厮才扶得住他,如今苏梨小小的一个,却稳稳的将他撑住,楚怀安不知道这人的肩膀究竟经过怎样的锤炼才能变成如今这样。 “一大早我娘跟你说了什么?” 他低声问,目光却被近在眼前的莹白耳垂勾得移不开眼。 耳廓被温热的呼吸喷得发痒,苏梨偏了偏头,想躲开却暴露了一大截白皙的脖颈。 “夫人选了几家姑娘,过些时日想让侯爷相看相看。” 苏梨答得实诚,楚怀安低低的笑出声:“既是替本侯选娘子,把你叫去先过眼是什么道理?” “夫人让我跟她们说说侯爷的喜好。” 话音刚落,耳垂一热,被人含进嘴里,牙齿细细的啃咬了一番。 血迅速涌到脸上,血液沸腾着灼烧着薄薄的肌肤,苏梨受惊要推开这人,缠着纱布的手腕被扣住,微微用力,伤口清浅的疼着,叫她不敢挣扎。 “爷院里的人伺候了爷多年,哪一个不比你了解爷的喜好,轮得到问你?” 楚怀安贴着苏梨的耳朵反问,呼出来的气息比刚刚又烫了许多,之前在宫里他说会咬苏梨,这会儿就真的咬了。 “侯爷不喜欢,我这就去回绝夫人。” 她说着要挣脱,这人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急什么?爷说不喜欢了么?爷倒要看看你最后给爷挑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他的语气像是调笑,表情却有些发沉,苏梨没敢再说话惹他发疯。 一路将他扶回去,远远的,思竹便关切的跑来:“侯爷您怎么了?”她目光游移,没敢看苏梨,因着苏梨之前的质问,心虚得厉害。 楚怀安仍趴在苏梨肩上没挪窝,懒懒的回了一句:“没事,让小猫挠了一下。”说完又在苏梨腰上捏了一把,让苏梨把他扶进屋里。 楚怀安的小动作做得隐秘,可唇角勾着笑的模样,已经叫旁人看出他与苏梨之间的亲昵关系。 思竹站在门边,胸口空了一块,透着风凉飕飕的。 进了屋,他吆喝着想吃醉花楼的糕点,把思竹打发走,人往床上一躺,哎哟哎哟的叫起疼来。 这人自小就不是规矩的主,苏梨在屋里找了一会儿,很快找出治跌打损伤的药酒来。 折身回到床边,楚怀安衣襟大敞,撩开里衣,露出大片白花花的腰身,胸肋处一团淤紫看起来颇为骇人。 苏梨倒了药酒在手里搓热,这才贴到他身上揉捏。 第36节 那一下她用了全力,手一上去楚怀安就嘶嘶的倒抽气,苏梨听得有些内疚,手上却没含糊,劲使得足足的。 疼得狠了,这人一把抓住苏梨的手,眼眶泛起一片红,咬着牙恶狠狠的质问:“小东西,伺机报复我呢?” “没有,淤血要用力揉开,不然明儿你就起不来了。” 苏梨垂着眸认真说,她在边关跟岳烟学了一些皮毛,对一些简单的伤势也能帮忙处理,下手自然有轻重,况且她还指着楚怀安帮忙查贪污案,他伤着对她没有好处。 她语气里透着股子司空见惯的淡然,楚怀安立刻想到边关军营里都是一堆糙老爷们儿,顿时心里有些不满:“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还帮谁揉过?” “人很多,说出来侯爷也不认识。” “陆戟呢?也帮他揉了?”楚怀安追问,心里不知为何憋着不服输的劲,别人他不认识也就罢了,陆戟他还能不认识? “揉过。” “小爷和他比,如何?” “……” 这话有什么好问的? 陆戟常年驻守边关,是铮铮铁骨的铁血硬汉,无论从身体还是气质,都和在京中美人乡里摸爬滚打的逍遥侯不能放一块儿做对比。 别说陆戟,顾家军营中所有将士,身上也没一处是软的,连血肉都是铁打的。 就算开膛破肚,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还能上阵杀敌,哪里会像他这般不停的喊痛? 可这话苏梨是不能说出口的,说出来这位爷面皮子挂不住,不得跟她翻脸? 默默思索了一会儿,苏梨努力寻找他的优点:“侯爷比将军白……” 那是,陆戟在边关风吹日晒的,浑身皮都糙得不行,哪能跟爷比? 楚怀安满意了些,松开苏梨让她继续给自己揉,等着她继续夸,然而等了半天没了声音,偏头去看,这人一脸专注的帮他揉着药酒。 “爷就这个优点,没别的了?” “……” 苏梨一脸无辜,楚怀安的脸当即沉下去,好啊,这小东西是拐着弯在骂他小白脸吧! 正要发火,门外传来敲门声,楚怀安下意识的甩开苏梨的手把里衣撸下去。 今儿个初一,要是让人看见这小东西把他打伤了,准没什么好果子吃。 “去开门!”楚怀安吩咐着,把苏梨手里的药酒塞进枕头下面藏好,自己低头整理衣服。 打开门,思竹提着小点心回来,点心用油纸包得好好地,有甜丝丝的香气飘出,却没掩住空气里的药酒味儿。 看见是思竹,楚怀安松了口气,也不急着系好腰带,懒洋洋的走过来。 被苏梨刚刚一揉,药酒的药效开始发作,那处淤紫不疼了,暖烘烘的发着烫。 “怎么这么快?” 他随口问着,接过点心打开,捏了一块在嘴里。 思竹猜到他刚刚是刻意支开自己,也没不识趣的问是谁受伤了,贴心的帮楚怀安倒了杯茶,等他咽了嘴里的东西才从袖兜里拿出一张拜帖:“侯爷,奴婢在醉花楼遇到贾公子了,他问侯爷什么时候有时间,想约侯爷一起去揽月阁玩。” 拜帖是朱红色的,揉得有些皱,楚怀安打开的时候苏梨看了一眼,字也丑得厉害,行文颇为粗鄙。 楚怀安不动声色的扫完里面的内容,把拜帖丢到一边,想了想问思竹:“他那嘴,说话还利索吗?” 这话一问出来,思竹眼神古怪的看了苏梨一眼,这贾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尚书府寿宴上,被苏梨用酒杯堵了口的人。 “贾公子说话有些结巴。” 思竹如实回答,楚怀安又吃了块糕点,没忍住乐出声来:“这人胆儿挺肥的,都这样了还敢给爷递拜帖。”说这话时,他笑着,眼角透着精明的算计,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上午很快过去,快到晌午,楚刘氏派七宝来提醒楚怀安进宫给太后拜年。 虽然楚怀安昨晚才从宫里出来,可今儿该拜年还得去拜。 七宝来时捧了灵芝和雪参,用上好的红木盒子装着,盒子外面雕着栩栩如生的瑞兽,比雪参还要贵上一分。 宫里什么都不缺,心意却还是要准备妥当。 往年楚怀安任性,瞧不起这些虚礼,都是楚刘氏带着这些陪他进宫,今年楚刘氏称病不陪他去了,看着这些礼物,他自己却也琢磨出些许滋味来。 太后再疼他,说到底那也是太后,不是他娘。 爽快把礼物提上,他提步准备出门,抬手指了指思竹:“跟爷进宫!”说完又看向苏梨:“老实待着,别给爷惹什么麻烦!” 说完,带着思竹大摇大摆的出门。 苏梨没有照他说的老实待着,等他前脚出了门,自个儿换上男装,后脚也出门去了。 两个袖兜里都装着这些日子得来的赏赐,坠得衣袖沉甸甸的,苏梨目标明确,脚步轻快的朝当铺走去。 她在逍遥侯府住着并不缺钱,可顾家军缺。 贪污案尚未了结,塞北雪灾严重,朝廷的赈灾款也没下去,陆戟一怒之下斩杀了粮运使,军粮断绝,苏梨必须尽快把这些东西换成钱,再找人买了粮草押运回去以解燃眉之急。 当铺的人都是人精,知道去典当行的人都是因为遇到急事缺钱,出价极低,当初苏梨与核儿带着细软逃走,去典当行吃了不少亏。 楚怀安那日给苏梨的镂空白玉还在,苏梨去了典当行也没客气,直接拿出白玉点明身份,自己是逍遥侯府的人。 典当行的伙计知道她有背景,立刻点头哈腰将她迎进当铺后院,奉上热茶:“公子请用茶!稍坐片刻,我们老板马上就到。” 苏梨抿唇端着架子,虽然有楚怀安的名号镇着,也不能轻易在这些奸商面前露怯。 知道这是单大买卖,伙计给她泡的是上好的碧螺春,茶香四溢,只是泡茶的人火候拿捏得不是很到位。 苏梨悠然的用茶盖拨着茶叶,只闻了茶香,并未入口。 坐了约半盏茶的时间,有轻盈的脚步声袭来。 “大少爷,请!” 偏头,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 苏梨有些诧异,她原本以为典当行的老板都是三四十岁大腹便便的老头,没想到走进来的是个穿着雪白锦衣的俊美男子。 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骨架高大,身形却颇为消瘦,皮肤是不正常的白,逆着光,苏梨几乎能看见那绯薄肌肤下游走的血红脉络。 寒风打着旋儿裹着男子身上的浅淡药箱侵入苏梨鼻尖,进门不过几步的距离,男子咳了七八次,苍白的面颊染上绯色,额头也冒出细密的薄汗,好像下一刻就会一口气上不来背过去。 见他如此孱弱,苏梨莫名的有些愧疚,早知道就换家典当行了,也免得惊动这人冒着寒风跑一趟。 “掌柜的,不好意思,还让你亲自跑一趟。” 苏梨先道歉,有点拿捏不准一会儿要怎么谈价,要是谈崩了这人怒火攻心吐血了怎么办? “这位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开门做生意的,天南海北都得跑。” 男子低声说,声音也柔,底气不大足,听得出是常年顽疾缠身,眼角隐隐有些郁气,刚进屋坐下,便有伙计端了黑糊糊的药汁进来。 那药汁味道很大,单单是闻着便叫苏梨皱了眉头,这人却面不改色,像喝糖水一样咕噜噜一口气把药喝下,喝完动作优雅的用毛巾擦去唇边的药渍。 擦完,见苏梨的眉头还因为屋里弥漫着的药味拧着,捏着药碗旁边的蜜饯递给苏梨一颗:“吃颗蜜饯压一压就闻不到味道了。” 说这话时,他脸上挂着极浅淡的笑,好似生病喝药的不是他,而是苏梨。 苏梨有些懵,那人也没收回手,淡淡道:“我常年病着,不喝药不成,熏着公子真是不好意思。” “……” 喝个药还给人道歉?苏梨这也是头一回遇到。 在一开始的怔愣以后,苏梨连忙接了蜜饯塞进嘴里:“没有熏着,掌柜的太客气了。” 酸甜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很快压下鼻间的苦涩,眉头舒展开来,苏梨也没耽搁时间,把袖袋里的东西随意拿了几样出来放到男子面前。 “这些我都想当了,过几日约莫还会来,烦请掌柜的估个价。” 红珊瑚耳坠、蓝田玉的手镯、成色极好的珍珠项链,样样都不是俗物,虽不至于是无价之宝,但随便一样摆在胭脂铺里也能卖出高价。 男子也给自己喂了颗蜜饯,慢吞吞的咀嚼着,目光随意在那些东西上扫过,淡淡开口:“公子这些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没有估价,却直白的说了这些是好东西。 这位掌柜的是不会做生意还是怎么的? 苏梨心底狐疑,低声问了一句:“你能拿主意吗?” 之前她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有的当铺伙计出了高价,把东西拿去,写当票的时候却跑出个掌柜的来压价,反正东西已经拽在他们手里了,不答应就明抢。 话音落下,这人的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想笑却咳出声来,以手掩唇咳着回答:“咳咳,公子放心,你手上拿着逍遥侯的信物,小店不会坑你的。” 当真? 苏梨还是存疑,那人咳得说不出一句整话,瓷白的手敲了敲茶几,没一会儿,伙计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和一沓银票走进来。 那人渐渐止了咳,从伙计手里接过账册,又有人奉上笔墨,他拿着笔,在账册上温吞吞的写下年月日,指着桌上的东西问:“珊瑚耳坠一对,三十两,蓝田玉镯一只,四十两,珍珠项链一串,七十两。所有物件均为抵押,公子日后若想赎,可凭单据来赎,如此可还满意?” 这价格比苏梨预期的要高许多,苏梨不知道这人是看在楚怀安的面子上出这么高的价还是别有所图,但她很肯定,整个远昭国,再不会有人出价比眼前这个人还高。 想清楚这一点,苏梨果断开口:“我要死当!这三样东西各涨十两,今日钱货两清,东西要如何处置全由你们说了算!”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带着股子塞北兵痞的狠劲儿,勾人得紧。 那人拿着笔晃了下神,并未刁难,只应了一句:“好!” 半个时辰后,苏梨两袖空空,腰间多了将近一千两的银票,伙计点算核对好,将典当的东西锁进黄花梨做的箱子里抱走。 许是记账耗费太多精力,男人的脸色比刚进来时又白了许多,他写好票据,待墨迹干了些,将票据递给苏梨。 典当的东西多,票据足足写了三页,一式两份,一份给苏梨,一份当铺要留着存根。 苏梨接过票据认认真真的看,末了看见落款:安无忧。 三字上面,盖着红彤彤的私章。 安姓虽不是国姓,可在京都这个姓也并不算多。 苏梨眼皮微跳,可银票已经拿到手了,她总不能因为这人姓安,又把银票退回去。 咬咬牙,苏梨拿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有咬破指尖杵上自己的指印,这买卖就算成了! 苏梨还给安无忧一份,把自己的那份塞进袖袋,拱手冲安无忧行了个礼:“安掌柜,多谢!” 她假装没看出这个姓有什么特别之处,说完要走,那人咳了一声悠悠的开口:“听说侯爷身边近日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那小公子本是女儿身,乃尚书府离家出走五年的三小姐,公子可认识?” 他话说得如此明白,几乎点名了苏梨的身份,苏梨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我便是掌柜的所说那人,不知掌柜的有何吩咐?” 苏梨坦白承认,那人勾唇笑了笑,将票据折成小块塞进袖袋站起来。 第37节 “三小姐不必如此紧张,听闻我安家子弟昨日宫宴不小心伤了你,此子鲁莽,今日三小姐恰巧来此典当,无忧便擅自做主给了三小姐些许补偿,日后三小姐若有需要,尽可来此,无忧定全力相助!” 这话说得极为妥帖,为人处世之法,与宫中那位安贵妃有得一拼,全然不似安珏那样鲁莽的性子。 苏梨之前听说过安家大少爷安无忧因在娘胎里受损,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没想到他竟然是这典当行的掌柜。 “多谢安掌柜!” 苏梨再度道谢,算是承了他这个情。 她不过是一介女流能拿安珏怎么样?安珏在宴席上,伤的是她,踩的却是楚怀安的面子,她得了便宜说不计较,楚怀安计不计较就不是她能管的事了。 心里打着这样的算盘,苏梨回答得很是诚恳,安无忧微微颔首,算是满意这样的回答。 苏梨告辞离开,店里的伙计拿了火炉和披风给安无忧,想了想不解地问:“少爷,这么多银两,真的就这么直接给她么?” 安无忧捧着火炉,脸上的笑意消散,唇角下压,眼角泄出一分阴冷:“票据都立了,不给她道还要抢回来?” “可……” “她是逍遥侯的人,你忘了五年前京城被闹得满城风雨的事了?”安无忧轻飘飘的问,伙计被他问得低下头去不敢说话,又听他低声道:“逍遥侯成了昭冤使,让下面的人最近都注意点。” “是!” …… 从当铺出来,苏梨径直去了医馆。 除夕刚过,来医馆的人反而更多,有不小心吃坏肚子的,也有醉酒闹事打伤人的。 苏梨绕过闹哄哄的医馆大堂,很快在医馆后院的小房间找到岳烟,房间里还有几个病人等着看诊,苏梨坐到旁边安安静静的等着。 岳烟听她的话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棉衣,掩了窈窕的身姿,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将面色弄得蜡黄,还点了几颗痦子在脸上,全然没了上次的柔美。 苏梨满意的点点头,终于等到这几个病人走了,才关上门和岳烟说话。 不等她开口,岳烟一眼就看见她手腕上缠着的纱布:“你怎么又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苏梨一句话带过,将一沓银票都掏出来放到桌上。 岳烟是在塞北苦寒之地长大的,这次来京都虽然见识了不少繁华开了眼界,却还是被苏梨拿出来的东西吓了一跳。 “这……这些是哪儿来的?” “我当了些东西,这些银钱你拿着,城北有个四方镖局,掌柜的是个可靠的,过几日去找他让他帮忙买些粮食送到边关,他们镖局的镖师很有经验,你随他们一道回边关去。”苏梨飞快的说,这是她能想到最万全的法子。 “现……现在就走?阿湛怎么办?!”岳烟拿着银票有些紧张,她们两个都不在顾家军的花名册上,所以才敢擅自从边关回京。 “你先走,等粮运使的案子办妥以后,我自会将阿湛毫发无伤的带回来!” 苏梨保证,之前她将孩子带回京载入苏家祖籍,是担心粮运使一案如果曝光,陆家上下会受到牵连,到时连陆湛都不能幸免于难。 军饷贪污一事查清楚以后,陆家尚在,陆湛自当恢复本名回到陆家。 岳烟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苏梨向来是有主意的,她说不过苏梨。 “阿梨,粮草一事我会办妥,你……你一个人在这里,一定要小心!” “放心!我心里有数!” 苏梨拍拍岳烟的肩膀安慰,又抓了几副调养身子的药掩人耳目,刚想问问二姐这几日有没有来抓药,一个浅灰色人影从门外走进来,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赵启。 一刻钟后,苏梨和赵启各拎着一摞药坐在茶楼的雅间。 “赵副蔚替娘子拿药?不知尊夫人与腹中胎儿可还安好?” 苏梨喝着茶,看着他手边的药包轻声问,在医馆那日赵启没认出苏梨,后来查探了一番已知晓是苏梨出手相救。 “内人与腹中胎儿一切安好,多谢苏小姐。” 赵启从善如流的回答,好像完全不记得五年前他是如何郑重其事的从苏梨手中娶走核儿。 捏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苏梨终是沉不住气,率先开口:“赵大人,五年前我交给你的人呢?” 五年前我交给你的人,你为什么没有好好保护她?为什么没有像现在这样,护住她和腹中的孩子? “……” 赵启沉默,唇抿成一条直线,脸部线条绷得紧紧的,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随时都会扑上来打苏梨一顿。 苏梨胸口堵着气,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大有他敢扑上来,她就敢咬死他的架势。 空气中充斥着叫人憋闷的悲伤,苏梨冷着声催促:“赵大人,回答我,核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一句话触发了某个机关按钮,赵启一掌拍碎手边的茶杯,杯子发出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开来。 “苏小姐,你当真不知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赵启沉声问,声音从牙缝钻出,透着股子嗜血的狠劲,眼尾染上猩红,怒到极点。 苏梨看着,喉咙忽的就哽住了,有些害怕,有些想逃离。 可身体被死死的钉住,她只能坐在那里,任由赵启将五年前那些她不知道的事一个字一个字楔进耳朵。 “五年前,有人传言苏家三小姐失节,与土匪私奔,不知廉耻,逍遥侯亲自请命剿匪,第一公子顾远风随行,二人杀至土匪窝,匪首废顾远风一只手,逍遥侯血洗整个土匪窝!” 第52章 咬死你 晌午的阳光很好,驱走冬日的严寒,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顾家的府邸和记忆中没什么两样,门楣并不如何伟宏,门上的牌匾是顾远风少时金榜题名先帝亲笔所书,历经多年风吹日晒门匾已有些老旧,连上面镀金的大字也脱落了些。 刚过了新年,门口只挂了两只大红灯笼,贴着气势十足的门神,门童穿着厚重的棉衣站在门口打哈欠,丝毫没有记忆中门庭若市的热闹场景。 远远地看了一会儿,苏梨提步走上前:“请问先生在家吗?” 她小声问道,声音柔软得不像话,似是害怕打扰了满院清静。 小厮约莫没想到初一的天还有人来给顾远风拜新年,表情有些怔愣,片刻后露出欣喜,连忙点头将苏梨迎进门:“在的在的,先生在家!”说完又眼巴巴的上下打量苏梨,迟疑的试探:“您是……苏家三小姐?” 门童是新来的,并未与苏梨打过照面,可也知道自家先生这么多年,正正经经的就只收过一个学生。 “是。” 苏梨微微颔首,从袖兜里摸出一锭剩下的碎银递给门童:“来得匆忙,没买什么礼物,劳烦买些好酒好菜来,我与先生叙叙旧。” “好好好,我这就去,先生就在院子里晒太阳,前面就是!” 门童给苏梨指了路,拿着碎银欢欢喜喜的离开,苏梨缓步往前走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与外面热热闹闹的气氛截然不同,这院子里安静极了,走了半天,连个走动的人影都没看见,未免太过冷清。 一路走到后院,殷红的寒梅俏生生的开着,院子中间放着一把躺椅,那人就盖着薄被懒洋洋的躺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温吞吞的看着,许久都未曾翻一页。 他用左手拿的书,右手翻页时有些许的不自然。 隔得远,苏梨并不能看见他手上是否留有伤疤,心脏却一点点开始犯疼,终于知晓昨日宫宴上,他为何要用左手写字,也明白他为何不再用云烟墨,改用了松烟墨。 这人性子淡,当初苏梨在他门下的时候,一年到头还有不少文人喜欢凑到这小院吟诗作对,他不爱出风头,只是和那些人探讨,也不会像旁人那样急得争论,等大家尽了兴,再让下人做上几桌好吃的款待送客。 那时旁人总说他清高自傲,端着架子,苏梨私下总是不服气的替他辩驳,我家先生才不自傲,他只是不想与你们起口舌之争,你们要说他坏话,便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先生不愿争的不在意的,她都统统替他在意着。 她以为这五年她受着罪,没有牵连到任何人,可一回头,二姐为她错嫁,核儿为她冤死,连先生……都为她失了一只手! 这样沉重的事实,要她如何承受得起? 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团云遮了太阳,寒风乍起,书页吹得哗哗作响,顾远风放下书,偏头不期然看见苏梨站在不远处。 “什么时候来的?” 他轻声问,掀开薄被想站起来,苏梨连忙走过去,恭恭敬敬的见礼:“先生新年好!” 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她的声音有些发哑,顾远风伸手扶了她一把,碰到她冰凉的手眉头微皱:“手怎么这么凉?”又见她腕上还缠着纱布,不由得关切:“伤势如何?可有伤到筋络?” 他问得急切,苏梨的目光却被他右手手腕上的狰狞伤疤吸引,无法挪开。 他手腕上的伤疤像蜘蛛网一样笼在上面,几乎覆盖了整个手腕,还往手背掌心蔓延了些。 伤疤很丑,和他修润如玉的手格格不入。 苏梨看得眼眶发热,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喘不过气来。 先生,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注意到她的目光,顾远风愣了下,状似无意的拉了拉衣袖,将伤疤盖住:“之前不小心弄伤的,无事。” 都已经被逼得用左手写字了,怎么会无事?! “先生,你的右手写字最好看了。” 苏梨低低地说,语气带了哭腔,许是风太大,眼底仍是一片干涩。 “为师左手写字也不丑。”顾远风笑着回答,表情轻松,似乎完全不把自己的手当一回事。 “先生说的是。” 苏梨附和,从袖兜里拿出那块墨玉递给顾远风:“此玉对先生意义重大,先生日后还是莫要随便拿去押注,学生受之有愧!” 墨玉通润泛着光,衬得她莹白的指尖格外好看。 昨日最终赢了的人是安珏,这玉却落到了苏梨手上,不用想也知道她费了一番周折。 “我早已是孑身一人,这些身外之物自是比不得阿梨重要。” 顾家双亲早在顾远风高中不久便亡故,他孤孤单单一人行走于世间,因才情叫人仰慕,也因孤冷不容于世,本以为会就此过一辈子,没想到会有一个小姑娘拜入他门下,声音软糯的喊他一声‘先生’。 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像他亲手种在院子里的寒梅,历经数年,终于长出花苞,只是还没来得及看见她绽放,他的花骨朵就被人狠狠打落在地,几乎碾成泥。 “先生之恩,苏梨没齿难忘,但有些事,先生不在乎,阿梨不能不替先生在乎!” 苏梨高声回答,骨子里残留的叛逆倔强显露出来,与多年前跪在地上被罚的少女如出一辙。 心念微动,顾远风伸手接过墨玉,叹了口气:“罢了……” 这一声,三分无奈,七分宠溺。 苏梨没追问顾远风的手是怎么伤的,那些回忆必然过于惨烈,于顾远风于她都是伤痛,苏梨不愿去揭顾远风的伤疤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门童很快拎着饭食回来,苏梨陪顾远风吃了午饭,像多年前那般帮他布菜,和他聊着一些边关的趣事。 他也没问苏梨一个人怎么去的边关,中途发生了什么,这五年又与什么人在一起。 他们都有不想让彼此知道的事,也都明白对方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会瞒下这些事。 第38节 门童煨了酒,顾远风酒量不好,喝了几杯便有些醉了,脸上泛起红晕,撑着脑袋低低地傻笑。 苏梨和门童一起把顾远风扶回房间安顿好,两人累得出了一身汗,从屋里出来,门童低声对苏梨道:“苏小姐,今天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不然先生又要一个人孤孤单单过年了。” “这院子里没有佣人吗?” 顾远风好歹是朝廷命官,怎么可能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有的,除了我还有个厨娘和车夫,两人是夫妻,家里还有老小,先生这几日就放他们回家和家人团聚去了,我是先生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没着没落的,便一直陪着先生。” 门童说着话,脸上满满的感激,想来平日受了顾远风很多关照。 苏梨点头,也知道先生待人向来宽厚,临出门又问了一句:“先生的右手受过伤,可留下什么顽疾?” 门童有些诧异苏梨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见她面色如常,坦荡磊落连忙回答:“先生的手受不得寒气,就连夏日,若是连日下雨也会疼痛难忍。” 这情况在军中将士身上很是常见,苏梨又给了门童一锭金子:“你去西街的善世堂找一位叫岳烟的大夫,对这样的症状她有秘方。” “哦哦,好……好的。” 门童傻乎乎的接过金锭,挠着后脑勺目送苏梨离开。 先生这位女弟子,似乎与先生的脾气很是不同呢。 出了顾府,转过街角,苏梨靠在墙边低低地喘气,喉咙哽得难受,强压下的泪意也逼至眼角。 因她母亲出生卑微,她在苏家的地位一直不高,赵氏作为主母,平日偏心苏挽月,拿她撒气她也就忍了。 作为庶女,她从未想过要跟苏挽月争抢什么,可她没想到,苏挽月就这么容不下自己。 许是不得宠,她有些早熟,楚怀安来苏家拜访的第一天,她就看出了他对苏挽月的心思。 她那时不懂情爱,却也知道这是不对的,她长姐与太子早有婚约,这人怎么能对自己的长姐生出那样的心思呢? 可此事事关重大,她也不敢乱说,便故意挡在苏挽月和楚怀安中间,故意对楚怀安使坏,故意让他出丑狼狈,好叫长姐不会喜欢上他这样的人。 以楚怀安的脾气其实该以牙还牙和苏梨结下梁子成为死敌,可他真是爱惨了苏挽月,对着苏梨竟也格外纵容,对着苏挽月的时候他装正经,对着苏梨的时候他便耍无赖,跟苏梨打探苏挽月喜欢什么小玩意儿,爱吃什么戴什么。 苏梨是唯一知道他曾那样讨好一个人的人。 积年累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梨下意识的开始帮楚怀安打掩护,甚至会有意无意的制造他与苏挽月见面的机会。 她没有和太子近距离接触过,她只知道楚怀安很喜欢苏挽月,恨不得将海底月都捞给苏挽月才好。 她失节那日,离苏挽月与太子成婚的日子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她收到旁人塞给她的纸条,上面是楚怀安狗爬似的字迹,约她在老地方见。 谁也不知道她曾胆大妄为到帮楚怀安策划带苏挽月私奔。 谁也不知道逍遥侯曾痴情不渝到要为了一个人放弃爵位和荣华富贵。 她的心脏怦怦乱跳,将纸条焚毁,收拾了包裹去赴约,却在半路上被人套头掳走,再醒来便是衣衫不整的躺在尚书府门口。 天崩地裂一般,漫天的指责像无形的刀剑悉数插在她身上。 帮楚怀安谋划的事她不敢说出口,半夜偷摸着出府要干什么她解释不清楚,有人说她是出门偷汉子,她有口难辩,被推到风口浪尖。 哪怕是听见苏良行和刘氏密谋要将她沉塘,她也不曾想过要供出楚怀安。 苏挽月顺利嫁入了东宫,苏梨没想到楚怀安会让人抬了聘礼来,要纳她为妾。 多可笑,她费尽心思帮他,出了事,他不想办法帮她证明清白,不想办法捉到幕后黑手,一记聘礼,明着是护她,暗里却分明坐实了她失节一事。 离京那夜,是二姐瞒着众人将她放走的,出了城,她仍不甘心,让核儿在安全处等她,自己又回去找了楚怀安。 她知道自己是被人害了,可她想知道,这人有没有参与其中。 她是翻墙进的侯府,摸到楚怀安房间的时候,他正在砸东西,一室酒味化不开。 他醉得几乎认不出人,她问他那夜为什么没来,他竟说根本没给苏梨递过纸条。 苏梨如坠冰窖,终于明白是谁在背后害她,她对他嘶吼,要撕破苏挽月这么多年伪善的面目,可他偏偏听不得旁人说苏挽月半句不是。 于是他将她压在身下,粗暴的吻了她,又用一句话将她狠狠羞辱。 他说: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她,脏死了! 从出事到那夜,苏梨被关在家里大半月,无数人指指点点,可脏这个字眼,苏梨是第一次亲耳从楚怀安口中听到。 从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这么狠,狠到只用一个字,就能将心扉捣成肉泥。 苏梨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推开楚怀安,跌跌撞撞的跑出屋子,楚刘氏带着一众家丁站在院子里,火把将院子照得通亮,也将她最后一丝自尊撕得粉碎。 苏梨被两个家丁压着跪在楚刘氏面前,楚刘氏的脸色铁青,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那一夜,隔着一扇门,楚怀安因为酒意在屋里安睡着,苏梨被楚刘氏当众掌箍羞辱,天快亮的时候家丁捆着她的手脚将她丢进了勾栏院。 那一夜,她的反骨被捣得细碎,连同那颗心一起死在了楚怀安的院子里。 那一夜以后,她消失足足五年,尝遍了这世间所有的辛酸与难过。 苏梨是为了陆戟和镇北军将士回京的,苏挽月已贵为贵妃,她恨苏挽月,却没起过要报复苏挽月的心思,对她来说,这太难了。 可现在,就算她不为自己,也要为那些因她受到牵连的人讨个公道! 除夕宴上皇帝亲自给楚怀安做主证明了清白,变相的也是相信苏挽月和楚怀安之间没什么龃龉。 是以,除夕一过,尚书府门庭若市,丝毫没有受到之前那件小事的影响。 苏梨到门口时,正好碰到小厮堆着笑将吏部侍郎赵忠送出来。 赵忠和夫人一起来的,出门时和苏梨打了个照面,脸立时沉了下去,之前因为苏唤月与赵恒的婚约,赵夫人也经常到府上来相看,自然一眼就认出苏梨,两人都像是大过年见了什么污秽物一样,满脸的嫌弃。 苏梨心中有气,面上却是恭敬地退到一边让两人先走,赵夫人跟赵忠嘀嘀咕咕的说话:“她怎么回来了?” 语气颇为尖酸刻薄,苏梨不由得开口:“伯父伯母,不知道赵恒哥哥退了我二姐的婚,如今娶了哪家的千金?” 这话问得突兀,赵忠和赵夫人停下来,尤其是赵夫人,横眉怒目,只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你还有脸问? 苏梨如何没脸问?毁约退婚的人又不是她。 “脸皮真厚!你还有脸回来,真不怕给你祖母脸上抹黑!”赵夫人冷哼着说。 当初苏唤月和赵恒定下婚约,赵恒此人的家世和才情勉强还算过得去,就是这位赵夫人几次见面牙尖得很,自己小家子气不说,言语之间竟还隐隐嫌弃苏唤月是个庶女。 苏梨私下跟苏唤月吐槽过几次,苏唤月性子软,总是笑着安慰她没关系。 如今看来,就算苏唤月真的嫁给赵恒,恐怕也不知道会被赵夫人欺负成什么样。 “我如今已从苏家家谱除名,要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与苏家没什么干系,如何能抹黑?” 苏梨笑盈盈的回答,又朝两人走近了些,赵忠昨日在宫宴上见识过苏梨的本事,抬手制止赵夫人说出更难听的话:“苏小姐,犬子与令姐的婚事五年前就已经取消,两人再无瓜葛,嫁娶自由,苏小姐何必还要追问这么多?” “赵大人不想说也罢,左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一会儿我随便找个人打听便知。”苏梨说完要走,赵忠皱了皱眉,沉声开口:“犬子娶的,乃京兆尹长女张月溪。” 张月溪?京兆尹长女?这是什么荒唐的婚事? 赵恒退了二姐的婚,转眼娶了二姐如今的小姑子?这两家是故意给谁难堪? 血气上涌,苏梨咬着牙克制,嘴里很快尝到血腥,终究还是控制不住怒气笑出声来:“五年前我在京时也曾听闻张大小姐的威名,听说她性子泼辣,自小还习得一些拳脚功夫,张恒哥哥满身书卷气,与她倒是极相配呢!” 苏梨刻意奉承,听在赵夫人耳中却极为刺耳。 京兆尹有过两任妻子,发妻是镖师的女儿,行事洒脱,生张月溪时难产死了,京兆尹才又娶了现在的妻子,生了两个儿子。 因为对发妻的思念和亏欠,京兆尹对这个女儿很是宠溺,自幼便请了武师教女儿拳脚功夫,想从女儿身上找到发妻的影子,是以,这位大小姐自小便养成了刁钻跋扈的性子,刚及笄便有了母老虎的盛名。 这样的人嫁到赵家,怎么可能孝顺公婆体贴丈夫? 赵夫人恨得咬碎一口银牙,苏梨熟视无睹,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好牙:“我在这里祝张小姐与赵恒哥哥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说完,转身进了尚书府的大门。 赵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尚书府的大门怒骂:“贱人!要不是你闹出那么多事,我们恒儿会退婚吗?会被别人骂负心汉吗?” “行了!” 赵忠喝止赵夫人,两人坐上马车,年初一就吃了一肚子闷气。 却说苏梨进了尚书府以后,远远地便听见下人在逗苏湛玩,打眼望去,尚书府的后花园里,苏家分支的几个小辈也都穿着喜庆的新衣服在园子里和苏湛一起踢球玩儿。 苏湛穿着绣金鱼的新衣服笑得很开心,跑得太快,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 苏梨远远地看了片刻,没急着过去打扰他,径直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已经是下午,旁人都去院子里晒太阳说话,苏梨错过上午的热闹,赶巧踩着清冷进院,老夫人刚小憩了一会儿醒来。 “苏梨给祖母拜年,愿祖母身体康健,百乐无忧!” 吉祥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没什么新意,老夫人听了一上午,耳朵都听疲乏了,懒懒的抬手:“起来吧,怎么这会儿来了?” 老夫人随意地问,屋子里摆着不少盒子,都是今天上午各家晚辈送的礼物,还没来得及拆,苏梨空手来的,好东西都让她当了,只留了苏挽月昨日送她那支白玉簪,这会儿身上也掏不出什么东西。 老夫人打着哈欠坐到梳妆镜前,这几日在府上留宿的人多,比平日热闹许多,晚点她也还要跟晚辈们一起吃饭,看着曾孙们玩闹。 苏梨极有眼力见的上前帮老夫人梳头,老夫人比太后年长几岁,却没有太后保养得好,两鬓几乎全白了。 苏梨轻柔的帮她梳着头发,也没急着说话,老夫人看着铜镜里一坐一站的祖孙俩,浑浊的眼底闪过恍惚。 “昨日见到你长姐了?” “见着了,长姐如今很好,祖母不必担心。” 苏梨低声回答,帮老夫人盘好发髻,她的手极巧,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老夫人眉头舒展了些。 到底是瞧着苏梨长大的,今儿苏梨来这里想做什么,她也猜了有一两分,待苏梨帮她插好头饰,抓着苏梨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当初出了那样的事,你爹也是没有办法,如今你安然回来了,便好好过日子,别再揪着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放。”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苏梨的事,可以就这么烂了,可旁人的事,得算明白。 苏梨在老夫人面前蹲下,仰着头,好似多年前在她膝下撒娇的小女孩儿一般。 “祖母,我听说核儿当年回京,去京兆尹府为我伸冤,你听闻此事,犯了心疾?”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夫人冷着脸甩开苏梨的手,布满皱纹的沟壑泄出沉沉的怒气。 按理,核儿这样的下人,就算被处置了,也入不了她老人家的耳,可如今她的表情,分明是记得很清楚。 苏梨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帮老夫人理了理衣摆:“祖母年事已高,按理,家里出了什么事都会瞒着您,核儿是为我鸣冤,犯不着在家里装神弄鬼。大夫曾说祖母的心疾只要不受刺激,情绪不要太过激动便不会有事,祖母那时为何会突然犯心疾?” 苏梨有条不紊的分析,只差说出一句:当时是有人故意闹事,才会闹出那么多事。 都说姜是老的辣,老夫人活了这么多年,什么弯弯绕绕没见过? 第39节 苏梨刚出事的时候,她也怀疑过,可事情已经闹成那个样子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只怪苏梨自己做事不妥当,落了别人的套。 核儿的事也是如此,如今人都死了五年了,苏梨还想去翻那些旧账,老夫人第一个就不允许! “不过是个下人,如今你又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闹得家宅不宁不成?” 她沉了脸,浑身上下都透着不悦。 她做事向来如此,出了什么事都只会叫苏梨和苏唤月忍着,不要去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苏梨心中气闷,什么叫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二姐如今被人欺负成那样,那叫好日子吗?先生手残了一只,那叫好日子吗?她回京以后,与苏湛分离,又被剔除家谱,这叫好日子吗? “祖母……” 苏梨还要开口,房门被推开,赵氏穿着华贵的新衣,顶着精致的妆容走进来。 那衣服上用银丝绣着好看的花骨朵,行走间极为好看。 “我听说阿梨回来了,怎么不见来给你父亲拜年,就跑来叨扰你祖母了?” 赵氏悠悠的问,语气颇为高傲,带着股兴师问罪的意味。 苏梨站起来朝她行了个礼:“母亲,新您好!” “好!” 赵氏回答,并不看苏梨,只看向老夫人:“婆婆与阿梨说完话了吗?若是说完了,媳妇有两句话要与她说一说。” 这后院的事老夫人早就不管了,听到赵氏这样问,当即配合的捏捏眉心:“去吧,我再歇会儿。” “祖母再见!”苏梨行了礼跟着赵氏离开。 许是害怕被旁人看见苏梨,赵氏特意走了一条偏僻的路,苏梨缓步跟在后面,谁也没有说话。 一路回到赵氏的院子,刚进门,下人落了锁,赵氏坐到主位上,下人端上热茶。 热茶只有一杯,给赵氏。 赵氏也没说让苏梨坐下,就那么干晾着她。 这是赵氏惯用的招数,以前苏梨年纪小,被这么晾一会儿不是脚酸就是腰疼,便会沉不住气主动认错。 这会儿苏梨被晾着也不着急,就这么挺直背脊站着。 在边关的荒漠,她迎着寒风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能站两个时辰。 赵氏续了两杯茶,上了一回茅房,回来见苏梨还不动如山的站在那里,终于先开了口:“五年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 “多谢母亲夸赞。” 苏梨平静回应,也不主动问话,端看赵氏要跟她说些什么。 赵氏也看出苏梨的心性比五年前更沉稳,眉间拢了几分烦躁,却压着脾气开口:“昨日进宫见到你长姐了?” 这话,问得和老夫人一模一样。 “见到了,长姐赏了我些小玩意儿。” 听见这话赵氏有些诧异,似是没想到苏挽月还能这样对苏梨,这宫里规矩森严,苏挽月看似得宠,可好多东西都是御赐,不能拿出去典当换钱,也不能随意送人。 “都送了些什么?” 赵氏试探着问,苏梨犹豫了下,将昨夜的事说出来:“两支发钗,其中一支是白玉簪,昨夜我戴在头上,陛下多看了我好几眼,想来是这白玉簪有什么特别之处。” 啪! 赵氏一掌拍在桌上,心头立时涌上不安:“你在外面穷怕了还是疯了?看见你姐现在是贵妃了,就眼红她的小玩意儿?那簪子真的是她赐给你的?那么重要的东西她能随便给你?” 赵氏质问,三言两语之间竟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要颠倒是非。 “长姐亲赐,当时还有很多宫人看着,母亲莫不是以为我还能偷拿长姐的东西?” “你自小手脚就不干净,谁说的清呢?那簪子现在何处?”赵氏一句‘手脚不干净’将苏梨按死在这件事上,直接给苏梨定了罪。 她不管皇帝是为什么多看苏梨几眼,那簪子能吸引皇帝注意,定然不是什么俗物,必须马上送回宫去,再将苏挽月从这件事里面摘得干干净净。 “母亲,昨夜宫宴上我自请削发为尼,姐姐在宴会上亲口替我说情,才上演了一幕姐妹情深的好戏,这才一日,她要反戈说我偷拿她的东西,这东西要不要我倒是无所谓,如此反复,只怕损了姐姐在陛下心中塑造的贤良淑德的形象!” “你……”赵氏气得又拍桌,冲到苏梨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苏梨脸上:“你是故意的?昨夜你明明发现这簪子不对劲,为何不及时告诉你长姐?” 赵氏气得胸脯不停地起伏,打小她就觉得苏梨不是个好人,总是想偷摸着抢苏挽月的东西,和她那个下贱的娘一模一样。 苏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生出这也荒唐的想法,勾唇笑起:“这簪子是长姐亲自给的,能吸引陛下多看我两眼,许是长姐觉得在宫中孤立无援,想让陛下抬我进宫与她作伴好有个照应呢,我怎么能拂了长姐的好意?” “混账!” 赵氏被苏梨这一番话气炸了,两姐妹共侍一夫是话本子里才有的荒唐戏,苏梨怎么敢生出这样的心思?况且她早已毁了清誉,这副肮脏的身子怎么进得了宫上得了龙床? “你怎么敢有这样的想法!” 赵氏说着一巴掌朝苏梨呼过来,她用的是左手,苏梨抬手挡住,手腕上的伤口裂开,纱布很快染了血。 “今儿是初一,母亲对我动手,一会儿出去我脸上带着巴掌印,恐怕不好看。” 苏梨提醒,手上用力,挥开赵氏,赵氏怒极,竟踉跄着后退两步,她气得浑身发抖,眼底露出狠意:“好啊!你现在真是翅膀硬了!竟敢顶撞我了,来人!” 赵氏喊人,守在外面的下人立刻涌进来,苏梨先一步走到赵氏面前,抓着她的手凑到她耳边低语:“母亲还是莫要急着叫人,有些事若是放到台面上来讲,恐怕对母亲和长姐都没有什么好处!” 她这话里是显而易见的威胁,赵氏向来不是善茬,恶狠狠的瞪着她,手上用力想要挣脱,被苏梨抓得更紧,赵氏扭头要让家丁动手,苏梨再度开口:“母亲,五年前是何人害我受辱,又是何人在京中散布我与土匪私奔的谣言,故意设计害核儿身亡,二姐被退婚,母亲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苏梨故意说得阴恻恻,赵氏挣扎的力度小了一些,苏梨知道自己猜想是正确的,便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话里有话道:“母亲,这五年,我可一日都没有闲着。” 这话留有很大的想象空间,赵氏并不知道苏梨这五年远在边关的镇北军军营,以苏梨的才智,她若真想调查一件事,五年的时间,足够她将细枝末节的线索都捋得明明白白。 到底是做了亏心事心虚,赵氏挥手将下人都赶出去,却又不甘在苏梨面前露馅,沉声开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母亲难道不知?” 苏梨反问,她是在诈赵氏,手上一点证据都没有,可也不需要证据,整个尚书府,会做这些事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况且赵氏的反应已经给了她最好的回答。 “我知道什么?五年前是你自己不知检点坏了名节,那丫鬟也是因你而死,如今你是得了癔症疯了不成,你觉得挽挽会做那种害你的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氏强硬的质问,断然不会承认五年前那些事都是苏挽月一手策划的。 也是,苏家嫡女落落大方,姿容出众,身家不俗,又打小与太子有婚约,是要嫁给太子做侧妃的人,犯得着跟苏梨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计较什么吗? 可如果她不想嫁给太子呢?她喜欢的人是别人呢? 过去这五年,偶尔劫后余生想到京中旧事,苏梨总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她其实也是活该,楚怀安喜欢苏挽月与她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是她上赶着给人搭桥牵线,是她上赶着帮人讨好献媚,她只是想在苏挽月入宫前让楚怀安离苏挽月近一点,却把自己的心搭进去,成了苏挽月的眼中钉肉中刺却还不自知。 楚怀安容貌生得极好,少年时更是意气风发,走路带起来的风都与旁人不同,远远地只一眼便能叫小姑娘红了脸。 被这样一个人掏心掏肺的讨好着,苏挽月能不动心? 可身上有御赐的婚约拴着,她那颗心又能动到哪儿去?就算楚怀安肯为她放弃荣华富贵,她能为楚怀安放弃一切去流浪吗? 她不能! 她不能选也没得选。 于是,她的被逼无奈最终都化成深深的怨毒,倾洒在苏梨身上。 这就是苏挽月针对苏梨的原因,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她见不得苏梨好,哪怕她已贵为贵妃娘娘,也不行! “在母亲眼里,长姐永远都不会错。”苏梨缓缓开口,歪着脑袋绽出一抹笑来:“而我与二姐,生来就是错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我有短你们吃穿吗?你们自己出去问问,哪家的主母对待庶女,能做到像我这样?” 赵氏拍着胸脯问,那叫一个光明磊落。 “母亲待我们自是极好的。”苏梨应和,复又问了一句:“可二姨娘究竟是怎么死的,母亲可还记得?” 此话一出,赵氏的脸色未变,眼神却已闪躲游移起来。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心脏一寸寸发凉。 苏梨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的这句话,二姨娘性子内敛,生了苏唤月以后也的确身子不好,因为苏唤月的婚事气得病亡也不是没有可能,苏梨没想到赵氏竟然真的会狠绝到这个地步。 “混账!她都病死多少年了,你还问这些做什么!” 赵氏推开苏梨,压下心慌又端起架势。 其实仔细一想这种事她的确是做得出来的,毕竟苏梨的生母在诞下苏梨以后就被丢尽了勾栏院,赵氏还能忍二姨娘在府上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心脏被怒气填满,苏梨目光清冷的看着赵氏,一字一句道:“母亲,二姐是真心叫您一声‘母亲’,这么多年,您有头痛发热,都是她在床前侍奉您……” “我院子里多的是下人,她自己骨头贱要伺候人,我难道还要念她一声好?”赵氏不耐烦的打断苏梨的话,竟是没有记住苏唤月一星半点的好。 心底最后一点微末的温情被碾灭,苏梨反而平静下来,跪下冲赵氏磕了三个头。 她磕得用力,每一下都会发出一声闷响。 “大过年你做什么??成心给我找晦气?” 赵氏怒骂,苏梨抬头,一字一句的宣布:“这三个头是我替二姐磕的,谢母亲这么多年的教养之恩,以后尘归尘土归土,我与二姐,此生不再是苏家人,死后不入苏家坟!” “你是什么东西?也能替她做主……”赵氏不屑的开口,苏梨并不理会,起身要走,手腕又被赵氏抓住:“你出去想做什么??刚刚那些话你给我说清楚!” 赵氏到底还是怕的,怕苏梨将五年前那些事闹大,捅出篓子来。 “苏夫人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贵妃娘娘远在深宫之中,我还能伤到她不成?” 苏梨对她的称呼已经变成了‘苏夫人’,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却莫名让赵氏感受到森冷的狠意,赵氏不敢松手,还要再说什么,踹门声传来,下一刻,楚怀安溜溜达达晃进来。 “哎呀,这门怎么这么不经踹?” 第53章 娘亲,你不要和别人好 守在院外的下人惶恐不安的跑过来,都不知道楚怀安是怎么进来的,赵氏也是一脸惊慌,对外她一直塑造的仁厚宽容的形象,若是被人发现她苛责庶女,岂不是叫人笑话? 思及此,赵氏连忙松开苏梨,暗暗横了苏梨一眼以示警告,扭头看向楚怀安时,面上已堆出亲厚的笑:“这院里的人怎么回事,侯爷亲临竟也不通报一声,改天我就让管家撵出府去!” 这话明面上是在跟楚怀安道歉,实际却是责怪这些下人没能拦住楚怀安,叫楚怀安闯进来还踹了她的门。 下人被说得脸色一变,全都跪下,楚怀安嘴角噙着笑,没理会那些人,径直走到苏梨身边,眼眸一转,很轻易的看见她手腕上染了血的纱布。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结痂了吗?” 楚怀安抓着苏梨的手问,目光却是淡淡的扫过赵氏,赵氏暗恼自己刚刚被冲昏了头,竟留下了把柄,硬着头皮开口:“方才我与阿梨叙旧,情绪有些激动,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口,还请侯爷恕罪。” 第40节 这些年老太太不管事,两个庶女都离了府,苏挽月在宫中又极为得宠,都是旁人巴巴地上赶着讨好赵氏,她何曾这样低声下气过? 嘴上说着软话,赵氏的语气却仍有些硬邦邦的,面色也不是很好,心里将苏梨埋怨了不知道多少遍。 楚怀安偏头看向苏梨,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用眼神示意:还有哪里受伤了? 苏梨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可现在并不想和楚怀安说话,只垂眸不语。 哟!小爷急吼吼的来帮你解围撑腰,你丫还耍上小性子了? 楚怀安挑眉,伸手拦住苏梨的腰,在她腰上拧了一把,哼哼一声:“爷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吗?你来这儿做什么?” 话落,赵氏立刻抬头看向苏梨,一颗心悬起来无法安放,她是极害怕苏梨向楚怀安告状的,毕竟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逍遥侯对尚书府那个被除名的庶女极为宠爱。 苏梨终于掀眸和楚怀安对视,她的眸光清冽,看着楚怀安时,脑子里总是不合时宜的回响起五年前他说的那三个字:脏死了! 她永远记得,在这个人眼里,她肮脏得没有资格说苏挽月半句不是。 对视片刻,苏梨移开目光低声开口:“我想阿湛了,过来看看他。” 楚怀安拧眉,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对劲,可就是觉得苏梨这会儿的反应让他不爽。 见苏梨没有跟楚怀安乱说话,赵氏松了口气,连忙开口:“阿湛就在后花园,早就吵着想见你,快去看看他吧。” 看出赵氏想把苏梨打发走,楚怀安也没不想与她过多口舌,拥着苏梨往外走,见外面院门还上着木栓,扭头意味不明的看着赵氏:“苏夫人与人说话,都喜欢这么拴着院门么?” “……没……没有。” 赵氏干巴巴的否认,老脸有些挂不住,心里恼怒只想等楚怀安走后将院子里这些没有眼力见的下人全都好好责罚一遍! “苏夫人既然没有这个习惯,怎么独独与我家阿梨说话要锁门?” 楚怀安不依不饶的问,赵氏无言以对,闷着头不吭声,楚怀安上瘾似的捏着苏梨腰上的软肉,说出来的话却是浓浓的警告:“苏夫人,我这个人自小脾气就不好,谁要是敢动我的人,我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是!侯爷说的是!”赵氏强扯着笑伏低做小,全然没了刚才面对苏梨时的嚣张高傲。 宣示了主权楚怀安拥着苏梨离开,一路上两人没再说话,转到后花园,一个球扑面而来。 “哎呀!” 玩得正开心的小孩儿惊呼一声,眼看着球要砸到人,楚怀安拥着苏梨转了一圈,轻松抬脚,一勾一踢,将球踢进了框里。 “哇!好厉害!” 几个小孩儿兴奋地鼓掌,楚怀安得意的撩了撩额发,下一刻,一个小不点生挤进他和苏梨之间。 “娘亲!新年好!” 苏湛脆生生的喊着,抱着苏梨的腿不撒手,小屁股一拱一拱的,恨不得将楚怀安挤得远远地才好。 嘿,这臭小子找抽呢! 楚怀安咬牙,松开苏梨,伸手想把苏湛拎起来教训一番,手刚探到苏湛的脖颈,触到一片湿滑的汗水,苏湛像泥鳅一样从楚怀安掌心逃走,扒着苏梨的衣服三两下就爬到苏梨背上,像大懒猫一样挂在苏梨身上。 “下来!” 楚怀安命令,苏湛死死的抱住苏梨的脖子不撒手,两条小短腿也奋力夹着苏梨的腰,这才不紧不慢的打量楚怀安。 “你是谁呀?为什么跟我娘亲走在一起?” 老子是你爷爷! 楚怀安在心里怒骂,还没开口,又见苏湛扒着苏梨的脸颊亲了一口,响亮的一声‘啵’,然后占有欲极强的说:“娘亲是我和爹爹的,你不许喜欢我娘亲!” 小崽子果真是皮痒得很! 楚怀安伸手揪住苏湛的衣领,苏湛抱住苏梨不撒手,楚怀安一拽,捎带着苏梨都被他拽得一个踉跄,一头撞在他胸口。 额头吃痛,苏梨不由开口:“侯爷,阿湛还小,请侯爷别跟他一般计较。” 这话明显是在维护苏湛,小不点人精得很,立刻蹬鼻子上脸,冲楚怀安扮鬼脸:“就是!以大欺小,一点也不爷们儿!” 楚怀安自小就是个魔头,这么多年,京都老老少少见到他都得绕道走,没想到今天碰到了苏湛这个小魔头,被怼得牙痒痒火冒三丈,便凑到苏湛耳边恶狠狠的说了一句:“你爹是爷们儿?有本事叫他来这里跟爷对打一番?” 说这话时,楚怀安脑子里想着的是陆戟五年前回京受封的风光模样,没考虑过后果,话说完了才忽然记起苏梨是以亡夫的名义将苏湛塞进苏家的,要是苏湛这时说漏了嘴…… 下意识的,楚怀安伸手想捂住苏湛的嘴,哪知苏湛瞪大眼睛看着他,片刻之后却是嘴巴一瘪,吧嗒吧嗒的掉起眼泪来。 “呜呜呜,爹,阿湛好想你啊,你怎么去得这么早,留下我与娘亲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现在还被坏人欺负,呜呜呜,爹……” 苏湛哭得伤心极了,嘴里时不时还吐出几句惊人的成语,其他小孩儿原本因为那一脚踢射还挺崇拜楚怀安的,这会儿都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后退两步,好像楚怀安真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楚怀安的太阳穴被苏湛哭得突突的跳,这小孩儿特么是成精了吧,小小年纪鬼心眼儿竟然这么多,陆戟在边关都教了他些什么? 楚怀安哪知道陆戟平日忙得根本没有时间管教苏湛,苏湛都是跟着军中的糙老爷们儿屁股后面长大的,别的小孩儿启蒙都看三字经,他听着一群老爷们儿骂娘讨论兵法,别的小孩儿平时就蹴鞠踢毽斗蛐蛐玩儿,他骑在一群老爷们儿肩头听荤话摔跟头。 所以别看苏湛才五六岁的样子,他脑子里的小九九比好多十七八的少年郎都多呢。 楚怀安威逼利诱都哄不好苏湛,最后只能一拂袖走了,让苏梨自己处理好再去前厅找他。 楚怀安一走,苏湛马上就不哭了,麻溜的从苏梨背上下来,兴冲冲的拉着苏梨去参观他在尚书府的房间。 到底是男丁,年岁小平日又是个鬼精灵极讨喜的,苏湛的房间布置得很好,应有尽有,还配了三个丫鬟贴身伺候,衣柜里整整齐齐放着好多件华贵的新衣服,衣食住行,几乎是按照嫡长孙的规格来,丝毫没受苏梨这个生母的影响。 看到这些,苏梨放下心来,见苏湛刚刚玩得出了一身汗,让人送了热水来帮苏湛洗澡。 苏湛不让苏梨帮他搓背,只让苏梨在旁边坐着守着他,自个儿哼哧哼哧的洗白白,洗完,苏梨帮他换上干净衣服,见他眼睛哭得红彤彤的,用热帕子帮他敷了一下。 苏湛老老实实坐在床上,任由苏梨把热帕子盖在他眼睛上,回京以后,他的性子比在边关收敛了许多。 “娘亲。” 他忽的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老成。 “怎么了?太烫了吗?” 苏梨问着拿下帕子,苏湛睁开眼睛,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你有喜欢的人了,还会带我回去找我爹吗?我想我爹了。” 他有异乎常人的敏锐直觉,问着这样的话,眼底却没有惶恐不安,似乎只是想从苏梨这里得到一个答案,这模样,像极了陆戟。 苏梨揉揉他的脑袋,避而不答:“是府上的人对你不好吗?” “没有,他们都很好,这里的床很软,衣服很滑,好吃的也很多,每天有很多人伺候我,可我还是很想爹,想那些教我扎马步打拳的叔叔,爹说他们都是过的刀口舔血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在了,我不希望回去的时候,有人不在了。” 这些年外敌侵袭不断,虽无大战,可每次交战都会有伤亡。 苏湛是亲身经历过死亡的,头一天还逗着他玩的人,第二天就血糊糊的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他年岁那样小,不知道什么是难过,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连续三天吃不下饭。 傻孩子! 苏梨轻轻抱住苏湛,拍了拍他的脑袋:“放心,娘亲很快就会带你回去的。”承诺完,还是觉得不够,苏梨又补充解释:“刚刚那个叔叔是娘亲小时候的玩伴,和娘亲有些交情,但他喜欢的不是娘亲,娘亲现在也不喜欢他。” 现在不喜欢,便是以前喜欢过。 苏湛动了动脑袋,小心翼翼的问:“那娘亲现在喜欢的人是我爹吗?”他问着,眼睛亮闪闪的充满期待。 他喜欢苏梨,信任苏梨,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跟着苏梨万里迢迢回到京城。 他没见过自己的娘亲,如果娘亲是苏梨这样,他会很欢喜。 感受到他的期待,苏梨眉眼弯弯,清浅的点了下头。 点完,脸上开始发热,像多年前第一次为一个人心悸。 得了肯定回答,苏湛开心的笑起,露出小虎牙,又不放心的对苏梨道:“娘亲你既然喜欢我爹,那便不能和别的人走太近,就算是交情很好的朋友也不行!” 他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叮嘱,带着与生俱来的占有欲。 “好。”苏梨答应,递了一个小荷包给他:“里面是些碎银子,算是给你压岁的,要是有人待你不好,你想办法出府找马车到逍遥侯府来找我便是。” 苏湛对钱财的没什么兴趣,以往过年,他更喜欢跟着陆戟和军营里的人一起去逛街,看各种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不过得了苏梨的荷包,苏湛还是很开心,笑眯了眼坐在床上朝苏梨拱手:“谢谢娘亲,阿湛给娘亲拜年,祝娘亲青春永驻,早日嫁给我爹!” 臭小子! 苏梨笑着戳了下苏湛的额头,两人又玩闹了好一会儿,苏梨才与苏湛告别,来到前厅,里面又来了其他客人,楚怀安听着他们打官腔早就不耐烦的打起了哈欠,余光瞥见苏梨走到门边,立刻起身走出来,拉着苏梨的手就往外走。 苏良行也发现了苏梨,本想等着苏梨给他请安好好训斥她一顿,没想到楚怀安直接把人拉走了。 大年初一到亲爹面前不拜年,露个脸就走这是什么规矩? 苏良行抿着唇冷哼一声,无奈人已经走远,只能把气憋在肚子里。 一路出了府,坐上马车,楚怀安把苏梨按到对面坐下,车夫一挥马鞭,马车磕哒磕哒的跑起来。 跑了一天,苏梨有些累了,靠在马车壁上不想说话,楚怀安许是还在跟苏湛赌气,只双手环胸盯着苏梨,也抿着唇一言不发。 一路回到逍遥侯府,侯府门口停了几辆马车,也是有人前来拜会。 楚怀安下车看了眼,以往来侯府的多是他的那些酒肉朋友,今日这些马车倒都是说得出名头的。 一个昭冤令,影响便能如此大。 “侯爷,晚上有客人在,夫人让您回来赶紧去饭厅,大家都等着你呢!”管家上前急切的说明情况,楚怀安满不在乎的吹了声口哨:“急什么,跑了一天,爷不得洗个澡换身衣服么?”说完回到自己的院子。 下人抬了热水来,楚怀安温吞吞的泡着澡,还让苏梨帮他按摩,又让思竹不停地帮他送热水来,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完。 随意地换了身衣服,楚怀安这才带着苏梨和思竹前去饭厅,一进门,楚刘氏的训斥便传了来:“大家都在等你一个,谨之你也太不像话了!” 楚刘氏故意冷着脸,实际心里哪里舍得训斥楚怀安,不过是给其他人一个台阶罢了。 下人将热了好几遍的饭菜又端上来,楚怀安落座,拉着苏梨和思竹一左一右在他身边坐下,左拥右抱的,竟像是旁若无人的调情。 其他人脸色各异,楚刘氏再度开口:“谨之!别胡来!”语气已是警告。 楚刘氏很疼楚怀安,一直也盼着楚怀安争气些,能做出点什么建树,不要一直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下去。 以往他在朝中任着没什么实权的闲职也就罢了,如今成了昭冤使,得了昭冤令,朝中有人巴结上来了,楚刘氏自然也看得出这是楚凌昭信任楚怀安,要给他机会往上爬,楚刘氏当然希望楚怀安能借机一展才华。 “娘,你又不是没见过我这样。” 楚怀安哼哼一声,就着思竹的手喝了一杯酒。 苏梨挽着袖子帮楚怀安布菜,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在座的几人。 门外的马车并不算多豪华,这几人的官阶自然也不会很高,见楚怀安如此态度,几人都有些无所适从,张嘴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就这么诡异的吃完一顿饭,待下人撤走饭食,楚怀安也没有要陪客的意思,拥着苏梨和思竹就要离开,终于有一个人坐不住,叫住楚怀安。 “侯爷,下官乃贵妃省亲那日的护卫副统领胡擂,那日是下官的疏忽才会险些酿成冤案,还请侯爷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下官计较!” 胡擂坦荡荡的说,朝楚怀安拱手行了个礼,诚恳的道歉。 楚怀安拿着昭冤使可以随意查抄任何人,这些人语气等着楚怀安找上门来,不如自己先上门认错,说不定还能从轻处理。 第41节 “哦,原来是此事,胡大人不必紧张,本侯不是毫发未伤么?” 你现在是毫发未伤,可这事不是已经捅破天了吗?还能一句话翻过去? “若侯爷有分毫损伤,下官万死难辞其咎!”胡擂跪下,其他几人也都跟着跪下同呼。 楚怀安冷眼瞧着,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些人都是听命办事的,如今出了事,上面的人不敢出面,便派他们来府上打探楚怀安的口风,以便做好应对之策,免得到时被楚怀安打个措手不及。 “各位大人这是做什么,皇表哥给我这昭冤令也就是让我玩玩,诸位都是肱骨之臣,本侯哪敢借机乱来,动摇国之根基啊。” 楚怀安说着,面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手里拿着瓷白的玉箸轻轻敲着配套的镶金边瓷碗,发出叮当的脆响。 这话说得也是实诚,楚凌昭再怎么疼他,总不能把他这个大个人当亲儿子疼,由着他胡来。 听这话他像是能拿捏到分寸,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盯着自己的衣服下摆附和:“侯爷言重了。” “诸位大人没什么事就回吧,爷耍了一天,困了!” 随口一句打发了人,楚怀安拥着苏梨和思竹回了自己院子。 一进屋,思竹招呼着下人送热水来,过几日才开春,屋里还烧着炭火,楚怀安扯了外套丢到衣杆上。 薄薄的中衣松垮垮的挂在身上,隐约可以见白皙的胸膛和胸肋下面一小片青紫的痕迹,是苏梨早上倒肘打的,这人体质如此,稍微受点伤,痕迹就会留很久。 方才思竹也看见了这伤,只是微微皱眉,联想到早上闻到的药酒味,并未声张。 晚膳前楚怀安刚泡了澡,这会儿热水送来,思竹放了药材在里面给楚怀安泡脚。 “侯爷,忙了一天,泡脚解解乏吧。” 自入了逍遥侯府,思竹也是真心在伺候楚怀安,这人花天酒地灌了,不知酗酒伤身,她便寻了许多解酒调养身子的法子,变着法的给他补身体。 他仗着自个儿年轻不在意,旁人不能不替他着想。 楚怀安大约也习惯了思竹的伺候,鞋子一蹬,任由思竹捧着他的脚放进盆里。 男人宽大的脚掌与女人纤细柔嫩的指尖形成鲜明的对比,苏梨只瞧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正想说没什么事就回去了,楚怀安被思竹按脚按得满意的哼哼,冲苏梨招了招手:“过来!” 苏梨走过去,思竹按摩的动作迟缓下来,犹豫地看着苏梨,猜测着楚怀安是不是要让苏梨帮他按脚,却见他抓着苏梨受伤的手细细的看,同时踢了踢思竹:“按你的,别停!” 说完伸手解开了苏梨腕上的纱布,纱布上浸染的血早就干了,最里面的一层与伤口粘连,楚怀安尝试着扯了一下,立刻又血珠涌出来。 “都粘在一起了,怎么弄?”楚怀安皱眉,有些难以下手,不敢再扯。 这点伤对苏梨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抬手抓住纱布飞快的一拉。 凝结的血块被扯开,伤口立刻涌出血来,涌得太快,有两滴滴进盆里,楚怀安瞳孔一缩,下意识的伸手替苏梨按住伤口,没好气的怒吼:“老子让你动手了吗!?” 他凶得很,好像苏梨扯掉的是自己缠伤口的纱布,眼珠子攒着一团火,炽热灼人。 “撒点止血散就好了,没什么大碍,纱布和伤口粘在一起很常见,这样还好得快些。” 苏梨低声解释了一句,想抽回手,反而被楚怀安拉得弯了腰,与他凑得很近,听见他憋着怒火的声音:“爷不管你这过去五年是怎么处理的,在爷这里,有什么伤都给爷老老实实金贵的养着,一点疤都不许给老子留下!” 这话霸道极了,完全是他这么多年的行事作风。 苏梨垂着头没吭声,楚怀安站起来,赤着脚踩在地上,把苏梨丢到床边。 “思竹,去西街善世堂请大夫!” 大年初一,又是晚上,这个点找大夫出诊得费多少事? 可这人哪会管别人如何? “奴婢这就去,侯爷还是先把鞋穿上吧,地上寒气重,容易受凉。” 思竹低声说着往屋外走,出了门,还沾着水的手迅速变凉,冻得吓人,连同那颗卑微至极的心也跟着发凉。 苏梨回来的时候说她不会和思竹抢楚怀安的宠爱,可就算她不抢,只要她回来了,楚怀安眼里心里就容不下其他人了。 过去五年,楚怀安没碰过思竹,可除了这件事,其他的他都给思竹了。 这人看似纨绔,实则待人极大方,去揽月阁喝了花酒,沾着一身胭脂气回来,偶尔却会给思竹带些小点心,有时无聊了,也会在泡脚的时候跟思竹聊聊天说说话。 楚刘氏这些年担心楚怀安的婚事,见思竹做事妥当,也曾提点过她让她做楚怀安的通房丫头,思竹动过心思,却又不愿趁楚怀安醉酒做了别人的替身。 她心里卑微的期盼着,想要待在楚怀安身边,若日子久了,楚怀安收了她,那便是她此生修来的福气,就是做一辈子的通房丫鬟她也愿意,若是楚怀安不收她,她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做个体己的丫鬟,她也觉得知足了。 然而苏梨回来以后,打破了思竹心里这点微末的念头,楚怀安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别的地方,她尝过了他给的甜头,怎么耐得住如今这样的寂寞? 思竹踏着月光出府去请大夫,楚怀安抓着苏梨的手坐到床上,手探到她的腰间,被苏梨挡住:“侯爷想做什么?” 楚怀安止了手,下巴微抬:“之前给你那块玉呢?” 他说的是之前在宫里给苏梨那块银丝镂空白玉,苏梨从腰间摸出来,见她随身将玉带着,楚怀安点点头,没接,让苏梨把玉又揣回去。 “这玉先放你这儿保管着。”说完想到什么,又盯着苏梨警告:“爷是让你保管,要是哪天在别人身上瞧见,你背着爷把这玉给张三李四做了定情信物,爷就宰了你喂狗!” “……” 莫名感觉自己拿了个烫手山芋。 苏梨抿着唇没说话,手上忽的一松,楚怀安将她翻了个面压在床上,伸手扯了她的腰带。 “侯爷……” “闭嘴!” 楚怀安命令,抓着苏梨的衣领蛮力一扯,将衣服退到她腰间,娇小的背立刻暴露在空气中,虽然屋里温度不低,苏梨还是打了个寒颤。 背上的鞭伤早就结痂,有的痂壳脱落,留下纵横交错的粉色伤痕,与陈年旧伤重叠,展示着过去五年他不曾参与的时光。 然而除了那些鞭伤,苏梨肩上和腰窝还有好几处磨破了皮,有的还往外冒着血珠,楚怀安看得面色黑沉,戳着一处质问:“这又是怎么来的?” 苏梨被他戳得哼了一声:“做活靶的时候背着靶壳磨破了皮,不碍事。” 不碍事! 又是这三个字! 被施了家法她说不碍事,背上这么多旧伤她说不碍事,中了剧毒她还是说不碍事。 是不是只有和陆戟有关的事才叫碍事? 胸腔被无名的烦闷填满,楚怀安又想起白日在尚书府苏梨和苏湛亲昵的样子。 他再三的问过苏梨,问苏湛是不是陆戟的孩子,苏梨的答案都是肯定的,苏湛再怎么鬼精,和苏梨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是装不出来的。 楚怀安不想也不愿承认,苏湛会是苏梨和陆戟的孩子,可如果孩子不是陆戟的,按年岁来算,那也只能是苏梨当初失节于土匪时有的。 无论哪种结果,楚怀安其实都不愿意接受。 两人安静的待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苏梨把脑袋埋在枕头里,不愿面对屋内被烛火映照的光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然后是思竹恭敬地声音:“侯爷,大夫来了。” 话落,楚怀安扯了被子盖在苏梨身上。 “进来!” 楚怀安站到旁边,大夫进来,个子娇小,肩膀上挂着只药箱,脸色蜡黄,点着痦子,和上次见面完全是两个人。 楚怀安皱眉,压下疑问没说,看向思竹:“你回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侯爷,一会儿大夫可能需要热水或者笔墨开方子,奴婢可以帮忙……”思竹提醒,话没说完,楚怀安不耐烦的摆摆手:“这些事我来就行,你走吧!” 他说得那样理所当然,一点没察觉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他是逍遥侯,是生来就被人宠爱着伺候着的贵胄,什么时候竟然能这样云淡风轻的去伺候另一个人? “侯爷……” 思竹喃喃低语,窒息感来得突兀,叫她猝不及防。 她那样卑微的奢求着他偶尔给的一星半点的好,却不知道他当真在意一个人的时候,竟是这样的宠溺。 没有身份差异,也没有任何的架子脾气。 “还有事么?” 楚怀安问,思竹摇头,带上门退出房间。 屋里安静下来,岳烟背着药箱朝楚怀安行了个礼:“民女岳烟拜见侯爷。” 她见过楚怀安两次,原本还以为他是苏梨之前提过的兄长,却没想到他竟然是赫赫有名的逍遥侯。 “免礼。”楚怀安挥手,盯着她脸上平白多出来的痦子打量,皱着眉问:“你脸上这……不是什么传染病吧?” “……不是,只是幼时落下的旧疾罢了,过些时日就好。” 岳烟回答,有些想笑,楚怀安心里也嘀咕着,幸好不是传染病,要是苏梨脸上也变成这样,他不知道自己成天对着苏梨脸上的痦子该做出什么表情。 “侯爷可否将手给民女诊治?”岳烟试探着问,屋里有屏风挡着,她没看见苏梨,便以为思竹是叫自己来给楚怀安看病。 “爷没病,给她看!” 楚怀安领着岳烟绕过屏风,苏梨已经翻身平躺在床上,看见岳烟勾唇笑笑:“岳大夫,我们又见面了。” “……” 岳烟的面部表情有些失控,她虽然见过苏梨和楚怀安一起,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苏梨应该住在苏家,而不是逍遥侯府。 知道她在惊讶什么,苏梨悄悄给她递了个安慰的眼色,伸出自己受伤的手:“伤口不小心裂开了,麻烦岳大夫帮我包扎一下。” 伤口重新裂开,血肉翻飞有些骇人,岳烟心疼得很,当即打开药箱找药,嘴里不自觉的开口:“怎么这么不小心裂开了?我看伤口还挺深的,要好好休养才行啊,万一落下伤疤怎么办?” 她是真的担心苏梨,着急了便顾不得楚怀安也在场,却不知道这几句话正是楚怀安想说的,楚怀安被苏梨气着,这会儿也没瞧出两人之间关系非同一般,拉开被子,当着岳烟的面将苏梨又翻了个面,指着苏梨背上的伤疤道:“这些伤疤可有法子消掉?钱不是问题。” 楚怀安说得大气,岳烟的表情却变得十分诡异,她不了解苏梨与楚怀安之间的旧事,只觉得楚怀安随便掀苏梨被子这一点有些太过亲昵了。 “侯爷,男女有别,你……你怎么能随意撩被子?” 岳烟红着脸说,伸手要抢楚怀安手中的被子给苏梨盖上,楚怀安被她一句话戳得炸了毛,抓着被子不撒手,不讲道理的回答:“在爷府上她就是爷的人,老子怎么就不能撩她被子了?” 岳烟脸皮子薄,性子极软,但医术很高,陆戟特别拨了两个耿直老实的兵守在她营帐外,旁人平时也不敢与她打趣玩闹说荤笑话,如今听见楚怀安这话,急得都快哭了。 阿梨这么好,怎么能是他的人呢? 岳烟咬着唇,眼眶涌上泪意,又觉得自己太没用,千里迢迢赶来说要给苏梨帮忙,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梨受辱,难怪苏梨要将她送走。 楚怀安白日才被苏湛哭得不行,这会儿看见岳烟要哭不哭的样子,顿时不耐烦:“老子让你来是治病的,又不是哭丧的,把眼泪给老子憋回去!” 楚怀安凶人,苏梨拉住岳烟的手拍了拍:“岳大夫,我没事的,侯爷是刀子嘴豆腐心。” 苏梨安慰岳烟,顺道安慰了楚怀安一把,楚怀安心里熨贴了些,松开被子,却还不忘白苏梨一眼:哼!你丫才是豆腐做的心呢! 第42节 翻完白眼,楚怀安偏头正要收回目光让岳烟待在屋里帮苏梨治伤,却见苏梨有意无意将手臂上的烙印露给岳烟看。 那烙印只有指甲盖大小,乍一看与守宫砂相似,细看之下隐约可见一个‘奴’字,是外寇对待俘虏的印记。 这个印记在京都少见,寻常人一般是不认得这个印记的,可事关重大,苏梨肯定要好好遮挡不让外人瞧见,以免被人认出,发现她在军中待过,惹来大祸。 这样重要的印记,这女人怎么会轻易给别人看? 心中诧异,楚怀安原本迈出一步的脚又收回来,一屁股稳稳当当坐在床边。 岳烟沉默着帮苏梨把手腕上的伤重新包扎,想了想还是冲楚怀安道:“侯爷,请你回避一下,我要给苏小姐背上的伤上药。” 楚怀安纹丝不动,朝苏梨摊开手:“药给我,我替她上。” “……” 岳烟抿着唇没动,楚怀安挑眉:“怎么,岳大夫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岳烟从药箱里拿出一盒药膏递给楚怀安:“方才我见苏小姐背上和腰上似乎都有擦伤,用这个每日早晚涂抹,不出三日应该就能好,其他伤疤有许多是陈年旧伤,一时恐怕难以消除,我回医馆查一下医书,待配好药方再让店铺伙计送到府上来。” 楚怀安点点头接过药:“麻烦岳大夫了,一会儿管家会安排车马送你回去。” 他说完不再理会岳烟,挖了一坨药膏专注的往苏梨擦伤的地方抹,岳烟没有理由留下,多瞧了两眼忧心忡忡的离开。 她走后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圆润指尖与肌肤摩挲产生的些微热量,微痒的同时撩动心弦。 “阿梨与岳大夫很熟?” 楚怀安轻声问,指尖从腰间移动到肩窝,目光被圆润白皙的肩头晃了一下。 “岳大夫是医者仁心,方才侯爷的行为太出格,她才会忍不住仗义执言。” 苏梨将自己平静的说,语气疏淡,好像和岳烟真的是萍水相逢,全然没有情谊。 “是吗?” 楚怀安应着,抹完药帮苏梨拉上被子,没再继续深问。 他起身将药膏放到一旁的柜子上,苏梨在被子里拢了衣服要起来,他又折返回来,随意找了个帕子擦了脚上床,将苏梨连人带被捞进怀里。 “侯爷?” 苏梨惊了一下,楚怀安将她翻了翻,找了最佳的位置与她前胸贴后背,隔着被子身体完美的契合在一起,苏梨的头顶抵着他的下巴,后脑勺几乎能感受到他喉结的细微颤动。 “我娘不是要你帮我选娘子么,你不先深入了解,怎么能挑到爷最满意的?” “……侯爷,这个不需要我来了解。” 苏梨冷着脸说,楚怀安强词夺理:“怎么不需要?你要是挑个太高的,爷抱起来不舒服,太矮了爷下巴搁哪儿?太胖了抱不住,太瘦了抱起来硌手。” “……” 侯爷,你的要求这么多你娘知道吗? 苏梨无言以对,忽然感觉背后有些漏风,然后腰上一痒,背后那人的手不知什么时候钻进被子捏了捏她的腰,然后凑到她耳边低语:“像你这样的,爷抱起来才最趁手。” “……我知道了,侯爷放心,我会按照侯爷的要求来的。” 苏梨强压着脾气没拍开这人的手,身后一松,楚怀安撑着身子悬在她上方,眸色晦暗不明的冲苏梨说了句荤话:“那爷是不是也该试试深浅松紧合不合适?” 第54章 她杀过人 楚怀安的手撑着苏梨脑袋两侧,身体虚压在她身上,脑袋悬在苏梨上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呼出来的气息与苏梨的交缠在一起。 说完那句话以后,他的手臂弯了弯,隔着被褥轻轻压在苏梨身上,腰刻意的挺动了一下,眼角泄出一分发红的欲念。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要远远看苏挽月一眼就会脸红心跳的少年郎,而苏梨也并不是会轻易羞囧难当的闺中女子,这个玩笑过了界,却又似乎无伤大雅。 知道自己越是羞涩抗拒这人便越喜欢逗弄自己,苏梨索性伸手,主动环上楚怀安的脖子。 不同于肌肤的滑腻,略有些粗糙的纱布扫过脖颈,意外的磨起了火苗,楚怀安的眼角越发的红,索性放松身体压着苏梨:“小东西,想跟我玩儿?” 他低声问,语气很是愉悦,隔着被子依稀可以感受到身下这具身体的玲珑有致,画本子里的画面不合时宜的涌入脑海,与记忆中的交织。 他记得这身体的肌肤比画本子要白,摸起来很细嫩,后背有伤的地方,会因为伤痕而破坏了平滑,却并不影响他的欲念,只是这样一想,他的身体便开始燥热起来。 苏梨没说话,唇角勾起一抹笑,勾着他的脖子凑近,近到她的唇几乎贴到他的唇角,勾得他喉咙发紧,着了火一般迅速渴了起来。 “侯爷肯帮忙救镇北军和塞北百姓于水火,阿梨无以为报,若侯爷真的无处宣泄,阿梨左右已非清白之身,能取悦侯爷也算是三生有幸!” 苏梨说着贴近,楚怀安偏头,柔软的唇瓣落在他的下颚,带着软滑的香,却迅速浇灭了他浑身刚萌芽的火。 “你帮我泄了火,陆戟回来你怎么跟他解释?” 楚怀安问,胸口又闷又疼,苏梨一吻落空,知道他没了心思,放松身体躺下:“脏了身子,自然是配不上他,待他凯旋归京,我找个没人的地方了结了便是,也免得脏了他回京的路。” 她说得那样轻易,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楚怀安气得想将人一脚踹下去,忽的反应过来,捏住她的面颊:“帮爷泄了火,那便是爷的人,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收了你就要寻死?” 楚怀安眯着眼睛问,心里已经回味过来,苏梨怕是宁愿死也不愿意跟着他! “揽月阁不少美人也都是侯爷的人,侯爷如今可收了她们之中哪一个吗?”苏梨笑盈盈的反问,竟是将自己与风尘女子放在同等位置。 “阿梨与她们自是不同!” 楚怀安脱口而出,苏梨瞧着他,眸子折射着烛光,染上一丝暖意:“不知在侯爷心中,阿梨与她们有何不同?” 苏梨轻声问,朱红的唇还残留着这人肌肤上的余温,灼得唇瓣发烫。 她如今已不是尚书府的三小姐,五年前失节于土匪窝,手上有俘虏烙印,曾做过三个月军妓,在外人看来早已满身风尘,哪怕是换骨脱皮恐怕都洗不干净,与风尘女子又有何异? 楚怀安自是知道苏梨心中所想,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有些气馁,他翻身躺到苏梨身边,看着头顶的黛青色床帐发愣,良久不再有动作,苏梨掀开被子坐起来,衣服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她坐在床边慢吞吞的整理着,忽然听见楚怀安问了一句:“五年前离京那夜,你是不是来找过我?” 整理衣襟的手顿住,捏在指间的盘扣像一只金豆,咕噜噜滚进心尖,敲响往事的铜钟,震得苏梨胸口发麻,耳边也嗡嗡作响。 花了片刻时间努力平复呼吸,苏梨扣上盘扣平静的否认:“没有,侯爷喝多了记错了吧。” 到底是被问得措手不及失了冷静,话一出口,苏梨懊恼得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那夜她若没去找他,怎会知道他喝多了? 苏梨坐在床上没了动作,五年前那一夜发生的事又一遍遍在脑海里闪现,很多细节其实已经模糊不清,唯独‘脏死了’那三个字,清晰地像一把刀,牢牢的插在她心上,一刀致命,叫她不敢触碰。 即便时隔五年,谁要是企图将这把刀拔出来,也还会倒扯出血肉,喷薄出无尽的血花来。 那夜楚怀安醉得厉害,若不是在宫中,苏梨中了毒神智不清的说胡话,他也不敢确信这五年纠缠着他的是梦还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苏梨现在就坐在离他不到一臂的地方,她背对着他,身子被烛光拉长,投射出一片阴影,有些孤寂有些悲伤。 想到她说胡话时伤心得泪流不止,楚怀安不自觉的低声道:“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有没有……对你说什么不好的话?” 他小心试探猜测,总觉得就算苏梨真的在边关与陆戟有了孩子,以他们之间多年的交情,回京以后也不该生疏防备到如此地步。 像一条看不见的鸿沟,以五年为借口,将他们分隔得很远,即便人就在眼前,也猜不透她的心。 “已经过去五年,既然侯爷忘了,便不用再去在意,侯爷没说什么不好的话,顶多骂了我几句没良心罢了。” 苏梨不介意的回答,偏头看向楚怀安时,脸上已带了笑,眉眼之间也是笑意,好像那一夜真的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以前笑起来就很好看,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要强锋芒,像夏日的骄阳,极热烈炫目。 如今她五官长开,历经岁月浮沉,眼角眉梢沉淀着稳重的柔情,像冬日的暖阳,总是隔着经久不散的晨雾,暖烘烘的叫人贪恋。 楚怀安在女人乡摸爬滚打多年,连揽月阁那些美人谁来小日子都能看得出,却看不透如今的苏梨。 “侯爷若是无事,我便先回去了,时辰不早了,再待下去恐怕对侯爷的名誉有损。” 苏梨整理好腰带站在床边说,衣襟重新严严实实的将她包裹,遮掩了每一寸春光,唯有鬓角一丝散乱的头发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楚怀安躺在床上没吭声,苏梨安安静静的等了一会儿,见他也没有反对,便自行离开。 等苏梨拉上门走远,楚怀安抓着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里面还残留着苏梨身上的味道,他吸了一口,不自觉舔了下唇角,突然如鲠在喉。 若他五年前当真什么都没说,这小东西怎会记恨到如今? 楚怀安是了解苏梨性子的,她一点都不小家子气,一定是被伤狠了,才会对一个人生出恨来。 天不怕地不怕的逍遥侯,平生第一次有些害怕,怕自己当年灌多了黄汤,说了什么要命的狠话。 这一夜楚怀安睡得不是很好,他又做了这五年来一直做的那个梦,这一次他变成了旁观者,努力的想要看清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却在苏梨出现以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连对话都听不清了。 梦境最后,迷迷糊糊间,隐约听见有‘啪啪’的声响,像是有人被扇了巴掌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楚怀安醒来时面容憔悴,脑子也跟着发疼,比宿醉醒来好不到哪儿去。 思竹端了热水来要帮他洗脸,他懒懒的掀了眸,嘀咕一声将人赶出去。 “今天谁都别来打扰爷,爷要睡觉!” 楚怀安说完裹了被子滚到床里面,思竹拿着热帕子怅然若失。 昨夜她回了自己院子,却一直没睡,悄悄站在院门口看着楚怀安的卧房所在方向,她看到那房间的灯一直亮着,过了许久苏梨才从房间走出来。 夜里那么黑,苏梨也没有提灯笼,从院门前的路经过的时候,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思竹却清晰的看见苏梨在抬手整理鬓发。 那时她的心很慌,安慰着是自己眼花了,可这会儿楚怀安的疲倦却将她昨晚的猜测都坐实。 她心心念念欣喜期盼了五年的宠爱,被一个失了身嫁了人还有了孩子的女人轻易摘得,即便那个女人曾经是尚书府三小姐,可从五年前开始,便已经是破鞋一只。 既然是破鞋,就该被扔掉,哪里还有资格在侯爷身下承欢? 思竹捏着帕子咬着牙恨恨的想,楚怀安丝毫不知道她心中思绪变化,裹着被子复又沉沉睡去。 苏梨来时正好看见思竹从楚怀安屋里出来,她眼角红得厉害,似乎刚哭过。 “侯爷出门了?”苏梨问,思竹偏头看向她,眸底尚有复杂的情绪没来得及收敛:“侯爷乏着,还在休息,今日不许任何人打扰。” 她刻意强调了任何人,私心里觉得这样说了,苏梨在楚怀安心里就不是那个特别的存在。 苏梨并未察觉她的小心思,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正琢磨着今日要不要去医馆看看岳烟,七宝蹦蹦跳跳的跑过来:“苏姐姐,夫人请你过去用早膳!” “好。” 苏梨应着提步朝楚刘氏院中走去,七宝也想跟去,被思竹拉着走到一处僻静地。 “思竹姐姐,怎么了?”七宝不解的问。 她年岁尚小,不懂许多弯弯绕绕,因性格活泼讨喜,长相乖巧,三年前被楚怀安买回府送到楚刘氏院子解闷逗乐。 第43节 楚刘氏膝下尚无孙儿,便对她偏宠了些,府上众人也都看碟下菜,几乎把她当成半个富家小姐在养。 “夫人不是不喜她吗?什么时候竟要与她一起共用早膳了?” 思竹急切的问,楚怀安之前被抓进大理寺狱中,楚刘氏责罚了她,她卧床数日,后来伤好知道苏梨在狱中中了毒,被楚怀安抱进皇宫诊治,楚怀安捎了信回家报平安,可楚刘氏还是不安心。 楚怀安没回府前,楚刘氏脾气很大,动不动就要打骂下人,思竹便故意躲着不敢往她院子里凑,谁知楚怀安才带着苏梨回府两日,楚刘氏竟已经开始邀苏梨一起共用早膳! 苏梨这是使了什么法子,这么快就收服了夫人的心? 思竹又惊又怕,她原本还想着就算楚怀安如今对苏梨有几分上心,只要楚刘氏不松口,苏梨就永远进不了侯府的大门,苏梨把身子给了楚怀安,日后终究只会给自己招来万人唾弃的骂名,却没想到苏梨竟连楚刘氏的欢心都讨到了。 “苏姐姐替侯爷中了毒,挡了杀身之祸,陛下都给了苏姐姐赏赐,夫人自然不会再讨厌她,思竹姐姐觉得不应该么?” 七宝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回答,思竹是楚怀安的贴身丫鬟,这三年也很照顾七宝,七宝自然与她亲近,有什么事不会瞒她。 是啊,那人替侯爷中了毒,有救命之恩! 思竹恨恨咬牙,想到之前苏梨拉着她问的话,只觉得自己冒着杀头的风险,竟是为旁人做了嫁衣! 老夫人寿宴那日,扶着楚怀安去房间休息,苏梨前脚刚走,思竹就得了苏挽月身边的宫人给的信号,她与苏挽月没有直接碰面,只在彼此知晓的老地方取了信物。 取到那条汗巾的时候,思竹整个人都懵了,贵妃娘娘贴身之物怎可随便外露?被陛下发现定是死路一条! 她藏好汗巾心神不宁,回来的路上又有宫人给她递信,要她照顾好侯爷,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她将这汗巾给楚怀安。 她吓得腿软,回到房中呆坐了许久,最终还是将那汗巾塞进了楚怀安怀中。 她跟了苏挽月十三年,她相信苏挽月不会害楚怀安,这件事非常冒险,可如果能借这件事除掉苏梨这个隐患,思竹觉得很值得。 她到底只是一个小丫鬟,尚不知道朝中局势,更无从得知苏挽月在后宫中的处境,不知道自己这一个小小的举动,会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苏梨在狱中中毒的消息传出宫的时候,她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就算没人发现她从中做了什么,若是楚怀安也有了什么好歹,她就算撞柱而亡恐怕都抵不了身上的罪孽。 如今看来,这一场局,局中人都受了牵连,反而是苏梨这个局外人,平白得了所有的好处。 “原是如此,夫人是该好好待苏小姐。”思竹说着捏了捏七宝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去吧,我看侯爷有些乏,去给他备点安神的熏香。” “嗯嗯。” 七宝转身离开,思竹看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忽的闪过一丝灵光:苏梨为什么会突然进入大理寺?莫非她提前知晓有人会下毒? 这个猜想一冒出来,便不可自抑的疯长,迅速占据整个心室,思竹捂着狂跳不止的胸口,有了计较。 这厢苏梨跟着老嬷嬷来到楚刘氏院子,刚踏进院门,就听见女子婉转动听的笑声,太阳穴猛地一跳,转进厅中,屋里果然又坐着七八个容貌昳丽的女子,除了昨日来的张小姐,其他的竟都是陌生面孔。 有了昨日的相处,张小姐比今日来的人要从容许多,一见苏梨进门,立刻上前友好的挽住苏梨的胳膊,朗笑着唤了一声:“苏姐姐,你可来了!” 这声苏姐姐坦荡大方毫不做作,很是讨喜,倒是与她直爽的性子十分契合。 “张小姐好。” 苏梨淡淡回应,胳膊触到张小姐胸前鼓囊囊软绵绵的一片,耳根不由泛红,想抽出手来,却听见楚刘氏沉声道:“阿梨,今日给她们量身,旁人我信不过,还是阿梨你做这事比较妥帖。” “……” 不是来吃早膳的吗?直接就干活了? 苏梨腹诽,老嬷嬷塞了一段尺子给她,硬邦邦的催促:“苏小姐,请!” 话落,屋里七八个女子自动排好队。 冬衣厚重,要想量好身段,自然要脱了衣服只着中衣才行。 苏梨硬着头皮进入内室,旁人都还扭捏着不好意思,张小姐自告奋勇排了第一个。 推门进来,张小姐抬手就解了斜襟小棉褂,然后麻利的脱掉两层中衣,很快只剩下绯薄的白色里衣,里衣下面枣红色的绣花肚兜包裹着高耸的山峦,惹眼极了,即便是苏梨这样的女子,也因为刚刚手臂上的触感而红了脸。 “苏姐姐,开始吧。” 张小姐张开双臂主动的说,苏梨拿着尺子开始量她的肩宽。 许是出身镖局,自幼习武的原因,张小姐的骨架比寻常女子要大,人也生得很高,苏梨站在她面前矮了快半个头。 苏梨认真看着量尺上的刻度,张小姐忽的开口:“苏姐姐,我真羡慕你啊。” “什么?” “你看起来小小的一只,胖瘦正好,抱起来一定很舒服,那些男子应该都喜欢你这样的吧。” “……” 昨晚那些画面猝不及防的被勾出来,苏梨的脸红得更甚,张小姐回头看见,捂着唇笑起:“苏姐姐,你怎么这么害羞?好可爱!” “……” 已经很多年没听见可爱这个词了,苏梨的表情有些复杂,不知道该给出什么样的回应。 张小姐性格直率,这会儿的表情也很单纯,应该是前两年才随父兄迁到京都,所以还不知道苏梨那些不堪的往事。 “张小姐过誉了。” 苏梨颔首谢过,抛开杂念认认真真帮她量身,七八个人中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量完已是半个时辰后,苏梨累得出了一身薄汗,被量的人也都个个面露娇羞,煞是好看。 楚刘氏没急着问苏梨要结果,让老嬷嬷给了她们一人一个金镯子算是安抚,和昨日一般,照旧让她们回家绣荷包。 待人走了,下人送上热腾腾的饭食,苏梨坐下与楚刘氏共用,刚吃下个水晶饺就听见楚刘氏问:“阿梨觉得今日这些人如何?” 水晶饺里包的肥瘦皆宜的五花肉,一口咬下去,肉汁溢了满嘴,苏梨迅速嚼了咽下,温声回答:“今日这几位小姐各有千秋,主要还是得看侯爷喜欢什么样的。” “哼!他还能喜欢什么样的?” 楚刘氏冷哼出声,偌大的京都,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他要是能喜欢别人,还能孤孤单单沦落到今日? 知道楚刘氏心中所想,苏梨略加思索道:“今日几人之中,刘小姐的身形最为玲珑有致,不过……昨日那位张小姐骨架虽高,可身子丰腴,应该也是极好的。” 那张小姐没什么复杂的心机,身体底子又好,娶回家自然比旁人要省心许多。 看得出苏梨有意推荐那张小姐,楚刘氏点头认可,表情却仍不大满意:“那张小姐的确不错,身体底子好,约莫也好生养,可行事有些风风火火,不如阿梨你细心周到。” “……阿梨不敢与张小姐相比。” 苏梨垂眸避开楚刘氏的目光,楚刘氏现在的态度比之前缓和很多,可再怎么缓和,苏梨也绝不可能有心思做这侯门的妾。 她抗拒得很明显,楚刘氏没再过多试探,喝了口粥道:“那位刘小姐的确生得还可以,就是性子太内敛,今日我还没看见她说一句话。” “嗯。” 苏梨应和,没再随意发表意见。 两人安安静静的吃着饭,只有汤勺偶尔与碗相击发出细微的脆响。 用完早膳,楚刘氏动作优雅的用帕子擦嘴,下人上前撤了碗筷,抬了一个朱红色的黄花梨箱子进来。 盖子打开,里面是满满当当一箱子卷轴。 “阿梨帮我打开看看。” 楚刘氏抬抬下巴吩咐,苏梨随意拿了一轴,展开,里面却是一个俏生生的如花美眷,旁边用小篆标记着:城东陈氏独女陈游,年方十六,家中有两个粮油铺子,父兄经商,为人老实,陈游擅女红,精茶艺,为人纯良 小篆在空白处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从生辰八字到平时的口味喜好,全都罗列得十分清楚。 “夫人,这……” “选吧,这些都是我花重金找人搜集的,画中标记不一定属实,你觉得合适的先挑出来,尽快择个合适的时候叫人到府上瞧一瞧。” “……” 这么多人这么多信息,到底是耗费了怎样的心血和精力才能做到如此? 苏梨内心受到震撼,抛开她与楚刘氏的恩怨不说,只看楚刘氏对楚怀安,楚刘氏绝对是远昭国史上榜首的慈母。 苏梨不废话,拿起卷轴一个一个细细的看,看到合适的便放到一边小桌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桌上的卷轴已经堆成小山,苏梨看得颈肩酸软,停下来揉了揉肩,楚刘氏忽的开口:“五年前你是怎么逃走的?” 她问的是离京那夜,她让人把苏梨丢进勾栏院,苏梨怎么逃跑的。 没想到她还会问这些旧事,苏梨手上失力,脖子扭了一下,发出喀的一声闷响。 “那两个人也是好色之徒,马车赶到半路便起了色心,我假意逢迎,让他们为了谁先谁后起争执,趁机跑了。” 苏梨平静的说,好像那对她来说是一件很轻松的事,然而谁也不知道那夜她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 楚刘氏点点头,眼底闪过欣赏,毕竟在那种时候,苏梨能想到这样的方法应对已十分不易,复又道:“那两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后来有人发现他们死在树林子里,原来是自相残杀,也算他们自食其果了。” 这话像是刻意在给苏梨一个交代,那两个人都死了,这事也应该掀过去不再提。 楚刘氏也是有私心,她现在越发觉得苏梨做事妥帖,看旁人便都看不上眼,苏梨如今无处可去,如果能留她在侯府,给楚怀安做个贴身丫鬟,帮忙看着楚怀安,也能让她安心些,只是五年前她做事有些过激,怕苏梨心里有怨恨,所以她今日才主动提及,好解了苏梨的心结。 脖子痛着,苏梨反手捏着后颈,听到楚刘氏这句话,苏梨眼睛弯了弯,眸底翻涌着被边关寒风淬炼出来的森寒。 “夫人猜错了,那两个人不是自相残杀。” “什么?” 楚刘氏惊诧的睁大眼睛,看见苏梨的唇角一点点上扬起愉悦的弧度,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一字一句道:“那两个人,是我杀的!” 是她抓着石块将那两人的头骨一寸寸敲碎,也是她将那两人的尸首拖到密林深处,营造了他们自相残杀的假象。 做完这一切,她解开马车绳子,骑着那匹马找到核儿带她离开了京城。 那一夜,她的心染了杀戮,手也染了血腥,狠辣得连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这一笑,屋里立刻染上诡异的气氛,楚刘氏莫名的感觉后背发凉,猛然发现自己其实从头至尾都不了解眼前这个叫苏梨的女子。 苏梨没有管那一句话给楚刘氏带来了怎样的震撼,等颈肩的酸痛没那么严重了,便继续挑选画像。 一箱子画轴,最后苏梨挑出了二十轴整整齐齐摞在桌上, 楚刘氏还没从刚刚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因为知道苏梨杀过人,现在苏梨的一举一动在她眼里都多了一分杀气。 身为逍遥侯府的主母,楚刘氏手上说没沾点人命那是不可能的,但那都是她一句话让人处理的,她没有亲眼见过生死,没有亲手杀过人。 不知道热血喷溅在脸上时是滚烫的冒着热乎气儿的,也不知道一个人垂死挣扎时的面目有多狰狞可怕。 “夫人,这些都可以请到府上来看看。” 苏梨温声说,双手交叠放在腰侧,恭恭敬敬的站着,脑袋微垂,低眉顺眼得很。 楚刘氏看着苏梨,原本她以为五年前的事是梗在苏梨心里的结,没成想今日一番谈话将这件事梗在了她心头。 当年的事她做得不厚道,那时在她看来,苏梨已经毁了清誉,大半夜还翻墙来找楚怀安,那是撕破那张脸皮不要了,苏家恐怕日后也容不得这种人,不想苏梨坏了楚怀安的名声,加上她记恨着苏挽月,便当众折辱了苏梨,还让人将苏梨卖进勾栏院。 那两个人已经死了,当晚目睹的小厮和丫鬟也都被她打发走了,唯一知道这件事的,除了苏梨,就是有楚刘氏和她身边的老嬷嬷,嬷嬷是年轻时就跟着她的,绝对不会乱嚼舌根。 刚刚苏梨的眼神很狠,楚刘氏担心她是回来报仇的,可这事楚刘氏不敢给楚怀安说,以楚怀安的脾气,若是知道此事,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第44节 苏梨自然也是拿准了楚刘氏的心思,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把她杀了人的事实说出来,因为楚刘氏不敢报官抓她。 若是报官,叫大理寺一点点查下去,这牵连就大了去了! 楚刘氏的表情明明灭灭,对苏梨没了前两日的亲厚,苏梨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见她被吓到了,又软着声安慰:“夫人放心,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跟侯爷乱说的,此番我回京其实是因为亡夫之死有内情,想请侯爷帮忙查案,我有求于侯爷,自是不会伤侯爷分毫,不然我也不会想尽办法进大理寺,还阴差阳错中了毒。” 提到中毒一事,楚刘氏的表情缓和了些,依然不放心,拧眉冲苏梨道:“五年前的事,是我有失考虑,叫你受委屈了,谨之不知内情,你……莫要与他置气!” 楚刘氏主动服软,语气里半是叹息半是愧疚,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该拿苏梨怎么办才好。 “夫人说的是。” 苏梨颔首认可,楚刘氏瞧着她脑仁发疼,连忙挥手让她离开,苏梨缓步退出院子。 楚刘氏打的什么主意苏梨是知道的,她想给楚怀安找个妥帖的人贴身服侍,苏梨能理解,但绝不想做楚怀安那个身边人。 楚刘氏在对楚怀安的事上颇为极端,这些日子苏梨的表现叫她很满意,为了把苏梨绑在楚怀安身边,她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苏梨刚刚挑明自己杀过人,就是将她的念头掐灭在摇篮之中。 日头已高挂在头顶,快到午时了,苏梨直接去了楚怀安的院子,刚到走到门外,一个枕头就迎面砸来,苏梨抬手接住,定睛一看,楚怀安懒洋洋的坐在床上,贴身里衣大敞着,瓷白的胸襟露了不少出来,思竹拿着衣服跪在地上,应是他泄了一顿起床气。 看清屋里的情势,苏梨拿着枕头走进去:“侯爷醒了,是否要用午膳?” 她轻声问,随手将枕头放回床上,楚怀安斜眼觑着她的动作,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给爷更衣!” 思竹拿着衣服站起来,楚怀安挑眉看了她一样,偏了下头,示意她把衣服给苏梨,让苏梨帮他穿。 思竹站在那里,拿着衣服的手用力到直接泛白。 “侯爷,我……让奴婢来吧,别……别累着三小姐。” 思竹艰难的开口,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的资格和立场排斥苏梨,可脑子和身体都不受控制,想努力的为自己争取一下下。 “穿个衣服能把她累到哪儿去?” 楚怀安翻了个白眼,思竹再找不到借口,只能不甘不愿的把衣服给苏梨。 苏梨接过,楚怀安站起来,摊开双手等着被伺候。 穿好衣服,苏梨弯腰帮他系腰带,刚打好结,这人在头顶不满的开口:“上哪儿去沾的这么重的脂粉味儿?难闻死了,熏着爷了!” “……” 你在温柔乡醉生梦死的时候怎么没嫌被熏着? 苏梨在心里反驳,借着系腰带的姿势低头掩着情绪没有应声。 终于系好,撤身要退开,腰肢又被箍住,楚怀安在她身上嗅了嗅,似笑非笑的问:“我娘又叫你去帮我选人了?今天又是选什么?可有按照昨日我说的做?” 补了一上午的觉,他脸上的憔悴早已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奕奕的神采,连眸子都比平时亮上几分。 “自然都是按照侯爷的吩咐选的。” “是吗?”楚怀安饶有兴致,还要再问详细些,思竹低声提醒:“侯爷,该用午膳了!” 她的语气有些着急,怕自己再不开口,楚怀安就要吻上苏梨的唇。 思竹看得分明,面对苏梨的时候,他眼里的欢喜太满了,几乎要溢出来。 被打断了兴致,楚怀安皱了皱眉,松开苏梨。 “都有些什么吃的?” “侯爷忘了,今儿个初二,要去皇陵祭奠。” 此话一出,楚怀安表情略怔仲,这样重要的日子,他差点忘记了。 新年伊始,举国休沐三日,初一皇帝与太后要代表万民祈福,初二一早,皇帝要率朝中重臣祭历代祖皇,下午才轮到其他人去皇陵祭奠。 黄陵有重兵把守,寻常人不得入内,就连皇帝的龙撵都只能停在皇陵外面。 知道下午有正事,楚怀安便收敛了那股子漫不经心的劲,去楚刘氏院子吃了午膳,两人一起准备妥当出府。 马车上放着早就准备好的纸钱和香烛,还有上好的糕点,楚刘氏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微微点头示意楚怀安可以让车夫启程了。 楚怀安掀开马车帘子正要说话,余光瞥见苏梨和思竹站在门口,思竹已经作势要回去,苏梨却还站着没动,那架势像是他们前脚走,她后脚就要出门去。 想到昨日尚书府里,赵氏与她说话还锁了院门,楚怀安皱了皱眉,到嘴的话打了个弯变了音:“阿梨,过来!” 苏梨不明所以的走过来,楚怀安理所当然道:“上来!” “嗯?” 苏梨一脸懵,他们是要去皇陵上香,她又进不去,跟着去做什么? “爷让你上来!” 楚怀安说完眼尾一斜,合上车帘坐进马车,楚刘氏欲言又止的看着他,终究没有开口阻止。 苏梨仍站在马车边没动,僵滞了一会儿,车夫不由得开口:“苏小姐请上马车,一会儿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皇陵平日有重兵把守,一年能进去的次数也不多,时间自然也不充裕。 思及此,苏梨一手撑着车辕坐上去,车夫挥了马鞭抽在马屁股上发出一声响,马车磕哒磕哒的跑起来。 楚怀安坐在马车里拿了一张纸钱折小青蛙玩,老逍遥侯离世得早,这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有关‘父亲’的片段。 他隐约记得那个男人有极好看的眉眼,阳光明媚的晴空下,那人很耐心的折着纸,最后给了他一直可爱的折纸小青蛙。 这么多年,每次去上香,他都会用纸钱折上这么一两只烧过去,像父子间隐秘而又亲昵的一种交流。 楚刘氏盯着楚怀安折纸,眼眶渐渐湿润,想到他如今仍孤孤单单一个人,心中更觉愧对亡夫,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怀安折了三只以后就不折了,目光扫了一圈,落在角落,马车帘子被风吹得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属于苏梨的衣角。 出宫以后,楚刘氏给她送了好几套新衣,今日她穿了一套靛蓝色的,衣服上用银线绣着漂亮的树叶,在阳光下忽闪忽闪的,很是好看。 楚怀安看得心痒痒,脚不自觉的朝角落移动,想蹭一蹭那树叶,快要碰到时,楚刘氏咳了一声。 “马车快着呢,别闹!” 楚刘氏压低声音告诫,楚怀安收回脚,心还是痒痒,趁楚刘氏不在意,伸手在苏梨背上戳了两下。 楚刘氏瞪了楚怀安一眼,片刻后苏梨掀开马车帘子探进半颗脑袋:“侯爷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楚怀安恢复正经脸,认真的问:“背上的药换了吗?” “换了。” “还疼吗?” “谢侯爷关心,不疼了。” 苏梨客套的回答,正要放下帘子,城门已在不远处,皇帝与朝中重臣的仪仗正好从城门口返回,楚怀安也看到他们,当即伸手将苏梨拉进马车。 他的力道很大,苏梨直接被一把拉进他怀里,坐在她腿上。 这样的姿势太过亲昵,又是当着楚刘氏的面,苏梨下意识的要挣扎,被楚怀安箍紧腰肢:“别乱动!” 苏梨只是随行去皇陵,就算坐马车上被人看见也没关系,只是先前在宫宴上与安珏结了梁子,楚怀安不想今日在这种时候再与安家人发生摩擦。 控制住苏梨,楚怀安命令车夫调转马车方向,避开皇家仪仗,从另一条路出城。 顺利出了城,楚怀安也没放开苏梨,反而抱上瘾似的捏着苏梨的腰肢玩,苏梨压着火气忍耐着,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转移注意力,没去看楚刘氏的目光。 终于到了皇陵,苏梨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同车夫一起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楚怀安扶着楚刘氏下车,一个人提上所有的东西,进皇陵前还不忘嘱咐苏梨一句老实待着。 苏梨无语,皇陵四周一片荒芜,她就算不老实还能溜达到哪儿去? 然而让苏梨没想到的是,楚怀安前脚刚和楚刘氏进了皇陵,安珏后脚就从皇陵另一边走出来。 看见苏梨在这儿,安珏也颇为意外,不过那丝诧异很快转变成不怀好意的兴味:“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苏三小姐吗?” 第55章 向来手段高明 初二上午,皇帝带着朝中重臣祭奠祖皇,安家忠烈皆埋骨于此,安家人自然会与皇帝一同前往,待祖皇祭奠结束后,直接去祭奠安家祖辈。 楚怀安以往在朝中任的是闲职,又不喜欢祭奠时的繁琐仪式,都会选在下午避开众人再来。 原本以安珏的资历是没资格直接进皇陵的,但这次宫宴上他行事太过任性鲁莽,安家家主便叫他一同前往,让他跪在列祖列宗的坟前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楚怀安带苏梨一起过来本来是想让她不要惹什么麻烦,却不想阴差阳错的,叫她被麻烦撞了个正着。 “见过安主蔚!” 苏梨福身行礼,脑袋低垂,从靛青色的衣领露出一小节雪白的肌理,细嫩纤细,极美却又极脆弱。 以安珏的手劲,只要抓住她的脖颈轻轻一捏,就能将这一节脖子拧断。 “苏小姐不必如此客气。” 安珏说着伸手将苏梨扶起来,好巧不巧,正好是扶的苏梨缠着纱布那只手。 待苏梨站直,安珏也没有松手,反倒将宽大的衣袖往下撩了一些,直接抓住苏梨的手腕。 肌肤相贴,说不出的软嫩熨帖,安珏不由得用拇指摩挲了两下。 武将指腹粗粝,在肌肤上磨过,余下火辣辣的触感,苏梨有种自己会被安珏磨下一层皮的错觉。 “阿梨的手真是冰肌玉骨,那日鲁莽不曾想将你伤了,若是留疤可就罪过了!” 安珏嘴上道着歉,可手上动作却越发孟浪,几乎要顺着苏梨的小臂爬进袖中摸到她的胳膊。 “安主蔚尽可放心,侯爷怜爱,请了最好的大夫替我诊治,得此厚爱,便是留疤,也是我的福分!” 苏梨故意搬出楚怀安来压他,说完手上用力,甩开安珏,撤身要后退,安珏忽的一个大步上前,强横的揽住苏梨的腰,将她捞入自己怀中。 男人的力气很大,稍稍用力,苏梨便被压得几乎能感受到他强硬的胸肋骨,这样近的距离,几乎是一瞬间,苏梨就发现了他的身体变化,正好抵在苏梨腿间。 与楚怀安给苏梨的感受不同,在察觉到安珏的变化以后,苏梨胃里立刻翻涌起恶心来。 像极了当初被胡人压在身下的屈辱。 身体本能先于意识,苏梨抬手就给了安珏一巴掌。 那一巴掌她不遗余力,打完之后,整个手掌都火辣辣的发麻,片刻后才泛起针扎似的疼。 安珏的侧脸紧绷着,刀锋一样冷锐,麦色的脸上很快浮现一个巴掌印。 “你敢打我?” 安珏勒紧苏梨问,语气里三分诧异七分恼怒,好像苏梨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第45节 他凶起来时表情很有威慑力,可苏梨半点都不惧怕,脸上露出冷笑:“安主蔚难道不该打?” 苏梨反问,不给安珏回答的机会,屈膝往上一顶,安珏察觉到连忙后退避开,腿间已经隐隐抬头的部位还是不可避免的被苏梨的膝盖撞了一下,痛得他皱眉,然而还没站定,苏梨又腾空来了个飞踢,安珏用手臂格挡,被苏梨踹得后退几步,险些没站稳。 苏梨稳稳落地,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极优美好看的弧度,右脚踩着软底绣花鞋往后挪了一点,身体微微前倾,半踩着弓步,保持着随时都可以进攻的姿势。 安珏也是在军营中待过的人,自然知道苏梨露这两手并不简单,知道自己轻敌,顿时有些懊恼。 那日在宫宴上他并没有和苏梨真正交手,严格来说只是苏梨被他追着吊打,他本以为苏梨也就是胆子大点,会写花拳绣腿,没想到她的腿脚功夫竟然这么利索。 袖子上被蹬了两个鞋印,颇为碍眼,安珏拍拍袖子,没再急着攻击,只沉着脸提醒:“袭击朝廷命官,苏小姐可知该当何罪?” 他搬出身份想压苏梨一头,苏梨浅浅一笑,从容反击:“皇陵重地,安主蔚放浪声色,白日宣淫,强抢民女又可知该当何罪?” 苏梨一口气给安珏数出三项罪名,随便一项都是够得上砍头的大罪,她向来做事周到,若不是想清楚其中利害,断然不会轻易对安珏动手。 果然,一听这话,安珏的脸又沉了几分,他朝苏梨走了一步,似乎想拉住她,苏梨转身就往皇陵入口跑,守在入口处的守卫立刻将长戟叉在一起拦住苏梨的去路。 苏梨也不硬闯,扭头看向安珏:“安主蔚,这里是皇陵,庄严肃穆,你我之间的恩怨,改日再算也不迟,若是扰了列位皇室的魂可就罪不可赦了!” 苏梨挺直背脊站着,门口那两个守卫不像是拦着她不让进的,更像是她的帮手。 安珏自然也知道今日不是算账的好时候,苏梨会出现在皇陵,多半是和楚怀安一起来的,若是在这里对上,还不知道谁吃亏。 想清楚这点,安珏的脸色稍好了一点,看着苏梨意味深长的说:“苏小姐说得有理,我们来-日-方--长!”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苏梨赞同的点点头,只差在脸上写着‘随时奉陪’几个字。 安珏的拳头捏得咔嘣响,强忍下将苏梨的脑袋拧下来的冲动转身离开,他一走,苏梨也回头冲两个守卫颔首致歉,这才回到马车旁边,车夫被吓得一脸酱色,见苏梨走过来都还没缓过神来。 苏梨也没开口解释,手一撑坐到车辕上,安静的看着皇陵入口,如果不出意外,陆家人百年之后,都会葬进这里,而她,不知此生还能不能求个善终…… 想得出神,楚怀安和楚刘氏走到马车前了苏梨都还没发现。 “傻了?被附身了?”楚怀安伸手在苏梨眼前摇了两下,忍不住调侃:“爷就进去上个香而已,又给我闹什么幺蛾子了?” “没什么,等着无趣走神了而已。” 苏梨拉回思绪回答,撩开马车帘子让楚刘氏上车,楚怀安看看她,又看看眼神慌乱躲闪的车夫,没急着戳穿苏梨的谎话,跟着上了车。 回城的时候,苏梨还是被楚怀安拉进了马车里,许是在祭奠的时候想起了往事,楚刘氏一脸心事重重,并没有管楚怀安和苏梨。 马车进了城没多久被一个人拦下,苏梨掀开车窗帘子,一张歪眉斜眼的脸猝不及防映入眼帘,丑得有些吓人,苏梨一时没认出人来。 “侯……侯爷,明日可有时间?揽月阁来……来了新人,美……美死了!” 这人说话舌头都捋不直了,可提到美人时,眼底的下流却丝毫不减,正是苏梨之前在尚书府的寿宴上教训了一番的贾公子。 不过她那日出手只是想让这位贾公子长长记性,别成天把脑袋当摆设到处调戏人,只要及时找大夫把酒杯拿出来就没问题,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 苏梨哪里知道这位贾公子自从腆着脸和楚怀安攀上关系以后,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到处狐假虎威,那日他急吼吼的去找大夫,被人暗中使绊子,酒杯取出来以后,说话也不利索了,不知被人暗中嘲笑了多少回。 “贾兄你这嘴都瓢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做这事呢!” 楚怀安调笑,大约是听惯了他这样说话,贾公子并未听出他的嘲讽,故意挺了挺胯:“嘴不……不利索了没关系,只要这……这里的家……家伙事还……还成就行!” 这动作放浪得很,路过的行人全都鄙夷的看着他,顺带着也偷摸着看马车里坐着什么人,楚怀安不想跟着他一起丢脸,很是及时的放下帘子,沉声应了一句:“明日午时,揽月阁见!” “侯……侯爷一……一定来啊!” 贾公子兴奋的追在马车后面喊,车夫约莫也看不惯他这样的行径,将马鞭抽得啪啪作响,将他远远甩开。 马车里只剩下吱呀吱呀的声音,楚刘氏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忍住,看着楚怀安低声提醒:“谨之,如今你是昭冤使,行事说话当有分寸些,别辜负你皇表哥的信任!” 这算哪门子的信任! 楚怀安在心里反驳,面上一派淡然:“我自有分寸。” 他向来有自己的主意,旁人越说他越是容易逆反,楚刘氏便止了话题,目光一转,落在苏梨身上,惯性的想叫苏梨看着他一些,猛地又想起那些旧事,顿时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一路回府,楚刘氏似是累极了,把楚怀安打发走,自己回了院子,也没心思吃东西,叫人准备了斋饭,沐浴焚香后进了小佛堂,不知是要赎罪还是替楚怀安祈福。 楚怀安没心没肺的回到自己房间瘫着,听见下人传报说有人登门拜访,只让收礼,却一概不见人。 从下午到晚上,前后一共来了四拨人,都被拒之门外,送来的礼倒是都摆到了楚怀安面前,拆开一看,不是玉石就是银钱,出手最大方的,送来了一纸房契,因上面的落款是‘安无忧’三个字,苏梨多瞧了那房契一眼。 房子在城东,离逍遥侯府不是很远,周围开着不少店铺,交通便利,地势繁华,倒是极适合金屋藏娇,这样一处宅院,怎么说也要好几百两银子,除此之外还得有关系才能买下,安家大少爷怎么出手如此豪气? 苏梨拿着房契思索,楚怀安挑眉随口问了一句:“喜欢?” “没有。” 楚怀安根本没听苏梨说什么,一脸笃定道:“都拿着不撒手了,还口是心非的说不喜欢?爷不是说了喜欢什么直接跟爷说么?”说完从苏梨手里拿过房契折了几下,塞进他随身戴的荷包里递给苏梨。 那荷包是昨日楚刘氏给他装铜钱的,鲜亮得很,苏梨不由得推辞:“侯爷,这里面的铜钱是夫人专门给你的……” “放你这儿帮爷保管着,不成?” “是!” 苏梨接过荷包放进袖兜,思竹让人抬了热水进来给他沐浴,楚怀安不知道抽什么风,不用她们服侍,将她们赶出来。 苏梨倒是乐得自在,出了门径直回自己的院子,思竹却没有回去,沉默的跟在苏梨身后,一直到了苏梨的院子,她打眼囫囵扫了一圈。 苏梨先前没回来,可院子里早就亮起了灯笼。 府上有规定,思竹这样的一等贴身丫鬟,也是楚怀安特别照顾才有自己的院子,除了自己回去休息,平时不得点灯,唯有七宝这样特别受宠的,才能有主子一般的待遇,入夜以后,不管院子里有没有人,都能点灯。 心里的郁愤之气更甚,思竹不由开口:“三小姐真是好手段,回京不过短短数日,便在侯府有了一席之地,俘获侯爷和夫人的喜爱!” 她的语气泛着呛人的酸,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好像苏梨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才得了如今这些好处。 “我向来手段都高明,你莫非今日才知道?” 苏梨反问,眸光平静,清冽得透着丝丝冰凉,思竹这几日本就愤懑不平,如今被她一激,顿时失了理智,口不择言:“三小姐如此高明,为何没有教导身边人多长点脑子?” 苏梨此番回京是孤身一人,思竹口中的身边人,只有核儿一人。 听她这话倒像是知道一些内情,苏梨心念微动,提步绕过思竹,将院门关上,落了锁。 “三小姐关门做什么?莫不是想对我动用私刑?这里是逍遥侯府,不是尚书府,你若是乱来……” 思竹戒备的警示,下意识的后退两步,苏梨不想听这些废话,开口打断:“我不想对你做什么,只是你既然提到核儿,想必接下来我们要说的话,也不太适合被旁人听见。” 思竹:“……” “核儿年纪小,当年我自以为自己能护她周全,并未教她如何勾心斗角,谁知后来竟害了她性命,你既然知晓内情,那便与我详细说说,当年是谁在京中散布谣言说我与土匪私奔,是谁煽动侯爷与先生去土匪窝剿匪,又是谁趁着众人去土匪窝寻我之时,将身怀六甲的核儿押到尚书府鞭打致死?” 苏梨每问一句,就朝思竹走近一步,思竹听得心惊肉跳,不知道苏梨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么多事,一步步后退,不期然被台阶绊了一下,思竹跌坐在地上。 地面冰凉且冷硬,磕得她尾椎骨生疼,眼眶红了起来,怯弱不胜。 苏梨毫不怜惜,俯身看着她,眉眼微弯,眼角延伸出一抹妖冶的弧度:“听说核儿死后,你们说她未婚先孕,不贞不洁,将她的尸首绑了石块沉塘,连个全尸都没留给她?” 听见这话,思竹的眼睛猛地睁大,眸底的恐惧如漩涡一般,回放着当年的场景。 苏梨没有给思竹回忆的时间,抬起她的下巴,指尖冰凉莫名的带着股子死气:“核儿蠢笨,你不妨好好跟我说说,我那好姐姐是如何教你算计核儿性命的!” 说完,苏梨的手微微用力,捏得思竹痛呼一声,眼角立刻滚出泪来。 她今夜是魔怔了,不自觉想跟着苏梨过来看看,想凭借这五年的伺候与苏梨争个高下,却不想三言两语之间就被苏梨击溃。 苏梨不与她虚与委蛇,也不与她拐弯抹角,像一把打磨极好的刀,什么挡在她面前,她就刺破什么。 “三……三小姐,你……你在说什么,我……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离开时苏挽月已嫁入东宫,她初入宫,手还伸不到宫外来,唯有你与主母二人在外替她谋划,她那时已贵为太子侧妃,我也名声尽毁远走他乡,你们为何还要做这么多事呢?” 苏梨与苏唤月,从来都没觊觎过苏挽月的东西,就算苏梨曾年少无知对楚怀安动过心思,可毁了名声以后,她也再没有和楚怀安在一起的可能,为什么还要做得这么绝呢? “三小姐,我……我没有……” “啪!” 苏梨狠狠甩了思竹一巴掌,那一巴掌她用尽了全力,思竹的脸比安珏柔嫩多了,苏梨那一巴掌下去,她那半边脸立刻肿得老高,唇角甚至开裂流出一缕血丝。 思竹被苏梨那一巴掌打懵了,捂着脸呆呆的坐在那里,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五年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核儿和她腹中的孩子,还有二姐和先生,我定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你不妨告诉苏挽月,只要我在京中一日,她就一日别想坐稳贵妃之位!” 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苏梨并不执着于要听思竹认罪伏诛,只先把话撂在这儿。 这话极大逆不道,思竹吓得脸色惨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只有眼角的泪珠不停地无声滚落,见她的鬓发被打散,苏梨俯身好心帮她理了一下,惹得她瑟缩着后退。 苏梨勾唇笑起:“我知道你喜欢侯爷,苏挽月当年应该也是许诺将你送到侯爷身边,你才会死心塌地的帮她做那些事吧?” “……” 思竹不敢应声,脸色一片灰白,因为苏梨全部都猜中了。 她就是为了楚怀安,害了苏梨害了核儿。 害人的时候她没有害怕,只觉得紧张又刺激,隐隐还有些兴奋,如今被苏梨翻起旧账,她才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核儿被沉塘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冬日,那水冰冷刺骨,尸体绑着石块丢下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思竹这会儿怕的是苏梨也会像当初那样,想法子将她沉塘去。 “怎么流了这么多汗?”苏梨撩起自己的袖子帮思竹擦了擦汗,脸上是清浅的笑意,在昏黄的烛火下染上一分诡谲,然后思竹听见她道:“放心,五年前的事已寻不到证据,只要你老实待着,我也不会将你沉塘去陪核儿。” 苏梨轻轻柔柔的说,思竹下意识的松了口气,然而神经还没完全松懈下来,又听见苏梨咬着牙道:“不过你既是踩着核儿的尸身进的侯府,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侯爷身份高贵,你这辈子,注定要求而不得,既是奴婢,合该被人踩在脚下当牛做马!” 求而不得,当牛做马,这对思竹来说,已是最锥心的报复! 她惊愕的瞪大眼睛看着苏梨,唇瓣颤抖着没有一丝血色,半天才哆嗦着抖出一句:“三小姐,你……你不能……” “不能?你害核儿的时候,可有想过不能?”苏梨冷笑,居高临下的看着思竹,像看着一只蝼蚁:“既然要害人,就莫要怕报应!毕竟,天道好轮回!” 说完这话,苏梨的耐心耗尽,径直回屋还锁上了门,思竹坐在地上,浑身发凉,想起身却腿软得又跌坐回去。 她心里很清楚,苏梨这一番话每一个字都是较着真的,当初核儿死的时候,她没想过苏梨有一天还会回京,甚至到逍遥侯府来,她以为那些事会像核儿的尸骨一样悄无声息的烂在池塘底下,没有任何人知道。 如今苏梨回来了,五年前那些事,就遮掩不住了,像一块结了伽的烂疤,只要轻轻一戳,伽壳就会脱落,露出里面溃烂的伤口和恶心的脓水。 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刚刚苏梨说得明白,只要她老实待着,就会留她一命,但在逍遥侯府,她也不会再有翻身之日。 这是苏梨给她的选择,要么等着被报复,要么想办法再与苏梨斗个你死我活! 想清楚利害,思竹渐渐冷静下来,她扶着柱子缓缓站起来,眼底闪过一丝亮闪闪的算计。 这个选择其实五年前她已经做过了,她不想永远都低人一头,要么做人上人,要么死,这个赌局很划算! 听见思竹开门离开的声音,苏梨唇角勾了勾,戳破指尖滴了几滴血到研好的墨汁中,再度研匀,提笔蘸墨静下心开始着墨描画。 这是楚怀安之前要求她画的母子平安图,她早在心里打了无数次的草稿,落笔极为自然流畅。 她一直不想和苏挽月争什么东西,觉得没意思,可苏挽月要步步紧逼,她已经没有再退让的余地,不如将新账旧账一起算! 苏梨这厢认真画着画,楚怀安也没闲着。 第46节 他懒洋洋的在耳房泡着澡,今日驾车的车夫正哼哧哼哧的帮他搓着背。 “这么说,今天安珏动手了?” 楚怀安趴在浴桶沿上轻声问,车夫力气大,将他背上搓得一片通红,充血一般,有些骇人。 “是,不过苏小姐也没吃亏,倒是安大人被踹了两脚。” 车夫老实回答,经过半天的消化,已经恢复平静,只是言语之间对苏梨的身手有些敬佩。 楚怀安不置可否,眸底一片深沉,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句:“善世堂那个岳大夫的来历查过了吗?她是打哪儿来的?” “伙计说那大夫是高御医推荐的,好像高家的远房亲戚,我去查了下,她和苏小姐是前后脚回京的,苏小姐自己骑马回的,她跟着商队一起回的,至于回京之前是做什么的还没查到。” “高胖子的远房亲戚?”楚怀安饶有兴致的嘀咕了一句,哼了一声,挥手让车夫离开,临了又补充了一句:“剩下的不用查了。” “是!” 车夫弓着腰退出去,楚怀安又泡了一会儿,擦干身体穿上里衣躺到床上。 从那日岳烟到府上给苏梨诊治的情况来看,两人多半是认识的,只是他没想到,岳烟和高胖子还能扯上点关系。 他平日最烦动脑子,可最近这些事打堆了往他面前凑,非逼着他把泡在美人乡的脑子挖出来用上。 这一夜逍遥侯府有人彻夜未眠,苏梨和楚怀安却都意外的睡得很好。 第二天约了要喝花酒,苏梨换了一身淡蓝色男装,楚怀安也起了个大早,让苏梨帮他换上一身五颜六色的花衣服,腰上还别了一把折扇,穿好准备去给楚刘氏问安,七宝蹦蹦跳跳的进来,说楚刘氏最近想清修,让楚怀安没什么大事不要去烦她。 楚怀安只当楚刘氏是因为昨日去了皇陵伤怀,也没放在心上,吃了早饭就带着苏梨出门。 今日天气好,楚怀安心情也好,两人没坐马车,直接步行。 刚过了年,街上还有浓郁的年味未散,学堂尚未开学,街上还有不少小孩子玩闹,热闹得不像话。 苏梨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由有些恍惚,嘴里忽的被塞进一个酸酸甜甜的东西。 “自己拿着!” 苏梨伸手接过楚怀安手里的冰糖葫芦,其实她不大爱吃这个,太甜还黏牙,不过苏唤月喜欢,以前她每次偷溜出去,都会帮苏唤月带一串回家,楚怀安便误以为她喜欢这个。 苏梨含了一颗山楂在嘴里,任由甜腻的味道在嘴里蔓延,走了没一会儿,一辆马车忽的疾驰而来,苏梨正要避让,楚怀安已伸手揽着她的腰把她捞进怀里往后退了两步。 马车飞驰而过,卷起一地尘埃,惹来路边的人一阵低骂,楚怀安揽着苏梨没松手,在她耳边呵斥:“马车都撞过来了,你不知道躲吗?” “……” 本来是要躲开的,谁让你先多事把手伸过来?? 苏梨腹诽,脑子里回放着刚刚那辆马车经过的场景,马车驾得很急,檐上没挂木牌和车铃,经过的时候窗帘被风吹得微敞,苏梨隐约看见里面坐着的人是张岭。 这人不是还在家里禁足么?怎么才刚过了几天就跑出来了? “发什么呆,走了!” 楚怀安在苏梨脑门上拍了一下,松开苏梨摇着扇子大摇大摆的朝前走去,他生得极好,这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若是穿在别人身上会显得浮夸轻佻,穿在他身上却说不出的俊朗,叫人眼前一亮。 有路过的女郎瞧见他,立刻羞红了脸,怯生生的扭头不敢看,却又忍不住偷摸着瞧他,苏梨在后面看着,只觉得他像只硕大的花蝴蝶比揽月阁的头牌还要花枝招展。 趁楚怀安在前面不在意,苏梨把剩下的冰糖葫芦塞进路过的一个小孩儿手里,到揽月阁的时候,楚怀安回头见她手里没了东西,眉头一皱:“吃完了?” “嗯。” 苏梨面不改色的点头,楚怀安抬手在她唇角擦了下,眼底露出一丝调笑:“就这么好吃?” “……挺好吃的。” 楚怀安还想再说什么,老鸨极有眼力见的扑上来:“哟!侯爷!可些日子没见着您了!白茶、绿竹早就煮了茶煨了酒等着您呐!” 勾栏院没有过年过节一说,不过开门做生意的,还是要图个吉利彩头,新年伊始,来店里的人物身份越高,出手越阔绰,一年的生意也就越好。 所以老鸨一看见楚怀安这棵摇钱树,眼睛都快闪出金光来。 楚怀安微微侧身,没让老鸨扑上,苏梨的动作也不比他慢,后退一步,老鸨扑了个空,险些摔倒,刚站稳,楚怀安丢了一颗银裸子。 “老规矩,安排好就是了。” 楚怀安说完,拉着苏梨上二楼,老鸨收了钱,脸都要笑烂了,乍看见楚怀安牵着个小公子,心里咯噔一下,仔细一瞧,却见那小公子腰肢纤细,骨骼娇小,腰臀曲线极佳,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俏佳人,当即扭着臀跟上去:“哟,侯爷来逛花楼,怎么还带着这么个俏生生的小郎君呀!” 老鸨阅人无数,眼睛毒辣得很,楚怀安自然知道瞒不过她,将苏梨往怀里带了带,看着老鸨冷冰冰的警告:“不关你的事!” 老鸨平日与楚怀安嬉皮笑脸惯了,这会儿猛然被他一瞪,连忙顿住脚步,脸上的笑也有点绷不住,低声道:“是!侯爷且放宽心,奴家什么都不会说的。” 老鸨说完也不敢再跟上去,只能目送楚怀安和苏梨进了二楼的雅间。 说是雅间,只是布置要稍微好一点,进去以后,里面比楼下玩得还要热闹。 除了昨日的贾公子,屋里还坐着四五个锦衣公子,个个身边都是佳人在侧。 屋里烧着火盆,温度很高,佳人穿着轻薄的纱裙,露出雪白的胸脯和藕臂,笑声黄鹂似的清脆,有人弹着琴,众人拥着佳人已经不规矩起来,看样子这些人平日就是这么玩的。 楚怀安和苏梨一进来,屋里的嬉闹声有片刻断绝,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楚怀安和苏梨身上。 还是那贾公子最先反应过来,压着兴奋嚎了一嗓子:“楚兄!你终于到了!”许是太过激动,这一句话他说得流畅,一点也没结巴。 话落,屋里的气氛又热闹起来,众人一口一个楚兄将楚怀安和苏梨迎到屋子中央,不由分说的塞了个美人到苏梨怀里。 不知那美人身上擦了什么,触手肌理软滑得不像话,还透着股子沁人心脾的芬芳。 苏梨心神一荡,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怀里的美人就被楚怀安拉走,那美人倒在楚怀安怀里,像被点中笑穴一般,咯咯的娇笑起来,笑声清脆如铃铛,很是悦耳动听,其他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众人拿楚怀安成了昭冤使的事开玩笑,都想看一看那昭冤令长什么样。 楚怀安也没藏着掖着,在其中一个美人脸上亲了一下,不怀好意道:“昭冤令就藏在爷身上,谁要是摸出来,就给谁看!” “真的?” 众美人一声娇呼,全都一窝蜂的涌到楚怀安身边对他上下其手,也不知是想摸那昭冤令,还是想摸这个人。 楚怀安的衣襟很快大敞,有大胆的扯了他的腰带把手往下探去,眼看画面越发不堪,苏梨微微避开目光,腰上忽的一痒,却是那位贾公子笑得一脸阴邪的站在苏梨身边,搓着手跃跃欲试:“摸了那么久都没摸……摸到,该不会藏……藏在你身……身上吧?” 这人都结巴了竟然还这么死性不改! 苏梨眸光沉沉的看着贾公子,在他的手碰到自己衣襟的瞬间出手,抓住他的左手手腕一拧,贾公子立刻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哀嚎,这一次苏梨没堵他的嘴,任由他嚎得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一众美人个个都是弱不经风的,见状全都躲到楚怀安身后,楚怀安拢拢衣襟坐起来,笑着抬手在贾公子脸上拍了两下:“嘴都瓢成这样了还学不乖?” 贾公子痛得鼻涕眼泪直流,连忙认错:“侯爷饶命,我错了我错了!” 楚怀安平日和他们玩成一片,没什么架子,这些人蹭吃蹭喝习惯了,还以为他没什么脾气,见苏梨仍拧着那贾公子的手不放,不由得嘀咕:“不过是个清倌罢了,到了这里还耍什么脾气,真当自己是什么人了?” 那人说完,楚怀安一脚蹬开离自己最近的凳子,目光直勾勾的钉在说话那人身上:“你以为本侯带来的是什么人?” 这些纨绔子弟多半是没机会参加宫宴的,并不识得苏梨的容颜,消息也闭塞不通,见楚怀安好像生气了,腆着笑赔罪:“侯爷,我不是那个意思,侯爷若真喜欢这样的,改日我寻上几个活儿好的,保证伺候得侯爷您欲仙欲死!” 那人说到后面挤眉弄眼起来,苏梨听着没什么意思,松开贾公子,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贾公子摔到地上,嗷嗷的叫着,楚怀安挑眉,唇角含笑,无声的助长苏梨的气势。 众人见贾公子这样,脸色都有些难看,偏偏楚怀安还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热切地招呼着:“大家怎么不乐了?不是说有新来的雏么?叫来我看看。” 说完,刚刚说话那人冲旁边的人递了眼色,立刻有两个美人上前把贾公子扶了出去。 其他人跟着赔笑,屋里很快又热络起来,只是没人再敢提看昭冤令的事,那些个美人也都顾忌着苏梨,不敢太放肆。 待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其中一人领头鼓了鼓掌,很快,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推门而入。 女子穿得极清凉,有点异域风情的打扮,赤着脚,短打露出胳膊和纤细的腰肢,脚上和手腕上都挂着铃铛,行走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女子一进来,屋里的曲乐也跟着变得欢快,女子顺势跳起舞来,她的腰肢绵软却并非无力,舞蹈起来自有一股风采,尤其是蒙着面纱只看到一双月牙般水灵的眼睛,很是吸引人的眼球。 苏梨看了一会儿,偏头想看看楚怀安的反应,不期然对上男人漆黑的眸,不知他看了自己多久。 “侯爷?” 苏梨低唤了一声,楚怀安换了个姿势,目光仍锁在她身上,随意问了句:“跳得不好看么?你看我做什么?” 苏梨:“……” 这句话不是应该我问你吗? 苏梨无语,一曲舞弊,花魁喘着气走到楚怀安身边坐下,刚要揭下面纱,被楚怀安抬手制止。 “揽月阁向来有规矩,花魁初夜,价高者,可窥其面容,如今尚未出价,你怎地就要摘面纱了?” “侯爷不想看么?” 其中一人紧张的问,他们虽说是富家子弟,可在钱财方面并没有楚怀安阔绰,阁里要是进了好看的姑娘,他们多半是跟着楚怀安蹭鲜,有时楚怀安看了不喜欢,他们还能捡个雏尝尝滋味。 听见楚怀安这样说,那花魁眼底也露出受伤的失落。 楚怀安拍了她的手安抚了下,目光淡淡的扫过众人:“今日不是你们邀请本侯来的么?”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请我来了,这花魁也当由你们献给我! 楚怀安鲜少摆架子,可这会儿摆了,那旁人便是要逢迎讨好的。 讨好逍遥侯可以吃香的喝辣的睡美人,这买卖稳赚不亏,立刻有人精开口:“我出一百两替侯爷揭这位花魁的面纱!” “我出一百五十两!” “……” 有人带了头,这竞价便日益高涨起来,最终这位花魁的面纱以五百两的高价竞得,几人都是相熟的,也不再往上哄抬,互相恭维着恭喜楚怀安抱得美人归。 楚怀安将花魁抱起来进了内室,几人立刻交换眼色,各自抱了一个美人去其他房间快活,苏梨最后一个离开,本想去楼下等着,不期然听到二楼转角的房间传来一个熟悉的生意。 下楼的步子一转,苏梨循声径直去了那个房间,推开门,一个人扑过来将她抱了个满怀。 “美人!这次看你往哪里跑!” 声音浪荡淫邪,正是该在家里被关禁闭的张岭。 第56章 有些话,只说一次 “哎呀!张……” 旁边的美人乍然看见苏梨闯进来,惊得想要开口提醒,苏梨主动抓住张岭的胳膊,顺势一转,捂住那美人的嘴,用眼神扫了一圈,示意其他人不要说话。 “嘶……美人你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张岭狐疑的问,伸手想揭开蒙着眼睛的绸布,被苏梨覆手按住。 “爷今天想不想玩点别致的?” 第47节 苏梨故意放柔声音问,张岭对她不熟悉,一时间没有辨别出苏梨的声音,手在苏梨腰上摸了一把,只觉得腰肢绵软比旁人的不同,顿时心猿意马起来。 苏梨忍着恶心没把他的手拍下去,从衣袖上又撕下一指宽的布条绑在张岭眼睛上,并打了个死结。 “爷先不要急,让其他人出去好不好?” 苏梨诱哄着,张岭有些犹豫,他被关在家里好些天,今天偷摸着出来,本想好好玩玩,这会儿把人都放走了还有什么意思? 正想着,苏梨在他胸口捶了一下:“爷想玩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今日就独宠人家一人好不好嘛!” 这一拳捶在张岭胸口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声音刻意带着娇嗔,落在人耳中,像化骨水一般,叫人酥了骨头。 楚怀安是踩着苏梨这一句话的尾音踏进房间的,视线一转,看见张岭正抱着苏梨对她上下其手,唇角咧开一抹狞笑。 张岭被苏梨那一声挠得心痒难耐,连声答应:“好好好,就听美人的,其他人都给我出去!” 说完嘟着嘴凑近想一亲芳泽,楚怀安的手横空插进来,张岭的唇落在他手背上,卖力的嘬着,发出羞人的声响。 亲完,张岭还没发现不对劲,猴急的追问:“美人,你不是说要玩点别致的吗?还不快给我瞧瞧!” “好啊!” 苏梨冷冷的回答,抬手掀了桌布兜头盖在张岭身上,一脚将他踹到地上。 “啊!什么人?竟敢打老子!” 张岭倒在地上惊呼,守在门口的小厮要进来,楚怀安转身把门关上,那两人直接被门撞得满脸血。 苏梨毫不客气的拳打脚踢,今天才初三,这人还被关着禁闭都敢偷溜出来,可见平日有多嚣张,想到之前绿袖说他对苏唤月做的种种,苏梨打起来更不留情。 然而才刚打了几拳,手腕被楚怀安扣住,苏梨抬头气红了眼,正要发怒,楚怀安抄起旁边的一只凳子呼在张岭身上。 凳子嘭的一声碎裂,木渣四溅,也不知道打到了哪儿,张岭闷哼一声没了声音。 楚怀安蹲下把桌布打了个死结,然后把人丢到床上,拉开门,两个小厮捂着鼻子惊疑不定的看着楚怀安,却不敢直接闯进去。 楚怀安丢了两个银裸子给两人,低声开口:“刚刚你们看见发生什么事了吗?” 两人先是一愣,见楚怀安的脸色沉了下去,立刻动作一致的摇头:“没……没有,少爷来喝花酒,我们一直在门外守着。” 刚说完,一早注意到这边动静的老鸨摇着臀走过来,楚怀安也没废话,丢给她一锭金元宝:“你也不是第一天开门做生意,该怎么处理不用我交代吧?” 老鸨乐开了花,摇着手绢道:“哎哟,知道知道!”说完又凑到楚怀安身边挤眉弄眼道:“侯爷打得还过瘾吗?若是不过瘾,奴家帮侯爷再补几脚?” 张岭身份地位不比楚怀安,平日里到阁里来,出手虽然也阔绰,可颐使气指的,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他来一回,点的姑娘几乎要在床上躺半个月,老鸨赚那点钱都给姑娘看病了,自然对张岭一万个不满意。 “什么过瘾不过瘾?本侯今日不是来看花魁的吗?” 楚怀安满脸无辜的问,老鸨立刻从善如流的附和,楚怀安没再有其他交代,拉着苏梨回了刚刚的房间,那花魁正坐立不安,一见他们立刻站起来,眼眶红彤彤的,隐隐有泪光闪现。 “激动什么,坐!” 楚怀安随口说着,把苏梨按在凳子上坐下,皱眉掀开她手上的纱布看了看,伤口愈合得挺好,刚刚的动作那样剧烈,也只裂开了一点点,渗出血珠,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血流不止。 “奴……奴家那里有药,可以给公子用!”花魁结结巴巴的说,说完涨红了脸,又垂下头去:“奴婢越矩了,请侯爷责罚!” “无事,劳烦姑娘把药给我用下。” 苏梨温声开口,冲那花魁笑了笑。 这种地方的药不是多金贵,药效倒是极好的,毕竟阁里姑娘命贱,伤得再重,老鸨也会想法子让她们尽快好了接客。 得了苏梨的准许,花魁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瓶药膏。 药膏也带着股子俗世的脂粉味儿,腻人得慌,苏梨抬手接过,丝毫没表现出嫌弃,拧开瓶塞就挖了一坨抹在伤口上。 药膏触到伤口,初时微凉,很快便火辣辣的烧起来,像在伤口上敷了一层辣椒水,却并不刺痛。 苏梨面不改色,还要再涂,楚怀安一把抢过药瓶:“什么东西都往手上涂,爷批准了吗?” 他低声说着,将药瓶放到鼻尖闻了闻,味道并不像太医院的药膏总是透着芳香,略有点刺鼻,不过还在他能接受的范围内。 “这药膏很……很有效的,还能祛除疤痕,我……我用过的。” 花魁小声解释,眼底闪着急切,生怕楚怀安误会她一般。 她这性子,和风尘之地倒是格格不入。 楚怀安把药瓶扔还给苏梨,抬手边帮她拆除纱布,边开口询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话音刚落,那花魁立刻‘噗通’一声跪在楚怀安面前:“民女求侯爷救救民女!” 花魁说着漂亮的眸子滚落大滴晶莹的泪珠,楚怀安挖了一坨药膏在苏梨伤口处涂了厚厚的一层复又将纱布缠上,动作优雅温吞,完全没有要怜香惜玉将花魁扶起来的意思。 等把纱布打了个蝴蝶结捆好,他才懒洋洋的看向花魁,低笑出声:“爷来这儿是找乐子的,你想鸣冤,当去京兆尹击鼓,若冤情实在重大,可去宫门前告御状,有的是法子。” 他的语气里含着笑意,脸上的表情却很淡漠,似乎对花魁的悲惨故事毫不感兴趣,更不想多管闲事。 花魁被他漠然的态度弄得一愣,含着泪傻傻的看着楚怀安脱口而出:“阁里的姐姐说侯爷心善,平日点了她们也只是喝酒聊天,从不做旁的事,侯爷是个好人!” 楚怀安:“……” 苏梨:“……” 威名响彻京都的混世大魔王平生头一回被人夸是个好人,内心有些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亲耳听见混世大魔王到勾栏院不颠鸾倒凤,只喝酒聊天,苏梨受到的冲击也不小,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这人身份高贵,自是看不上风尘女子,况且他心有所属,旁人更是入不了他的眼。 只是苏梨没想到,他竟深情到会为了一个人‘守身如玉’。 苏梨默默消化着自己刚刚听到的事,楚怀安也从五味杂陈中反应过来,故意绷着脸冷着声反驳:“笑话,爷又没什么不能言于口的隐疾,到了这里怎么可能不做旁的事?”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苏梨和那花魁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他腰腹一下的位置,楚怀安浑身一僵,偏头恶狠狠的瞪着苏梨:“看什么看?想替爷降火验身?” 他像是恼羞成怒,苏梨想起前两日他将自己压在身下的场景,果断摇头,违心夸赞:“侯爷年轻力盛,定是雄风过人,金枪不倒!” 这马屁拍得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楚怀安翻了个白眼:“自是比你那个死鬼好!” 苏梨:“……” 苏梨低下头不再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楚怀安又将目光落在那花魁身上,花魁低垂着头,眼泪扑簌簌的掉个不停,知道今日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咬咬牙硬着头皮道:“侯爷,民女温陵本是良家女子,未婚夫君前些日子举家迁到京中,安顿好以后,便派人将民女从老家接到京中,原想不日与民女成婚,岂料途中投宿到一家黑店,醒来后便被关在这勾栏院的地下室里。” 说到这里,温陵的情绪激动起来,身体也跟着发抖,想是在这里受了些非人的待遇。 “民女尚未失身,可身子被人看了,已配不上未婚夫君,即便如此,民女也不想在这腌臜地苟活下去,求侯爷带民女离开这里,待民女与未婚夫君解除婚约后,定当牛做马报答侯爷!” 这番话女子说得砸地有声,看着怯弱,骨子里却是极贞烈傲气的。 “当牛做马?本侯也不缺你一个,若是今日本侯不带你走呢?” “侯爷踏出这个门,民女就撞柱而亡!” 温陵决绝的说,眼底抱着必死的决心,像攒着两个火把。 莫名的,苏梨想到五年前那个孤立无援的自己,那时她不曾想过要以死明志,可苏良行和赵氏要她死。 她是苏家落在外人口中的笑柄,当被沉塘毁尸灭迹,最好谁都不要再记得有她这个人才好。 胸中涌起气恼,苏梨握紧拳头不由自主的开口:“错不在你,你为何要死?” 竭力克制着,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温陵诧异的抬头看向苏梨,又听见她道:“即便要死,也该先让害你之人认罪伏诛才好!” 温陵被苏梨震得说不出话,苏梨起身走到她面前,从容不破的分析:“依你所言,那黑店与这勾栏院必定暗中有勾结,是黑店店主做惯了人肉买卖,还是那店主本就是这勾栏院掳劫良家女子的工具?只要用心去查,总是能查到的。” 她的眼底泛着冷睿的光芒,无比强大却不具有任何侵略性,反倒给人一种安全感,叫人安定下来。 温陵怔怔的看着苏梨,从她清亮的眸底似乎又看见自己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被长相丑陋的男人调教折磨,那场景是她这段时日挥之不去的噩梦,如今看来却有种奇异的致命吸引力。 “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找他们索命?” 苏梨在她耳边蛊惑,温陵浑身颤抖得越发厉害,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极度的兴奋,她直勾勾的看着苏梨,内心充盈着期待:“公子可以帮我复仇?” 苏梨垂眸,掩下眸底翻涌的情绪,回头看向楚怀安时,又恢复平日冷清乖顺的模样:“此事,要侯爷说了算。” 温陵也不是傻子,她都能想办法接近楚怀安向他求情,自然能听懂苏梨的意思,当即朝着楚怀安‘嘭嘭嘭’用力磕了三个头。 “只要侯爷帮我揪出幕后黑手,无论侯爷想做什么,民女都愿替侯爷去做!” 话落,抬起头来,白皙的额头上出现一片红肿,好像随时都会破皮涌出血来,足见她的心性有多坚定。 楚怀安眼神复杂的看了苏梨一眼,他本来想了不少好处准备收买温陵,没想到苏梨三言两语就收服了人心,并且还猜到了他是想利用温陵做事。 苏梨聪明他知道,善于揣度旁人的心思他也知道,只是他不知道她竟然聪明到了这种地步。 像他肚子里的蛔虫,只要他困了就能递上一只绵软的枕头。 楚怀安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只隐隐发现他和苏梨之间的距离,远得叫他看不清身边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样的思绪只在脑海里打了个旋就被压置,楚怀安还是按照最初的想法对温陵说:“你刚刚说的事,本侯可以应允你,只是本侯要你继续待在这里!” “可……” “你放心,本侯自会打点妥当,不会让你接客。” “侯爷可是要我在此探听什么消息?”温陵立刻了然,这勾栏院最是颓靡肮脏,却又最是能泄露秘密的地方,床帏之间,尽了兴,便赤果果了没了隐秘可言。 “没什么特别的,你便先替你自己查查这勾栏院与黑店之间的关系吧。” 楚怀安随意地说,这事听起来对温陵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像是天上砸了个馅饼下来,有人替她点了灯,指了路,只差塞把剑到她手里让她去报仇。 “那……查清之后呢?” 温陵试探着问,从她向楚怀安提出要求,就已经把这条命抵给他,就算楚怀安要她在这里待到死,她也没有二话。 “之后的事随你,到时你想远走高飞还是悬梁自尽,本侯都不拦着你。” “……” 温陵震惊,不过片刻之后又反应过来,对着楚怀安又是一个猛磕头:“温陵谢侯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事情谈妥了,楚怀安又恢复平日放荡不羁的形象,抬脚踢了踢温陵的肩膀:“行了,换身衣服,爷带你出去逛逛。” “是!” 温陵应着起身去了内室换衣服,楚怀安撑着脑袋看着苏梨,目光带着探究,却始终没有开口问什么。 没一会儿,温陵换了一身玫红色纱裙出来,阁中女子平日穿得都是这样轻薄,她也找不到什么厚衣服,只在外面穿了一件同色披风,刚刚哭过,她上了点妆,又戴上面纱,依稀看得出眼睛有些红肿,看上去倒是比之前更惹人怜爱。 楚怀安打了个响指,起身走出门外,苏梨下巴微抬,示意温陵跟上,自己走在最后。 一出门,老鸨又扑过来:“侯爷,玩得可还尽兴?” 楚怀安没说话,直接丢了一锭银裸子,老鸨笑得见眉不见眼,目光一转看见温陵的装扮,顿时沉下脸去,压着怒气问:“陵儿,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温陵还是害怕,往楚怀安身后挪了挪,小声开口:“侯……侯爷说带我出去逛逛!” “你这个贱蹄子,得了侯爷一点宠爱就无法无天了?竟敢缠着侯爷要出门逛,侯爷什么身份,能带着你出去丢人现眼?” 第48节 老鸨嘴皮子利索得很,三两句将过错推到温陵身上,说完扬手就要打人,苏梨上前一步,轻松抓住她的手腕。 “方才陵儿姑娘伺候得侯爷很是满意,侯爷要带她出去逛逛,你有意见?” 苏梨的力气不大不小,却叫老鸨挣脱不开,她脸上扑着厚重的脂粉,眼珠急切的转来转去,片刻后扯开笑脸:“侯爷喜欢自是奴家千求百跪都求不来的福气,可阁里有规矩,刚破了身子的花魁,得在阁里静养三日,这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这里她既也要静养三日,那随本侯回逍遥侯府静养三日也不耽误买卖不是吗?” 楚怀安开口打断老鸨的话,用折扇轻佻的挑起温陵的下巴:“陵儿觉得可好?” 他拿出平日撩拨姑娘的轻浮痞气,与之前截然不同,那目光露骨又暧昧,瞬间叫温陵羞红了脸,眼底露出迷茫,只随着他的问题道:“陵儿觉得甚好!” 声音柔柔怯怯,倒是完美的演绎了一场郎有情妾有意的戏。 老鸨也是被楚怀安惊着了,楚怀安这些年在揽月阁什么样,她心里能没有数? 这么多年阁里就没一个能入了他的眼,承了他雨露的人,今儿突然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还要带回家里去,这也未免太反常了。 可楚怀安既然亲自开口要了,老鸨也不能拦着不放人,只能赔着笑道:“侯爷喜欢就好。”说完又反手在温陵臀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到了侯府好生伺候侯爷,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仔细你的脑袋!” 警告完,老鸨点头哈腰的将三人送出门,阁里的伙计还体贴的准备了马车。 待三人上了马车离开,老鸨沉下脸回到阁里,随手招了个伙计到身旁耳语:“立刻回去告诉少爷,侯爷从咱们这儿提了个丫头走。” 伙计听完,身影很快闪入后院不见,老鸨又看向人来人往的门口,抬手捏了捏眉心,总觉得这年过完没有要开春回暖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冷了。 且说楚怀安三人坐着马车回了逍遥侯府,刚下马车,就看见来送礼拜访的人被管家温言软语的劝出来。 那人垂着头颅本以为要失望而归,不期然看见楚怀安回来,立刻兴冲冲的跑过来见礼:“下官拜见侯爷!” 这人看着不过四十出头,身上穿着浅灰色官服,头上戴着方方正正的乌纱帽,帽檐中间镶着一颗乌黑的玉石,折射着光,成色中上,是内务局统一定制的,不过是个七品县官。 这几日来侯府拜访的人很多,这人却是第一个把官服官帽都穿戴齐整的。 “嗯?你是……”楚怀安疑惑了一声,伸手将人扶起来,对着这人的老脸看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李勇李大人,好久不见!” 楚怀安那句好久不见只是客套,那李勇却当了真,认真道:“侯爷日理万机,这几日总不得闲,下官又只有这几日才能回京,自是难以与侯爷见面。” “无妨无妨,李大人不在京都,令郞与本侯却是十分交好,半个时辰前令郞还买了个花魁送给本侯呢!” 楚怀安毫不介意的将方才的事说出来,更像是显摆一般,守在后面的管家听得老脸一抽,这才初三就去逛勾栏院,真是不像话! 老管家尚有礼义廉耻之心,那李勇却是半点也无,颇为欣慰的笑起:“那是应当的,侯爷喜欢什么,尽管告诉犬子,下官定让犬子想法子给侯爷弄来!” “那是自然!” 楚怀安说着拍了拍李勇的肩膀,李勇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恩赏,满脸泛起红光,摇头晃脑起来,拉着楚怀安话家常一般唠叨起来,楚怀安也不嫌烦,勾唇听着,然而直到李勇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让他进屋喝一口茶。 把自己县衙后门年底一条狗生了七只小狗的事说完,李勇终于没话说了,见楚怀安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李勇一拍脑袋瓜,又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黄花梨雕刻的小木盒,木盒不算长,颇有点像装簪子发钗的。 “这些是孝敬侯爷的,还请侯爷笑纳!” 李勇讨好的说,有些浑浊的眸底闪过一丝肉疼,楚怀安倒是没什么反应,这小木盒无论是用料还是做工都并不精致,想来里面装的也不是多好的东西。 这般想着,楚怀安直接当着李勇的面打开木盒,让人惊讶的是,里面装着厚厚一卷银票。 银票的面额尚未可知,可光看这厚度,也不是小数目。 看清是银票,楚怀安掀眸看了李勇一眼,李勇以为他这是喜欢,当即摆摆手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权当是恭贺侯爷接任昭冤使的贺礼了!” 一个七品县官,每月俸禄不过几十两,一年的俸禄也就几百两,刚刚在揽月阁那位李公子竞买温陵的面纱出手就是五百两,这木盒里的银票少说也得上千两,这父子两竟都觉得只是一点小心意。 苏梨心底惊愕,面上却是丝毫没有表现出来,楚怀安合上木盒,脸上终于露出会心的笑:“李大人治理有方,去年政绩做得一定非常漂亮吧?” 楚怀安话里带了一分欣赏,李勇立刻飘飘然起来,笑呵呵的回答:“哪里哪里,侯爷过誉了。” “李大人不必自谦,本侯过几日上朝,定向皇表哥举荐,不知李大人心仪何等职位?”楚怀安笑着问,脸上一片诚恳,可怜那李大人与他并不相熟,轻易被他的皮囊所骗,将底牌全盘托出。 “不必劳烦侯爷挂心,陛下贤明,下官一心为民,陛下皆了然于心,想来不日便会将臣调入京中,届时便能与侯爷时常见面了。” 这话便是已经确定自己马上会升迁,李勇说着表情露出向往,好像已经看见自己和楚怀安一起站在朝堂之上的场景。 “那本侯先恭喜李大人了!” 楚怀安拱手道喜,李勇又与楚怀安说了半天客套话才美得冒泡的爬上马车离开,等他一走,楚怀安沉了脸,将装着银票的木盒丢给苏梨:“好好保管着!” 说完大步走进去,管家将目光投向苏梨,无声的询问温陵是谁,苏梨没吭声,收好木盒带着温陵回了自己的院子,从衣柜里找了一套女装给她换上。 换上衣服,温陵红了眼眶,她虽然从揽月阁出来了,可手上脚上还戴着铃铛,这铃铛在接客的时候是情趣,却也是防止刚入阁不认命的姑娘逃走的警铃。 铃铛是特制的,若无钥匙,很难取下。 苏梨找了棉絮塞进铃铛里,阻绝了那声音,温陵咬着牙又要跪下,被苏梨一把扶住。 “帮你的是侯爷,温姑娘跪我做什么?” “我本一心求死,是姑娘一番话又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我谢姑娘再造之恩!” 进了这屋子,温陵已识出苏梨是女子,如今这感谢也是实打实的没有半分作假,苏梨却是不肯受,将她扶起来:“我说那一番话,将温姑娘又困在了那腌臜地,算计居多,当不起温姑娘的谢。” “姑娘只是为我指了条路,做选择的是我自己,谈不上算计,自是当谢的!” 苏梨不让跪,温陵便改成鞠躬,无法阻止,苏梨便也受了,见她这般讲义气,不由低声道:“你既未失身,若你的未婚夫君真心待你,应该也不会介怀此事,你何不……” “不了,虽未失身,可我这身子已被人看过摸过,就算他不介意,我却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待大仇得报,我便寻个庵堂做姑子去!” 温陵爽利的说,经此一遭,性子倒是比方才在揽月阁要强硬了些。 她坚持如此,苏梨也没有再继续劝说,带着她来到楚怀安的院子,已有车夫候在屋里。 “你既知你未婚夫君住在何处,这三日便寻了他把想说的想做的都处理好,也算是了了心愿。” “谢侯爷!” 温陵福身行了礼,与车夫一同离开,屋里安静下来,楚怀安又像刚刚在揽月阁时,直勾勾的盯着苏梨不放。 苏梨垂眸站着,假装感受不到他目光里的探究。 良久,楚怀安终于开口:“若你是她,当如何报复?” 他假设的是苏梨处于温陵的位置,会如何做。 刚刚苏梨激温陵的时候,并非全然是算计温陵,里面有多少是属于她自己的情绪,楚怀安分得很清。 “我若是她,自当查清黑店与揽月阁的关系,揪出黑店店主、折辱我的人以及幕后黑手,将他们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 苏梨的语气平静,像局外人在谈论别人的事,又像是冷漠至极的当事人,说着自己必会践行的报复。 “既然如此有骨气,五年前又为何要落荒而逃,不去将那些人剐了做汤?” 楚怀安问着,目光一寸寸扫过苏梨的脸,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苏梨刚刚说的话,很符合她黑白分明的性格,所以楚怀安想不明白,五年前她为什么会偷偷逃跑。 “……那时候年纪小,胆子也小,不敢杀人,只好逃了。” 苏梨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并不愿多提,楚怀安皱眉,知道她没有说出实情,犹豫了片刻道:“五年前的事,我后来查了一些,那些土匪那日是进城到揽月阁去玩乐的,他们玩到很晚,出城的时候发现你在城外土地庙,才会将你掳走,那时天色已晚,你怎会出现在那里?” 苏梨走了五年,这些疑问在他心里也埋了五年,当初他杀进土匪窝,想要的就是一个答案,没想到那些匪徒为了平息他的怒火,提前将作案那三人绑了砍了脑袋。 作案的已经死了,要想知道真相,唯有问苏梨这个当事人,然而那些陈年旧事,回忆起来总是伤筋动骨,所以苏梨回京这么久,楚怀安一直憋着没问,今日若不是见苏梨言辞如此果决,他也不会问得这样直白。 “侯爷果真想知道真相?”苏梨反问,并未急着回答,楚怀安眉头一跳,哑着声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见苏梨接连问了一句:“无论我说什么,侯爷都信我?” 无数次出现的梦境再次涌入脑海,苏梨哭得悲怆,无比绝望的看着他质问:你为什么不信我? 太阳穴一阵刺痛,楚怀安抬手压住胀鼓鼓的太阳穴,鼻尖溢出一声不舒服的闷哼。 他什么时候没有相信过她? 没有得到回答,也知道不会有回答,苏梨转身准备离开,然而手刚触到门框,一个高大的身躯从后面贴上来,将她拦腰抱住,抱得紧紧的,喘着粗重的气在她耳边低语:“我不信,你就不说了吗?” 苏梨呼吸未乱,眸光清澈。 “我说了,你不信,我何必再说?况且,侯爷若真想知道一件事,有的是法子知道,何必执着于从我口中探知?” “五年前我喝醉了,你我说过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便作不得数,你不能再说一次吗?” “不记得便做不得数?”苏梨问着转身看向楚怀安,他依然抱得很紧,紧到苏梨的绵软隔着冬衣感受到他硬实的胸膛。 他的表情急切,眼神有些慌乱,想要回答苏梨那句问话,张了张嘴,却被苏梨轻易打散:“侯爷不记得醉酒后曾说我脏死了,这三个字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呢!” 脏死了! 这是他对苏梨说过的话? 这种锐利的字眼,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楚怀安受到冲击,抱着苏梨的手不由得失力,苏梨抬手推开他,退后两步,慢条斯理的整理自己的衣衫,从容又淡定。 “侯爷,有些话,说了就是说了,不会因为你醉了,我就假装没听见,不记得,五年前的真相,我说过一次,便不会再说第二遍,况且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你信与不信,于我已经不重要了。” 她说他信不信对她已经不重要了,却像在说他这个人对她也已经不重要了。 那什么对你来说是重要的? 楚怀安想问,可话到了嘴边,又囫囵的哽在喉咙。 苏梨是为了帮陆戟脱罪回京的,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她如今看重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努力咽下堵在喉间的郁结,他压低声音确认:“我醉酒后,当真对你说了那样混账的话?你那日不是说没什么要紧的事吗?” “这些旧账翻出来于你我都没什么好处,若非侯爷执意要问,我自是不愿回忆再这些。” 那些回忆对她来说如腐坏的陈伤,不致命,可戳一下还是会血流不止,痛心不已。 她向来果决,像五年前离开时,连一字半句都没有留下,如今回来了,对于那些陈年往事,她不想提,便只字都不在楚怀安面前说。 她说得很对,楚怀安有很多办法可以去查五年前的真相,只是五年前有人故意清理的痕迹,粉饰太平,他那时还未想过自己会像如今这样纠结在意当初的真相,便被轻易蒙混过去,如今想来却是疑点重重。 “你说得对,这世上还没有爷想知道,却不能知道的事!” 楚怀安的语气变得愉悦,他直勾勾的看着苏梨,眸光发了狠,一字一句的宣告:“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五年发生过的事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苏梨的表情有些崩坏,听这人话里的意思,除了五年前的真相,连她在塞北这五年的事他都全部要查?他要从何查起? 苏梨惊愕,楚怀安恢复正常,顺势拥着她又出了门,这一次管家备好了马车,上车后楚怀安直接吩咐了一句:“去军情处!” 马车里还备着暖炉,楚怀安顺手往苏梨手里塞了一个,自己抱着一个坐在角落,也不知道在生谁的闷气。 已近傍晚,街上的人并不多,马车驶得很快,没多久,军情处的府衙便映入眼帘。 府衙是新修的,大门口的门楣上还支棱着没褪色的红布,两个高大的带刀侍卫守在门口。 “下官拜见侯爷!” 第49节 侍卫行礼,楚怀安没吭声,带着苏梨径直走进去。 他走得急,衣摆在空中飞扬着,像是迫不及待的要找个地方宣泄自己的情绪一般,苏梨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今天才初三,许多人休沐未归,军情处还有些冷清,往里走了好几绕,一个清冷熟悉的身影不期然映入眼帘。 “赵大人?” 苏梨低呼一声,楚怀安停下,与拿着一封竹简缓步而来的赵寒灼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遥遥相望,赵寒灼面色如常,身后跟着面色阴沉的安珏和赵启。 瞧见楚怀安,赵寒灼挑了下眉,依然循着自己方才的步调缓步而来,及至跟前,温吞吞朝楚怀安行了个礼:“见过侯爷。” 说完退到一边,也没有寒暄的意思,就是让开路让楚怀安过去。 苏梨:“……” 赵大人,你话原来这么少的吗?跟除夕宫宴的时候有些不一样啊。 苏梨腹诽,楚怀安自然也想到赵寒灼在宫宴上的表现,倒是没有出口刺他,只是将目光落在他手里那封竹简上:“赵大人来军情处借阅文献?” “正是,顾大人与苏小姐文试一案牵连甚广,下官自是要谨小慎微,不敢妄下定论。” 苏梨:“……” 楚怀安:“……” 安珏:“……” 论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赵大人你若是称第二,恐怕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几人在心里吐槽,赵寒灼却是面不改色,十分严肃的转向苏梨道:“苏小姐,此案还在调查中,若是本官遇到什么有疑义的地方,还请你配合大理寺查案。” “赵大人有需要,民女自当全力配合!” 苏梨拱手回应,安珏在一旁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只想赶紧送走赵寒灼这座黑阎罗。 好在赵寒灼并不是李勇那样话多还喜欢赖着不走的人,拿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尽了该尽的礼数,赵寒灼挥一挥衣袖,便带着竹简走了。 安珏没把人送出大门口,又打起精神应对楚怀安:“不知侯爷今日亲临军情处,所为何事?” 他心里有些没底,那日在皇陵没在苏梨身上讨到好处,又被踹了两脚失了颜面,今日楚怀安若还要揪着那事借题发挥,他也是不占理的。 安珏脑子里飞快的琢磨着应对之策,却听见楚怀安轻飘飘的说了一句:“也没什么大事,本侯今日是来问安主蔚要人的!” 第57章 贵妃娘娘动了胎气 “侯爷想要什么人?” 安珏僵着一张脸问,隐隐已经猜到楚怀安想要做什么,楚怀安却偏偏还要吊着他的胃口,故作矫情的清清嗓子:“安主蔚平日都是这样与同僚干站着说话吗?” “来人,给侯爷奉茶!” 安珏说完背着手往议事厅走,军情处是众大臣讨论新设的,这府衙也是刚修的,处处透着新宅的敞亮阔气,绕过弯弯曲曲的长廊,可看见一些练武用的木桩和校场,不少人正在里面操练,只是这场地远不及塞北军营的气势雄阔。 苏梨只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丝毫没有被这些景象惊到,安珏暗中注意着她的反应,见状眸色又是一深。 好不容易走到议事厅,安珏下意识的要坐到主位,却被楚怀安抢先一步,稳稳当当坐下,还故意看着安珏问了一句:“安主蔚怎么不坐?” “……” 安珏咬碎一口好牙和着血一起吞进肚子里,论身份地位官位品阶,楚怀安如今都高他好几头,这主位他还真争不回来。 “侯爷为尊,当以侯爷为先。” 安珏皮笑肉不笑的回答,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才在下首第一顺位坐下,赵启拿着剑背脊挺直的站在他旁边。 楚怀安坐没坐相,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等下人奉了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扭头连茶叶一起喷向安珏。 安珏和赵启俱是武官,早在楚怀安准备喷的时候就已经察觉,赵启用自己的衣袖替安珏挡了下,安珏迅速起身后退,然两人动作再快,也还是没快过楚怀安,赵启的袖子被喷湿了大半,安珏的头上也不可避免的沾了几片茶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侯爷!士可杀不可辱!” 安珏咬牙切齿的低吼,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跟楚怀安干一架。 楚怀安吐掉嘴里最后一片茶叶,毫无诚意的道歉:“你们军情处的茶也太难喝了,本侯也不是故意的,安主蔚这么激动做什么。” “……军情处方设立,公务冗杂,未能泡出合侯爷胃口的茶也是情有可原,如今侯爷茶也喝了,是不是该办正事了?” 安珏压着怒气逼问,若不是顾忌着楚怀安身上的昭冤令,他恐怕早就拔剑捅上去了。 把人戏弄了一番,楚怀安放下茶杯敛了神色,拿出谈正事的模样,尚未说话,先从腰间摸出那黄澄澄的金色昭冤令摆在桌上。 一见此令,安珏和赵启立刻跪下,对着昭冤令行了君臣之礼。 “本侯还没说话,安主蔚你怎么就跪下去了?”楚怀安故意问,眼底泛着冷光,只差上前踩安珏一脚。 安珏的气血都要翻到天灵盖了,面上却还保持着冷静,克制着脾气回答:“见此令如见陛下,下官不敢有违。” “皇表哥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安主蔚这么听话,真是忠心耿耿呢。”楚怀安夸赞,伸手在安珏脑袋上拍了两下,跟逗狗似的。 安珏没说话,可苏梨站在旁边都能听见他咬牙的咯咯声响。 “好了!”楚怀安收回手,心情好了许多,没一次把乐子玩完,抬抬下巴提要求:“皇表哥给了本侯官位和令牌,但没给本侯人,本侯左思右想,觉得赵副蔚为人还不错,今日来,是想跟安主蔚借赵大人和他手下的亲兵一用。” 这哪里是来借人的?分明是来抢人的才是! 安珏的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瞪着楚怀安不说话,赵启也是一脸诧异,下意识的看向苏梨,以为是她跟楚怀安说了些什么。 苏梨垂眸没有看他,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楚怀安起身伸了个懒腰:“怎么,安大人不肯给?” 安珏哪里肯给?赵寒灼如今已能自由出入军情处,大理寺生生将军情处劈了一刀,楚怀安再把赵启借走,他岂不是成了光杆司令? “侯爷,你要人手,可以直接问陛下要,何必……” 安珏试图和楚怀安讲道理,但新仇旧怨摆在这里,楚怀安是会跟他讲道理的人吗? 他懒懒掀眸,微眯的眼睛形成狭长的弧度,泄出两分邪狞:“怎么,安主蔚的意思是还要本侯进宫请一道旨,才能请得动你手下一个副蔚?” 京都乃远昭国的心脏,除了护城军、御林军,皇室还有暗卫死士,京兆尹府衙有捕头,六扇门有羽林卫,再不济,护国公府还有一拨可以上阵杀敌的护院,楚怀安想要人,随便一招手就有的是,他能不知道这些? 可他就是要从安珏手底下要人。 两人无声的对峙着,楚怀安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修长如玉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昭冤令上敲击着,安珏抿着唇,脸绷成刀刃,恨不得眼神能化成暗器将楚怀安射成筛子。 空气渐渐凝滞,还是赵启主动打破僵局,躬身问了一句:“请问侯爷要借用卑职多久?” “也不多久,几个时辰罢了,明日你还照常到这儿来做你的差事!” 楚怀安露出一口白牙爽快地说,听到只有几个时辰,安珏的脸色好了一点,却还拉不下脸来同意,赵启连忙给了台阶:“安大人,卑职愿为侯爷效几个时辰的犬马之劳。” 安珏冷着脸从鼻尖溢出一声‘嗯’,这便算是同意。 得了回应,楚怀安把昭冤令收回兜里,冲安珏打了个响指:“安大人别这么小气,咱们之间结的梁子不小,这才刚开了个头,你这气量不早些撑大点,怕是容易郁结在心、英年早逝!” “……下官的身体好得很,不劳侯爷操心,侯爷还是操心操心自己,陛下封你做昭冤使,真是让你胡作非为的吗?” 安珏阴笑着反击,目光藏着倒钩一般,要从对方身上勾下血淋淋的皮肉来才罢休。 他能问出这句话,想来也并不是鲁莽无脑之辈,楚怀安却对他没有半点改观,闻言翻了一对白眼:“安大人有这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时间,不妨先找个靠谱点的神婆帮你选个风水好点的地方做墓地!” 楚怀安说完带着苏梨先走出军情处,在大门口等了一会儿,赵启带着十来个人走出来,这些人个个身材魁梧,腰间配着寒光四射的大刀,气势浩大。 楚怀安满意的点点头,丢了一锭金元宝给赵启:“等会儿办完差事,跟你们副蔚喝酒吃肉去!” 这话瞬间将士气点燃,个个跟打鸡血了一样,也顾不上疑惑军情处的人怎么还要听逍遥侯的调遣了。 赵启到底比其他人知道得要多,多问了楚怀安一句:“侯爷,我们要去哪儿?” “抄家!” 楚怀安慵懒的丢了两个字,和苏梨一起上了马车。 车夫甩了马鞭,马车在昏黄的夕阳下磕哒磕哒的跑起来,赵启带着十来个人落后一段距离,整整齐齐的追在后面跑。 脚步声吸引了街道两边住户的注意,有些大胆的闺阁女子还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马车从城东一直跑到城西,半个时辰后,车夫拉了马缰绳停下,苏梨准备下马车,楚怀安长腿一伸,刚好拦在她面前:“有人干活,你下去做什么?” “……” 苏梨坐下没动,片刻后,赵启掀开马车帘子探进半个身子。 跑了一路,他难免有些喘,额头全是热汗,倒是面色还没怎么变。 “侯爷,这是李勇大人的府邸。” “本侯知道。” “卑职现在要做什么?”赵启追问,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赶来,楚怀安听得无语,偏头没好气的看着赵启质问:“赵副蔚的脑子是什么做的?本侯半个时辰前刚说过的话你眨眼就忘了?本侯让你来抄家!” “……抄家须有大理寺的抄家令,而且……李大人犯了什么罪?” “李县丞贿赂本侯,赃银就在本侯府上,本侯现在怀疑他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要抄他的家,赵副蔚有意见?” “……” 赵启哑然,第一次见到有人抄家抄得这么干脆利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提醒了一句:“侯爷,陛下封你为昭冤使,是让你彻查自己被栽赃嫁祸一事,李大人这事,当交由大理寺……” 赵启平日不是啰嗦的人,可这会儿吵得楚怀安全然没了耐心,一脚把他踢出去:“爷让你抄家你就抄,废什么话!” 有昭冤令在,赵启也不敢违抗,将跑过来的人整了整队,就朝李府大门而去,李府的家丁没见过这阵势,吓得直哆嗦,赵启拿出自己的腰牌亮了一下,习惯性的开口:“军情处办案!” 守门的家丁吓得瑟瑟发抖,娘诶,军情处的不是专查军需军务吗?怎么查到老爷这个县官头上了? 要说安珏还是有些本事,赵启和手下全都十分干练,进屋之后自发分成两队,抓人的抓人,搜脏的搜脏,可怜李勇白日与楚怀安见了面回来正乐滋滋的跟小妾分享喜讯,两人滚在被窝里才摩擦出点火花,就被破门而入的侍卫泼灭。 李府一阵兵荒马乱,没多久,足足三大箱的金银首饰被抬出来,李勇和小妾哆哆嗦嗦的出来,两人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冻得像发了羊癫疯,那位李公子还在揽月阁醉生梦死,恰好错过了这场抄家大戏。 “侯爷,李大人府中确实有大量来历不明的钱财,现在要如何处置?” 赵启高声问,他没想到李勇府上能搜出这么多钱财,光是这三箱东西,就摘掉他头顶的乌纱帽了。 李勇整个人都是懵的,不知道自己在家待得好好地,怎么突然冲进来这么多人,这会儿听见‘侯爷’二字,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哀嚎起来:“侯爷!侯爷快救救下官,下官实乃冤枉啊!” 这人嚎得着实难听,楚怀安掀开车窗帘,随意扫了一圈看向赵启:“赵副蔚不是说此事该大理寺管么?还不把人扔大理寺去?” 赵启:“……” 抓人的时候没大理寺的事,关人的时候就有大理寺的活儿了? 赵启腹诽,知道楚怀安是什么性格,也没多说什么,带着人往大理寺走。 第50节 见楚怀安如此,李勇嚎得更凶,楚怀安听得不耐烦,让车夫往回走,放下车窗帘,阻绝外面的纷扰。 夜幕渐渐降临,马车里没有点灯,一片昏黑,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唯有马蹄声和车夫高高扬起种种落下的鞭声格外清晰。 李勇搜刮民脂民膏一事板上钉钉跑不掉,可楚怀安处理起来未免太过雷厉风行,没有给任何人一句商量,直接带着人就把李府给抄家了。 李勇白日还说他要升迁入京,可见背后是有人的,如今把他抓了,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该如何处理? “侯爷,今日之事,会不会太操之过急?” 黑暗中苏梨低声问,有风吹起车窗帘,漏进几许路边人家大门上的烛光,在那片昏黄的烛光中,那面如美玉的男人斜靠着马车壁,正一错不错的看着她,目光深邃幽黑,不可见底。 只是一瞬,马车里又恢复黑暗,那人的眸子却印在苏梨脑海里挥之不去。 “抄他家的是我,就算有什么事,也有我顶着,况且,还有一个多月春季的粮草就要运往边关,你心里难道不着急?” 苏梨被问得没了声音,她此番回京为的就是这件事,怎么可能不急?可急也不是这个急法,若是搅得朝中大乱,将某些人逼得狗急跳墙,就不好了。 “侯爷……” 苏梨还想说什么,马车驶过一处不平的地段,车上一颠簸,苏梨惯性的朝前扑去,扑进一个宽厚的带着脂粉气的怀抱。 男人强有力的臂膀揽着她的腰,帮她稳住身形,黑暗中,她的唇擦过温热的皮肤,不知是这人的额头还是脸颊。 苏梨抬手胡乱撑了一下,抵到马车壁上准备起身,楚怀安却扣着她的腰肢不放。 湿热的呼吸扑面,显示着他们的距离有多近。 “阿梨在担心我,还是担心因为我操之过急,害了远在千里之外那个人?” 楚怀安低声问,像极温柔的呢喃却又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 苏梨抿着唇没吭声,她努力想与楚怀安保持距离,维持着这个姿势,腰肢很快变得酸软起来,所幸没多久楚怀安便放开了她。 手臂撤开以后,腰间有片刻发凉,苏梨摸索着回到刚刚的位置坐下。 一路没再说话,到了侯府,管家照例迎上来,苏梨率先下车在马车边候着,楚怀安慢吞吞的下来,见她低眉顺眼的站着,懒洋洋的开口:“以后爷不需要你伺候!”说完又看向管家:“以后在侯府,她的一切用度,全都按照尚书府三小姐的规格来!” 管家诧异了一瞬,随即反应迅速的回答:“是,侯爷!” 说完,楚怀安摇着扇子悠然自得的走进去,管家跟着苏梨一起回了院子四处查看,记下要购置些什么东西。 “管家不必如此麻烦,我觉得这院子挺好的。” 况且,也住不了多久。 苏梨试图阻止,管家看着苏梨,叹了口气:“苏小姐,这五年侯爷过得浑浑噩噩,若是你不回来,侯爷这一生恐怕就废了,老奴不知道苏小姐与侯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侯爷如今想用这样的方式弥补,还请苏小姐给侯爷一个机会。” 管家说得诚恳,他是逍遥侯府的老人了,看过楚怀安年少得意的模样,终是不愿看他整日沉迷酒色纨绔不堪。 管家是出于一番好意,苏梨没有解释也没再坚持,等他走了又拿出之前没画完的那幅母子平安图继续。 这厢管家从苏梨的院子出来,没急着找人去连夜采办,而是先去了楚怀安的院子。 “……床要换新的,床帐、纱帘之类的,一应用罗烟帐,被子府上有现成的隆阳被,明日去缙云店买梳妆匣,还有……” 管家详细的陈列着要采办的东西,楚怀安坐在椅子上听得认真,眼神却有些飘忽,听着管家说的话,思绪不知到了哪里。 管家说得口干舌燥,微微弯着腰试探着问:“侯爷,您看这样可以吗?” “你自己看着办。” “……”你既然不想管事,何必还让我费力巴拉说一遍? 管家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抽搐了一下,没敢吐槽,正要行礼离开,忽的听见楚怀安问了一句:“五年前,苏梨来找过我,你可记得这件事?” 管家心里咯噔一下,好在他低着头,没有立时露出破绽,脑子飞速思考着,他笑着回答:“苏小姐与侯爷青梅竹马,经常互相到府上串门,侯爷说的是哪一次?” 其实并不是互相串门,苏家家风甚严,苏梨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会随意到逍遥侯府来?只是楚怀安经常找各种理由去尚书府罢了。 “她离京之前,来找过我,只是那夜我喝醉了,不记得发生了何事。”更不记得曾对她说过‘脏死了’这三个字。 就算当时他神智不清,也万万不该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言。 五年前苏梨处在那样的境地,若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将‘脏’这个字眼往苏梨身上砸被他听见,恐怕都要被他扒下一层皮来,没曾想他却亲口对苏梨说了这样的话,难怪她回京之后对他的态度如此疏离戒备。 楚怀安揉着脑袋想得发怔,忽又记起自己之前是有贴身小厮的。 “阿来呢?他是什么时候离府的?” “侯爷忘了,阿来五年前不小心摔下马瘸了腿,府上给他结了银钱回家治腿去了。” “他老家是哪里的?如今在何处?”楚怀安追问,眼神颇为期待,管家抬起头来,有些迟疑:“侯爷找他有什么事吗?” “你老糊涂了记不得事,他定然是记得的,况且他是我的贴身小厮,就算是我喝醉了,他也该在门口为我守夜,隔着那么一扇门,屋里的人说过什么,他也能听得一二。”楚怀安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一拍大腿下令:“你让人将他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侯爷,都过去五年了,这找起来恐怕有些费劲。” 管家迟疑的说,楚怀安刚明朗起来的脸色蒙上一层阴影,他微微眯着眼睛盯着管家,直逼得管家的背又弯下去一分。 五年前先是苏挽月大婚,后是苏梨离家出走杳无音信,他被这两件事打得措手不及,过了一阵日夜颠倒的日子,那段时间府上的下人几乎全都换了,不过那时他没有心情在意这些,所以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异常,如今想来这事却处处透着诡异。 若不是府上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会换掉这么多人? 越想越肯定中间有猫腻,楚怀安忽的冷声笑起,不轻不重的拍了下桌:“管家,你是老糊涂记不得事了,还是知道得太多不想活了?” 管家扑通一声跪下,一把老骨头磕在地上,结结巴巴的辩解:“侯爷,老……老奴不敢!”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楚怀安厉喝一声站起来,也不管地上的管家如何,大步跨出房间,直奔楚刘氏的院子。 他的步子卖得很大,脚下生风,绣着大片花朵的衣摆被踢得划出修长的弧度,脸沉得能滴出水来,一看就是要兴师问罪。 管家直觉不好,拖着一把老骨头跟在楚怀安身后,却被甩得远远地,只能眼睁睁的看见楚怀安闯进楚刘氏的院子,掀翻两个老嬷嬷。 用过晚膳,楚刘氏在小佛堂诵经念佛,楚怀安推门进来的时候,动作颇大,两扇门扇起来的风险些扑灭案台上的烛火。 楚刘氏睁开眼睛朝他看来,表情倒是一片平静:“谨之你风风火火的又要做什么?我不是一直告诉你要稳重些吗?” 楚刘氏穿得素净,不知道是不是楚怀安的错觉,这才一日不见,她好像又消瘦了些。 与楚刘氏这样打了照面,楚怀安窜天的怒火压下去了些,他走到楚刘氏旁边的蒲团上跪下,先给佛像上了一炷香:“儿子不孝,打扰娘清修了。” 到底是自己母亲,楚怀安先道了歉,楚刘氏将腕上的珠串取下来放到桌案上,又取了一只木鱼放到面前轻轻敲击。 “无妨,你如此莽撞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楚刘氏回答,手上动作没停,木鱼被敲得圆润发亮,声音似乎也通灵似的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楚怀安又冷静了些,他偏头看着楚刘氏,轻声问道:“娘,五年前阿梨来找过我,你可知道此事?” 他问得直白,和今日让赵启去抄家的作风一样,旁人都喜欢迂回试探,他却向来开门见山。 木鱼声戛然而止,楚刘氏睁开眼睛与楚怀安对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娘觉得呢?”楚怀安反问,不想露了自己的底牌。 这人是楚刘氏身上掉下去的肉,楚刘氏能不了解他?他能这样问,多半是只知道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来诈她。 只是一些猜想就气成这样,若是知道全部,他还不把房顶给掀了? 楚刘氏心里盘算着,心里已经想好措辞,起身将小佛堂的门关上,上了门栓,这才开口:“阿梨离京那夜,的确来找过你。” 得到肯定回答,楚怀安有些控制不住怒气,拔高声音质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我难道还非要在你面前提?” 楚刘氏反斥,一句话哽得楚怀安说不出话来,他现在就想有个人能撬开他的脑袋拎出那段记忆给他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喝得烂醉如泥?为什么偏偏要忘记那天发生的事? 楚怀安气势弱了一点,因为和苏梨之前的谈话,心里难受极了,他的眼眶发热,莫名的有些委屈,仗着楚刘氏的宠爱嘀咕:“无论如何,你不该瞒着我。” 他的语气软化了,楚刘氏便也不那么强硬,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谨之,我是你母亲,你当我瞒着你,除了是为你好还能为了什么?” 楚怀安抬头直勾勾的看着楚刘氏:“那娘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了吗?” 他眼底是坚定不移的执着,着了魔一般要寻一个答案,楚刘氏知道有些事瞒不住了,悠长的叹了口气:“那夜她是偷偷翻墙进来的,旁人并不知晓,我本担心你醉酒闹事,想过来看看你,却不曾想听见你与她在屋里说话。” 说到这儿楚刘氏停了一下,眸色深沉的看着楚怀安:“若不是那夜偶然在门外听见,我竟不知谨之会为了一个女子抛弃爵位,连为娘都不要了!” “最后我并未真的去做此事,娘不要转移话题。” 楚怀安一句话带过,目光急切的等着下文,楚刘氏也没再揪着这个不放,继续道:“你们两个也真的是胆大妄为,阿梨来找你原是质问你那夜为何没有依约去城外土地庙找她。” 楚怀安皱眉:“我并未约她在那夜见面!” “你那夜也是这样回答她的。”楚刘氏点头,表情慢慢凝重起来:“可在你说完那句话以后,她突然疯了一样笑起,她说有人模仿你的笔迹约她出来,设计害她。” “那个人是谁?” 楚怀安迫不及待的问,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隐隐有了猜想,无数次苏梨在梦里质问的,他不相信的,就是这个会谋害她的人。 “那个人是谁谨之心里会没有数吗?如果不是她说了你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你会用‘脏死了’这样的字眼去中伤她吗?” 轰! 楚怀安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几乎炸得他不能思考。 从楚刘氏口中,验证了苏梨所说,他的确说过诛心之言伤害苏梨,只是他没想到,苏梨口中那个害她的人会是苏挽月。 可如果不是苏挽月,他又怎么会不相信她呢? 见楚怀安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楚刘氏趁势将后面的事全部托出,只是换了个说法:“当时我听见这些事也是极为震惊,可那时她口中之人已入东宫做了侧妃,若是由着她胡闹,就不仅仅是苏家的嫡庶之争,更有皇家的颜面和苏家满门的身家性命,况且谨之当日所言,像是对她厌恶到了极致,为了大局着想,为娘只能让人将她送离京城。” 楚刘氏一番话,将自己置于顾全大局,隐忍未发的好母亲地位,只字不提她让人把苏梨卖进勾栏院一事。 这事不光彩,况且以苏梨和楚怀安现在的关系,苏梨也不可能对楚怀安坦白。 想到这里,楚刘氏终于安心下来,自从知道苏梨杀过人以后,这件事就卡在她心里,搅得她心神不宁,连在佛堂都不能静下心来,只怕什么时候被楚怀安发现会坏了母子感情,如今楚怀安亲自来问,她顺势说出来,倒是给了她极好的台阶下。 见楚怀安还处于震惊中回不过神来,楚刘氏抬手轻轻抚摸楚怀安的后脑勺,刚要出声安慰,楚怀安忽的抬头,目光灼然的看着她。 “娘,你方才所说,都是真的吗?” “……你什么意思?谨之,你在怀疑为娘?”楚刘氏惊声问,放在楚怀安后脑勺的手轻轻发着抖。 楚怀安没回答她,扭头看着折射着金光的佛像,那佛像慈眉善目,像是能普度众生。 楚怀安不信佛,可楚刘氏信。 楚怀安跪着,绷直身体,第一次虔诚得像个信徒。 “娘,这是在佛堂,佛祖都看着,今日之事,儿子来问您,那便是信任您,您所说的每一个字,儿子都信,但如若你有半句假话,往后余生,儿子就用这条命去偿还当初欠她的债!” 楚怀安的语速不快,可极为顺畅,好像这话在他脑子里已经打了好几遍草稿,楚刘氏来不及阻止,他便已经立下了誓言,俯身一头磕在青石地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楚刘氏胸口。 第51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可以轻易说这样的话?”楚刘氏腿软的瘫在楚怀安身上,乱拳砸着楚怀安,以掩饰自己的心虚:“她若真的对为娘有什么怨恨,也该是为娘替你偿还,轮不上你啊!” “娘没说假话,那些报应便不会落在儿子身上,娘这么激动做什么?” 楚怀安平静的反问,黑亮的眸子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将楚刘氏后面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她刚刚其实说的九成都是真的,最后一成,她也的确是让人送苏梨走了,只不过去的地方是勾栏院罢了。 只是这一句话没说而已,佛祖不会介意的。 楚刘氏咬咬牙,抿着唇将这一点隐下,绝不将这件事告诉楚怀安。 见她脸色忽白忽青,楚怀安也没再咄咄逼人,扶着楚刘氏站起来,温声安慰:“五年前是儿子不知事,让娘担心了,儿子知道娘替儿子拿的主意都是为了儿子好,若真有什么报应落在儿子身上,儿子也绝对不会怨娘。” 这话落在楚刘氏耳中,简直字字扎心,哪怕是那一丝半点的风险,她其实都不想让楚怀安承受。 心里防线被击溃,楚刘氏抓紧楚怀安的手:“谨之,其实……” “侯爷!不好了!” 小厮的惊呼将楚刘氏的话淹没,下一刻,佛堂的门被砰砰敲响,楚怀安松开楚刘氏开了门,小厮跌撞进来,看见楚刘氏,连忙压下慌乱站直行礼:“夫人,我……我找侯爷!” 一看这情形,多半是不能在楚刘氏面前说的话。 楚刘氏的心情几经起伏,早已承受不起更多刺激,连忙抬手:“谨之既然有急事就先去处理吧。” “娘保重身体。” 楚怀安客套了一句领着小厮转身离开,出了楚刘氏的院子,小厮凑到楚怀安耳边低语:“侯爷,刚刚宫里传来消息,太后不知为何责罚了贵妃娘娘,娘娘动了胎气,高太医已经被请进宫了。” 动了胎气?怎么会这么严重? 楚怀安皱紧眉头,脚下步子加快,下意识的要赶出门,远远地却看见苏梨朝自己的院子走去,手上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步子一顿,楚怀安唤了一声:“阿梨!” 苏梨转过身来,回府以后她换了女装,柔顺的秀发只用一根绸带绑着,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却叫人移不开眼。 苏梨缓步走来,及至眼前,见他神色有异,低声开口:“出了什么事了?这个时候侯爷还要出门吗?” 她尚不知发生何事,眼神一片懵懂迷茫,像个孩子,莫名的让楚怀安喉咙一痛,说不出话来。 小厮也是知道苏梨身份的,在旁边急得不得了,悄悄拉了拉楚怀安的衣袖催促。 楚怀安猛地惊醒,脱口而出:“太后责罚苏贵妃,苏贵妃如今动了胎气!” 原是如此,果然只有是与苏挽月有关的事,他才会急成这样。 苏梨点头,想挤出一分关切,面上表情却还是淡淡:“侯爷此刻要进宫吗?那可以将这幅画带上,也算是给长姐一个好兆头。” 楚怀安伸手接过画轴,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画?” “侯爷先前问我要的母子平安图。” “……” 拿着画轴的手猛然收紧,楚怀安眸光锐利的瞪着苏梨:“谁让你动笔的?我后来有让你画吗?” “侯爷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不敢疏漏。” 苏梨垂眸回答,声音低顺,落在楚怀安眼里却像是最张牙舞爪的报复,报复他不记得五年前那一夜说过的话,报复他五年前不肯相信她。 “你当真希望她们母子平安?” 楚怀安是气急了,也顾不上小厮还在旁边,对着苏梨就问出了这样的话。 苏梨既然五年前就怀疑苏挽月陷害她,那心里必然对苏挽月有恨,那恨即便时隔五年,也不会有任何的消弭! 楚怀安现在的状态不对劲苏梨是能察觉到的,他约莫是知道了什么,又或许是全都知道了,可苏梨一点都不心虚畏惧,她斩钉截铁的回答:“当然,我希望贵妃娘娘母子平安,希望陛下喜获龙嗣,希望远昭国国运昌盛!” 这话像拍马屁,却又真诚得没有一丝遮掩。 楚怀安拿着画轴的手松了又紧,一颗心像被架在火上反复灼烧,只差撒上点调味料就能撸下来吃。 他还没弄清楚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对苏梨的愧疚已经多得要溢出来了,加上她背上那满身伤痕,他实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侯爷,再晚点宫门可就要落锁了!” 小厮硬着头皮开口催促,宫门若是落了锁,今夜便进不了宫,一夜其实可以发生很多事,旁人等得,楚怀安却等不得。 强行压下思绪,楚怀安拉着苏梨一起朝外面走去:“随我入宫。” 只是简单四个字,苏梨并没有回应,只小跑着努力跟上楚怀安的步子。 已到了夜禁时间,街上没人,马车一路飞驰,到宫门口的时候,离宫门落锁还有些时间,楚怀安亮了腰牌带着苏梨径直入宫,越过几道宫门,恰好碰见内务总管张德,楚怀安一手逮住张德的拂尘,把人吓了一跳:“皇表哥呢?” “陛……陛下还在御书房议事,侯爷有何事?” 张德惊疑不定的回答,身后两个奉茶的小太监也被吓得一个哆嗦。 苏挽月怀的是楚凌昭第一个孩子,现在她动了胎气,无论事情严不严重,楚凌昭都应该陪在她身边才是,怎么会还在御书房议事? 是苏挽月失宠了还是真的出了什么大篓子? 楚怀安暗自猜测,松开张德,拉着苏梨径直朝御书房走去,一路调整着情绪,到了御书房门口,楚怀安已将来时的焦急不安全部压下,又恢复平日的放荡不羁。 守在门口的宫人高声传报:“陛下,逍遥侯求见!” 片刻后,御书房的门打开,明亮的灯火铺泄而出,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印在御书房门口的台阶上。 苏梨落后一步跟在楚怀安身后走进御书房,目不斜视,俯身跪下。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民女苏梨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两人皆俯身贴地,楚凌昭没有急着让楚怀安起来,御书房的气氛不寻常的安静了片刻,楚凌昭低沉的声音才响起:“谨之,你可知罪?” 第58章 永无翻身之日 御书房安静得落地有声,房门开着,夜风带着寒意刮进来,被灯罩保护着的烛火被吹得摇晃了几下。 “臣不知何罪之有!” 楚怀安回答,因着平日和楚凌昭关系亲近,对君臣之礼并没有特别严苛,说着话,人已经抬起头来,偏头,不期然看见旁边站了个高高大大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墨黑色朝服,恭恭敬敬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分毫不与楚怀安对视。 楚怀安:“……” 赵大人,原来你竟是个喜欢打小报告的人! 一看见赵寒灼,楚怀安心中便有了数,扭头看向楚凌昭:“皇表哥若是为了李勇一事要治臣的罪,臣便认了,只是那李勇搜刮民脂民膏,到处欺压百姓,家中银钱如此之多,实在是人神共愤,臣决不能姑息养奸!” 楚怀安义正言辞的说,句句铿锵有力,这架势大有要以自己的身家性命肃清朝纲一般。 楚凌昭也并不是真的要治他的罪,听他如此贫嘴,不由得失笑:“行了,你还贫上了,朕是不是还该夸你路见不平,为民除害,给你发个告示啊?” “告示就不必了,若此事真让皇表哥为难,臣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楚怀安得了便宜还卖乖,楚凌昭甩了他一记眼刀子:“谨之既知道此事会让朕为难,行事之前就应该多考虑考虑。” 这警告里面还有几分宠溺,哪里是真的在告诫楚怀安。 楚怀安自然也知道楚凌昭心里巴不得自己把整个朝堂搅得乱糟糟才好,两人目光一交汇,都堆彼此的想法了然。 连夜进宫告御状的赵大人在旁边装雕塑,等楚凌昭叫到他的时候才又跪下听旨。 “赵寒灼接旨!李勇即日革职收押于大理寺中,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大理寺亲自督查此事,若有人敢阻挠,杀无赦!” “臣遵旨!”赵寒灼高声回答。 楚凌昭又看向楚怀安:“昭冤使僭越办案,但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功过相抵,不奖不惩,鉴于其职位特殊性,日后若有需要,可与大理寺联合办案!” “谢陛下隆恩!” 楚怀安和赵寒灼一起谢恩,然楚凌昭这一旨只是让两人联合办案,至于办案流程如何,是先跟大理寺打报告再抓人,还是先抓人再丢给大理寺,全看二人的心情,无异于是给楚怀安又开了便道。 “时辰不早了,赵大人早些出宫吧。” 楚凌昭体贴的说完,赵寒灼告退,楚凌昭揉揉眉心,让楚怀安和苏梨站起来。 “处理了一天国事,朕有些累了,你们二人陪朕先用晚膳吧。” 现在早过了用晚膳的时辰,刚过了新年,国事竟如此繁重? 苏梨诧异,默默跟在两人身后去了偏殿,刚进殿,宫人摆上汤锅和食材,汤锅下面有碳火,正咕噜噜沸腾着,早已煨好的酒香溢满整个屋子,透着让人放松的温馨。 进了屋子,楚凌昭便卸了在御书房议事时那股子冷厉的君王之气,换上一身平和,像寻常人家中的兄长一般。 “这是飞扬在折子上说的新鲜吃法,菜不会冷,越吃还越暖和,朕早就想试试了,只是一直没时间,今日正好与谨之一起尝尝。” 楚凌昭愉悦的说,他口中的飞扬自是镇守塞北的骠骑大将军赵飞扬。 赵飞扬与陆戟一样,两人各自镇守一方,除非圣旨谕令,不得擅离职守,即便是除夕,也只能奉上折子祝一句国运昌盛。 许是饿极了,楚凌昭看着食物眼睛都亮了,表情也很愉悦,似乎一点都不知道苏挽月动了胎气的事,苏梨不知道楚怀安心里在想什么,至少他面上是一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着急或者担心。 “这小玩意儿倒是有些意思。”楚怀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那锅,和楚凌昭一起把准备好的食材丢进锅里煮着。 锅不大,放了一些汤汁就到了锅沿,眼看要溢出来,两人才放下筷子,苏梨站起来帮两人各斟了一杯酒。 温酒入胃,热气很快涌遍全身,楚凌昭连饮了三杯才放下酒杯,锅里已经有了香味,楚凌昭和楚怀安也不客气,瞅准了自己想吃的东西就利落下筷。 楚怀安闲不住,边吃边要说些鸡毛蒜皮的趣事,连李勇白日跟他说县衙里的狗生了几只小崽子都跟楚凌昭说了一遍。 楚凌昭自幼便被太傅管束,因为是太子,做事从不敢任性出格,便特别喜欢听楚怀安说这些有的没的。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完全放松下来,不去想朝堂之下的暗流涌动,风云诡谲。 吃饭的时候,楚凌昭笑得很多,他不爱大笑,笑起来也是浅浅的,和顾远风有点像,却比顾远风深沉,叫人无法看透。 两人风卷残云一般将准备好的食材吃得七七八八总算有了饱意,楚凌昭不喜吃得太饱,与楚怀安又喝了一杯酒以后,便放下筷子,楚怀安却像是不知道饱似的,慢吞吞的捞着锅里的肉。 楚凌昭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安静的看着,半晌忽的开口说了一句:“谨之,你知道这顿饭吃掉朕多少国库吗?” 楚怀安头也没抬,见怪不怪的问:“赵飞扬那孙子又问你要钱了?” “去年冬天到处雪灾严重,草料奇缺,原本远昭相邻的游牧族伺机哄抬草料价格。” 楚凌昭温吞吞的说,神色正常,看不出醉没醉,可与楚怀安讨论的已是国事,苏梨起身准备寻个借口到殿外候着,却见楚凌昭冲她招了招手:“无妨,坐下吧。” “……陛下与侯爷商讨国事,民女一介女流在此,恐怕不妥。” 第52节 苏梨仍站着没有坐下,楚凌昭掀眸定定的看着她,过一会儿忽的笑起:“有何不妥?阿梨不是连军机都敢谈论么?” “是!” 苏梨应声坐下,楚怀安嘴里塞着东西,接着刚刚的话题不满的哼哼:“那些游牧族是不是欠揍?平时我们什么时候少过他们的好处?” 远昭国与相邻几国或异族的关系整体来说是还不错的,帝位虽然交叠,可军力储备尚在,有能力的武将也都尚在,所以各国还是忌惮着的,可人心总是贪婪的,尤其是有重大天灾出现,一些人就会蠢蠢欲动。 北方苦寒,游牧族受了雪灾,哄抬物价无非是因为他们受灾严重,需要从远昭国购买粮食,若是在粮草方面价格协商不好,最迟到年中,恐怕他们会被逼急了闹出战事。 同样的隐患在塞北边关也是存在的,除了外寇的侵扰,还有边关百姓生活所迫带来的压力。 若是到时内忧外患一起爆发,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阿梨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楚凌昭看着苏梨问,虽然是疑问,他的眼神却好像已经笃定苏梨知道如何解决。 “陛下,依民女愚见,游牧族提高草料价格,无非也是受雪灾影响,担心今年食不果腹,他们拿了银子也是要与我们购买粮食,不妨让人在全国范围内以市场价征粮,用粮食与游牧族换草料。” “京中离北方千里之遥,若是如此征粮,加上运输和人力,花费的银钱不比游牧族出的价低多少。” 楚凌昭反驳,苏梨点头:“陛下所言极是,二者的确相差无几,可粮食能解游牧族的燃眉之急,他们必然乐意如此,双方的友好关系可以延长,若他们不愿接受此提议,恐怕其中有诈,毕竟拿着大笔军饷,他们可以做很多事,可拿到粮食,再换成银钱就要麻烦多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有侵犯之心?” 楚凌昭问,眼底多了一丝欣赏,苏梨摇头:“民女绝无此意,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如此也可以增加一部分百姓的收入,想必他们也会感念陛下皇恩浩荡。” 这样一举三得的法子,楚凌昭自然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解决了烦心事,他的心情更好,终于腾出精力过问其他。 “今日吹的什么风,谨之竟然在这个时辰连夜进宫?” 楚凌昭笑盈盈的问,难得有心思打趣,楚怀安适时放下筷子,很没形象的打了个饱嗝儿。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着给皇表哥添了点麻烦,有些过意不去,想先进宫献个宝,让皇表哥消消气。” 话落,苏梨很配合的拿出画轴双手呈给楚凌昭:“这是民女为贵妃娘娘画的母子平安图,希望贵妃娘娘能早日平安诞下龙嗣,请陛下过目!” 伺候在旁边的宫人很有眼力见的上前将画轴慢慢舒展开来,浅淡的墨香混着些许甘甜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画中的女子极美,她的眉目如画,每一处都透着温婉,她穿着那日除夕宫宴时穿的宫装,华贵的宫装遮掩着她尚未显怀的小腹,看起来好似与常人无异,她的手却微微虚托着小腹,呈保护姿态,浑身上下都折射着母性的光辉。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画中女子头上还插着那支已经送给苏梨的白玉簪。 白玉簪在一众精致夺目的头饰中并不显眼,可楚凌昭却一眼就瞧见了那簪子,下意识的,他偏头看了苏梨一眼,苏梨微垂着头,低眉顺目的站在旁边,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 “朕早就听闻阿梨才冠京都,今日见到阿梨的丹青,果真名不虚传,将爱妃的神韵全都表现出来。” “陛下谬赞!” 苏梨说着俯身行了个礼,楚凌昭让人将画轴裹上,复又坐下:“只是朕听说这母子平安图要以至亲之血入墨,阿梨前些日子才受了伤,又如此耗费心血,身体恐怕受不住吧。” 楚凌昭的语气亲和,好像真的只是苏梨的姐夫,在关心小姑子,楚怀安在一边听着,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自然是知道苏梨受着伤的,却不知道这人竟背着他做了这样的事。 “谢陛下关心,只是一点小伤,与贵妃娘娘和娘娘腹中的龙嗣相比,不足挂齿。” 苏梨应答得从善如流,楚凌昭勾唇笑笑:“爱妃有你这样的妹妹真好。” 说完,敬事房的太监端到门口问话:“陛下,时辰不早了,可要准备歇息?” “不必翻牌子,今日爱妃受了惊,朕一会儿去看看她。” 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楚凌昭又小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捧着画轴的宫人跟在他身后一起走了,其他宫人上前收拾残羹,楚怀安领着苏梨去平日休息的寝殿。 夜有些深了,到处都变得安静,只剩下走廊上摇晃的灯笼微光,夜风扑在脸上依然很凉。 这么安静的走着,苏梨陡然生出一分同情来,自苏挽月进宫以后,楚怀安应该会经历很多次像现在这样的时刻。 因为担心匆匆忙忙赶进宫,可进宫以后,见不到那人的面,看不到她是否安好,甚至连问一句和她有关的话都是僭越,是大不敬,可还是想努力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苏梨不敢肯定楚怀安是这个世界上最爱苏挽月的人,可她可以肯定一点,楚怀安不会再向爱苏挽月一样去爱另一个人…… 与此同时,隔着几道宫门的另一边,年轻的帝王踏入潋辰殿,守门的宫人立刻笑盈盈的朝里传报:“恭迎陛下!” 楚凌昭步子没停,大步走进屋里,香风扑鼻,宫人上前帮他脱了外套,年轻貌美的贵妃娘娘仅着一袭薄纱站在旁边,正含羞带怯的看着他。 在昏黄的烛光下,苏挽月的眉眼看上去更好看,几年时间过去,她的肌肤依然柔嫩饱满,触感极好。 莫名的,楚凌昭脑海里浮现出刚刚画轴里的那个人,明明生着一模一样的脸,楚凌昭却觉得真人没有画中人好看。 “臣妾准备了热水,陛下可要先泡脚解解乏?” 苏挽月低声问,已经扶着楚凌昭在床边坐下,蹲下身帮他褪去鞋袜。 屋里仍烧着炭,她穿得极少,蹲下身时,很容易将胸前的风光挤成叫人口干舌燥的模样,楚凌昭没有克制自己的欲望,苏挽月抬起头时,两颊飞起红晕:“陛下,太医说现在还……还不可以。” 她说得含羞带怯,可心里却高兴极了,自古以来,有身孕的妃嫔,为了保护龙嗣,都不能与帝王同寝,可她没想到楚怀安这些日子,该来还是会来她的寝殿,今日被太后斥责的闷气也消散不少。 “朕不会乱来的。” 楚凌昭安抚了一句,对待后宫妃嫔,他向来很是温柔,因而也很得人心,苏挽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宫人很快奉上热水,苏挽月并不假手他人,蹲在地上帮楚凌昭揉脚。 这就是她比其他妃子好的地方,她知道什么事最让人贴心,也最知道分寸,楚凌昭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时常会生出一种他们只是寻常夫妻的错觉。 夫妻这种想法于帝王家本不该有的,可苏挽月很有本事的给过他这样的假象,之所以是假象,是在他几乎要信以为真的时候,她又亲手把那假象打破了。 “听说爱妃今日在母后宫中受了呵斥,还动了胎气,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这消息其实傍晚就传到楚凌昭耳中,可他并没有急匆匆的赶来,而是等到现在才随口问了一句。 苏挽月低下头,指尖使了巧劲按得楚凌昭舒服极了,她语气轻快,丝毫没有要抱怨的意思,温声开口:“都是父亲识人不清,给陛下添了麻烦,太后生气也是理所应当,臣妾并无委屈,而且……” 说到这里,苏挽月没了声音,手上动作也停下,似乎有难言之隐,她其实很喜欢这样给人一种隐忍克制的错觉,非要等别人追问。 这一次楚凌昭一人配合着她,顺势追问:“爱妃为何突然不说了?” 苏挽月闻声抬头,眼眶泛红,唇瓣也被她咬得发白,她嘴上没有半分委屈,可委屈都写在了脸上。 “太后娘娘不喜三妹,除夕宫宴上臣妾帮三妹说了几句话,不成想叫太后心里不痛快,三妹如今是侯爷护在心尖的人,太后拿臣妾撒几句气,也无可厚非。” 她主动提到了苏梨,楚凌昭挑眉,倒是多了一分趣味:“哦,如此爱妃倒是受了她的拖累,那依爱妃之见,你那庶妹如何?” 楚凌昭这一问,问得苏挽月眼神游移了一下,像是拿不准他的心思,怕说了会惹怒他一般。 “无妨,她是她,你是你,朕不会像母妃一样迁怒于你。” 得了保证,苏挽月松了口气,复又认认真真帮楚凌昭按起脚来:“臣妾的三妹论才情样貌自是极好的,我与她自幼一同长大,姐妹感情也是极好,只是……”苏挽月掀眸看了楚凌昭一眼,见他表情享受,并未有任何不愉才继续开口。 “只是她性子刚烈,容不得半分诋毁,那日宫宴之前她也求臣妾想办法许她出家做姑子,臣妾强留了她,本以为是为她好,却不想并未顾及她的想法,甚至还惹恼了太后。” 苏挽月苦口婆心的解释,脸上已满是懊恼之意,好像自己好心做了坏事。 她之前帮苏梨说话,一是想在楚凌昭和众人面前显示自己惦念姐妹情谊,是个重感情的人,二是想看楚怀安如何折磨苏梨。 可她没想到那日的凄楚可怜竟是苏梨自导自演的,从思竹给她递的信来看,楚怀安何曾刁难过苏梨,分明是对她极好。 今日太后寻了借口刁难她,她也才知道那日苏梨并不是自己要出家做姑子,是太后下了懿旨,苏梨哄着她让她帮忙说了话,却让她无形之中得罪了太后,今日之辱,也全是拜苏梨所赐,苏挽月如何能不气恼? “依爱妃之言,三妹是自己铁了心自己要出家?” 楚凌昭低声问,水已经泡温了,苏挽月抬起他一只脚帮他细细的擦拭干净。 “三妹向来如此,是臣妾的错……” 苏挽月说着语气有些哽咽,可没等她挤出眼泪来,楚凌昭忽的反问了一句:“若真如爱妃所言,阿梨生性如此刚烈,她当初为何不一头撞死,反而要时隔五年,再回京呢?” 他当着苏挽月的面唤了一声‘阿梨’,语气亲昵,惊得苏挽月动作僵滞,楚凌昭接过她手中的帕子,自己将另一只脚擦干,坐到软乎乎的床上。 “陛……陛下……” 苏挽月呢喃,表情还是懵的,脑子乱哄哄一片,终于察觉楚凌昭今天有些不对,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连补救都找不到方法。 苏挽月呆站在那里,连叫宫人进来倒洗脚水都忘了。 楚怀安想到苏梨今日关于草料一事的对答如流,忽的发现以往这个聪明伶俐大方得体的爱妃其实也不过一般。 只是他被一时的假象眯了眼,便觉得她处处与旁人不同。 见苏挽月小脸吓得煞白,楚凌昭朝她招了招手,苏挽月慢吞吞挪到他身边坐下,身子被他揽进怀里,哪怕是靠着这人暖烘烘的胸膛,也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楚凌昭把下巴搁在她肩窝处,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爱妃,母后年纪大了,有时候识人不清很正常,你不必为了讨好她,扭转自己的想法,那日你替阿梨说话并没有做错,但你做错了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的声音极具蛊惑,苏挽月懵懂的接了一句:“什么?” 楚凌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拍了拍掌,一个宫人便将刚刚那幅画轴捧进来。 “打开给贵妃娘娘看看。” 楚凌昭下令,宫人解开画轴上的绸带,一人高的画卷立刻舒展开,苏挽月的眼睛微微睁大,目瞪口呆的看着画中栩栩如生的自己。 “陛下,这是……” 她受到很大的震动,这些年宫里也有画师替她画过画像,可从来没有一个,能将她画得像这幅画里一样美好。 “这是阿梨送你的母子平安图。” 楚凌昭回答,苏挽月脸上的惊喜和笑意都僵滞,她看着这画,突然有种被恶鬼盯上的错觉。那画中的女子也猛地换了容颜,并不是她,而是当年那个被沉了塘连葬身之地都没有的下人。 身体不受控制的发着抖,然后冒出冷汗,楚凌昭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这画挂在爱妃宫中,爱妃何时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再来与朕说,这些时日,爱妃就好好养胎吧!” 苏挽月被打击得太过,一时没反应过来,楚凌昭已松开她下床准备离开,身体猛地受凉,苏挽月一时乱了分寸,从背后抱住楚凌昭不放。 “陛下!陛下明鉴,是不是三妹对陛下说了什么?三妹一直嫉妒我,这次她回来是报复我的,陛下不要相信她说的话啊!” 苏挽月惊声呼喊,带着哭腔,刚刚来不及挤出的泪珠终于坠落,悄无声息的砸在光洁的地上。 她紧紧地贴着楚凌昭的背,两人的呼吸心跳都窜在一起,毕竟是曾同床共枕再亲密不过的人,楚凌昭停下来并没有急着离开。 苏挽月抓紧机会,把他抱得更紧,无助又委屈的开口:“陛下,求陛下不要如此对待臣妾,臣妾有哪里做得不好,请陛下明示,臣妾向来愚昧,请陛下不要让臣妾猜来猜去!” 这话她说得倒是情真意切,楚凌昭偏头看着那幅画像,看着画中人头上的白玉簪,冷声开口:“除夕那日,你为何将母后赠你的生辰礼物送给她?” 之前也有妃嫔将太后所赠之物送给旁人的事,只要不被太后发现,自然不会出问题,况且那日苏梨根本没有戴那支珊瑚钗,楚凌昭怎么会计较这种事? 可这会儿苏挽月被吓昏了头,根本没发现楚凌昭话里的陷阱,立刻回答:“阿梨是臣妾妹妹,臣妾只想着将好的东西都给她,太后向来宽宏慈爱,想来不会因这样的小事与臣妾计较……” 苏挽月慌乱的说着太后的好处,楚凌昭却毫不留情的挣开苏挽月的手,她哭着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放,好像今天他从这里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时她没想过失去帝王的宠爱有多可怕,她只是慌乱的不想失去他这个人。 “陛下!” 苏挽月跪在地上凄苦的叫了一声,楚凌昭终于低头看着她,那目光极温柔,好像又回到刚成亲那日,她明明是侧妃,是妾,他却在她房里过了洞房花烛,给了她极大的宠爱。 第53节 “爱妃可还记得那支白玉簪是朕登基前夕送你的礼物?” 楚凌昭一字一句的问,连声音也温柔得不像话,却让苏梨的脸一寸寸变得苍白毫无血色。 楚凌昭是在三年前登基的,登基前夕,他在苏挽月宫里,几乎与她缠绵至天亮,他没睡,天一亮直接去了登基大典。 离开时,他留下了那支白玉簪,他那时有两个女人,可心里全然被她一个人占据着。 那时苏挽月呢?她心里一方面还未放下楚怀安,另一方面又嫉妒不平,纵然她与楚凌昭缠绵整夜,可陪他祭天登位的那个人,并不是她苏挽月! 她心里想着其他人其他事,根本没有心力注意到那支白玉簪,更遑论这白玉簪后面的含义。 苏挽月吓傻了,她跪在地上看着楚凌昭,连眼泪都忘了流。 这模样太过可怜,楚凌昭伸手将她扶起来,拥到床边坐下:“地上凉,爱妃不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都想想。” “陛下!” 苏挽月无力地唤了一声,还想去抓楚凌昭,却被他陡然变得冰冷刺骨的眼神冻住。 “爱妃,知道你为什么是第一个怀上朕龙嗣的人么?” 苏挽月摇头,楚凌昭眼角泄出深情,抬手用拇指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珠,捎带着擦花了她的妆容。 “因为朕想让你做第一个怀上的人。” 说完这句话,楚凌昭整个人复又变得温柔,他的指腹留恋的摩挲着苏挽月的脸颊,轻轻地叹出声来:“爱妃,朕是真的爱过你呢……” 爱过,那便是现在不爱了。 苏挽月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呼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楚凌昭毫不犹豫的离开。 这是第一次,皇帝到了妃嫔寝宫,却又半途离开。 守在门外的宫人惶恐不安的跑进来,刚要问发生了什么,苏挽月终于吼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她疯了一样抓起妆奁台上的发钗扑向那幅母子平安图,恨不得将那画撕得粉碎,被两个宫人死死抱住。 “娘娘请息怒!” “娘娘,万万使不得啊!” 宫人齐声劝诫,发钗在离那幅画只剩一寸的地方停下,苏挽月也很清楚,这画是楚凌昭亲手交给她的,她不能撕也不敢撕。 她看着那画,看着画中温婉贤淑的女子,撕破最后一层伪装,愤怒的质问:“苏梨,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她如此歇斯底里,画中人却依然高贵温婉,像是高高在上的瞧着她一点点失去所有,狼狈不堪。 那一夜苏挽月闹了很久,伺候的宫人完全无法理解,素来温婉有礼的贵妃娘娘,怎么会在惹恼了陛下以后,变得如泼妇一般。 第二日,楚凌昭去潋辰殿坐了坐又离开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后宫,楚怀安和苏梨在太后寝宫听见的时候都有些诧异。 来给太后请安的众妃嫔闲不住,话里话外都趁着机会踩苏挽月一脚,说她失宠了,全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可苏挽月并没有落魄失意,她来给太后请安时,仍穿着华贵的宫装,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挺直着背脊,丝毫不理会众人想要看戏的目光,礼数周到的朝太后行了礼,然后优雅的扶住自己的肚子。 她美得不像话,看见苏梨,目光也只是顿了一顿,便若无其事的在自己的位置坐下,若不是贴身服侍的宫人,任谁也想象不出她昨夜有多疯狂吓人。 “谨之不是还有事吗?不如先出宫去吧,免得听我们说些无聊的事。” 太后偏头慈爱的与楚怀安说话,言下之意分明是在赶楚怀安走,以往她从不这样,自之前的风波以后,便有了要他避嫌的心思。 众人都知道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全都低着头没敢看丰神俊朗的逍遥侯。 楚怀安会意起身:“谨之告退!” 说完要带着苏梨离开,苏挽月温声开口:“侯爷且慢,臣妾有几句话想与阿梨说,可否请侯爷行个方便?” 昨夜哭了大半夜,苏挽月装得再好,嗓子里的沙哑却掩饰不住,众人互相递了眼色,都用绢帕掩着唇角窃笑。 楚怀安没看苏挽月,偏头看了苏梨一眼,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给苏梨递了个眼色,示意她拒绝,苏梨全装作没看见,微微侧身朝苏挽月行了个礼:“既是贵妃娘娘有请,民女断没有不遵从的道理。” 苏梨应承下来,苏挽月面上的笑意更甚,上前两步拉住苏梨的手:“阿梨如此真是与本宫生分了!” 苏挽月热切的说着话,按理却不由分说的将苏梨拉出太后寝殿,走着走着前后的宫人拉出一点距离,给苏挽月和苏梨留出一段说话的空间。 周围没有别人,苏挽月脸上的笑意消散,抓着苏梨的手不断地收紧,恨不得能掐断她的手腕一般。 只是这点力道如今对苏梨来说算不得什么,是以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走到更僻静一点的地方,苏挽月终是忍不住率先开口:“五年不见,妹妹真是好手段,竟把本宫耍得团团转!” 苏挽月的语气颇为恼恨,苏梨猜到宫宴以后太后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唇角勾了勾:“贵妃娘娘言重了,我尚未与你算五年前的旧账,若非你先动了要害我的心思,也不至于与太后生出嫌隙。” “呵呵,妹妹还真是糊涂了,你我之间有什么旧账?五年前是你自己不自爱,惹出那许多祸事,坏了名声害得父亲在朝中抬不起头来,要怪也该怪你自己不知检点!” 苏挽月柔声细气的说,好像提到五年前的事,就抓住了苏梨的痛脚,能噎得苏梨说不出话来似的。 这事被人说过太多遍,如今苏梨听着只觉得麻木,她认同的点点头:“五年前的事究竟如何,是我蠢笨着了道,我不欲与娘娘深究,只是二姐错嫁,核儿冤死,先生废了右手,这三件事我却不能不与贵妃娘娘好好算算!” 这三件事,是苏挽月捅在苏梨背后的三把刀,之前苏梨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知道了,自然要将这刀拔出来插回她身上,也叫她知道痛的滋味才算公平。 苏挽月瞪大眼睛,脸上写着不可思议:“你疯了?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证据吗?” 苏挽月的声音不受控制的拔高,她轻轻的晃着脑袋,头上精致的珠钗撞击发出细碎的声响。 苏梨坦然的看着她:“贵妃娘娘似乎忘了,大理寺办案才需要证据,而我做事,凭直觉足矣!” 苏梨要替苏唤月他们讨回公道是苏梨的事,她决定去做就可以了,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也不需要任何解释。 这话听起来颇不讲理,却又最直接干脆。 感受到苏梨的决心,苏挽月也不再做无谓的伪装,她抓着苏梨的手按向自己的小腹,隔着华丽的宫装,那里仍是一片平坦。 “阿梨,若是今日我在这儿跌了一跤,没了孩子,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说到时会发生什么?” “谋害龙嗣乃大罪,当株连九族,我虽已被除名,可若陛下要深究,苏家恐怕也难辞其咎。”苏梨平静的回答,手稳稳地贴在苏挽月肚皮上,苏挽月对她的识趣不甚满意,继续道:“阿梨此番回京应该有自己的目的吧?若是就这么死了,那些未达成的目的该怎么办?” 苏挽月幽幽的问,蛊惑着诱导着,想看见苏梨慌乱失措,崩溃害怕,最好能跪在她脚下向她臣服求饶。 可苏梨没有。 在听完她的话以后,苏梨依然很平静,清冷的眸光中透出一丝怜悯,像在看一只可怜虫:“贵妃娘娘身份高贵,愿意用腹中龙嗣和苏家满门给我陪葬,我此生无憾,只是娘娘若没了龙嗣和苏家支持,在这深宫之中的日子恐怕会过的生不如死吧?” 说完,苏梨的五指微微收紧,感受到指尖在腹上施加的力量,苏挽月猛地后退两步,眼神惶恐的看着苏梨,好像刚刚苏梨真的会害死她腹中的孩子一样。 对于她的反应苏梨并不意外,苏梨在意的拥有的,早在五年前就丢得差不多了,而苏挽月在意的,不仅仅是贵妃之位,还有可能是后位是帝王给予的万千宠爱。 她在意的东西那么多,注定没有豁出一切的决心和苏梨硬碰硬,所以,这是一场胜负已分的角斗。 见苏挽月那么害怕,苏梨也没有再朝苏挽月,只是站在原地‘好心’为她提出建议:“娘娘如今已经失了陛下的宠爱,这腹中的孩子万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不然,娘娘手里可就一点筹码都没有了,我与娘娘虽有旧怨,可孩子是无辜的,毕竟从血缘上讲,孩子生出来也该叫我一声姨娘。” “闭嘴!” 苏挽月低吼,胸口气得急剧起伏,呼吸粗重,失了贵妃娘娘的端庄优雅,反观苏梨还是那副淡漠怡然的模样,二人站在一处,谁更胜一筹,一眼便可看出。 苏挽月自小最讨厌的便是苏梨这副模样,好像苏梨永远都是有对的,别人都是错的。 无论是学识气度还是容貌,她这个嫡女,永远都比不上苏梨这个庶女。 旁人都羡慕她十岁便与太子定下婚约,可那又如何?就算侧妃的名号再响亮好听,说破天她也只是太子的妾! 她嫉妒苏梨,嫉妒苏梨可以拜入顾远风门下,跟着第一才子念书识字,顾远风虽然长苏梨七岁,可他对苏梨的好,早已远超过了师徒之情! 她还嫉妒苏梨可以光明正大的和楚怀安走在一起,而她只能拼命克制着情愫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人! 明明她才是尚书府嫡女,为什么她要做妾,而苏梨能享受这么多宠爱? 积年的恼恨涌上心头,苏挽月表情狰狞的看着苏梨,一字一句道:“苏梨,以前我是嫡,你是庶,他日我为后,你是民,此生此世,你都只能被我踩在脚下,永无翻身之日!” 第59章 吊打刁奴 从宫里出来,日头已经升得很高,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勾出几分惫懒,已隐隐有开春的感觉。 苏梨没说自己和苏挽月都谈了些什么,楚怀安也没问,在这件事上,苏梨早已做了决定,他是什么样的态度都不会影响苏梨。 街上人有些多,马车温吞吞的朝侯府走,路过善世堂,苏梨让车夫停了一下。 “侯爷,我想买点东西去京兆尹府看看二姐。” “你一个人去?” 苏梨垂眸:“有些私房话想与二姐说。”言下之意就是他跟着一起去不大方便。 楚怀安抿唇,片刻后挥了挥手让她离开,算是同意,苏梨钻出马车,刚跳下站稳,两锭金元宝砸过来。 这人也没再多说什么,沉着声催促车夫赶快驾车离开。 苏梨愣了一下,随即拿着金元宝朝善世堂走去,提步要进门,余光却被满口的一个马蹄印吸引。 步子顿下,苏梨转身走到那马蹄印旁蹲下。 地上全都铺着地砖,马蹄印并不是很清晰,隐约可以看见马蹄中间打了三颗马钉。 冬日天寒地冻,路面湿滑,马蹄上都要打马钉防滑,可各国的驯马师打马钉的习惯不同。 远昭国南方温暖,即便寒冬也没有雪,北方苦寒,冬日粮草产出甚少,畜牧业并不发达,所以马匹和草料都是从邻近游牧族购买。 游牧族地处戈壁荒漠,地势还算平坦,且冬日下雪后便鲜少外出,一般马钉只打一颗足矣,而塞北胡人喜征伐,冬日更喜欢冬猎比试决出族中勇士,是以都会在马掌上打三颗马钉,以便在冬日也能肆意驰骋。 打马钉需要技巧,三颗马钉更是困难,若是技艺生疏一些,便会废了一匹好马,所以若非有特别需要,远昭国的驯马师一般都只钉一颗马钉,久而久之,三颗马钉成了胡人的象征。 苏梨用手在那个马蹄印上摸了摸,眉头拢成细小的皱纹,这里是京都,怎么会有胡人的马蹄印? 苏梨起身走进善世堂,将在前厅招呼的伙计拉到门口:“刚刚这里是不是有人骑马来这里抓药,那个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伙计猛然被拉到门口还有些懵,听完苏梨的问话松了口气,满不在意道:“姑娘问的是李三啊?他就是个满嘴跑胡话的二愣子,不知道上哪儿搞了匹马说要出去周游列国,正骑出来显摆呢。” “他住在何处?” “姑娘要找他直接去离这儿三条街的茶楼便是,他最喜欢在那茶楼吹牛蹭茶水点心了!” 伙计说完苏梨转身便走,她看着步子小,其实走得极快,不到一刻钟便在街角看见小二口中所说的茶楼,这会儿茶楼人很多,门口停了不少马车,但苏梨还是一眼从那些马车中认出那匹黑马与其他不同。 胡人养马极苛刻,养出来的马可在暴风雪中狂奔,耐饥寒,更不会轻易受惊,马匹养得毛发光亮,身形也极优美,非京中娇养的马能比。 那匹黑马便是如此,一身黑亮的毛发在阳光下折射着光,茶楼专门辟出一块地方供车马休养,还提供草料,那黑马却高昂着头一口都不吃。 走得近些,可以看见那黑马臀上留有伤痕,应是在战场上受过伤。 也是苏梨运气好,她正观察着那马,一个蓬头散发,书生模样的人被茶楼伙计赶了出来,书生骂骂咧咧几句,愤愤不平的去牵黑马,不是李三还能是谁? 苏梨上前,摸出一锭碎银给他:“别声张,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这马你是从何得来的?” 第54节 李三迅速接过碎银,拿在手中颠了颠,抱住马脖子:“这是我从马市买的,姑娘看上这马了?那价钱咱们可得好好谈谈!” 李三一副要坐地抬价的表情,苏梨抿唇没吭声。 边关一些百姓的确有胆子大的,在一场战事结束以后,偷摸着到战场上捡些兵器融了做些小玩意儿卖,运气好碰到受了伤的战马拖回家养养想法子转手出去也能赚一笔钱。 这事在边关常见,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这马极有可能是几经周转从边关被卖到京都。 可在这里这种时候被看见,苏梨总觉得很不安。 “只是瞧着这马有些漂亮而已,我并没有要与公子横刀夺爱的意思。” “再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骑的畜生!” 见无利可图,李三没好气的嘀咕了一声,抓着马鞍扑腾了一会儿才费力的爬上马背离开。 苏梨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提步走进茶楼。 茶楼里没什么特别的,说书先生热火朝天的说着新鲜猎奇的故事,众人捧场的听着时不时叫一声好,苏梨在楼下转了一圈,提步想上楼,被伙计拦住:“姑娘,不好意思,二楼是雅间,要先定包间才能上去。” 苏梨点点头,拿出一锭碎银:“这个够么?” 伙计眼前一亮,接了碎银笑弯了眉:“够够够,姑娘楼上请,一会儿吃食就给姑娘送来。” 苏梨率先上楼,想在楼上转一圈,伙计低声提醒:“姑娘这边请!” 看来这二楼雅间里的人,不止出手阔绰,身份也不一般。 苏梨也没乱来,跟在伙计身后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一众吵闹声中,她似乎听见木轮滚动的声音。 到了包间,伙计很快退下。 楼上包间布局精致,靠近走廊的窗户可以支棱起一个小窗,若是想看楼下说书先生的表演,这个角度很是敞亮,若不想,窗户关着,雅间便是一个隐秘的空间。 苏梨在雅间四角走了一圈,轻轻敲了敲相邻的两面墙,墙面很厚实,隔音效果很好,是极佳的谈话地点。 查探完整间房,房门被敲响,茶楼伙计送了吃食进来。 饭菜都是热腾腾的,香气勾人,做得也十分精致,且每份的分量不会很多,恰好与苏梨的食量相差不大。 “姑娘请慢用!” 伙计说完退出房间,苏梨关上门,夹了一块点心到嘴里,又推开窗户查探周围的地形。 这茶楼占地极好,周围四通八达,都是宽阔的街道,两侧都是酒肆客栈,人来人往客流极多,二楼往外看的视野极佳,远远地甚至可以看见矗立在皇宫西北恢弘的了望台。 苏梨四下看着,没看出什么特别反常的地方,正要关上窗户,余光忽见后面街道上有一堆马粪。 按理,客人的马匹都在前门,后门一般没人进出,怎么会出现马粪?? 正猜想着,一个蓬头散发的人从后门出来。 苏梨立刻关上窗户,心里‘咯噔’一下,李三不是已经骑马离开了吗?怎么会又从茶楼后门出去? 这里面有古怪! 苏梨一凛,提步走出房间想追上去一探究竟,不期然一开门看见两个人堵在门口。 走得太急,陡然刹住脚步,苏梨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苏姑娘,小心!” 安无忧坐在轮椅上温声提醒,手还抬了一下似乎准备扶苏梨。 他照旧穿着白色锦衣,今日天暖,他仍抱着一个暖炉,脸色白得可怕,还是那幅孱弱无力的模样,安珏穿着一身灰色锦衣双手环胸站着安无忧身后,像武艺高强的保镖。 两人站在一处,气质身形肤色各不相同,却依稀看得出面部轮廓有四五分相似,是亲兄弟无疑。 有安无忧在,安珏身上暴躁的戾气便少了许多,看向苏梨的时候虽然还是甩着刀子,却隐忍克制了许多。 “安掌柜,安大人。” 苏梨福身行礼,压下着急,侧身让开,让安珏推着安无忧进来。 木轮在地板上碾压发出沉闷的声响,与苏梨一开始听见的一模一样,这两人比她更早出现在茶楼。 “苏小姐方才是要走吗?这些饭食似乎都还没动过,是厨子的手艺不好吗?” 安无忧轻声问,毫不介意的拿起苏梨刚刚用过的筷子。 “安掌柜……” 苏梨想阻止,安无忧已动作优雅的夹了块肉品尝。 “何事?” 安无忧嚼着肉一脸茫然的问,苏梨把后面的话咽下去,转而道:“听安掌柜刚刚的意思,这茶楼似乎也是你名下的?” “苏小姐觉得不像么?”安无忧咽下嘴里的东西问,唇角挂着常年不变的浅笑,像温和至极,却又薄情至极。 “安掌柜真是年轻有为。” 苏梨由衷赞叹,这茶楼的地势极好,要拿下这里,必要耗费很大一番心血,而拿下以后,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苏梨想到他之前送给楚怀安的房契,只觉得这人身家丰厚恐怕已经到了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苏小姐过奖,不过是些糊口的小买卖罢了。”安无忧随意的回答,又看向苏梨道:“近日我想让后厨研究一些新鲜菜式,苏小姐在边关待了五年,可知晓边关有什么特色吃食吗?” 他问得漫不经心,借口又找得极好,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被刺探而不适,可苏梨还是在一瞬间绷紧了神经。 “边关苦寒,吃食毫不讲究,京中繁华,烹调精细,二者恐怕并不相容,安掌柜怎会突然想要做边关的吃食?”苏梨含糊了安无忧的问题,转而抛出自己的疑问。 安无忧用筷子将苏梨刚刚动过的那盘点心戳散:“不瞒苏小姐说,陛下有意裁兵,这两年恐怕会有大量将士从边关回京,这些人都身怀武艺,陛下想来也不会轻易放他们回乡种地,最好的便是将他们安排在京中,护着皇城,早些研究些特色吃食总归是好的。” 他这样说,好像已经可以肯定会裁兵,苏梨扫过安无忧身后的安珏,他腰上镶着宝石的剑柄折射着细碎的冷光,违心称赞:“安掌柜果然深谋远虑。” “不敢当,苏小姐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 “边关盛产小麦,多面食,安掌柜不妨摊些煎饼,再结合京中吃食研究些新花样,想来京都的人也可以尝个新鲜。” 苏梨说得随意,心中却是诸多计量,这面食四处都有,煎饼也并非罕见之物,她随口这么一说,安无忧也就这么一听。 安无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苏小姐说得有理。”说完又看向桌上几乎没动过的吃食:“我记得苏小姐方才神色似乎有些匆忙,是着急想做些什么吗?” 既看出我神色匆忙,还拦着我说这样一番废话作甚? 苏梨腹诽,面上挤出浅笑:“没什么急事,若真着急,就不会与安掌柜说这么多了。” 话落,安无忧脸上笑意更甚,难得笑出声来。 “苏小姐果真是个有趣的人。” “比起安掌柜,我还差得很远!”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着话,话里话外都是迂回试探,不需要更多的佐证,彼此都知道对方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安无忧唯一一句让苏梨觉得真实的话是他觉得苏梨有趣,因为苏梨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探究,带着好奇和深不可测的危险。 “苏小姐帮安某出谋划策,今日这顿饭,安某请了!” 安无忧大气的说,知道他不缺钱,苏梨也不推辞:“谢安掌柜!” 说完,安珏推着安无忧离开,从头至尾都没有贸然与苏梨说话。 等他们一走,苏梨招来茶楼伙计,将没吃完的饭菜打包。 伙计动作麻利的撤下饭菜,片刻后拿了一个食盒给苏梨,苏梨不疾不徐的下楼,转到茶楼后门,后门门口那堆马粪已经被清理干净,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苏梨盯着那门看了一会儿,穿过一条街道,将食盒里的饭菜都给了街边的乞丐,乞丐一哄而散,将苏梨的裙摆蹭得有些脏,她没有介意,刚想问他们点什么,忽然听见一个人嘀咕了一句:“今天这厨子怎么回事,猪肘子做得欠火候啊!” 到嘴的话被生生咽下,苏梨后背冒了一层冷汗,转身匆匆离开。 一般他们侦察敌情,要么从勾栏院入手,要么就从乞丐窝入手。 这两个地方看着最是腌臜,却也是情报最四通八达的地方。 也许是街边不经意的一句抱怨,也许是两人无意间的一番争执,都有可能被他们记住,成为有心人手里至关重要的线索。 这条街乞丐挺多的,这是苏梨刚刚在茶楼包间上看见的,她本想用吃食做诱饵,问问那李三是否经常出入茶楼,又是在何时何地买的那匹黑马,不料这些人竟是吃惯了楼里的东西! 苏梨也见过一些慷慨的富贵人家接济街边乞丐做善事,可这事落在安无忧身上,就莫名显得古怪起来。 心中的不安一点点放大,苏梨很快折身回到善世堂,已是午时,馆中只有三三两两的病人等着看诊,伙计带着苏梨去找岳烟,她正好将一位身怀六甲的少妇送出来。 苏梨侧身让开,岳烟一直将那少妇送出医馆大门方才回来,见苏梨面色有些不好,迅速回到诊室关上门。 因她接诊的多是女子,诊室里还有一个小隔间,苏梨在隔间四周都检查了一遍,岳烟用眼神与她确定房间没有古怪以后,仍压低声音开口:“发生何事?阿梨为何如此慎重?可是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了?” 苏梨抿唇,一时也说不清自己与安珏结下的梁子。 “我方才在医馆门口看见一匹胡马。” “怎会这样?”岳烟震惊,连忙又拉着苏梨追问:“骑着那马的人是谁?可是有细作混入京都?” “你也知道胡人作风,若真是细作,做事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苏梨分析,表情越来越凝重,岳烟也在军中待的时间比苏梨久,自然也不是那等无知之辈,很快想明白其中的道理:“阿梨的意思是,有人在故意试探你我?” 这一点苏梨原本是没想到的,在看见茶楼后门那堆马粪时,她才隐隐感觉自己落了套,而下套之人想做什么,她还无从知晓。 若是安珏因为之前受辱想要借机报复,苏梨还能见招拆招应对,若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自己,恐怕…… 某些不好的猜想涌入脑海,苏梨浑身发凉,一把抓住岳烟的手:“姐姐的粮草可购置齐全了?” “如此大量购买粮草恐会引起旁人注意,我尚未采办,只先联系了镖师说要运镖。” “姐姐思虑果然周到,粮草暂且不买,这几日你便让镖师护你离京,路上再慢慢购置也无妨!”苏梨当机立断做了决定,岳烟见她如此,虽然未曾知道安家的事,也察觉出局势不大妥当。 “我走了那阿梨你怎么办?”岳烟紧张的问,反手抓着苏梨不肯放,犹豫片刻咬咬牙低声道:“阿梨之前不是好奇我是如何安全抵达京都的吗?是将军找了可靠的商队护我入京的。” “……” 这话着实把苏梨惊到了,陆戟这人有多死板她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如今局势不稳,岳烟作为医术高超的军医,待在军中也是安定人心的一个重要因素,他怎么会违背原则将她送走? “阿梨对将军的心意,我们这些旁观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将军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阿梨,你与我一起走吧,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回去如何向将军交代?” 岳烟说着哽咽起来,苏梨一时不知该先安慰她,还是该捂着发热的老脸羞怯一番。 她对陆戟的心思真的表现得有这么明显么? 气氛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苏梨先压下纷杂的思绪冷静下来:“阿湛还在京中,我不能抛下他不管,况且侯爷已经做了昭冤使,将军斩杀粮运使一事,转机很大,这种关键时刻我不能走,既然有人坐不住要试探我,那马脚也会露得更多!” “那……” “姐姐莫要再多言,最多三日,你安全出城以后,想办法托人给我个信。”苏梨不容拒绝的做下决断,岳烟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算是同意苏梨刚刚说的话。 刚说完话,门外传来脚步声,苏梨三两步跨到门边将门栓划开,然后若无其事的开口:“岳大夫方才所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会告诉二姐注意的,麻烦岳大夫再帮我二姐抓几副调养身子的药。” 第55节 说完诊室的门被推开,伙计引着两个病人走进来,岳烟拿起精巧的小称按照比例抓药。 四副药方方正正的打包好,用麻绳串在一起,苏梨递了铜板过去,拎走药包,走到门口又扭头看了岳烟一眼:“岳大夫,再见!” 旁人不知她这句再见背后的深意,只看见岳烟与她隔空相望,莫名的就红了眼眶。 从医馆出来,苏梨径直去了京兆尹府,一方面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另一方面则是真的想去探望苏唤月。 医馆离京兆尹府有些远,苏梨到时已经过了晌午,府上之前有客,吃得酒足饭饱被京兆尹送出府来。 苏梨远远看着,没趁着人多凑上去找不愉快,闪身躲进附近转角小巷,不期然看见巷子里蹲了七八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这几个人约莫也没想到这种地方会突然闯进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几双眼睛打了照面均是一愣,互相瞪了那么几秒,其中一个乞丐率先回过神来,用石头把破碗敲得叮当响:“看什么看!这是我们的地盘,姑娘生得白白净净,怕是走错地方了!” “……不好意思!” 苏梨道歉,转身走出巷子,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劲。 一般乞丐行乞都会选择人流众多的闹市,就像之前茶楼外面那些乞丐,坐的巷子虽然没有商楼林立,却也是一些必经之路,来往的人众多,并不像这个地方如此僻静。 思及此,苏梨停下,转身看着这七八个人。 没料到苏梨还会半路回头,这几人脸上又是一阵怔愣,与苏梨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片刻后,苏梨明显感觉这些人的身体紧绷了起来,像是蛰伏的猛兽,在被人发现以后,准备伺机扑上来咬死对方。 苏梨走回去,她走得不快不慢,这个过程却被无限延长拉伸,她甚至能听到巷子里所有人的呼吸声。 小心翼翼,却又一触即发。 叮铃! 苏梨在离他们只有一步的地方停下,丢了一颗银裸子到刚刚那个缺了口的破碗里。 七八个人被那一声响惊着了,猛地站起身来,个个身形高大远甚常人,像几个小山包似的将苏梨团团笼罩,苏梨后退两步,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无辜的睁大眼睛,怯生生的开口:“天凉,别坐在地上了,买碗热乎的馄饨吃吧。” “……” 一群大老爷们儿被苏梨一句话整懵了,手别在腰上,差点收不住藏在身上的大刀。 苏梨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急,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你们天天都在这里吗?我看你们很厉害的样子,要不要跟我回家,我家里在招长工和短工,你们可以在我家住下。” “……我们不需要,姑娘不想惹上麻烦就赶紧走!” 其中一个人突然满脸凶相,苏梨瑟缩着又后退好几步,又不解又害怕的看了他们好几眼才跑出巷子朝京兆尹府跑去,临了还嘀咕了一句:“真是怪人!” 她将天真烂漫、有钱没地方花的千金小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那群人丝毫没有起疑,反而在蹲回去的时候集体讨伐了刚刚那个凶苏梨的同伴。 “人家小姑娘一片好心,你那么凶做什么?” “就是!长得也水灵,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滋味如何。” “说起来老子都好久没碰过女人了。” “……” 接下来的话题便荤得不堪起来,所幸苏梨走远了并未听见,也免污了耳朵。 亮了楚怀安给的那块玉佩,门卫很是恭敬地将苏梨迎进府里,看见京兆尹府四处悬挂着的大红灯笼,苏梨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 远昭国的男子较邻国而言普遍会高一些,可基本都身形修长,带着股子挺松的刚劲,只有人到中年,大多数才会变得肥头大耳,但即便如此,刚刚那群人的身形都还是过于高大魁梧,透着股子荒漠的粗犷,像屠夫刽子手。 况且刚刚苏梨一番试探,这些人不图钱也不图温饱,分明是故意蹲守在京兆尹府外。 他们在蹲什么人? 正努力思索着,领路的下人开口提醒:“苏姑娘,这就是二少夫人的院子。” 苏梨闻声抬眼望去,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映入眼帘,院门上贴着新写的春联,挂着红灯笼,春联上是二姐惯用的清秀小篆。 院门敞开,趁着天气好,院子里的丫鬟正摆弄着拿出来晾晒的梅花花瓣,提步走进,院子角落种着一树腊梅,新年刚过,枝头的花朵已不见踪影。 院子里颇冷清,安静得很,苏梨微微皱眉,忽的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 二姐! 心头一紧,苏梨循声快步走进屋里,掀帘进去,没了阳光照射,屋里更冷,像冰窖一般,冻得人骨缝发寒。 “二姐?” 苏梨急急的唤了一声,咳嗽声戛然而止,几步之遥的床上,一只苍白的纤细的手掀开床帐,惊愕的朝她看过来。 短短一月未见,苏唤月的脸色比上次还要差上一分,苍白的病气笼罩不散,几乎要将她的面容模糊。 她的手发着抖,努力坐起身子,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终于不确定的颤抖着开口:“阿梨,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是我! 苏梨几个跨步上前,走到床边,握住苏唤月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半跪在了床榻前:“二姐,是我!” 说完这四个字,苏梨没了声音,喉咙哽得难受极了,苏唤月的手凉得惊人,眼泪也立时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却一刻不停的看着苏梨,不肯移开。 一别五年,俱是物是人非,两人的心境都是一样的,苏唤月将苏梨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终是拍拍她的手背松了口气:“回来就好!” 她的语气放松下来,身体也跟着放松,强压下去的咳嗽变本加厉的席卷而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苏梨忙拍着她的胸口帮她舒缓气息,绿袖也终于回过神跪到床边给她喂药。 “夫人快把药喝了吧,别叫三小姐听着揪心。” 绿袖劝着,好半天才与苏梨一起把一碗药喂完。 喝了药,苏唤月的咳嗽慢慢止了下去,拉着苏梨坐到床边,招呼着绿袖去烧水泡茶,被苏梨叫住。 “如今天这样冷,二姐身体又不适,屋里为何没有烧炭?” “今日还有暖阳,况且马上就开春了,哪里还需要烧炭?”苏唤月浅笑着回答,丝毫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又给绿袖递了眼色,把人支使出去。 苏梨哪里不知道她这打碎牙齿和血吞的性子?心中有气却没在此刻与她争执,也不见外,起身从屋里又找了一床被子给苏唤月盖上。 那被子被面用料还可以,抱起来绵软,看上去还很新,反观苏唤月身上盖的那床却是连被面都洗得发白了。 “二姐还生着病,就算不烧炭火取暖,也该多盖一床被子才是!”苏梨嘴上埋怨着,俯身细致的帮苏唤月掖被角。 苏唤月笑弯了眼眉:“阿梨还是像五年前那样,嘴硬心软。”太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温暖,她开心极了,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喜悦。 真好,时隔五年,阿梨一点都不曾与她生分。 “谁对我好,我自然对谁心软,若是对旁人,我这心却早已冷如铁石!”苏梨堵着一口气回答,目光又在屋里四处打量。 京兆尹家里不比尚书府,一应陈设俱是普通,甚至连苏唤月当初的闺房都赶不上,且这屋子朝向不好,今日阳光如此明媚,却没有一丝光晕透进屋里来。 一般人家,哪有主屋如此不堪? “二姐怎地住在此处?这是主院吗?张……姐夫住在何处?” 她本想直呼张岭名讳,但又怕让苏唤月不好做,半路生生扭转了称呼,苏唤月垂眸低咳一声,尽管竭力伪装,面上还是浮出一丝落寞:“这些日子我病得厉害,就搬到这里小住几日,免得给公公婆婆添晦气。” 小住几日?刚刚那领路的下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梨气得握紧拳头,面上无法伪装,一片冷然:“是吗?那二姐病好以后便会搬回主院吗?” 这句话不知道刺到苏唤月哪根神经,她的脸色又白了一分,无意识的拉着苏梨的手喃喃自语:“阿梨,其实住这里也挺……挺好的。” 她的眼底有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惶恐不安,苏梨立刻想到之前在医馆绿袖提起张岭一生气就要折辱于她的事,顿时心痛如绞。 那畜生究竟使了怎样恶毒的手段,才会叫二姐怕成这样? 苏唤月到底病得不轻,一时并未察觉到苏梨的情绪翻涌,苏梨沉声安慰了她一会儿,药效上来她便有些昏昏沉沉想睡觉,迷迷糊糊间仍拉着苏梨的手不放:“阿梨,别走,我就睡一会儿,一会儿醒了给你做好吃的。” “好!” 苏梨柔声答应,苏唤月很快便睡熟了,没一会儿,绿袖拎着茶壶回来,身上多了一片污渍,不知是被人泼上去的,还是在哪儿跌了一跤。 苏梨小心翼翼的把苏唤月的手放进被子里,拉着绿袖走出院子,低头看那茶壶一点热气都没有,探手一试触到一片冰凉,竟是冰水。 “二姐不是让你去烧热水吗?怎么弄成这样?” 苏梨冷着脸问,绿袖受了委屈,眼眶红得不行,咬着牙回答:“厨房的人看夫人不受宠,总是逢高踩低,要刁难我们!” 整整五年,苏唤月在京兆尹府里受的委屈岂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完的?仅凭苏梨这短短一刻钟的所见所闻,只能窥其冰山一角! 苏梨气得心肝脾肺肾都揪着疼,当即抢过绿袖手里的茶壶冷声命令:“厨房在哪儿,带我去!” 绿袖也是受够了任人欺负的日子,当即也顾不得什么,红着眼梗着脖子便带着苏梨气势汹汹的超厨房去了。 晌午过了没什么事,厨房的一干人等正坐在院子里嗑瓜子晒太阳,有那嘴碎的还在嘀咕,说这个月张岭又去了多少次揽月阁,苏唤月又挨了多少次打。 说到兴头,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然而还没笑完,就见平日里忍气吞声的绿袖领了个漂亮的女子跨进院子。 “小贱蹄子,都说了现在不生火没水,你又跑来做什么?你家夫人是要渴死了还是怎的?真那么急喝口冷水先把命续着不成吗?还以为自己多精贵呢!” 说话的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婆子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吐着瓜子壳,一脸尖酸相,看得出平时没少用这样的话糟践绿袖。 苏梨也不多问,把绿袖拉到身后,上前就是一茶壶砸在那婆子头上。 这茶壶做得不精致,质量倒是极好,那婆子嗷的一声,脑袋被砸出一个血窟窿,苏梨手里的茶壶却半点破损都没有。 刚过了年,众人领赏领得不亦乐乎,没想到会有人冲进府里闹事,全都愣在那里,那婆子倒在地上嚎了三四声,其他人才冲上去把她扶起来。 绿袖也吓了一跳,不过之前已经见识过苏梨打张岭,这会儿再看见苏梨打人,她便不害怕了,反而透着股子兴奋。 三小姐打得真好,这些人平日惯会欺负夫人,也该叫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想到这里,绿袖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旁人不认得苏梨,一见绿袖这样,顿时都撸起了袖子,咬牙切齿:“绿袖你这个贱蹄子,上哪儿找来这么个疯女人,竟敢在府上闹事,让夫人知道你就死定了!” “是吗?我还怕你们夫人不知道呢!”苏梨冷笑一声,扭头命令绿袖:“把门关上!”说完拎着茶壶冲过去。 这些人平日干活就懒散,打架也只会抓挠撒泼,哪里敌得过苏梨,不出片刻,一群人便都哎哟哎哟的躺在地上嚎叫,有的胳膊折了,有的破了相,却被苏梨一身力破千军的气势震得不敢再说什么不敬的话。 茶壶终究还是碎了,只剩一圈残渣挂在壶把手上,苏梨随手扔到地上,踩着众人坐到方才那个婆子坐的矮凳上,悠然自得的磕了一粒瓜子。 绿袖守在门边看得目瞪口呆,刚要给苏梨拍手叫好,院门被人重重的拍了两下:“绿袖!开门!” 声音尖利,是一等丫鬟才有的威风,绿袖吓得一抖,下意识的看向苏梨,苏梨拍拍手,处变不惊的开口:“开门,躲我身后。” 得了吩咐,绿袖这才把门栓取下,然后兔子一般蹿到苏梨背后躲着,那气焰嚣张的大丫鬟没想到绿袖这么听话,摔了个狗啃泥,惹来一通哄笑。 “有什么好笑的,都笑什么?” 一个肃穆的声音压下来,笑声全都消散,魏氏端着当家主母的架势高傲的走进来,眼睛扫了一圈,见地上的人都挂了彩,脸沉了下来。 “苏小姐,今儿才初四,还没过元宵,你跑这儿我府上来闹这么一出想干什么?”魏氏沉着声问,许是主母当久了,这人的面目便都会变得差不多。 魏氏现在的嘴脸就和赵氏在苏梨脑海中一样面目可憎。 “夫人误会了,我今儿是来探望我二姐的。” 满院子的人哀嚎着躺着,苏梨却面不改色的说着是误会,魏氏眼角狠狠抽搐了一番,想压下怒火却没能成功,指着苏梨的鼻子骂道:“都说庶女上不得台面,你姐是如此,你更是不要脸,像你这样的人,就不该进来脏了我京兆尹府的门!” 第56节 这话说得直白露骨,苏梨不在意别人如何说自己,却在意苏唤月,当即一个眼刀子甩向魏氏:“我二姐贤良淑德,从未有越矩之行,反观张岭,沉迷酒色整日寻花问柳,身为男子一把年纪却毫无建树,是我二姐上不得台面还是他上不得台面?” 苏梨说得义正言辞,气势远在魏氏之上,魏氏气得都要吐血。远昭国自建国以来,她还没听说过小姨子在新年伊始的时候到婆家闹事,与姐姐的公婆对骂的! 这都是什么人? 魏氏浑身颤抖,气得眼眸睁大,布满血丝:“苏梨,你目无尊长,今日是要与我撕破脸皮,害你二姐被休成为人人耻笑的弃妇吗?” “休妻?且不说我二姐从未犯过七出之中的任何一条,我单问你一句,这婚事是陛下亲赐,你们敢写休书吗?” 苏梨悠然反问,张岭和魏氏一直就是仗着这婚是御赐的,才敢如此对待苏唤月,如今苏梨将这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他们! 第60章 休妻? 魏氏被苏梨怼得毫无还击之力,只徒然的瞪大眼睛看着苏梨。 这场御赐之婚,之前是他们为所欲为的护身符,如今则变成了他们吃闷亏的铁枷锁,无论苏梨如何,他们都不敢主动提休弃一事。 魏氏气得无话可说,之前摔了个狗啃泥的丫鬟觉得丢了脸面要出风头,高扬着手冲到苏梨面前要给苏梨一巴掌,被苏梨扣住手腕,反手甩了一巴掌。 苏梨的手劲比一般的粗使婆子可大多了,这一巴掌下去,那丫鬟就被打懵了,半边脸肿得老高,好一会儿才哭嚎出声:“夫……夫人!” 那丫鬟一哭,捎带着其他人都跟着哭起来,眼看局面不大好控制,苏梨丢开那丫鬟,一脚踩在最开始那个婆子胸口,将嗡嗡的哭闹声压下去。 “京兆尹大人向来铁面无私,没想到家中竟养了如此多刁奴,传出去恐怕有损大人的声名,阿梨民声早已毁了,不介意做这个恶人帮忙教训教训这些奴才该怎么做人,夫人不必如此惊讶,这些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苏梨笑盈盈的说,只差一把太师椅让她坐下,等魏氏斟茶向她道谢了。 “厚颜无耻!” 魏氏气得咬牙切齿,也只吐出这四个字来,苏梨挑眉,一副‘承蒙夸奖’的表情,脚下又用力将那婆子踩了踩。 “张岭沉迷酒色,是京兆尹大人教养无方,恶奴蛮横欺主,是夫人治家不严,我二姐贵为尚书府的掌上明珠,又是贵妃娘娘的亲妹妹,夫人可想过如此欺压我二姐,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魏氏不知苏梨与苏挽月之间有什么纠葛,却知道苏唤月在苏家是个不受宠的,从当年苏唤月寒酸的嫁妆就可窥见一般,况且张岭的名声在京中向来不好,苏挽月分明知道这种情况还亲自求皇帝赐婚,明眼人也知道她与苏唤月的姐妹感情并不是多好。 思及此,魏氏的气焰又恢复了些,她用眼角斜睨了苏梨一眼,抬手勾了勾自己微乱的鬓角:“一个庶女罢了,还当自己是什么东西!”语气不屑至极。 苏梨听着,手痒得不行,努力克制了半晌,终究没有克制住,一个箭步上前,揪住魏氏的衣领,抬手就拔下她头顶最招摇的那支珠钗,手腕一转,那珠钗尖细的顶端便抵在魏氏脆弱的脖颈。 “啊啊啊!夫人!” 众人惊呼,之前那嚣张的大丫鬟两眼一翻白晕死过去,也不知道是真晕还是装晕。 绿袖原本是躲在苏梨背后的,现在苏梨一走,她便孤立无援的暴露在众人眼前,她也被苏梨这大胆的行径吓呆了,嗓子发抖的喊了一声:“三小姐!” 苏梨很好的把握了分寸,珠钗只是抵在魏氏喉咙,并未当场血溅三尺。 魏氏常年养尊处优惯了,从未遇到过这样简单粗暴的人,吓得身体哆嗦说不出话来,老脸上的脂粉扑簌簌的往下掉。 “夫人贵为主母,说出来的话却如此不堪入耳,还真是一点礼教都没有呢!” 苏梨笑盈盈的说,声音放轻放柔,听不出怒意,却叫人后背发凉,汗毛倒竖,魏氏的头发丝都要炸起来,这时也顾不上颜面,连忙放软声音:“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呢?左右不过是替我二姐讨个公道罢了。”说到这里,苏梨手上微微用力,珠钗顶端刺破皮肤,挑出一滴红润莹亮的血珠。 “苏梨!你这个疯女人!快住手!!!” 苏梨停下,替魏氏理了理发丝:“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夫人不想死的话,不妨随我去前厅与京兆尹大人一起谈谈。” “你别乱动,我跟你去!”魏氏失声尖叫,苏梨勾唇,回头给绿袖递了个眼色,挟持着魏氏一路走到前厅。 京兆尹早已接到家丁的通知在前厅坐着,所以一到前厅,苏梨便放开魏氏,魏氏捂着脖子朝京兆尹扑过去,嘴里不忘委屈的大喊:“老爷!” 魏氏年纪尚小,可怜京兆尹那把老骨头被她一撞差点连人带椅一起栽倒在地。 苏梨没眼看魏氏顶着一张老脸撒娇,低头将珠钗尖上的血珠拭去,然后动作自然的插到自己头上,活像来打劫的土匪一般。 魏氏嚎了两嗓子缓过神来,想起还有个苏梨没解决,立刻从京兆尹怀里出来,扭头就喊了家丁护院。 厅里立刻挤了满满当当一屋子人,苏梨毫不畏惧,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甚至还特别悠闲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嗓子。 茶不是顶级的茶,泡茶的人也并不走心,苏梨只浅抿了一口便不再喝,幽幽的看向京兆尹:“尊夫人的脖子是民女划伤的,大人便是官,就不劳府上的家丁再去报官了,今日咱们有什么事,当场说明白便是。” 京兆尹上午才刚应付完客人,这会儿被魏氏一撞又一吵,便头疼得不行,揉着眉心让家丁都退出去。 魏氏到底是家宅妇人,不敢有违,只能将一肚子气生生咽下,恨不得用眼神在苏梨身上捅几个窟窿。 “不知内人做了什么,竟惹得苏小姐动手见了血?”京兆尹沉声问,语气虽然严肃,话里却满是疲惫,没有平日在公堂之上威严有气势。 “我二姐嫁入府上,平白受了这么些年的屈辱,这一点小伤,不过是让夫人冷静些,好与我坐下来讲道理。” 苏梨一派坦然,说话时还故意摇摇脖子转转手腕,将指骨掰得咔嘣作响,听得魏氏眼皮直跳,完全看不出她哪点像要讲道理的样子。 当官的最怕断这种家务事,京兆尹也是如此,更不要提是他自己家的家务事。 之前皇帝在宴会上几次三番提点此事,他回家后已将张岭和魏氏都狠狠训斥了一番,没想到进入苏梨会找上门来,还闹上这么一通。 京兆尹心里被这事闹得颇为不悦,目光一转落到绿袖身上:“绿袖,发生这么大的事,二少夫人呢?她现在何处?” 绿袖被魏氏受伤的事吓呆了,心中一直惶惶不安,听见京兆尹问话立刻跪下:“回……回老爷,少夫人身子不适,方才用了药刚睡下。”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还不快让那个贱人过来!她真是反了天了!”魏氏捏着绿袖这个软柿子厉喝,只差亲自跑去苏唤月院子把人从床上掀起来。 苏梨听得刺耳,随手一扫,将刚刚抿了一口的茶扫到地上,茶杯碎裂,茶水茶叶溅了一地,轻易打断魏氏的叫骂。 “夫人若是要一直说这些污言秽语,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拔了夫人的舌头!” 苏梨当着京兆尹的面威胁,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可眼底却是一片森冷如冰的漠然,任何人听见都不会怀疑她刚刚说的这句话。 魏氏才恢复三成的嚣张气焰顿时被扑灭,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舌头真的痛了一下,连忙后退两步往京兆尹身边靠了靠,下人听见动静低着头进来将茶杯碎渣清扫完离开。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苏梨偏头看向京兆尹进入正题:“据我所知,我二姐的婚事是陛下亲赐的,她是八抬大轿嫁进来的正妻,可今日我却发现她不曾住在主院,而是住在破破烂烂的偏院,我怎么不知二姐何时从正妻变得连妾都不如?” 京兆尹对子女管教一事并没有特别上心,平日府上的事也都是魏氏一手掌握,因此并不知道苏唤月如今住在何处,闻言扭头看向魏氏。 魏氏自觉心虚,避开京兆尹的目光,与苏梨对视辩解:“她体弱多病,命里不详,我让她在偏院静养有何不可?” “我二姐未出阁时,身体向来极好,怎么嫁人以后就体弱多病了?既是多病,夫人不妨好好与我说道说道,我二姐究竟生了什么病!” 苏梨有条有理的反驳,她今日来本不想找茬的,可这一家子欺人太甚,她若再忍气吞声下去,这些人恐怕真当苏唤月背后没人了! 可见这等撕破脸皮的事,向来都是看机缘运气,总不能选个黄道吉日再来撕扯。 张岭给苏唤月灌避子汤一事魏氏是知晓的,苏唤月还未生产,如今的身子为何亏得如此厉害她也门清,可这些事都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真要掰扯,他们如何都站不住脚跟的。 是以魏氏被这么一问,就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苏梨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冷笑出声,还要继续开口,一个家丁从外面匆匆跑来:“老爷,夫人,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哟!真赶巧,人都到齐了! 苏梨舔唇笑笑,俨然一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绿袖一直站在苏梨身后,见如今事态发展越发严重,心中拿不定主意,犹豫许久还是趁着众人没注意偷摸着离开前厅。 京兆尹一点也不想张月溪和赵恒两人与苏梨撞上,刚要让下人把女儿女婿引到别处去,苏梨已懒洋洋的开口:“人都来齐了正好,五年前那些事咱也别藏着掖着,该给交代的还得给个交代!” 说着话,苏梨把楚怀安之前给她那块玉佩状似无意的拿出来亮了一下。 魏氏没有见识,不知道这玉佩是何物,京兆尹却是能瞧出端倪,到嘴的话顿时被这玉佩堵了回去。 就这么迟疑了片刻,一个妆容精致的妇人已携着一位清俊的男子走进来。 妇人骨架偏高,身量与男子相差无几,肩宽体阔,若只看背影竟是叫人难辨雌雄。 “爹!”张月溪朗声唤了一声,得了京兆尹的回应,又不咸不淡的瞧了魏氏一眼,瘪着嘴不情不愿的嘟囔了一句:“后娘。” 仗着京兆尹的宠爱,张月溪对魏氏向来都是爱搭不理,魏氏刚在苏梨这里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装不出平日贤良的假象,不满的嘀咕了一句:“都嫁人了说话还这么没大没小,也不怕被婆家笑话!” 这一句话像一根短小的引线,发着滋滋的声响瞬间便将张月溪引爆,她的脸一下子拉下来,怨毒的看着魏氏:“我都已经嫁人了,一年回娘家看我爹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也不会在府上与后娘争宠,后娘整日除了咒我就不能盼我点好么?” “是你先说话无礼的,我何曾咒你了?” 魏氏反驳,与张月溪争锋相对,争得面红耳赤,那赵恒站在旁边说不上话,只能拉拉张月溪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与魏氏争论,以免惹得大家不快。 如此懦夫,恐怕在自己家中,也是夹在赵夫人与张月溪之间艰难度日。 苏梨摇了摇头,适时开口打断这场闹剧:“夫人,张小姐,我还在这儿喘气呢,麻烦把家务事放一放,先给我一个说法。” 散漫柔婉的女子声音吸引了张月溪的注意,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有女子单独到府上作客的,上下打量了苏梨一番,见她生得容颜出众,娇小动人,顿时伸手一把将赵恒拽到自己身后,同时戒备的质问:“你是谁?” 她的语气颇为不好,活像苏梨是故意上门堵着要勾引赵恒一般,暴露了她心底极强的嫉妒心。 苏梨起身,慢条斯理的理理衣袖和衣摆,动作优雅,礼数周到的行了个见面礼:“张小姐有所不知,我与赵恒哥哥渊源颇深。” 这一声‘赵恒哥哥’喊得情真意切,虽未刻意娇嗔,听在张月溪耳中已激起千层浪,她瞪了赵恒一眼,复又看向苏梨:“贱人!你在说什么?” 这人虽然不是魏氏亲生的,可言行举止倒是继承了十分的刁钻粗鄙。 苏梨被她骂了一点也没生气,只歪着脑袋一脸无辜的看着赵恒:“赵恒哥哥退了我二姐的婚事与张小姐共结百年之好,办喜宴的时候怎地不曾通知我一声?” 此话一出,张月溪总算是知道苏梨的身份了,也意识到自己被苏梨耍了一通,她颇为恼怒,胸口剧烈起伏了一番,指着苏梨大骂:“你这贱人早该被沉塘淹死,怎么还有脸进我家的门戏耍于我?” 张月溪说完,扭头便要喊家丁进来将苏梨叉出去,却被京兆尹拦下:“溪儿,不得放肆!” 京兆尹因为对亡妻的愧疚,向来都是把张月溪当成掌中宝,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此时却因为苏梨呵斥了张月溪,张月溪满脸惊愕,尚未回过神来,又听见苏梨意味深长的说:“赵恒哥哥当初退婚,尚书府是将聘礼悉数退还了的,哥哥如今腰上怎么还挂着二姐赠你的定情信物?” 苏梨眼尖,从赵恒进屋就看见他腰侧挂着的配饰,配饰是一颗玛瑙,被打磨成拇指大小的陶笛形状,上面还点了几个小孔,用红绳穿着挂在腰间,下面缀着同色丝绦。 玛瑙成色不好,并不如何昂贵,却挺别致精巧。 苏唤月擅音律,琴艺极佳,但旁人不知,她最喜欢的其实是陶笛。 初与赵恒定下婚约,赵恒曾偷摸着捎人给苏唤月送了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后来在苏梨的怂恿下,苏唤月亲手做了个陶笛送给赵恒作为回赠。 赵恒腰间的配饰并不是苏唤月所赠,可苏梨一瞧那配饰形状,就知道这人心里定然还暗戳戳的念着二姐的好。 退婚退得如此爽利,感情上却拖泥带水,真是懦弱到了极点! 这般想着,苏梨对赵恒的印象越发的差。 苏梨那句话是故意挑拨,话音落下,赵恒的脸色果然一白,心虚的将配饰扯下,想揣回兜里藏着,却被张月溪一把抢过:“我道你为什么成天挂着这个破玩意儿,原来是心里还想着那个贱人!” “夫人,我没有!” 赵恒苍白无力的辩解了一句,张月溪哪里肯听,一怒之下将那配饰摔在地上,抬脚碾得粉碎。 赵恒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张月溪嚣张得意的碾着脚下,将他这些年微末阴暗的念想一同践踏碾压。 可踩碎了一个配饰远远解不了张月溪心里的怒火,她揪住赵恒的衣领近乎癫狂的质问:“你是不是还爱着她?你们有没有苟合过?啊?你们有没有背着我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嫉妒和猜疑烧红了眼,说出口的话也越来越不堪入耳,赵恒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退,终于忍受不住,一巴掌打在张月溪脸上。 第57节 啪的一声脆响,将张月溪的嘶吼全部扼杀,屋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张月溪捂着脸呆若木鸡,京兆尹和魏氏也被这个向来软脾气,突然爆发的姑爷吓得愣住。 赵恒径直走到苏梨面前,眼睛发红的看着她:“当年退婚一事,我早已与令姐说清楚,我们二人互不相欠,三小姐今日如此挑拨我与发妻的感情意欲何为?” “互不相欠?”苏梨复述着这四个字,有种被塞北的寒风刮了喉咙的错觉。 她仰头看着赵恒,看着他理直气壮的脸,忍不住笑出声:“赵公子的脸皮怎地如此之厚,竟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四个字来?” 赵恒是读书人,向来喜欢礼教,张月溪虽然蛮横无礼,但嘴里来来去去也就那几句难听的词,不像苏梨,说话精准,直插痛处。 赵恒被说得脸色发青,刚要辩解,苏梨拔高声音质问:“你与我二姐退婚之时,可有说过会娶她日后的小姑子?” “……” 赵恒理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当年苏唤月不受宠,可婚礼是皇帝和贵妃亲自主持的,因此办得很是盛大,在京中一度被不知内情的人传为佳话,大出风头,因此鲜少有人发现赵恒与张月溪是在同一天成婚的。 那天蹭着御赐婚礼的喜庆,京兆尹府的大小姐带着极丰厚的嫁妆,风光出嫁。 这事,说两家不是故意的,那是说的鬼话! 苏梨原本不知道他们这么能恶心人,只是刚刚随绿袖去厨房的时候,耳力好了些,恰巧听见那嚼舌根的下人拿这事当笑话来说。 看张月溪这怼天怼地的性子,即便一年只回几次京兆尹府,也会想尽了法子刁难苏唤月。 苏梨幽幽的看着,舌尖在上下牙间一扫,露出一抹狞笑:“我二姐身体不好,性子软,我看在座各位欺负她似乎已经欺负上瘾了,如今我回来了,自是不能再让她平白在此受委屈,既然你们不想好好待她,那便把休书写了吧,以后大家老死不相往来。” 苏梨又把魏氏刚刚威胁的话提出来。 这些人骨子里的劣性根是不会轻易改变了,苏梨今天把他们打服帖了,过几日他们又会原形毕露,甚至变本加厉的对待苏唤月,必须想个万全的解决之法。 “这可是陛下亲赐的婚事,万万不可!”京兆尹率先反对,魏氏也跟着附和:“就是!再说了她是你二姐,你一个小辈有什么资格替她做决定?” 苏梨抬眼扫了一圈,目光凉凉,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二姐嫁的是张岭,不是你们,这休书自当由他来写,大人不妨叫他出来,听听他的意思。” 苏梨这么一提,京兆尹的眉头立刻皱起,张岭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平日就爱往外跑,被禁足以后,府上有个风吹草动他都会麻溜的跑出来看热闹透气,今儿倒是异常的平静。 “那个混账呢?”京兆尹沉声问,魏氏狠狠剜了苏梨一眼,心虚的遮掩:“老爷不是让岭儿在院子里待着,不许出来吗?” “他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是不是又偷偷跑出去鬼混了?” 京兆尹气得拍桌,一是对张岭怒其不争,二是觉得在苏梨面前跌了面子。 魏氏也知道今日是触了霉头,扶着京兆尹说着好话解释:“都怪我,他这些日子憋疯了,我悄悄让他出去玩一会儿,没想到他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脑袋磕了,如今还躺在床上呢!” 魏氏说着想到张岭的伤势眼圈便红了,心疼得不得了。 她如此心疼儿子,却把旁人的女儿视作草芥。 苏梨不耐烦的掏掏耳朵:“大人若是不想让张岭与我二姐和离,也不用与夫人演这样一出苦肉计给我看。”苏梨话里带着讥讽,似乎全然忘记张岭的伤势就是她和某人亲手打的。 京兆尹被讥讽得老脸挂不住,一手推开魏氏。 “苏小姐,这婚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还有皇命加持,若真要休妻,陛下那里……” “大人放心,只要大人敢去御前禀告此事,我必能求得侯爷替大人说话,了断这姻缘,父亲那里,我自会去说,旁的琐碎小事,只要大人松了口,我都能想办法尽快办妥。” 苏梨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了,这架势只差拿把刀架在京兆尹脖子上让他去请旨让两人和离,京兆尹抿唇没了声音。 知道苏梨是来真的,魏氏一下子慌了神,张岭没成亲之前,魏氏成日被张月溪怼,张岭成亲以后,张月溪也嫁人了,她便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 苏唤月的性子多软啊,即便被欺负成这样,也还是每日晨昏去给她问安,府上的大事小情也都是苏唤月操办妥当,但府上库房的钥匙还拿捏在魏氏手中,若苏唤月真的被休了,魏氏上哪儿再找这么个任打任骂的儿媳妇? 没办法,魏氏只能咬牙服软:“苏小姐,月儿其实也不是全然不好,只是她嫁给岭儿这么多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是对她严苛了一些,这也是为她好。” “是吗?看大人和夫人的意思,便是不想和离了?” “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哪能随随便便就和离呢?” 魏氏腆着笑说,苏梨点点头,似是被她说服了,魏氏一喜,刚要继续劝说,却听苏梨道:“夫人说得有道理,二姐住在府上好歹还是名正言顺的少夫人,正巧如今我住在逍遥侯府不大妥当,稍晚一点我就搬进来与二姐同住吧!” 同住? 今儿你只来了半天就把府上闹得人仰马翻,住下以后可还得了? 魏氏眼睛抽了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你此番回京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又与侯爷关系匪浅,住在我们府上像什么话?” 魏氏说着,京兆尹也是一脸不赞同,苏梨敲敲旁边的茶几,笑得烂漫:“看来大人与夫人是要我进宫去向长姐求些恩赐才肯让我住下了?” “……” 苏挽月在宫宴上帮苏梨说话是有目共睹的,她装得那样姐妹情深,自是能轻易骗过其他不知情的人,如今看来也给了苏梨不少便宜,至少这种时候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的搬出贵妃娘娘的名号吓一吓人。 果然,这话说出口,京兆尹和魏氏的脸都憋成酱色,像被硬塞了一只苍蝇到嘴里,想吐还不敢吐。 屋子里的人沉默着,张月溪终于从刚刚那一巴掌反应过来,她来不及与赵恒算账,先共同对外,瞪着苏梨道:“你这人好不讲理,当年是你连累了你二姐,坏她名声,若不是陛下亲赐此婚,她还进不得我张家的门!而且她本来就是个不会下蛋的鸡,生不出孩子还有什么资格在我家作威作福?” 这人还真是和魏氏一样不会说话。 苏梨不想再与她多费口舌,暗中从袖袋里摸了两枚铜钱,蓄力一掷,铜钱划破张月溪膝盖处的棉裤打中她的膝盖骨,张月溪两腿一软,痛呼一声跪倒在地。 地板又冷又硬,张月溪疼得眼泪立时冒了出来,却知晓苏梨的身手不是她惹得起的,便咬着牙没敢再胡言乱语。 见众人都安静下来,苏梨缓缓起身,拍了拍手:“我给了两条路,大人都不想选,那现在要如何是好?莫不是真要闹到御前大人才肯做出决断?” 她问得温和,话里话外已是耐心全无,京兆尹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犹豫片刻,拉下老脸好声好气的问:“苏小姐,此事可否再商量商量?内人和犬子的脾气的确恶劣了些,日后我会好好管束他们。” “大人若真想管束,何须等到今日?” 苏梨反问,半点都不相信他说的话,京兆尹老脸发热,只觉今日颜面尽失。 屋子里一群人都像看扫把星一样看着苏梨,巴不得她早早地死在外面不回京最好。 苏梨背着手转了两圈,最终绽出一抹明媚的笑:“大人是朝中重臣,我也知道此事闹大对你对尚书府都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不是那种认死理的人,大人既不愿让张岭休妻,也不愿叫我搬进来,那我们不妨各退一步,侯爷昨日赏了我一处别院,我一个人住着无趣,想将二姐接过去小住些时日,也好将养身子。” 有了前面两个选择做铺垫,这条路看起来合情合理了许多,连魏氏都差点直接点头答应,话到嘴边生生刹住,戒备的看着苏梨:“小住?住多久?府上的事这么多,她走了谁来管?”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想着要奴役苏唤月。 苏梨抬手拨弄了下头上的珠钗,魏氏看得眼皮一跳,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 “大人若是连这事都不答应,看来我们只能御前见了!”苏梨说完转身要走,抬眸不期然看见苏唤月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口,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来得匆忙,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浅蓝色袄衣,太阳被云层遮挡,寒风乍起,将衣裙微微吹起,好像她这个人都要随风而去了一般。 “二姐!” 苏梨唤了一声,眉眼弯起,给了苏唤月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她既是回来了,便不会再让她受欺负。 一见苏唤月,魏氏的气焰又嚣张起来,下意识的朝苏唤月扑去,被苏梨暗中拦了一脚,端端正正的朝着苏唤月行了一拜。 魏氏摔得颇惨,身体砸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苏唤月被吓得后退两步,若不是有绿袖扶着,恐怕会跌倒。 苏唤月张张嘴,手无意识的往前伸了伸,似乎是想扶魏氏一把,目光触及苏梨坚韧的背影,又像被火灼烧了一般猛地收回。 阿梨是为她好,是在帮她,她不能短了阿梨的气势! 思及此,苏唤月挺直背脊,示意绿袖不要扶她,一步步走进来。 她病得有些久,瘦得厉害,来得匆忙也没有上妆,脸上是脆弱的病气,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病态美,叫人忍不住怜惜心疼。 许是刚才叫苏梨戳破了隐秘的心事,赵恒看苏唤月的目光便赤果果的透着心疼,看得张月溪恨不得戳瞎他的眼。 “婆婆摔倒了,绿袖还不快将夫人扶起来?” 苏唤月柔声开口,声音一片沙哑,还残留着两分朦胧的睡意。 说话的时候,她就站在魏氏面前,但并未伸手扶她,只是停顿了一下,便走到苏梨身边。 像极了当年苏梨失节后孤立无援,只有她抓住了苏梨的手。 “我就打了个盹儿,阿梨怎么又惹出这许多事端?”苏唤月低声呵斥,却不是责备,只上下将苏梨打量了一遍,见她袖子上溅了些血滴,顿时着急:“怎么有血?可是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二姐,我没事。” 不是我受伤了,是我把欺负你的人都打了一顿。 苏梨咽下后面的话,拍拍手安抚苏唤月的情绪,张月溪见魏氏被苏梨绊倒,又吃了刚刚的亏,不敢离苏唤月太近,却还是不甘的开口指责:“弟妹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妹妹,今天她为了你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还放出狂言要接你出府去住,离京五年,她可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苏唤月闻声扭头看向张月溪,状似无意的将苏梨护在身后:“阿梨无状,还请长姐不要与她计较。” 方才满屋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苏唤月轻柔的几句话化解,她好像还是平日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见她如此,张月溪的气焰又高涨起来,她高昂着头颅,恨不得拿鼻孔看人:“你看看她,五年前害你坏了名声,五年后还差点害你被休弃,你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摊上这种妹妹!” “阿梨如何,我比谁都清楚,还轮不到旁人置喙。”苏唤月浅笑着说,她还发着高热,唇色发白,干得裂开,有丝丝缕缕的血珠浸染出来,有种妖冶诡异的美。 她柔声细语,却是在反驳张月溪的话,张月溪还没琢磨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又听见她道:“我病了数月,在家中怕是会过了病气给旁人,碍了婆婆的眼也是晦气,阿梨既不嫌弃于我,我自是愿意搬去与她同住,也好给相公的新欢腾位置。” “二姐!” 苏梨低低地喊了一声,想要上前,苏唤月悄悄抓住苏梨,苏梨感觉到她在发抖,掌心不停地冒出冷汗。 她向来不是性子尖锐的人,不管受了怎样的委屈,说话都会给旁人留下三分余地,绝不肯撕破脸面,苏梨本想趁她睡着了将这些事一刀斩了处理好,免得她为难,却不想还是将她卷了进来,还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苏梨可以跟京兆尹耍横,可以跟魏氏放狠话,左右她不是京兆尹府的人,可苏唤月不一样,无论魏氏如何刁钻,苏唤月是张岭的妻,是张家的二少夫人,她出面顶撞魏氏,那便是不孝不娴。 她能忍魏氏五年,今日何必要与他们撕破脸皮?无非是为了苏梨罢了。 苏梨是为她出头,她不能拉苏梨后腿,更不能站到苏梨的对立面,她只能豁出一切跟苏梨走。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要搬出去和她一起住?” 张月溪瞪大眼睛讷讷的问,被苏唤月突如其来的勇气惊住。 “是,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马上就去收拾东西!” 苏唤月说完福身行礼,脸色越发的白,等了片刻没人阻止,她拉着苏梨往外走去,她走得那样急,却并不是洒脱的想要离开,而是极度的害怕,再也撑不下去。 “苏唤月,你疯了吗?今天你敢踏出这个门,后半辈子就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日子,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张月溪不可思议的怒吼,她觉得苏唤月是被苏梨下了迷魂药了,不然怎么敢干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 闻声,苏唤月猛地停下,她掌心湿濡滑腻得几乎抓不住苏梨的手,呼吸也粗重急促得好像喘不过气来。 苏梨握紧她的手,刚想回头呵斥张月溪,苏唤月转身看着她,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绽开笑颜:“你们可知,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没人回应,等了一会儿,苏唤月平静的开口:“我最后悔五年前没跟阿梨一起走,那时我顾及生母无人照料,留下来后却没能照护好她;我念着未婚夫君的深情厚谊,留下来后却错嫁非人;我怕一走了之被人非议,留下来后却依然名声全无被人践踏!” 说到这里,苏唤月挣开苏梨的手,她折返身往前走了一步,举起左手,袖中竟是藏了一把剪刀。 “少夫人!” 绿袖惊呼一声,苏唤月拔了发髻上的珠钗,抓住一绺秀发一剪子剪断丢在地上。 “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一个,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58节 字字句句,砸地有声! 众人哑口无言,苏唤月转身快步离开,苏梨和绿袖紧随其后,守在院中的家丁护卫,无一人敢拦,也无一人敢追。 一路疾行回到自己院中,刚推开院门,苏唤月便支撑不住跌倒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二姐,你怎么样?”苏梨快步上前,手刚碰到苏唤月的肩膀,就见地上多了一团殷红的血迹,竟咳出了血来。 “绿袖,别的东西不要了,带上细软跟我走!” 苏梨吼了一声,一把将苏唤月背到背上朝外面跑去。 在战场上,苏梨连七尺男儿都背过,背着苏唤月跑起来根本不费劲。 她努力往前跑着,好像又回到五年前那个夜晚,她丢失了一切,头也不回的逃离,五年后,她背着二姐,将二姐带离这个无穷无尽的深渊。 “阿梨,你的力气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苏唤月趴在苏梨肩头问,声音虚弱得很,语气却很是畅快,好像积压在胸口的郁气,终于吐了出去。 苏梨不吭声,憋足劲冲刺,苏唤月又咳了好一会儿,苏梨已背着她冲出大门,被云层遮挡的阳光复又倾洒而下,她抬手透过指缝痴迷的看着那暖阳,贴在苏梨耳边低语:“阿梨,你不该带我走的,若我留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帮你做点什么。” 这话像尖锐的刀,直挺挺的插进苏梨胸口,苏梨控制不住的怒吼:“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要你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第61章 阿梨,你恨我吧? 苏梨是一路跑到善世堂的,她跑得很快,绿袖根本追不上她。 到医馆的时候已是傍晚,伙计见她杀气腾腾,连忙叫了医馆里最靠谱的大夫来,岳烟不在医馆,她也顾不上那么多,守在诊室外面,手脚一片发凉。 等待的时间实在煎熬,她又想起年幼时三人一起打闹毫无嫌隙的日子,那时嫡母虽然明里暗里都偏袒苏挽月,但三人都还懵懵懂懂不知事,心思单纯没现在这么险恶,相处起来也是极融洽。 苏唤月排行老二,反而更像长姐,在她与苏挽月起争执后,总是从中调节。 都说长兄如父,苏唤月这个二姐对苏梨来说,亦如同母亲。 苏梨与她最是亲厚,顾远风教苏梨为人要有风骨,她教苏梨处世要懂得委婉给人留有余地。 她与顾远风就是苏梨漫长人生路上的指路明灯,没有他们,以苏梨的性子,不知要离经叛道成什么样。 不知坐了多久,绿袖背着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的跑到医馆,见苏梨木雕一样坐在诊室外面,顿时红了眼眶,不敢问话,抓紧包袱站到苏梨旁边。 夕阳一点点下沉,轻柔的月光渐渐倾洒下来,诊室的门终于‘吱呀’一声拉开,大夫擦着汗,满脸疲惫的走出来:“夫人常年郁结于心,服用太多避子汤伤了元气,这几日又急火攻心,才会如此,老夫已为她施了银针排毒,暂无性命之忧,只是日后要平心静气,情绪不宜太过波动,不然怕是会落下心疾。” 众所周知,尚书府老夫人中年丧了幼子,心中郁结,年过半百以后落下心疾,每每发病便心绞难忍,苏唤月不过才二十多岁,若是患上心疾,日后这许多年该如何心痛难捱? 绿袖听着忍不住偷偷抹眼泪,苏梨比她沉稳,拿了碎银感谢大夫,这才进入诊室。 苏唤月脸色惨白的躺在床榻之上,手上还有几枚银针未拔,呼吸已经平稳,苏梨站在床边安静的看着,目光一寸寸描摹她的轮廓。 在苏梨的印象中,苏唤月极少生病,倒是苏梨总是被赵氏责罚,每次都是苏唤月与核儿守在床边照顾她,伤了给她备药膏,委屈了便抱着她安慰。 这人的心性分明软弱到了极致,却又坚韧到了极致,就算在京兆尹府被折磨了五年,她也没有倒下,更不曾忘记坚持本心。 不忘初心,这世上有多少人可以做到这样? 苏梨自问是不能的。 鼻尖涌上酸涩,苏梨眨巴眨巴眼睛压下泪意,回头,绿袖从门口探进脑袋,眼睛哭得红肿如核桃一般,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这事没完,苏梨迅速整理了思绪走出诊室,顺手带上门,怕苏唤月听见,拉着绿袖往外面多走了几步。 到了没人的角落,绿袖的眼泪又控制不住的掉下来,泪汪汪的看着苏梨:“三小姐,现在我们怎……怎么办呀?” 今日苏唤月做得这样绝,京兆尹府肯定是不能回去了。 “你随我来。” 之前楚怀安把房契给了苏梨,苏梨便随身带着,宅子离医馆不算很远,苏梨带着绿袖绕了两条街便找到那里。 院子不算气阔,但朝向挺好,周遭环境还算清幽,走几条街便是繁华闹市,宜室宜家,只是院门锁着,没有钥匙进去不得。 绿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苏唤月搬出来自己住,看着这院子像踩在云端一般,见苏梨没有钥匙,心中有些惴惴:“三小姐,这院子我们真的能住吗?” 绿袖巴巴地问,有这样好的院子,她自是不愿和苏唤月再回京兆尹府受欺负了。 苏梨没说话,拔下头上的珠钗捅进锁眼,鼓捣了一阵便开了锁。 绿袖:“……” 三小姐,这五年你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苏梨率先推门进去,抬眼一扫便看见院子里种着棵歪脖子枣树,不知是安无忧做的还是这院子之前的主人做的,枣树上绑了架秋千,秋千旁边还有石桌石凳,很是有情趣。 院子里一共有四通房子,中间是客厅,客厅东边是主卧,西边是两间客房,屋子里有干净被子和简单的茶具,其他需要自己添置,但已算是比较齐全。 苏梨看着颇为满意,找了油灯出来点上,将绿袖唤来。 “你与二姐可暂且住在此处,你先去厨房烧些热水,我去找马车将二姐接回来,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明日我去采办。” 小小的房间被昏黄的灯火照亮,透着前所未有的温馨,绿袖不停地流眼泪,怎么擦都止不住,最后扑通一声给苏梨跪下:“奴婢都听三小姐的,谢三小姐搭救之恩!” 这些年都是绿袖陪在苏唤月身边,她对苏唤月吃过的苦受过的罪都一清二楚,苏唤月没流的泪,她都流尽了。 苏梨伸手将她扶起来:“你对二姐忠心不二,比我更像她妹妹,我不能日夜陪在二姐身边,全靠你体贴照顾,你放心,日后我与二姐,定不会亏待于你。” 苏梨许诺,撩起衣袖帮绿袖擦去泪痕。 绿袖是苏唤月的贴身丫鬟,如核儿和苏梨的感情一般,从来都没有把她们当做下人来看。 “好了,别哭了,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绿袖强迫自己破涕为笑,还是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的点头。 苏梨又安慰了几句,这才从院子里出来去找马车。 天色已晚,又有夜禁,街上除了更夫几乎没有人,马车更是难找,苏梨走了好几条街都没找到,正想回医馆看看能不能让伙计帮忙把人送回来,不远处忽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马车驶得并不快,在浓郁的夜色中,只在车檐一角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连车铃都没有一个,辨不出是哪家的车马,但驾车那人却极有辨识性。 苏梨等着马车驶近,待离得还有十来步的距离,冲出去将马车拦住。 之前有过被拦的经验,赵拾立刻拉了马缰绳停下,没有抽出利剑,只坐在上面冷眼瞧着苏梨。 “赵大人,可否帮我一个忙?” 苏梨高声开口,话落,马车窗帘被撩开,赵寒灼肃然冷漠的脸探出来:“三小姐莫非有趁夜拦人车马求人帮忙的习惯?” 苏梨没心思和他绕那么多,跑到马车边仰头看着他认真请求:“我二姐生病了,还请赵大人将马车借我一用,我要接她回家休养。” 二姐? 之前在尚书府参加寿宴赵寒灼是见识过苏梨为了苏唤月当众顶撞楚凌昭的,此刻见她神色焦急,便知她不是装的,略加思索,赵寒灼放下车窗帘。 “上车!” 简单二字,便是应允,苏梨单手撑着车辕跃上马车。 半个时辰后,苏梨坐在马车里照看着苏唤月,赵寒灼照旧绷着一张脸,和赵拾并肩坐在马车辕上吹着冷风。 马车很快到了那处宅院,绿袖闻声跑出来,一眼瞧见赵寒灼,差点没吓得跪下去,哆哆嗦嗦的行礼:“奴婢见过赵大人!” 赵寒灼跳下马车随意挥挥手,没那么多虚礼,苏梨掀开车帘钻出来,刚想叫绿袖过来帮忙,赵寒灼冲赵拾递了个眼色,赵拾朝苏梨说了句得罪,便抱起苏唤月朝屋里走去。 已婚女子怎可随便与男子如此亲昵? 绿袖将阻挠的话压在喉咙,做贼似的四处打量,生怕被人瞧见毁了苏唤月的名声。 苏梨没她那么多顾虑,下了马车诚恳的向赵寒灼道谢:“今日之事,多谢赵大人!” 赵寒灼微微颔首,面上表情淡淡,算是承了她的谢,也没像旁人那样打探内情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赵拾将苏唤月送进卧室很快出来,两人要走,苏梨犹豫了片刻又道:“赵大人,我想雇两个可靠的人替我二姐看家护院,赵大人可有可靠的人选推荐?” 魏氏和张岭是什么德行苏梨不说全部了解,也了解了一半,今日魏氏是被苏梨吓懵了才会把人放走,等过几日回过神来,难保不会跑来找苏唤月的麻烦,苏梨自是要早做打算。 赵寒灼看看院子又看看苏梨,眸光平静无波:“没有。”他拒绝的爽脆,想了想坦诚的加了一句:“本官向来不喜欢这等麻烦事。” 他为人寡淡,又身处大理寺少卿这样的职位,自是越少与人有瓜葛越好,既便于办案,也不会担心旁人因他受到报复牵连。 “是我唐突了,不论如何,今日之事还是要多谢赵大人!” 苏梨说着弯腰又行了一礼,赵寒灼盯着她的发顶淡然的说:“不必谢我,除夕宫宴,本就是你略胜一筹。” 言下之意,已是笃定苏梨当日所作文章句句属实,今日不过是因着那日下注的彩头,帮苏梨一个忙而已。 他能相信苏梨,必是查出了些什么,苏梨不由追问:“赵大人可是查到了什么?” 她问得急切,赵寒灼已转身上了马车,墨色衣摆划着冷硬的弧度消失在马车帘后,赵拾也上了马车,鞭子一扬,马车磕哒磕哒的走远。 这人的原则便是如此,不论亲疏远近,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目送马车走远,苏梨回到院子,绿袖拿了两床被子给苏唤月盖上,正用热毛巾帮她擦身体,苏梨接过毛巾坐到床边:“屋里没有米粮,这个时辰只有揽月阁还开着,绿袖你去吃些东西吧。” “奴婢不饿。” 绿袖摇头,固执的守在旁边,苏梨也不再坚持,帮苏唤月擦完全身,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二姐的高热基本退了,今夜辛苦你守着她,我还要回侯府一趟,明日再来看你们。” 苏梨说着摇头,衣袖被绿袖拉住,她脸上一片纠结,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开口:“三小姐,侯爷可会刁难于你?若是……若是三小姐为难的话……” “二姐已不顾一切与婆家闹翻,还有什么能难得住我?” 苏梨自信的说,绿袖被她那笃定的神采晃了眼,不由得脸红,讷讷低语:“嗯,奴婢知道,三小姐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从别院出来,苏梨径自回了逍遥侯府,时辰这般晚,大门已经关了,苏梨绕到后院翻墙而入,悄无声息的落地,府上值夜的护卫并未发觉,迅速绕过厨房准备去楚怀安的院子,忽见厨房还燃着烛光。 这么晚了厨房怎么还有人? 苏梨疑惑,猫着腰贴着墙摸到厨房外面,正想丢个石子试探一下,头顶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警觉性这么差,还躲什么?” 仰头,楚怀安懒洋洋的坐在房檐上,手里拿着一瓶酒温吞吞的喝着。 “侯爷。” 苏梨喊了一声站直身体,楚怀安坐着没动,仰头看着满天星辰:“锅里有烧鸡,自己拿着吃。” 苏梨想说不用,肚子却不争气的唱起空城计,脸上一热。 这个时辰,厨房早熄了火,不过灶里有柴火煨着,烧鸡还是热乎乎的,拿在手里甚至有些烫手。 第59节 苏梨撕了鸡腿啃了两口,余光瞥见楚怀安跃了下来。苏梨连忙咽了嘴里的东西开口:“侯爷,前些日子那处院子,我让二姐住了。” 咽得太急,她有些被噎住,慌乱的舀了一瓢冷水灌进肚子。 凉水入腹,透心的冰寒,放下水瓢,楚怀安拿着酒壶倚靠着门框,目光灼灼的看着苏梨,看不出醉没醉。 “房契在你手里,你要如何处置那房子自己看着办。” 楚怀安满不在意的说,仰头喝酒,瓶子里已经空了,他晃了两下,没尝到味儿,耍性子一般把酒瓶丢到地上,酒瓶咕噜噜转了一会儿,在苏梨脚尖停下。 “侯爷喝了多少?”苏梨问着,目光已经自发的在厨房搜寻起来,楚怀安靠得累了,缓缓弯下腰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脑袋闷声回答:“喝了不少。”像是醉酒后的嘟囔。 苏梨找齐食材,把锅洗干净,兀自生火开始熬醒酒汤。 她动作利落得很,做东西并不讲究精致,反而透着股子糙老爷们儿的豪气,火生得比厨娘还要快,小小一团木柴枝桠拢在一块儿,火焰便蹿了上来。 “这火也是陆戟教你生的?” 楚怀安问,坐在门口离烛火较远,脑袋又微微垂着,看不清脸色,苏梨抿唇没有说话,又扯了个鸡腿继续吃。 她能隐隐感觉楚怀安的情绪不大对劲,只当他是因为苏挽月失了宠却无能为力想找个人说说话才会如此。 没得到回应,楚怀安便视为苏梨默认了,他点点头,腿曲着不大爽利,他慢吞吞的把腿伸直,看着鞋面上用银丝绣的图案,图案折射着细碎的亮光,挺漂亮的,是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的美好,还有很多东西,他浑浑噩噩的过着,便错过了。 “阿梨,你是不是很恨我?”他轻声问,依然没有掀眸与苏梨对视,像是在刻意逃避一般。 白日撕扯了一整日,苏梨身心都有些疲惫,一时没能特别敏锐的揣测到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锅里的水不多,很快咕噜噜沸腾起来,苏梨洗了一只碗把醒酒汤盛起来,稍微放凉了一会儿等温度合适了才端过去递到楚怀安面前。 “侯爷,喝点这个,不然明早起来会头疼。” 她蹲在他面前低声说,那碗醒酒汤被她稳稳地端着,一点摇晃都没有。 她手上的冻疮差不多都好了,疮疤也脱落,只是指节上还有几团血脉不畅的青紫,破坏了整只手的美,却遮掩不住她指尖的纤细柔弱。 目光流连至此便没有再往上挪,楚怀安缓缓抬手,终于接过醒酒汤,低头想喝,从汤汁的倒影看见自己醉意朦胧的脸,失意又落魄。 喉咙哽得厉害,呼吸转换之间,他吐出胸腔的酒气,接着刚刚的话题道:“你离京后,核儿替你鸣冤,我知晓却没抽出一分精力帮你护住她;你二姐被退婚又被赐婚给张岭,我知道他是人渣,也不曾对她有过半分照拂;后来剿匪,我打头阵,顾远风跟在我身后,却被废了右手。” 他在京都,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爱的人在深宫之中享受着帝王的独宠,一步步踏上尊位于他而言便是最好的结果,旁人如何卑微求生,与他没有半分干系,因为苏梨不在他心中,他自是没有爱屋及乌的道理。 于是他眼瞧着她在乎的人被践踏,无动于衷。 “侯爷,你醉了。” 苏梨提醒,楚怀安终于肯与她对视,黑亮的眸子攒着亮得吓人的火焰,他紧紧抓住苏梨的手,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只关心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现在梦醒了,不该觊觎的和该抓住的,都离他而去,他怎么都抓不住。 “苏梨,你是因为那夜我醉酒说的那句混蛋话恨我还是因为我没帮你照顾好你在乎的人恨我?!” 他借着酒意问她,迫切的想要一个答案。 苏梨由着他抓着,面上一片波澜不惊:“侯爷,先把醒酒汤喝了吧。” 话落,楚怀安夺过醒酒汤一饮而尽,然后把碗摔在地上:“喝完了,说吧。” 她何时应允过他喝完醒酒汤就回答他问题的? 苏梨腹诽,却没跟一个醉鬼计较,只平心静气的回答:“我不恨侯爷。” “不恨?” 楚怀安疑问,抓着苏梨的手用力一拉,将苏梨拉得跌入他怀中,带着浓郁酒香的唇袭来,苏梨偏头避开,那吻落在发顶。 从魏氏头上抢来的珠钗尚未拔下,楚怀安的脸被那珠钗划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苏梨趴在楚怀安怀里没有急着动作,她安静的闻着这人身上馥郁的酒香,像极了五年前那夜,他借醉酒将她压在身下强吻一般。 “侯爷心仪我长姐,自是应该以长姐的安危喜乐为重,我与侯爷的交情不深,侯爷犯不着为了劳神费力做这些事,这些事,是我的劫也是我欠下的债,我该怎么还便怎么还,怎么也恨不到侯爷身上。” 这一番话,将她与楚怀安之间的关系摘得干干净净。 若是交情不深,当年她怎会冒着杀头的危险替他谋划私奔?怎会半夜偷偷出府,被山匪掳劫而去坏了名声? 若是交情不深,他何必在她声名狼藉之时大张旗鼓的让人去尚书府下聘?何必亲自率兵血洗匪窝?何必五年时间,总是梦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挥之不去? 可她如今一句交情不深给他们之间做了了结,却叫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楚怀安抱着苏梨没了动作,良久终于放手,轻飘飘的呢喃出声:“你说得有理……” 苏梨直起身子,楚怀安脑袋一歪,身体软软的躺在地上,发完酒疯睡死过去。 这人,明天醒来大约又不记得今日说过什么了吧。 苏梨想着把人扶起来架到肩上,慢吞吞的朝院子里走去。 子时早就过了,回去的时候,院子里还燃着灯,思竹眼巴巴的等在院子里,见苏梨把楚怀安扶回来,立刻飞奔而来。 之前撕破了脸皮,思竹对苏梨说话也没客气,开口就是指责:“三小姐怎么现在才回来?侯爷今日心情不好,入夜后一直在找你。” 她这语气,好像楚怀安是为了苏梨才喝这么多酒一样。 “你伺候了侯爷五年,难道还不知晓要劝诫侯爷少喝些酒,以免伤身体吗?” 苏梨反驳,和思竹一起把楚怀安放到床上。 身上的重担没了,苏梨终于舒了口气,身体已是疲惫不堪,根本没有精力再照顾楚怀安,她不动手,思竹自是乐意,当着苏梨的面就趴到楚怀安身上,扯开他的腰带帮他脱衣服。 脱完衣服还要擦身子,事情还多得很,苏梨没心情陪她在这里熬着,抓紧时间回自己的院子休息。 苏梨一走,屋子里便安静下来,思竹帮楚怀安脱到只剩一层里衣,本欲起身打热水来帮楚怀安擦擦身子,目光触及他因为醉酒而有些泛红的脸颊,身体陡然发热,心脏也不可自抑的变得慌乱。 她守在这个人身边五年了,以前给苏挽月做奴婢,她从没奢望过什么,可自从苏挽月许诺会让她做他的贴身丫鬟以后,这个男人便占据了她整颗心。 楚刘氏也明里暗里提示过好几次,让她抓住机会爬上楚怀安的床,之前是她天真,奢望能在他心里守得一片狭小的立足之地,现在苏梨打消了她那不着边际的幻想。 她不要他的心了,她要他的人,哪怕一次也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如藤蔓一样疯狂生长,充斥了她浑身每一处血脉。 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思竹小心翼翼的解开楚怀安的里衣,露出里面白皙精壮的胸膛。 她的手抖得厉害,手心冒着冷汗,心脏却咕噜噜冒着热气,要将她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侯爷……” 思竹压着兴奋唤了一声,手探到自己的腰带,正要一把扯下,原本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却毫无预兆的挣开眼睛,黑亮的眸子里睡意全无,只剩下翻涌的黑沉的深不见底的风暴。 “你想做什么?” 楚怀安声音清冷的问,连一丝半点的醉意都没有。 浑身的热气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思竹依然坐在楚怀安身上,却好像坐在绞刑架上,她隐秘的奢望,她女儿家的羞怯,她的颜面自尊统统都在一瞬间被撕得粉碎。 “侯爷,你没醉吗?” 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期望楚怀安能闭上眼睛重新睡过去,期望他能说句胡话把这件事带过去,期望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她在梦里犯的糊涂! “谁告诉你我醉了?” 楚怀安沉着声问,缓缓坐起来,这样的姿势,坐起来后,他与思竹的距离变得前所未有的近,甚至在这样的气氛上还生出了两分暧昧。 思竹被他身上的气息搅得脑袋发晕,下一刻被楚怀安一个大力掀下床,跌落在冷硬的地砖上。 “请侯爷恕罪,奴婢以为侯爷喝醉了,想帮侯爷脱了衣服好让侯爷睡得舒服些!” “是吗?爷的衣服什么时候穿到你身上去了?” 楚怀安反问,他睁开眼的时机拿捏得太好,思竹的手在她自己的腰带上,将她唯一能用的借口都堵得死死的。 思竹知道蒙混不过去了,咬着牙开口:“奴婢……奴婢心悦侯爷,请侯爷收了奴婢吧!奴婢不求名分,只求能一辈子跟在侯爷身边,服侍侯爷!” 坦白了自己的想法,思竹反而没刚刚那么难堪了,不等楚怀安回答,她继续扯开腰带,将衣襟拉开。 身为逍遥侯,楚怀安何时缺过美人投怀送抱? 他面不改色的看着思竹,在她脱得只剩一件肚兜和底裤要扑上来时,不疾不徐的问了一句:“那日在尚书府参加寿宴,本侯喝醉了,你去了何处?” 一句话,将思竹钉死在原地,她张了张嘴,看着楚怀安犀利的眼眸,如坠冰窖。 她并不知道那日苏梨给楚怀安闻了迷香,联想到今日,以为楚怀安那日也在装醉,浑身的汗毛都倒立起来。 难道这些天的疏远,都是因为那天她漏了马脚? 怀疑的种子落下,思竹乱了马脚,她的脑子嗡嗡的一片,腿脚发软,一下子跪在地上。 屋里还烧着炭,并不冷,可她这样衣衫不整的跪在楚怀安面前,好像连身上这张人皮都被扒下来,只剩下狰狞的叫人心生恐惧的血肉。 “侯爷,奴婢……奴婢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楚怀安的眸色一点点变深,他坐在床上,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顺滑的丝绸被面。 “本侯问你那日去了何处,是去厨房烧水了,还是去前厅看戏了,你做了什么便说什么,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是啊,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她迂回着不肯回答,便是那日她见了不该见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 思竹眼神飘忽,竭力想编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脑子里却是一团搅不开的浆糊。 沉默良久,楚怀安失望的挥了挥手:“罢了,本侯明白了,出去吧。” “侯爷……” 思竹还想再辩驳两句,楚怀安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如刀:“本侯让你出去!” 思竹从未见过他如此盛怒的模样,浑身的气势变得暗黑,裹着刀刃一般,谁要是不自量力的想要靠近,就会被弄得遍体鳞伤。 终于感受到害怕,思竹连忙站起来,狼狈的抓住衣领朝外走去,走到门边,楚怀安问了最后一句:“五年前阿梨被土匪掳劫一事,你知道多少?” 轰! 如同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浑身的血液冷凝成冰渣之后,一点点刺破肌肤血脉。 思竹知道楚怀安不会无缘无故问这样一句话,他这样问了,便是认真的怀疑着什么。 她竭力想保持镇定,可身体不受控制的发着抖,她甚至不敢开口,怕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暴露了五年前的秘密。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少得可怜,不敢沉默太久,思竹转身跪下:“侯爷就算不喜欢奴婢,也请不要如此折辱奴婢,更不要怀疑贵妃娘娘,娘娘的什么样的人,侯爷难道还不清楚吗?” 思竹高声问,用压抑的哭腔掩盖了声音里的颤抖。 楚怀安坐在床上看着她,明明她在他身边待了五年,可就隔着这么一段距离,他却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她问他难道不清楚苏挽月是什么样的人吗?若是放在以前,楚怀安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给出答案,可现在他给不出来了。 他也很迷惑,那个被他藏在心尖,努力想靠近想珍藏保护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60节 “梆梆梆!” 打更声响起,三更了,很快天就要亮了。 “走吧,一会儿被人看见了不好。” 楚怀安说完倒回床上,似是不想再看思竹一眼,思竹抓紧衣领退出房间,眼角挂着没来得及坠落的泪珠。 没过多久,鸡鸣三声,天亮了。 惦记着苏唤月,天一亮苏梨就起了,她换了身男装急匆匆的准备出门,意外的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见她出来,车里的人掀开马车帘子,素白的手腕上挂着一个铃铛手镯,正是前日被楚怀安从揽月阁带出来的温陵。 “苏姑娘!” 温陵喊了一声,放下车窗帘准备下车,苏梨朝她走过去,尚未走近,旁边胡同里突然窜出来一个人,二话不说抬脚就朝苏梨踢来。 苏梨下意识的侧身躲开,耳边炸开一声谩骂:“好你个温陵,我哥对你情深义重,将你接到京都要娶你为妻过好日子,你却攀龙附凤,爬上了逍遥侯的床,真是不知廉耻!” 这声音爽利带着正气,却分明是女子,且听着颇为熟悉,苏梨让了几招以后,扣住来人的脚腕往后一拉,按在地上,来人被迫下了个一字马。 苏梨定睛一看,却是前些日子到侯府来相看过的张小姐。 “张小姐?怎么是你?” 苏梨诧异出声,那张小姐正在气头上,不欲与苏梨多说什么,一个翻身脱离苏梨的钳制,再次开打。 温陵也没想到张小姐会跟来侯府,焦急的看了一会儿,想下车拉架,却见侯府的护卫闻讯赶来,听苏梨刚刚的语气是认识她的,温陵思索片刻,咬牙让车夫驾车离开。 “不许走!” 张小姐想追,露了破绽,被苏梨擒下,然后被侯府的护卫团团围住。 “没事,是个误会!” 苏梨解释了一句,拉着张小姐去了最近的茶楼。 张小姐是个急性子,且喜形于色,因为苏梨把人跟丢了,脸色一直很难看,刚进茶楼包间便急不可耐的表面态度:“侯爷有权有势,夺走家兄所爱,烦请苏姐姐转告夫人,我张枝枝是绝对不会嫁入侯府的!” “……” 张枝枝小姐家是开镖局的,几个月前才迁入京中,温陵的未婚夫是镖师,也是几个月前才入京,苏梨当时听着没注意,没想到两人之间竟然有着这样的渊源,幸好那日楚怀安并没有真的对温陵做什么。 看张枝枝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温陵落入风尘之地的事,她如此性急,苏梨也不敢轻易告诉她此事,以免她跑去揽月阁大闹,闯出什么祸事来。 心念微动,苏梨随口编了谎话:“张小姐应该是误会了,那位女子是进京寻亲的,那日我偶然在街上见她孤身一人,想到自己此前流落在外的遭遇,便求侯爷派侯府的马车送她去,她与侯爷并没有什么纠葛。” 张枝枝心思单纯,之前又对苏梨好感颇深,听见这一番解释,顿时犹豫起来,苏梨装作不知继续追问:“原来她要找的就是你们吗?她既然千辛万苦才找到你们,为何又要匆匆逃离?” 一提到这个话题,张枝枝便怒不可遏,也忘了方才的怀疑,倒豆子般把前因后果都托盘而出:“那女子与我兄长本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后来她家落败只剩她一人,我家迁入京中以后,也没忘本,好心将她接到京中要履行婚约与她成婚,她前日夜里却拿了婚书来退婚!” 说得激动了,张枝枝叉腰站起来。 “我哥是武夫,大字不识几个的确没错,可他为人耿直心地善良,对她更是一心一意,她凭什么悔婚?就算她与侯爷之间没什么,也定是被京中这些纨绔公子哥骗得变了心!” 张枝枝言之凿凿,却不知温陵在半路遭了黑店,被卖进揽月阁受了怎样的屈辱。 “退婚一事绝非小事,说不定她有什么苦衷呢,张小姐也是莫要这么急着下定论。” 苏梨提醒,张枝枝吐槽了一番以后,怒气消减了些,皱着眉头趴在桌上:“没到京城前,温姐姐与我哥的感情很好的,这才过了几个月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 “人不可能突然就改变的,张小姐的兄长若真的对她有情有义,也该自己想办法弄清楚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旁人所知也不过是片面而已。” 苏梨这话说得颇具深意,张枝枝似懂非懂的看着她,隔了一会儿忽的拍了下脑门,反射弧极长的开口:“刚才我气急了,见你穿着男装一时没认出来,下手有些重,苏姐姐没受伤吧?” “没有。” 苏梨摇头,这位张小姐已经全然忘记自己刚刚才是被制服的那个。 “今日时辰尚早,苏姐姐换了男装要去何处?”张枝枝疑惑的问,苏梨回想起她方才的身手,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试探着道:“我二姐与娘家人吵了架,这几日搬出来住了,我想找几个可靠的人保护她一些时日,不知张小姐可有可靠的人推荐?” “看家护院?我们家的镖师都可以啊!最近我爹本来接了个大镖,要出远门的,昨日去找,那人却已经不在了,如此不讲信用之人,我张枝枝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 张小姐一激动,就喜欢把自己的大名挂在嘴上,苏梨听着这话也没当回事,继续诱引:“我二姐是有夫之妇,如今出来也只是暂且小住,若是找男子恐怕多有不便,张小姐家中的镖师可有女子?” 张枝枝眼珠灵活的转来转去,片刻后一脸明了的看着苏梨:“苏姐姐说了这么多,莫非是想请我去帮你二姐看家护院?” “工钱方面,我定不会亏待张小姐。” 张枝枝是个闲不住的,学了一身拳脚功夫就想和父兄一起走镖,但因为是女儿身,每每都只能被留在家中,如今有这样一份差事摆在眼前,自是欢喜得不得了,但她还是竭力绷着脸,故作老成的开口:“苏姐姐的为人我自是相信的,工钱看着给便是。” “那张小姐先回家与你父兄说一声,稍晚一些到西街胡同口后面的别院来找我签契便是,我还要去购置些东西,就先不与你多说了。” 意外谈妥此事,苏梨的语气松快了些,结了帐从茶楼出来准备去买东西,耳边传来一声厉喝:“让开!前面的人都让开!” 京中向来禁止车马疾行,以免伤到路人,不远处却有人骑着两匹马疾驰而来,距离再近些,可以看见其中一匹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粗麻短打,做男子打扮,疾行时毡帽掉落,一头青丝却垂落下来,在空中肆意的飞扬着。 早在那声厉喝传来时苏梨便退避到街边,那两匹马从她面前跑过时,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清浅的药香。 那是岳烟身上独有的味道,她闻了五年,绝对不会闻错! 第62章 峰回路转 两匹马骑得很快,卷着一路烟尘直奔皇宫的方向而去。 苏梨下意识的要跟上,步子一转没不自量力的硬闯皇宫,而是去了岳烟之前所在的医馆。 听见她问岳烟的情况,伙计说昨日傍晚,她走后没多久岳烟便出了门,然后一直没回来。 “她当时可有带包袱?” “这个倒是不曾。” 伙计努力回想,平日医馆病人很多,他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些细节就记得没那么详尽,苏梨强压下心中的焦灼继续追问:“那她有说过要去哪里吗?” 伙计想得眉头紧皱,苏梨拿了一锭碎银给他,不知是受了碎银刺激还是恰好回想起来,伙计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她好像说要去侯府复诊!” 侯府? 她去逍遥侯府做什么?昨夜楚怀安喝醉了可没提这件事! 苏梨诧异,刚想回侯府找楚怀安问个明白,就见安珏带着一波官兵气势汹汹的走进医馆。 原本等着看病的病人一见这架势,不是当场要死要活的病,立刻贴着墙根悄悄溜走,医馆一下子变得空旷安静。 “哟,苏小姐怎么也在这里?” “这里是医馆,自然是来抓药看病。”苏梨面不改色,看着安珏问道:“安主蔚到此又是做什么?” 官府执行公务,向来无需向旁人解释许多。 然而苏梨不是旁人,安珏许是想要炫耀亦或者试探,从衣兜里拿出军情处的银色令牌高声开口:“军情处办案,本官怀疑你们医馆窝藏通敌卖国的重犯!所有人都待在这里不许动,本官要搜查赃物!” 安珏表情凶狠,话音落下,身后一队官兵齐刷刷抽出腰间的佩刀,医馆掌柜和伙计吓得都不敢说话,安珏抬抬下巴,那些官兵便拿着刀冲进医馆后院。 苏梨抿唇站着,神色漠然,像等着看戏的路人,谁也不知道她藏在衣袖下的掌心早已一片湿濡。 安珏给岳烟安的是通敌卖国的罪,苏梨想到昨日她看见的那匹胡马,想到买马的是位叫李三的书生,书生到善世堂来过。 她还给过岳烟一千两银票,数额那样巨大的一笔钱,岳烟绝对不会随身带着,昨日岳烟走时没拿包袱,银票定然还藏在屋里某一处。 岳烟来自边关,随商队入京,来历很容易就被查清楚了。 苏梨又想起自己之前曾让岳烟购置粮草,岳烟虽然还没买,必然已经打听过了,只要找人一对峙,便会露馅。 一个从边关来的弱女子,怀揣重金买粮草意欲何为? 若不将边关发生的事全盘托出,这通敌卖国的罪名便洗不清了! 苏梨细细思索着近日发生的所有,不停地逼迫自己赶紧想出应对之策,进去搜查的官兵已经拎着几只轻巧的包袱冲出来。 “大人!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那人说着,从其中一个包袱里拿出一本医书,翻开一看,医书中间被掏空,藏着厚厚一沓银票,面额五十一百不等。 “大人,有赃银!”那人惊呼一声,整个医馆一片哗然,医馆掌柜和伙计更是吓得面如死灰。 通敌卖国是要掉脑袋的死罪,谁沾上谁倒霉! “带走!” 安珏下令,慢悠悠走到柜台,掌柜和伙计都吓得说不出囫囵话来,只眼巴巴的反复辩解:“大人,草民不知,草民确实不知啊!” 安珏并不理会,走到柜台前,从掌柜的算盘下面拿起账本温吞吞的翻看了两下,然后丢给离他最近的官兵:“按照账册上记载的,这些天到善世堂找叛贼看过病的人,都抓来好好审查一番!” “是!” 众官兵底气十足的回答,在场来看病的又吓晕几个。 做完这些,安珏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提步要走,见苏梨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不由挑眉:“公务已处理完,苏小姐怎么不走?” “安大人方才那本账册之上,恰巧有民女的名字。” 苏梨平静回答,丝毫不见慌乱,她已经猜到安珏此番造出这么大的声势是为了什么。 她与安珏是有些旧怨,但犯不着如此兴师动众,还扯到边关的事上面,唯一的解释是,安家心中有鬼。 而她,扰了那只鬼! 听见苏梨勇于承认,安珏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唇角上扬藏不住笑:“原是如此,那本官只能请苏小姐随本官走一趟了!” 说完,两个官兵上前想押着苏梨离开,安珏抬手制止,亲自上前,拉着苏梨往外走。 安珏是骑马来的,那马是棕色,看上去毛色鲜亮,是武将的坐骑应有的模样。 安珏将苏梨丢上马,自己再翻身上马,这个姿势,与方才岳烟被驮着带回来一模一样。 之前那两匹马看样子是直奔皇宫,安珏却是骑马将苏梨带进了军情处。 军情处初初新建,牢房里还没关过人,透着股子还没散透的泥灰味儿,刑房墙上挂着的工具也是崭新的一片银亮。 安珏把苏梨推进刑房,大爷似的坐到审讯的桌案上,笑出几分狰狞:“苏小姐,说说吧,你去药房是做什么的?” “去药房自是抓药看病,那账本子上均有记载,安大人一看便知。” “这话谁都会说,本官问的是,你打着看病的旗号,与叛贼接头,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安珏悠然的问,一点也不着急。 反正人是被抓进来了,要怎么审是他的事,他有的是时间跟苏梨耗! “既是看病,除了望闻问切,询问医理,还能有别的什么吗?” 苏梨反问,在医馆的着急因为时间的拖延愈发急切,可那些措手不及的慌乱已经渐渐消失,现在她走在刀刃上,一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 第61节 她需要先确认岳烟是否安好,最好是能与岳烟见上一面,这样才能做出应变,将岳烟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一千两是她当来的,当票在她手上,安无忧那里留着票根,这件事板上钉钉,她根本辩解不了,她只能自己认下来。 这一千两其实不是大问题,问题是她为什么要让岳烟采购那些粮草。 苏梨心里飞快的思索着,耳边传来轻响,安珏从墙上取下一个足有婴儿小臂长的铁钩。 这种铁钩是远昭国常见的刑具,以前是屠夫杀猪用的,后来用于穿透犯人的肩胛骨,用这个将犯人吊起来,可以让犯人时时刻刻承受着剧痛的煎熬,磋磨意志,但不会让人死掉,受了此刑的犯人,出去以后整个人基本就废了。 “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 安珏笑盈盈的问,用铁钩在桌案上敲了下,故意吓苏梨,想看她惊慌看她害怕,这女人从回京以后第一天在马场遇见就让他很不痛快。 那种不痛快来自于,他明明从画本子上见过这个女人最下贱放荡的一面,她却偏偏要装出一副有骨气有傲气的模样,还几次三番借着楚怀安的手给他难堪。 这女人不是应该逢迎讨好,在男人胯下过日子吗,怎么配与他唱反调? 安珏想着,落在苏梨身上的目光便放肆起来,她又穿了男装,却没来得及束胸,遮掩不住玲珑的曲线。 在安珏问出那句话以后,她丝毫没有害怕,清冽的眼眸黑亮如墨玉,透着蛊惑人心的漂亮,直勾勾的盯着安珏,像是在挑衅,看他能拿她怎么样。 安珏舔舔唇瓣,心里被勾出火来。 苏梨的漂亮是有目共睹的,她的性子与安珏平日看见的那些女子截然不同,像一直傲然盛开的腊梅,鲜活的绽放着,叫人忍不住想将她折断。 “苏小姐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倒真是胆识过人呢!” 安珏说着走到苏梨面前,抬手一划,铁钩尖利的钩尖轻松划破肩头的衣服,他的预估有些偏差,在白皙圆润的肩头留下一条清浅的血痕,血珠争先恐后的涌出来,红白的颜色形成极鲜明的反差,勾得人眼珠都红了。 “安大人,此案尚未有定论,军情处乃专查军需之用,此案是不是该转交大理寺审查?” 苏梨问着,双手环胸,呈防御姿势看着安珏,从他充满欲念的眸中嗅到一丝危险。 安珏被她的模样取悦,低笑起来:“苏小姐进了军情处,那就是军情处的案犯,如何轮得到大理寺插手?” 许是觉得苏梨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安珏的警觉性没那么强了。 他到底没上过战场,不知道经历过腥风血雨厮杀的人,对活着的渴望有多么强烈,更不知道苏梨对自己看重的不容侵犯的东西有多果决。 安珏太得意了,他抬手,用那铁钩勾住苏梨的衣领,只要往下一拉,就能将苏梨的衣襟划坏,但要控制好力道,不然会划伤衣服底下的肌肤。 一点血可以激发男人体内的兽性和欲念,可太多血就会黏糊得让人作呕了。 苏梨贴着墙没动,目光沉沉的看着安珏:“安主蔚,在没有证据确凿以前,谁也不能定我的罪,就算定了罪,你身为朝廷命官,现下对案犯做出这样的事,于法理都不合吧?” 到这个时候,她的语气还是很镇定的,安珏心里烧着火,被她的语气挠得心痒难耐,凑到她耳边低语:“这里是军情处,你都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了,我就算真的对你做点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他的语气很笃定,嚣张得很。 “就算旁人不知道,可我还活着啊。” 苏梨说着绽开一抹浓艳耀眼的笑,安珏被晃了眼,抬起另一只手朝苏梨的脖子探来,苏梨贴着墙没有躲,任由男人粗粝的手掌顺着衣领探进,长有薄茧的指尖一寸寸划过,触及那一片美好。 所经之处都是温软香热的,不需要用力,就会变换出各式的形状,这滋味真是好极了。 安珏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反应,苏梨呼吸喘了喘,喷出馨香,惑得安珏低头要去吻她,却在唇瓣要碰到的时候,腿间传来灭顶的剧痛。 苏梨屈膝上顶的那一下,用了十足的力道,这一招是陆戟交给她的,她实践过许多次,熟练又狠辣。 男人的欲念越是高涨,这一招下去带来的伤痛就越是极致。 安珏瞪大眼睛,张了张嘴,痛得连声音都发不来。 苏梨凑近,冲他弯了弯眸:“安大人,在军情处的大牢里被人踢了命根子这种事需要我帮你宣扬一下吗?” 刚才伪装出来的媚意消失无踪,苏梨把安珏那只不安分的手扯出来,想直接剁掉,想到岳烟还生死不明,又放弃。 安珏痛得后退两步靠在桌案上,却仍站立不稳。 他太得意,不仅没给苏梨上手铐脚镣,甚至连狱卒都没有放进来。 上次他被苏梨蹬了两脚,却没有长记性,被苏梨一笑,便以为自己可以把人拿捏于股掌之间。 他以为投敌卖国这样的罪名扣下来,苏梨会惊慌失措委曲求全,甚至主动承欢于他身下以免于责罚…… 这样的自以为是,给苏梨创造了很好的条件。 “安大人,我们现在还是说点和案子有关的事吧。” 苏梨主动提及正事,安珏痛得失语,依然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道:“贱人!偷袭朝廷命官你可知该当何罪?” “民女愚钝,不知所犯何罪,安大人若觉得委屈,不妨到御前告民女一状,看陛下会如何决断!” 苏梨油盐不进,看上去丝毫不害怕,安珏不停地倒抽冷气,脑子痛得一阵阵发晕,正要叫人,门外传来一阵喧嚣,片刻后,楚怀安带着一队人马大刀阔斧的走进来。 牢里只点了两盏等,光线昏暗,苏梨与安珏只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站着,尚未整理衣襟,一小片雪白的肌理显露出来,瞬间吸引了楚怀安的眼球。 楚怀安大步走进刑房,越过安珏走到苏梨面前,也没问话,只抿着唇直勾勾的盯着她胸前看。 方才并没有剧烈的打斗,只是行动之间,衣襟难免被那铁钩勾破了些,连同最贴身的肚兜都被勾开一个口子,隐约可以看见深不见底的沟壑。 那目光太过灼热,苏梨被看得不自在起来,抬手掩住胸口,肩膀上那一条清浅的伤口却又越发明显。 楚怀安在这两处看看,扭头看向安珏。 安珏还没缓过痛,手上的铁钩也还没丢掉,无声的昭示着刚刚发生了什么。 楚怀安眸色一深,忽的抓住安珏刚刚碰过苏梨那只手用力一折。 喀的一声,手骨错位了。 安珏的面容疼得狰狞起来,额头青筋暴涨,楚怀安钳制住他的下颚,将那声痛呼堵在喉咙里。 “唔!!!” 痛呼化作闷哼,虽然没有多刺耳,却也听得人心惊肉跳,跟着楚怀安一起进来的人全都打了个寒颤。 一声喊完,安珏失了力,脱水一般坐在地上,脸色一片惨白,他仰头看看苏梨又看看楚怀安,喘着气开口:“私闯军务重地,殴打同僚,侯爷眼中还有王法吗?” 都这样了,安珏还是不肯服软,他总觉得这次拿捏到了天大的秘密,说不定连楚怀安都要被苏梨拉着一起治个什么罪,因此并不害怕。 今日苏梨踢他命根子,楚怀安折他一臂,日后总是有机会还回来的。 “安主蔚擅用私刑,又欲图对本侯的人不轨,本侯没砍了你的脑袋当球踢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楚怀安声音冷厉的回答,冲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人上前来押着苏梨往外走。 安珏坐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等楚怀安带着人走了,狱卒才跑进来,见安珏那样子,顿时吓得腿软:“大……大人,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还不快去叫御医!” 安珏没好气的怒吼,眼底迸射出强烈的恨意,日后定要加倍奉还今日的屈辱。 这厢楚怀安压着苏梨出了牢房,立刻有人上前给她戴上枷锁,等一切弄好,不顾众人的阻挠,楚怀安把苏梨塞进候在一旁的马车里。 车里还坐着一个人,那人像初见那夜,拿着一卷竹简温吞吞的看着,一身墨黑色朝服冷肃得叫人不敢亲近。 “赵大人。” 苏梨打了招呼靠着马车壁坐好,楚怀安跟着上了车,车夫驾车前行,楚怀安脱了外袍将苏梨整个裹住。 “侯爷,我不冷。” 苏梨开口,楚怀安没吭声,在外袍上系了个结,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善世堂的伙计说,岳烟昨日去侯府复诊了,侯爷昨日可曾见过她?”苏梨低声问,她与陆戟的关系,赵寒灼基本知道个大概,岳烟的来历自然也不必瞒着他。 “见过。”楚怀安坦然回答,从袖袋中摸出一个药瓶,扳过苏梨的肩膀给她肩头那一道伤口抹药。 “侯爷与她说了什么?为何她会突然被抓?” 苏梨急切的问,眉头拢成小山,语气不自觉带了怒意。 在肩头流连的指尖停顿,楚怀安偏头看着苏梨,眼眸深邃:“你怀疑她被抓与我有关?” “……” 苏梨沉默,岳烟不会无缘无故被抓,也不会无缘无故去逍遥侯府,这其中的事不掰扯清楚,楚怀安就脱不了干系。 苏梨相信楚怀安就算查到她和岳烟的关系,也不会蓄意告发岳烟,但不能保证岳烟被抓不是他间接导致的结果。 苏梨没有开口,但沉默已然给出了答案。 楚怀安看出她在想什么,没急着辩解,继续抹完药,把药瓶收好,思索了一会儿道:“她昨日来府上和我说了几句话,是我派人送她出城的,今日一早她被抓回来,我的人无一幸免。” “她是专程来找你的?” 苏梨诧异,岳烟和楚怀安统共也没说过几次话,怎么会突然跑去侯府找他?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楚怀安掀眸看了苏梨一眼,没再做更多的解释,苏梨还要追问,马车停下。 “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不要乱说话!” 说完这句,楚怀安的脸色变得肃穆,抱着苏梨率先下马车,赵寒灼出来的时候,深深的看了楚怀安一眼,约莫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有胆量,竟然敢当着他的面串供。 楚怀安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赵寒灼刚下马,宫门口的侍卫便急匆匆的赶来:“赵大人,侯爷,快请,陛下还等着呢!” 通敌卖国是重罪,这事闹到御前,自是兹事体大。 赵寒灼微微颔首,快步朝前走去,楚怀安把苏梨放下,拉着她往里走,边走边低声开口:“相信我,我保她无事。” “……” 他能保岳烟无事?若没有足够强大的证据,他如何保得住? 一时间发生太多事,苏梨脑子有些懵,人已经被拉着穿过重重宫门,一脚踏进议政殿。 议政殿殿门很高,两边的柱子上缠着鎏金的四爪真龙,龙头沿着柱子向上攀着,气势巍峨,文武百官分两列恭恭敬敬的站着,楚凌昭坐在最中间的龙位之上,九五之尊的威严呼啸而来。 “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弟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寒灼和楚怀安同时跪下行礼,苏梨脖子上戴着枷锁迟了一步,很容易的看见趴在地上的岳烟,和淌了一地的血。 她受伤了,不知道现在伤得怎么样。 苏梨越过赵寒灼和楚怀安,走到岳烟身边才跪下叩拜:“民女苏梨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下以后,血腥味便涌入鼻尖,搅得胃里一阵翻涌,叫人恶心得想吐。 她不敢偏头,努力用余光去看岳烟是否安好,耳边听见极虚弱轻微的一声安慰:“阿梨,我没事……” 这人一生最大的志向便是悬壶救世,手上沾的血腥都是为了救人,从未犯过杀孽,待人也向来和气温婉,如今被打成这样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却还跟苏梨说没事! 苏梨心中疼惜,恨不得站起来指着在场的人怒骂,一个个身为男子,不想着为国为民,私下只晓得玩弄权术,如今还这般为难一个弱女子,真是枉活一世! 第62节 “阿梨,你可认得身边的人?” 楚凌昭开口,语气平和,唤她时还有几分亲昵,苏梨抬起头来,伸手想去碰岳烟,被几个大臣喝止:“你想做什么?” 苏梨手上动作未停,俯身拨开岳烟脸上的乱发:“陛下问民女认不认识此人,民女总要先看清她长什么样才行。” 那位大臣还要说话,楚凌昭抬手制止,苏梨不动声色的帮她擦掉额头的冷汗,看见她肩头有个血窟窿,像是中了箭,还有血往外涌出来,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 打量完,苏梨收回手,俯身脑袋贴地:“回陛下,民女认得,她叫岳烟,是善世堂的大夫,民女去善世堂替民女的二姐抓过几次调养身子的药。” 之前寿宴闹那一出,所有人都知道苏唤月身子不好,苏梨与苏唤月又是姐妹情深,此时苏梨的说法便十分的合情合理。 “那你可知这位大夫是通敌卖国的贼人?” “民女不知!”苏梨的身子伏得更低,片刻后又抬起头看向楚凌昭:“岳大夫医者仁心,向来与人为善,不知她做了什么,被认定是通敌卖国?” 旁人遇到此事都生怕多问一句会引火烧身,她却一点没有这样的顾忌。 楚怀安和赵寒灼早就站在来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楚怀安之前要苏梨看他眼色行事,可苏梨这会儿根本连看都不看他,只相信她自己的判断。 五年前,他不相信她,五年后,她也对他没了信任。 像是一个很公平的博弈,到最后才能发现,在这里面,并没有所谓的输赢。 苏梨问了那么一句,朝堂四下立刻响起嗡嗡的议论声,他们没想到这事都捅到御前了,苏梨还有胆子质疑这事的真实性。 然而仔细一想,这事被揭发得突然,旁人竟是一点内情都不知晓,只能眼巴巴的看向赵寒灼。 赵寒灼看看楚凌昭,见他没有要反对的意思,踏出一步,沉声回答:“有人在京中发现胡马,马的主人曾去过医馆,接诊的就是岳大夫。” “赵大人所说的那个人,是否叫胡三?” “没错。” 赵寒灼点头,因苏梨这一问,微微掀眸,似乎没想到苏梨也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据民女所知,这位叫胡三的男子,不仅去过医馆,还喜欢去与善世堂相隔两条街的茶楼听书吹牛,若他与岳大夫接触就有通敌的嫌疑,那这个茶楼应该也不能排除在外吧?”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最先跳出来的是京兆尹,不知道是不是还记着昨日被苏梨登门大闹了一场的事,他看着苏梨的时候尤其愤怒:“荒唐!无知妇人,怎敢在朝堂之上胡言乱语!” “就是就是!真是可笑!” “那个人怎么可能与胡人勾结呢!” 其他人都跟着附和,听这意思,似乎所有人都知道那茶楼背后的主人就是安无忧。 安家嫡长子安无忧,除了身体孱弱多病,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苏梨疑惑,赵寒灼难得好心的开口给她解释:“苏小姐所说的茶楼,应该是安家大少爷安无忧名下的,安公子虽先天体弱,但很有经商的头脑,那茶楼自兴建以来,生意便十分红火,但茶楼所有盈利,安公子皆分文不取,全部上缴国库!” “……” 所有利润都上缴国库!? 苏梨惊得说不出话来,难怪她刚刚说完以后,其他人的反应会那么大。 安无忧这一举,简直将视钱财如粪土这句话展现得淋漓尽致,谁会相信这样的人会与胡人勾结? 不仅没人会相信,整个远昭国恐怕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忠君爱国、大公无私的人! 安无忧不会与胡人勾结,那勾结的人,只能是岳烟。 如果不是苏梨对岳烟的了解足够深,如果不是苏梨与岳烟有五年过命的交情,恐怕在听到这件事以后,苏梨都要为自己之前对安无忧那些莫名的猜测感到自惭形秽! 可是哪条律法规定愿意拿钱充盈国库的人,就不会与胡人勾结了? 苏梨默默在心中思索,知道一时无法扭转旁人的看法,不再揪着茶楼不放,转而开口:“胡马不会凭空出现在京中,为何不将那位叫李三的书生传到殿中,当面问问他是从哪儿买来那马的?” “阿梨言之有理。”楚凌昭适时开口,抬手轻轻一挥,守在门口的太监高声传呼:“传李三觐见!!” 尖利的嗓音落下,片刻后,两个侍卫抬着担架进来,架子上盖着白布,看得苏梨眼皮一跳。 似乎将担架抬到苏梨身边放下,掀开白布,昨日还在苏梨面前抬价想敲竹杠的书生一脸死气的躺在那里,已然没了呼吸。 侍卫走后,一个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的老头慢吞吞走进殿中,颤巍巍的跪下,行了礼方才开口:“启禀陛下,这位叫李三的人,于昨日亥时一刻死亡,老臣在他的咽喉和腹部以银针试探,均发现中毒迹象。” 这个尸检结果不用仵作说,旁人一眼也能看明白,因为那李三死得极惨,一张脸泛着青黑,还没开春,尸体甚至已隐隐泛着臭味,有些大臣已嫌恶的捂住嘴巴。 “老臣在他家中砂罐里发现残留的药渣,经过检查,那药渣是除风湿的,但多加了一味枸核,李三在喝药以后饮酒,二者相冲产生毒素,导致李三身亡,经查验,那除风湿的药正是善世堂的岳大夫所开。” 仵作继续说,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可话里话外几乎已经将李三的死与岳烟捆绑在起来。 众大臣又交头接耳的议论,苏梨正要出声反驳,安珏单手拿着一本书册大步走进来:“钱大人说得没错,下官在善世堂的药方记录中,也找到了那个方子,请陛下过目!” 安珏的脸色还是不大好,走路时的姿势也颇为诡异,右手拿着书册,左手无力的垂下,废了一般。 他跪下呈上书册,立刻有宫人上前,双手接过呈给楚凌昭。 楚凌昭认真翻看了一会儿:“确有此方,方子中也确实有枸核。”说完他合上书册,看向苏梨:“事已至此,阿梨可还要请太医院的御医来验一验,看是否与仵作说的一致?” 他事事都要问一下苏梨,倒像是站在苏梨那一头的一样,众人看苏梨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探究。 “不必如此麻烦,民女相信李大人所说并无半句虚假,可这并不能证明李三就是岳大夫杀的!”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死不承认?” “就是!你与这卖国贼到底是何干系?非要替她开罪不可?”几个与安珏平日交好的武将冷冷的开口质疑。 武将便是如此,对卖国求荣的人,绝不姑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渐渐地,质疑之声越来越大,嗡嗡的如蝇虫绕耳,不可断绝。 “吵什么!陛下圣明,自会公正断案,轮得到你们在这儿说话么?”楚怀安没好气的开口,用眼刀子将刚刚说话质疑的几人都瞪了一遍。 他现在好歹是昭冤使了,众人想到刚被投进大牢的李大人,立刻收敛的噤声。 嘈杂的声音消退,苏梨镇定自若的分析:“民女前日在医馆凑巧碰见过李三,见他蓬头散发,衣着寒酸,并不像一般书生儒雅有礼,可见家中生活拮据,而市面上一匹马至少也要卖二十两银子,如果李三是细作,他突然出手阔绰,难道是不想活了故意要引起旁人怀疑暴露身份吗?” “苏小姐分析得有理,他的确是想故意暴露身份,好掩护同伴安全从京中撤离!”安珏抢先接了苏梨的话,苏梨也不惊慌,再度发问:“依安主蔚之言,李三为何还要去善世堂找岳大夫抓药,让旁人怀疑她呢?” “这就要问这位岳大夫打的是什么算盘了!” 安珏不从正面回答苏梨这个问题,把球踢给岳烟。 岳烟流了许多血,人已虚弱至极,此刻还是强撑着没晕过去,听见安珏的话,她强撑着想起来,苏梨扶了她一把。 “启禀陛下,那药方的确是……是民女所开,但民女所开的方子上面应该还有一味杓芝,此药便是避免病患不听医嘱,误食与药方相冲之物,引发病疾,陛下可请药房的伙计前来,他抓药时,民女就在旁边。” 她并没急着辩解自己是否投敌卖国,最在意的还是自己有没有开错药方导致病人死亡。 “药堂掌柜和伙计都已被收入大牢,现在还不确定他们与你是不是同伙,他们说的话也并不可信!” 安珏自大的否决岳烟的话,拿出之前从药堂搜出来的那本藏钱的书册:“陛下,这是从药堂后院搜出来的赃银,此人私下联系粮商,欲大肆购买粮草,意图不轨,其心可诛!” 安珏说得极为笃定,宫人又将那书册呈到楚凌昭手上。 等楚凌昭翻开册子,安珏转身看向苏梨,露出一个得意的笑:“这些银票全是连号,出自我兄长的当铺,有我安家当铺的特殊印记,很凑巧的是,几天前苏三小姐才去当铺找我兄长当过东西,这些银票均是苏小姐当日的典当所得!” 安珏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从李三骑马去善世堂看病,这就是一个诱捕苏梨的套,无论苏梨当时有没有看见李三,只要抓住岳烟,她就不得不入套。 毕竟,她若是不入套,这罪名就要实打实的落到岳烟头上。 以她的性格,如何能坐视不管? 安珏狞笑着看着苏梨,复又将目光投向楚怀安。 安无忧让他咬住苏梨不放就好,不要与楚怀安作对,他原本是想听安无忧的,可这会儿腿间和手臂上的余痛还在提醒他刚刚发生了怎样的屈辱,他忽然就不想对安无忧言听计从了。 他要苏梨和楚怀安都跪在他脚下,痛哭求饶! 思及此,安珏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臣方才正在军情处审问案犯,逍遥侯突然带人闯入,不仅如此,他还折了臣一臂,若苏小姐是通敌卖国的贼人,那逍遥侯此举,恐怕也非同寻常,臣恳请陛下明鉴!” 安珏说得义正言辞,一副宁愿舍身,也要不畏权贵揭发楚怀安的模样。 此言一出,朝堂静默了一瞬,然后所有人都一脸看智障的看着安珏:安大人你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吗?办案就办案,你把这事往这混世大魔王身上扯做什么? “哟,听安主蔚这意思,本侯这是要谋权篡位啊!”楚怀安挑眉漫不经心的说。 在场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谋权篡位’这四个字也是能当着皇帝随便说的吗? 眼看安珏又要搅坏一锅汤,众人屏息凝神,以免惹火烧身,安珏自是没有这个自觉,看着楚怀安质问:“苏小姐是住在侯府的,许多赏赐也都是侯爷给的,侯爷敢说她去典当一事,你不知情?” “我知道又如何?东西给她了,她是要当了换钱还是要丢给乞丐玩儿都随她乐意!” 这话极是宠溺,虽然叫人咋舌,却也说得过去。 堂中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峙着,楚凌昭面色未变,只翻看着藏在书里的银票一言不发。 “侯爷真是大方,难道她把这钱拿去给胡人养兵侯爷也不管?” 安珏拔高声音,带着股子大义凛然的味道,只差等楚凌昭一声令下,当场拔剑把楚怀安捅个对穿。 楚怀安难得没有与他置气,反而在这节骨眼上笑出声来:“谁告诉你她拿钱给胡人养兵了?” 楚怀安笑得突兀,安珏敏锐的察觉有些不对,却被近在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压下那一丝不安:“物证已呈到陛下手上,侯爷难道还要做无谓的狡辩?” “哦?是吗?”楚怀安漫不经心的问,走到殿中央冲楚凌昭拱了拱手:“安大人方才说那些银票是连号的,眼下皇兄手中的银票可是如安大人所言连着号?” 他问着,语气懒散,好像这殿上发生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连。 安珏皱起眉头,还要再说些什么,就见楚凌昭合上那本书册,轻飘飘的丢到地上:“是与不是,安大人一看便知。” 楚凌昭的力道拿捏得很好,那书册正好落在安珏脚边,他迫不及待的捡起来,翻开一看,脸上的得意顿时消散无踪。 这一千两银票,并不是当初苏梨典当后给岳烟那一千两!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楚怀安阴恻恻的声音:“安大人,你可知构陷皇室宗亲,该当何罪?” 第63章 心仪何人? 构陷皇室宗亲,其罪与谋逆无异,当抄满门,株连九族。 安珏看着那书册,脑袋有一瞬间是空白的,他完全没料到这一千两银票会出现什么纰漏。 是中途被人掉包了吗? 在药堂搜查的都是他的心腹,拿到册子以后,并未假手旁人,刚刚也是他亲手呈上,由宫人转呈给楚凌昭的,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有人来将册子调包? 难道在他们搜查之前,这银票就已经被换了? 安珏眼神凌厉的看向苏梨,苏梨是在他之前到药堂的,也许银票就是她换的,刚刚在军情处的表现,只是她演戏引自己上钩罢了! 第63节 安珏越想越觉得合理,身上还疼着,理智一点点崩塌流失。 “陛下,这贼人狡猾至极,微臣一时大意,竟叫她钻了空子换了银票,还请陛下恕罪!”安珏主动认错,楚凌昭没说话,眸色悠远深幽。 这事在御前闹得这么大,满朝文武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是安珏一句‘一时大意’就能糊弄过去的。 安珏自然也并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很快又提出新的证据:“陛下,据臣调查所知,这贼人曾去四方镖局请镖师押镖,给了五十两的定金,定金上的票号与留存在当铺票根记录上的票号一致!由此可见……” “安大人!” 苏梨开口打断安珏,她就跪在安珏身旁,面色一片从容淡定,不像是正在被安珏状告,倒像是一只诱饵,引得安珏上嘴咬住,才发现自己被尖锐的倒钩穿了喉。 “那五十两的银票,的确是我给岳大夫的,可那并不是安大人口中所说的赃银,而是岳大夫帮我二姐调理身子,我给的一点谢礼罢了。” 苏梨坦白承认,解释得合情合理,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一千两的银票怎么会被人调换,但看安珏诧异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安珏要被气疯了,他原本以为已经是人证物证俱全,没想到这些证据临了却是站不住脚跟的,苏梨三言两语就能推翻。 他咬咬牙,冲苏梨怒吼:“苏小姐若真的清白无辜,不妨当着陛下的面说说,当日你从当铺典当的一千两去了何处,这位岳大夫又是从哪儿弄了一千两来?” 一句话吼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梨身上,等着她给出一个说法。 苏梨绷直脊背,心脏一点点紧缩,她不知道那一千两去了何处,也不知道如今这一千两从何而来,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能去看楚怀安,以期得到一点提示。 沉默的时间越长,那些探究的目光越是犀利尖锐,像无数把刀,要将她剖开看看这皮囊底下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额头浸出冷汗,苏梨俯身,磕了个头。 “回陛下,民女典当所得那一千两是为了……”边关将士和黎民百姓! “娘亲!” 稚嫩软糯的童音打断苏梨的话,在众人的瞩目下,一个穿着草绿色锦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迈着小短腿‘噔噔噔’的跑进大殿,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形修长,儒雅清傲的男人,男人脸上一片与世无争的淡然,正是顾远风。 苏湛跑到苏梨身边,目光在岳烟身上停顿。 岳烟与苏梨在边关陪苏湛最多,他不爱生病,但成日跟着一群糙老爷们儿上蹿下跳,总是磕磕绊绊小伤不断,全是岳烟照顾他,如今看见岳烟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对他的冲击必然不小。 苏梨现在无暇去想顾远风怎么会把苏湛带到朝堂上来,正担心苏湛会露馅,下一刻小包子却尖叫一声扑进她怀里:“娘亲,好多血,好吓人!” “……” 苏梨被苏湛突如其来的演技惊了一下,没想到这小家伙到了朝堂之上也丝毫不怯,演起戏来脸不红气不喘。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面都被苏梨和安珏跪满了,顾远风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跪下行礼。 来得较晚,他没急于认错,一言一行皆从容有度。 苏湛从苏梨怀里抬起脑袋,若有所思的想了想,从苏梨怀里跑出来,走到顾远风身边跪下,学着他的动作向楚凌昭行礼:“苏……苏湛,拜见陛下!” 他的背脊挺直,还带着稚气的奶音,小脸在尚书府养得白嫩嫩肉嘟嘟,配上一双黑亮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极是可爱,瞬间俘获了一众盼着要孙子的老臣的心。 原本朝堂之上一片肃然,因他的加入,莫名的多了一丝温情。 “这个小娃娃是谁?” 陆啸是第一个发声问的,他一生征战沙场,刃敌无数,卸甲归田以后,独子便镇守边关,不在身侧,见着这样活泼可爱的小娃娃,总是忍不住想亲近。 只是陆国公身上杀伐之气颇重,一般小孩子都会被他吓哭,众大臣心里正琢磨着一会儿苏湛被吓哭以后要怎么办,却见苏湛好奇的打量了陆啸一会儿,咧嘴露出两颗虎牙脆生生回答:“我是娘亲的儿子!” 废话,你不是你娘亲的儿子还能是谁的儿子? 众人腹诽,都被这样的童言逗乐,陆啸慢吞吞的捋着胡须,目光在苏梨和苏湛之间转了又转,难得展颜笑着,眸底却飞快的闪过一抹深思。 眼看朝堂上的气氛被一个小娃娃搅得不像话,安珏开口打破这番温情:“顾大人,你姗姗来迟,又带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儿来此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问,众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 是了,这会儿还在审通敌卖国的重案,若是定罪,这孩子再可爱,也是要和苏梨一起斩首示众的。 思及此,众人未免有些唏嘘,安珏心里则是一片痛快。 他重提刚刚的话题,步步紧逼:“苏小姐,还请你解释一下,那一千两银票,现在究竟在何处?” “娘亲,你偷这个叔叔的钱了吗?”苏湛一脸疑惑,被安珏狠狠地瞪了一眼后,往顾远风身后躲了躲,不满的嘀咕:“好凶!我爹说了,只会凶女人的男人,根本算不上男人!” 苏湛年龄尚小,一句话惹得众人忍俊不禁,安珏想生气,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对他动手,只能强忍下这口气。 苏湛却还不安分,他在顾远风背后躲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大荷包:“娘亲,我们把钱还给叔叔吧,他好凶啊,爹临走前说过,我们虽然穷,但不能做偷抢之事。” 苏湛说着红了眼眶,嘴巴一瘪,眼角挤出豆大的眼泪,说出来的话也成了哭腔:“爹走得早,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我知道娘亲被外公赶出家门很难过,娘亲偷拿这些钱,都是为我好,让我衣食无忧,以后能娶个贤惠的媳妇儿,呜呜呜……” 众人:“……” 卧槽,孩子你猜多大?是成精了吗?怎么什么话都会说? 苏湛哭得伤心极了,没一会儿便一哽一哽的抽噎起来,小肩膀跟着一耸一耸的,看得苏梨都心疼了,伸手正要去拿荷包,安珏比苏梨更快一步,然而指尖快碰到荷包的时候,苏湛把荷包收了回去。 安珏扑了个空,差点摔倒。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身手竟比一个成年人快? 众人正诧异着,就见苏湛低头打开荷包,拿出里面卷成一大卷的银票,眼泪汪汪的看着安珏道:“叔叔,娘亲给我的钱和我的压岁钱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娘亲偷拿你的钱是不对的,我把钱还给你,你不要报官抓我娘亲好吗??要是娘亲出什么事,我……我也不活了!” 说到这里,苏湛又伤伤心心的哭起来,因为太过卖力,小脸哭得红扑扑的,充血一般。 “女子本柔,为母则刚,安大人,那些封赏既给了苏小姐,她典当了换钱给自己的儿子,是她自己的事,安大人为何要如此揪着她不放?” 陆啸主动开口替苏梨说话,现在银票的去处已经再明了不过,安珏刚刚的咄咄逼人,都变成了欺负孤儿寡母。 安珏充耳不闻,不死心的展开那一卷银票查看,左下角的票号全都连在一起,与安无忧之前给他看过的票根无异。 “不可能!” 安珏怒吼,脑子乱糟糟的,他知道这是一个套,他是下套的人,只要收好这个套,苏梨就百口莫辩,可现在他怎么落入了这样的境地? 如果这些罪名不成立,那今日之事,要由谁来收场? 安珏察觉到了危机,可这一步他已经走远了,回不了头了。 他抓紧手里的银票,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扭头看向岳烟:“这一千两说清楚了,就算下官误会苏小姐了,那这位岳大夫呢?她那一千从何而来?” “启禀陛下,那一千两,是下官给的!” 一直跪在地上的顾远风沉声开口,从袖袋中拿出一张纸呈上。 那纸轻薄得很,折得方方正正,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可安珏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猛然惊醒过来。 他中计了! 今日种种,分明是有人先识破了他和安无忧的计谋,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先让他在朝堂之上判定苏梨和岳烟一个卖国罪,然后再一一化解,反将他一军! 安珏后背发凉,刚刚的冲动怒气褪去,手臂和腿间的痛复又侵袭而来。 宫人。将那纸片呈给楚凌昭,打开一看,是一张房契转卖书,金额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两。 “启禀陛下,微臣在除夕宫宴上看了阿梨的国论,对边关苦寒有了新的认识,臣以前自负饱读诗书,却不曾真正见识过民间疾苦,自惭形秽。” 顾远风说着面上露出愧疚,昂起头颅义正言辞道:“赵大人虽还在调查此文是否属实,但臣作为阿梨的先生,对她的人品自是清楚,是以,臣擅作主张卖了家中老宅,托岳大夫购买些粮草送往边关,聊表臣对边关将士的一点绵薄之意!” 话落,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前些日子,众人还纷纷上书说军需过于繁重,掏空国库,要裁兵减员,这才设立军情处,可现在顾远风仅凭苏梨的一面之词,就卖了自己的老宅,以一己之力给边关将士买粮草。 这说明什么? 说明朝中有人对裁军一事产生了怀疑。 此事若张扬出去,如此做法,便是朝廷罔顾视听,不仅会寒了军中将士的心,也叫其他诸国笑话。 “此事不宜声张,微臣本想借此机会探听一下边关将士的处境再上书禀奏陛下,没想到竟惹得安大人误会,给岳大夫平添无妄之灾。” 顾远风说得客气,一句误会将今天的事做了结论,似乎还想给安珏留有余地,与安珏方才的咄咄逼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显得心中坦荡,光明磊落。 “顾大人此前与此人并不认识,她来自边关,随商队入京不过月余,顾大人如何知晓她是可信之人?若她是胡人的细作……” “安大人,她不可能是胡人的细作!” 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插进来,安珏皱眉回头,一个胖乎乎的老头迈着小短腿急吼吼的跑进来,进殿时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啃泥,随身携带的药箱滚落,药材洒了一地。 来人痛呼一声,顾不上起来,哼哧哼哧的爬起来跪在殿中:“陛下,臣以身家性命替此女作保,她绝不可能是胡人的细作!” 跑得太急,头上的官帽变得歪歪扭扭,平日没有锻炼,身体又胖,高太医喘得不像话,努力扶正帽子让自己显得严肃些。 “高大人与此女非亲非故,何以如此笃定,敢以身家性命作保?” 楚凌昭轻声问,将那房契转卖的契书放到一边,高大海努力平稳呼吸,高声回答:“此女名叫岳烟,是微臣的恩师岳兆的孙女!” 话音落下,朝堂之上再次炸开了锅。 众人皆知,岳兆是出了名的妙手神医,先帝在时,岳兆因医术过人,年少便入了太医院做院首,率领众人一起编写了一本医书大全,这本医书如今还在远昭国及诸国广为流传。 但此人心直口快,看不惯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后来请命随军做了军医,追随的正是如今的陆国公陆啸统率的镇北军。 岳兆医术极高,几次三番在生死关头救了陆啸,后来一次大战,胡人的大将军被陆啸重创,生死垂危,胡人掳走岳兆,为了让岳兆替他们的大将军看病,以岳家家眷性命要挟,岳兆宁死不从。 胡人的细作潜入远昭国内,将岳家灭门,带回头颅,岳兆悲恸至极,自戕而亡。 此事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陆啸也是在这样的悲痛之下,亲自率兵杀得胡人片甲不留,胡人节节败退,这才派了使臣求和,与远昭国停战。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岳家满门皆亡,没想到还有一个孤女存活于世。 想到过去的种种,高大海难得红了眼眶,胖乎乎的老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悲痛:“恩师一生救人无数,后来落得如此下场,臣心中对那些胡人俱是痛恨无比,更遑论他的嫡亲孙女?” 众人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是啊,有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只怕是恨不得要将胡人一片片剐了吃肉,又怎会与胡人勾结通敌卖国呢? “既是忠烈遗孤,高御医为何不早些告诉陛下,将她接回京中?” 安珏还在提出疑问,他知道今日自己已经输定了,却不想就这样轻言放弃。 “恩师一生追求的,并非困于太医院的方寸之地给人治病,而是云游四方,仁济天下,他没能达成的心愿,微臣希望他的后人能替他达成,便擅自隐瞒,未曾上报,陛下若要问罪,臣甘愿受罚!” 高大海说完磕了个头。 他在朝中处世向来圆滑,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也从不在人前替人出头,今日却为了岳烟豁出身家性命,可见对岳兆当年的恩情有多看重。 众人从未想过事情几经反转会走到这一步,本以为是个通敌卖国的案子,没想到最后嫌犯成了忠烈遗孤。 “咳咳……” 撑到现在已是极限,岳烟咳嗽着吐出血来,神智已然不清醒。 “民女请求陛下让高太医先替岳大夫治伤,她流了很多血,怕是撑不住了!陛下若对此案还有疑虑以后可以再问!若她死在朝堂之上,日后恐怕就死无对证了!” 苏梨大声请求,她到塞北的时候,岳烟已经在军中了,她原本以为军中众人是因为她性子软糯,才会对她特别尊敬,如今才知道岳烟竟有如此离奇的身世。 第64节 若岳烟今日出了什么事,苏梨恐怕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请陛下让高太医先诊治!” 顾远风最先附和苏梨的要求,话落,陆啸跪了下去,一见他跪下,其他大臣犹豫片刻接连跪下:“臣等请陛下让高太医先诊治!” 声音整齐洪亮,大势所趋。 楚凌昭顺势开口:“准!”候在门外的宫人立刻进来,将岳烟抬到偏殿治伤。 人被抬走了,一地的热血却还未凉透,黏哒哒的隐约可以看出半个人形轮廓,是安家人今日的杰作。 “安大人,岳大夫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军情处要抓她应该很容易,安大人怎会将她重伤至此?” 苏梨轻轻柔柔的问,明明她跪在那里,也是弱女子一个,没什么攻击力,却让人听出秋后算账的意味。 苏湛仍跪在顾远风身后,闻言探出小脑袋帮苏梨搭腔,握着小拳头愤愤不平:“就是就是!欺负弱女子,真不害臊!” 苏湛说完还想扮鬼脸,被顾远风抬手按回身后。 他虽然年纪尚小,但这到底是在御前,不宜太过放肆。 苏梨不提这一茬,安珏还忘了,他冷笑着看向楚怀安,意味深长道:“这位岳大夫虽是柔弱,可身边的人倒是个个武艺高强,下官派出去的人回来都负了伤呢。” “哦?不知安主蔚派去的人,在拿人之前,可有亮明身份为何拿人?安主蔚的人只是负了伤,本侯派出去的四个护卫却是无一幸免,安主蔚是要拿人还是要杀人灭口?” 楚怀安笑盈盈的反问,一点也没有要隐瞒自己派人护送岳烟出城的意思。 安珏被问得失语,忽然有些气恼,也许昨夜应该直接下令让人带具尸首回来,反正人死了,要定什么罪,都是他说了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动。 “安爱卿!” 楚凌昭终于开口,声音多了一丝威严,安珏立刻低头跪好,朝中原本与他关系尚好的几人也都凝神听着。 “此案牵连甚大,即日起由大理寺接手处理,安爱卿重伤忠烈遗孤,在事情尚未明确以前,暂停军情处主蔚一职,随时配合大理寺查案!” “陛下!”安珏惊呼,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判决:“虽有高太医作保,但此女的身份还需核查,臣……” “核查之事,自由赵爱卿着手去办!” 楚凌昭打断安珏,语气沉沉,已有一分不悦,安珏张了张嘴,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 除夕宫宴,楚凌昭让大理寺插手军情处的政务,这才过了几日,又暂停了安珏的职位,军情处才成立不久,裁兵之事尚未有眉目,军情处却倒像是要被一锅端了一般。 那他当初又为什么要设立这个部门? 安珏思索着,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冒出来,搅得他脊背一片冰凉。 “众爱卿还有其他事要上奏吗?” 楚凌昭问,抬手揉揉眉心,似乎刚刚一番审问,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精力。 众大臣左看看右看看,纷纷摇头,内务总管张德很有眼力见的上前宣告:“退~朝!” 话落,百官转身朝外走去,楚怀安上前一步把苏梨拉起来,他的脸色有点黑,因为苏梨刚才的任意妄为,一点没给他打商量。 “阿梨留下!” 楚凌昭开口,并没有让楚怀安也留下。 楚怀安抓着苏梨的手紧了紧,微微抿唇,苏湛也好奇的拉拉苏梨的衣摆:“娘亲,我能陪你留下么?” 苏梨摇摇头,不动声色的给苏湛递了个眼色,苏湛虽然聪慧,说到底还是孩子,在宫中多留一刻都是危险。 “劳烦侯爷和先生带阿湛出宫。” 苏梨说着挣开楚怀安的手,欠身行了一礼,随候在一旁的宫人一同往偏殿走去。 苏梨本以为楚凌昭会在偏殿与自己谈事,没想到宫人一路竟是将她带到了除夕那日的校场。 今天校场没什么人,楚凌昭还穿着上朝时的龙袍,只是取了龙冠,正骑着一匹红棕马在宽阔的校场策马奔腾。 那马许是刚送进宫的,还没被驯服,性子极烈,奔跑的过程中各种尥蹶子,恨不得将马背上的人甩下来。 宫中御用的驯兽师在旁边看得胆颤心惊,生怕年轻的帝王摔下来磕着碰着,治个灭门的大罪,苏梨却看得分明,楚凌昭很稳,无论那马怎样甩,他都一直牢牢抓着缰绳,好像身下坐着的是远昭国的万里江山,不管如何暗流涌动,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半个时辰过去,那匹马终究还是没熬过楚凌昭,乖乖被驯服。 楚凌昭骑着它溜了两圈,又喂了它两把草料才朝苏梨走来,宫人极有眼力见的送上护手的药膏。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帝王,就这么一会儿,楚凌昭的掌心已经被马缰绳磨破了皮,出现两道渗着血的勒痕。 “阿梨可会上药?” 嘴里说着问话,这人已经在宫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摊着手等着上药。 苏梨接过托盘放到一边,先用清水清理了伤口,再抹上药膏缠纱布。 她的手很稳,目光专注在伤口上,像医术过人的大夫,心无旁骛,楚凌昭看着她,想起一些旧事,淡淡开口:“当初朕与你长姐新婚,尚未登基,与众皇子春猎竞赛,伤了手回来,她替我上药时,手抖得厉害,眼泪也掉个不停,楚楚可怜极了。” 苏梨撕开纱布打了个结,做完包扎,盖好药瓶回应:“长姐性子温婉,不曾见过这样的血腥,自是害怕。” “听阿梨之意,倒像是见过血腥?” “回陛下,民女见过。” 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她见过;热血从身体喷涌而出,染红人视线的场面她见过;冰冷的兵器捅进皮肉,穿透胸腔的感受她甚至体验过,所以这点小伤真的不算什么。 苏梨答得已经十分坦诚了,楚凌昭瞧着手上的纱布,眼底闪过满意,也不再走那些弯弯绕绕,开门见山:“你与陆戟可认识?” “认识。” “也是因为你那走街串巷的卖货夫郎认识的?”楚凌昭问,话里带着轻松的戏谑,似乎早已识破苏梨之前说的谎言。 苏梨没有立刻回答,她现在有些犹豫,拿不定楚凌昭想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边关发生的事全盘托出。 因这沉默,楚凌昭掀眸瞧她,见她眉头紧锁,像个小老太太,抬手曲起食指轻轻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唔!” 苏梨捂住额头,不明所以的看着楚凌昭,她这模样像懵懵懂懂的少女,到底与苏挽月身上有一半相同的血缘,依稀可以看出有两分神似,让楚凌昭想起了多年前初见时,衣袂翻飞的苏挽月。 “昨日那幅画,那支白玉簪是你故意画上去的?” “……是。” 苏梨揉着眉心回答,知道自己耍的这点小心机逃不过楚凌昭的眼。 答案不出所料,楚凌昭没有生气,只是有片刻怔仲,又不甘心的问了一句:“你如何知晓那玉簪于朕而言是特别的?” “民女也是斗胆猜测,若非特别,陛下那日在宫宴之上,断然不会频频看向民女,甚至还亲自过问这簪子的来历。” 苏梨并不知那簪子具体有什么含义,只是那日楚凌昭问了,她便试探性的将它画在了那幅母子平安图中,若真是什么紧要的簪子,楚凌昭看见,也许会因为苏挽月随意将簪子赠人而心生不快。 这么做的时候,苏梨只是想着能让楚凌昭对苏挽月生些嫌隙,并未想过会导致怎样严重的后果。 “你在赌!”楚凌昭一眼看穿她的用意,苏梨没有反驳,他又生出几分兴味:“你不怕赌错了,朕一怒之下杀了你?” “陛下若是生气,民女自会再随机应变,况且……”苏梨顿了顿,在楚凌昭的目光催促下补完后面半句:“况且陛下贤明,断然不会因为此等小事,摘了民女的脑袋。” 她诚心的拍了个马屁,楚凌昭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离间帝妃感情,扰乱后宫,在阿梨眼中也是小事?” 楚凌昭幽幽的问,前后态度相差有些大,苏梨一时没适应,连忙跪下:“回陛下,民女不敢!” 她嘴上说着不敢,可不该干的事一件都没少干。 方才在朝堂上那一出,旁人看不出,楚凌昭却是明白,这是楚怀安和顾远风联手一起演的一出好戏,也只有安珏那样鲁莽地性子才会中计,若是换成安无忧,今日苏梨和岳烟恐怕必死无疑!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楚凌昭嘴上半真半假的呵斥着,伸手将苏梨扶起来。 来时宫人已将她脖子上的枷锁取下,只是身上还裹着楚怀安给她的外袍,楚凌昭抓起衣服一角捻了捻,半开玩笑的问了一句:“阿梨觉得侯府好还是宫里好?” 他这话问得突兀又莫名,惊得苏梨又要跪下,被楚凌昭抬手挡住:“朕这后宫,环肥燕瘦的美人都有,阿梨可知朕最中意谁?” “……” 回京以后,先是楚刘氏要苏梨帮楚怀安挑女人,现在皇帝又问她这种问题,合着她离京五年,就想着怎么研究女人了吗? 苏梨分神无语了片刻,回神见楚凌昭还等着她的回答,官方又客套的回了一句:“民女愚钝,不知圣意!” “不知?” 楚凌昭松开苏梨,抬头看向远方,目光变得幽远。 “这五年,她要什么朕允什么,无论是在后宫还是娘家,朕都护着她让她出尽了风头,朕登基后,后位悬空两年,如今她是第一个怀上龙嗣的,朕的心思,有那么难猜吗?” 这句话不像是在问苏梨,更像是在问他自己,而他口中的‘她’除了苏挽月,再无旁人。 苏梨没想到,楚凌昭今日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听他话里的意思,倒不像史书记载的帝王利用对妃嫔的宠爱钳制朝堂,更像是寻常男子属意梦中人。 若楚凌昭果真对苏挽月动了真心,苏梨做这些小动作算计苏挽月,岂不是触了他的逆鳞? 苏梨越想越心惊,脑子急速的想着应对之策,耳边不期然传来一句低问:“阿梨可知你长姐入宫之前,心仪何人?” 这话比岳烟被抓,安珏当堂拿出那一千两的物证还要让苏梨震惊,有那么一瞬间,苏梨耳边嗡嗡响着,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苏挽月心仪何人苏梨怎会不清楚? 可这人的名字,她就算死,都不能说出口。 “陛下多虑了,长姐十岁便与陛下定了婚约,鲜少出府与男子接触,怎可能心仪旁人?”苏梨压着胸腔奔涌的情绪尽可能镇定的说,她其实害怕极了,怕苏挽月跟楚凌昭说过什么,亦或者楚凌昭自己查出了什么。 楚怀安对苏挽月的感情一直很克制,哪怕当初有苏梨帮衬着,他们最多也就牵了下手而已。 两人从未做过越矩之事,可放在今时今日,两人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这些旧事被翻出来,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 今日多云,没有太阳,这会儿已是下午,起风了,偌大的校场似乎只有苏梨和楚凌昭两个人,风挟裹着凉意,吹得两人的衣摆猎猎作响。 楚凌昭一直没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苏梨那句话听进去。 风势渐大,地上扬起尘土,有宫人壮着胆子提醒楚凌昭回宫休息,楚凌昭也没动,良久忽的看向苏梨问了一句:“阿梨可知,五年前谨之为何下聘纳你为妾,而不娶你为妻?” “……” 这五年楚怀安流连花丛,一直不曾娶妻,众人一开始以为他是被苏梨退聘伤了面子,后来渐渐有流言猜测他身体有隐疾,不能人道,如今苏梨回来,楚怀安大张旗鼓的将她带在身边,连她有个孩子都不嫌弃,众人便以为他爱惨了她,这五年都是在等着她回来。 可如果他爱惨了苏梨,当年为何只是纳苏梨为妾?他的正妻之位想留给谁? 这些问题,不想还好,一旦细想,便哪哪儿都经不起推敲。 “陛下,民女是庶女,且当年已毁了清白,侯爷在那个时候还不嫌弃民女,高调下聘已是情深义重,民女已无颜面对世人,更遑论奢求正妻之位。” 苏梨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风刮得越来越大,风尘入眼,逼得苏梨不得不抬手用衣袖做挡。 第65节 “谨之那人,向来活得恣意,他若想给你正妻之位,不论旁人如何说三道四,你如何推辞拒绝,他都一定会给。” 楚凌昭笃定,他与楚怀安的关系比与其他皇子还要亲密许多,在这一点上还是十分了解。 楚怀安当年没给苏梨正妻之位,说明对她还没有在意到那种程度。 既是如此,这五年,他也不可能是为了苏梨而迟迟不肯娶妻。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凌昭在怀疑什么已经呼之欲出。 用衣袖挡着,苏梨看不到楚凌昭现在的表情,却知道今日若不打消楚凌昭的怀疑,楚怀安隐藏这么多年的秘密,恐怕不日就要暴露在阳光之下。 思及此,苏梨咬牙跪下:“陛下明鉴,侯爷当年之所以没有给民女正妻之位,是因为民女之前与先生走得太近,民女失节以后,先生对民女的关切尤甚,侯爷来府上探望民女时,曾撞破民女与先生举止亲昵,侯爷误以为民女要与先生私奔,一怒之下才下聘要纳民女为妾!” 这一番话,终是毁了顾远风的名声,不过好在这里只有苏梨和楚凌昭两个人,这样隐秘的对话,楚凌昭不会找人求证,自然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解释合情合理,时间和事件全都对得上,楚凌昭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原是如此。” 言语之间似乎相信了苏梨的说法,苏梨暗暗松了口气,身体仍紧绷着不敢放松。 就这么跪了一会儿,候在远处的太监朝这边张望,得了楚凌昭准许以后跑过来:“陛下,高御医说人救下来了,但身体还很虚弱,要在宫里将养几日才能清醒问话。” 这太监口中说的定是岳烟,苏梨心中担忧,想过去看看,因着刚刚的敏感话题不敢轻易开口。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楚凌昭善解人意的提议:“阿梨若是不放心,不妨在宫中陪她几日,也好与你长姐好好叙叙旧。” “民女谢陛下隆恩!” 苏梨跪下,能留在宫中照看岳烟,她自是再感激不过。 谢了恩,楚凌昭没有再闲聊的意思,摆摆手让宫人将苏梨带走。 等人走远,张德凑到楚凌昭面前,一脸担忧:“陛下,您手上这伤,可要再让老奴宣医女来重新帮您包扎一下?” “不必。”楚凌昭回绝,起身朝校场外面走去,张德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张德,苏贵妃这几日寝居如何?胎像可稳?” “稳着呢,娘娘每日都吃着进补的药膳,要将腹中的龙嗣养得白白胖胖!”张德张口就答。 他是御前的老人,也见过楚凌昭和苏挽月闹别扭,权当这几日两人也是拌了几句嘴,这会儿楚凌昭问了,他便顺势提议:“陛下今夜可要去贵妃屋里坐坐?” 那夜楚凌昭去苏挽月宫里坐了片刻又走,几乎是在苏挽月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话落,楚凌昭停下,看着从不远处缓缓而来的窈窕身影。 他目力极好,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都能看清她手上提着精致的食盒,里面定然装着他最爱喝的银耳莲子羹。 “张德,你说,一个俊美无双的男子如果总是出现在一个女子面前,而男子又对女子无意的话,女子会喜欢那个男子吗?” “……老……老奴不知。” 张德僵着脸回答,楚凌昭面上已挤出温和从容的笑,三两步上前,客套有礼的揽住他的贵妃。 苏梨刚刚只证明了楚怀安不曾觊觎苏挽月,却不能保证苏挽月没对楚怀安动心过! 第64章 当众羞辱 苏梨陪着岳烟在宫里住下了。 岳烟左肩中箭,伤了一寸心室,发了两天高热,苏梨和高太医衣不解带的一直照顾她,到第三日,她的情况才算稳定下来。 苏梨两天两夜没合过眼,被高太医轰去休息,宫人贴心的帮她打了热水,送来换洗衣物。 苏梨简单洗了下身子,还是放心不下,索性在岳烟床边趴着睡下。 她原本只是想小憩一会儿,可眼睛一闭上就睁不开了,睡得绵长悠远,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躺在一张小榻上,周围很安静,她怔愣了片刻,猛地坐起身。 “嘛呢,诈尸呢?” 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卸了苏梨一身戒备,下一刻,脸上被从天而降的热帕子盖住。 苏梨抬手用帕子擦了擦脸,将最后一点睡意抹去,扭头,不出意外的看见楚怀安坐在屋里,正悠然自得的吃着油酥花生。 “侯爷什么时候来的?” 苏梨问着下床,洗了帕子晾在洗脸架上,脑子里对于自己怎么从岳烟的床边到这榻上来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楚怀安把花生嚼得嘎嘣脆:“这宫里又不是什么禁地,爷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他这语气里带着股子骄傲的恣意,苏梨点点头表示认同。 睡得太久,脑子有些昏沉,肚子也犯起饿来,苏梨揉着脑袋走到楚怀安面前坐下,有人敲门,楚怀安伸手把装花生的小碟子挪到一边,随口喊了一声:“进来!” 门吱呀一声推开,四五个宫人端着饭菜涌入。 饭食下面都用小暖炉煨着,放到桌上时还冒着热气,色香味俱全。 苏梨本来只是感觉有一点饿,香气涌入鼻尖,肚子顿时唱起空城计。 宫人奉上银筷,苏梨接过,也不客套,夹了菜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只准备了一副碗筷,楚怀安照旧吃着他的花生粒。 这种感觉很奇怪,宫人上了饭菜就退出去了,安静的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没有交流,只有银筷与瓷盘相击和花生粒在口腔炸开发出的磕哒声,却意外的和谐,透着两分安定。 苏梨嘴巴小,但吃东西很快,前两天消耗过大,她一个人竟把饭菜基本都吃了个干净,吃完还很没形象的打了个饱嗝儿。 听见这声儿,楚怀安掀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这也是跟陆戟学的?” “……” 这人怎么现在什么都要往别人身上扯? 苏梨闷着声没说话,楚怀安也没继续追问,目光在她肩头扫了扫:“上药了没?” “一点小伤,已经结痂了。” 又是这话,楚怀安拍拍手,拍去指尖的花生皮,忽的倾身扣住苏梨的下巴。 预料到苏梨会想要挣脱,他微微用了些力,压得指腹下那寸肌肤微微发白,与红润油亮的唇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那唇越发透亮诱人。 “侯爷!” 苏梨低唤一声,抬手抓住楚怀安的手腕,以防他有其他动作。 楚怀安眸色清亮的看着她,从光洁的额头,细长的柳眉划过,最后落在那漂亮的唇瓣上。 受到蛊惑似的,他凑得更近,呼吸交缠间,可以闻到苏梨刚刚吃下的红烧肉的味道。 “在军情处,他碰你哪儿了?” 楚怀安问,他没提安珏的名字,像是不屑于提两个字。 这样的距离过近,苏梨偏头避开一些:“没有。” 那些细节她并不想再跟楚怀安细说,反正她已经还了一脚,够安珏喝一壶了,没必要再小题大做。 然而楚怀安显然不这么想,他微微撤开一点距离,另一只手虚虚的来到苏梨脖颈间:“没有碰,衣服怎么散开的?” 不仅是衣服,连肚兜都被勾破了呢。 他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让苏梨就这样蒙混过关?? “不小心划破的。” 苏梨含糊的回答,伸手想推开楚怀安,胸前忽的一软,这人竟是如安珏那日一般,从领口探了进去! 苏梨下意识的屈膝,像对安珏那样进行攻击,不过楚怀安并没有和安珏一样失去警惕,他松开苏梨的下巴,侧身避开,然而捞住苏梨的腰,几个旋转之间,将苏梨带回榻上压住。 男人的身材高高大大,压在身上跟小山似的,更可气的是他那只手根本没有抽出来,反而趁着苏梨挣扎的时候,感受了一番柔软细腻。 “楚怀安!” 苏梨压低声音怒吼,这里可不是在逍遥侯府,她不敢太过造次。 她的语气羞恼,脸颊泛起红晕,恨不得低头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上一口。 “我在。” 楚怀安回答,声音变了调,有些沙哑,染上欲念,眸子却仍是一片清明,倒映出苏梨咬唇愤怒的脸,鲜活极了。 “阿梨不是宣称自己早已看惯风尘了么?怎么旁人碰得,我就碰不得了?” 他问得轻佻,像真的拿苏梨当成那种随便的女子。 苏梨想像前几次那样装作若无其事,心却瘀滞得发疼,委屈又难受。 眼角热得发红,她垂眸偏头看向一边,不说话也不挣扎,放松身体任由他胡来,脸上却倔强得叫人心疼。 “明明这么在意,何必在我面前装得云淡风轻?” 楚怀安低声问,放开苏梨,抽出手又将苏梨的衣领拉好。 苏梨坐起来,胸口被触碰的感觉仍萦绕不散,甚至还残留着男人指尖温凉的体温。 “安主蔚是朝廷命官,侯爷还能为了我剁了他的手不成?” 苏梨反问,努力让自己镇定,声音还是隐约透出一丝哽咽。 楚怀安捻捻指尖,暗暗叹了口气:“你没跟爷说过,怎么知道爷不能??” 一语双关,暗指她私下办的好多事,都不曾告诉他,寻求他的庇护。 “侯爷不欠我什么,不敢太过劳烦侯爷。” 这话,是他之前问过苏梨的,他不欠她什么,凭什么要帮她替陆戟洗清罪名?可那时他还不知自己五年前曾对苏梨说过什么混账话。 话题到此似乎终结了,苏梨抿着唇不再开口,楚怀安在屋里来回踱步,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又过了一会儿,楚怀安抬手按住苏梨的肩膀,无比郑重的承诺:“老实待着,五年前的事,我给你一个说法!” 这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说得很慢,看向苏梨的眼神也很诚恳,苏梨完全能感受到他说这话时的诚意,和艰难下定的决心。 他不是在骗她。 这话若是放在五年前那个夜晚说给苏梨听,哪怕被人戳着脊梁骨过完后半生,苏梨也会咬牙熬下来,等着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可现在已经迟了。 那些伤和磨难她都已经受了,说法不说法的她已经不在意了。 他现在要给她的,是她已经不想要的。 况且,他说这句话的前提,是不希望苏梨伤害苏挽月,归根结底,他还是站在苏挽月那边,若真发生点什么万一,他会护着的,也必然是她。 第66节 苏梨心里看得比什么都明白,可对着楚怀安这样诚恳的眼神,她还是很给配合的答应:“好。” 岳烟伤得这样严重,在这个节骨眼上,苏梨不会去主动招惹苏挽月。 不过她不主动招惹,并不代表苏挽月也会对她视而不见。 岳烟苏醒后第三日,苏梨被一个宫女引去了御花园。 那个宫女用的借口很简单,说高太医去给贵妃娘娘诊胎去了,让苏梨随她去太医院拿药。 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苏梨便信了,走到半路发现不是去太医院的路,苏梨转身就往回走,那宫女来了个假摔,嗷嗷的痛呼起来,很快引来侍卫。 苏梨不敢与侍卫起冲突,任由侍卫将她拿下押到御花园中。 那天天气颇为阴沉,蓄了几日的雨化作黑沉的云垂在天边,安若澜和一众妃嫔正悠闲地在御花园赏花。 安若澜的品阶最高,坐在最中间,其他妃嫔众星拱月似的环绕在她身边。 瞧见苏梨,安若澜脸上绽出笑来,笑里没有暖意,像逮着猎物一般。 安珏在苏梨和楚怀安身上栽了大跟头,不仅吃了痛,还被暂停了军情处主蔚一职,这事不仅让安珏丢脸,也让安家面上无光,捎带着连安若澜在太后那里都不可避免的挨了几次训,安若澜自是对苏梨印象深刻。 “哟,这不是苏三小姐么?”安若澜笑盈盈的开口,等侍卫摁着苏梨给她下了跪才假惺惺的看向那侍卫:“苏小姐这几日是奉命住在宫里,她犯了什么错,你们竟敢如此对她?” “回贵妃娘娘,方才有人在御花园外喧哗惊扰了娘娘和诸位贵人,卑职职责所在,这才将她押来。” “原来是苏小姐呀,本宫刚刚还以为有刺客闯进来了呢。”安若澜说着用丝帕掩唇笑起来,笑过瘾了才余兴未了道:“都是误会,还不快放开苏小姐。” 侍卫听命放开,苏梨仍跪在地上没起来,刚过那个宫女早就没了踪影。 知道自己入了套,苏梨也没过多狡辩,开口认错:“民女粗鲁无状,贵妃娘娘宽宏大量不与民女一般见识,民女定谨记于心!” “不过是个误会,苏小姐何必如此介意。”安若澜柔柔的说,给贴身伺候的宫婢使了个眼神,那宫婢立刻上前将苏梨扶起来。 苏梨站到一边,微微垂头,再低眉顺眼不过,安若澜也没发话让她走。 几个妃嫔在旁边坐着,都知道安家最近出了什么事,目光均在苏梨身上流连,风渐渐刮起来,出了自个儿的寝殿,指不定会不会遇到皇帝,众人穿得都不是很厚,被风一吹便有些冷了。 安若澜慢悠悠的喝了口热茶,方才闲聊的话题也都因为苏梨的加入搁置下来,几个妃嫔看看苏梨再看看安若澜,互相暗中递着眼色。 苏挽月从侧妃到贵妃,因为有楚凌昭暗中护着,一路都走得很顺,而安若澜呢,有太后这个姑母罩着,自然也是顺顺当当。 宫里的人谁没有点手段? 苏挽月会跟楚凌昭撒娇,安若澜不会,她的手段更高明,毕竟帝王的宠爱太难得,太后的庇护却总是会有的,有太后在,她想做什么,自有人上赶着替她做。 这不,沉默了一会儿,一个贵人打扮的女子瞧着苏梨夸张的开口:“贵妃娘娘口中的苏三小姐,可是除夕那日大出风头的奇女子?” 有人领了头,其他人立刻笑着附和:“可不就是她么!” “刘姐姐眼神真好使,就是她!” 众人嬉笑着,把苏梨当成笑话来看。 苏梨面不改色,任由她们对自己品头论足。 “臣妾听说苏小姐离京五年,近日才回京,五年前可是出了什么大事,怎地好端端的离家出走了呢?” 那位刘贵人装着糊涂一个劲的戳苏梨的伤疤,余光瞥见安若澜唇角上扬,透出满意,便知自己这劲使对了方向,安若澜今日就是想好好刁难苏梨一番。 得到这个结论,刘贵人脸上笑得更甚,抬手抓了一把瓜子磕着玩儿,其他人也都笑看着苏梨,等着她自己出丑。 苏梨心里也知道刘贵人是上赶着给安若澜当枪使,安若澜贵为贵妃,又有太后撑腰,她今日要拿苏梨出气,苏梨也只能乖乖受着。 “五年前民女不幸被山匪掳劫,失了清白,无颜待在家中,便趁夜离了家。” “呀,竟是被山匪污了身子!” 刘贵人惊呼一声,用绣帕掩住唇鼻,眼神躲闪着不肯看苏梨,像是看到什么脏污不堪的东西,其他人也跟着往后避让。 “都是些旧事,提这些做什么。”安若澜幽幽的出声,说出来的字句像在制止众人不要拿苏梨开玩笑,那语气却颇为愉悦,眼尾扫了刘贵人一眼,暗示她再添一把柴,把火烧得更旺些才好。 人就是这样,明明自己也是看人脸色度日,被支使着去踩别人的时候,却有种有人撑腰的诡异底气。 这会儿刘贵人便把安若澜当成了靠山,看苏梨的眼神越发不屑起来,她朝着苏梨吐出瓜子壳,抬手捋捋鬓角的散发:“在远昭国有俗例,未婚失贞的女子,当浸猪笼沉塘,以保全名节,苏小姐当年虽是被山匪掳劫,失了身却是实打实的,怎地还有颜面活在这世上?” 刘贵人好奇的问,眼睛眨巴着,眸子淬了毒,显出疯狂。 原本陪着笑的几个妃嫔都渐渐停下来,宫里不缺冤魂,只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苏梨又不是这宫里的人,要是闹出人命,终归是不好。 “贵人说的是,当年父亲本也打算将民女沉塘,只是民女自幼胆子小,怕死得很,这才苟活于世。” 苏梨回答,语气依然很平静,五年前在楚怀安的院子里,楚刘氏也曾这样当众折辱于她,将她的颜面自尊统统踩在地上,如今再重温起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苏梨这般坦然,出乎了众人的意料,安若澜脸上的笑意也变得浅淡。 今日她留下苏梨就是为了图个乐子,苏梨不惊慌羞臊,逗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思及此,安若澜轻轻咳了一声,宫婢立刻送上披风为她披上:“娘娘,小心着凉。” 宫婢软着声提醒,安若澜一脸无趣的拢拢披风,作势要站起来,眼看拍马屁的机会要流失,刘贵人怎么坐得住,当即指着苏梨开口:“臣妾看苏小姐这身子脏得很,前面就是陛下命人凿的华清池,苏小姐不如进去洗洗身子,别脏了我们的眼!” 新年伊始,天儿还冷得很,现在到这池子里泡着,连男子都受不了,更遑论是身娇体弱的女子? “贵人恕罪,民女这身子早就脏了,就算再怎么洗也无法脱胎换骨,贵人若不想看见民女,民女这就告辞!” 苏梨说完转身要走,安若澜复又坐下,饶有兴致的开口:“慢着,刘贵人也是一番好意,苏小姐的态度未免也太强硬了吧?” 安若澜的身份到底与刘贵人不同,她一开口,立刻有侍卫拦住苏梨的去路。 她说苏梨态度强硬,这又算什么? 苏梨没有硬闯,深吸一口气,转身朝安若澜跪下:“贵妃娘娘,安主蔚被停职一事,确实与臣妾有关系,但民女乃一介草民,实在没有本事能将安主蔚置于此地,还请贵妃娘娘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民女计较!” 这话是挑明了安若澜今日是在故意刁难自己,又把身上的责任推了个干净。 安若澜眼底闪过精明,只觉得苏家教养出来的女儿,真是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可惜,投错了胎,天生就是贱命! 安若澜抬手把玩着茶杯,唇角泛起冷笑:“苏小姐真是误会本宫了,本宫自知这个弟弟粗鲁莽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有今日都是他咎由自取,怎会因为他故意刁难苏小姐呢?” 她说完手一松,茶杯落地,摔得稀碎,众妃嫔吓了一跳,连忙附和:“就是就是,贵妃娘娘向来宽厚待人,怎会与你斤斤计较!” “就是,我看有的人啊,不仅身子脏了,连心也脏了,才会总觉得别人不怀好意要害她!” 三个女人一台戏,几个妃嫔凑到一起,七嘴八舌的,说出来的话也不容小觑。 但不管她们怎么说,苏梨还是不肯下水。 刘贵人也知道自己刚刚太过强硬,若是被人揪住,怕是不好开脱,她心思活泛,飞速的想着法子,片刻后扬起笑,抬手取下头上的珠钗,拎着裙摆走到池边,素手一扬将钗子丢进池子里。 “哎呀,太后初一赏赐给臣妾的鎏金玛瑙簪掉下去了,苏小姐水性好,可否帮臣妾捡一下?” 刘贵人夸张地大叫,脸上敷衍的演出一分焦急。 苏梨从没说过自己水性好,刘贵人这么一说,众人立刻会意,全部统一口径:“对呀对呀,苏小姐你水性好,帮刘姐姐捡一下吧!” 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说话,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看这架势,今日这水苏梨下定了! 安若澜表情愉悦,喝着茶坐等苏梨反应。 “太后亲赐之物,自是不敢大意!” 苏梨说着走到池边,单手撑在栏杆之上,脚下配合用力,身体跃起,在众妃嫔的惊呼声中跳进水池。 池中的水比想象中更冷,夏日池中会重上睡莲供观赏,因此池水并不深,下面有厚厚的淤泥,搅和以后散发出恶臭,还叫人行动不便。 “哎呀,真臭,我就说她脏死了该洗洗吧!” 刘贵人趴在栏杆上看热闹,嘴上说着挤兑苏梨的风凉话,其他人都跟着嬉笑起来。 苏梨充耳不闻,憋足了一口气沉到水里找簪子。 她跳下来的地方就在刘贵人丢簪子附近,来回摸了三圈,终于找到,苏梨游到岸边准备上去,被刘贵人叫住:“诶诶,找到了吗?你把簪子丢上来我瞧瞧,万一不是我的怎么办?” 这要求分明是存心刁难,苏梨低头看看簪子,簪子上面缀着泪珠状的玛瑙,若是摔了恐怕这人又有话说,长了个心眼,苏梨撕下一节袖子把簪子包住丢上去。 刘贵人自然不可能用手接住,等簪子落了地,她嫌弃的用脚踢开。 这簪子根本不是太后赏赐的,只是内务府按份例发的。 踢完以后,她下意识的看向安若澜,安若澜没理她,与身边的宫婢说着话:“今年御花园的花倒是开得挺早的。” “是啊娘娘,奴婢已经让人去备暖炉了,娘娘喜欢看多久都行。” “你倒是伶俐。” 安若澜夸了那宫婢一句,又哪里是真的想看花,分明是还想继续看戏! 刘贵人也是聪明人,当即扯了耳朵上那对镶金的翡翠耳坠丢进池子里。 “哎呀,我的耳坠!”刘贵人浮夸的喊着,跺着脚显示自己的气恼:“簪子捞上来了,耳坠又掉下去了,苏小姐左右已经湿了,不如再帮我找找耳坠吧!” 簪子好歹还有那么大,耳坠小得可怜,刘贵人又用了吃奶的劲扔出去,苏梨就这么在池子里摸要摸到什么时候? 在水里只待了这么一会儿,苏梨浑身就已经凉透,上下牙床发着抖打着架,再泡下去,她怕是要比岳烟还要躺得久。 身体冻得厉害,苏梨泡在水里没动,仰头直勾勾的看着刘贵人。 池子其实不高,刘贵人可以清晰的看见苏梨的每一寸面部表情,被苏梨看着的时候,她莫名觉得池子里的水好像涌上来了一样,让她后背发寒。 “你……你看我做什么?” 刘贵人没好气的问,舌头竟然有些打结。 知道她做不了主,苏梨没跟她废话,高声开口:“安贵妃,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之事,我保证不会告诉侯爷和其他人,你要为安主蔚出气,我便认了,只是我如今住在侯府,也算半个侯爷的人,贵妃娘娘若是做得太过火,侯爷恐怕面上无光。” 苏梨说完,岸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她们没有想到苏梨胆子竟然这么大,竟敢搬出楚怀安跟安若澜抬杠。 又等了一会儿,安若澜还是没有让苏梨起来,苏梨只得继续加筹码:“我是奉陛下口谕住在宫中的,若我出了什么事,陛下应该不会坐视不管,一旦查下来,怕是会伤了陛下与贵妃娘娘之间的感情!” 这话一出,有三两个妃嫔瞪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出一丝一毫的惊愕。 这苏三小姐,还真是不怕祸从口出! 苏梨还在池子里,看不见安若澜眼底的阴鹜,她的眸光从池边众人脸上扫过,绽开甜甜的笑:“不过是一对耳坠罢了,本宫一会儿让人给刘贵人送几对到宫里,何必执着于这些小玩意儿。” 说着话,安若澜站起身来,宫婢立刻退到前面替她引路,这架势便是饶了苏梨。 众妃嫔纷纷福身行礼,齐声高呼:“臣妾恭送贵妃娘娘!” “免了!” 安若澜意兴阑珊的扬手,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意味深长的看着众人:“今儿个天凉,各位妹妹回去以后一定要记得喝药,万一脑子糊涂说错了话可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关切,言下之意却是敲打众人不要把今天的事宣扬出去。 第67节 众人头皮发麻,连忙应承:“谢贵妃娘娘关心!” 安若澜扬长而去,苏梨听着动静从池子里爬上来。 她浑身湿透,衣服上还裹着淤泥,臭烘烘的往下滴着泥水,留下来的妃嫔全都流窜着逃跑。 苏梨没在意,自顾自的抓起裙摆拧干,余光瞥见被刘贵人踢到一边的玛瑙簪。 “贵人,你的簪子不要了?” 苏梨捡起簪子问,刘贵人瞧瞧她又瞧瞧那沾了污泥的簪子,眼底闪过厌恶:“被你碰过都脏死了,不要!”说完领着宫婢匆匆离去。 这簪子品相并不十分惊艳,可做工还算精巧,刘贵人不要,苏梨抬手擦了擦,戴到自己头上,提步往回走。 走到半路,与着急忙慌往这里赶的高太医差点撞到一起。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上哪儿去了?” 一见苏梨,高太医忍不住追问,鼻尖闻到臭味,再见苏梨一身湿哒哒的狼狈不堪,连忙将苏梨拉到一边:“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没什么,不小心掉池子里了。” 苏梨淡淡的说,高太医眼角抽了抽,宫里的池子都有半人高的栏杆拦着,要多不小心才能掉进去? 明知道苏梨是在说谎,高太医也顾不上细问,拉着苏梨回去,叫人送来热水,又亲自让医女熬了驱寒的汤药。 苏梨是真的冻狠了,在热水里足足泡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停止颤抖。 内务府的宫人又送了干净的换洗衣服来,苏梨没敢久泡,很快擦了身子换上,打开门,高太医端着不冷不热的药冲进来让苏梨喝下。 喝了药,身子暖和起来,脑子还是不免有些发昏。 高太医屏退宫人,紧张兮兮的凑到苏梨耳边:“刚刚陛下让人把小烟儿叫走了,我有点担心,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你和她这次回来要干什么呀?” 他约莫没做过坏事,屋里只有他和苏梨两个人,还左顾右盼,声音压得不能再低,眼珠也着火似的乱窜着。 就这样的胆子,也不知道那日怎么敢冲出来用身家性命替岳烟作保。 “高太医放心,陛下只是问几句话而已,不会出什么事的。” 苏梨平静的安抚,没把这当一回事,高太医听得牙都疼了,现在的女娃娃真是一个比一个胆子大,那可是九五之尊啊,还能没什么事? 他心里担心,嘴上不由得嘀咕:“你倒是不担心,有侯爷和贵妃护着,我家小烟儿就孤零零一个人,她要是出了什么事,谁能帮她一把啊?” 这话有那么一点埋怨的意思,但也是出于替岳烟担心的立场,苏梨没生气,替他倒了杯冷茶降火:“她出了事,不是还有我么。” “……” 想到苏梨之前在御前的反应,高太医没了声音,闷头喝了那杯茶,凉意浸到胃里,他抬手打了自己一嘴巴:“苏小姐,老夫刚刚不是那个意思,你别介意。” “无妨,我能理解高太医的心情。” 苏梨不在意的笑笑,脑袋越来越热,两颊泛起红晕,小腹也越来越胀,隐隐有些坠痛,苏梨直觉不好,后背开始冒起冷汗。 算算日子,这几日她该来小日子了。 今日泡了冷水,怕是要出问题。 正想着,腿间一阵濡湿,苏梨咬牙,不得已向高太医求助。 一刻钟后,苏梨换上月事带抱着暖炉蜷缩在被窝里,已经盖了两床被子,可她还是觉得冷,整个人好像还在冰水里泡着。 “唔!” 腹部又是一阵绞痛,苏梨咬着牙闷哼一声,刚刚已经灌了两碗暖宫活血的药,却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高太医坐在旁边给她把着脉,就这么一会儿,她手上又出了一层薄汗,滑滑腻腻的,连脉象都不稳起来。 高太医蹙眉摇头,之前苏梨中毒,体内尚有余毒未清,今日又泡了冷水,葵水再来,简直是雪上加霜。 “好冷!” 苏梨低喃,意识已经不清醒了,脸色一片青白,像中毒了一样。 高太医正头痛的想着应对之策,房间门突然被推开,楚怀安铁青着脸大步走进来。 “侯爷,您怎么又进宫了?” 高太医问,这几日楚怀安把宫里当家一样,有事没事就往宫里跑。 楚怀安没理她,径直走到苏梨面前,见她脸色难看至极,浑身的气势顿时一变,凌厉的袭向高太医:“怎么回事?” “来小日子了,过两日就好了。” 高太医回答,隐瞒了苏梨掉池子里那件事,这会儿当事人意识不清,这事儿他说了,楚怀安准拿他泄火。 楚怀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她之前并未如此痛过,这次怎会如此痛苦?” “……” 所以侯爷你连人家的小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吗? 高太医老脸一抽,楚怀安没注意他的小表情,俯身摸了摸苏梨的额头,触到一片冰凉。 “好冷……” 苏梨喊着,整个人抖得厉害,齿间轻叩发出咔咔的轻响。 “再拿床被子来!” 楚怀安命令,宫人又拿了被子和暖炉给苏梨加上,可她还是很冷,像一块冰,怎么都煨不热。 “现在怎么办?” 楚怀安揪着高太医的衣领问,差点没把人勒得晕过去。 “侯……侯爷,熬……熬过今晚就好了。”高太医努力吸着气回答,这会儿是没办法再给苏梨喂药了。 楚怀安没好气的把人撵出房间,又听见苏梨说了几次冷,眼角可怜巴巴的涌出泪来,心头一痛,楚怀安脱了衣服,只剩下里衣底裤掀开被子躺进去。 他年轻力壮,身子跟个行走的火炉似的,从背后抱住苏梨,将她冰凉的背贴在自己胸膛,同时用手护住她的小腹。 源源不断的热量传遍四肢八骸,没过一会儿,苏梨的身体开始发烫,蒸腾出热汗。 “好热!” 苏梨不满的嘟囔,不自觉的想踢被子,被楚怀安抬脚压住警告:“别乱动,你想热死还是想疼死?” 苏梨迷迷糊糊的根本不知道谁在她耳边说话,竟还回了一句嘴:“我不想死。” “……” 谁也没让你死啊! 楚怀安腹诽,把被角掖好,给苏梨捂得严严实实的,苏梨热,他比苏梨更热。 热得厉害,腹部的坠痛便消失了,苏梨很快睡着,只是睡得并不安稳,很快又折腾起来。 “我没有……我没有!” 苏梨说着梦话,一开始声音很低,楚怀安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努力凑近她嘴边去听好半天才听清她说:“……我没有失身,是苏挽月害我,是她让人模仿你的笔迹害我,你为什么不信我?” 她并不像五年前那夜声嘶力竭的问,声音很小很小,带着哭腔和无尽的委屈。 喉咙哽着,楚怀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用力把她抱得更紧。 苏梨窝在他怀里,小声的呜咽,像被欺负狠了的小狗,楚怀安拍着她的背,从肩膀一直抚到尾椎骨。 慢慢的,苏梨止了哭,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楚怀安刚要松口气,忽然听见苏梨极清浅的喊了一声:“楚怀安,我不要去勾栏院……” 她病得糊涂,语气里全是孩子气,眉头皱成化不开的褶皱。 楚怀安的心脏好像被人打了一拳,忽然空了个洞,呼呼地刮着冷风。 勾栏院? 他什么时候要把她送到那种地方去? “阿梨。”他轻轻唤她,怕扰了她的梦,又怕惊醒了她,不知该怎么面对。 苏梨说完那句话就睡熟了,眉头仍是皱着的。 “阿梨,是谁要把你送去勾栏院?” 楚怀安又问了一声,这一声比刚刚要高一些,不自觉用力抓着她的胳膊。 许是吃疼,苏梨哼了一声,蜷缩成一团,不再理会他。 屋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心跳和呼吸声,楚怀安突然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他之前哪儿来的自信问苏梨自己欠不欠她的? 楚怀安在宫里一直待到天黑,他和苏梨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宫人抬了热水给他洗澡,医女帮苏梨擦了身子换了干净清爽的被褥。 太后派人来请他去吃饭,他没去,急匆匆的出了宫,直奔侯府。 回到侯府的时候,府上刚点上灯,没有小孩子,府上一片静谧。 自那日从皇陵回来,楚刘氏便一心向佛不再过问府上的事,踏进院门的时候,楚怀安还听见平和的木鱼声。 那声音让他焦躁不安的心安定了些,步子放慢。 推门进去,楚刘氏跪在蒲团上,那个佛像似乎又被镀了一层金,比去年更加光亮。 “娘。” 楚怀安喊了一声,楚刘氏停下,回头看着他。 “我有事想问你,等你祷告完再说,我在外面等你。” 事到临头他反而不着急了,说完那句话便走到佛堂外面站着等。 “轰~~~” 天上打了闷雷,没一会儿,酝酿了好几天的春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春雨绵软却藏着针,落在肌肤上还是刺冷。 老嬷嬷撑了雨伞过来,被楚怀安冷眼制住,不敢上前为他遮雨。 雨越下越大,衣服很快湿透,夜风一吹,冷得发颤。 楚刘氏终于念完佛经,打开门出来,见楚怀安站在雨中,脸色一变:“谨之,下这么大的雨,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娘,五年前阿梨来找我,你对她做过什么?” 第68节 楚怀安再度提起这个话题,从他开口问这句话,楚刘氏就猜到发生了什么,可她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她胡言乱语,我让人把她送出城去了。”她坚持自己上次的回答,不等楚怀安开口又补充道:“你上次在佛祖面前立下那样的誓言,就是为了你,我也不会说一句假话,谨之,你就这么信不过为娘吗?” 楚刘氏捶着胸口问,语气有些失望。 “儿子信娘。” 楚怀安点头,雨水打湿睫毛,模糊了视线,叫他看不清楚刘氏的脸。 他朝楚刘氏走了一步,屋檐像断了线的珠串不停地滴下水来。 “娘,京城以外,有无数家勾栏院,你当初准备把她送进哪一家?” 第65章 替她出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苏梨就醒了,醒来时身体陷在柔软温暖的被窝,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小腹还有些许的坠胀,不过已经不痛了。 又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眼睛肿了,苏梨不免失笑,果然生病的人最脆弱,她都多少年没有把眼睛哭肿过了。 穿好衣服开门,宫人很快送来暖宫的药和早膳。 吃了饭,刚把药喝完,岳烟在宫人的掺扶下走来。 “伤还没好,乱跑什么?” 苏梨低声呵斥,上前两步,从宫人手中接过岳烟。 肩上的伤很重,她的脸色还是一片苍白,唇角却挂着清浅的笑,嗔怪的瞪了她一眼:“你还不是一样,昨夜把师叔折腾惨了,今儿这么快就活蹦乱跳了?” “高太医果然妙手回春,今天我真的一点都不难受了。”苏梨煞有其事的夸赞,惹得岳烟轻轻笑起。 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天放晴了,空气里透着股子初春的新鲜劲儿,岳烟左右看看,宫人很有眼力见的退到门外候着,岳烟拉住苏梨的手:“阿梨,对不起,这次我又拖你后腿了,要不是我没用,你也不会……” 她说着,表情不安又愧疚,生怕苏梨和她置气生分。 苏梨听得气闷,抬手轻轻在她伤口上戳了一下,岳烟疼得倒抽口冷气。 “现在受伤的人是你,也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你跟我道什么歉?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还有什么脸回去?”苏梨反问,岳烟张嘴想辩驳,被苏梨一句话堵回去:“况且也是我考虑不周,竟然大意到让你在京中采购粮草。” “不是这样的,阿梨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岳烟急切的说,胸口起伏太大,牵动伤口,纱布又渗出血来,知道她是这种性子,苏梨无奈的叹了口气:“好了,岳大夫,现在我们都很幸运的活下来了,就不要再往自己身上揽责了好吗?” “哦。” 岳烟点头,依然拉着苏梨的手没放,她的表情有些纠结,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阿梨,陛下昨日跟我说,他会派人把我祖父的尸骨迁到京中,追封我祖父为医圣,还让我留在京中,破例让我进太医院。” 这安排算是极妥当的,她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待在军中终是有诸多不便,也太过危险。 “这样很好啊,如果将军现在在这里,他也会同意的。” 苏梨说的是实话,岳家当年被灭满门,这件事在陆国公心里,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岳烟是岳家唯一的遗孤,于情于理,陆戟都不会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岳烟咬唇,闷闷的开口:“可是祖父一生的宏愿是云游四方,仁济天下,我……我不知道我留下来对不对。” 她很迷茫,楚凌昭许诺给她的那些好处,原本都是属于她祖父的,她平白得了这些东西,安安稳稳的留在京都,与祖父的遗愿是相悖的。 就像她得了祖上的庇佑,却做了不孝不仁的事。 “你祖父的宏愿是你祖父的事,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况且京中来往商客众多,五湖四海的人皆有之,你在此处行医,照样可以仁济天下不是吗?” “可是……” 岳烟犹疑,仍心存愧疚,苏梨抬手又在她伤口处戳了一下:“可是什么?你要云游行医,路上遇到山匪怎么办?难道还要雇几个人一路护送你吗?知道将军为什么会让你随商队回京吗?” “为什么?” 岳烟被苏梨绕晕了,傻乎乎的追问,苏梨挑眉俏皮的眨了下眼睛:“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故意要让你留在京都啊!” “将军这……这么厉害吗?” 岳烟惊愕,潜意识里其实对陆戟有着盲目崇拜,基本已经相信了苏梨的话。 苏梨高深莫测的点点头,岳烟心里那点疑虑左右摇晃摇晃,最终还是拜倒在陆戟的威仪之下。 “那……阿梨你要不要也随我一起留在京中?”岳烟试探着提议,苏梨垂眸没急着答应,她连忙又补充道:“阿湛还这样小,也不大适合那些打打杀杀,不如……” “阿湛可以留下,但我要回去!” 苏梨坚定的说,岳烟被她的语气惊了一下,怔怔的没了声音。苏梨从岳烟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叹了一声:“这里……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记忆美好的地方。” 她说这话时,浑身染上委屈和悲伤,岳烟明明对她那些过往一无所知,却在一瞬间清楚感受到了她的抗拒。 “好好好,是我嘴笨说错了话,阿梨你不要伤心。”岳烟急切的认错。 苏梨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又恢复平素的冷静自持,掀眸定定的看着岳烟,略痞的挑起岳烟的下巴:“听说离京那日你去找了侯爷,你与他说了什么,还不从实交代?” “诶?阿梨你怎么知道?” 岳烟诧异,眼神躲闪着不敢看苏梨,这样子分明是心虚得很,苏梨越发着急,还要继续追问,楚怀安从门外晃进来:“阿梨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我?” 他说着啪嗒一声拍开苏梨的手,将岳烟拎到旁边,自己挨着苏梨坐下。 今日他穿了一身玄色锦衣,衣服难得素净,没有什么花哨的绣纹,衬得他跟白面书生似的,只是两个硕大的青黑眼圈也尤为突兀,不知是不是苏梨的错觉,她总觉得今天楚怀安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爷今天是特别英俊么?都舍不得把眼珠子挪开了?” 楚怀安调侃,眉眼之间还是那股子自恋风流的意味,说完话,他掩唇咳嗽了两声,眸底的血丝越发明显。 “侯爷染了风寒?” 苏梨问,楚怀安咳得停不下来,抓起桌上的茶壶就是一通猛灌。 苏梨只是暂住在宫里几日,屋里自然不可能像那些妃嫔常备着热茶,是以,楚怀安往嘴里灌的是透心凉的冷茶。 他动作太快,苏梨根本阻止不急。 本以为他发现是冷茶会发脾气,没想到他竟然一口气喝了小半壶,豪气地放下茶壶,他风骚的挑眉:“有人染了风寒还能像爷这么神采奕奕么?” “……” 爷,你知道你今天不像是神采奕奕,反而像是抽风么? 苏梨腹诽,岳烟也被楚怀安豪饮的气势惊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怕苏梨继续追问刚刚的话题,找了借口离开。 知道岳烟是心虚得落荒而逃,苏梨也没强留。 楚怀安放下茶壶重新坐下,呼吸比平时粗重,分明是受了风寒鼻子堵了才会如此。 “侯爷你真的病了……” 苏梨再度提醒,话没说完,楚怀安的手探到她小腹的位置,再自然不过的问:“还痛么?” “……” 苏梨面无表情,楚怀安又抓着她的手试了试温度:“手怎么这么凉?宫人没给你备暖炉?” 楚怀安说着扭头要叫宫人进来,被苏梨一把拉住:“侯爷,不是我的手太凉,是你在发烧,昨夜下了雨,你可是没盖好被子?” 苏梨问得随意,楚怀安微微怔愣,片刻后莫名笑了起来。 五年前他不记得一次,五年后换她不记得昨晚他曾拥着她帮她暖身子。 “可能是吧,太热了。” 楚怀安回答,苏梨没控制住表情叹了口气,只差在脸上写上几行大字:你能再幼稚一点吗?竟然还和小孩子一样踢被子。 “风寒一事不可拖延,侯爷还是早些传御医来看看,以免拖出什么大病来。” 苏梨好心提醒,楚怀安没动,痴了一般看着她。 自苏梨进宫以后,他似乎总喜欢这样看她。 “京中既是你的伤心地,你走了五年,何苦又要回来?”他问,显然是听到了苏梨与岳烟方才的对话。 “我为何回来,侯爷难道还不知?” 她为何回来,楚怀安自是很清楚,早在很早之前她就说了,陆戟斩杀粮运使犯了重罪,若不是为了帮陆戟洗清冤屈,她此生恐怕再不会踏入京中。 她若不回来,他便一辈子不会知晓那些陈旧腐烂散发着恶臭的旧事,便能浑浑噩噩花天酒地的过完余生。 可惜,她回来了,他也没办法再装傻充愣。 “本侯知道……” 楚怀安点头,长长的舒了口气,他低头在袖袋里摸索着,摸了半天,摸出一根木簪。 那木簪并非什么名贵的木材所制,而是取自边关的胡杨木,簪子呈暗黄色,承载着边关的风吹日晒,看着颇为眼熟,正是苏梨刚回京的时候头上戴的那支。 原本那簪子只是随意雕了个形状,也未经打磨,如今被楚怀安拿出来,却光亮了许多,簪头还雕了两朵盛开的梨花。 苏梨表情意外,楚怀安拿起木簪要为苏梨插上,忽见她头上多了一支不曾见过的玛瑙簪。 “这又是哪儿来的?” 楚怀安不客气的把那簪子拔下,苏梨随口回答:“捡的。” 这簪子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上哪儿能随便捡? 知道苏梨这是不想说敷衍他,楚怀安也没追问,把那簪子揣进袖袋,将木簪递还给她:“你‘亡夫’留给你的遗物,现在还你。” 他刻意加重了‘亡夫’二字,苏梨唇角微抿,接过簪子插在头上。 回京以后,她一向打扮随意,换成女装也不过是简单一个发髻,戴上那些精致的珠钗也会惊艳众人,可戴上这支木簪才最自然从容。 好像只有这簪子才天生与她相配。 楚怀安盯着那簪子看了半晌,颇为满意,不由显摆:“好歹也是送人的玩意儿,他就不能做得精致点?雕两朵花很难吗?” 他向来不学无术,一看书就头疼,可对街头的一些手艺活倒是学得很快,当年还亲手做过一套茶具送给苏梨,对于木雕也略知一二,所以不用猜也知道,现在木簪上那两朵花是出自他的手。 “侯爷巧夺天工,自是旁人比不上的。” “巧夺天工算不上,不过比只会舞刀弄枪的强那么一点!”楚怀安坦然接受了称赞,还话里带话的踩了陆戟一脚,苏梨陪着笑,不置可否。 在这种问题上,她没必要和楚怀安争论他和陆戟谁高谁低。 让岳烟破例进太医院的圣旨是午时三刻下的,岳兆追封医圣。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太后的懿旨接踵而至,认岳烟做干女儿,即是楚凌昭的干妹妹,封号仁贤郡主,赐郡主府,百官同贺。 两道旨意一下,在郡主府督建好以前,岳烟都暂时出不了宫了,正好也可以好好在宫里养养身子。 第69节 得到这样的结果,苏梨很放心,陪岳烟用过午膳就去了御前,请求出宫。 她去时楚凌昭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她说完想出宫的请求,楚凌昭连头也没抬,也没让她起来。 晾了她一刻钟后,方才慢悠悠的抬头。 “那日在朝堂之上,阿梨曾怀疑安家大少爷安无忧名下的茶楼与此案有关,可能会与胡人勾结,如今你还这么认为吗?” 楚凌昭问得漫不经心,说话的时候,拿着朱笔在奏折上圈圈勾勾的批注。 “回陛下,民女的确仍坚持自己的看法!” “在知道那座茶楼的所有利润都上缴国库以后,你还坚持?” 楚凌昭终于停笔正视苏梨,好像她说了什么异想天开的话,苏梨挺直背脊,一脸郑重严肃:“回陛下,民女不认为充盈国库这件事足以影响民女对这件事的判断!” “你知道在朕面前说这句话要承担怎样的后果吗?” 楚凌昭说着微微眯起眼睛,帝王的气势与威压悉数压在苏梨肩上,似要将她压垮,让她改口再不口出狂言。 “民女已被苏家除名,身无长物,唯有以项上人头来担此后果!” 言下之意就是,这句话若是说错了,她也不过是掉脑袋而已,分明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楚凌昭知道她不怕死,怕死的人不会几次三番让自己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无论是除夕宫宴被派去做活靶,还是那日在议政殿冒着被扣上卖国罪的风险替岳烟辩驳。 “脖子有多硬?能担得起这后果?”楚凌昭幽幽的问,放下笔,合上刚批阅完的奏折:“若朕要因你一言,灭了苏家满门,你还坚持自己的怀疑吗?” 从苏梨进门,在这个问题上,他问了好几遍,每问一次就要加上一些筹码,一开始苏梨以为他是想逼自己扭转想法,这会儿看来却更像是一种考验。 “回禀陛下,就算赌上整个苏家,民女也还是怀疑那茶楼有问题!” 这次回答完,御书房静默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 直到苏梨跪得膝盖发疼,楚凌昭才再次开口:“起来吧。” “谢陛下!” 苏梨站起来,楚凌昭瞧着她,目光落在她头上那支木簪上,问了句题外话:“谨之送你的?” 他没去过边关,没一眼认出这簪子是胡杨木,却认出了楚怀安的手艺。 “是!” 意料之中的答案,楚凌昭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摇摇头:“他惯是如此,总喜欢做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如今做了昭冤使也还改不了这习惯。” “侯爷心中应当自有分寸。” 苏梨替楚怀安辩解了一句,楚凌昭并未在意,将成堆的奏折拂到一边,拿了新的宣纸铺展开来,提笔一鼓作气在纸上写下一个字:浊! 他的书法应当极好,落笔之处遒劲有力,笔锋刚锐,挟裹着势不可当的凌厉。 “阿梨以为朕的字如何?” “自成一体,刚劲有力!” “此字何解?”他问的是这个字,却分明想从苏梨口中听到更多其他。 “浊者,即不清,官不清,害一方黎民,朝不清,毁万里河山!” 这话若让朝中的迂腐老臣听见,定要指着苏梨的鼻尖跳脚骂一句大逆不道,胆大包天,竟敢在陛下面前说此等危言耸听之言。 可楚凌昭没有生气,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苏梨,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宝贝。 “依你之见,当如何处之?” 楚凌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苏梨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个年轻的帝王,那日在议政殿已经看出来楚怀安和顾远风是在故意偏帮自己,却还是停了安珏的职,甚至早在除夕宫宴那日,自己写出那篇国论之时,就猜到自己来自边关,与陆戟相识。 他远比众人想象的要睿智有远见,也更贤明有谋略。 “若要治污,必先寻其源头,斩草除根!” 苏梨斩钉截铁的回答,骨子里不输男子的铮铮傲气浸染出来,与她娇小柔弱的外表截然不同,与苏挽月更是性格迥异。 楚凌昭突然有些好奇,苏良行到底是怎么教的,将养出三个性格南辕北辙的女儿? 这个疑问只是在楚凌昭脑子里转了一圈并未真的问出来。 纸上的墨迹很快干了,楚凌昭将那张纸卷起来,很有闲情逸致的用绸带绑好递给苏梨。 “谢陛下赐墨宝!” 苏梨跪下谢恩,双手接过。 楚凌昭没有立刻放手,食指轻轻压着那卷纸,便让苏梨起身不得。 “朕不信阿梨空口无凭的怀疑,朕只信证据,若阿梨能找出服众的证据,朕便饶了你的欺君之罪!” 苏梨欺君的地方太多,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哪一宗,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楚凌昭也怀疑那个茶楼甚至是安家有问题,所以才会让苏梨放手去找证据。 “民女明白,定倾尽全力替陛下解忧!” 苏梨保证,楚凌昭收回手让她起来,半开玩笑道:“谨之纨绔,浑浑噩噩的活了这么多年,眼光倒是比朕要毒辣许多!” 话里话外,毫不掩饰对苏梨的欣赏。 苏梨拿着那卷纸乖巧站着,不自恋也不谦卑。 两人在御书房谈着话,楚怀安也没闲着,苏梨前脚去了御书房,他后脚就去了内务府。 还没跨进院子,远远地便听见女子凄厉的哭嚎,他快走几步,那女子的哭嚎渐渐低了下去。 跨过院门,入目的是刚施了重刑的血腥画面。 一个宫女躺在长凳上,背上和屁股上被打得皮开肉绽,血糊糊的和衣服黏在一起,人已经晕死过去,看样子是凶多吉少。 浓郁的血腥扑面而来,惹得楚怀安皱眉,有眼尖的太监瞧见他,立刻让人将那宫女拖走,自个儿挤出笑扑过来:“哟,侯爷,您今儿怎么来了?” “新年刚过,你们干嘛呢?” 楚怀安努努嘴,宫女被拖走后,立刻有人提了水来冲洗地面,等地上的水干了,谁也不会知道刚才那方寸地砖上,有个人被活活打死了。 楚怀安不过是恰好碰上问了一句,太监苦着脸张嘴:“都是奴才办事不周,让侯爷撞见触了霉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内务府成日是跟宫里各位主子打交道,稍有不慎出了纰漏就只有死路一条,因此最会认错做人。 楚怀安被那啪啪响的巴掌声吵得脸色越发难看,不由喝止:“爷就是问问什么事,你上赶着自残给谁看呢?” “谢侯爷宽宏大量!”太监叩了谢,这才回答:“刚刚那个是苏贵妃宫里的宫女,昨日犯了点事,惹贵妃娘娘不开心了,怕她再被贵妃娘娘看见叫娘娘动怒扰了腹中龙嗣,这才给她点教训,没成想她身子弱,没扛住,又冲撞了侯爷!” 太监说得含糊,并未具体说这宫女到底犯了什么事,竟到了要杖毙的地步。 说话间地上的血迹已经被冲洗干净,这种事在宫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楚怀安不过多看了两眼,便在那太监的指引下走进内务府。 “前些日子刚进贡了一批西域酒,总管昨日还说要给侯爷送到府上呢,侯爷今儿可巧就来了,侯爷要不要先尝尝这西域酒的滋味?” 这太监也算是内务府的二把手,知道楚怀安平日来内务府都是想寻些新鲜玩意儿玩玩,还当他今天也是如此,扭头不妨看见楚怀安从袖中抽出一支玛瑙簪。 身为内务府的二把手,整个内务府进进出出的东西,他不说全部记得去了何处,也记了个七七八八,此时一件那玛瑙簪,心脏就是一突,两腿软绵绵的跪下,顾不上尊卑,按着楚怀安的手把那玛瑙簪塞回袖中。 “我的爷,这玩意儿您是从哪儿得来的?怎么敢就这么随随便便拿出来?” “这簪子有何特别之处?竟让你怕成这样?” 楚怀安淡然的问,挣开二把手的手复又将那簪子拿出来。 二把手吓得恨不得自戳双目,连忙起身把门关上。 “我的爷,这可是初一那天,太后赏给诸位娘娘的,怎么落到您手上了?您也不怕被人瞧见坏了大事?” 二把手压低声音,嗓子劈了岔。 簪子这种东西,是后宫妃嫔的贴身之物,平白出现在楚怀安一个外臣手上,自是十分不好,况且前不久这人才因为这样的事进过一次大理寺,若是再来一次,怕是要上天。 “太后赏的?这么说每个妃嫔都有?” 楚怀安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二把手急得眉毛都要烧起来了,但楚怀安发了问,他也不能不回答,只能憋着焦急道:“按照俗例,每个妃嫔都会有赏,只是按照品阶所赐之物各不相同,今年答应的赏是珊瑚钿,贵人的赏是玛瑙簪,贵妃娘娘的赏是双凤步摇,后位至今悬空,所以尚未备赏。” “也就是说,这簪子,只有贵人才有。” “是!”二把手点头,见楚怀安问得如此详细,慌乱之中灵光陡然一闪,竟是福至灵犀聪明了一回:“侯爷从何处得来这簪子?莫非是有什么内情?” 楚怀安没回答他,摸出一锭金元宝丢给他:“后宫之中,有几位贵妃?” 得了大赏,二把手的榆木脑袋难得派上用场,巴巴地凑到楚怀安跟前:“侯爷可是想查这簪子是哪位贵人的?奴才有法子!” 楚怀安凉凉的白了他一眼:有法子你还不说?卖什么关子? “侯爷稍等片刻,奴才拿个东西!” 二把手翻箱倒柜找了一根银针出来,从楚怀安手里拿过玛瑙簪,在簪头三分之一的部位戳了一会儿,竟把那簪头戳开,抽出光秃秃的簪身,簪身被簪头盖住的地上,刻了一个小小的‘刘’字。 “侯爷您看,这簪子是刘贵人的!” “爷眼睛没瞎!” 楚怀安没好气的在那人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抢过簪子恢复原状,揣回袖兜径直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之前拖走宫女的太监折返身回来。 “尸体处理好了吗?” “好了,捆了石块丢进冷宫那口井里,没人会发现的。” 二把手满意的点点头,将楚怀安方才给他的金元宝随手丢给那人:“这是苏贵妃赏你的,今日的事烂在肚子里,连做梦说梦话都不许说出来,懂吗?” “奴才明白,谢公公赏赐!” 楚怀安走得急,并不知道内务府后面发生的那段对话,他原是要直奔太后寝殿的,走到半路又改了主意,准备从御花园拐去御书房,把苏梨拎着一起去,路过御花园的时候,赶巧碰见一高一矮两个宫婢正拿着网在华清池捞东西,嘴里还嘀嘀咕咕说着话。 楚怀安步子一顿,闪身躲到一棵树后面。 “……昨日是丢在这个地方的吗?怎么还是没有?” 高个儿宫婢不耐烦的问,矮的那个撞了一下她的胳膊,言之凿凿:“就是这里!我看得清清楚楚,再仔细捞一下,那可是主子进宫时夫人给的,要是捞不到,回去以后仔细你我的脑袋!” “这么重要的东西,主子怎么说扔就扔呀?” 高个儿宫婢抱怨,矮的那个警惕的四下看了一圈,没瞧见人,才神神秘秘的凑到高个儿宫女耳边低语:“主子是为了讨好贵妃娘娘啊,听说那个苏小姐,害贵妃娘娘的弟弟丢了官职,面子丢大了,主子让她下水捡耳坠,当时贵妃娘娘在旁边看得可起劲了!” 其实这两个宫女的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了,可楚怀安到底是习武之人,耳力远比常人要好得多,便将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下水捡耳坠? 难怪这次来了小日子她会痛得死去活来,原是来这里受了寒。 第70节 楚怀安眸底卷起杀意,手里捏着那支玛瑙簪,恨不得直接将它折断。 刘贵人,安贵妃,一个个还真是吃饱了没事干,非要往他的枪口上撞呢! 楚怀安咬牙狞笑,等了片刻提步走出去,那矮个宫女极警惕,立刻看见了她,用手肘撞了高个儿宫女一下,两人跪下见礼:“侯爷贵安,奴婢给侯爷请安!” 两人异口同声,脸上的惶恐不安也如出一辙,生怕楚怀安听到他们刚刚的对话。 “哆嗦什么?本王又不吃人!” 楚怀安带着笑调侃,随手赏了一人一颗银裸子。 得了赏,两人放下戒心,见楚怀安皮相又好,俱是红着脸谢恩。 楚怀安绕过她们离开,脸上的笑收敛,变成骇人的阴鹜。 苏梨从御书房出来,半路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楚怀安,浑身笼罩着暗黑的气压,心情极不好,好像随时会抓个人泄火。 苏梨万万不想在这个时候凑上去给他当出气筒,下意识的转身装没看见想逃,这人迅速追上来,从后面将她捞住。 “看见爷你跑什么?” “我没有跑啊。”苏梨干笑,和横亘在腰间的手臂作斗争,想让他放开一点,却被揽得更紧:“侯爷,被人看见不好!” 苏梨提醒,楚怀安无动于衷,见她手里拿着一卷纸,抬手就抢过来。 “侯爷,那是陛下亲赐的墨宝!” 拉住绸带的指尖停顿,楚怀安把纸又还给苏梨,贴着她的颈窝问:“准你出宫了?” “嗯。” 苏梨点头,人已经被楚怀安带进屋子,难得的是,这人还抬脚顺便踢上了门。 “再住一日,明日出宫。” “为什么?” 苏梨疑惑,楚怀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不为什么,爷乐意!” “……” 她就去了一趟御书房,这人又在对她发什么火? 苏梨只觉得莫名其妙,楚怀安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招呼宫人送了暖炉和热水,不由分说强塞给她,硬要她抱着暖炉泡脚。 得知苏梨还要在宫里留一夜,岳烟是最开心的那个,不仅晚饭是和苏梨一起吃的,晚上睡觉还要和苏梨挤一张床。 当岳烟提出要和苏梨一起睡的时候,楚怀安的脸黑到了极致。 那天晚上,岳烟和苏梨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有岳家当年鼎盛时的风光,也有满门被灭的惨绝人寰,苏梨耐心的聆听,她能听出岳烟语气里仍有迷茫和疑虑,但更多的是憧憬和希望。 岳兆埋骨他乡多年,终于得以在京都安息,岳烟其实还是很开心。 一直说到后半夜,岳烟终于累了,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睡去之前跟苏梨说了最后一句:“阿梨,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拖累将军。” 说完这句话,岳烟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稳,她睡着了。 苏梨翻身与她面对面,借着月光打量她柔和的轮廓,低声轻喃:“没有,你从来没有拖累过谁。” 一夜好眠,第二天醒来,苏梨和岳烟的精气神都好了很多。 饶是如此,苏梨还是被楚怀安强行灌了一碗暖宫活血的药。 郡主册封兹事体大,岳烟早饭还没吃完就被宫人叫走了,苏梨吃过早饭,和楚怀安一起去给太后请安。 他们来得不算早,屋里的妃嫔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正轮流讲着笑话逗太后开心。 在他们来之前不知道是谁说了什么,太后笑得很是开怀。 楚凌昭带着苏梨上前行礼,因着安珏的事,一看见苏梨,太后的脸就垮了下去,不过看在楚怀安的面子上隐忍未发。 “谨之,这几日你到宫里来陪本宫的时间,可是比陪你娘还要多啊?” “儿大不由娘,皇表哥把我惦记的人扣在宫里,我自是来得勤些。”楚怀安坦言,言语之间皆是对苏梨的独占欲,把太后想贬低苏梨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太后狠狠地剜了苏梨一眼,抬手揉揉太阳穴,安若澜立刻会心替太后开口:“侯爷,姑母这也是在关心你,侯爷想要女人有的是,可娘亲却只有一个不是吗?” “本侯想要的人也只有一个!” 楚怀安脱口而出,话落,苏挽月恰好在宫人的掺扶下走到门口。 她怀着孕,太后特别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可她还是要来,只不过比旁人晚到一些,既表现了自己对太后的恭顺,又昭显了与旁人不同的宠爱。 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她恰巧听见了他说的那句话。 坚定又干脆。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织了一瞬,复又不动声色的移开,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到那一瞬的目光交汇包含了怎样汹涌的情绪。 “臣妾来晚了一步,今儿怎么这么热闹?” 苏挽月说着松开宫人,径直走到太后左边的位置坐下,那个位置空着,她不来,便永远为她留着,不会有旁人敢越矩坐上去。 “侯爷宝贝着姐姐的三妹妹,刚跟母后抱怨留阿梨在宫中太久,害侯爷连家都顾不上了呢!”安若澜用打趣的语气解释,平日对她言听计从的几人立刻配合的掩唇笑起。 楚凌昭幽幽的看了安若澜一眼,目光直白大胆的往后面一扫,很轻易地锁定刘贵人的位置。 后宫的女人都是楚凌昭的,楚怀安平日不会多看一眼,可这会儿他盯着那刘贵人却看得毫无忌惮,像第一次看见美人,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刘贵人姿容中上,因着贵人身份,坐得还算比较靠前,察觉到楚怀安热切的目光时,她先是一愣,随即羞恼的低下头去。 这个逍遥侯,真是太不知礼了,怎么能盯着她乱看呢? 她垂下了头,盯着她那束火热的目光却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不知怎么的,她的脸颊开始发烫,心脏不受控制的砰砰跳起来。 自苏挽月冠宠后宫以后,陛下已经大半年没去过她那里了,她很寂寞,但她依然年轻漂亮,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袄裙,头上髻着一支牡丹步摇,这步摇极扎眼,是她最最喜欢的首饰。 明明今天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可她却鬼迷心窍的戴了这支步摇。 是这支步摇吸引了逍遥侯的目光吗?还是她昳丽的容颜格外出众? 刘贵人不可自抑的想着,脸越来越红,喉咙开始发紧发干,不受控制的,她飞快的抬头回望了楚怀安一眼。 只是惊鸿一瞥,男子俊美无双的容颜却刻在了她心上。 更可怕的是,男子黑亮的眸底,是比火还要热烈的深情,刘贵人低下头去,却什么都听不见也感受不到了,全世界只剩下她如擂的心跳,和那双摄人心魄的眸。 旁人都在听着安若澜和苏挽月说话,并未注意到逍遥侯与刘贵人之间曾有过这样一番‘眉目传情’。 许是特别不想看见苏梨,太后很快寻了由头让楚怀安离开。 从太后寝宫出来,楚怀安没急着带苏梨出门,而是把她带去了御花园。 “来这里做什么?” 苏梨疑惑,楚怀安环住她的腰,足下运力,一跃而起,将她带到树上。 “在这儿等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出声!” 说完,楚怀安跳下去,随意整理了下衣襟,走到华清池边,装模作样的看着一池死水。 苏梨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耐心的等着,一刻钟后,刘贵人神色紧张的出现在御花园。 苏梨:“……” 刘贵人胆子不大,左右张望着,却又按耐不住,故作矜持的与楚怀安说话:“侯爷,你不是出宫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本侯见这里风景极好,被吸引停驻,贵人又是为何在此?” 楚怀安极正经的问,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将这副皮囊发挥到极致,勾得刘贵人三魂不见了七魄。 “臣……臣妾的耳坠前日不小心掉进湖里了,那耳坠是臣妾母亲留给臣妾的,对臣妾来说十分重要,臣妾……臣妾来找耳坠!” 简单的一段话,刘贵人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才说完,脸上早已充血,连脖子都红了。 “是吗?竟是这样贵重之物??” 楚怀安说着侧身看向池中,刘贵人如昨日那般走到栏杆边,低头望着水面,葱白的手指紧张的捏着绢帕,慌乱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后背突然受到重力。 噗通! 桃红色袄裙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伴随着佳人大惊失色的尖叫,溅起数人高的水花。 楚怀安目光冰冷的看着在水里扑腾的刘贵人,将袖袋中那支玛瑙簪丢下去。 “既是万分贵重之物,贵人可千万要好好找才是!” 第66章 有危险! “唔,侯爷……咕噜噜……臣妾……臣妾不会游泳!” 刘贵人奋力的在水里扑腾,冬衣厚重,她又不识水性,说话间又咕噜噜喝了许多池水,桃红色袄裙在池子里散漫开来,像一朵俏生生绽放的花。 她先前在太后寝殿被楚怀安‘勾引’,一从太后寝殿出来,便着了迷似的往御花园赶,心里放肆的期冀着能在这里看见楚怀安,哪怕是只看见个背影也好。 入了这宫里的女人,生死都是帝王的,她胆子再大也不敢做背叛帝王的事,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逍遥侯生得多好看啊,活得多恣意啊。 能入得侯爷的眼,她便是冒死与他说说话又怎么了呢? 刘贵人不断地给自己心理暗示,这事万万不能被人发现,她来时连宫婢都没有带,根本没有想到会被楚怀安推进水池里,这会儿连个替她呼救的人都没有。 “天儿这么冷,贵人为了寻一对耳坠还亲自下水,胆识过人,真是叫本侯刮目相看呢!” 刘贵人挣扎半天,力气早已被厚重的冬衣耗尽,无法探出水面,人沉了下去,水面上冒出一串气泡,没了动静。 候在暗处的侍卫忍不住了,飞身来到楚怀安面前跪下:“侯爷,人……没动静了!” 没动静了? 楚怀安笑着绕着他走了一圈,白底厚跟的黑色缎面鞋在地砖上轻轻敲击着:“新年伊始,在你值守的区域,平白淹死个贵人,不好交代吧?现在知道着急了?” 皇宫守卫森严,每个区域有严格的值守换岗规律,所有守卫都是流动的,不会局限于某一片具体区域,但每个月的区域负责人是一定的。 这个敢来跟楚怀安说话的,就是这个区域的负责人。 前日这里发生了些什么,他自然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这人没想到楚怀安算账还能算到他头上,连忙认错:“属下有罪!请侯爷责罚!” 第71节 楚怀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俯身将他的腰牌扯下,看见牌子上有一个‘沐’字。 “沐侍卫,本侯记得你是前年的武状元,那一日武试你大出风头,是安贵妃举荐你入宫做的带刀侍卫吧?” 楚怀安这人平日看似吊儿郎当,记忆力却是极好,两年前见过一面的人,他也记得清清楚楚,这姓沐的侍卫没想到他竟能一语点出自己的出身,垂下头去不再多说以免错得更多。 楚怀安把玩着那腰牌,刘贵人已好一会儿没了动静,估摸着人怕是要不行了,楚怀安把腰牌丢还给侍卫。 “刘贵人不慎掉入池中,沐侍卫还不快把人救起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那便是你的失职!” “是!” 那侍卫捡起腰牌揣好,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池边跃下。 又是噗通一声响,一刻钟后,刘贵人终于被捞了起来。 在水里泡了太久,她的脸色惨白,人已晕死过去,气若游丝,那侍卫下意识的要抱着她去找太医,被楚怀安叫住。 “人命关天,你不赶紧施救往哪儿跑呢?” 楚怀安一句话堵了去路,那人面露难色:“侯爷,贵人身子高贵,属下……属下不能……” “是吗?全天下就她一个人身子高贵?” 楚怀安似笑非笑的问,摆明了就是要替苏梨出气。 无法,那侍卫只得将刘贵人放下,将她的衣领盘扣解开两颗,帮她按压胸室,再以口渡气。 如此反复数次,刘贵人腹中的积水终于被按压出来。 “咳咳!” 呼吸再度变得顺畅,刘贵人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她受了惊吓,身子又冷得厉害,一睁眼,没看清蹲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人已经疯了一样往后瑟缩:“不要过来,有鬼!有鬼!” 她厉声尖叫,嗓子劈了岔,今日精心装扮的妆容毁的一塌糊涂,最最喜欢的步摇不知什么时候掉入池中,一头秀发散乱的黏在脸上,比她口中的鬼还要可怕。 “贵人请冷静,没有鬼,你只是不小心掉进池子里去了。” 那侍卫温声安抚,他碰了贵人的身子,亲了贵人的唇,若是这会儿刘贵人再疯了,他怕是浑身长满了嘴都说不清了。 然而这个时候刘贵人哪里听得进他说什么,抬手一挥,竟是在那侍卫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仔细一看,她手里拿着的,正是楚怀安方才丢下去的那支玛瑙簪。 “啊!!!不要过来!!!” 刘贵人胡乱挥舞着玛瑙簪,不许任何人靠近,身体抖如筛糠。 “这里是御花园,谁这么没有规矩,都吵什么!” 一道轻柔的喝止声传来,安若澜和苏挽月手挽着手,姐妹情深的缓缓走来。 苏挽月怀着身子,这会儿刘贵人神智不清的闹着,自有宫人上前护着她,不许旁人近得半步。 看到刘贵人和楚怀安,安若澜立刻明白大概发生了什么,暗暗咬碎一口银牙,那个小贱人,嘴上说着什么都不会说,扭头就把状告了,真是好得很! 安若澜心中气恼,这个时候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若无其事的看向那侍卫:“怎么回事?刘贵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侍卫不敢看楚怀安,也不敢说出实情,低头闷声回答:“贵人前日掉了对耳坠在池子里,今日来寻,不慎掉下去了。” 不慎?这是有多不慎?分明是楚怀安用她们折腾苏梨的法子,把刘贵人惩治了一遍。 “不过是对耳坠,丢了便丢了吧,妹妹也真是小家子气,竟为了一对耳坠生出这么多事端!”安若澜鄙夷,并不知晓刘贵人是被楚怀安‘勾引’来的,心里很是瞧不上她这种小家子气的行径。 “有鬼!你们都是鬼!不许过来!”刘贵人再度怒骂,骂完又疯疯癫癫的笑起:“我才不怕你们,我有如意棒,哈哈哈!” 刘贵人笑得癫狂,用那玛瑙簪对着众人一顿戳戳点点,安若澜见她脑子不清醒成这样,顿时皱眉:“还不把她送回去找太医诊治?要是冲撞了贵妃娘娘怎么办?” “是!” 那侍卫应着,上前想带刘贵人走,手还没碰到刘贵人的肩膀,突然听见一声高亢的呻吟,刘贵人不知哪儿来的蛮力,竟伸手将自己的外衫撕开。 侍卫瞳孔一缩,正要后退,被刘贵人一把抱住摁在自己胸前。 “好哥哥,你刚刚不是要脱奴家的衣服吗?奴家自己脱了,你要了奴家吧?陛下已经大半年没来奴家宫里了,奴家要想死了……” 刘贵人毫不知羞的胡言乱语,嘴里更是发出难耐的吟唱。 她是真的糊涂了,把这侍卫与楚怀安揉在一起,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放肆!真是不知廉耻!还不把她给我拿下!” 安若澜厉喝,又有两个侍卫上前,一记手刀劈在刘贵人后颈,将她劈晕断了那不堪入耳的话语。 刘贵人软软倒地,唇角还保持着微笑,那姓沐的侍卫跪倒在地,面色一片灰白。 这么多人看着,就算是刘贵人疯了一样扑到他身上去的,那他也是冒犯了皇帝的女人。 安若澜定定的看着他,眸中怒火翻涌,沉声命令:“把他捆了扔内务监去!” 内务监是宫中犯了错的宫人去的地方,其中多用宫中辛秘之刑,哪怕死了,寻常仵作连死因都验不出,当然,进了那里的人,多半是半夜被拖出去随便找个地儿埋了,根本没有被仵作验尸的机会。 “娘娘恕罪,属下绝无冒犯贵人之意!”那侍卫做着最后的挣扎。 后宫戒备森严,安家想提拔个人到宫里来不容易,那侍卫不想去内务监,安若澜比他更不想这么做。 可出了这样的事,她不这样做还能怎么办? “把他带走!” 话落,两个人都被侍卫拖走,御花园复又恢复安静,安若澜扭头看向楚怀安:“侯爷不是出宫去了么?怎么还逗留在此?” “刚好路过,看见有人落水了,就过来瞧瞧,没想到有的人平日看着优雅动人,骨子里竟然这么……饥渴!” 楚怀安笑盈盈的说,他原本也是打算让刘贵人和那侍卫一起吃点苦头的,没想到刘贵人后来会自己助攻,帮了他一把,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达成了目的。 安若澜心中恼恨,巴不得冲上去给楚怀安一巴掌,可楚怀安不是苏梨,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别说是她,就是太后,也不敢和楚怀安撕破脸皮起冲突。 “侯爷对苏三小姐,当真是上心得很,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安若澜讥讽着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楚怀安必定是知道刘贵人为了讨好她才那样刁难苏梨的,她也没什么好掩饰的。 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做局外人的苏挽月听见这句话,微不可察的掀了眸子,黑亮的眼珠微微移转,余光正好能看见楚怀安上扬的唇角。 “本侯的人,自是由不得旁人欺负!” 这话他说得这样自然,比之前在太后宫里说的还要笃定果决,没有半分犹豫。 心脏密密麻麻的泛起酸意,苏挽月忍不住抬头,笑意温浅:“阿梨这些年受了许多苦,能得侯爷青睐,也是她的福气。” 苏挽月说着话,笑得大方得体,心却像泡在醋缸子里一般,下面还有火堆架着炙烤,让她整个胸腔都被咕噜噜的呛入酸气笼罩。 她原以为楚怀安是真的对自己至情不渝,甚至会终生不娶,可苏梨一回来就一巴掌让她认清了现实。 帝王的宠爱是飘渺虚妄的,男人的真心也是可以轻易改变的。 她入了这深宫,便是困在这里面的鸟,只有靠她自己才能走到最后! “许是有了身子,本宫最近总是犯困,就不陪侯爷闲聊了,还望侯爷恕罪。”苏挽月说着欠身行了一礼,宫人立刻上前扶着她离开。 楚怀安眉头微皱,心脏有些刺痛,这五年因着宫规制度,他与苏挽月交流极少,就算偶尔隔得近些,表面也都装作若无其事,不曾像今日这般疏离客套。 仔细想来,今日竟是她入宫做了贵妃以后,第一次向他行礼。 以贵妃的身份,向逍遥侯行礼。 他们之间明明早就隔着千山万水,却好似从这一刻开始才分道扬镳。 苏挽月走了,安若澜自是没有再留下来受气的道理,她敷衍两句也带着宫婢离开,并未发觉楚怀安明显变得落寞的情绪。 待人都走了,苏梨从树上跃下。 从上面的角度她可以把楚怀安的情绪变化看得清清楚楚,因这身份地位的悬殊,他和苏挽月有着独特的交流方式。 刚过苏挽月用那句寻常至极的话,与他做了决裂。 爱了那么久的人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伤心是在所难免的,但苏梨已经不会像五年前那样傻乎乎的劝他别当回事,继续一头撞进火坑里。 坑里的火已经快焖不住了,苏梨必须在火烧到所有人之前,把坑填了。 “侯爷,我们该出宫了。” 苏梨提醒,不远处的地砖上还残留着刘贵人刚刚带上来的淤泥,散发着恶臭,许是有侍卫通知了宫人,很快有人拎了水来清洗地砖。 有外人在,楚怀安很快收敛了情绪,带着苏梨出宫。 走出宫门,他若无其事的伪装散去,余下松垮垮的肩膀,侯府派了马车来接,默不作声的上了马车,他掀开车窗帘回头看着皇宫,直到马车拐过街角,看不见皇宫的大门才放下,像是依依不舍的在留恋着什么。 苏梨没有出声打扰他,安静的坐着,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许久以后,终于看向苏梨:“五年前,她没有真的让人伤你。” 极简单的一句话,却是为苏挽月做出了辩驳。 那一夜苏梨的确为土匪所掳,第二日衣衫不整的被丢在尚书府门口,可她没有失身。 这话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若不是身体是自己的,连苏梨都不会相信,那些土匪冒着杀头的危险把她掳走,什么都没做就把她放了回来。 苏梨是被打晕了了掳走的,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 许是那些土匪太过高兴,喝太多,原本想做什么没来得及。 许是那些土匪良心未泯,不忍对苏梨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下手。 又或许那天晚上那些人撞了鬼,所以让苏梨幸免于难。 可模仿楚怀安字迹骗苏梨出去的是苏挽月,雇人画了下流画册逼苏梨去死的是苏挽月,后来散布谣言害死核儿、害先生废了一只手的还是苏挽月! 只是没有破身而已,苏梨整个人都已经被毁得彻底,这些伤害难道不算伤害吗? 胸中气血翻涌,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苏梨尽量平心静气的点头:“侯爷说的是,长姐向来温婉宽厚,怎会做伤害自家姐妹的事?” 话一出口,楚怀安就后悔了。 他是被苏挽月那句话惊着了,毕竟是放在心尖快十年的人,这人突然走了,他的心便空落落的悬着不知会落在何处。 他相信苏梨不会说谎,却不想相信苏挽月会是那种用阴毒伎俩谋害苏梨的人。 他所见所闻的苏挽月,是个大方得体、才貌双全的女子,哪怕入了后宫,她也不忘初心,不曾有害人之心。 他无法想象,这些都是她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在这片假象之下,是个扭曲狰狞、恶毒狠戾的女人。 所以,他控制不住的为苏挽月辩解了一句,想保留假象之下唯一一点善,也想抓住自己漫长孤独的爱慕长河中唯一一点美好。 “阿梨,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欠你的,我用余生补偿给你,行吗?” 楚怀安试探着问,天不怕地不怕的逍遥侯,如今怕得嘴笨说错话,还带着一丝叫人难以置信的卑微。 他愿用余生的补偿,换苏梨与苏挽月两不相干! “侯爷,在你眼里,长姐纯良心善,我便是恶毒凶狠之人吗?”苏梨平静的问,不等楚怀安回答又继续道:“侯爷知道长姐做错了事,怕我会报复她戕害她,可曾想过若当初的事均是她授意所为,她会对我心慈手软吗?” 第72节 “有我在,她伤不了你!” 楚怀安笃定的说,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挡在苏梨面前,护她安然无忧。 话说到这一步,再争论其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的心偏向谁,早就注定,任谁也无法扭转。 “侯爷放心,她现如今贵为贵妃,有陛下护着,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拿她如何不是吗?” 说这句话时,苏梨已不能保持镇定,话里裹了三分怒气,她原以为这颗心已经受过千锤百炼,不会再有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可以坦然面对所有人的嘲讽讥笑,却不曾想过,会被他简简单单一句辩解击溃。 在这个人心里,是不是只有亲眼看见苏挽月捅自己一刀才叫伤害? 心越来越痛,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那些陈年旧疤统统撕裂,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叫她痛着,不曾流泪,只血流成河。 被苏梨质问得毫无还口之力,楚怀安脑袋一热,脱口而出:“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你想让我怎么做?” 他许诺要给她一个交代,现在又问她要怎么做。 苏梨咬牙压下涌到喉间的腥甜,一字一句道:“我不需要侯爷为我做什么,只希望侯爷不要阻挠我做我应该做的事!” 说完这句话,苏梨掀开车帘,在车夫的惊呼声中跳下马车。 车夫紧急拉了马缰绳,马车停下,楚怀安探出脑袋慌乱的看过来。 苏梨在地上打了个滚淡然自若的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埃:“侯爷,我想一个人走走冷静一下。” 现在这种情况,再待下去,只会引发无谓的口舌之争,对谁都没有好处。 楚怀安深深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拉上马车帘子,马车哒哒的驶远。 喉间再度涌上腥甜,苏梨快步走到巷子转角,手撑着墙,吐出一口血。 那血有些泛黑,应该是情绪太过激动,诱发了体内的余毒。 原本在旁边玩儿陀螺的两个小孩儿被她吓了一跳,拿着陀螺跑远,苏梨抬脚踢了点土把血迹掩上,随意擦了擦唇角。 转身准备找个地方坐一坐,一阵拳风袭来,忙撤身避开,来人立刻补上一记扫堂腿。 刚吐了血,小日子也还没过,苏梨到底有些虚弱,躲避不开,只能抬手抵挡,被来人一脚踢到撞到墙边。 “咳咳!” 苏梨咳嗽起来,嘴里全是铁锈味儿。 “阿梨你今日怎么了?才两招就接不住了?”张枝枝扶住苏梨意犹未尽的问,不等苏梨回答又皱着眉埋怨:“阿梨你怎么回事,说好了让我下午去签书契,一声不吭就没了踪影。” 她已是十分亲昵自然地叫着阿梨,不知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还是完全掐断了嫁进侯府的心思,她没再穿袄裙,而是穿了便于行动的骑马装,短打箭袖,利落极了,头发也用发带束起,从背影看像潇洒的男子,从正面看也是十分英气。 “出了点意外,不好意思。” 苏梨强压住咳嗽回答,脸色有些不好,张枝枝立刻忘了生气,担心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我们现在去我二姐的别院签契吧。” “不用啦,已经签了,你二姐知道你与我有约定,便做主拟了文书与我签字画押,给的工钱也十分丰厚呢!她说你不会平白失信的,就算你不在京城了,只要是你谈下的买卖,她就肯定会认!” 张枝枝说着哥俩好的揽住苏梨的肩膀,冲她竖起大拇指一脸感叹:“苏姐姐的二姐,也是十分讲义气呢!” “……” 你与我二姐相处,莫非也是这样大大咧咧的说话?? 苏梨唇角抽了抽,与张枝枝一起往别院走,张枝枝闲不住,一路上不是夸苏唤月贤惠,就是夸苏唤月厨艺好,言语之间很是敬佩。 苏梨自是知道苏唤月有多好,不过亲耳从旁人口中听见这些夸赞,也是有几分骄傲自豪的。 这是她的二姐,这世上最好最独一无二的二姐。 “不过,二姐这样好,怎么会嫁给那个混账东西呢?” 张枝枝说着说着愤愤不平,苏梨脸上的笑顿住,她没跟张枝枝说过二姐所嫁之人是张岭,以二姐的性子,也不会跟一个才认识数日的人说这样隐秘的事,那张枝枝是如何知晓的? 苏梨略加思索,很快猜到问题所在:“这几日,有人来闹事了?” “来了,三天两头的来呢。”张枝枝点头,手舞足蹈的跟苏梨重现那日的情形:“苏姐姐你是没看见,那些人有多凶,第一天来的是你二姐的小姑子,那女人比我长得还壮实,满嘴喷粪在门口叫骂,说你二姐与她丈夫有私情!” 想来是张月溪那日骂得太过火难听,张枝枝提起她来也没什么好话。 “这可是我自己独立接的第一笔买卖,我张枝枝能由着她在雇主门口上蹿下跳上房揭瓦吗?”张枝枝瞪着眼睛问,复又自问自答:“当然不能!所以我从茅房拎了一桶新鲜的还给她!” 苏梨:“……” 这个很有画面感的描述是怎么回事? 张枝枝说得忘我,一个劲的跟苏梨说当时张月溪被泼了一身粪有多狼狈不堪,又是如何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灰溜溜的逃跑。 苏梨没见着那画面,却也觉得很解气,配合的笑笑:“后来呢,又来了什么人?” “后来那个恶婆婆来了,不过应该是听说女儿被泼了粪,她还带了七八个家丁壮胆。” 张枝枝说的是魏氏,不知道魏氏做了什么,张枝枝一提起她,就不自觉的撸袖子,摩拳擦掌准备大人。 “这个婆婆是真的太可恶了,青天白日竟敢直接来抢人,我好心跟她讲道理,她竟然说京兆尹就是她相公,说我报官也没用!我张枝枝是那种别人耍横就认怂的人吗?” 张枝枝再问,苏梨配合的摇头,她似乎觉得这是难得的默契,在苏梨肩上捶了一下。 “苏姐姐果然懂我,她们仗着人多势众要欺负人,我们四方镖局的人也不少,我用了镖局的特制联络弹,我爹亲自带了全镖局的镖师来给我撑腰,最后还是京兆尹亲自来把人接走的,走的时候京兆尹还一个劲的跟我爹道歉呢!” 苏梨:“……” 莫名觉得自己赚了很多,怎么雇了她一个人,好像把整个镖局的人都一起雇了呢? “这几日辛苦张小姐了。” 苏梨诚恳道谢,幸好有她在,若没有她,那日苏梨进宫以后,只有二姐和绿袖在外面,岂不是要受尽张家人的欺辱? “谢什么!这一家子没什么好人,我这也是为民除害呢!” 张枝枝义正言辞的说,听语气对京兆尹一家极为厌恶,倒像是与他们有仇,可四方镖局不是前些日子才迁到京中吗? “张小姐与京兆尹有仇?”苏梨试探的问,张枝枝气鼓鼓的咬唇,半晌咬牙切齿道:“京兆尹那个小人,娶了我小姑,在我小姑生下一女难产死后,不出一个月便抬了继室进府,真是狼心狗肺,无耻小人!” 苏梨:“……” 京兆尹亡妻是个镖师,张枝枝家是开镖局的,张枝枝的小姑姑就是京兆尹的亡妻! 怎么什么人都和这位张小姐能扯上点关系? 苏梨被接连不断的巧合惊得失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那位被你泼粪的张小姐,不出意料应该就是你小姑姑拼着难产生下来的女儿。” 张枝枝的声音戛然而止,隔了一会儿猛然发怒:“我呸!这个混蛋,竟然让继室将我表姐养成这般刁钻蛮横的性子!他不仅负了我小姑姑,还毁了我姑姑唯一留下来的血脉至亲!要是早知道那个泼妇是我堂姐,我一定再多泼她几桶,好好泼醒她!” “……” 张小姐,你的三观这么正,你爹爹知道吗? 苏梨被张枝枝正气凛然的形象折服,张枝枝尚觉得不够,又将京兆尹一家上上下下都贬低了一遍。 苏梨实在绷不住,路上被她逗乐了好几回,心中郁结消散许多,胸口也没那么疼了。 快到别院的时候,苏梨去路边小摊买了碗热茶漱口,她怕一会儿与苏唤月说话,叫苏唤月闻到自己嘴里的血腥味被吓到。 做完这些,苏梨才和张枝枝一起去别院,然而远远的却看见别院的院门大开着,隐约可以看见院子里有一只碎裂的茶壶。 出事了?! 这是苏梨的第一反应,理智瞬间崩塌,苏梨快步跑进别院:“绿袖!” 刚喊出声,背后袭来劲风。 “小心!” 张枝枝喊了一声,苏梨应声蹲下,一根足有小臂粗的木棒从她头上扫过,若是没躲开,苏梨恐怕要被这木棒一棒打得内脏破裂。 那人见一击未中,还要再打,张枝枝抽出腰间的长鞭一甩,卷住那人手里的木棒,苏梨顺势扭头,一记横扫过去,那人松开木棒闪身退开。 苏梨这才看清那人的全貌,青天白日,那人却穿着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黑亮深邃的眼睛,他的额骨偏高,眼窝凹陷,五官比寻常人更突出,身量也更高大。 “鬼鬼祟祟遮掩真容,你是哪儿来的鼠辈,还不报上名来!” 张枝枝嘴里呵斥着,用力一甩,将刚刚缠住的木棒甩向那人。 那人一个高抬腿踢开,知道自己不能以一挡二,转身就跑。 “站住!” 张枝枝追出去,苏梨追了一步停下,扭头跑进屋里。 绿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苏唤月没了踪影。 苏梨连忙跑过去查探绿袖的脉搏,人还活着,她立刻掐了绿袖的人中,片刻后绿袖悠悠转醒。 “啊!” 还没看清人,绿袖叫了一声,身子也抖了一下,苏梨又给她喂了一口热茶。 “绿袖,发生了什么事?二姐呢?” 喝了热茶,绿袖终于清醒了,她紧紧抓住苏梨的衣袖,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三小姐,夫人……夫人被人抓走了!怎么办呀三小姐?” 绿袖胆子小,不曾遇到过这样惊险的事,说完这句话以后便一直哭,苏梨心中焦急却没有再给她施加压力,只安抚着她,诱哄她把事情经过说出来。 “今天张……张镖头说要出门一趟,她留了人看守院子,夫人因为有点风寒,没有早起,我去厨房烧热水,出来……出来看见一个黑衣人扛着夫人要走,我……我吓惨了,扑上去要拉住夫人,那个人踢了我一脚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光天化日直接把人掳走,这些人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况且据绿袖所说,张枝枝还留了个人帮忙看着,那个人呢? 苏梨正想着,门外传来张枝枝的痛呼:“师妹!师妹你没事吧?” 苏梨闻声跑到门外,张枝枝正紧张的抱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嘴角溢出血丝,小脸煞白,不知道伤在何处。 “不要随便动她,医馆离这里还有些距离,我们一起抬她过去!” 苏梨说完从屋里拆了一块床板拿出来,和张枝枝一起把小姑娘抬到善世堂。 大夫迅速做了检查,小姑娘和绿袖差不多,都是被一脚踹中胸口才晕死过去,只是小姑娘骨骼尚未发育完全,承受力不及绿袖,肋骨断了两根,不过还好没有性命之忧。 张枝枝和小姑娘的感情很好,哭了一路,听见小姑娘没事眼泪都还没止住。 苏梨付了诊金,让大夫用最好的药替小姑娘疗伤,又安慰了张枝枝几句,从善世堂出来,抬脚又回了别院。 “三小姐,怎……怎么样?木木没事吧?” 木木是那个小姑娘的名字,苏梨摇头,从袖袋里摸出楚怀安随身携带那块玉佩交到绿袖手中:“拿着这个马上去大理寺找赵大人报案!” 苏梨的表情颇为严肃,绿袖的眼眶又红了:“三小姐,夫人会没事吗?” 第73节 “嗯,黑衣人没有对你们痛下杀手,也不会对二姐如何!” 苏梨说得笃定,绿袖惶惶不安的心因为她安定下来,连忙拿着玉佩出门。 等绿袖走了,苏梨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一圈,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查看了一遍,最后只找到一点黑色布条,是刚刚张枝枝甩过去那个木棒的断茬从黑衣人衣袖上撕下来的。 布料在手里摸着比较粗糙,不像是大的布坊出产的,更像是小农户自己做的。苏梨又放到鼻尖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是糙老爷们儿身上惯有的汗味。 屋里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苏梨走出院子,这个别院外面四通八达,街道宽阔,但都是住户,要往左右走两条街才是闹市,耳目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多,但要穿着夜行衣扛着一个人出城,必然会经过闹市,那么多人看着,不可能没有人发现。 除非绿袖当时没有注意,外面其实有马车接应。 苏梨提步朝前走,又走到刚刚的小摊,摊主很热情:“姑娘怎么又来了?方才我见你好像抬了个人去医馆,是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小妹有气喘的毛病,刚刚犯病了,大夫看过已经没事了。”苏梨随口应着,环顾四周的地形:“老板,今日你在这儿可有看见马车经过吗?” “这每天车来车往的多的是,姑娘可把我问住了!” 摊主笑呵呵的说,苏梨思索片刻道:“那车夫应该特别高大,马车看上去不是很华贵,但拉车的马却十分漂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车夫应该还戴着一顶斗笠或者什么别的东西,总之叫人看不清面貌。” 在苏梨说到斗笠的时候,摊主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不过没有急着开口,只面露难色,似乎回想不起,苏梨摸出一锭碎银递给他。 得了银子,摊主便卖力回忆起来:“照姑娘所说,大约半个时辰前的确有这样一辆马车从这儿经过,我当时还奇怪,今日也没刮风下雨,那人怎么还戴着斗笠呢。” “他们往何处去了?” “出城!” “……” 城门口离这里颇远,但驾着马车,半个时辰怎么也够了,现在再想封锁城门找人恐怕是不成了。 苏梨失望,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二姐是内宅妇人,平日待人又极有礼,除了前些日子与魏氏闹了些矛盾,根本不可能与其他人结怨,什么人会把她掳走?掳走她又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不停地奔涌出来,苏梨却毫无头绪。 刚刚黑衣人的身手不俗,看不到面容,只是身量十分高大,可符合全城这一点的人太多了,她上哪里找? 不过,二姐没有树敌,苏唤月却是实打实树了敌的。 是安家的人干的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苏梨立刻想到这座宅院是安无忧送给楚怀安的,如此,安无忧必定很了解这宅子附近的地形! 想到这里,苏梨心跳微快,转身大步朝那个茶楼走去。 那日她亲眼看见李三从茶楼后门出来,却没看见那匹胡马。 若是胡马养在茶楼后院,楼里说不定还有胡人。胡人身形高大,大多数都像刚刚那个黑衣人那般魁梧,很符合黑衣人的形象。 苏梨走得很急,不到一刻钟便到了那个茶楼,楼里说书先生正说到精彩的地方,众人的喝彩声和鼓掌声传来。 二姐…… 苏梨果决的朝茶楼走去,身后忽的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将她往后拖拽,苏梨一惊,手肘向后攻击。 一击命中,身后的人闷哼一声,吃了痛,却还是把她拖进后面巷子。 苏梨抓住这人的手,正准备稳住身形给他来个过肩摔,眸子被茶楼屋顶的寒光闪了一下。 有危险! 直觉先于理智做出判断,苏梨足下用力,一跺脚带着身后的人急速后退。 铮!!! 一支短箭射到苏梨鞋尖一寸的地方,箭尾发出嗡嗡的鸣响。 苏梨挣开身后的人滚身躲开,又是一箭射来。 这一次箭没落空,苏梨听见极压抑的一声闷哼,抬头,楚怀安痛得发白的脸映入眼帘,苏梨瞳孔猛地紧缩。 怎么会是他? 第67章 茶楼诡谲 楚怀安中箭,屋顶的人暴露了位置没急着跑,反而又搭了一箭,目标明显是苏梨。 巷子狭窄,楚怀安负了伤,苏梨不好避让以免再伤了他,电光火石之间下定决心朝巷子外面跑去。 飕!飕飕! 连发三箭,每一箭都更逼近苏梨,第三箭几乎是擦着苏梨的鼻梁过去的,箭尾携裹而来的飓风像极薄的刀刃划破鼻梁上一寸肌肤。 苏梨飞快的搜寻着周围有什么能拿来挡箭的东西,然而还没找到,第四箭破空而来,瞄准的正好是苏梨下一步落脚的地方。 苏梨已经预料到了危险,可身子腾在空中,无力扭转。 这一箭躲不过了! 苏梨心底做了判断,抬手护住脑袋,想尽可能降低自己受伤的可能,腰上忽的一重,与此同时,耳边传来‘铮’的一声脆响,像箭尖与铁器相击的声音。 身体被重重的扑到地上,又翻滚了好几圈撞到街角的墙上才停下。 刚经历了生死考验,苏梨的心脏跳得飞快,脑子也嗡嗡的发着懵,耳边已炸开男人愤怒的斥责:“你跑什么!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吗?就你这腿跑得过人家的箭吗?” 楚怀安说着,掰着苏梨的肩膀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光看不够还想上手去摸,牵动右臂上的伤口,疼得倒抽了口冷气。 那支箭是射中了他的,不过当时情况危急,看见苏梨跑出去,他一咬牙自己拔了箭就追了上来,现在手臂上一个硕大的血窟窿正欢快的往外涌着血。 “别动!” 苏梨终于回过神来命令,撕下裙摆动作熟练的缠裹在他手臂上帮他止血。 刚打好结,赵寒灼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大理寺的官兵赶来。 “如何?” 他坐在马上问了一句,赵拾已经查看完茶楼房顶刚刚那人待的地方,从楼顶跃下。 “人跑了,行动太迅速,迟了一步追不上!”赵拾回答,将刚刚那几支箭递给赵寒灼:“箭上没有标记,暂且看不出有没有涂抹剧毒,箭镞做工不算很精良,一般的铁匠铺都能做。” 赵寒灼翻身下马,从赵拾手中拿了那支带血的箭看了一会儿。 “孙武,带人去城中铁匠铺足一排查,遇到可疑之人,立刻带回大理寺!” “是,大人!” 赵寒灼一声令下,那个叫孙武的人立刻带着一队人马去城中排查,赵寒灼又看向赵拾:“你带两个身手好点的,出城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赵拾年纪虽然尚小,性子倒是与赵寒灼一样冷冰冰,平日的脸板着脸生人勿近,只对赵寒灼言听计从,这回听见赵寒灼的话难得不想遵从:“我走了,你怎么办?” 少年人的声音硬邦邦的,语气却满是担忧,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楚怀安疼得厉害,见赵寒灼半天没安排到自己,不由开口调侃:“你走了他照常办案,不然还能怎么办?” “……” 赵拾冷眼瞪了楚怀安一会儿,这才选了两个人离开。 等他走了,赵寒灼伸手,似要亲自把楚怀安扶起来,楚怀安痛得脸都白了,却还有力气拍开赵寒灼,无赖似的赖着苏梨。 “楞着做什么,爷都这样了,还不扶爷起来?” 楚怀安说着捅捅苏梨的腰眼,全然看不出刚刚还和苏梨吵了一架。 苏梨默默叹了口气,把人扶起来,不知是不是他故意,他把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苏梨肩头,生生将苏梨的腰压得弯了弯,乍一看像是苏梨窝在他怀里,两具身子无一处不契合。 楚怀安这下满意了,赵寒灼被拍开了手也不觉得尴尬,眸光平静的看着楚怀安问:“侯爷伤得可重?” 伤口虽然被苏梨用布条缠住,可血还没止住,就这么一会儿布条就被血浸透,虽不是什么致命伤,可对楚怀安这种身份也是重伤了。 楚怀安翻了个白眼,偏头努努嘴:“喏,血还流得这么欢,赵大人觉得重不重?” “侯爷流了这么多血,身子应该很虚,不妨先去茶楼坐坐,下官这就让人请大夫来给侯爷诊治。” 苏梨:“……” 赵大人,你不觉得这个借口找得很是牵强吗? 苏梨无语,楚怀安却立刻明白了赵寒灼的意思,当即卸了力,软软的靠在苏梨身上,嘴里发出轻咳,可以拔高声音嚷嚷:“咳咳,本侯伤得太……太重了,赵大人还不快去帮本侯找个雅间让本侯休息疗伤!” “是,侯爷!”赵寒灼和楚怀安一唱一和。 刚刚这一出闹出来的动静这么大,茶楼里说书先生早就停下来了,所有人都趴在窗边偷摸着看戏,这可比说书先生说的内容精彩多了。 不过众人没想到,逍遥侯这胳膊都咕噜噜往外喷血了,竟然不去医馆反而往茶楼里钻。 赵寒灼这人性子冷硬,无论办案还是待人接客都是如此,此刻他走进茶楼也是面色冷肃。 “可还有雅间?” 他沉声问,自我感觉还比较客套,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冷峻严厉,透着股子骇人的杀气。 茶楼伙计吓了一跳,犹犹豫豫的伸手拿钱,被匆匆赶来的掌柜呼了一巴掌:“要死啊你,赵大人的钱也敢收,没瞧见侯爷受伤了吗?还不快带侯爷去天字号雅间歇着!” 那伙计被打得一个激灵,连忙吆喝着人出去扶楚怀安,然而楚怀安跟长在苏梨身上似的,根本不让旁人插手。 掌柜的到底比伙计有眼力见,处世相当圆滑,扭头让人备了热水去请太医,见楼下一群看热闹的,眉头一拧:“都别看了,今日提前休业,茶水钱不要了,大家都回家去吧!” 掌柜的说完,大堂里的几个伙计就要撵人,被赵寒灼拦下:“官不扰民,这是陛下亲政后提出来的,诸位该如何便如何,当本官与侯爷不在这里便是。” 众人:“……” 不想扰民您别进来啊,怎么可能当你们不存在? 众人颇无语,偏偏楚怀安上楼上到一半还不安分,扭头冲着楼下咧嘴笑道:“赵大人说得有理,正好爷这会儿痛得厉害,不妨请这位说书先生给爷再说几个好听的段子,帮爷转移下注意力。” 楚怀安说着要折返身下楼,那说书先生忙诚惶诚恐的从人群里跑过来:“侯爷小心贵体!侯爷想听什么,小人上侯爷跟前说便是!” 说书先生是个老头,瘦得不行,两鬓和头发都已经半白,脸上满是皱褶,唯有一双眼睛很是明亮,像是看遍人生顿悟之后的透彻。 老头成日在这楼里说书,穿的依然是粗布麻衣,今天这身衣服,衣领和袖口都洗得脱了线,可见平日有多节俭。 “也行,就你吧!” 楚怀安思索了一下勉强答应,终于安分的趴在苏梨肩头上楼,赵寒灼给自己的人递了个眼色,这些人立刻兵分两路,把茶楼的前门和后院都堵了。 “赵大人,这……这是何意呀?咱们茶楼建立至今,还未曾有过这样的情况啊!”掌柜的紧张的问,胖乎乎的手不停地捏着衣角,显出两分不安。 京都的人都知道,这茶楼所有盈利都是上缴国库的,先帝在时曾下过一道圣旨,官府办案,无论涉案多大,不得带兵入此楼,违者斩立决! 这一道圣旨,既是对安无忧爱国之举的褒奖,更是对安家祖辈功绩的一种认可和对安家后辈的补偿。 毕竟安家当初是随陛下南征北伐打下这片江山,才会导致安家如今子嗣凋零。 第74节 先帝对安家如此,也无可厚非。 有了这样的先决条件,如今赵寒灼带兵堵了茶楼的门,必然要拿出个说法来。 “侯爷受了重伤,本官担心歹人会杀个回马枪,此举只是为了保护侯爷安全,并无其他意思,掌柜的无需多虑。” 赵寒灼语气自然的解释,理由很是充分,他留下来的人其实不多,也没进这茶楼的门,自是不曾违背先帝的旨意。 掌柜的皱眉,一张大脸愣是皱得跟灌汤包似的。 “可是这些客人……” “大家顺其自然就好。” 赵寒灼抢答,他说得如此爽快,掌柜的倒是犹豫不决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朝伙计递了个眼色,那伙计再度撵人,客人一边忌惮着赵寒灼,一边朝外面走去。 见赵寒灼没开口拦人,掌柜的松了口气,然而气还没吐完,那位客人便守在门外的官兵拦下。“姓名!” “周四河。” “家住哪里?” “城西青石街周家巷四二胡同。” “做什么的?” “卖……卖字画的。”那姓周的客人是个胆子小的,约莫从来没被官兵这么盘问过,两腿都在打颤,声音也发着飘:“官……官爷,我就是来听评书的,这……这是干嘛呀?” 问话的官兵是个老手,正拿着随身携带的本本记录着,闻言拍了拍那客人的肩膀,一脸和气的笑笑:“也没说你犯事了,哥俩不是站门口无聊么,跟你随意聊几句,别这么紧张,放轻松!” 自称周四河的无辜客人:“……” 紧张的掌柜:“……” 吃瓜群众:“……” 茶楼大堂静默了一瞬,掌柜的硬着头皮开口:“赵大人,您这……不合适吧?” “哦?如何不合适?” 赵寒灼反问,语气还是不冷不热,眼睛却锐利如鹰阜,看得人面皮生疼,像被刀刮一般。 掌柜的受不住被他这么看,偏偏又挑不出什么错,只得败下阵来:“没……没事,赵大人要如何便如何,侯爷的安危最重要!” 掌柜的都放弃了抵抗,在场的客人也只能乖乖排队出去接受询问。 这厢赵寒灼在楼下找了借口盘问,楚怀安和苏梨也没闲着,进屋把门关上以后,楚怀安便自己站起来,虽谈不上生龙活虎,但行动却是完全不受影响。 这个雅间的布局和苏梨上次来茶楼包的那间差不多,只是在转角处,推开窗看见的不是后门外面的街道,而是后院。 茶楼规模大,后院也比较宽,因为大堂的事,伙计都聚到了前面,后院反而比较空。 苏梨看了一会儿,记住后院的地形,撑着窗沿就要跳下去查看,胳膊被楚怀安抓住:“做什么?” “下去看看。” “一起!” “……” 苏梨没说话,目光落在楚怀安胳膊受伤的地方,她在想什么不言而喻。 感觉自己被轻视,楚怀安不由咬牙:“爷就算两只胳膊都废了,也不会给你拖后腿!” “好。” 时间紧迫,苏梨没跟楚怀安推辞,他能跟着有个照应也好。 两人说着就要跳窗,一直缩在角落的说书先生冒出头来:“你……你们要做什么?安少爷是大好人,你们可……可不能在这里做坏事!” “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我们就是要做坏事?”楚怀安反问,说书先生张张嘴,没敢把那句‘你看着就不像好人’这句话说出来。 不过他没说,眼睛却已经把自己出卖了,楚怀安先后被人质疑,心情自是很不好,舌尖在嘴里扫了一圈,找了根布条把那说书先生五花大绑的捆起来。 “侯爷,你捆老夫做什么?” 说书先生鼓瞪着眼问,楚怀安在他脖子背后打了个活结,一点没有长幼观念的在他额头拍了一下:“老实待着给爷说书,要是敢偷偷停下,等爷回来就治你一个谋害皇亲的罪!”说完走到窗边和苏梨一起翻出窗子。 两人稳稳落地,迅速在后院搜寻。 苏梨的侦察技能都是跟陆戟学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嗅觉还比一般人敏锐,楚怀安知道她有能耐,下来以后也没跟她抢,默默跟在她后面,帮她注意后面的情况。 茶楼后院也分两层,上面是雅间,下面是驻店伙计的房间,厨房、柴房和库房。 寻常人家或者商铺一般会把柴房单独隔开,或者柴房的墙壁用泥砖砌成,这样可以避免柴房失火把其他屋子一起烧起来。 可这间茶楼却恰恰相反,库房和柴房都是连在一起的。 事出异常必有妖,苏梨带着楚怀安闪身进了柴房。 进入柴房以后那种古怪感更甚,因为柴房里不仅堆满了砍好的木柴,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呛鼻味道。 “什么味儿?” 楚怀安问,苏梨随手从柴堆抽了一根木柴往里看:“是桐油。” 桐油不像煤油,一般不会有很重的味道,所以比较富庶的人家,主人夜里都是用的桐油灯,像皇宫和逍遥侯府便是如此。 如今一进柴房就能闻到桐油味,可见这屋里是囤放不少桐油才能被人轻易闻到。 一间茶楼,囤茶叶和粮食很正常,囤这么多桐油做什么? 苏梨皱眉思索,柴堆里没有藏东西,全都是木柴,柴房不大,她和楚怀安很快就把整间屋子找完,然而并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盛放桐油的东西。 找东西的时候苏梨也留意踩了地面,地面是实心的,没有暗道。 “去旁边看看。” 楚怀安提议,苏梨点头,两人准备出去,门外传来脚步声。 楚怀安立刻揽了苏梨的腰后退,两人躲到柴堆与墙角的夹缝中。 夹缝的空间很小,两人面对面紧贴着,呼吸裹着彼此的气息,苏梨偏头,想挪动一下,楚怀安闷哼一声,他用自己的左手撑着墙壁给苏梨留了一点空间,左手的伤口正好被一根木柴戳着,苏梨立刻不动了。 柴房的门推开,两个少年模样的伙计背着背篓走进来。 “今天怎么回事,我看见前门和后门都有官兵,不是说咱们这里官兵不能进来么?” “谁知道呢,那个姓赵的最会耍无赖了!不过有主子在,他再无赖也拿我们没办法!”少年人言语之间对安无忧很是崇敬,可怜赵大人耿直铁判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无赖。 少年人相视一笑,往背篓里装木柴,其中一个忽的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你说主子能成功吗?” “当然能啊,这可是他们欠主子的!” “嗯嗯!” 两人互相打着鸡血,说完话眸子变得铮亮,脸上更是一片坚定决然,好像要跟着口中的主子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装好木柴,两人离开,苏梨琢磨着他们刚刚说的话,准备出去,楚怀安仍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胸膛与墙壁之间。 “侯爷?” 苏梨疑惑问了一声,楚怀安低头与她额头相抵:“对不起!” 他说,有些急切,又有些沉重。 苏梨脑子还有些发懵,额头微凉,被男人湿润的唇极清浅的碰了一下:“我是专程回来找你说对不起的。” 若不是他半路后悔,想找她说这句话,或许这会儿中箭受伤的人是她。 他这一句对不起说得没头没尾,苏梨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件事亦或者哪一句话。 “侯爷,这句话我受了,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苏梨迅速将自己从这些情绪里抽离出来,微微矮身从夹角走出,楚怀安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只是刚刚气氛和环境都刚刚好,让他庆幸自己没有晚来一步,还有机会说出这句话,便抓紧时间说了。 库房就在柴房隔壁,苏梨和楚怀安从柴房出来就摸进了库房。 这两日就要开春,阳光比冬日更暖,可屋子里还是凉,然而一走进这库房,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 苏梨迅速在四周扫了一眼,屋里没有烧炭,跺脚踩踩地砖,空的,竟是烧的地炉! 地炉这种东西并不罕见,寻常人家买不起炭,便会从厨房挖一条地道到卧室床铺,将做饭时柴火产生的热引到卧室取暖。 皇宫里帝王和皇后的寝殿也有地炉,那地炉却不是从御膳房挖的,而是宫人用炭火在地下烧的,整整一个冬天,帝后宫中都温暖如春。 这茶楼若是为了客人挖了地炉在大堂供暖可以理解,在伙计住的房间供暖可以理解,但在库房供暖就颇为诡异了。 库房里有什么东西需要如此温暖才能保存? 苏梨和楚怀安对视一眼,在库房翻找起来。 库房东西多,但摆放整齐,除了各地产的茶叶,就是很普通的食材,角落还堆了一堆废弃无用的木板。 翻了一圈照旧是一无所获,苏梨有些不甘心,蹲下来想撬开地砖看看这地炉通往何处,房顶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鸟鸣响彻空中。 这鸟鸣与鸟叫十分相似,却并不是会这个季节该出现在京都的鸟,分明是房顶那人在用哨子模仿鸟的声音预警。 库房没有窗户,苏梨和楚怀安立刻冲出房间,苏梨领教过楚怀安的轻功,这会儿他手伤着,苏梨动作极自然地主动环住他的腰。 “……” 楚怀安僵了一下,在苏梨疑惑抬头的时候,把她的脑袋按住,运力带她上了房顶。 房顶那人动作非常迅速,苏梨在房顶只来得及看见他从几条街以外的房顶跳下,唯有一片衣角翻飞。 这个距离肯定是追不上了。 苏梨放弃追踪,还想下楼继续查探,楚怀安拉着她蹲下,嘴里溢出一声冷哼:“来得真是时候!” 隔着三条街,京兆尹带着一队官兵急匆匆赶来。 与此同时,茶楼门口药堂大夫背着药箱上气不接下气赶来,与茶楼伙计请来的高太医差点撞成一团。 “侯……侯爷呢?”高太医喘着气问,一颗心恨不得从嗓子眼儿钻出来。 “请随本官来。”赵寒灼说完亲自引路,掌柜的想跟上去,被赵寒灼一个眼神制止:“劳烦掌柜的去后院看看热水备好没有。” “是……是!” 掌柜的擦着额头的冷汗颠颠的朝后院跑去,赵寒灼带着高太医和大夫上楼,走到包间外面还听见说书先生慷慨激昂的说着某位勇猛的男子喝了几碗酒上山打老虎的故事。 赵寒灼象征性的敲了两下门,抬脚走进去,却见那说书先生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 四目相对,说书声戛然而止。 说书先生像看见普度众生的慈悲佛一样眼睛一亮,张嘴就要呼救,赵寒灼眼神一凛,动作极快的上前捂住说书先生的嘴。 高太医长得胖,跑了一路累得不行,脑子慢了一拍,那医馆的大夫比他反应更慢,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被高太医抬手糊了一脸迷香,软软的栽倒,高太医费力接了一把,关上门把人拖进屋里。 第75节 “不想死就继续说!” 赵寒灼命令,说书先生喘着粗气,连连点头,确定他没有在撒谎,赵寒灼缓缓松手。 说书先生深吸了两口气,复又像刚刚那般语气生动的描述:“咱接着说那打虎英雄,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这位英雄却十分不同……” 老头老实了,高太医重重的舒了口气,却不敢松懈,凑到赵寒灼身边低问:“侯爷人呢?不是说受了很严重的伤么?还能跑?” 赵寒灼不理他,起身在屋子周围察看,见地上和窗沿上有血迹,推开窗户往外面看了一眼,正好和从房檐上倒挂下来的楚怀安撞了个正着。 赵寒灼:“……” 楚怀安:“……”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片刻,赵寒灼先抬手抓住楚怀安的肩膀,顺势一拉,把人带进屋里,片刻后,苏梨抓着房檐跃进屋里。 “有什么发现?” 赵寒灼问,房门被敲响,楚怀安抬手抽掉捆着说书先生身上的布条。 惯性太强,说书先生跌跌撞撞的朝门口扑去,门口的人也没等赵寒灼他们说进,端着一盆热水就推门而入。 “哎……哎!” 说书先生惊呼出声,想让那人躲开已来不及,眼看两人要撞上,那伙计的腰却以诡异的姿势一拧,身体旋转着避开。 说书先生颇为惨烈的摔倒在地上,那伙计盆里的水却一点没洒。 苏梨和楚怀安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底的深意,这个伙计是个练家子。 伙计也是没有防备,下意识的便做出了动作,做完以后,脸色有片刻僵硬,不过随即夸张地舒了口气:“吓死我了,幸好水没洒。” 他说着把水放到桌上,高太医已经拆开布条,剪开楚怀安的袖子,露出血淋淋的手臂,因为刚刚和苏梨出去走了一通,他手臂上那个窟窿眼更大了。 “这是谁给你拔的箭?怎么把伤口搞成这样?” 高太医生气的问,这伤口一看就是蛮力拔箭导致的,让他动手,根本不会弄成这样。 “哪儿那么多废话,拔都拔了,你还想插回去再拔一次怎么的?” 楚怀安没好气的说,箭是他自己拔的,他当时没想过那么多,就想把那个小东西扑倒了摁自己怀里护着,别万一被人一箭穿了心死在他面前。 高太医努力瞪大眼睛让楚怀安感受自己身为医者的怒火,手上极麻利的帮楚怀安清洗了伤口,洒上止血散,待血止住了再敷上药膏。 “伤口短期内不能沾水,也不要剧烈动作把伤口弄开,虽然没有伤到重要筋脉也还是要好好注意,还有要忌口,食物最好清淡些,不然伤口容易发炎感染,到时就麻烦了……” 高太医认真严肃的说着医嘱,楚怀安漫不经心的听着,等高太医说完仰头看着苏梨:“都记住了吗?” 苏梨:“……” 苏梨还在想刚刚在库房发现的古怪,冷不丁被点名,眼底闪过茫然,然后从容的点点头。 她没记住高太医说的话,不过处理这种伤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自是有把握的,只是手法比较粗暴,不像高太医这样精细。 “啧啧……” 高太医啧啧着摇头,对苏梨的敷衍颇为不满,楚怀安抬脚把他踢到一边:“死胖子,再给我啧一声试试!” 楚怀安跟他关系还不错,那一脚也没真使劲,高太医躲到一边,还要再说点什么,房门被推开,京兆尹不知是被人推的还是自己急的,连滚带爬的扑进来,好巧不巧给高太医行了个大礼。 “诶诶!!大家都是同僚,下官受不起张大人这么大一礼啊!” 高太医说着把京兆尹扶起来,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却笑没了,一点没有受不起的样子。 京兆尹火烧了眉毛,这会儿也顾不上跟着死胖子计较,推开高太医又直挺挺跪在楚怀安面前:“下官失职!下官有罪,竟让侯爷遇袭受了重伤,请侯爷恕罪!” 京兆尹一职品阶不算很高,但维护的却是京都日常治安,像贵妃回娘家省亲、皇帝出宫去皇陵祭祀这样的大事,就算京兆尹不是主要负责人,那也是协助负责人,并不是一般人能担任的。 袖子被剪了,楚怀安索性扯了不要,就那么露着半只被纱布裹缠的胳膊,半抬眼瞧着京兆尹问:“哦?张大人这么快就知道自己失职了?倒是说来听听,你失职在什么地方?” 京兆尹额头全是冷汗,思索了一下道:“臣失职在未曾排除隐患,叫歹人藏于京中,还……还伺机伤了侯爷,臣……臣已经下令让人封锁城门,在城中搜索案犯,一旦发现案犯,立刻捉拿……” “拿不住了!”楚怀安懒洋洋的打断京兆尹,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朝赵寒灼努努嘴:“瞧见没,连他都晚了一步没追上,就你这老胳膊老腿的,人家还能坐城里喝着茶等你追上?” “……” 京兆尹被怼得老脸一抽说不出话来。 楚怀安向来不是会顾及旁人颜面的人,继续往京兆尹那张老脸上撒盐:“从事发到现在都多少个时辰了,你手下的人是过年养了膘还是黄酒喝多了不知道事?” “侯爷说的是,是手下管束不力!” 京兆尹腆着老脸认错,其实他手下的人发现得挺早的,只是今日他在家里被魏氏绊住了,一时没出得了门,等人把信递到府上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当即匆匆赶来。 楚怀安把人涮了一遍,见人态度还可以,便‘好心’提了个醒:“除了本侯受伤,大人可知今日还发生了何事?” 还有事? 这是京兆尹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他比较希望自己能一口气上不来撅过去。 这才刚过了年,怎么就一茬一茬不停地出事? “下官惭愧,尚且不知,请侯爷明示!” 京兆尹硬着头皮回答,并未如愿晕过去,楚怀安也不跟他兜圈子,直白开口:“尊府的二少夫人,早些时候被人掳劫,如今生死不明!” “……” 此言一出,京兆尹顿时瘫坐在地上,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下意识的朝苏梨看了一眼。 五年前苏梨被掳失节,丢的是尚书府的颜面,如今苏唤月被掳,若是死了还好,若是也像苏梨那样安然无虞的回来,京兆尹府也要跟着丢脸,不仅如此,张岭怕是要一辈子顶着绿帽子被人耻笑。 在这种时候,他最关心的不是苏唤月能不能被救回来,而是京兆尹府的颜面该如何保存。 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声质问:“是……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这话不是该问大人你自己么?”楚怀安反问,京兆尹一噎,脸色青了又白,老脸被怼得火辣辣的发疼,讪讪道:“侯爷说的是,下官一定着人尽快破案,将凶手捉拿归案!” 这个时候好像除了说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保证,再没有别的可以说。 苏梨在旁边冷眼看着,温吞吞开口:“二姐是我接到别院来住的,听说这几日令千金和夫人都曾到别院打闹,羞辱我二姐,却被护院打了回去,这便算是结了怨,依大人数年断案的经验,如此情况当如何处置?” “……三……三小姐,内人和溪儿莽撞,我已经教训过她们了,你何必……” 京兆尹心虚的想要辩解,赵寒灼出声打断:“一般案发,当从案发当事人的日常生活入手,看是否有结怨、结仇的情况,若有,先将有怨有仇之人带到衙中审问,若审案着与涉案嫌疑人有亲近关系,理当避嫌!” 赵寒灼说得有板有眼,不近人情,这断案手札就是他编写的,他自然了如指掌。 京兆尹眼角抽了抽:“赵大人,这是本官的家务事!” “哦?那本侯这伤,也算是家务事?”楚怀安适时开口,三人形成一个包围圈,将京兆尹逼得无处可逃。 苏梨和楚怀安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掳走苏唤月的人,与射伤楚怀安的人是同一伙人,所以苏唤月被掳劫一事,该归京兆尹管。 但京兆尹的办事效率如何比得上大理寺?而且两件事本来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分开查,必然有诸多不便。 所以现在苏梨就是在逼京兆尹主动放弃这个案子,好全权交给赵寒灼。 京兆尹原本想着这案子在自己手上,到时还可以做点手脚维护自己的颜面,这会儿被三个人步步紧逼,迫于无奈,他只能开口:“此案臣……臣避嫌,还请赵大人尽快查明真相,找到凶手!” 拿到主动权,苏梨松了口气,楚怀安也不想在这儿多待,抓着苏梨的手借力站起来,复又没力气似的靠在她肩上:“好了,赵大人快去找那群孙子吧,爷要回家养伤了。” “恭送侯爷!” 京兆尹站起来退到一边,苏梨扶着楚怀安往外走,刚下楼,安无忧坐着轮椅被伙计推进来,大堂里的客人已经散尽。 “草民拜见侯爷!请恕草民腿脚不便,不能行礼。” 安无忧淡然自若的说,似乎没有看见楚怀安胳膊上的伤,也没看见他前门堵着的大理寺的官兵。 “哟,这不是安大少吗,好久不见!”楚怀安语气轻佻的回了一句,像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 安无忧保持着微笑,丝毫没有生气,微微偏头对掌柜的道:“侯爷受伤了,去把库房那支千年雪参拿来给侯爷入药!” “是!” 掌柜的说着要往后院跑,被楚怀安拦住:“免了,爷这伤也不是大少弄的,犯不着这么上赶着送礼!” 楚怀安刺了安无忧一句,安无忧敛了笑,眸色深沉的看着他,像是一头优雅的凶兽,被横冲直撞的人戳到利爪,露出了一点点闪着寒光的爪尖。 楚怀安往常最讨厌与安无忧这样的人打交道,明明天生是个病秧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却漩涡一样裹挟了不知道多少情绪,好像他短命所有人都欠了他的一样。 心头不爽快,楚怀安嘴巴上便也十分不友好:“这点小伤于我而言不算什么,倒是大少应该比我更需要那万年雪参续命吧!” 这话说得很是尖锐,安无忧还没如何,那掌柜的已听不下去,红着眼梗着脖子与楚怀安辩驳:“侯爷,我家主子也是一番好意,你不领情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如此出言中伤?” 掌柜的平日里讨巧的话说惯了,又顾忌着楚怀安的身份,自是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如此一来气势便弱了大半。 “闭嘴!不可对侯爷不敬!”安无忧喝止掌柜,拱手朝楚怀安致歉。 他的忍耐力极强,但这种几乎是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情况下都不发火,总是让人觉得有那么几分深不可测的可怕。 苏梨想到之前岳烟被抓,想到茶楼后院诡异的柴房和库房,现在再看见安无忧的笑,背脊莫名的发凉。 楚怀安冷哼一声,不想再与安无忧说话,自己用了些力带着苏梨往外走,忽然听见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那人行得很急,到了茶楼一个急停勒住马缰绳,马被勒得高声嘶鸣,那人翻身下马,快步冲进茶楼,从背后拿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圣旨到!” 三字落下,苏梨和楚怀安跪下,赵寒灼与京兆尹也一起下楼上前跪下,茶楼里外听见这三个字的人都跪了下来,唯有安无忧没有。 他端端正正坐在轮椅上,从刚刚需要仰头看人,变成高人一等。 他的表情悠然恣意,与一开始没有任何两样。 苏梨心里极突兀的冒出一丝诡异猜测:这人坐上轮椅,是不是为了再也不向任何人下跪臣服?哪怕是皇家!! 第68章 再探茶楼 这个念头把苏梨自己都吓了一跳,宣旨官高亢的声音立刻将她纷乱的思绪拉回到圣旨的内容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昭安楼乃远昭国祥瑞之征,先帝曾有禁官令,朝中大臣不得带兵进楼,今日虽事出紧急,大理寺少卿赵寒灼、京兆尹张忠已触此令,罚俸禄两月,以儆效尤,钦此!” “臣等接旨!” 赵寒灼和京兆尹齐声开口,圣旨只有一份,且是用来惩罚的,也没人要争,宣旨官将圣旨递给赵寒灼。 两月俸禄而已,惩罚倒算不得重,只是他们前脚才踏进这茶楼不久,圣旨后脚就到,楚凌昭还是给足了安家和先帝的面子。 圣旨上只说了赵寒灼和京兆尹的处罚,并未提及楚怀安,苏梨扶着楚怀安起来以后,宣旨官冲楚怀安挤眉弄眼,打袖袋里拿了一支人参递过来:“陛下还有口谕:逍遥侯英雄救美注意分寸,别把自个儿的命折腾进去,这支百年老参,给你补补脑子。” 这话是兄弟间的调侃,话里话外都透着亲昵,的确不大适合写进圣旨里面高声宣扬叫旁人知晓。 第76节 楚怀安甩了宣旨官一记白眼,抬手打赏了他一点碎银,接过人参。 刚刚安无忧说的千年雪参他不要,现在这棵百年老参他倒是伸手接了,像是故意要给安无忧难堪。 “帮我谢谢皇表哥。” “是!” 宣旨官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也不多待,策马离开,京兆尹受了罚也跟火烧屁股一般冲出茶楼,赵寒灼倒是不受影响,温吞吞冲安无忧拱拱手:“大少,打扰了。” 他这人冷归冷,大多数礼数还是很周到的,安无忧微微颔首算是回了他的礼,又冲掌柜道:“赵大人来此也是公务所需,将两月俸禄送到赵大人府上!” “食君之禄,忧君之思,今日是本官思虑不周,陛下罚了便罚了,本官心中并无不服。” 并无不服,便是不会接受安无忧这点补偿。 安无忧听出他的拒绝,抬起病态发白的手示意掌柜不用了,然后目送赵寒灼和楚怀安他们走出茶楼。 已是下午,午后的阳光正暖,明媚绚烂的洒下,茶楼里却莫名有些阴暗。 苏梨迈出门槛往回看,只看见安无忧笼在一层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像是要与那暗影融为一片。 门里门外,形成两个鲜明的世界。 “发什么呆,看你的路!” 楚怀安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脑袋掰正,肩膀越发的重,苏梨专心扶着楚怀安往前走,走了没两步,耳边传来一声郑重的低喃:“放心,我会帮你把人找回来!” “……谢侯爷。” 苏梨犹豫了一下还是憋出一声谢,楚怀安的身体僵了僵,随即又放松:“谢什么,我欠你的多了去了,哪是这一星半点儿的小事弥补得了的?” 他欠她的多了,不知有没有把苏挽月那份也一起算上。 苏梨不想与他再争辩许多,抿唇没再说话。 楚怀安受伤的事很快传遍全城,赵寒灼让人细细盘查,京兆尹也加强了京中的巡逻,原本繁华安宁的京都,在这天染上几分紧张与不安。 苏唤月不在,绿袖整个人都惶惶不安,张枝枝的师妹已经没事了,她回过神来,想到自己没有保护好第一位雇主,十分愧疚并火大,不由分说的将绿袖接回四方镖局严密保护起来,又跟苏梨千叮咛万嘱咐,若是找到什么线索一定要通知她,苏梨只得应下。 楚怀安和苏梨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楚刘氏得了消息早早地在大门口等着,远远地看见楚怀安露着半边胳膊,红着眼眶奔来,及至跟前,将那胳膊上染血的绷带看得更清楚,呼吸一急差点晕过去。 “怎……怎么会伤成这样?谨之你还痛不痛?伤着筋脉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楚刘氏急得不可开交,眼角涌出热泪,嘴上说着话,站在楚怀安面前却是手足无措,好像轻轻碰一下都会让他伤口痛。 “没事,小伤。” 楚怀安随意回答,楚刘氏哪里肯信,目光一转落在苏梨头上,满眼心疼变成怨毒,很是埋怨苏梨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儿子。 察觉到她的目光,楚怀安靠在苏梨肩头把苏梨往怀里又带了带,与楚刘氏视线相对:“娘,伤是我自己受的,你看她做什么?” 他说话时还带着调笑,维护却是实打实的,楚刘氏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用绣帕擦着泪无可奈何的嗔怪了一句:“你便护着她吧!我们楚家,许是上辈子欠了他们苏家的……” 如果不是欠了,她这个儿子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的栽在苏家的女子身上? 楚刘氏语气里的责怪很明显,苏梨没有出声反驳,楚怀安也没在这个时候惹她不快,只是在楚刘氏抬脚跨进大门的时候,在苏梨耳边低喃了一句:“苏家不欠我们家什么,是我欠了你很多。” 说完,拥着苏梨回去。 回到院子,下人立刻抬上热水,外面的走廊上也挂上灯笼,苏梨估摸着没自己什么事准备离开,被楚怀安叫住:“去哪儿?” “侯爷要沐浴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该回避,以往这种事多半都是思竹帮他。 “没见着爷手不方便?帮爷脱衣服!” 楚怀安试着水温懒洋洋的说,苏梨颇为无语:“我去帮侯爷叫思竹过来。” “爷不要她!” 楚怀安突然拔高声音,语气带着两分沉沉的怒气,他的反应有些异常,苏梨犹豫了片刻,过去帮他脱衣服。 苏梨动作麻利,他又极配合,很快脱到只剩一条底裤。 苏梨微微掀眸看着他:还脱么? “脱!” 楚怀安大大方方的说,苏梨也不在这个时候羞怯,低头把他扒了个干净,视线不可避免的扫到某处,极具男子气概半睡半醒的凶兽。 “侯爷要我扶你进去么?” 苏梨把底裤丢到一边平静的问,楚怀安挑眉看着她:“你觉得本侯……”需要你扶? 后面四个字没能说出来,被苏梨坦然打断:“没将军的大。” “什么?” 楚怀安有点懵,下意识的疑惑出声,苏梨目光坦荡的落到他腰腹以下,楚怀安浑身一紧,只见认真的打量片刻,重复刚刚的话:“侯爷的没有将军的大。” “……” 楚怀安的表情一寸寸崩裂,这段时间他的确喜欢让苏梨把自己与陆戟比较,但他没想到这女人竟然这么大胆,敢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 不管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极大的伤害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苏梨,你再给我说一遍?” 楚怀安咬牙切齿,苏梨偏头毫无畏惧,甚至还俏皮的眨了眨眼睛:“侯爷确定要我再说一遍?” “……” 这该死的女人! 楚怀安生着闷气自己坐进浴桶。 伤口不能沾水,苏梨帮他搓了背,洗完擦身体的时候,楚怀安把她轰了出去,对着自己的某处戳戳砰砰一阵思索,难道他真的没有陆戟大? 等等,不对!这女人竟然看过陆戟的? 楚怀安的脸顿时卷起黑云,然而某个在老虎屁股上拔毛的女人已经逃之夭夭。 从楚怀安的院子出来,苏梨径直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走到半路,远远地看见思竹神色慌张的从外面回来。 苏梨想起之前楚怀安夸张地反应,停下来想与她说两句话,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思竹看见了她,眼底闪过惊恐慌乱,急急的后退,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你……” 苏梨上前一步想把她拉起来,思竹迅速爬起来,见鬼一般转身就跑。 思竹跑得很急,中间几次险些跌倒,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回头看苏梨一眼,好像身后有非常恐怖的东西。 苏梨没去追她,思竹现在这样的状态,苏梨就是追上了她,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东西,说不定还会吓得她情绪失控,像刘贵人一样胡言乱语。 忽略这点小插曲,苏梨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锁上院门回到房间,苏梨立刻从柜子最底层翻出一身墨色男装换上。 茶楼的库房和柴房底下肯定有问题,白天时间不够没能仔细查看,苏梨准备晚些时候再偷偷进去查看一番。 换好衣服,苏梨去厨房偷偷拿了两个窝窝头填肚子,边吃边从侯府后门出来,走到街上,却是一片灯火通明,马上就要到夜禁时间,街上却还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在街上走了一圈,看见有人卖花灯猜灯谜,苏梨才记起今天是元宵节。 因着楚怀安受伤,楚刘氏现在又一心向佛,所以这个元宵节逍遥侯府才显得格外冷清,不过这并不影响旁人热热闹闹过元宵。 街上小孩儿很多,拉着父母的衣角要买小玩儿,苏梨走得快,匆匆瞧着,步子忽的一顿,看见一个手工活儿做得极巧的面人。 那面人不知是捏的哪朝哪代的将军,身穿一身金色铠甲,披着大红色披风,胯下骑着黑棕马,手上持着一柄方天画戟,正策马而来,威风至极,面容竟与陆戟有三分相似。 “这个怎么卖?” 苏梨走过去拿着那面人问,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打扮很是普通,闻言头也没抬,继续专注着自己手上的活计,苏梨只看清他光洁的额头和鼻梁下方投下的一片阴影,那人淡淡的开口:“十个铜板!” 倒也不贵,苏梨摸出十个铜板丢进他装钱的陶罐 回京这么久,阿湛应该很想陆戟,用这个面人倒是可以哄他开心开心。 苏梨想着,正准备将面人放进袖袋,面人的脑袋却突然断裂掉落在地。 苏梨一惊,却见面人断掉的脖子部位,有一个小小的纸片支棱出来。 什么东西? 苏梨连忙抽出纸片,纸片不过两指宽长,上面写着八个字:护好阿湛,其他莫管! 看见这八个字,苏梨的心脏猛地紧缩,连忙折返到那摊位旁,摊主还坐在那里,仍是那副低头捏面人的姿势,苏梨揪住他的衣领迫使他抬起头来,看见一张陌生的长满痦子的脸。 “公……公子,怎么了?” “刚刚坐这里那个人呢?”苏梨急切的问,那人眼神游移,似乎在想该怎么撒谎,苏梨手一翻,将刚刚戳着面人的木签抵在那人脖子上:“快说,不然我不客气了!” 那人没想到这样一个白面儒雅的公子动起手来这么不含糊,连忙开口:“往……往城门口方向走了。” 苏梨丢开那人朝前面追去,但现在正是放河灯的时候,街上几乎是人挤人的状态,苏梨又怎么能追得上? 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苏梨不肯放弃,挤着人群往前走,眼睛不停地在人群里搜寻,很快,她捕捉到一个戴着毡帽的后脑勺。 “站住!” 苏梨脱口而出,心脏激荡得好像要跳出喉咙,却还保持着理智,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他的名字。 陆戟,站住! 苏梨在心里喊着,越发孤勇的拨开人群,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娘亲,救我!” 阿湛! 苏梨循声回头,没看见苏湛在哪儿。 “阿湛?” 苏梨喊了一声,回头刚刚那个背影已经没入人流消失无踪。 “娘亲!我摔倒了,快救我!”苏湛的呼救声再次传来,苏梨咬咬牙,放弃追逐朝苏湛的方向走过去。 人流太多,苏湛个子小,一摔倒便爬不起来了,苏梨迅速找到他把他拎到自己身上挤出人潮。 苏湛原本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衣,打扮得漂漂亮亮,这会儿发冠歪了,衣服上也多了好几个大脚印,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也有好几处磨破了皮,可怜得不行。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人那么多你挤进去做什么?要是我不在这里怎么办?”苏梨急切的问,语气有些责怪,但更多的是担心。 苏湛一点没觉得疼,两只手环住苏梨的脖子小脑袋瓜一个劲的蹭她的脸:“娘亲,我好想你,我刚刚在街上就看见你了,我一直在后面喊你,你都没有听见。” “刚刚就看见了?我买面人的时候你也看见了?” 第77节 苏梨抓着苏湛的胳膊问,苏湛自豪的点头,苏梨左右看看,把苏湛抱到僻静一点的地方:“刚刚那个捏面人的叔叔你也看见了吗?” “看见啦,他脸上生了好多痦子,一点都不好看。” 苏湛摇头晃脑的说,苏梨抿唇,她了解苏湛,所以她能轻易看穿苏湛的小把戏。 苏湛是故意拖住她的,他见到陆戟了。 就在刚刚,在这繁华的京都大街上,在九五之尊的眼皮子底下! 身为镇边大将军,没有圣谕皇命,不得擅离职守,这是死令,可陆戟现在违反了,这罪名远比斩杀粮运使的罪名要大得多,若是被人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苏梨的后背一阵阵发凉,脸色也凝重得可怕,苏湛被她感染得敛了笑,有些不安,胖乎乎的小手在苏梨脸颊戳了下。 “娘亲,你……你不要生气,我刚刚的确看见……” “阿湛!”苏梨急切的打断苏湛:“你做得很对,刚刚的事,不管谁问你,你见到的都是那个脸上长满痦子的叔叔!” “娘亲,我……真的做得对吗?”苏湛犹豫,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他很多人都更知道军令如山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自己顶天立地的父亲违反军令了,很严重的那种,重到可以杀头。 “嗯!你没做错!”苏梨捧着苏湛的脸肯定,仍心有余悸,急促的呼吸还没缓过来。 陆戟不会无缘无故冒着杀头的危险到京中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让他不得不离开边关。 到底是什么事?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什么没有人上报朝廷? 苏梨急速的想着,手心微微冒出冷汗。 “苏小少爷,你在哪里?苏小少爷……” 听见呼喊,苏湛兴奋地挥手:“我在这里!” 话落,几个穿着短打、个子高大的人匆匆赶来,在他们之后,跟着穿着灰色长衫的陆国公。 苏湛怎么会和陆国公在一起?? 苏梨诧异,抱着苏湛行礼:“民女拜见陆国公!” “不必不必!”陆啸急切的说,锐利的眼眸迅速扫过苏梨和苏湛,见苏湛一身狼狈,手上还带了伤,大手一挥:“先去医馆治伤!” “……” 一行人形成两堵不可撼动的人墙将苏梨和苏湛护送到医馆,今儿是元宵,医馆的大夫都回去和家人团圆了,只有伙计留守着,陆啸信不过伙计,让人给了银子,自己亲自抓了药碾成粉给苏湛敷上。 “小湛,痛不痛啊?要是痛的话就跟爷爷说,爷爷再轻点。” “……”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梨绝不相信驰骋沙场的陆国公会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别人说话。 “不痛,爹说男子汉流汗流血不流泪!” 苏湛勇敢的说,小脸平静,黑亮的眼睛眨巴着,一点水汽都没有,陆啸听他这么说,当即横了眼:“胡说!你还这么小,你爹怎么能跟你说这种混账话?” “我爹说,小时候他爹就是这么教他的,那我爹的爹说的也是混账话吗?” 陆啸:“……” 苏梨:“……” 气氛一度十分微妙,苏梨轻咳两声:“阿湛,不许这么跟陆爷爷说话!” 苏梨低斥,陆啸回头很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低头在苏湛手上缠了一层纱布。 “谢谢陆爷爷。” 苏湛乖巧道谢,陆啸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过了一会儿,医馆门口一阵哭闹,一个绿衣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看见苏湛安好无虞,腿一软跪在地上:“呜呜,小少爷,幸好你没事,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奴婢一定会被夫人打死的,呜呜呜……” 丫鬟是真的吓坏了,苏湛听话又聪明,平时出去玩都没什么事,谁曾想今天才刚出门,她去给苏湛买小吃,回头就看见几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堵了马车把苏湛带走了,丫鬟吓得一路哭一路追,也是到现在才知道这几个男人是陆国公的手下。 “行了,别哭了,小孩子阳气弱,大过节别哭着给他添晦气!”陆啸不满的呵斥,他其实并没有要凶小丫鬟的意思,只是在军营待久了,语气总是生硬带着股子塞北的冷厉。 绿衣丫鬟吓得打了个嗝儿,眼角坠着颗泪珠都不敢眨眼睛,怕一眨眼泪就掉下来。 “嗯,别哭了,我没事的。” 苏湛拍着丫鬟的肩膀有模有样的安抚,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人想发笑,丫鬟一时哭笑不得。 陆啸又看了苏梨一眼,分明是有话要说。 苏梨隐隐察觉到他要说什么,暗暗叹了口气,冲那丫鬟到:“时间不早了,先带小少爷回府休息吧,以后仔细些,别再看丢了。” “是,多谢三小姐!” 丫鬟连忙道谢,苏湛闻声眼巴巴的看向苏梨:“娘亲,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呢。” “过几日得空了再说,今日先回家去。” 苏梨坚持,苏湛有些失望,却也能感受到苏梨与陆啸之间的暗流涌动,他点点头看向陆啸,一脸真诚:“陆爷爷,我娘亲对我和爹都很好,虽然我爹不在这里,但你不许凶我娘亲,不然我和……我长大以后会替我娘亲报仇的!。” 苏湛本想说自己和爹都会替娘亲报仇,但想到自己爹已经‘死了’,便急急的改了口。 哼!报仇?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样子还跟老子提报仇? 陆啸在心里冷哼,面上一片严肃:“行了,我陆家的男人,从来不会欺负女人,别婆婆妈妈了,快走!” 苏梨:“……” 陆国公,您和孩子他爹说话的方式还真是……一模一样! 苏湛第一次被人说婆婆妈妈顿时觉得伤了颜面,当即挺直背脊,昂着小胸脯带着绿衣丫鬟离开。 等苏湛走了,陆啸一个眼神,手下的人便把药堂伙计也撵出去,四处把守着,形成一个静谧安全的空间。 “说说吧。” 陆啸抬抬下巴说,好似对所有的事都已了如指掌,一般审讯也都是这样诈犯人口供的,苏梨并不慌乱,从容反问:“国公大人想听什么?” 陆啸掀眸,眼神似无形薄刃寸寸扎在苏梨身上,不曾见血,却实打实的扎着疼,若是一般人恐怕早就承受不住了,苏梨却还咬着牙忍着。 片刻后,陆啸收了那股子嗜血狠戾的威压,唇角勾起笑,常年冷钩似的眼角也染上一分暖意:“这小崽子,和那臭小子小时候一模一样,连说话的调调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以为老子老眼昏花认不出来了?” 陆啸的语气有些得意,一方面是知道自己有这么大个孙子开心,另一方面是因为苏湛的聪明讨喜。 这孩子被教养得很好,聪明劲儿有,正义感也不少,是棵好苗子,以后做什么定然都是极有出息的。 “请国公大人恕罪,阿梨贸然回京,还未探清京中局势,是以未让阿湛与国公大人爷孙相认。”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梨也没有再找借口搪塞遮掩苏湛的身份,索性大大方方承认。 陆啸脸上的笑意未减,抬手指了指她:“老夫对你这个小女娃也有所耳闻,知道你有些不同,没曾想你竟如此有能耐,倒是叫老夫刮目相看!” “国公大人谬赞!” 苏梨回答,语气不卑不亢,不曾因为五年前那些流言蜚语而自惭形秽,陆啸满意的点点头:“骨头不软,倒是与那臭小子的驴脾气有几分相似。” 陆啸说着敲敲桌子,从袖袋里摸出一块银锁递到苏梨面前。 那银锁是特别打制的,锁做得极精致,上面刻的不是元宝什么的,而是一只鸳鸯,苏梨会画画,一眼就看出锁上刻的是只鸳鸯。 鸳鸯向来成双,这锁自然也是两个。 苏梨五年前见过另一个,那是陆戟唯一随身携带的东西,后来,他再也没戴过那个锁。 “这是臭小子的娘让人打的,是一对,一个在臭小子身上,这一个……” “国公大人,这个我不能要!”苏梨推辞,在陆啸不解的目光中低声解释:“国公大人,我……不是阿湛的生母。” “那他的生母呢?”陆啸轻声问,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悲戚,已经猜到几分,苏梨如实相告:“没了。” 没了,就是不在了,这个世上再看不到这个人,听不到这个人的声音。 陆啸一生见过无数生死,这颗心本应早已硬如铁石,如今听见这个消息却还是控制不住的难过。 国公府很大,可很少有人可以让他说说知心话。 他看着苏梨,想起某些悠远模糊的旧事。 “臭小子的娘也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那时我在边关战事正急,她在京里染了重病,我回来时,她坟头草都长了快一人高了。” 谈起早亡的发妻,陆啸的眼眶很快红了,向来挺直的背脊也出现一丝佝偻,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此生所有的柔情都给了那位早亡的佳人。 “臭小子不记得他娘长什么样,现在他儿子又是这样……” 陆啸说着哽咽起来,当年少痛失爱妻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的骨肉身上,总是要比发生在自己身上更加残忍。 “将军把阿湛教得很好,阿湛这些年过得很快乐!” 苏梨干巴巴的安慰,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还能说些什么。 想到苏湛,陆啸的悲痛轻了一些,他抬手揉揉眼睛,将还没来得及成形的泪意拭去,片刻后又恢复到平日沉静严肃的国公形象。 像多年前在战场上接到爱妻死讯,一瞬间的悲伤之后,又继续上阵杀敌。 他们这样的人,注定不能像旁人那样恣意快活。 平复了情绪,陆啸复又看向苏梨:“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你回京以后,不入国公府,反而让我的嫡亲孙儿入了你苏家的祖籍?” 陆啸这话问得很平静,并没有对苏湛入了苏家祖籍的事生气,只是想知道这背后的隐情。 一语中的,苏梨无可隐瞒,噗通一声在陆啸面前跪下,重重的磕了个头:“请国公大人恕罪,民女回京,是为包庇斩杀粮运使的凶犯!” 陆啸此人光明磊落,向来以‘上对得起皇天后土,下对得起君王百姓’为准则,以他的性子,就算是独子犯下大错,他也能大义灭亲,所以苏梨回京以后没敢立刻找陆啸据实相告。 听完苏梨的话,陆啸有好半晌没说话,他的表情由震惊到了悟,到最后化为无尽的苍凉。 “那个臭小子……斩杀了粮运使?” 陆啸说得很慢,中间还停顿了一下,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会干出这样糊涂的事。 苏梨有些不忍心,还是硬着头皮回答:“是!” “这个臭小子,还真是给老子长脸了!”陆啸低笑,笑里满是无赖悲怆。 他很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气,若不是被逼急了眼,断然不会做出斩杀朝廷命官这种事。 他也很清楚朝廷律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斩杀粮运使,是重罪,就算他们父子俩所有的战功加起来,也抵不了这一宗罪。 因为这朝中会逮着这条罪名要陆戟性命的人太多了…… “朝中有人贪污军饷,去年雪灾,边关暴动,将军上了折子请陛下拨款赈灾,赈灾款迟迟未到,将军用军粮安抚百姓,粮运使送来的冬粮却比平时还减少了一半!军中尚且不够吃,更遑论边关百姓?” 苏梨急切的说出原因,她没有说的是边关暴动,军中将士一日只吃一餐,她没说那个粮运使的态度有多嚣张跋扈,她也没说粮运使运来那一半冬粮里,掺了多少发霉腐坏的烂米。 第78节 她没说那日若不斩杀粮运使,边关数座城池的百姓会立刻倒戈投诚胡人! 那一日陆戟只用一枪就挑了那粮运使的心窝,却也一枪挑了陆家忠君爱国的名声。 若不是被逼入绝境,谁会先将自己置于死地? 陆啸的眼睛被怒火烧得发红发亮,从苏梨在除夕宫宴上那一篇国论他便隐隐猜到军中如今不好,却没想到军中的情况会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这么多。 “那日,你拿着帝王鞭来国公府找我要东西,不是去替逍遥侯求情,而是请赵寒灼查贪污案?” “是!” 苏梨承认,陆啸长长的舒了口气,难怪那日宫宴上赵寒灼会一反常态主动插手要调查,原是在践行诺言。 “侯爷知道此事也在帮你?” “是。” “还有旁人知道此事吗?”陆啸又问,苏梨迟疑了一下:“陛下已猜出我与将军认识,但不曾提过粮运使一事,我不确定陛下知不知情,不过从前几次谈话可以看出陛下对安家似乎有所怀疑。” “安家?” 陆啸若有所思的捋捋胡须,片刻后又看向他手里的银锁,把玩片刻,陆啸再度把锁递给苏梨:“你虽不是小崽子的生母,却也入得了我陆家的门,拿着吧。” 陆戟随身戴的那个锁已经不在了,苏梨就算拿着这锁也成不了对,但她没有再拒绝,伸手接过:“谢国公大人!” “起来吧。” 陆啸说着扶了苏梨一把,他的手很有力,手上有伤疤纵横交错,与密密麻麻的掌纹交叠,掌心传出温暖燥热,源源不断且醇厚,叫人心绪安定平和下来。 “国公大人,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很快就能查出罪魁祸首,为将军洗清罪名!”苏梨恳求,陆啸板着一张脸,眼神冷肃的瞧着苏梨,直看得苏梨惴惴忍不住想避开他的目光时,忽的抬手在她额头拍了一下。 “臭丫头,那是我儿子,我还能上赶着送他去死么?”这动作俨然已是把苏梨当做自己人,苏梨还有些不大适应,揉揉额头附和:“……国公大人说得有理。” 夜空绽放烟花花束,元霄灯会快要结束了,陆啸瞧瞧外面,一脸了然道:“你今天穿成这样,夜里又打算去哪儿翻墙?” 这语气像是家中长辈逮住自家小辈要出门爬墙干坏事一样。 苏梨的脸微微发烫,却也并不隐瞒:“不瞒国公大人,今日在昭安楼后院,我发现库房和柴房有些古怪,只是时间不够不能细看,便想晚点再去查探一番。” “你一个人太危险了。”陆啸说着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冲苏梨道:“屋里这几个都是信得过的,你挑两个带走。” “昭安楼有禁官令,我若是被抓到还有说法,万一……” “要是被抓到了我自会去面见圣上护你周全!”陆啸打断苏梨的话,他的声音拔高了许多,浑身的气势变冷,鬓角的银丝像凝了霜。 苏梨白日发现了茶楼的古怪,但当时没能查探,必然已经惊动了背后的人。 只要背后的人不傻,就不会还留着那些古怪等着她再去查,她要再去,无异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赌的不过是那些人也许没有时间做得太细致,还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 行军打仗,最忌讳推来推去的虚礼,苏梨咽下后面的话,凭感觉选了两个人径直离开。 花灯会刚好结束,人潮回涌,掩护了他们的行踪,茶楼仍是一片灯火通明,客人也都渐渐散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茶楼里的灯影熄灭,只留下外面檐角几盏稀疏的灯笼。 伙计关上店门,苏梨和那两个人趴在茶楼后院房檐上,在茶楼伙计住的房间灯熄灭以后,又等了片刻才悄无声息的潜入后院。 白日走过一遭,苏梨对后院的地形很熟,带着人迅速找到库房。 那两人也是极有经验的,见库房上了锁,立刻掏出一枚银针开锁,门开以后,一人进去探路,苏梨跟在后面,外面留下一人守门预警。 夜里偏凉,进屋以后苏梨却没有感受到和白日一样的热气。 白日没事烧着地炉,夜里却不烧了? 苏梨皱眉,伏身蹲下,从鞋底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楔进地砖,轻轻一撬,地砖立刻松动,下面果然是空的! 苏梨一喜,抬起地砖。 “小心!” 先进来探路的人从背后拉住苏梨的衣领把她往后一带,避开从地砖下面射出来的短箭。 啪! 短箭射破房顶的瓦盖,有细碎的渣石掉落。 “屋里全都是机关,已经被触动了,不要乱动!” 那人低声警告,语气有些紧张,苏梨拿起地砖闻了闻,砖已经凉透了,上面只残余了炭火熏烧的味道。 “下面有地炉,火已经灭了,我想看看通往什么地方。” “必须先破机关。” “怎么破?”苏梨问,那人没说话,轻轻咳了一声,忽的抓住苏梨的腰带把她丢出门口。 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守在门口的上转身一把接住苏梨。 嗖嗖嗖! 屋里立时响起利箭发射的声音,借着月光,苏梨只看见那人不停躲闪又不停触碰机关的身影。 一刻钟后,利箭发射声停止,至于下那人粗重的呼吸,库房房顶的瓦片被射了个稀碎,轻柔的月光透过密密麻麻的狭小缝隙倾洒下来。 “好了。” 那人说着抬手又取下几块地砖,露出一条半臂宽,半人高的地道。 地道里全是被烟熏火燎的黑灰,他率先跳下去,苏梨复又进屋跟在他后面,门口那人照旧警备放哨。 下了地道以后可以感受到墙上还有些许余温,里面一片漆黑,一点亮光都没有,半臂宽的距离对男子来说行走颇为艰难,这人又比较高大,只能侧着身子往前走。 苏梨刚想走前面去,鼻尖突然闻到熟悉的桐油味。 不对劲! 脑袋里警铃大作,苏梨抓住那人的腰带:“快往回走!” 男子行动不便,苏梨几乎是抓着那人的腰带在往后拽,他们往后跑了没几步,地道一下子变得很亮,汹涌的火舌卷裹着热浪呼啸而来。 “轰!”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夜空。 远昭国雪泽年,新帝继位第三年,元宵节当夜,天降炸雷,举国闻名的昭安楼柴房突然起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众人发现库房被雷击中坍塌…… 第69章 可曾真的爱过 昭安楼炸了,这件事一出,流言便随着春风四处流窜起来。 很多人都还记得昭安楼兴建于八年前,建好那年,远昭国难得迎来了一个丰收年。 那一年陆国公大胜胡人,回京卸了兵权,其子陆戟接任镇边大将军。 那一年病了数月的先帝病情转好,钦命太子辅政。 那一年钦天监预言,此楼位东可吸纳天地万物灵气,乃远昭国的祥瑞之征。 然而不过八年,远昭国的祥瑞之征炸了。 虽然只炸了库房,烧了几间屋子,茶楼本身的损坏并不是很大,但对远昭国百姓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因为城中加强巡逻的不安在一点点放大,而在炸楼前一天进过昭安楼的赵寒灼和京兆尹不可避免的被推上风口浪尖。 一开始只是有几个人躲在暗处嘀咕,说这两个人违反了先帝的旨意,贸然进入昭安楼,坏了昭安楼的风水,才会引发天雷。 后来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甚至有百姓半夜跑去京兆尹大衙外面扔烂菜叶子和臭鸡蛋。 京兆尹吓得不敢出门,赵寒灼却还是我行我素,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况且为了忙案子他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寻常人,就是大理寺的官差都很难见到他。 昭安楼被炸第三天,一群乞丐冲了进去,说是平日受安无忧的接济才能苟活至今,要无偿修葺昭安楼。 这些乞丐个个脏污,干起活来却是十分有条理,清理废渣的清理废渣,提水的提水,不出五日,竟将库房和柴房焚烧后的废墟全都清理干净。 两间房子再看不出以前的模样,只余下被熏得黑漆漆的地面和一个被炸出来的大坑。 如果赵寒灼或者京兆尹在此,就会敏锐的发现地面的坑底有一个黑漆漆的木棍似的东西,而那并不是木棍,而是一条手臂。 安无忧给这些乞丐安排了临时的住处,又给他们许诺高价的工钱,让他们好好干活,待昭安楼重新修葺完善,便可以留在楼中做工。 昭安楼会收容乞丐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城的乞丐都慕名而来,昭安楼外一时排起了长队,竟比平日还要热闹。 与此同时,楚怀安悄无声息的翻进国公府,熟门熟路的从前面回廊绕到后院,尚未走近,便听见极压抑痛苦的一声闷哼。 “唔!!!” 加快步子,三两步跨到门边,敲了三下门,两场一短,不等屋里人答话便推门进去。 “我的祖宗,你下次能不能先喊一声再进来?老夫的心脏都要被你吓出来了!”高太医一脸惊吓的说,手里还拿着纱布和药膏。 这原是一间普通的客房,现在又抬了两张床进来临时做了个简易诊室,屋里被浓郁的血腥味和药味充斥,楚怀安皱了皱眉。 说完楚怀安,高太医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忍一忍,有点痛!”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夜与苏梨再次查探茶楼率先探路的。 那夜地道的火烧得太快,他和苏梨折返不及,他便将苏梨护在身下,替苏梨挡了大半火势的攻击。 然而地道狭小,火势过猛,几乎是火舌卷来的瞬间,剧烈的爆炸冲击便接踵而至。 他和苏梨被剧烈的冲击震晕,醒来时人还有点懵,然后灭顶的疼痛从右臂一路蔓延至全身。 他被炸断了右臂,断处像拦腰折断的木茬,断口狰狞可怕,还有大片被烧熟的腐肉。 高太医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帮他把伤口周围的腐肉清理干净,腐肉清理完,只剩下一截白森森的骨头茬子,看着颇为吓人。 那人嘴里咬着一方木头,早就疼得馒头大汗,却还是冲高太医点点头,示意他赶紧上药,楚怀安上前一步帮忙按住那人的肩膀,高太医把包着药材的纱布一把按在伤处。 都是上好的药材,敷在伤口上药效自然发作得也很快。 那人一下子弓起身子,浑身的肌肉紧绷,脖子和太阳穴的青筋暴涨,好像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呜呜!!!!” 那人梗着脖子闷哼,片刻后,竟是一口咬碎了嘴里的木块。 木屑翻飞,那人没了手痛得狠了竟也差点将高太医一把甩出去。 “别让他把东西吞进去,坚持一下!” 第79节 高太医吼了一声,楚怀安果断伸手钳住这人的下颚,把他嘴里的木渣掏出来。 那人动弹不得,身体痛得轻微的抽搐起来。 陆国公手下的,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七尺男儿,现在却痛得涕泗横流,可见这伤有多惨烈。 这药差不多换了半个时辰,换完药,那人跟死了一样躺在床上,呼吸绵软薄弱,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楚怀安和高太医也跟着出了一身汗,高太医重重的松了口气,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起不来了。 楚怀安绕过那人径直走到最里面,这一张床用帘子隔开,形成了一片静谧的狭小空间,苏梨趴在床上正安睡着,她面向墙壁,右边脸颊靠近下巴的地方有一小片烧伤,伤处上着墨绿色的药膏,勉强遮掩了血糊糊的伤口。 除了这一处伤口,她腿上和胳膊上也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 她是三人里面伤得最轻的。 爆炸发生以后,守在门口的那个人冒着大火,徒手把他们从地道挖了出来,到国公府的时候,那人两只手几乎只剩下骨头。 陆啸把人安置在后院,立刻称病让人从宫里把高太医拎出来。 陆国公这一生什么伤痛没受过,就算生了什么重病,他也绝对不会动用太医。 楚怀安那日是跟着高太医的脚后跟进门的,手里还装模作样的抱着一颗百年老参掩人耳目。 瞧见他,陆啸也没拦,径直带着两人到后院,去看三个几乎被烤熟了的人。 对养尊处优二十多年的逍遥侯来说,那是一幅极让人震撼的场景。 烤熟了的血肉轻轻一碰就会掉落露出血糊糊的经脉和白森森的骨头,人是黑的,血是香的,如果不是身高不一样,楚怀安甚至辨不出躺在那里的哪一个是苏梨。 那时苏梨还没有晕,意识清醒着,却又并不是那么清醒,她没有看见楚怀安,顶着血糊糊的脑袋不停地低语:“……库房囤积了很多桐油,这些桐油不会是一天囤积的,可以从给安家名下所有产业供应桐油的商户入手,他们会烧了地道,肯定是有什么东西不想被人发现,如果要转移这些东西,一定会露出蛛丝马迹,请赵大人加紧在城中盘查……” 她的嗓子被熏烧得发哑,说话时喷出来的气都裹着血腥,喉咙似乎都被火舌舔过。 那两个人伤得重些,高太医先给他们诊疗,轮到苏梨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楚怀安看见高太医小心翼翼的剥开她的衣服,像从她身上剥了一层皮下来,殷红的血争先恐后的涌出,很快在地上滴出一圈黏哒哒的血泊。 这个过程有多痛,从前面两个人就可以看出。 苏梨就算再能忍,这个时候也是忍不住的,她先是咬着牙无声的流泪,后来忍不住了,便哭出声来。 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后来便放开了。 只是她嗓子伤着,放开了喊声音也是低哑的,带着血丝一般。 楚怀安站在门口听着,脚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人也变成了雕塑,所有的事物消散,只剩下女人低哑的痛苦至极的哭喊。 他没有上过战场,没有见过尸横遍野的死亡。 他记起那日岳烟来侯府找他时对他说苏梨这五年过得很不容易,有好几回都差点死掉,岳烟说苏梨被陆戟带到塞北后,足足有两个月没有说话,甚至还跳过一回湖。 京都对苏梨来说不是什么美好的地方。 五年前苏梨活不下去了,是陆戟恰好出现救了她。 她为了陆戟能活下去,自然也能为了陆戟去死。 楚怀安不知道过去五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苏梨有多少次像这样徘徊在生死边缘。 这个女人,早就不是当初陪着他悲春伤秋,为他出谋划策的人,他困在自己狭隘的情爱中滞步不前,她却已经在一片尸山血海中,磨出了铜皮铁骨。 如今他只能站在繁华的虚影之中,看着她浴血为征,成为他不可企及的模样。 楚怀安被人说了二十多年的纨绔,生平第一回 觉得这个词真他妈窝囊至极,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思绪在此戛然而止,楚怀安在床边坐下,拿着棉花团轻轻在苏梨的伤处抹上清凉止痛的药膏。 许是察觉到舒服,苏梨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鼻尖溢出一声轻哼,似乎在鼓励楚怀安再多抹一些。 这女人,无意识撒娇的时候,像只慵懒的小猫。 棉花团从腿部到胳膊,最后才是脸。 脸上那处的药膏楚怀安擦得格外细致,烧伤是所有伤里面最难治的,其他伤疤还有消除的可能,但烧伤很难消除。 苏梨脸上的伤会落疤,疤痕约莫是小孩儿拳头大小,从下颧骨一直到下颚,与她后背那些密布的伤痕一样,这个疤痕会伴随她一生,昭示着她曾经历过怎样的惊心动魄。 擦完药,楚怀安没有急着离开,他拿着药坐在床边一错不错的盯着苏梨脸上那一小块疤看,忽然觉得自己过去活的这二十多年都是个笑话。 那些爱而不得的孤寂苦闷,那些阴差阳错的亏欠愧疚,在生死面前显得一文不值。 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对苏挽月动情,为什么会喜欢那样一个人。 他说会用自己的一生替苏挽月弥补苏梨,可现在他发现,他的一生一点价值都没有,根本弥补不起! 又在屋里坐了一刻钟,楚怀安才放下药离开。 苏梨是夜探昭安楼被伤的,此事不宜声张,楚怀安自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到国公府探望。 轻车熟路的从国公府翻墙出来,楚怀安抬脚离开,刚走过拐角,一个清儒的人影挡在他面前。 “阿梨可还好?”顾远风问,手里拿着一串只咬过一口的冰糖葫芦做掩饰,也不知道在这里蹲守了多久。 楚怀安拍拍手,掸去衣服上的灰尘,不再像之前那般与他抬杠:“在火堆里滚了一圈,没死又能好到哪儿去?” 顾远风没了声音,当初苏梨给他敬拜师茶的时候他说过,从今以后,他为师,当倾囊相授,绝不存私。 他教她仁义礼智信,教她做人的道义与本心,却没教过她该如何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那时他想得极简单,有他和尚书府护着,总是能替她寻觅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家,护她一生无忧,不曾想她后来会过得这般颠沛流离。 “侯爷打算怎么做?”顾远风低声问,眼眸坚定,一如五年前找到逍遥侯府一般。楚怀安仰头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如果能抓到罪魁祸首扒皮抽筋便再好不过了!” “侯爷说得极是!”顾远风温笑着赞同,这一番对话颇为血腥暴力,与两人的气质都截然不同,却又诡异的透着股子默契和谐。 三日后,太学院院修顾远风与国公大人陆啸联名上奏,去年年底边关雪灾严重,镇边将军陆戟请求赈灾的折子却不翼而飞,并未呈到圣上面前,乃朝中有奸人作梗,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众人汲汲自危,大理寺介入,奉旨数案并查。 昭冤使拿着昭冤令明察暗访,一口气查封了数家黑心商铺,商铺掌柜当即被抓进大理寺看押受审,查抄银款上千两,悉数充盈国库,一时大快人心! 入夜,各家各户都点上灯,散落四方交相辉映,与天上的星河别无二致。 楚凌昭站在观景台上看着远方,这是先帝留给他的万里河山,他想要将远昭治理得国运昌盛,百姓安康,可现在蛰伏在这繁荣假象下的凶兽已隐隐有爆发之泰。 钦天监总是弄些虚假玄乎的东西,楚凌昭向来不信,可他们有一句话说得挺对的。 昭安楼是远昭国的祥瑞之征,现在昭安楼炸了,远昭国的安宁假象也被炸开了一个口子。 开春有些日子了,入夜后还是凉,没一会儿夜风四起,张德连忙奉上披风,楚凌昭抬手制止,张德抱着披风候在旁边提醒:“陛下,太后方才着人请您过去用晚膳。” “谨之这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是该请朕吃饭了。”楚凌昭低语,张德低下头装死,这种时候恨不得自己天生是个聋子。 又站了片刻,楚凌昭转身下楼朝太后寝殿走去,张德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路过潋辰殿的时候,楚凌昭突然停下,张德差点没一头撞到他身上。 潋辰殿的宫灯很亮,依稀可以听见里面传出好听的乐曲声。 张德是个人精,小心翼翼的试探:“陛下,老奴听说这几日贵妃娘娘都在练曲儿,陛下要不要去小坐片刻?” “让内务府的抬赏,以后不要练了,既然怀着身子,一切就应当以身子为重!” 楚凌昭吩咐完,毫不留恋的大步离开,张德瞧瞧楚凌昭的背影再瞧瞧潋辰殿空荡荡的宫门,默默摇头,这苏贵妃在陛下心里怕是真的凉了。 一路来到太后寝殿,尚未走进,便听见轻快灵动的笑声,叫人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楚凌昭弯了眉眼,唇角染上笑意,提步进去,灯火一照,清俊的脸上便如春风拂面,丝毫没有帝王的威严疏远距离。 “臣妾拜见陛下!” 安若澜起身优雅行礼,天气暖和了,屋里没再烧炭火,她却已穿上轻薄漂亮的春装,一根红绸腰带将腰肢束裹得纤细如飘摇的细柳,不盈一握,惹眼至极。 “爱妃免礼!” 楚凌昭迅速伸手扶了安若澜一把,触手一片冰凉,却又因为嫩滑的肌理而格外讨喜。 “爱妃的手怎么如此凉?”楚凌昭关切的问了一句,安若澜脸上浮起红晕,颔首娇怯不堪:“陛下厚爱,臣妾天生手凉,不碍事的。” 安若澜说着想收回手,楚凌昭没放,大掌轻易地将她的手包裹在燥热的掌心:“爱妃手凉,朕替爱妃捂着便不凉了。” 年轻的帝王专注国事时威严不容僭越,这样的人一旦深情起来,哪怕只是三言两语的关切,也会叫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安若澜进宫以后还不曾得到帝王如此宠爱,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不胜娇羞的低下头:“谢陛下!” 两人在这儿眉目传情打情骂俏,太后脸上的凝重一点点消散,故意调侃:“饭菜都要凉了,澜儿还不快与皇帝一起过来用膳,要让哀家等到什么时候去?” “姑母别调笑澜儿了!” 安若澜跺了跺脚,半是羞恼半是撒娇,拉着楚凌昭过去坐下。 御膳房的吃食向来精致丰盛,花样见多得了也就没什么新鲜感了,楚凌昭象征性的夹了两筷子菜吃,莫名有点想念之前吃那顿涮锅。 “皇帝,快多吃一些,这几日你都饿瘦了。”太后说着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腹肉到楚凌昭碗里,楚凌昭瞧着那肉,脸上的笑微微收敛:“这几日谨之搅和出来的事太多,孩儿的确有些劳累。” 饭菜还是热的,鱼汤下面的小炉子煨着,咕噜噜冒着蒸腾的热气,将楚凌昭的面容笼在蒙蒙的雾气之中,看不真切。 太后放下筷子,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捻着绢帕优雅的擦了擦空无一物的唇角:“谨之向来是个孩子心性,前些日子被人陷害他确实受了些委屈,皇帝让他做昭冤使胡闹至今也该差不多得了,再这么由着他耍性子,怕是会闹出什么大祸来。” “母后觉得谨之是在胡闹?” 楚凌昭夹起那块肉吃下,软嫩鲜香的鱼肉入口即化,味道极好。太后瞧了瞧他,扑满脂粉的脸上表情讳莫如深。 这是皇家,哪怕是骨肉血亲,也终究隔着一层肚皮,看不透彼此的真心。 沉默了一会儿,太后开口反问:“皇帝此言何意?” “谨之这几日,一共查抄了三家粮铺,三家成衣铺和一家胭脂铺。这七家铺子卖的东西都是粗制滥造,强买强卖的事情屡有发生,百姓苦不堪言,可在天子脚下,这些人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也就罢了,那些被坑骗的人竟也没有一个状告,母后可知其中缘由为何?” 楚凌昭将这几日知道的情况简洁明了的说清楚,太后的眼眸微微眯起,浮起一丝不悦。 楚凌昭恍若未觉,放下筷子,拿起碗给自己盛汤,自顾自的解答刚刚抛出来的问题。 “经过调查,这七家铺子的掌柜,与安家,也就是母后的娘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当今太后的娘家人开的店铺,自然无人敢说一句不好!” 啪! 太后一掌拍在桌上,她恼极了,先帝薨逝以后,她做了太后,成为整个后宫最尊贵的女人,这三年她过得太过滋润,几乎都要忘记生气的滋味了,现在她的亲生儿子叫她想了起来。 “皇帝既然知道那些人与哀家有关系,为何不私下与哀家商量,哀家自会叫他们收敛些,皇帝如今把他们全部抓进大理寺,叫天下人如何看哀家?”太后质问,只差指着楚凌昭的鼻子骂一句不孝! 楚凌昭是正统太子继位,这一路走得极顺畅,可太后的后位却来得并不容易,那是安家子弟用血肉之躯换来的。 安家每在战场死一个人,她的位分就要晋一级,待她晋到后位,安家的子嗣便已凋零至此,如今她儿子继位称帝,她护着安家一点又有什么不可以? 与太后的愤怒相比,楚凌昭要镇定从容许多,他尝了一口鲜美的鱼汤,悠然开口:“母后错了,朕之所以将这么多人打入大牢,为的就是母后的名声,那些人与母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朕唯有这般,才能叫众人信服,再不敢弄虚作假,僭越半步!” “呵!皇帝胸怀天下,大义灭亲,哀家只是妇道人家,眼界自是狭隘上不得台面!”太后动了怒,和楚凌昭说话都夹枪带棒,安若澜一直安安静静在旁边听着,这会儿见太后情绪失控,连忙开口:“姑母,陛下是为了顾全大局,您何必说这样的气话与他伤了母子感情?” 安若澜说着走到太后身边,抬手轻巧的帮她按捏肩膀。 第80节 这事她做得极顺手,手法纯熟,很快让太后的火气消下去许多,安抚完太后她又看向楚凌昭:“陛下,姑母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您和侯爷要抓人树威,提前知会姑母一声,姑母也不会如此伤心。” 这话说得很有技巧,好像太后并不是执意要护着安家那群坑蒙拐骗的人,而是因为楚凌昭不信任她伤了心。 这样一来,过错便落在楚凌昭身上。 太后被按得舒服了,鼻尖溢出一声喟叹,掀眸看向楚凌昭:“皇帝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竟还不如澜儿体贴知心。” “爱妃提醒的是,这次是朕思虑不周,若有下次,朕一定先知会母后。” 楚凌昭服软,今日他本也不是来与太后梗着脖子吵架的。 见他服了软,太后那口气消得只剩下大半,拉着安若澜的手拍了拍:“儿大不由娘,皇帝如今是一国之君,要如何行事哀家也不便过问,只是皇室子嗣薄弱,皇帝还需多多努力,如今苏贵妃已经怀上了不能侍寝,皇帝也多往澜儿宫里走走!” 说是让皇帝去走走,实际上就是让皇帝给安若澜一个孩子。 苏挽月是后宫之中第一个被诊出喜脉的,如今后位悬空,她若是诞下子嗣,那就是嫡长子,太后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后位落入旁人手中? “太后,臣妾……”安若澜还想假意推辞一番,被楚凌昭一句话打断:“母后说的是,朕知道该如何处置。” 这话,像是应承了太后方才所言,安若澜听完脸上的诧异掩都掩不住了。 要知道皇嗣一事太后也不是第一次提了,楚凌昭每次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岔过去,今天竟然正面给出了回应! 因为楚凌昭答应了太后盼了许久的事,晚膳后半部分进行得非常愉快,用了膳,楚凌昭在太后宫里小坐了会儿,还亲自送安若澜回了宫。 宫里的下人看见楚凌昭过来,全都很意外,但下一刻又欢喜一起,手脚麻利的去准备香薰热水给楚凌昭沐浴。 上次刘贵人说楚凌昭大半年没去她宫里了,事实上他到安若澜宫里的时间更少。 若不是有太后这个强大的靠山,安若澜的日子怕是过得比刘贵人还不如。 “陛下今夜要在这里歇息?” 安若澜试探着问,她其实年岁不大,但入宫以后都是极圆滑处世的模样,鲜少像现在这般怔愣,楚凌昭有些新奇,略微挑眉:“爱妃不想朕留下?” “没……没有,臣妾……臣妾让人再去拿床被子。” 安若澜急切的说,转身匆匆出了房间。 她这反应让楚凌昭颇为意外,他以为安若澜该与太后一条心,会非常想要一个孩子,可她现在的行为很是耐人寻味。 欲擒故纵么? 楚凌昭猜测着,在宫人的簇拥下泡了个澡。 洗完澡进入寝殿,方才还有几分不情愿的安若澜已经躺到床上,楚凌昭唇角浮起一丝讥诮,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入目的是大片雪色肌理,只有一只鲜红的肚兜堪堪遮掩着部分,却衬得那肌肤越发白嫩诱人。 楚凌昭上床将安若澜压在身下,正要抬手解下肚兜,却见那肚兜一角用银丝绣着一个小小的‘安’字。 这字很是清秀温婉,显示出主人的内敛安静,楚凌昭的手一顿,脑海里迅速闪过相似的记忆片段。 曾经也有一个人,穿着绣着‘安’字样的肚兜紧张不安的躺在他身下。 “陛下,怎么了?” 安若澜柔声问,软若无骨的手缠上楚凌昭的脖子,红唇主动奉上,楚凌昭偏头,那吻落在他唇角,有些凉。 “朕上次与爱妃同床,爱妃似乎也是穿的这个肚兜。”楚凌昭说着,指尖抓着肚兜的一角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字。 安若澜似乎很开心他能注意到这个肚兜的特别,‘咯咯’的娇笑出声:“这是长姐出嫁前送臣妾的及笄礼,臣妾一直珍藏着呢。” 果然,这肚兜出自先皇后安若裳之手。 “爱妃与先皇后的姐妹感情很好?” 楚凌昭问,大掌收紧,安若澜吃痛扬起脖子,露齿笑得灿烂:“陛下猜错了,长姐性子沉闷,臣妾与她的感情寡淡得很!”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安若澜眼角溢出泪来。 安若澜失控在他背上抓出几道抓痕,想溺水的人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在黑暗中哑着声音问了一句:“陛下可爱过臣妾的长姐?” 她问出来的话也带着哭腔,很容易便能激起人骨子里的施虐欲。 楚凌昭寻到她的唇狠狠肆虐一番低声开口:“爱妃,你失言了!” 失言了,便是这话她不该问这话。 “请陛下恕罪。” 安若澜迅速认错,声音还哑着,方才泛滥的情绪却都已收了回去。 第二日一大早楚凌昭上朝去了,安若澜还坐在梳妆镜前描眉,一夜恩宠后的赏赐便抬进了宫里。 安若澜对那些赏赐不感兴趣,只吩咐贴身伺候的宫婢把昨夜她穿的那个肚兜偷偷拿去烧掉。 一夜春风,年轻帝王似是意气风发,上朝以后一纸令下将停职数日的安珏又官复原职,原本人人自危准备观望站队的大臣又被楚凌昭这一举弄懵了。 所以陛下这是要打压安家还是借着打压的名号巩固安家在朝中的地位呀? 不管众人怎么猜测,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是以下了朝众人都三三两两结队去安府恭贺安珏官复原职。 安府的府邸是先皇钦命内务府督建的,府邸气派恢弘不输王孙贵族。 官复原职并不是什么多大的喜事,关系一般的,让人带个礼意思意思也就算了,所以当安府迎客的小厮看见楚怀安和顾远风、赵寒灼三个人拿着礼物,郑重其事的出现在安府大门口时,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侯爷,顾大人,赵大人,你们怎……怎么来了?” 楚怀安把拎来的礼物随手塞给小厮,一脸理所当然:“怎么,你们府里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本侯还来不得了?” “不……不敢,侯爷请,二位大人请!”小厮赔着笑连忙上前引路。 楚凌昭与安家的关系一般,仔细想来他已经有好几年都不曾来过安家。 而顾远风和赵寒灼都是寡淡的性子,平日自己府上待客的机会都极少,更遑论去别人家作客了,所以三人同时出现在安家才会这样叫人惊讶。 从大门进去,里面的格局更为奢华,绕过前院回廊,后面多了一个人工凿的大池子,池子上是白玉石砌的回廊,回廊弯弯绕绕,一路延伸到池子对岸,那里修了个画舫似的长廊,平日可以在此宴请一些交好的亲友赏花作乐,极有情趣。 三人都是抱着打探的心思来的,但顾远风和赵寒灼即便是看,也看得不动声色,不像楚怀安,一进门就跟逛自家后花园似的,不仅看,还要上手去摸,半路不知道从哪儿捡了小石头在那白玉石上敲敲打打。 小厮被他敲得眼角抽了抽,忍不住问:“侯爷,您敲什么呢?” “爷看看有没有什么机关暗器。” “……” 小厮脸上的笑崩出一丝裂痕:“侯爷说笑了,这府邸是陛下让内务府的人督造的,怎么会有什么机关呢?” “内务府造的时候可没这个池子,谁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问题呢!”楚怀安不讲道理的说,随手把手里的石头丢进池子里。 池水不深,石头丢进去发出‘咚’一声闷响很快没了踪影。 小厮惹不起他,连忙加快步子把人引到对岸。 对岸已经坐了七八个同僚,叫了府上的伶人弹曲儿表演歌舞,气氛原本挺热闹的,楚怀安三人一踏进去,谈笑声便戛然而止。 安珏穿着一件银灰色常服坐在主位,折了的手早就好了,整个人看上去起色也很好,看样子停职在家这些日子他过得很是滋润。 他过得滋润了,楚怀安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当即笑盈盈的找茬:“怎么本侯一来诸位大人就不说话了?是本侯生了一张不招人喜欢的脸,还是安大人不欢迎本侯?” 众人:“……” 侯爷,安大人欢不欢迎你来,你心里没点数吗? 众人腹诽,安珏倒是比之前更加沉得住气,他笑了笑,站起来朝楚怀安和顾远风、赵寒灼他们见礼。 “侯爷言重了,下官只是没想到侯爷会与二位大人一起来探望,一时受宠若惊罢了。”安珏开口,声音有些尖利。 嘿!养了几日伤,都会说受宠若惊了! 楚怀安舔着后槽牙暗想,顺着安珏给的台阶和顾远风赵寒灼一起坐下。 顾远风话少,赵寒灼向来是个冷面冰山,三人一坐下,就只剩下楚怀安这张嗖嗖嗖放冷刀的嘴。 他们一坐下,旁人便坐不住了,互相递着眼色想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楚怀安一句话压下:“诸位大人眉来眼去的做什么呢?不会是本侯刚来你们就要走吧?”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 “能与侯爷一起谈天说话,下官荣幸之至!” 众人僵着脸拍马屁,如坐针毡。 安珏倒是自在,让人又换了首悠扬点的曲目。 楚怀安坐的这边正好挨着水池,他拿起盘里的糕点掰碎了洒在池子里,吸引来一群白白胖胖的鱼。 没人说话,气氛越发尴尬,有人坐不住主动提出话题:“前些日子听说天雷把昭安楼劈了,后院烧了几间屋子,平日受过大少爷恩惠的乞丐全都自发要修葺昭安楼,大少真是心怀仁善,是我辈的表率啊!” “是吗?本侯怎么听说做人罪大恶极才会遭天打雷劈呢?” “……” 那人本意是想借此引出安无忧收容乞丐一事,称颂一下安无忧的善举,被楚怀安这么一怼,顿时一脸酱色,简直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什么两样。 “侯……侯爷说笑了。”那人讪讪的说了一句,闭嘴不再开口说话。 楚怀安说完那句话又扭头捏着糕点喂他的鱼,好像从中找到了许多新奇的乐趣。 “所幸当时兄长并不在楼中,不过是烧了几间屋子,值不得几个钱。”安珏开口,声音仍有些尖利,像是故意捏着嗓子说话一般,这语调听着有些熟悉,可被安珏说出来便止不住的怪异。 楚怀安听得心烦,不由开口低斥:“好好说话,别学那些死太监!” 话落,楚怀安愣住,是了,他就说这语调听着怎么这么熟悉,不就是和宫里那些个太监很像吗? 就这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安珏身上,今天所有人都觉得安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可就是没想明白,这会儿被楚怀安这么一说,众人才惊觉问题所在。 被众人这么看着,安珏一张脸青了又白,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城府险些绷不住,只瞪着楚怀安咬牙切齿道:“我为何变成如今这样,侯爷难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的话里带着滔天的恨意,竟是没有否认楚怀安刚刚所说。 当初在军情处牢房,苏梨那一脚竟是毁了他的命根子? 这个消息太过劲爆,楚怀安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目光犹疑不定的从安珏脸上挪到他腰腹以下,看完还不过瘾的问了一句:“真的废了?” 第70章 我喜欢听话点的宠物 安珏官复原职本就不是什么大喜事,加上楚怀安三人的不请自来,这喜就更无从谈起,偏偏三人还不自知,一起用过午饭以后,还死皮赖脸到傍晚才离开。 安珏没有亲自送他们出来,不知道楚怀安说了什么,连那日送客出门的小厮脸色都不大好看。 三人从安府出来便各自回家了,第二日,安珏被废了命根成了废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又过了两日,有下流的画册流出,册子画的是没穿衣服的男女,正做着让人羞怯之事,然而不管女子如何主动放浪,男子那物什总是软绵绵的耷拉着,提不起劲来。 画册之中的人画得颇丑,男子更是一脸痦子长着络腮胡,可这个节骨眼儿出来,任谁看见都会把画上男子与安珏联系起来。 第81节 看过的人面上不敢说,背后全都把安珏当成笑话来看。 安珏官复原职回军情处第三天就发现手下的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对,一番盘问之下知道有这种画册存在,当即带兵查抄了街上的画摊抓了一堆以卖字画为生的人,然而不管如何严刑逼供,这些人都不知道画册从何而来。 安珏一怒之下砍了几个人泄愤,又叫人高价把画册收来焚毁。 这情形,倒是和五年前苏梨被人传下流画册的情形一样,安珏当初在马场用这事嘲讽苏梨,如今自己也尝到了这滋味儿,当真是烈火灼心,苦不堪言,不用想也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只是安珏一时奈何不得。 这事的确是楚怀安主使的,不过他没找人画,所有画册均出自他的手。 他画工还行,画的时候故意丑化了安珏,加上以前无聊琢磨过拓印术,自己躲在房间里鼓捣了一阵,叫府上小厮帮忙很快便弄了几百册,趁夜打包沿街往各家院子丢上一本,做得干净利落,谁也查不出来。 这事做完,楚怀安郁结了许久的心情终于松快了些,每次上朝安珏越是瞪他,他便越是愉悦,总是像花孔雀一样在安珏面前显摆,招得人牙痒痒,又恼又恨。 因着太后的敲打,底下的人全都收敛了许多,楚怀安仍每日在城中游荡,去各家商铺转悠查访,却没再像之前那样轻易拿到错处,那些个被扔进大理寺的人也都态度良好的认错,甚至以后要捐两成收益来充盈国库。 之前见抓了人跳出来拍手称快的人全都没了踪影,即便逮到一两个,也全都装傻充愣,只字不提那些店铺赚的黑心钱干的缺德事。 这些人突然改了说法,不是收了好处就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拿捏住了。 太后到底护着安家,楚凌昭现在也不能跟太后的关系闹得太僵,只能给赵寒灼半月限期,若半月之内查不出别的证据,必须放人。 这人一旦放出去,日后便抓不回来了,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太后手下的人的动作太快,屁股擦得太干净,叫人找不到错处。 楚怀安白日走街串巷的逮人,夜里照旧爬国公府的墙。 自从知道苏湛的身份,陆啸便寻了各种借口把苏湛接到国公府来玩,苏良行是文臣,但在朝中唯一倾佩的便是陆啸,陆啸能与苏湛合眼缘,成天陪着苏湛玩,苏良行心底也是欢喜的,倒是没有从中发现什么端倪。 苏湛人小,虽是个鬼灵精,苏梨受伤的事还是瞒着他的,这日夜里,楚怀安照旧买了清淡的点心带来看苏梨,还没进屋就听见小孩儿抽抽噎噎的哭泣。 抬脚进屋,果然看见苏湛扑在苏梨怀里,脸上挂着两串亮晶晶的泪珠,哭得好不伤心。 养了多日,苏梨身上的烧伤总算结痂,能勉强下床行动,但伤口还是要注意防护,免得感染发炎,苏湛这会儿哭得鼻涕眼泪全往她身上蹭怎么能行? 楚怀安眼睛一眯,快步上前把苏湛拎起来,苏湛不期然被人撅住了命运的后颈,小短腿和小胖手都胡乱的扑腾着:“哇,大坏蛋,放开我!” 楚怀安把糕点丢给苏梨,坐到一边把苏湛按到自己腿上,抽出怀里的一方锦帕呼到苏湛脸上:“把你脸上的钢豌豆擦了,男子汉哭唧唧的像什么!” “我……我这是替娘亲哭的,你懂什么!” 苏湛扯掉锦帕气呼呼的反驳,楚怀安眼尾一挑:“你娘亲都没哭,轮得到你替她哭么?” “……” 苏湛说不过楚怀安,拿着那方帕子报复似的一个劲摁鼻涕,楚怀安嫌弃的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却没把人丢开,箍在自己怀里,以免他没个轻重再撞向苏梨。 “今天情况怎么样?有发现什么线索吗?” 苏梨闲不住的问,喉咙被烟熏得狠了,声音仍是一片沙哑,喝了再多了的润喉补肺的药,也无法恢复如初了。 身上的烧伤并未痊愈,她只穿了一件中衣,外袍松垮垮的披在肩上,头发被火燎了大半,狗啃了似的微微炸开,遮住半边面容,堪堪遮住下巴处那小片狰狞的伤疤。 “这些事自然有人管,好好养你的伤!” 楚怀安回答,语气有点恼,不是生气,而是关切,苏梨微微垂头没有反驳,想了会儿又道:“我二姐……有消息了吗?” 从她受伤又过了好些日子,不知道二姐现在是否安全,又是否遭受什么非人的待遇。 “城外找到了被丢弃的马车,人现在不知所踪,不过赵寒灼派了人马一直在城外搜寻,一旦有结果会立刻飞鸽传书过来。” 苏梨点头,这事急不得,越急越容易忽略重要线索。 那天交手那人身材很魁梧,这样的身形在远昭国是很突兀的,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被看到,如果那人的同伙也是如此,无论到哪儿入住客栈都会让人印象深刻,就像那日在京兆尹府外…… 思绪骤然停止,苏梨的眼睛微微睁大:“张岭!” “什么?”楚怀安不解。 苏梨激动的跳下床,一把抓住楚怀安的手:“我之前在京兆尹府外的小巷子里看见过六七个乞丐模样的人蹲守在那里,他们的身形很是高大,当时我便察觉不对,只是后来事情太多忘记了,还请侯爷暗中调查一下,看看那些人是否还在,再看看张岭这几日的行踪!” 苏唤月搬出京兆尹府以后,张月溪和魏氏前后都去闹过事,张岭却一直没有动静,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容忍苏唤月背着他搬走呢?这简直太反常了! 想到这里,苏梨有些待不住,恨不得自己亲自到京兆尹府上查探一番,身体却陡然腾空。 下意识的,苏梨抓住楚怀安的衣领。 楚怀安面无表情的把她放到床上:“你说的我都知道了,老实待着养伤。”说完又加了一句:“以后记得穿鞋!” 话落转身大步离开,留下苏梨和苏湛大眼瞪小眼呆愣在屋里。 过了一会儿,苏湛率先回过神来,小大人似的对着苏梨念叨:“娘亲,地上很凉的,你赤脚下地对身体不好,若是爹爹在也会训斥你的。” “……” 苏梨哭笑不得,苏湛又凑到她面前,紧张兮兮的跟她说悄悄话:“娘亲,爹爹比他好多了,你不要被小恩小惠收买,眼光要放长远一些。” “……” 在背后被插了刀的某侯爷在翻出国公府院墙以后打了个喷嚏,差点失手摔倒。 揉揉鼻尖,楚怀安没急着去京兆尹府,而是抬脚去了揽月阁。 开春没几日,阁里的姑娘已经换上轻薄的夏裙,露出纤细雪白的胳膊拂着香风在门口揽客,楚怀安刚走到大门口,两个姑娘便争先恐后的扑过来。 楚怀安微微侧身避开,两个姑娘扑了个空,叫刚好路过的路人捏了一把占了便宜,姑娘跺脚骂了句死鬼又朝楚怀安涌来。 楚怀安没理会,快步进屋,冲两个姑娘抛了两锭碎银:“爷找陵儿,别跟过来了!” 听见这话,得了赏的两个姑娘的热乎劲都化成了嫉妒,什么嘛,一个乡下野丫头而已,被侯爷开了苞而已,竟得了侯爷青睐,虽没有高价替她赎身,却也被包了下来,清高得跟什么似的,旁人碰都碰不得一下,也不知道祖上烧了什么高香! 两个姑娘嘀咕着回到大门口,楚怀安已上了二楼,直奔挂着‘温’字房牌的厢房。 推门进去,浓郁的熏香扑鼻,里面隐隐有两分血腥味儿,楚怀安皱了皱眉,温陵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泡茶,听见声音轻轻柔柔的开口:“侯爷来了。” “受伤了?” 楚怀安走过去问,温陵面上妆容精致,两腮的腮红略重,看不出伤在哪里。 “无事,只是来小日子了。” 温陵回答,将刚泡好的茶放到楚怀安面前。 风尘之地的姑娘,老鸨有的是法子叫她们不来小日子,免得扫了客人的雅兴,温陵明显是在撒谎,不过她不想说,楚怀安也没有逼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你泡茶的功夫倒是进不得很快。”只是比某个人还差了一些。 楚怀安在心底说,温陵淡笑:“侯爷过奖了。” 她现在一举一动,明显都是受过专门调教的,漫不经心的便透出两分媚意,楚怀安心底生出一分诡异,放下茶杯表明来意:“这几日,京兆尹之子张岭可来过这里?” “来过。” “可有何异常?” 楚怀安追问,温陵托腮思索,片刻后柔声道:“张公子似乎染上奇怪的癖好,喜欢蒙着旁人的眼睛玩。” 知道张岭为什么要蒙着别人的眼睛,楚怀安捏碎手里的茶杯。 手染了血,温陵吓了一跳,连忙扯了自己的手绢绑在楚怀安手上:“侯爷怎么这样不小心,伤了贵体奴家怎么担待得起?” 温陵语气焦急,手上动作却很轻柔,楚怀安还想再问点什么,温陵忽的在他掌心戳了一下。 “侯爷曾许诺会救奴家脱离苦海,可万万要保重贵体,近日京中不安宁,侯爷若是出了什么事,奴家活着也没什么盼头了!” 温陵说完眼睛一眨,透亮的泪珠滚落,好一番情真意切,楚怀安犹豫片刻,将她拉进怀里,故意不正经的捏了捏她的脸:“只要你好好替爷办事,爷自然不会忘记当初说了什么。” “侯爷放心,这几日我一定再替侯爷留意,看那张公子有何反常之举。” 温陵忠心耿耿的说,楚怀安满意的点点头,将腰上的钱袋全都取下来给她,又说了几句话方才提步离开。 他走了没多久,老鸨腰臀扭胯走进来,抢过那沉甸甸的钱袋在手里颠了颠,幽幽的开口嘲讽:“侯爷对你也算是情深意切,姑娘这么骗他真的不会觉得愧疚?” “陵儿不敢!” 温陵垂眸回答,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神色恢复平静,老鸨冷然的白了她一眼:“量你也不敢!”说完走到墙边摆着花瓶的地方,抓着那花瓶轻轻一拧,原本浑然一体的墙壁发出沉闷的移动声,一个狭小的暗室出现,安无忧坐在轮椅上,被张岭推出来。 方才楚怀安与温陵在这屋里的一举一动,全都被这两个人看在眼底。 “陵儿拜见主子!” 温陵噗通一声跪下,额头冒出冷汗,连艳丽的胭脂都掩不住苍白的唇色。 安无忧坐在轮椅上,像毗临天下的王,看着一只苟且偷生的蝼蚁,那目光其实并没有把她这样的小人物放在眼里,却让人觉得极危险,好像他一抬手,就能一指头把温陵弄死,骨肉成泥。 “主子放心,陵儿方才什么都没有对侯爷说!” “什么都没有说?”安无忧复述,唇角勾起饶有兴致的笑:“这么说来,你好像还知道些什么?” 温陵连忙伏身,一头磕在地上:“主子明鉴!陵儿什么都不知道!” 她如此着急,反倒显得欲盖迷瘴。 安无忧神色一冷,张岭上前一角踹在温陵胸口,将她踹翻在地:“贱人!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说实话!” 张岭憋着一肚子气,那一脚半点没有留情面,用了全力。 温陵胸口剧痛,趴在地上一时没爬起来,捂着胸口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张岭还要再打,安无忧抬手制止,给老鸨递了个眼色,老鸨立刻上前把温陵扶起来,拿着帕子帮温陵擦去嘴角的血迹。 “我说你生了副好相貌怎么就没长点脑子呢,进了这里的人,哪怕死了魂儿也是归咱主子管的,侯爷最是花言巧语,他说的话鬼都不信,你怎么就能信呢?” 老鸨‘好心’劝诫,温陵痛得面色惨白,一脸悲戚:“妈妈说得对,是陵儿一时糊涂险些犯下大错,请主子再给陵儿一次机会!” “这就对了!你不就是不想待在这儿吗?只要你帮主子办成这件事,事成以后,主子自会遂了你的心愿,让你余生衣食无忧!” 给了几棒子再赏颗甜枣,这事老鸨做得顺手极了。 温陵眼睫颤了颤,像是被戳中了心中所想,扑簌簌的滚出热泪,跪下一个劲的磕头:“只要主子能放我自由,哪怕是刀山火海,陵儿都愿为主子去闯!” 她这话带着决绝的狠劲,极有说服力。 老鸨满意的点点头,试探着看向安无忧,安无忧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温陵跪着过去,男人病态苍白的瘦弱指尖轻轻扣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脑袋,指尖冰凉的温度一点点从皮肤渗透进去,莫名让温陵觉得自己像在被一具尸体尸体触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听说你之前有个未婚夫,家里是开镖局的。” “是……是!” 温陵犹豫的回答,心里有些不安,不明白安无忧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你们的感情应该很好吧,不然他搬到京中以后,也不会专程派人把你从乡下接过来。” 安无忧问,声音很轻柔,与他病弱的形象很相符,很容易叫人卸下戒备,对他敞开心扉。温陵此刻却觉得后背发凉,忍不住辩解了一句:“主子,我……我已经与他解除婚约了!” 扣在下巴处的手陡然收紧,温陵吃痛皱眉,安无忧笑着凑近,卷着药香的鼻息扑在她脸上:“别跟我耍什么花样,不然,我就血洗那个镖局!” 第82节 “……”!! 温陵瞪大眼睛,在安无忧松开手以后软软的瘫倒在地,她没想到安无忧竟然会拿四方镖局的安危来要挟自己。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人命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 温陵害怕得颤抖,安无忧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恢复平日的温和:“我喜欢听话点的宠物,你应该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是,陵儿明白!” 温陵颤抖着声回答,努力撑着身体跪好,目送张岭把安无忧推进密室,老鸨有拧了花瓶,让墙恢复原状。 “好了,也别跪着了,万一侯爷杀个回马枪瞧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老鸨笑盈盈的说,也恢复之前浑身粉尘铜臭味的模样。 温陵乖巧站起来走到一边坐下,老鸨又从袖袋里摸了两瓶药膏给她:“擦擦,万一侯爷有兴致要玩一玩,别坏了侯爷的兴致!” “谢妈妈!” 温陵道谢,接过药膏撩起衣裙,露出腿上两道又长又深的伤口。 血流得有些吓人,温陵随意用帕子擦了擦便挖了一坨药膏抹在伤口附近。 那日退完婚回到揽月阁,她便被严加看管起来,老鸨没让她接客,也不让她与旁人接触,过了几日,昭安楼被炸,一时间议论纷纷,安无忧便是那天夜里来的揽月阁。 那天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上来便检查了温陵的身子,看她是不是真的被楚怀安开了苞。 温陵是破了身的,但不是被楚怀安。 这一点,安无忧是检查不出来的。 检查完,他让人用刑逼问温陵与楚怀安的关系。 阁里多有不听话的姑娘,惩罚人的刑罚多的是,样样都是叫人瞧不出伤的。 温陵熬了一日便熬不住了,交代出楚怀安想让她在这楼里打探消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吩咐。 安无忧半信半疑,今日便是试探温陵的忠诚。 他留温陵一命,就是想将计就计,让温陵骗取楚怀安的信任,然后跟他汇报楚怀安的动态,再放出假消息迷惑楚怀安。 安无忧的算盘打得很好,对温陵的弱点也拿捏得十分到位。 温陵如今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但不能不顾四方镖局的存亡。 那样攻于算计的人,自是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可在这件事上,他小看了温陵。 安无忧见识过苏梨一身反骨的模样,知道女子虽弱被逼到极致也会生出叛逆,甚至比寻常男子还要坚韧,但他以为苏梨只是特例,不曾想温陵看上去比苏梨性子软,骨子里也是个不容践踏的。 揽月阁背地里做着掳劫良家女子逼良为娼的勾当,毁了温陵清誉,坏了她的清白,如今将她折磨一番,又是威逼利诱,还要她感恩戴德的替他们做事,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若不是他们,温陵现在早已是四方镖局的少夫人,与夫君恩爱,说不定腹中还会孕有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是他们毁了温陵盼了多年的幸福,温陵怎能甘心就此作罢,助纣为虐? 越想越恼恨,温陵手上失了分寸,不小心戳中伤口,血流得更欢,她倒抽了口冷气,借着低头查看伤势的姿势,用余光偷偷打量那面墙。 墙后的暗室必然有通往其他地方的暗道,温陵不知道那暗道通往何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暗道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便会惹出无数血案! 温陵眸底涌出坚定地光芒,她会熬下去,熬到将这些黑暗揭露曝光在烈日之下,让这些饮人血肉的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与此同时,楚怀安离开揽月阁没多远便晃身拐进之前苏梨让苏唤月住的那家别院,苏唤月如今下落不明,绿袖也被张枝枝接到四方镖局去了,别院黑黢黢的一点人气也没有。 楚怀安抬脚进屋,刚寻摸了油灯点上,背后忽的袭来一阵劲风,他侧身避开,窜起一点的火苗立时被扫灭,熄灭之前只照出一只结实有力的拳头。 哐当! 油灯被扫落在地,煤油味蔓延开来,楚怀安也不吭声,沉着应对,与那人过起招来。 两人的身手都不弱,腿脚相击,硬邦邦的肌肉和骨头发出闷响,都跟不知道疼似的,刚躲过一拳,立刻回对方一腿,耳边只剩下呼呼地风声和肉搏的声响。 几个回合以后,那人忽的一个旋身飞踢,一脚踢在楚怀安之前中箭那只胳膊上。 胳膊尚未完全康复,受了那一脚,半边身子都痛得有些麻了,楚怀安闷哼一声,被门槛一绊倒退几步出了房间,那人追出来还要再打,拳头已到了楚怀安面门,借着清幽的月光看清他的脸,拳头生生扭转了方向,楚怀安却并未留情,抬腿就是一脚把那人又踹进屋里。 不知撞到了什么,屋里一通叮哩当啷的响。 楚怀安要乘胜追击,那人连忙开口:“侯爷,怎么是您?” 怎么是我?可不就是我么! 楚怀安狞笑着活动刚刚被踢的那条胳膊,那人捂着肚子从屋里出来,却是一张耿直方正的脸。 “怎么是你?” 楚怀安说了和这人一样的话。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四方镖局的少镖主张云天,数月以前楚怀安见他在京都大街上逮过小贼,两人还一起吃过饭喝过酒。 “草民的妹妹前些日子接了笔看家护院的买卖,不曾想把雇主看丢了,舍妹在家中很是懊恼,家父也深感不妥,遂让草民在此蹲守,看歹人是否还会回来,草民守了几日都没有动静,方才正准备回家,没想到侯爷会突然来此,一时大意,误将侯爷认成了歹人。” 张云天解释,有些赧然,两人黑灯瞎火的打了半天,谁也没讨到好。 “……” 误认成歹人?爷的影子都比那些行事猥琐的人要高大英俊得多好吗! 楚怀安在心底反驳,想到张云天也是出于一番好意,便也没追究,放松身体揉了揉胳膊:“我就是突然想到点什么,进来借个火看个东西。” 做镖师的,随身都带着些家伙事,张云天当即拿出火折子,寻到油灯重新点上。 屋里恢复亮光,楚怀安便把注意力放到正事上,借着油灯把缠在手上的绢帕解下来。 “侯爷怎么受伤了?”张云天问着,又摸出一瓶金疮药,抖了点药粉在楚怀安手上:“这是我家特制的金疮药,很有效果的,还望侯爷别嫌弃!” “……” 你都抖上去了,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楚怀安无语,张云天从自己衣摆上撕了一截布条重新给他包上,一回头看见楚怀安把那方染了血的绢帕对着火光细细查看。 “这帕子可是有什么不同?” “这不是正看着吗!”楚怀安随口应了一句,当时温陵给了他信号明显是不方便说话,又把随身的手绢给他,怎么看都像是想借这东西传达些什么。 楚怀安这些年看过不少猎奇的话本子,知道有些人会用药水写在纸上,用火烤或者用水泡一泡就能看见,不知道绢帕是否也一样。 对着火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楚怀安让张云天帮忙打了一盆水把帕子洗净再看,依然什么也没有。 “你们镖局平日传信可有什么特别的法子?” 楚怀安不死心的问,张云天张嘴想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楚怀安正着急,当即一巴掌呼在他胳膊上:“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吞吞吐吐还是不是爷们儿?” “其实说了多半也无用,只是草民认识一个人,她曾用绢帕给草民传信,用的是双面绣的特殊绣法,将绢帕线拆了,才会有字显现出来,侯爷这帕子如此重要,怕是不能……” 张云天的话还没说完,楚怀安抬手就拆了帕子。 “你说的是这样拆?” 楚怀安问,张云天脸上写满了惊愕,因为第一个字已经出来了。 看见那字,楚怀安眼睛一亮,手上动作更快,不多时,那方帕子的丝线散落在地上,余下娟秀的几个绣花字:李大人,花名册。 不知是时间不够,还是温陵得到的信息就很少,绢帕上就只有这六个字。 朝中姓李的大人不少,这上面指的是哪一位李大人并不清楚,至于花名册就更难猜了,各部都有花名册,哪一本才是他们需要找的? 楚怀安有些焦躁,不过好歹是得到点信息了,他拿着东西就要走,被张云天一把抓住,不耐烦的回头,却见这人红了眼睛。 “这方绢帕,侯爷从何得来?” “张兄莫不是与这帕子的主人是旧识?”楚怀安反问,警惕的把那六个字揣进怀里,张云天没撒手,面色沉沉,竭力克制着怒气:“这传信技法,乃草民未过门的妻子独创,前些日子草民本是要接她到京中完婚,不成想却等到她前来悔婚,还请侯爷告知草民她的下落!” 楚怀安:“……” 什么玩意儿?你就是她那个未婚夫? 向来活得没心没肺的逍遥侯被实打实的震惊了一番,然后破天荒的心虚起来。 仔细算起来,这桩婚也算是他在背后助推才退的,现在人还因为他留在揽月阁,这事他要怎么跟张云天说? “张兄口中的未婚妻可是一位叫温陵的女子?” “正是!” 张云天毫不犹豫的回答,手上越发用力,表情浮出急切,可见对温陵的确用情很深。 楚怀安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犹豫片刻先冲张云天拱手行了一礼:“张兄,此事是我做得有失妥当,我在此先给张兄赔个礼,请张兄听我说完前因后果再做决断!” 这一礼行得叫张云天雷劈了似的失了魂,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会让逍遥侯这样身份的人跟他道歉? 接下来楚怀安用极简洁的言语说明温陵之前的遭遇,自己又是如何遇到温陵,被温陵求助,然后与她做下交易。 张云天听得目眦欲裂,几度握拳,最终还是没忍住,一拳砸烂了刚刚被撞得摇摇欲坠的桌子。 “我去带陵儿回家!” 张云天说完起身就要往外走,楚怀安抢先一步堵在门口:“张兄,此事温小姐的确是无辜受连,但如今的局势,已不是你我个人的恩怨情仇,此事牵连甚大,本侯断然不能允你冲动行事!” 楚怀安说完,张云天的怒气达到极致,抬手一拳揍在楚怀安脸上:“那是我的妻子,不是你逍遥侯可以随便利用的工具!” 他那一拳揍得极狠,楚怀安本可以避让开的,却一动没动,任由他打了一拳。 口腔内壁被打得破裂,楚怀安咽下一口血腥,掀眸看向张云天:“张兄现在好受些了吗?” 只是一拳而已,张云天哪里能消气? 他抬手还要给楚怀安一拳,听见楚怀安拔高声音冷斥:“张兄以为受伤害的只有你爱的人吗?张兄可知这安乐世道,有人食不果腹,有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想要揭露这浮夸虚荣背后的贪腐黑暗?”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张某愿为国而战,但陵儿只是一介弱女子,这些不是她该承受的!” 张云天一字一句的说,眼睛被怒火烧得一片血红,楚怀安一拳砸在他肩上:“这不是她该承受的,你他妈就保护好她啊!为什么不亲自接她回京?为什么她来退婚的时候要放她走?你不知道她这一走,就是只身独行奔赴龙潭虎穴吗?!” 楚怀安陡然激动起来,张云天被他吼得有些发懵,目光涣散找不到落脚点,好半天才喃喃的回答:“我……不知道!” 楚怀安把他丢到地上,耗尽力气一般靠在门框上。 那些话,他明明是说给张云天的,却又字字句句都砸在他自己心头。 他不知道当初苏梨一走,会奔赴边关的尸山血海;不知道苏梨一走,会背负上这样沉重的责任与枷锁。 明明那些东西,并不是她那样娇弱的人能背负得起的。 如果他能事先预料到这样鲜血淋漓的后果,当初又怎会让她那样伤心绝望的离开? 一通宣泄以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张云天站起来,连身上的灰尘都没拍,径直朝外面走去。 楚怀安懒洋洋的抬脚拦了他一下:“干什么去?” 第83节 “守着她!”张云天回答,跨过楚怀安往前走,走了没两步又停下,侧头补充了一句:“我会注意隐藏行踪,不会坏了侯爷的大事。”说完大步离开。 楚怀安靠在门边一直没动,好半天抬手揉着肿痛的脸颊骂了一句:“老子有屁的大事!” 他也想像张云天这样,在知道一切以后带着苏梨离开,远离这些阴谋和伤害,可苏梨现在跟他走吗? 她把命都给了那个叫陆戟的男人,怎么会跟他走? 从别院出来,楚怀安原是想去大理寺找赵寒灼的,但想到赵寒灼思维古板,不及陆啸眼光独到看得通透,他便半路拐去了国公府。 去时照旧是翻墙,进去以后也没着人通报,自个儿偷摸去了陆啸的卧房。 “侯爷好好地大门不走,半夜摸进老夫房中想做什么?” 陆啸浑厚有力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楚怀安吓了一跳,大大方方坐到桌前,倒了口茶水喝。 “国公大人果然宝刀未老,这么快就发现我了?” “侯爷步子轻快,气息也掩藏得很好,若不是身上的脂粉气太腻人,老夫也发现不得。” “……”楚怀安脸色有些不自然,喝了茶小声辩驳:“我去那地方是为了正事,才没做那龌蹉事!” 老侯爷在他幼时便去了,无人管束才会养成今日的脾性,此刻在陆啸面前,莫名有种做了错事被抓包的心虚感,城墙厚的脸皮也跟着发烫。 陆啸自也知道他深夜来访不会是闲着没事,没再揪着他不放,走到桌前坐下:“老夫知道侯爷不是贪恋酒色之人,侯爷有何事还请直说。” “我方才得到消息,但只有两个关键词,其一是李大人,其二是花名册,朝中姓李的大人不在少数,若是挨个去查,恐会打草惊蛇,所以连夜来找国公大人,想听听您的高见。” 楚怀安毫无保留的说,在陆啸面前,他用的自称,足见对陆啸的敬重。 屋里没有点灯,清幽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铺了一室静谧,陆啸抬手捋捋胡须,思索着他方才说的话。 楚怀安按耐着性子没催促,过了一会儿,陆啸睁开眼睛看向楚怀安:“侯爷前些日子,不是才带人抄了一位李大人的家么?” “李勇?那日抄家从他家里抬出来的赃银确实挺多的,但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我查了一下,除了他那个在逃的独子和京兆尹的二儿子张岭时常一起花天酒地,也没有其他特别的,我看他又蠢胆子也小,怎么会是……” “侯爷可知他在哪里任职?” “京郊以西的陇西县。” 楚怀安迅速回答,陆啸点头,眼底流露两分赞赏:“侯爷既知他在陇西县做县令,却不知道陇西县乃边关到京都的必经之道,县内设有远昭国最大的驿站,通传急报、使臣入京觐见,都要在陇西县内的驿站歇脚,接受检查以后方能再入城。” 这话本也寻常,却叫楚怀安微微睁大眼睛,心中一片惊愕,他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重要线索,却又因为闪现得太快没有抓住。 正苦恼着,陆啸再度开口:“去年边关大雪,我儿上奏请求赈灾,折子不翼而飞未能面圣,侯爷以为是哪里出了问题?” 轰! 陆啸一言如同惊雷在楚怀安耳边炸开。 他和顾远风之前一直以为折子是入宫以后被人截下,楚凌昭也在暗中肃清宫中的人,却没有人想到,这折子会连皇城都没能进入。 见楚怀安了悟,陆啸摸着胡须叹了口气:“若不是今夜侯爷亲自前来,老夫恐怕也不敢如此大胆推测。” “京中与各地的联系全靠各地驿站通传,若是枢纽受损,圣上便是被人捂了耳蒙了眼啊!!” 第71章 有滑胎征兆 墨成阁,京都最大的书画阁,整个远昭国最好的文房四宝均出自于此,多少入京赶考的才子,便是花光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想要从墨成阁买上一方墨或者一支笔。 今儿个天气甚好,明媚的阳光从屋顶的天窗投下一束漂亮的光影,店里伙计小心翼翼的把笔墨纸砚摆放出来,好供客人挑选。 刚摆出一方墨玉雕琢的山水砚台,一个高大俊美的身影跨进屋里。 “哟!这不是侯爷么,您今儿怎么有雅兴来此了?小的都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废话!爷平日最不喜欢买这些贵得要死又什么用处的玩意儿,你能见着爷就有鬼了! 楚怀安腹诽,伙计脸上堆着笑迎上来,跟看着摇钱树似的,楚怀安也不客气,衣摆一撩,很是大爷的靠坐在椅子上。 伙计马不停蹄的泡了茶给他送过来,楚怀安给面子的喝了一口,目光直白放肆的四处乱看。 前些日子他去别的店坐一坐就封店抓人的事传开了,伙计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试探着开口:“侯爷,咱就是老老实实做点小买卖,没……没犯什么事吧?” “爷说你犯事了么?你上赶着心虚什么?” 楚怀安幽幽的问,伙计被他一说差点咬了舌头,擦着额头的冷汗连连道是。 “我想买一方砚台,你可有什么好的推荐?” 看了一圈,楚怀安直接了当的说,他吃穿用度向来奢侈,出手从来都十分爽利,伙计不敢怠慢,连忙端出一方白玉砚台。 白玉成色极好,砚台顺着玉石的纹路做成白菜叶的形状,看着颇为别致,迎合了一部分不得志文人想归隐田园的心思。 “侯爷请看,这白玉是去年掌柜的赌石得来的,这玉是一个整体,冬暖夏凉,做完这个砚台,还用边角料做了磨墨的研石和书签,侯爷若是喜欢,连同这些小玩意儿,小的全都打包一起给侯爷送到府上去!” 伙计极力讨好,楚怀安瞧着那砚台,神色淡淡,并不是十分满意,听完他这话,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欺负爷没读过什么书,拿这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糊弄爷呢……” 他说着罢了作势要起身离开,伙计连忙放下砚台将他拉住:“侯爷息怒!小的万万不敢糊弄侯爷啊!” 楚怀安回头瞧着他,咧嘴露出狞笑:“爷来之前可都打听了,摆在这外面卖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这里最好的东西,可是在后院的品鉴阁里,怎么不带爷进去看看?” 这是墨成阁不成文的规矩,一般阁里会藏有一些珍品,唯有真正懂书画的行家才能入内品鉴谈价,否则就算王孙贵人来了,伙计嘴里也没一句实话。 伙计一听他这话,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就知道这位爷来这里没什么好事。 “侯爷,这……这都是外面传着玩儿的,小的方才拿给您那一方砚台,已经是顶好的了!” “可爷瞧着就是不好呢!” 楚怀安摆出一副蛮不讲理的姿态,他向来也不是个讲理的人,伙计也拿他没办法,连忙给店里其他人递眼色,让人去搬救兵。 “侯爷稍安勿躁,阁里有规矩,要进品鉴楼,需得到阁主的首肯方可,小的也做不得主啊!” 伙计苦着脸解释,楚怀安复又坐下,端起茶杯捏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里面的茶叶:“如此,那本侯便等能做主的人来吧。” 说完气定神闲的呼噜了一口茶,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伙计看得牙疼,又让人奉上精致的点心,生怕惹得他一个不舒坦砸了店里的东西。 一刻钟后,一个穿着墨蓝色圆领小褂,戴着同色小毡帽的掌柜气咻咻的跑来,尚未走近,已拱手朝楚怀安行礼告罪:“草民来迟,叫人慢待了侯爷,请侯爷恕罪!” 掌柜的不过三四十的模样,并不像旁人那样发福走形,颇有些清瘦,留着小撮胡须,看上去有三分精明。 楚怀安吃着糕点懒洋洋的瞧着他:“爷想在你这里买点好东西回去装点门面,你家伙计欺负爷不识货,净拿些破烂玩意儿糊弄爷,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请侯爷恕罪,是草民管教不力!侯爷想要什么,尽管挑便是!” 掌柜的大气的说,这样做事便圆滑多了,楚怀安放下杯子站起来,冲掌柜的眨了眨眼睛:“爷也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东西不白拿,该怎么算钱就怎么算钱,爷就是想去你们那品鉴楼开开眼界,见识见识!” “是是是!侯爷请随草民来。” 掌柜的说完退到一边,撩起门帘请楚怀安往后院走。 楚怀安也不客气,抬脚走进后院,目光悠然的四处打量,跟踏青游园似的,掌柜的也不敢多言,低头在前面领路。 “你们这后院的假山倒是挺别致的。”楚怀安随口说,掌柜的眼底闪过一丝惊疑,不过很快掩下回答:“当年找能工巧匠特别设计的,侯爷若是喜欢,草民可以帮忙引见引见。” “掌柜的有心了。” 楚怀安称赞,与掌柜的一同走进品鉴楼,楼里放着贵重物品,为了防盗,门上上了三层锁,还有专人看守。 掌柜的开了锁引着楚怀安进去,楼里通风和采光效果都极好,架子上摆满了成色上乘品相极好的物件,应是每日有专人护养,这些东西各个折射着莹润的光泽,很是养眼。 若是换个人进了这里,定会被这些宝物看花了眼,可楚怀安偏偏是个不解风情的,他走马观花的将屋里的东西看了个遍,最终目光落在一个木架顶上,木架最上方,放了个木盒子,盒子不知多久没动过了,落了厚厚一层灰,已看不清盒子原有的面貌。 “那是什么?拿下来给爷瞧瞧!” “……爷,那是小店的镇店之宝,不卖的。” 掌柜的一脸酱色的说,楚怀安翻了个白眼,镇店之宝你丫不每天焚香沐浴供着,还放那儿落灰,骗鬼呢? “拿来!” 楚怀安命令,掌柜的拗不过他,只能拿着小梯子爬上书架最顶端,把那个盒子拿下来。 灰太多了,掌柜的被呛得咳嗽起来,被楚怀安催促着,简单把盒子上面的灰擦了擦打开,盒子一打开,清润的红光折射出来,楚怀安的眸子微微睁大,被那砚台的精美震惊。 那是一方血玉砚台,周身如血一般,底部的颜色愈深,最边缘的地方有一圈墨色,红黑过渡相交,雕刻成环状湖泊,漂亮极了。 “侯爷也应该知道,血玉乃玉中极品,拇指大小的血玉玉石便是千金难求,更遑论这么大的血玉砚台,草民别的不敢肯定,这方血玉砚台当世绝无仅有!” 掌柜的并未夸大,这种成色的血玉,这样精致的雕刻,哪怕是皇室,也找不出一方来,难怪他刚刚说不卖。 换了谁都不会卖。 “这玉从哪儿来的?” 楚怀安压下惊讶问,掌柜的忙又把那盒子盖上:“草民的祖父喜欢赌石,偶然开出这块血玉,便金盆洗手再不赌石,然后花了毕生精力将血玉打磨成如今这样。” “你急着藏什么,这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我还能生抢不成?”楚怀安没好气的说,掌柜的被他吼得有些赧然,却还抱着那血玉不肯撒手,十足的守财奴。 楚怀安没再跟他计较,背着手把屋里角角落落都转了一通,又从几个窗户往外看了看。 这楼修得不高,往外看也只能看到墨成阁后院,看不到外面街道,视野并不开阔。 能看的差不多都看完了,楚怀安复又坐下,抬抬下巴示意掌柜的把东西放回去。 掌柜的抱着木盒重新爬上梯子,正要把盒子放回去,忽听得楚怀安开口:“本侯听说掌柜的与李勇李大人是同乡旧识?” 轻飘飘的一句话,叫掌柜的打了个哆嗦,手一抖差点没抱住木盒摔了那稀世血玉。 深吸几口气,掌柜的稳住心神把盒子放回原处,从梯子上下来,顶着一头大汗跪在楚怀安面前:“侯爷,草民与那李勇的确是同乡,也有些交情,但草民一直兢兢业业做小本生意,并不知晓他为官时竟做下那些压迫百姓的勾当啊!” 掌柜的是怕被楚怀安治个连坐的罪名,楚怀安瞧着他极力表现出来的忠厚老实模样,唇角勾了勾:“你喊什么,爷今儿若是想抓你,用得着一个人来吗?” “那侯爷方才所言的意思是……?” 掌柜的试探,楚怀安伸手把人扶起来,还贴心的帮人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爷没什么意思,就是李勇有个独子如今还潜逃在外,李家在京都也没什么亲戚,掌柜的别做什么糊涂事,窝藏朝廷案犯,若是被发现了,别说传家宝,怕是连自己一家老小的命都保不住了!” 掌柜的吓得腿肚子直抽抽,方才眼底那几分精明全都消失无踪。 楚怀安还嫌不够,又抬手在这人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掌柜的是个聪明人,想必不需要本侯再说得更详细了吧。” “不……不需要!” 掌柜的连忙点头,楚怀安满意的收回手,哼着小曲儿跨出品鉴楼,掌柜的追了两步想送他出去,腿一软跌了一跤,守在门外的人忙进来把他扶起来。 “掌柜的,没事吧?” “没事,还不替我去送送侯爷!” 掌柜的一脚把那人踢走,屁股着了火似的在屋里来回转悠,李勇被抓进大理寺都好些日子了,后面又出了昭安楼被劈的事,他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今日楚怀安竟亲自来阁里敲打他。 第84节 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转了几圈,掌柜的停下,眼底一片坚决,心里有了决断,他锁好品鉴楼的门,换了一身伙计的衣服,戴上毡帽从后门悄悄离开。 他低着头,两只手拢在袖中,步子走得急,模样却并不如何引人注意,没入人流以后更是普通无奇。 路边小茶楼里,楚怀安支着窗户见两条尾巴跟着掌柜走远,这才收回目光坐回桌前,丢了两粒油酥花生到嘴里咬得嘎嘣脆。 “这俩人可靠么?不会跟丢了吧?” 他随口问着,语气倒是半点都不担心,赵寒灼正翻看着厚厚一沓与李勇有关的卷宗,头也没抬:“不会。” 这人真是没意思,不管旁人说什么,总是会被他用三两个字堵得不想说话。 楚怀安抓了一把花生粒又趴回窗边,不想对着赵寒灼这张木头疙瘩似的脸,要不是看这人办案还有些头脑,他才不想和这人待在一起呢。 正想着,视线里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娇小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灰色披风,戴着帽子,挡住大半张脸,步子轻快的穿过人群,周围的喧嚣丝毫没有阻拦她的步伐。 这个角度这个场景,竟与数月之前,他从揽月阁醒来在窗户上瞧见苏梨时一模一样。 这人不是在国公府养着伤么?怎么出来了? 楚怀安有些愣,揉了揉眼睛想再确定一下,一眨眼却没了苏梨的踪影。 心头一紧,楚怀安把花生粒往怀里一揣,撑着窗沿就跃下楼去。 楼下正好有人路过,被他吓了一跳,没来得及看清脸,骂了一声:“谁啊!不想活了就往下跳,也不看看楼下有人没有!” 楚怀安没理那人,寻着苏梨刚刚消失的方向扒开人群追过去。 与此同时,苏梨靠在一个巷子转角的墙上轻轻喘着气。 她的伤快好了,今天好不容易得到首肯在国公府院子里转转透透气,刚转了一圈,院墙外面丢进来一个纸团,拆开一看,上面用血写着一个‘救’字,是苏唤月的字迹。 血迹还没有全干,散发着股子腥甜味道,苏梨想也没想从后门追出来。 许是要故意引她上钩,一个和苏唤月身形极为相似的人穿着苏唤月曾穿过的衣服在吸引了她的目光以后,急匆匆的逃离。 这手法相当拙劣,苏梨一路跟来就是想看这些人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但她身体终究还没痊愈,追了一会儿气息便有些不稳,呼吸极了,喉咙和胸腔都跟着发疼,苏梨不得不停下来平复一下呼吸。 歇了好一会儿才好受了些,苏梨本以为自己肯定把人跟丢了,探出头来一看,那人却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停下挑选东西,像是在故意等她。 这人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是有非要引自己去的地方不可? 苏梨没急着跟上,冷静下来细细思索,她直勾勾的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从身高和体型判断,那人一定是女子。 衣服的料子与苏唤月曾穿过的很是相似,目光下移,苏梨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那人的衣裙下方,露出来一双宝蓝色鞋尖。 穿了一些时日,白色鞋底有些脏了,鞋面却仍是一片鲜亮,与初回京都那日,苏梨在去逍遥侯府的马车上瞧见那双鞋一模一样。 思竹?怎么会是她? 苏梨疑惑,抬脚朝思竹走去,见她动了,思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继续往前。 一路绕过两三条街,思竹没了踪影,苏梨在街上看了一圈,只有一家药铺的招幡最为惹眼。 她带自己来药铺做什么? 苏梨不解,并未贸然前往药铺,只站在原地暗中观察。 “你不好好养着伤,出来瞎跑什么?” 揾怒的低斥在背后响起,苏梨回头,对上楚怀安要喷火似的眼睛。 他原本还希望自己是认错人了,这会儿看见正脸,顿时气得肺腑生疼,还真是这个不省心的小东西! “侯爷怎么在这里?”苏梨反问,没说自己刚刚看见思竹的事。 我怎么在这里,你说我怎么在这里? 楚怀安气得不行,拉着苏梨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拉着披风帽子把她的脑袋遮好:“不是说伤口不能见风吗?你也不知道注意点?” “已经快好了,没事了。”苏梨低声说,知道他正在气头上,也没惹他生气。 “快好了那就是还没好,没好就给我老实待着!”楚怀安咬着牙说,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扛回国公府用绳子把她拴在床上不许她下地。 “……” 苏梨感觉和这人说不通了,正要说点别的来转移注意力,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 回头,京兆尹带着一群官兵跑来,这阵仗颇大,路上的行人全都躲闪开来,楚怀安伸手一揽,拉着苏梨退到一边。 苏梨并不害怕,从楚怀安怀里探出脑袋,看见京兆尹带着官兵冲进了方才她看了好一会儿的药铺。 药铺里只有一个掌柜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伙计,两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官兵押着连忙哭着求饶。 京兆尹没理会他们说了什么,让官兵把药铺翻了个底儿朝天,搜出了一沓账簿和一小屉药材。 距离隔得很远,苏梨没认出那是什么药,只看见掌柜和伙计一下子变了脸色,像是被人抓住了什么致命的铁证。 旁边胆大看戏的人唏嘘出声,互相交头接耳嘀咕着,说这掌柜和伙计如何老实厚道,完全看不出是会犯事的人。 苏梨也觉得有些蹊跷,思竹前脚把她引到这里,后脚京兆尹就带兵赶来,就是为了让她看这一出戏? 正想着,那少年郎忽的疯了一样挣开官兵的手朝苏梨扑来,边跑他还边大声喊着:“是你!就是你!是你让我爹帮你去买的药材!” 他的神色已然癫狂,苏梨尚未觉出害怕,旁人已惊呼着逃跑避开,眼看那人跑到跟前,楚怀安抬腿毫不留情的就是一脚。 少年郎身子单薄,楚怀安那一脚只用了七成力道,便把那少年踢得飞出十来步以外。 掌柜一看,立刻痛心的捶胸嚎哭:“作孽啊!我儿神智不清胡言乱语,伤天害理的是我,与姑娘无关,求姑娘饶我儿一条性命吧!” 掌柜哭求,声音悲恸不已,与那倒地不起的少年郎形成一幅极可怜无助的模样,旁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仅听这只言片语,倒像是苏梨要借楚怀安杀了那少年郎灭口一般。 苏梨没有急着开口辩驳,安静的看着那掌柜演戏,京兆尹闻声一脸凝重的走来。 “苏小姐可认得这二人?” “不识。” “那苏小姐今日为何在此?” “碰巧路过。” 苏梨从容回答,帽子遮着脸,京兆尹又想着别的事,并未注意到苏梨脸上有疤,偏头看着楚怀安道:“侯爷,今日之事兹事体大,下官恐怕要请苏小姐随下官回宫一趟了。” “兹事体大?本侯倒想听听究竟是多大的事,是天被捅破了还是……” 楚怀安拥着苏梨说,丝毫不觉事态严重,京兆尹老脸抽了抽,凑到楚怀安耳边低语:“侯爷,苏贵妃意外中毒,已有流产之兆,此刻太医院的太医正在合力诊治,腹中胎儿是否能保住还未可知啊!” 京兆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苏梨和楚怀安站得很近,勉强也将他的话听得了一二。 话音落下,苏梨感觉自己腰上的手松了一分。 楚怀安整个人都处在一片震惊之中,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脑子嗡嗡的有些感知不到外界的变化。 堂堂贵妃,又怀着龙嗣,吃穿用度应该都极讲究,经过层层排查才能送到宫中,怎么会突然中毒呢? 毒是从何而来,又如何送进宫中的呢? 楚怀安绞尽脑汁的想,脑子却像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出思绪。 那药铺掌柜吼完那话就要咬舌自尽,被官兵发现制止,嘴里却已是血流不止。 “还不快叫太医诊治!这可是重要证人,要是死了仔细头上的脑袋!”京兆尹厉喝,知道现在的时间耽误不起,又低声催促:“侯爷,下官还要回宫复命,还请侯爷不要为难下官!” 说完想把苏梨拉走,楚怀安却猛地惊醒,他抓紧苏梨,低头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是……那幅画?!” 他问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只能看见唇形。 那幅母子平安图,是苏梨用自己的血入墨画的,因为是随他一起入的宫,所以没有经过重重常规检查。 后来又是苏梨亲手交给楚凌昭的,若是由楚凌昭赐给苏挽月,那画便不会再经由任何人检查。 楚凌昭是皇帝,没有人会怀疑帝王,毕竟帝王要谁死,直接下令便是,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那幅画是唯一的例外,唯一下毒不会被立刻查验出来,又能确保送到苏挽月手上的东西。 “侯爷,我还要随京兆尹大人回宫呢。” 苏梨小声提醒,拉开了楚怀安的手。 她没有回答楚怀安那个问题,从京兆尹说苏挽月有流产之兆的时候,苏梨就知道当初那幅画肯定已经被当做罪证呈到了楚凌昭的桌案上。 可惜,当初她画那幅画时,还曾真心希望过那腹中的胎儿能健康无虞的长大。 毕竟说到底,她也是那孩子的姨娘。 她不想害那孩子,旁人却并没有这样的心慈手软。 一入宫,苏梨就闻到了宫里冷肃的紧张味道,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候着,生怕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 苏挽月与腹中胎儿尚未脱险,楚凌昭在潋辰殿,京兆尹便把苏梨也带到潋辰殿。 殿里的宫人忙疯了,不停地从屋里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楚凌昭已经发过一通火,地上倒着两具尸体,血流了满地,与味道浓郁的苦涩药味混合,搅得人胃里一阵翻涌。 京兆尹不敢进屋,带着苏梨在殿门外跪下:“老臣拜见陛下!” “民女拜见陛下!” 苏梨跟着叩拜,楚凌昭抬手让京兆尹起来,并未提到苏梨,苏梨便一直跪着。 诊治的过程很漫长,从午时暖阳烂漫一直到夜里星河满天,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忙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苏梨的膝盖早就跪得没了知觉,这情形有点像小时候。 每次三人一起出府去玩,苏挽月若是不慎染了风寒,夜里咳嗽得睡不着,赵氏便会让苏梨和苏唤月到院子里跪着,说她们没有照顾好苏挽月。 那时一跪便是好几个时辰,跪完以后,走路肯定是不成了,只能让绿袖和核儿把她们背回去,回去以后要上好几天的药才能下床走路。 苏梨还偷偷做了护膝赵氏几回,后来被苏挽月告发,赵氏还把苏梨狠揍了一顿。 想起那些陈年旧事,苏梨跪着倒也不觉得无趣,只是她伤势尚未痊愈,跪了许久,再吹了点夜风,便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偌大的潋辰殿,只有她一个人咳嗽不止的声音,突兀、刺耳又十分不敬。 所有人绷得死死的神经都随着她每一次的咳嗽而起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绷断。 若是孩子没有保住,亦或者贵妃也因为此事香消玉殒,整个潋辰殿的人恐怕都要跟着陪葬。 这些人不想死,苏梨更不想死。 她还有很多事没做,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掉? 一直耗到三更天,苏挽月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楚凌昭从潋辰殿出来,掀眸瞧了苏梨一眼:“跪明白了?” 第85节 “回避下,民女一直活得很明白。” 苏梨回答,嗓子是烟熏火燎过的嘶哑,颇有些难听,楚凌昭见她穿着一身披风遮了大大半张脸,走到她面前蹲下,抬手将帽子轻轻往后一拉,脸上那小片烧伤的疤痕立时便露了出来,在摇曳的烛火映衬下很是骇人。 “啊!” 有宫人路过不小心瞧见,被吓得小小的惊呼出声,楚凌昭偏头冷冷的扫了那宫人一眼。 宫人连忙捂住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楚凌昭抿唇没说话,立时有侍卫上前把那宫人拖走,楚凌昭复又把帽子给苏梨盖上,负手起身:“京兆尹,随朕到御书房!” “是!” 京兆尹应着声,让人把苏梨架起来。 膝盖早没了知觉,人悬空以后,腿一拉伸便刺骨的痛,苏梨咬牙闷哼了一声。 那声音很小,没人听见,即便听见了也没人敢理会,毕竟苏梨现在是涉嫌谋害皇嗣。 一路到了御书房,苏梨又被押着跪下,脸疼得没了血色。 “陛下,老臣……” 京兆尹刚要开口说话,内务总管张德跑进来,为难的开口:“陛下,逍遥侯从下午便一直在偏殿等着,这会儿也没歇下,您看……” “让他等着!” 楚凌昭命令,声音沉沉,不怒自威,张德连忙退下。 “爱卿方才想说什么?” 楚凌昭问,京兆尹立刻接回方才的思绪回答:“陛下,娘娘宫中的字画已拿去太医院检验,确定是墨里掺了紫织,画像挂在娘娘宫里,与娘娘日夜相对,才会导致娘娘体内淤积毒素。” “如此说来,这紫织便是罪魁祸首?” “并不全然,紫织虽有毒,毒性却极慢,至少要七八个月才会爆发,娘娘今日爆发,是因为误食了与紫织相克的乌什,乌什原是滋补之物,一旦与紫织混合,其效果却与麝香无异,娘娘与腹中皇嗣今日的情况才会如此凶险!” 苏梨不知道紫织是什么东西,却知道麝香,这对怀有身孕的人有极大的伤害。 若这毒真的像京兆尹说的那样凶险,苏挽月和那腹中的孩子也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这紫织从何而来可有查清?” “回陛下,紫织来自城南一处小药铺,药铺是一对父子所开,下午捉拿途中,父子二人说了一些胡话,似与苏三小姐有关系,臣不敢妄下定论,便将苏小姐也一起带到了御前。” “那对父子呢?” 楚凌昭问,没有急着审问苏梨,京兆尹立刻让人将那少年郎押进来:“此子的父亲咬舌了,已寻了大夫施救,空怕要过几日才能开口说话。” 少年郎许是不大安分,被侍卫打了一顿,脸上多了几团淤青,衣服和头发都散乱着,颇为狼狈。 哪怕是在御前,他也恶狠狠的瞪着苏梨,好像苏梨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你如此看着她做什么?” 楚凌昭指着苏梨说,少年郎一脸倔强不屈,斜眼睨着苏梨:“她买药害人,连累于家父!”少年言之凿凿,一口咬定苏梨做了害人之事。 “她买了什么药?” “紫织!我们老家叫绝子草,捣碎了敷在脚上,可以治脚气,剂量适中与其他药合用也可以治一些痢疾。”少年是懂些医理的,所说之言有条有理。 楚凌昭微微点头,偏头看向苏梨:“以上之言,你有什么话说?” “民女想问这位小兄弟,依你所言民女曾在你家药铺购买紫织,那当时民女可有向你说过要用此物害人?” “不曾!”少年摇头:“你既要害人,又怎会如此愚笨明目张胆的告诉我?” “那你为何一口咬定我做了害人之事?”苏梨反问,眸光清亮的看着少年。 这少年真的很小,五官还未长开,瘦弱的透着稚气,苏梨与他素未蒙面,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笃定自己去过他家药铺买东西。 “我家铺子小,紫织一物很是便宜,方子又偏,平日根本不会有人来买,你来买时父亲便觉得奇怪,但架不住你苦苦哀求,便去寻了给你,拿到此物以后,你给了大笔银钱给父亲,要我们务必保守这个秘密,不能告诉旁人,今日官兵一来,我便猜到你用那东西做了坏事!” 猜? 一个小小的少年郎,尚且不知道发生了怎样重大的事,仅凭自己的猜测就开始攀咬旁人,这是什么道理?? 苏梨心底生出几分怒气,她抬头看向楚凌昭:“既然这位小兄弟说民女曾去买过紫织,必然有时间和人证物证,小兄弟不妨说说民女是何日何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来买的此物!” “初二夜里,姑娘一人前来,也像今日这般,穿着披风,挡了大半张脸,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你说服我爹替你去寻那紫织,叫我爹放在侯府后门的大石头下,至于你是什么时候去拿的,我便不知道了。” 少年连苏梨的穿着打扮都记得清清楚楚,苏梨思索了下,初二那夜楚刘氏给了她一间单独的院子,在那院子里,她与思竹撕破了脸皮,要思竹为核儿的死付出代价,思竹离开以后,她开始画那幅母子平安图。 画是背着楚怀安画的,没人瞧见她那段时间在做什么,旁人要如何捏造自是全凭一张嘴。 “那夜可有旁人看见?” “不曾!那时已快到夜禁,街上没什么人,我与父亲已准备关门睡觉了。”少年回答,声音平稳,丝毫没有因为在御前面圣而紧张颤抖。 他如此镇定,倒是显得旁人还不及他一个孩子有定力。 苏梨平静的看着他,并不慌乱:“依你所言,我去买了紫织,密谋着要做什么坏事,你可知我具体用它做了什么?” “什么?” “我将它捣碎入墨做了一幅画,送给了当今的苏贵妃,也就是我嫡亲的长姐,如今她与她腹中的皇嗣生死未卜,这是株连九族的死罪,我作为罪魁祸首,光是砍头恐怕太便宜我了,恐怕会处以凌迟,就是将身上的血肉一片片割下,至死方休!” 苏梨一点点描述着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少年的眼底闪过诧异,最后变成一片惶恐。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那紫织闯了什么样的大祸,也不知道自己之前斩钉截铁说出来的话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苏梨便说给他知道! “你……” 少年张了张嘴,指着苏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苏梨歪着脑袋,俏皮的眨了眨眼睛:“你与你父亲虽不知情,却也算是从犯,贵妃娘娘与腹中皇嗣的安危非同小可,哪怕是出现一丝一毫的闪失,涉案之人都要严惩不贷,当然,不仅是你和你父亲,还有你家中的亲人……” “你胡说!” 少年惊恐地瞪大眼睛打断苏梨的话,苏梨停下来,目光轻柔的看着他:“究竟是我胡说还是你在胡说,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 少年没了声音,小脸一片青白,不再像刚才那样无所畏惧。 苏梨不再看他,伏身脑袋贴地:“陛下,母子平安图是民女所画,但民女问心无愧!” 京兆尹:“……” 这可是谋害皇嗣的大罪,你一句问心无愧就带过去了? 京兆尹腹诽,老脸抽了抽,正要开口,门口一阵喧闹,楚怀安不顾门外守卫的阻拦,硬闯了进来。 “陛下!此案与臣府上的人关联甚重,臣请求旁听此案!” “谨之,这是御前,你的规矩呢都忘干净了吗?”楚凌昭沉声提醒,旁人若是擅闯御前早就被御林军拿下丢大理寺去了,哪里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楚怀安走到苏梨身边跪下:“臣鲁莽,陛下若要治罪,待此案了结,臣但凭陛下处置!” 这便是铁了心要留在这里旁听了,楚凌昭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也没再多言,复又看向那少年:“她就住在逍遥侯府,如今逍遥侯也在,你把你方才说的再说一遍。” 少年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突然被楚凌昭点名吓了一跳,又见楚怀安直勾勾的盯着他,眼神躲闪起来。 “初……初二那夜,她……她穿着披风,挡着脸,提着一只灯笼来……来买紫织……” “初二?”楚怀安疑问出声,打断少年的声音,少年本就紧张,被他这么一打断,两眼一翻竟直接晕死过去。 楚怀安:“……” 他是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竟然就这么直接把人吓晕了过去? “陛下,晕过去,还……还要审么?” 京兆尹探了少年的鼻息问,熬了大半夜,楚凌昭已十分疲倦,看见楚怀安更是头痛,摆摆手道:“此案先移交大理寺,等赵爱卿调查到更多的证据再做定夺。” “是!” 京兆尹答应,要招呼人把苏梨带走,瞧见楚怀安,顿时又哟学为难:“陛下,那侯爷这……” “不听劝阻夜闯御前,一起关进去!” “……是!” 第72章 从今以后不必愧疚 大理寺的牢房与以往一样,即便点着烛火也很阴暗,空气是潮湿的,带着股子腐臭味儿,走在里面,带着死气的阴冷直往骨头缝里钻,搅得人心神不宁。 苏梨没想到自己回京以后,会接连的进大理寺,且每一次都是因为苏挽月。 “咳咳!” 喉咙发痒,控制不住的咳嗽,在寂静空荡的牢房甚至能听见回声。 腰间横过来一只手,轻轻一捞将她带离地面,另一只手探到额间,燥热的掌心覆在同样热得发烫的肌肤上,叫人越发的烦躁。 苏梨皱眉拍开楚怀安的手:“我没事!” 她说着没事,语气却软绵绵的,虚弱的紧,分明是很有事的样子。 “一会儿有御医来,别说话!”楚怀安命令,不由分说直接把苏梨横抱起来。 身体受了寒,火炉似的发着烫,四肢都虚浮无力,苏梨挣了两下,实在挣脱不开也就随他去了,脑袋晕乎乎的靠在他胸膛,神智在灼热的浪潮浮沉。 到了牢房,苏梨已经完全人事不省,原本苍白的脸烧得红彤彤,呼出来的气都跟着了火似的,饶是楚怀安不懂医理,也知道她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好。 毕竟她身上的烧伤还没痊愈,她的身体还很虚弱。 “御医呢?” 楚怀安抱着苏梨厉声质问,心里焦急,他的声音裹着怒火,胸腔跟着震动,震得苏梨很不舒服,不满的哼了哼,伸手推拒着想要逃离。 楚怀安摁住她的肩膀,低声安抚:“没事,御医一会儿就来。” 事实上御医根本不会来,苏挽月和腹中胎儿的情况虽然已经没那么危急,但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要守在潋辰殿严阵以待,以防出现什么意外。 一直烧到天快亮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娇小人影在狱卒的指引下来到牢房,牢房门打开,揭下披风,露出岳烟焦急的脸。 “阿梨怎么样?” 岳烟问着跪到苏梨面前,摸摸她的额头,又抓着她的手腕诊脉,眉头拧成麻绳:“怎么烧成这样?” 说完,目光落在那块烧伤的疤痕上。 第86节 “她的脸……” “不小心烧伤的。”楚怀安说得含糊,岳烟立刻联想到昭安楼前不久被雷劈后烧的那场大火。 “她总是这样不要命的胡来!”岳烟哑着声说了一句,咬着牙没哭,撩开苏梨的袖子和裙摆查看她身上的伤势,见她膝盖跪得一片青紫,肿得不像话,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 “侯爷那日不是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吗?怎么还让她被伤成这样?”岳烟哭着问,心疼得不得了。 她原以为离了边关的战火,苏梨回京以后能过得好一点,少受些伤害,没想到现在反而比在边关受的伤还要多。 在边关受的伤好歹是为了抵御外寇,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楚怀安紧紧的抱着苏梨,喉咙哽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无法回答岳烟,自己怎么会一再让这个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伤,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护她周全。 “她这样烧着不成,我马上出去捡药熬了让人送进来,劳烦侯爷问狱卒要些热水,帮阿梨擦下身子散热,注意别碰到伤口,牢里的环境太差了,必须尽快让她从这里出去!” 岳烟说着站起来戴上帽子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回头看着楚怀安,面容笼在一片阴影中,楚怀安只听见她轻柔的声音:“侯爷觉得阿梨是谋害贵妃与皇嗣之人吗?” “不是!” “那侯爷知道是何人害她吗?” “……” 楚怀安没有立刻回答,呼之欲出的答案堵在嗓子眼儿,喉咙撕裂一般的疼。 岳烟等了片刻没有等到答案,也没再纠结,拢了披风大步离开。 牢房陷入死寂,楚怀安等了一会儿问狱卒要了热水。 苏梨虽然是以谋害皇嗣的重罪关进来的,但案子尚未定罪,楚怀安的要求狱卒还是不敢不答应,很快送了热水来。 楚怀安拧了帕子帮苏梨擦身子,他没做过这个,做起来笨手笨脚,好一会儿才摸索出点门道,熟练了些。 苏梨烧得糊涂,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鼻子堵了,呼吸沉重得好像胸口压了一块巨石,楚怀安抬手想解开两颗盘扣帮她理顺呼吸,手刚碰到衣领,苏梨忽的睁开眼睛。 烧得厉害,她眼底布满了血丝,眸光没了平日的清冷,泛着水光,露出病中特有的柔弱。 “我帮你把扣子解开一点。” 楚怀安解释,指尖极有分寸的拨开两颗盘扣,没碰到她胸口的肌肤。 苏梨眨了眨眼,抬手用手臂压在眸上,像是被昏暗的烛火搅了睡意,楚怀安脱了自己的外袍给她盖上,又让苏梨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用身体替苏梨遮挡了光亮。 “睡吧。” 他难得一次周到温柔,苏梨想到很多年前,她提过一次晚上看书太伤眼睛了,这人便派人去搜刮了些法子,亲自用猪皮熬制了一个灯笼罩给自己,盖上灯罩,烛光便柔和下来,又很是透亮,丝毫不会影响看书。 那是楚怀安第一次送苏梨礼物,苏梨还记得那个猪皮灯笼上面还画了一只肥墩墩的小猪,小猪额头上写着一个小小的‘梨’字,是他故意调侃她像猪一样。 看见那灯笼,苏梨嘴上气恼的骂了他好久,却把那个灯笼一直放在床头用了很多年,哪怕后面坏了,都舍不得丢掉。 他给她一星半点的好她都记得,哪怕后来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也不曾从心底抹去。 “侯爷。” 苏梨低唤,脑子仍昏沉沉的灌了铅一样,神智却清醒起来。 “我在。” 楚怀安回答,把外袍往下拉了拉,把一方热帕子搭在苏梨额头。 “上次宫宴,你还记得贵妃娘娘赐了我一支白玉簪吗?”苏梨问,把手放下,仰头与他对视,他抿着唇,俊逸的脸庞被昏暗的烛火投射出大片阴影。 “陛下那日几次三番看我头上的簪子,后来还问过我簪子的来历,我虽不知道那簪子有何深意,却也知道恐怕不是俗物,后来那幅母子平安图上,我的确动了一点手脚。” 苏梨说完这句话,楚怀安的身体很明显的绷紧变僵,苏梨装作未觉,继续道:“我刻意把那支白玉簪画上去,想必你还记得那夜陛下到贵妃娘娘宫里小坐了片刻又离开,如果我没猜错,陛下会离开是因为那支玉簪。” 苏梨说着,撑着身体坐起来,不顾楚怀安的阻拦靠在一旁的草堆上与他对视。 “我在画上画那支玉簪,心思的确不纯,在我看来,她害了二姐、先生和核儿,总要付出些代价,我没有想害她腹中的孩子,但有那幅画在,她若还有一丝良知,便日夜都不得安宁,我没在画上投毒,但我用那画逼她走了这步险棋。” 苏梨说着舔唇笑起来,烧得发红的脸像极年少时的娇怯不胜,楚怀安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用力到骨节发白,骨头咔咔低响。 “我原以为她会寻个高明的法子借刀杀人,没想到她竟然狠到连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都能利用。”说到这里,苏梨眼底闪烁出奇异的光芒,有种大仇终得报的痛快:“她怕我害她,总要先下手除掉我这个隐患,这一次却聪明反被聪明误……” 谋害皇嗣是多大的罪,苏挽月是有多大的自信,才敢拿自己在后宫唯一的依仗涉险? 说完积攒在心里的话,苏梨浑身的力气都被抽掉,后背冒出虚冷的汗,她伸手把楚怀安的外袍拨到一边,抱着胳膊蜷缩成一团。 “我伤了侯爷护在心尖上的人,如今这一番罪都是我该受的,侯爷日后不必再对我心怀愧疚。” 她背对着楚怀安,没有看见他满脸的震惊和眸底的受伤。 回京以后,她凭着一腔孤勇,无论有什么样的危险都要去闯去试,哪怕遍体鳞伤也决不后退,所有的事,她心中早有决断和计划,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改变。 她胸腔那颗心,在五年前的流言蜚语中筑起了高墙,再也不会对他放开。 “如果你跟我说清楚,我未必……不会帮你。” 楚怀安低声说,胸腔又酸又痛,想让苏梨转过头来看着自己,手抬到半空却不知道该如何放下,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触碰。 “我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如果事先告诉侯爷我要伤她,侯爷应该更愿意被我捅两刀解恨吧。” “……” 楚怀安没了声音,苏梨说的每一个字都死死的戳在他心底,叫他没办法说出一句话来反驳。 “侯爷要爱她护她我不拦着,只是有些债,既然是她欠的,便由不得别人替她还!” 说完最后这句话,苏梨彻底没了力气,放松身体躺着,明明虚弱得不像话,却又像贝壳一样,用坚硬的外壳阻止旁人的靠近。 白玉簪的事,她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她动了手脚,起了心思,可她偏偏要把这些摆到楚怀安面前说得明明白白,非要把那些含糊不清的稀泥分个泾渭。 他要护着苏挽月,她不拦着,也不再与他有分毫的牵连,他给的好给的弥补,她都悉数退还。 现在的形势很明白,苏梨是谋害皇嗣的第一嫌犯,要替她洗清罪名,必然要查清背后真正的下毒之人,而楚怀安若是要护着苏挽月,只能帮苏挽月做干净,把罪名强加在苏梨头上,让苏梨做个冤死鬼。 苏梨心里已经认定楚怀安会选择苏挽月,所以才会说出刚刚那番话,把一切都摆到明面上。 她对他没有期许,便先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们互不相欠,他要做出怎样的选择是他的自由。 阴暗冷湿的牢房,被苏梨擅自割据成两个世界,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梨再度咳嗽起来,楚怀安让狱卒换了盆热水,捡起苏梨丢到一边的外袍重新给她盖上,感受到她的身体有些发凉,轻轻把人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第二天天刚大亮,张德奉旨来接楚怀安出狱,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请命来牢里照顾苏梨的岳烟。 岳烟从后半夜一直跪在楚凌昭寝殿门外,想把苏梨接到宫里诊治,但她到底不是有皇家正统血脉的公主,楚凌昭不会宠着她,她只能退一步,自己带着药材到牢中给苏梨诊治。 因着昨夜的对话,岳烟全程没看楚怀安一眼,只低垂着头,进入牢房以后,立刻拿了一瓶药汁给苏梨喂下。 楚怀安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开口承诺:“我会还她清白!” 他用的自称,并没有用本侯,岳烟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说什么,撩起苏梨的袖子小心翼翼的帮她伤口消毒。 楚怀安跟着张德走出牢房,张德见他面色阴沉,不由从中调和:“侯爷,陛下也没真跟您生气,就是让您冷静一下,您昨夜毕竟是擅闯了御前,这要是落在别人头上,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贵妃与腹中皇嗣可安好?” “昨儿整个太医院的御医轮流守了一夜,总算是化险为夷了,今早贵妃娘娘已经苏醒过来,只是身子还很虚,没说几句话又睡了过去,太医院的诸位大人都还守在潋辰殿呢!” 张德汇报着宫里的情况,楚怀安步子迈得极快,上了宫里来的马车又问:“昨天京兆尹抓的那两个人关哪儿了?” “关内务监呢,今日下朝后,陛下还要亲自提审。” “那幅画呢?现在何处?” “那画可是重要证物,陛下叫专人保管着呢,侯爷若是要看,还得向陛下求了恩准才成。”张德费力爬上马车回答,老胳膊老腿走了这么一遭便累得有些气喘。 楚怀安靠在马车壁上没有说话,张德喘了一会儿气察觉气氛不对很有眼力见的闭嘴敛息装透明人。 一路回了宫,楚怀安领着张德一起直奔内务监,本想先提审药铺那父子俩,半路忽见宫人慌慌张张的跑着,随手揪住一个人:“跑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证……证物鉴走水了,烧了好些东西!” 那宫人劈着嗓子回答,人已被吓破了胆,张德一听,拍着大腿哀嚎:“这些个贱蹄子,脑袋都不想要了吗,竟然让证物鉴走了水!” 说到一半,张德老脸一白,惊疑不定的提醒:“糟了!侯……侯爷,那幅画就放在证物鉴呢!” 楚怀安眼神一冷,掉转脚步大步朝证物鉴走去,张德提着两条小短腿在后面追着,只觉得今年流年不顺,所有的事上赶着凑一块儿了。 证物鉴放着的一般都是极重要的卷宗,随卷宗一起存放的还有当时涉事案件的重要证物,平日都会有专人看护。 今日白天,宫人照常进来打扫了屋子,清点卷宗和证物数量,确认无疑后宫人离开,没多久却闻到木柴燃烧的味道,推开门被呛鼻的浓烟挡了视线,当即一慌,连忙出去叫人灭火。 几盆水一泼,众人这才发现火势其实并不大,只烧了一点帐子和一幅字画。 那字画不是别的,正是昨日发现谋害苏贵妃和腹中皇嗣的母子平安图。 几盆水一泼,烧了一半的字画被打湿,轻轻一扯就会坏掉。 一众宫人吓坏了,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弥补,楚怀安已大步跨进证物鉴。 “拜见侯爷!” 众人跪下行礼,个个全都低着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摘了脑袋。 “证物鉴怎么会突然起火了?第一个发现起火的人在哪儿?”楚怀安冷声问,见那画卷被烧了一半又被水泼得湿了个透彻,下颚紧绷如利刃。 “回……回侯爷,是……是奴才发现的!” 一个瘦弱的太监哆哆嗦嗦的爬出来,他吓得不行,不知是尿了还是被人泼的,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衣服也穿得歪歪扭扭。 “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这里可有什么异样?” “奴才……奴才当时刚清点完屋里的东西,然后去倒脏水清洗抹布,谁知回来就看见屋里冒出黑烟起……起火了,奴才就赶紧叫人来灭火。” 太监结结巴巴的说,身体抖如筛糠,根本不敢抬头。 在他说话的时候,楚怀安的视线飞快的在屋里扫视了一圈,证物鉴很大,里面还有好几个隔间,整整齐齐的排列着木架,木架上全是历朝历代的绝密卷宗,泼水的范围只在进门右拐的方寸之地,且只烧毁了半幅字画。 “一共就只烧了半幅字画,这个火势,你自己随便拿个东西都能扑灭,你为何要虚张声势?”楚怀安质问,太监吓得整个人几乎贴在地上,大声哭嚎:“奴才冤枉!侯爷,奴才冤枉啊!奴才推门进来的时候,屋里全是浓烟,根本看不清屋里的情况,奴才才出门去叫的人啊!” 太监喊得嗓子破了音,语气焦急,生怕说慢了一个字就被楚怀安拖出去斩了。 这种情况下,他不像是说的假话。 楚怀安抿唇思索,提步在屋里转了一圈,余光忽然看见一个书架角落滚落了一个竹筒。 竹筒有婴孩儿拳头大小,边缘有灼烧留下的黑色痕迹,足有七八寸长,里面还有没有焚烧完的燃料,颇有点像重阳节时买来熏逐虫蛇的加大号雄黄烟雾弹。 有人故意烧了那幅母子平安图,却又用烟雾弹预警叫人来扑火?为什么? 楚怀安疑惑,御前带刀侍卫带着人赶来:“证物鉴失火,陛下让所有人到御书房候审!” 第87节 话落,原本就吓得不成样的宫人,被御林军拖到御书房,楚怀安拿着那个竹筒、拎着湿哒哒的画卷一起过去。 楚凌昭才刚下朝,上朝的时候被一群老古板各种进言说要早日缉拿幕后凶手严惩谋害皇嗣之人吵得脑袋疼,下朝后各种事又层出不穷,他面色不愉的揉着太阳穴,楚怀安把自己刚刚简单审讯得来的结果跟他说了一遍。 楚凌昭原本就是要问赵寒灼案子进度的,下朝后便把他留了下来,听完楚怀安的话让他把两件证物交给赵寒灼察看。 赵寒灼到底办案经验丰富,一看那竹筒就知道是有人故意放的烟雾弹,目的就是让人误以为火势很大,那太监发现起火的时候,纵火之人极有可能就在屋里,只是借着浓烟的遮挡没有被瞧见,等太监去叫人来扑火的空档,纵火之人便堂而皇之的逃跑了。 看完竹筒,再看那只剩下一半的画卷,赵寒灼眉头微皱。 这画放入证物鉴的时候是卷起来的,之所以没被烧完,也是因为卷成一卷并不助燃,如今被水打湿,上好的宣纸全都黏在一起,要想打开纸张必然会被损坏,且无法复原。 “陛下,可否让人抬一桶水进来?” “准!” 宫人很快抬了一大桶水到御书房,赵寒灼把剩下半幅画卷全部放入水中,轻轻解开系在上面的绳子,接着水的浮力一点点让卷轴展开。 刚展开一半,画上晕出几缕紫红色疑似颜料的东西。 “奇怪。” 赵寒灼嘀咕了一声,又上手在画纸上摸了摸。 “爱卿发现了什么?” 楚凌昭打起精神问,赵寒灼把剩下的画卷全部展开,水里的紫红色越发多了起来。 “陛下,此画原有的墨中加了石蜡,画成墨干,只要画纸无损,可保存千年,即便不小心滴了水在上面,笔墨也不会被毁坏晕染开,然而方才臣将画浸泡于水中,画上却被泡出紫红色不明物,应是画成以后,有人以此物为墨,又在此画上描了一遍!” “宣高太医!” 楚凌昭下令,不多时,高太医背着医药箱哼哧哼哧的跑来:“臣……臣……” 楚怀安受不了他这样慢吞吞的大喘气,揪着高太医的衣领把人拎到桶边:“闭嘴,验一下水中的紫红色是何物!” “好,请陛下侯爷稍等片刻!” 高太医压着呼吸说,放下药箱,让人拿了一只茶杯从桶里舀了一杯水,又洒了些白色粉末进去。 白色粉末一进去,水立刻沸腾起来,咕噜噜冒着泡,没一会儿,一股极淡极清幽的香味蔓延开来。 高太医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跪下:“启禀陛下,此物乃紫织捣成的汁水,昨日下官听闻太医院的同僚查验过此画,便试着往里面撒了一把乌什粉,方才的味道便是麝香。” “如此说来,画中含有的紫织,是画好以后再描上去的?” “是。”赵寒灼回答,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作画之人既知晓用石蜡保存墨画,若要用紫织,一开始便可直接混在墨汁之中,这样内务宫人要查验,也很难查验出来。臣以为,苏小姐真的要谋害皇嗣,没必要再多此一举,这画上的紫织汁恐怕是旁人画上去的。” 赵寒灼在朝中向来鲜少与人亲近,更不会在任何事上偏袒某个人,如今肯为苏梨说上这么一句话,已经是十分不易。 楚凌昭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思路道:“若依爱卿所言,这画一开始并没有任何问题,当初又是由朕亲手交给爱妃挂在潋辰殿的,能在那画上动手脚的会是何人?” 还能有何人? 这个可以怀疑的范围其实已经缩得很小了,但赵寒灼并没有断言,躬身行礼:“臣不敢妄自揣测,还需继续查验一番才行。” “谨之以为呢?” 楚凌昭看向楚怀安问,楚怀安神色晦暗的看着那一桶变成紫红色的水,绷着脸开口:“臣也以为在画上动手脚的另有其人,但今日证物鉴的火来得蹊跷,倒像是有人故意要将这画上的线索送到我们眼前一样,臣担心此案并不简单,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与赵寒灼的分析都十分在理,楚凌昭点头,让赵寒灼继续负责案子的推进,楚怀安辅助,以免赵寒灼以外臣身份在后宫查案多有不便。 两人领了旨自行离开,高太医被单独留下。 楚凌昭没急着说话,不动声色的翻看着没处理完的奏折,高太医惴惴,最近这一颗心脏都不太能安分的待在胸腔了。 “陛下可……可是有话问臣?” “朕最近发现爱卿似乎与谨之的交情甚好,爱卿与谨之年岁相差十余载,朕怎么不知道爱卿竟与谨之有什么相同的兴趣爱好?” 楚凌昭幽幽的说,抬手在奏折上画了个圈,高太医胖乎乎的脸上顿时冷汗直下:“侯爷喜欢广交好友,平日昭陵夫人有个头痛脑热的,臣便到府上去瞧瞧,一来二往,侯爷与臣便有了些交情。” 昭陵夫人,是老侯爷离世以后,楚刘氏获封的诰命。 “是吗?”楚凌昭反问,高太医刚要点头,楚凌昭忽的放下朱笔,将手中的折子丢到高太医面前。 折子不重,落地以后发出轻微的声响,高太医却被吓得抖了一下,拿起折子,整个人的魂更是差点吓飞。 这折子上不是别的,正是他这几年在太医院的出诊记录和去逍遥侯府的记录。 有十好几处被楚凌昭用朱砂笔圈出来,两者正好与他去给苏挽月看诊的时间对应上。 “朕怎么不知道朕的爱妃与昭陵夫人连生病都这么有默契?” 这虽算不得是什么铁证,可摆在这里也不容他在狡辩什么。 高太医连忙磕头:“请陛下恕罪!臣……臣与侯爷绝对没有密谋什么坏事!” 先把最重要的一点撇清,高太医平日装不了什么事的脑袋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只能想到苏梨,当即一口咬定:“侯爷心仪苏三小姐,苏小姐离京之前曾拜托侯爷照顾贵妃娘娘,侯爷碍于身份无法经常进宫,便嘱托臣在帮贵妃娘娘调养身子的时候用心些!” “依爱卿之言,谨之对苏家这位三小姐当真是用情至深呢。” 楚凌昭似笑非笑的说,语气里带着看穿一切的通透,听得高太医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不信可以查验臣这些年开具的处方。” 高太医咬定青山不放松,打死不承认别的,楚凌昭今天既然会留下他说话,自然是已经让人验过那些方子。 方子的确比给其他嫔妃的要用心些,若是极难入口的药,便想办法加些甘草调味,若是滋补身子的药,必再多加两味养颜排毒的,对身体只会有益,绝无害处。 “高大海,朕记得你上次说自己师承岳兆吧?” “是,陛下记忆力过人!”高太医汗涔涔的拍马屁,楚凌昭笑了笑:“岳兆的医术你学了八成,他的风骨,你怎么一成也没有学会?” “……臣愚钝!” 高太医僵着老脸回答,拿不准楚凌昭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嫌自己没有风骨要将自己从太医院除名发落回老家? 正想着,楚凌昭已切入下一个话题:“爱妃与腹中的孩子已化险为夷,朕想知道,孩子出生以后,可会有损?” “贵妃娘娘腹中的是皇嗣,自有皇恩厚泽庇佑……”高太医随口就把那些拍马屁的官话拎出来,楚凌昭面色微沉:“高大海,朕要听实话!” “回陛下,腹中胎儿尚未成形,在母胎受震,影响颇深,即便顺利降生,恐怕也会……会有先天隐疾!”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就算是刀架到脖子上,高大海也绝对不会说的,可楚凌昭刚丢了本折子在他面前,他怎么还敢撒谎? “比如会有哪些隐疾?” “陛下臣只是说一种可能,并不一定……”高太医还想垂死挣扎一番,被楚凌昭的眼刀子一剜,当即老实下来:“五官四肢可能某处会有缺陷,也有可能先天智力发展不足,成为痴儿。” 痴儿! 在这皇宫大院,若是生下来就是个痴儿,就算一生衣食无忧,也只能沦为天下人的笑话罢了。 楚凌昭觉得这事很是荒唐,荒唐得近乎可笑。 在重重御林军保护的皇宫之中,在他的眼皮之下,他身为帝王连一个尚未成型的孩子都护不住! 心里觉得荒唐可笑,他也确实笑出了声:“呵呵,看来是朕一直都太心慈手软了呢!” 咕噜! 高太医被楚凌昭这一声笑吓得咽了口口水,他想说点什么,却没有胆子开口,只能担惊受怕的看着年轻的帝王褪去往日的平和亲近,露出骨子里帝王的凉薄狠绝! …… 入夜,楚怀安坐在内务监阴暗的小牢房里,冷眼瞧着被绑在刑架上刚受过一轮刑的父子俩。 一开始那少年郎还会大骂大叫,现在倔强地小脑袋瓜已经耷拉下去变得奄奄一息。 那夜面圣他尚且不知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意味着什么,如今已深切的体会了一番。 他说的话,会将自己和旁人,推入无尽恐怖的炼狱! 然而饶是如此,他嘴里呢喃的依然是那句:“初二那夜,她穿着披风,遮了大半张脸,提着一盏灯笼,来买紫织。” 楚怀安抬手制止施刑的人,他起身走到少年面前,与少年平视:“初二那夜,我一直坐在你说的那位姑娘院墙上,她那天晚上有没有出门,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只问你一句,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少年的意识已经不那么清醒了,根本没听进楚怀安说了什么,继续喃喃低语,旁边的中年男子看着,老泪纵横,可因为舌头受了伤,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们都是老实人,不曾想过会卷入这样的惊天大案中,也不曾想会遭受这样的严刑逼供。 楚怀安退开一步,站到两人中间,微微拔高声音:“本侯听说你们家还有个女儿,七岁就入宫做了宫女,她一直乖巧听话,将在宫中得的俸银全都送出宫来补贴家用,那家药铺也是用她攒的钱开的。” “呜呜呜……” 听到楚怀安提及女儿,男人哭得更凶,少年也重新打起精神,饿狼一样直勾勾的盯着楚怀安,眼底泛着幽光,想扑上来咬他一口似的。 “你们与人合谋谋害皇嗣,已是罪不可恕,若是到现在还死不悔改,要构陷旁人,本侯即便有心,也护不住你们拼了命都要保护的那个人了。” “混蛋!我姐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许动她!” 少年终究阅历尚浅,被楚怀安这么一激,便藏不住事,小狼狗一样冲楚怀安嘶吼起来,楚怀安眼睛眯了眯,抬手扣住他的下巴:“你姐无辜,被你陷害的人就不无辜就该死了?我劝你趁着本侯现在还有耐性赶紧把你知道的都说了,不然到时天王老子都救不了她!” 少年死死的瞪着楚怀安,眼神透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似乎根本不相信楚怀安刚刚说的话。 两人正僵滞着,房间门忽的被推开,赵寒灼板着一张脸从外面走进来:“人找到了,在冷宫的一处废井底下,尸体已经腐烂了。” 楚怀安:“……” 赵大人,你他妈来得还真够及时的! 少年和男人都被赵寒灼的话震住,俱是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片刻后,少年先回过神来,拼尽全力挣扎,挣得架子上的铁链哗啦作响:“谁?你说谁死了?谁的尸体腐烂了?你给我说清楚!” 赵寒灼不说话,抬手将一个脏兮兮的荷包递到少年面前,荷包许是刚从尸体上解下来的,还散发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尸臭味。 少年像被人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他怔怔的看着那个荷包,突然发狂:“啊啊啊!骗子!你们两个骗子!我姐不可能死的!那个人说了,只要我们帮她办事,我姐就会平安无事!” 少年吼得声嘶力竭,手脚被铁链磨出深深的血痕,他却感觉不到痛一般,赵寒灼面无表情的听着,抓住关键信息追问:“那个人是谁?” 少年发完狂又失力的垂下头去,一个劲的重复着:“不可能!我不相信!” 赵寒灼早就看惯了这些犯人各种各样的状态,也没个怜悯之心,波澜不惊道:“要我把尸体带来给你看看么?” 楚怀安:“……” 赵大人,你不怕把案犯刺激得咬舌自尽么? 楚怀安腹诽,敛了方才的凶狠,装出一脸温和,好声好气的冲那少年道:“你口中说的那个人并没有如约保护好你姐姐,如今她尚未入土为安,你若是开口交代,我还能替她寻个地方把她安葬了,是继续咬牙不松口还是坦白从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未免赵寒灼再说点什么刺激到少年,楚怀安推了赵寒灼一把就要出去,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的响起:“侯爷,我说!” 回头,一直装哑的男子绝望的开口:“初二那夜,有个姑娘,穿着披风,挡了大半张脸,提着一盏灯笼来买紫织,她知道我女儿的生辰八字,在何处当差,还拿了我女儿贴身戴的耳坠,并用我女儿的性命要挟,让我不要声张出去。” “那个姑娘是谁?” “我不知道那姑娘的姓名,她只来过那一次,后来我将紫织送到侯府后门的石头下面,过了两日我再去石头下看,紫织已被取走,石头下面用油纸包着五十两银子和一幅女子画像,里面有张字条说画像上的女子叫苏梨,若有官兵找来,让我们一口咬定是那叫苏梨的女子来买的紫织,这样才能护我女儿性命无虞。” 第88节 说完这话,那人垂下头去,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马上就要油尽灯枯。 赵寒灼有些惋惜,只知道人是侯府的,并不能确定是谁,难不成要把侯府所有的下人都宣进宫来让这两个人辨认? 正想着,那深受打击的少年再度开口:“思竹!” “什么?” “那个人叫思竹!有一夜我和爹夜里一起出诊,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去善世堂找大夫,旁人叫她思竹姑娘。” 思竹,竟然是她,果然……是她! 怒气在胸中炸开,楚怀安甩开赵寒灼出了内务监,直奔宫门。 走得极快,正好在宫门落锁的前一刻出了宫。 夜已经有些深了,逍遥侯府四处都点着灯,因他未归还给他留着门。 “侯爷,夫人请你回来了去找她……” 管家急吼吼的迎上来说,楚怀安并不理会,脚下生风奔向思竹的院子。 思竹还没睡,屋里点着一盏灯,楚怀安踹门进去的时候,她正拿着绷子在绣花,踹门的动静颇大,惊得她一针戳到了指尖,涌出血来。 “侯爷,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第73章 败露 思竹是苏挽月出嫁前托付给楚怀安的。 苏挽月大婚以后,楚怀安浑浑噩噩的过了数日,醒来发现苏梨也不知所踪,寻了许久也寻不到苏梨去了何处,便渐渐冷静下来,将思竹从尚书府要了过来。 到了侯府,楚怀安自认带思竹不薄,所有待遇都跟府上大丫鬟一样,她有自己单独的院子,换季要裁新衣,她可以先挑布匹花色,旁的丫鬟晨昏要去给楚刘氏请安,她不用。 苏挽月要楚怀安照顾她,楚怀安不说十分尽心,也算尽到了七分。 如今这算什么?一番好心喂了狗? 楚怀安不停回想这五年来的种种,胸腔被怒气填充变得鼓胀,用针轻轻一戳就能炸裂开来。 思竹说完那句话以后便发现他的情绪不对,忙放下绷子快步走到楚怀安面前跪下:“奴婢拜见侯爷!侯爷贵安!” 贵安?拿什么安? 楚怀安在心底冷嘲,提步走进屋里,拿起她刚刚绣的绷子一看,上面是一只绣了一半的猪,小猪胖滚滚的颇有几分憨态可掬,楚怀安瞧了一眼,莫名的感觉有些眼熟。 “这是什么?” “奴……奴婢无聊,绣着打发时间的。” 思竹回答,语气很是心虚,楚怀安拧眉,拿着绣绷子在屋里扫了一圈,目光最终在那盏灯笼上停下。 那盏灯笼与纸皮灯笼不同,透出来的光亮又多却又很柔和,一点也不会伤眼睛。 楚怀安走到那灯笼旁,抬手将罩子转了一圈,罩子已十分旧了,角落原本该画着一只猪的地方被一片纸糊取代,破坏了整个罩子的和谐。 “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 楚怀安轻声问,终于记起那肥滚滚小猪的来历。 他亲自熬煮了好几日的猪皮,费了好大的心思才做出来的一盏灯笼,画上小猪送给苏梨,被她逮着骂了许久,心里却十分得意。 瞧小爷的手,可真是灵巧极了! 然而后来他想再做一只送给苏挽月,却怎么都做不满意,更不好意思问苏梨把那灯笼罩要回来,便只能作罢。 他那时事事都以苏挽月为先,唯有这盏灯笼,独一无二,给了苏梨。 “三……三小姐把灯笼用坏了便丢了,奴婢见……见做得十分精巧,便捡了回来。” 思竹眼神闪躲的撒谎,那时她在尚书府是苏挽月的贴身丫鬟,平日吃穿用度几乎算得上是半个小姐,哪里需得着捡别人不要的破灯笼用? 分明是苏梨离京以后,她从苏梨屋里翻找出来的! 楚怀安抬手将那灯罩取下来,瞧了一会儿,将罩子放到灯上点燃,又将那绣绷子一起点了。 布帛燃烧发出焦糊的味道,思竹不由开口:“侯爷!” 毕竟是用了这么些年的东西,她还是舍不得。 楚怀安没理会,眼瞧着那灯罩与绣绷子烧成灰烬,悠然开口:“谁告诉你她不要的东西,你就可以捡回来用?” 声音低沉带着斥责,分明在说就算是苏梨丢掉不要的破烂,她也没资格觊觎。 思竹张了张嘴,愣愣的看着楚怀安,眼眶蓄满泪水,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掉落。 原来在侯爷心里,她竟然如此卑微不堪么? 苏梨分明已经是残花败柳,她就算再不堪,也还是完璧之身啊! 思竹心中不服,强忍下泪意:“侯爷,奴婢之前不知羞耻勾引你,是奴婢的错,侯爷就算不喜欢奴婢,也不用如此折辱奴婢,那日之后,奴婢已绝了对侯爷的心思!” 她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风骨,好似她喜欢得坦荡荡,就算被拒绝也没有要自轻自贱的意思。 若是放在以前,楚怀安指不定还要对她另眼相看一番,如今看来却只觉得做作恶心。 “折辱你?”楚怀安复述,唇角泛起冷笑:“你配么?” 你配么? 折辱你爷都嫌脏了自己的手! 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叫思竹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她跪在地上,身子晃了晃,竟有些撑不住要瘫倒在地。 她还想再为自己辩驳两句,楚怀安终于步入正题:“你买紫织做什么?” 轰! 如同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思竹瘫坐在地上,她想努力保持镇定,想假装若无其事的反驳,可脑子乱糟糟的根本无力思考。 娘娘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怎么会这么快就被查到了?是药铺那父子俩告的状吗?可那个宫女的性命还捏在娘娘手上,他们怎么敢…… 思竹不停地回忆着其中的细节,想找出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你知道谋害皇嗣是什么样的罪吗?” 楚怀安步步紧逼,思竹的脑子乱糟糟的,被问得越发慌乱,过了一会儿,她忽的抬头恶狠狠的看着楚怀安,一口咬定:“侯爷在说什么奴婢不明白,那母子平安图是三小姐所画,奴婢根本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玄机,若因为这画害皇家子嗣出了什么问题,也是三小姐一人所为,与奴婢何干?” 思竹说得斩钉截铁,好像那些事真的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楚怀安深深的看着她,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看清过身边这个人的真实模样,就像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根本没有近距离接触了解过,便贸然将自己的喜欢寄托。 喜欢是什么,活了二十多年,他又何曾真的弄明白过? 楚怀安自嘲,失了耐性,不再与思竹多费口舌。 “来人!” 一声令下,外面的家丁应声而入,楚怀安冷冷拂袖:“把这个谋害皇嗣的案犯压到宫门口跪着,明日一早入宫候审!” 家丁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见‘谋害皇嗣’四个字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思竹没想到楚怀安会如此决绝,泪珠终究是慌乱无措的滚落。 “侯爷,奴婢当真不知发生了何事啊!请侯爷明鉴!” 思竹说着跪着爬向楚怀安,隔着一步的距离,她伸手想抓楚怀安的衣摆,被一句话钉住:“别碰本侯,不然本侯剁了你的手!” 他的语气沉得能滴出水来,没有一丝玩笑或恐吓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只要她敢伸手,他就会剁了她的手。 他已对她厌恶至此,连碰都不允许她碰一下。 思竹的手僵在半空,终是没有胆子去挑战楚怀安的底线。 她趴在地上,仰头看着楚怀安,早已是泪流满面。 “侯爷,三小姐失身于人,这五年更是行踪不清,她比奴婢可脏多了,侯爷眼里既然容不得沙子,为何还容得下她?” 许是撕破了平日那层伪装,她的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嫉妒和愤恨,恨他的差别对待,嫉妒苏梨的好命。 “脏?” 这个字眼刺激了楚怀安脑子里某根神经,他勃然大怒,抬脚将思竹踹倒在地:“你有什么资格说她脏?嗯?” 楚怀安瞪着苏梨,像一头护食的雄狮。 那一脚他用了全力,思竹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咳着咳着,眼泪愈发汹涌。 楚怀安看得心烦,训斥着让家丁把她押去宫门口,思竹知道事情要败露了,心底一横,起身就要往墙上撞。 刚被踹了一脚,行动到底比平时慢了一步,楚怀安勾住脚边的凳子踢过去,思竹跌了一跤,没能撞到墙,楚怀安上前两步,抓住她的下颚一拧,卸掉她的下巴。 剧大的疼痛袭来,思竹瞪大眼睛,一时没能痛呼出声,楚怀安看向那两个家丁交代:“看着她,别让她寻死!” “是,侯爷!” 家丁连忙上前,架着思竹往外走,直到出了院子,思竹才终于发出呜呜的痛哭,只是下巴被卸了,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屋里变得安静,空气却好似变得污浊不堪,多吸一口气都会叫人胸闷难受。 楚怀安待不下去,起身走出院子,正准备去苏梨住的院子坐坐,楚刘氏在老嬷嬷的掺扶下匆匆而来,她约莫是真的急坏了,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两鬓散落了几缕乱发。 “谨之,怎么回事?昨夜你怎么又进大理寺了?刚刚那两个人要把思竹带到哪里去?苏梨呢?我听说她好些日子都没回府上住了,她又去哪里了?” 还没走近,楚刘氏的问题便一个接一个的不停往外蹦,她到底是家宅妇人,消息并不如何灵通,尚且不知贵妃与腹中胎儿险些遇害之事。 楚怀安伸手扶住她,目光温柔的帮她理了理鬓角的散发:“我这不是没事么,娘这么着急做什么?” 习惯了他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模样,乍然看见他温和孝顺的样子,楚刘氏心中顿时警钟大鸣,抓着楚怀安的手忧心的追问:“谨之啊,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若真做了什么错事,为娘天一亮就陪你去宫里求太后和陛下!” 楚刘氏是真的被他吓到了,说完就要让老嬷嬷去翻她压箱底的诰命圣旨和御赐衣物。 “无事,娘不用如此担心。” 楚怀安安抚,扶着楚刘氏往她的院子走,然而他越是如此,楚刘氏便越惶惶不安。 好不容易等两人一起回到寝卧,楚刘氏立刻把闲杂人等赶出去,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楚怀安按着楚刘氏坐下,自己亲手倒了一杯茶,半跪着奉上。 “谨之啊!娘错了,娘当初不该被猪油蒙了心叫人把苏梨卖进勾栏院,娘真的错了,你别这样吓娘成不成?” 楚刘氏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何曾见过楚怀安这样慎重其事的给她斟茶倒水?心里猜测她这个儿子这次恐怕是把天都捅了个窟窿! “娘,这笔债,我会还的,与娘无关,娘不必愧疚,您先喝口茶压压惊。” 这哪里是让她压惊?这一口茶下去,怕是要她的命啊! 第89节 楚刘氏焦灼不安,却也舍不得叫楚怀安一直举着杯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接过茶一口饮下。 待她喝完,楚怀安将杯子放回桌上,又端端正正跪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头。 他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哪怕每年去皇陵祭拜都偷奸耍滑不好好磕头,今日这三个头却磕得实打实,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重重捶在楚刘氏心上。 楚刘氏捂着胸口,呼吸有些不畅。 磕完三个头,楚怀安抬起头来,额间有些发青,表情难得肃穆:“娘,远昭国很快要不安宁了,您好生在院子里待着,别管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子要去做一些事,也许会有是性命之忧,若万一儿子哪天不在了,您莫要伤心难过,陛下定会让您颐养天年!” 他这话像是在交代后事,楚刘氏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流下两行热泪:“谨之啊,你别吓娘,娘还等着看你成亲让娘抱上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呢!” 楚刘氏这一生享了不少富贵荣华,可早年丧夫,独自一人把楚怀安拉扯大终是不易,如今老年若再丧子,还不如让她去死。 “娘,儿子只是说万一,儿子向来命大,一般人伤不到儿子的。” 楚怀安故作轻松的说,他刚刚是给楚刘氏做了最坏的假设,楚刘氏这时怎么还听得进去,泪流不止,抱着楚怀安不停地说:“谨之,娘知道娘对不起苏梨,你让她冲着娘来,只要她能解气,娘什么都可以听她的!你是娘的命根子,你不能出事啊!” “娘,儿子的决定与阿梨无关,国之将乱,在这场风波中,所有人都不能幸免,儿子身为男子,又有爵位在身,自然要担负起应有的责任!” 楚怀安平静的说,以前楚刘氏骄纵着他,他除了吃喝玩乐,便再没有别的追求,可苏梨此次回京,叫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那个世界随时都可能会有流血牺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守和意念。 他荒唐度日二十多年,如今也该清醒了。 “什么责任?”楚刘氏红着眼问,一巴掌呼在楚怀安肩上:“娘是盼着你有点出息,不要成日在女人窝里打转,你是当今陛下的亲表弟,就算远昭国的男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你去卖命!” 楚刘氏怒吼,她心中没有家国大义,只有这个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与寄托,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出事! 楚刘氏的这种思想早已根深蒂固,楚怀安也没想用只言片语就扭转她的观念,像幼时一般抱了抱她:“儿子知道娘是心疼儿子,娘放心,儿子会保护好自己的,只是有些事,儿子既已做了决定,便是万人阻挡,儿子也绝不妥协!” 就像他当初决定喜欢苏挽月,明知于世俗不容,明知有千难万险,也还是一步踏了进去。 “谨之!” 楚刘氏急得跺脚,楚怀安松开她站起来:“儿子还有事需要处理,娘早些休息吧,若是过几日得了闲,儿子再来给娘请安。” 楚怀安说完转身离开,楚刘氏急急的追出去,却不及他走得快,追到门口的时候,被门卫拦住:“夫人,侯爷说这些日子京中恐不安宁,请夫人回屋,属下会拼命保护夫人的安危!” 楚刘氏怅然的看着漫无边际的黑夜,一颗心惶然无措,没了着落。 这厢楚怀安出了逍遥侯府并没有直接去宫门口等着,而是去了大理寺,赵寒灼比楚怀安慢了些,没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出来,被留在了宫里,楚怀安几乎成了大理寺的常客,狱卒也知道他现在是昭冤使与自家大人是协同办案,犹豫了一会儿便放他进去了。 已是后半夜,牢房里的犯人都睡了,楚怀安放轻步子走到苏梨所在的牢房,岳烟还没睡,还在用热帕子帮苏梨擦身体。 熬了一个日夜,她的高热还是在反复,岳烟不敢大意。 楚怀安让狱卒打开牢房,岳烟本想开口,被楚怀安抬手制止。 岳烟也不想吵醒苏梨,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自顾自的帮苏梨擦脸。 楚怀安没打扰她,就蹲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看着。 苏梨睡得不大安稳,眉头拧成‘川’字,脸颊烧得泛红,唇瓣却一片苍白还干裂出几道小口子,往外渗着血,与之前那个与他摊牌要了断干净的人截然不同。 她有多要强? 哪怕身体下一刻就撑不下去了,这一刻也要把该说的话全都说明白。 她有多脆弱? 像这样躺在地上,只要旁人捏着纤细的脖子轻轻一拧,便能将她的脑袋拧断。 明明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怎么就学不会服软呢? 楚怀安在心里叹息,忍不住抬手用指尖轻轻按压她眉心的褶皱。 岳烟:“……” 侯爷,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直接上手不大好吧? 岳烟直勾勾的盯着楚怀安的手,脸上写满了不赞同,楚怀安掀眸与她对视:爷乐意你管得着爷? “……” 岳烟一脸无语,这人究竟是真的王孙贵胄还是街边的地痞无赖? 不知道是岳烟帮苏梨擦身体让高热退了还是楚怀安硬把苏梨的眉头揉得,总之没一会儿,苏梨一直蹙着的眉结散了,安安稳稳的睡下。 见她睡得安稳,楚怀安也没再动手动脚打扰她,自己坐到一边,在草堆里寻了个不那么难受的位置躺下闭目养神。 岳烟:“……” 狱卒:“……” 侯爷你是脑袋被驴踢了吗?侯府松软的大床不睡,你跑这儿来睡又臭又潮湿的牢房! 楚怀安也没睡多久,寅时刚过他便醒了,再过一个时辰,百官就该聚集在宫门口等着上朝了。 睡得不怎么好,脑袋有点痛,楚怀安揉着太阳穴坐起来,偏头不期然对上苏梨一片清亮的目光。 这几日她烧得糊涂,睡了醒醒了睡,这会儿看见楚怀安,记忆还停留在那夜与他摊牌的时候,两人对视片刻,苏梨忽的翻了个身背对着楚怀安,瓮声瓮气的开口:“我伤了侯爷的心上人,侯爷日后不必对我愧疚,还是赶紧出去看看贵妃娘娘与腹中胎儿是否安好吧!” 楚怀安:“……” 这种戳心窝子的话说一遍就够了,怎么还要再来一遍? 楚怀安内伤,理理衣襟蹲在苏梨身后把她的头发揉了一通:“脑袋还不清醒就老实歇着,这次爷不跟你计较,下次再说这样的话,爷就要记仇了!” “……” 苏梨背对着他没吭声,揉完脑袋,楚怀安心情愉悦了些,抬腿出了牢房。 到底是要上朝,狱卒在赵寒灼平时休息的小房间给楚怀安打了热水沐浴,又送了干净朝服来。 这是楚怀安第一次穿昭冤使的朝服,衣服是青色的,上面用橙色丝线绣着活灵活现的锦鲤,领口和袖口都用银丝绣着统一的官服暗纹,一指宽的腰带上面攒着足足七颗宝珠,衬得人腰肢挺拔,极为丰神俊朗。 换好衣服,狱卒又牵了一匹马来,楚怀安翻身上马,直奔宫门,衣摆翻飞之间折射着耀眼的暗芒,狱卒站在原地看得失了神。 这放荡不羁的逍遥侯正经起来真真是绝了啊! 狱卒牵来的是好马,脚程极快,楚怀安到宫门口时,候在外面的只有熙熙攘攘几位大人,陆啸腰板挺直,神采非常人可及,楚怀安远远的一眼便瞧见了他。 及至跟前,楚怀安拉了马缰绳,利落的翻身下马,几步跨到陆啸面前拱手行礼:“国公大人早!” 他下马的动作做得极漂亮,衬得这身官服也越发合身俊朗,陆啸眼底流露出几分赞赏:“侯爷今日真是丰神俊朗,不同一般呢。” 旁人说这话还有可能是恭维,陆啸说这话却是实打实的夸赞,楚怀安不免得意,挺了挺胸膛:“国公大人过奖了!” 这小模样,倒是与苏湛有几分相似,陆啸不由得弯眸笑起来,正要再说点什么,在宫门口守了大半夜的家丁匆匆跑来:“侯爷,人晕了。” 楚怀安脸上的得意顿时消散,表情微冷:“晕了便晕了,一会儿弄醒便是!” 他的语气不好,陆啸越过他瞧见瘫倒在不远处的思竹:“侯爷一会儿要带人进宫?” “嗯,家中刁奴管束不当,犯下大错,自是要亲自送进宫中谢罪才行!” 楚怀安没说思竹是犯了什么罪,陆啸却已然明悟,此事恐怕与贵妃被害一案有关,他点点头,想到苏梨多问了一句:“阿梨重伤未愈,在牢里没吃什么苦头吧?” 问完,楚怀安还没来得及说话,顾远风已卷着一身晨露匆匆而来,及至跟前,气还没喘匀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侯爷,阿梨呢?” “……” 她刚还要跟爷划清界限呢,能有什么事!有事的是爷,爷被她这一步棋捅得抓心挠肝,都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 “没事,就是有点发烧,有人照顾她。” 楚怀安平静的说,心里一股子委屈郁闷无处可说,陆啸放心的点点头,顾远风仍是一脸担忧表情凝重。 天渐渐亮了,其他大臣陆陆续续赶来,安珏也是骑马来的,远远地和楚怀安对视一眼,一个眼底布满狠辣,一个眼底丝毫不惧。 爷整你就是整你,你要是不服就再来,看爷收拾你的时候会不会手下留情! 楚怀安想着舔了舔后槽牙,余光瞥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马车颇有些奢华,车檐上挂的车铃叮当作响,刻着‘苏’字的车牌晃得惹人眼。 马车很快行至宫门前,车夫停稳,撩开马车帘子将苏良行请出来,然后是赵氏。 赵氏的眼眶一片红肿,苏良行的眼睛也浮肿得厉害,可见这两日因为苏挽月险些流产的事难以入眠。 赵氏心中焦急,一下马车差点腿软跌倒,幸亏苏良行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旁人都知道尚书府出了什么事,这会儿都涌上去宽慰几句,楚怀安没动,冷眼瞧着,苏良行打起精神一一谢过诸位同僚的关心,被众人簇拥着走到楚怀安和陆啸这边。 “侯爷、国公大人、顾大人!”苏良行见礼,脸上满是疲惫。 出事这么久还没见到女儿,赵氏心中不安极了,敷衍的冲其他人行了礼,便急躁的等着开宫门,余光不经意扫过思竹,猛地顿住。 “侯爷,那……那可是我们府上的丫鬟思竹?” 赵氏诧异的问,嗓子发紧,声音泄出几分紧张,楚怀安漫不经心的挑眉:“正是,夫人好眼力。” 赵氏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去他的夸赞,努力保持镇定问:“这丫头不在侯府好好待着,怎么到这儿来了?” “自然是她做了什么,不然这皇宫也是她随便能进的么?”楚怀安绕着圈子回答,对赵氏的反应颇有些感兴趣。 毕竟思竹离开尚书府都快五年了,赵氏与她那点薄弱的主仆情谊,能让赵氏在这个紧要关头关心这种闲事? 苏良行也察觉到赵氏的反常,沉下脸来把她拉到身后呵斥:“她早就是侯府的人了,就算做了什么也自有侯爷处置,轮得到你一个妇道人家在这里多嘴!” “请侯爷恕罪!请侯爷恕罪!” 赵氏连声告罪,低垂着头,表情有几分慌乱,她隐隐觉得不好,直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好在没过多久宫门便开了,文武百官去议政殿议事,赵氏则被宫人带往潋辰殿。 因才刚出了大乱,赵氏这次进宫比之前又多了几道检查的关卡,不仅要搜身,头上戴的那些个头饰也全都要取下来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机关。 赵氏心中的不安一点点放大,本就因为没睡好而十分憔悴的脸显得越发苍白。 终于被人领到潋辰殿,赵氏一时也顾不上那许多不安,三两步跨进殿中。 苏挽月进宫后一直挺受宠的,赵氏进宫看她的次数也不少,见惯了这宫里的奢华精致,乍然闻见冲天的药味,差点掉下泪来。 “挽挽!” 赵氏喊了一声冲进屋里,远远地瞧见苏挽月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一颗心又酸又疼,忙扑到床边抓住苏挽月的手,触手却又极凉。 “这才几日未见,挽挽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赵氏哽咽着说,泪珠一颗接一颗的不停往下坠,苏挽月还很虚弱,脸白如纸,见到赵氏,眼眶也止不住变得湿润。 “娘,我没事。” 她低声说,声音轻飘飘的,一点底气都没有,赵氏哭得不能自抑,只能点头,说不出话来。 入了这皇宫就是这样,哪怕是母女凑到一处,说话都不能随便大意。 “翠屏,去帮本宫看看药熬好了没。” 第90节 苏挽月拔高声音吩咐,一直候在一旁的宫婢应声离开,屋里没了旁人,苏挽月反手抓紧赵氏的手。 她瘦得厉害,手骨硌得赵氏发疼。 赵氏疑惑的抬头,对上苏挽月凝肃的脸:“娘,有人要害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 “娘知道,那个小贱人已经被抓进大理寺了,过几日就会定罪问斩,等她死了,娘去请高僧做法,要她永世不得超生!”赵氏咬牙切齿的说,心里认定苏梨就是害苏挽月的凶手。 “娘,不止苏梨,还有别人,那乌什汤是有人故意端给我喝的,她想害死我!”苏挽月压低声音说,眸底飞快的闪过一丝惶恐。 她知道的,紫织毒性轻且慢,要好几个月才会起效发作,她只要声称身体不适,让太医验出那画上有紫织苏梨就必死无疑了。 可她没想到乌什与紫织混合会对身体造成这样大的伤害,竟害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险些保不住孩子! 送汤之人用心之险恶狠毒,根本不是她能及的。 赵氏根本没听说过乌什是什么东西,但听见苏挽月说还有人要害她,心中不免紧张起来。 “那是何人要害你?你为什么不告诉陛下让陛下惩治她呀?”赵氏疑惑,她不懂宫中的明争暗斗,却知道楚凌昭才是这后宫所有女人的依仗。 苏挽月眼底闪过慌乱,紧紧的抓住赵氏的手:“娘,你不要问那么多了,那日你从宫外带进来的白玉簪我不要了,你快带出去还给阿梨!” 苏挽月的语气有些急切,欲盖迷瘴一般,赵氏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猛然发凉,有种被鬼缠上的错觉。 她看着面色惨白的女儿,心脏不停地加快,几乎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你……”她想问那簪子有什么问题,话到了嘴边猛然停下,惊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这是在宫里,她什么都不能问。 强压下紧张,赵氏轻声回答:“不行了,带不出的,现在进出要经过好多道检查,就是一根头发丝都带不出去!” 苏挽月眼底的光陡然熄灭,她失力的倒回床上,心底一片荒凉。 从那日喝下那碗汤腹痛难忍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她中了苏梨的计,又中了幕后黑手的计,她太操之过急,太想置苏梨于死地了,才会这样糊涂犯下大错! 明明那日陛下提醒过她的,腹中的孩子是她日后的依仗,她应该好好保护这个孩子,可她没有做到,她甚至想利用这个孩子杀死苏梨。 “挽挽……”见她这样,赵氏心中越发悲恸:“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糊涂事?” 赵氏哭着问,到底是母女连心,看见苏挽月这样,加上刚刚在宫门口看见思竹,她便猜出了大半。 苏挽月没有否认,赵氏又惊又怒,想骂她没脑子,见她人已经这样了,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儿,赵氏忽的站起来冲向梳妆奁:“那簪子呢,带不出去毁了便是!左右是玉石做的,砸碎了碾成粉,谁也瞧不见!” “在第二格中间那个小抽屉里。”苏挽月低声提醒,赵氏在那柜子里一阵翻箱倒柜,片刻后面色灰白的拿了一个空盒子过来。 簪子不见了。 苏挽月亲手放进去的簪子,现在不翼而飞了,它会出现在哪里,苏挽月比谁都更清楚不过。 她的脸上一片灰败的死气,过了一会儿,眼珠转了转,苏挽月看向平日挂着那副母子平安图的空墙。 那幅画是陛下亲手交给她的,是苏梨用指尖血入墨一点点画出来的,画上的她温婉明艳动人至极,像嘲讽又像诅咒,搅得她日夜不宁。 如果不是那幅画,她不会逼自己走这一步险棋。 如果不是那幅画,她不会一步步落入别人的圈套。 如果不是那幅画,她会母凭子贵,做皇后甚至是做太后! 如果没有那幅画…… 苏挽月的眼底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她一下子坐起来,发了疯的大喊:“苏梨!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五年前那些山匪为什么不睡了你?你为什么不被乖乖沉塘还要苟活于世?核儿不就是个下贱的丫鬟,她是替你死的,你为什么要报复我?” 苏挽月被巨大的恐惧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她怕极了,怕事情败露以后,其他人会用看怪物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虎毒不食子,她怎么会被逼到用腹中的孩子做赌注?? “挽挽!你疯了!现在突然提五年前的事做什么!”赵氏被苏挽月这一通吼吓得大惊失色,扑上去想捂住苏挽月的嘴,被苏挽月一把推开,她刚刚还虚弱得下不了床,这会儿却不知从哪儿生出蛮力来。 她坐在床上看着赵氏,眼底一片怨毒:“娘?你是我娘吗??你不是答应会帮我除掉苏梨那个贱人,让她永远消失在这世上吗?你为什么没有做到?为什么让她过了五年回京找我报仇?” 苏挽月理直气壮的质问,声音大得恨不得叫所有人都能听见,赵氏吓得手脚虚软,顾不上生气,不停地劝慰:“挽挽,你冷静点,没事的,只是一支簪子而已,陛下还是宠你的,只要孩子保住了,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还是贵妃娘娘,没有人能拿你怎么样的!” “是吗?我还会是贵妃娘娘吗?” 苏挽月轻声问,眼底满是期盼,赵氏重重的点头,见她安静下来,立刻上前扶着她躺下:“你才刚在鬼门关走了一圈,胎气尚且不稳,情绪万万莫要太过激动,会伤着孩子的。” 提到孩子,苏挽月紧张的扶住肚子,声音压小:“娘,苏梨回来报复我了,就算这次我没死成,下次她也会再找机会害我的,我该怎么办呀?” 苏挽月说着话里带了哭腔,无助极了,赵氏揉揉她的脑袋,一脸慈爱:“娘帮你想办法,五年前让她逃了,这一次娘一定让她永远消失!” 得了保证,苏挽月安心下来,没一会儿,翠屏端着一碗药回来:“娘娘,药已经煎好了,先喝药吧。” 有了外人在,苏挽月又恢复平日的端庄高贵:“端来给本宫。” “是!” 赵氏接过药碗细心地帮苏挽月喂了药,等药效发作,苏挽月睡着以后才不舍的起身离开。 往外走的时候她还在想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叫苏梨死个透彻,殿门一打开,整个人却如坠冰窖。 殿门外站了一院子的人,宫人抬了太师椅来,楚凌昭就坐在最中间,后面依次站在楚怀安、赵寒灼、苏良行,再后面,思竹被打成血人一样倒在地上,配着大刀的侍卫将整个宫殿团团围住。 这些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门外听了多久。 赵氏两腿发软,眼神茫然的扫了一圈落在苏良行身上,可苏良行并不看她,一脸痛心疾首,似乎没想到自己的发妻和嫡女竟然会做出这样叫人匪夷所思的事。 “陛下……” 赵氏喊了一声,身子一软,咕噜噜从台阶上摔下,发髻散乱开来,珠钗也落了一地。 她喘着粗气,想爬起来手脚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楚凌昭冷眼瞧着她,从袖袋里拿出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簪放到她面前:“夫人方才所说的白玉簪,可是这支?” 赵氏怕得浑身痉挛,张嘴想说话却干呕起来。 楚凌昭便当她默认了,当着她的面将簪子从中间拧开,簪子中间被挖空了,正好可以装东西。 楚凌昭瞧着那簪子,脸上露出遗憾:“这是朕继位前夕送给爱妃的簪子,爱妃不知,这簪子是朕一点点亲手雕刻打磨出来的,朕送她簪子时,想与她此生同心结好,百年后亦同穴长眠。” 同穴长眠,死后能与帝王葬在一起的,只有皇后! 赵氏惊恐地瞪大眼睛,却又听见楚凌昭继续道:“朕没想到,爱妃竟聪慧至此,竟能想到用此簪藏毒入宫,亲手谋害腹中孩子的妙计!” 第74章 搜查国公府 赵氏是被人拖到大理寺的,她在尚书府后院是天,那些个庶子庶女全都要仰她鼻息过活,到了这里,她只是个犯下滔天大罪的重刑犯。 她的供词被当今陛下、逍遥侯和大理寺少卿亲耳听见,案子连审都不必再审,就可以直接定罪。 五年前苏梨的案子暂且不说,单是谋害皇嗣一罪就够她死得透透的。 她吓死了,两腿发软,身体颤抖着根本停不下来。 狱卒见怪不怪,给她戴上镣铐枷锁,带着她往牢里走。 外面是青天白日,踏进牢里以后只剩下一片阴暗潮湿,腐臭气息扑面而来,赵氏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她惊恐地左看右看,生怕牢房里那些穷凶极恶的歹人会突然扑出来咬她一口。 “看什么看,进去!” 狱卒催促,抓着链条拽了赵氏一把,赵氏跌倒在地上,嘴巴一张,刚要尖叫,忽的瞧见苏梨正端坐在牢房里托腮看着她。 “啊!!鬼!”赵氏吓得肝胆欲裂,从地上坐起来一个劲的往后退,直到后背贴到另一面牢门才找回一丢丢可怜至极的安全感。 “苏夫人,您身份尊贵,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苏梨轻声问,声音粗粝,她单手托着腮,颇有几分看戏的感觉,语气更是一片戏谑。 赵氏被她这么一刺倒是冷静了许多,想到之前苏挽月的哭诉,赵氏猛地又扑向苏梨所在的牢房,抓着牢门栅栏怨毒的嘶吼:“贱人!你为什么要害我女儿?你为什么不去死?你害我女儿,你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赵氏的头发散乱成一团,衣服上也沾染了许多污迹,精致的妆容花了,她人也没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气势,如今趴在地上,像条胡乱咬人的疯狗。 苏梨单手托得有些累了,换了只手准备掏掏耳朵,不妨露出脸上那片狰狞的伤疤,在灯火映衬下格外恐怖,赵氏看得两眼一翻,竟是要晕死过去。 苏梨连忙从栅栏缝隙伸手托出赵氏的脑袋,‘好心’的帮她掐了一把人中。 赵氏没能如愿晕过去,一口气缓过来,偏头,看见的还是苏梨那张近乎妖魔的脸。 “你……你还要做什么?” 赵氏结结巴巴的问,浑身早已被冷汗打湿,连方才那股怨毒叫嚣的劲都耗光了。 苏梨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只是希望苏夫人走得安心些,告诉夫人一些死后的事,你死以后,苏家会被抄家,所有人都会被流放,不过贵妃娘娘暂时不会被贬谪,毕竟她肚子里怀的是龙嗣,但陛下不会再给她半分宠爱,孩子生下来以后,不会交给她这样恶毒的人养,到那时,她或许会被打入冷宫,或许会被赐一杯毒酒来陪夫人。” 苏梨分析得极有条理,赵氏脑海里甚至已经浮现出死后苏家树倒猢狲散的一幕幕场景。 那些场景像烧红了的刀刃一样,剜痛灼烧着她的心。 她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过了一会儿,她眼底忽的闪过一丝光亮,诡异的笑着看向苏梨:“还有阿湛,阿湛是你的骨肉,他入了苏家的祖籍,你舍得让他跟着被流放吃那些苦头?” 想到这一点,赵氏忽然就不慌张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个极好用的盾牌,她笑得越来越得意:“贱人,为了你儿子,去认罪吧,就说所有的事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和别人没有干系,反正你五年前就该死了!” 赵氏说着脸上复又焕发了光彩,苏梨怜悯的看着她痴人说梦,打破她最后一丝幻想:“苏夫人你可能不知道,阿湛他,是陆家的血脉!” 陆家的血脉,整个京都姓陆的很多,可能让苏梨当成靠山说出来的,仅有一家,那是陆国公的陆。 赵氏整个人僵住,她还以为苏梨这五年过得落魄又无助,没想到她在名声尽毁的情况下还能和国公府搭上关系! 震惊到了极点,赵氏失了言语。 目的达到,苏梨松开她站起来,赵氏没有倒下,她看着苏梨,突兀的笑起:“你娘是个狐狸精,出身卑贱都能勾得老爷犯浑与她交好,你果然比你娘更厉害,被土匪毁了身子还能攀上国公府!好啊!苏梨,你好得很!” 她整个人已经陷入癫狂之中,没有理智可言,苏梨不再与她说话,狱卒上前把她拖走,她发疯似的尖叫:“苏梨,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如此尖利,整个牢房都能听见她最恶毒的诅咒,苏梨听着一点感觉都没有,论恶行,她们母女远远比苏梨要多得多,就算要下地狱,她们也该给苏梨垫背! 不知是狱卒被赵氏喊烦了,还是赵氏体力不支,没过多久,便听不见赵氏的呼喊了。 苏梨继续坐回草堆闭目养神,她的高热退了,只是身上的烧伤尚未痊愈,岳烟又出去帮她配药膏去了。 没过多久,牢房门被打开,楚怀安提步走进来。 他穿着一身青色朝服,上面绣着锦鲤,与往日看着很是不同,苏梨看着他朝自己走近,莫名又想到五年前那夜所受的折辱。 不由自主的,她低声开口:“那夜有人模仿侯爷的笔迹诱我出府,害我被山匪掳劫,又散布谣言毁我名声,那害我之人是当今贵妃苏挽月,侯爷可信我?” 话落,楚怀安走到她面前,银丝织就的暗纹折射着耀眼的暗芒。 他在苏梨面前半跪着蹲下,抬手拨去她发顶的草梗,一字一句郑重回答:“本侯信你!” 这样简单的四个字,迟到了整整五年,横亘了许多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第91节 好一阵,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安静的待着,任由时光随着昏黄的烛火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怀安沉声宣告:“皇嗣被害一案已真相大白,苏氏阿梨乃被人构陷,即刻起,无罪释放!” 说完,狱卒进来帮苏梨打开镣铐,卸了枷锁,苏梨想站起来,身子陡然一轻,楚怀安直接把她抱起来。 不等苏梨拒绝,抢先一步道:“这是我欠你的,拒绝也没用!” “……” 苏梨语塞,只能任由这人把自己抱上马上,一起入宫面圣谢恩。 他们到御书房时,楚凌昭正在让宫人草拟苏家满门被贬黜流放的圣旨,苏梨跪下觐见以后他也没遮掩,拿着两个折子幽幽道:“陆国公和太学院院修顾大人一起上奏说稚子无辜,要求朕赦免苏家幼童,也显朕贤明仁厚,阿梨对此怎么看?” “阿湛年幼,尚不知事,受不起颠沛流离之苦,请陛下饶阿湛一命!” 苏梨恳切要求,楚凌昭抿唇思索,最终在那两道折子上画圈写了个‘准’字。 “苏氏嫡女贵为皇贵妃,蛇蝎心肠,怀有龙嗣却不善待腹中胎儿,竟设计谋害皇嗣以报私怨,其罪当诛,但念在其父在朝为官多年一直忠君爱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满门贬黜流放,永世不得入京,其孙苏湛,年幼无知,其母苏梨又曾救过逍遥侯性命,特赦免其罪,允留在京都,但永不录用为官!” 永不录用为官,苏梨心念微动,伏身谢恩:“陛下仁厚,民女谢陛下隆恩!” 宫人拟好圣旨给楚凌昭过目,见没什么问题,楚凌昭盖了玉玺,宣旨官接了圣旨匆匆出宫。 关上门,御书房只剩下楚凌昭和苏梨、楚怀安三人,楚凌昭揉揉眉心,对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有些疲倦。 “别跪着了,起来吧。” 楚凌昭开口,楚怀安伸手把苏梨扶起来,到底是要来面圣谢恩,苏梨没穿披风,脸上的伤疤毫无遮掩的露出来,苏梨微微垂眸,整个人安静恬淡,丝毫没有因为毁容而难过悲怆。 “昭安楼被雷劈那夜伤的?”楚凌昭问,语气了然。 苏梨大大方方的点头,也不遮掩:“昭安楼库房底下有个地炉通道,民女原想进去查看,不想刚进去便闻到桐油味儿,虽未能知晓那地道通往何处,却也由此证明这里面有蹊跷,对方不敢让人发现!” 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能叫人发现,竟要用炸楼这样的手段来遮掩? 屋里三人面色都很凝重,这一次是炸昭安楼,下一次炸毁的会不会是议政殿呢? “安家乃母妃的娘家,当年安家先辈随父皇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是远昭国的中流砥柱,后来子嗣凋零,父皇给了安家许多优待,如今军中还有不少将领是安家的旧部,朕初登大业,根基尚且不稳,若是因为捕风捉影的事就动安家,怕是会引发大乱。” 楚凌昭颇有些叹息的说,这一番话,算是把楚怀安和苏梨当成了心腹亲信。 他是帝王,是九五之尊,可这皇位之下,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他也并不能像旁人想象的那样随心所欲。 就像当初他不能选择自己的太子妃,登位之时,不能与心爱之人携手。 那日太后一言,他就要去安若澜宫中留宿。 这皇宫是奢华迷醉的天堂,也是囚困许多人的牢房。 “朕不动安家,可安家这头蛰伏的虎狼已经隐隐有了苏醒之态,留给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楚凌昭严肃的说,掀眸看向苏梨:“朕给你二十精锐暗卫,不论如何,一个月之内,朕要看到能治安家死罪的铁证!” 苏梨尚在震惊之中,楚怀安已急切开口:“不可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陛下将那二十暗卫给臣,臣也能替陛下找出罪证!”楚怀安义正言辞的说,他已经眼睁睁看着苏梨伤了脸,怎么能再让她做这么危险的事? “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她能做的事,谨之以为自己就做得?”楚凌昭冷着脸质问,楚怀安身上有爵位,是皇亲国戚,他查安家,就意味着楚凌昭要查安家,总是会落人口舌。 可苏梨现在只是一介弱女子,她查安家,就算捅出什么篓子,安家也是有苦说不出。 就像那日昭安楼被炸,安家只能借口是被天雷劈的,不敢仗着先帝的遗旨逼着楚凌昭戕害忠臣。 “陛下手下能人比比皆是,难道就找不到一个能用的?” 楚怀安气极,远昭国的男人是死绝了吗?竟然沦落到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弱女子身上的地步? “朕手下能用的人的确不少,可朕继位三年,能逼得安无忧炸昭安楼的人,只有苏梨一个!朕不管她是走运还是真的有本事,朕只给她一个月的期限!不然朕就摘了陆戟的脑袋,治他谋害朝廷命官的罪!” 楚凌昭拔高声音,气势上远远压倒楚怀安。 苏梨和楚怀安都愣住,被他那一句话震得有点懵。 “陛下,您早就知道将军斩杀昭冤使的事?”苏梨诧异的问,后背一阵阵发凉,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洞悉一切的? 楚怀安把苏梨拉到背后,以保护的姿态挡在她面前,面色颇有些不善:“陛下既然一直明察秋毫,何必再如此为难一个弱女子?把人当猴耍很开心吗?” “赵爱卿为人耿直,阿梨你若真的想保守秘密,当初就不该找他帮忙。” 苏梨:“……” 楚怀安:“……” 赵大人,怎么又是你在背后打小报告?! 突然被点名的赵大人查阅着卷宗打了个喷嚏。 “朕不是听信奸佞的昏庸之人,镇边将军为何会斩杀粮运使,朕心知肚明,但需要有证据证明他的所作所为情有可原,换言之,阿梨所查之证,是为朕,更是为他,若安家抢先一步得知此事当众将他告发,朕即便有心,也不可能当众维护于他!” 楚凌昭将利弊都摆在了苏梨面前。 苏梨没得选。 “陛下圣明,民女接旨!” 苏梨跪下接旨,接的是刚才他限期一个月的旨。 楚凌昭的眉头终于满意的舒展开来,他从袖袋中拿出一枚竹哨递给苏梨。 “这枚竹哨可以让你随时随地召唤这二十名暗卫,哨音为令,就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会听你的去闯。” “谢陛下!” 苏梨谢恩,伸手去拿竹哨,手腕被楚凌昭轻轻扣住:“若是阿梨不慎被抓,朕不希望今日的谈话,会被安家任何一个人知道。” “陛下放心,今日之事,我会烂进棺材里!” 言下之意就是到死都不会说出来。 楚凌昭松开手,就喜欢和苏梨这样的聪明人说话。 从苏梨接了那个竹哨,楚怀安整个人都处在浓郁的低气压包围中,他环着手跟在苏梨身边,盯着她手里的竹哨,像盯着什么不祥之物。 苏梨自顾自想着事,把最近发生的事在脑海里细细的过了一遍,对楚怀安的目光视而不见,终究还是他自己憋不住,把苏梨拉到僻静些的角落低语:“你接这个做什么?不知道有多危险吗?” “知道,但我必须接!” “老子还没死呢,轮得到你必须接吗?”楚怀安说着要抢竹哨,苏梨抓着竹哨藏到背后:“侯爷,此事由我去做,最为妥当。” “放屁!你他妈就是想为陆戟去死!”楚怀安咬牙低吼,胸腔被无名火灼烧得生疼,苏梨仰头看着他,清冽的眸底盛着他不曾体会过的苍凉。 “若不是将军,五年前我早就死了,这条命,是我欠他的。” 既是她欠的,她便要做好随时还这条命的准备。 她说得如此果决,没有一丝犹豫,楚怀安被怒气烧红了眼,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替你还!” 左右他也欠了她许多,早就拉扯不清,替她还这一条命也算不上吃亏,然而楚怀安没想到的是,苏梨回给他的只有轻飘飘两个字:“不必。” 不必便是不需要。 她不需要他替她偿还。 像那天在大理寺牢里与他划清界限时一样,他不必再对她心怀愧疚,如今也不必替她偿还那些债,毕竟他们并不是什么要好的关系。 他要以什么样的身份替她还债? 这样解读起来,这两个字倒是比其他任何言语来得都要伤人得多。 楚怀安气得心肝脾肺肾都要炸了,他恶狠狠的瞪着苏梨:“你在报复我?” “没有。” “你有!”楚怀安拔高声音:“你记恨我那夜对你说了那样的浑话,所以现在一再跟我划清界限要我难受!” 恰好有宫人路过,被楚怀安的声音吸引,好奇的过来查探,被两人暧昧的姿势惊得摔了手里的果盘。 盘子碎裂的声音打破两人对峙的局面,苏梨推开楚怀安站好:“侯爷与我说两句话,别误会。” “奴婢明白,奴婢绝对不会乱说的!” 苏梨:“……” 不是让你不要乱说,是让你不要乱想啊喂! 未免越说越乱,苏梨没再解释,率先提步离开,楚怀安面色黑沉的跟在后面,从宫门出来,苏梨正想去大理寺找赵寒灼再了解下最近的情况,突然看见赵启骑着快马狂奔而来。 马是边关传信使常用的良驹,马蹄轻快,一路而来卷挟着千里风尘。 到了宫门口,马的速度未停,赵启丢出一方银色令牌高呼:“臣有八百里急报面圣!臣有八百里急报面圣!” 话落,高大的宫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祖制有令,八百里急报,需马不停蹄送往御前,即便是皇宫守卫也不得阻拦。 除了外敌大举入侵,远昭国还不曾有人往御前送过八百里急报。 苏梨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和楚怀安对视一眼,俱是不安。 “我先进宫看看,你先回府,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楚怀安说着亮了腰牌折返回宫,苏梨没耽误,快步往回走,走到半路,钦天监的警钟忽的响起。 钟声浑厚沉重,震得人胸口发麻。 钦天监警钟乃国之重器,除了祭天之时敲响,便只有有人逼宫之时才会响起。 一旦响起,文武百官当赶赴皇宫,整个皇城都会戒严,任何人不得再随意出入! 出大事了! 苏梨眉头一皱,往前走了两条街,顺势进了一间茶楼,刚在二楼包间坐下,京兆尹便带着护城兵驻守在街头,所有行人匆匆忙忙的被赶回家中,肃然凛冽的紧张感弥漫开来。 苏梨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有些空落落的没有着落。 半个时辰后,全城戒严,街道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店铺里没了叫卖声,连小孩儿的嬉闹声也都消失,整个皇城安静得好像只剩下呼呼地风声。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涌动着让人胆颤心惊的肃杀之气。 刚下朝回到家的文武百官又匆匆赶来,还没来得及被流放的苏良行也还在列。 赵启跪在议政殿光洁的地砖上,楚凌昭面色深沉的查看着他刚刚呈上去的急报,一言不发。 所有的大臣都屏住了呼吸,整个议政殿似乎还回荡着赵启刚刚铿锵有力的声音:启禀陛下,镇边将军陆戟斩杀粮运使后擅离职守,如今去向不明! 陆戟斩杀粮运使,且去向不明! 一朝将军,斩杀了朝廷命官,还不知所踪,这是远昭国建国以来几百年都没发生过的事啊! 第92节 他要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众人又惊又疑,无数猜测汹涌而来。 陛下没收到折子不曾及时赈灾,镇边将军莫不是要反? 他反得带兵啊,现在不是他一个人失踪了吗?那他莫不是心怀怨恨,潜入京中要行刺陛下? 而且他这一走镇北军群龙无首,莫不是被胡人收买,投敌叛国,好让胡人趁虚而入? …… 众人各怀心思猜测着,平日相熟的交换着眼色,都看不准如今朝中的局势。 急报上只潦草写了数十个字,楚凌昭却盯着那急报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透过那急报追溯时空看一看陆戟究竟遭遇了什么,又去了何处! 朝堂之上的气氛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楚凌昭捏着那急报,掀眸看向陆啸:“陆国公啊……” 他轻叹,并未急着发怒,陆啸立刻出列跪下:“老臣在!” “陆戟近日可以捎家书与你?” “不曾。” “那你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请陛下恕罪,逆子胆大妄为,老臣不知他现在何处!”陆啸一字一句的回答,一辈子挺直如松的背脊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竟被压弯了一分。 陆家世代忠良,忠君爱国的名声,在今夕毁于一旦! 他信陆戟不会无缘无故擅离职守,他也信陆戟无论现在身在何方,都是为了远昭国的安危。 只是他信,旁人却不会信。 “国公大人爱妻早亡,与陆将军父子感情甚好,陆将军若是擅离职守,难道不会回京看大人一眼?” 安珏第一个发声,他被废了命根,声音尖利如阉人,平日怕被人笑话,几乎很少开口,这会儿一开口却是咄咄逼人! “那逆子若是敢出现在老臣眼前,老臣早就将他捆了送到御前谢罪,断然不会包庇徇私!” 陆啸大义凛然的说,态度强硬,字字笃定有力。 若是其他事,陆啸这样说,旁人必然不会有什么怀疑。 可现在这事与陆戟的安危有关,那可是陆啸唯一的儿子,陆戟偷偷回京见他,他真能那么狠心把人捆到御前? “国公大人,血浓于水的道理我们都懂,你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包庇徇私,谁又能真的替你证明呢?” 安珏笑盈盈的问,现在除了把陆戟抓回京按到御前,谁都不能证明陆啸所说是否属实! “安主蔚你要放屁也该分下场合吧,国公大人立下的战绩都够压死你了,也是你能随口编排的?”楚怀安冷笑着驳斥,这种时候,也只有他敢这么直接站出来和安珏呛声。 “国公大人劳苦功高这是事实,可这并不妨碍他包庇亲子啊。”安珏揪着这件事不放,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这些日子他吃了不少暗亏,心里一直憋着火,这会儿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借题发挥,他自然是不肯放过。 “什么叫包庇?你们随便来个人说陆戟不在军中他就真的不在吗?万一有人假传军情呢?毕竟之前不是还有人胆大包天拦截奏折吗?” 楚怀安驳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赵启身上,赵启额头冒出大汗,顶着压力继续道:“粮运使的尸首明日就会被运到城外驿站,臣还从军中带回了一名副将,他可证明臣方才所言。” 人证物证俱在,这便是板上钉钉了。 楚怀安咬牙,目光扫过安珏得意洋洋的脸,恨不得把他揍成猪头:“镇边将军会斩杀粮运使,是有人拦截请求赈灾的奏折在先,为了安抚民心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他行踪未定,必然是因为有非常重大的事需要处理,不可随意定罪!” “依侯爷所言,奏折被截,京中当无人知晓边关雪灾之事,那前些日子国公大人与顾大人联名上书说奏折被截又是从何得知?难道不是陆戟回京告诉国公大人的吗?” “你……” 楚怀安失语,他们都知道,这个消息是苏梨带回来的,可这个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苏梨便要被连罪丢进牢里。 她要是被关进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侯爷无话可说了?” 安珏笑问,眼角泄出非常欠扁的得意,楚怀安气得想直接冲过去打人,被陆啸一把按住:“雪灾一时,是老臣偶然听见过往商客说的,经过核实确认,这才上奏给陛下,老臣确实没见过逆子,老臣问心无愧!” “既然国公大人问心无愧,那让下官带人上府上去搜一搜应该也无妨吧?” 安珏顺杆子往上爬,表情有几分挑衅。 陆啸给了两个人和苏梨一起夜探昭安楼,如今安珏便要带人大张旗鼓的搜查国公府,分明是蓄意报复! “国公大人德高望重,一生战功赫赫,安大人带兵搜查恐怕不妥吧。”顾远风忍不住出列开口。 远昭国重礼节,更重名声,陆戟现在因何擅离职守尚不清楚,安珏带兵去搜国公府,未免太不给陆国公面子,显得欺人太甚! 顾远风一站出来,陆啸带的那些旧部武官也都纷纷出列:“国公大人绝不会徇私舞弊,请陛下明察!” 武官不少,身材又比旁人高大,站出来以后看上去便黑沉沉的一片,安珏毫不慌乱,出言冷嘲:“国公大人好大的官威,下官才说了一句,维护大人的便占据了朝堂大半的人呢!” 这句话已是在说陆啸结党营私,拉帮结派了。 权臣武将最怕的就是被扣上这样一顶帽子,陆啸也不辩驳,当即开口:“老臣问心无愧,安大人要搜查尽管搜查便是!” “国公大人好气量,下官这也是为了大人的名声和远昭国的安危着想。” 计谋得逞,安珏阴阳怪气的冲陆啸行了一礼,楚怀安看得火冒三丈,当即挣开陆啸一脚猛踹:“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堂堂国公的名声和远昭国的安危轮得到你来着想!” 旁边的武官都看出形势不对,纷纷出手拉住楚怀安,楚怀安那一脚没能落到安珏身上,安珏抬手掸掸衣服上不曾有过的灰,转身要走,楚凌昭终于开口:“慢着!” 安珏应声停下,楚凌昭冲赵寒灼抬了抬下巴:“赵爱卿向来铁面无私,有他与安爱卿一同前往,也更显公正。” “是!” 赵寒灼领命出列,与安珏一起出宫。 走出宫门,军情处的人早就等候多时,赵寒灼扫了一眼这些人腰上锃亮的大刀,低声开口:“八百里急报陛下刚刚也才知晓,安主蔚倒是很有先见之明,把人都安排好了。” 安珏翻身上马,背脊挺直,透出不可一世的狂肆:“赵大人,现在最关键的是捉拿镇边将军,你就别逮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了!”说完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那些人只牵了一匹马来,安珏骑走了赵寒灼便只能走路。 这个距离等他走过去,只怕安珏已经把国公府翻个底朝天了。 赵寒灼皱眉,抬手吹了两声口哨。 等了一会儿,一匹红棕马磕哒磕哒的跑来,赵寒灼上马,在马缰绳里发现一张小纸条:李公子要与人接头,恐有变故! 赵寒灼皱眉,没想到李勇那个在逃的儿子还挺能折腾事。 但现在国公府的事更为紧急,只能先放一下,赵寒灼把纸条揣好,轻夹马腹朝国公府的方向赶去。 安珏先到了国公府,也没等赵寒灼,亮了腰牌便不顾家丁的阻拦冲进去。 国公府的家丁都是练了些功夫的,被突发的情况搞懵了,一群人当即拿着棍棒拦了安珏的去路。 他们怎么会相信好端端的陛下会下令让人来搜查国公府? 安珏存着找茬的心思,二话不说抽刀一众家丁打起来,这些家丁都知道分寸,顾忌着安珏的身份不敢伤他,安珏却肆无忌惮,几个回合下来,好多人身上都挂了彩。 赵寒灼赶来的时候安珏正与家丁打得难分难舍,眼看要坏事,赵寒灼沉声喝止:“住手!奉陛下之令搜查国公府!” 他边说边拿出楚凌昭给的手谕,一众家丁见状收手,安珏却在此事大喝一声:“国公府刁奴猖獗,公然违抗皇命!”话落,竟是一刀将离他最近的一个家丁胸口捅了个对穿! “安珏!” 赵寒灼怒气沉沉的低吼一声,安珏抽刀,血溅了一地,他像是闻不到那些血腥一样,借着旁人的衣服擦掉自己刀上的血迹:“这些刁奴违抗皇命,本官也是迫不得已自卫。” “方才他们均已收手,不曾威胁安大人的性命!” 赵寒灼咬着牙说,为官多年,他还不曾像今日这般动怒,因为不曾有人当着他的面这样屠戮一条无辜的生命。 安珏颇为诧异的看了赵寒灼一眼,无所谓道:“都是罪臣家奴,死了也不冤枉,赵大人莫非想替罪臣开罪?” 安珏明目张胆的颠倒是非,赵寒灼压着怒火申明:“此案尚有诸多疑点,陛下都不曾定罪,安大人何以断言国公大人是罪臣?” “这不是来搜罪证了吗?”安珏凉凉的说,越过那具尸体径直走进去。 随后赶来的官兵将国公府层层围住,水泄不通。 “都给我仔细搜查,每一寸墙壁,每一块地砖都不要放过,看看有没有地道、暗室可以藏人,顺便再看看有没有赃银、通敌书信之类的!” 安珏把刀插进刀鞘,对后面进来的官兵吩咐,赵寒灼不欲与他做无谓的争辩,只寸步不离的跟着安珏,以防他再与国公府的下人起冲突。 彼时苏梨悄无声息的摸进国公府后院。 安珏和赵寒灼一前一后从疾驰而过的时候,苏梨在茶楼二楼看得分明,她犹豫了一下便从茶楼窗户翻了出去,贴着房檐小心跟上。 她没想到,安珏和赵寒灼竟会直奔国公府。 国公府是什么地方?虽然比不得皇宫,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随便进出的,安珏和赵寒灼如今直闯国公府意味着国公大人极有可能犯了重罪! 陆啸早就交了兵权卸甲在京养老,他不会犯什么重罪,会犯重罪的只有可能是陆戟! 楚凌昭前脚才说了可能的后果,安家后脚竟然就把篓子捅了出来,速度着实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很多。 苏梨进屋以后把门从里锁上,后背已浸出一层冷汗,之前那两个陪她去昭安楼查探的人还躺在屋里,因伤势过重无法自如行动。 “苏姑娘!” 断臂那人低唤了一声,苏梨回头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珏带兵来搜查了,我担心他发现你们的伤势会借题发挥。” “搜查国公府?谁给他的胆子?” “一时解释不清,官兵已经把国公府围了,没办法出去,先换家丁服遮掩一下,然后……”苏梨急切的说,时间太紧急了,她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来不及了,苏姑娘你先走,万莫被人发现!” 那人说着要把苏梨往外面推,苏梨这个时候哪能离开,两人正僵持,门外传来啪啪的敲门声:“什么人在里面??出来!” 搜查的官兵到了,现在是真的逃不掉了。 “苏姑娘,一会儿我们拖延官兵,你趁机逃走,那夜去昭安楼,老将军也是让我们保护你,今日万万没有再让你替我们涉险的道理!况且老将军若是真的含冤受屈,也只能希望苏姑娘想办法替老将军洗刷冤屈了!” 说话间外面的拍门声越发急促,没有时间犹豫,苏梨抓着门帘借力躲上房梁。 下一刻,房间门被人踹开,官兵一下子涌进屋里。 “咳咳!”那人捂着断臂咳嗽出声,脸色苍白,做出正准备下床去开门的架势:“官爷,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这里是国公府,你们怎么擅自闯进来了?” “少说废话!奉旨捉拿朝廷要犯!还不随我们到前厅去见大人!” 为首的官兵没好气的说,把屋里查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可疑的东西,便把屋里两人连人带床抬了出去。 他们一走,苏梨立刻跃下房梁离开房间上了屋顶,国公府周围没什么可以遮挡的建筑,那么多官兵围着,苏梨也没办法离开,便顺着屋顶小心到了前厅,查看前厅的情况。 “大人,后院有两个可疑的人!”官兵说着把人抬进来。 第93节 赵寒灼虽然不认识这两个人,但一看他们那伤,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唇抿得更紧。 安珏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已经让人泡上了一杯热茶,悠然的喝了一口,这才挑眉问了一句:“你们两个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国公府后院做什么?” “咳咳,启禀大人,草民王武,旁边这是草民的兄弟王安,我们二人前些日子回家探亲,遇到山匪受了些伤,行动不便,是以不曾出来迎接,还请二位大人恕罪!” 王武下床勉强跪下解释,安珏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他面前,用刀鞘在他断臂的地方拍了拍:“这伤是山匪所伤?” “是。” “自五年前逍遥侯血洗土匪窝以后,京都再无山匪作乱,本官怎么没听说哪里有这样凶悍的匪徒,竟有胆子重伤国公府的家奴?” 安珏拔高声音问,又戳了戳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王安,王安痛得闷哼一声。 “安大人!” 赵寒灼出声制止,安珏敛了笑,脸上释放出狠戾,比赵寒灼更大声的开口:“赵大人!陛下让你来是让你做个见证,没让你阻挠本官执行公务!你若是再横加阻拦,本官就视作你是镇边将军失踪一案的包庇同伙!” 之前大理寺在军情处横插一手,安珏一直记恨在心,这会儿拿到把柄,自是要好好地一雪前耻。 这会儿的关键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陆戟在哪儿,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安珏任何没有根据的猜测都是有可能成立的,没有人能自证清白。 这也是之前楚凌昭只给苏梨一个月限期的原因。 只要这件事被告发,安家人就会想尽一切办法逼楚凌昭给陆家定罪,给那些会给安家造成阻碍的人定罪! 而这些人恰恰是忠君爱国,是楚凌昭要倚重的人! 赵寒灼紧绷着脸,神情冷得可怕,他从未陷入过如此被动无力的局面。 “安大人,本官是不是同谋,陛下自会定断,这两个人说的是真是假,也需要再审问,只是大人的审问方式未免太过粗暴!” 王武和王安被安珏戳过的伤处又晕染出血来,两人竭力咬牙忍着,额头冒出大片冷汗。 “对待案犯,没必要太温和!” 安珏冷笑,忽的抬手抽出腰间的佩刀,赵寒灼眼疾手快的摁住安珏的手:“安大人,你要做什么?” 赵寒灼到底不是武将,被安珏两三招震开,一刀划开王武断臂上的绷带,用力一扯! “啊!!” 王武痛呼一声,断臂处的血奔涌而出,才刚刚有些要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血腥味很快溢满整个屋子。 这画面很是血腥,安珏却恍若未觉,在王武面前蹲下,指尖从他断臂处抹了一点粘稠的血液放到鼻尖嗅了嗅。 “凝雪膏,烧伤,现在的匪徒难不成喜欢用火把做武器了?” 安珏冷嗤,不等王武回答,起身厉喝:“这两人身上有不明来历的烧伤,本官怀疑他们与昭安楼被雷劈失火一事有关,来人,把他们给我带回军情处!” “安大人……” 赵寒灼想阻止,安珏嚣张的把刀放到赵寒灼脖子上:“赵大人,我劝你从现在起少说点话,不管陆戟是因为什么原因擅离职守,他的脑袋和国公府的声名都保不住了,你若执意要淌这趟浑水,你这脑袋保不保得住也是个问题!” 安珏说着用刀背在赵寒灼脖子上拍了两下,他现在是完全的肆无忌惮,任谁都不放在眼里。 警告完赵寒灼,安珏扬长而去,留了一些人守在国公府外面,赵寒灼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落后一些才离开。 回去的时候赵寒灼仍是骑马,不过骑得不快,骑过两条街以后,他掉转马头去了一条小巷,刚进去,苏梨从墙上跃下,惊得那马后退两步。 赵寒灼取下一个寸长的小竹筒丢给苏梨:“我与侯爷前几日派了两个人去抓李勇的独子,要找一本花名册,今日两人传信恐怕情况有变,如今我抽不开身,你想办法出城,往西走二十里有个茶肆,你找那茶肆老板,他会告诉你路线。” 苏梨接住竹筒,迟疑了片刻低声问:“被带到军情处那两位……” “我会尽力保住他们的性命!” 第75章 构陷皇亲国戚 入夜,城郊茶肆,简陋的小院里透出清幽的烛光,过了一会儿,破旧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披风的娇小身影从茶肆闪出。 “姑娘小心。” 茶肆老妪低声嘱咐,苏梨微微颔首以示感谢,然后快步走入黑暗之中。 没过多久,黑暗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哨音,二十个身手矫健的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苏梨面前。 苏梨拿出一张画像展开:“一会儿见到这个人,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活捉!” “是!” 说完,苏梨带着二十来人在黑暗中迅速往前奔去。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一处山坳,一路留下的指引标记陡然消失。 苏梨抬手吹了声口哨,片刻后,同样的哨音给予回应,苏梨带着人循声赶过去,一棵歪脖子树上跳下来一个人。 “是赵大人叫我来的!” 苏梨立刻表明来意,并拿出赵寒灼之前给她的竹简,那人接过竹简看了一眼,相信苏梨的身份,将她带到一处大石后面,指着不远处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道:“人就在里面,不过有十来个人护着,我二人自知寡不敌众,不敢轻举妄动怕坏了事,所以才给大人传信。” “他们在等什么人?” “不知道,看样子似乎是要与人接头,一刻钟前他们熄了火,应该是约定的时间要到了。” 苏梨点点头,基本了解了情况,和那人散开,各自找了地方躲好,静观其变。 “来了!” 一直躲在树上的人出声提醒,苏梨立刻绷紧神经,来人没打火把,只能借着清幽的月光勉强看清轮廓,大致扫了一眼,来接头的约莫有七八个人。 几人行至山洞,洞里传出一个不满的声音:“黑灯瞎火的你们也不点个火,想吓死谁啊!” “这几日让李公子受委屈了。” 领头的人赔礼道歉,那李公子又骂嚷了几句,这才把人迎进山洞。 苏梨和那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偷摸着朝山洞摸去。 很快,山洞里点了一堆火,幽幽的火光笼出一团柔和的光晕,李公子在铺着干草的石头上坐下,冲来人扬扬下巴:“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逃亡数日,他消瘦了些,身上再不是穿的锦衣绸缎,而是粗布麻衣,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还在白净的脸上抹了几道锅底灰,看上去颇为滑稽。 “带了。” 那人说着丢出一个包袱,包袱里鼓囊囊沉甸甸,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公子给身边人递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上前打开包袱,白花花的银子折射出好看的光,李公子的眼睛立刻亮了。 伸手想拿过包袱,被一柄剑鞘挡住:“钱已经拿来了,公子的东西呢?” 李公子拍开剑鞘把包袱重新系好抱进怀里:“你们当我傻呢,那花名册是我的护身符,我现在把它给你们,你们还能让我活着走出这里?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会想办法托人把册子给你们,等着吧!” 李公子说完抱着包袱就想离开,被那人用剑鞘戳回去坐下:“李公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道上的规矩,今天要是看不到花名册,你……也不用活了!” 那人俨然已经恼羞成怒,抬手拔剑就要把李公子劈成两半,李公子吓得抬手举起包袱挡了一下。 包袱破裂,银锭滚落一地,李公子吓得哇哇乱叫:“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保护我!” 一声吼完,李公子的人和来接头的人打成一团,这李公子不趁乱逃跑,却还用衣摆兜着去捡地上的银子。 苏梨在山洞门口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当即冲进去拎着李公子的衣领就往后拽。 乍然被人揪住命运的后颈,李公子吓得没了魂,扯着嗓子大喊:“你们这些没长眼的,还不快保护我,我要是死了,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 这一吼,洞里的人全都看向苏梨,为首的接头人更是眼神一凛涌起,杀意大盛,举剑朝苏梨劈来,暗卫及时赶到挡下那一剑,苏梨揪着李公子迅速退出山洞。 李公子死死的抱着剩下的银子,嘴里耍着横:“你们不就是想要那本花名册吗?我告诉你们,小爷要是少了一根毫毛,你们这辈子都别想拿到那本花名册!” 夜色下山路难走,李公子不仅聒噪还不配合行动,苏梨索性一掌把他劈晕扛到肩上。 往前走了没多久,二十暗卫和大理寺那两人都赶回来。 那两人眼神有些惶恐,方才苏梨不在,不曾看见这二十暗卫的身手有多干脆利落,洞里那些人甚至没能多说一句话,就被一剑封了喉。 其中一个暗卫二话不说接过李公子扛到肩上,苏梨停下来看着大理寺那两人,心里也有些诧异:“这么快都解决了?没留活口?” “全都死了,原本留了一个想问问话,那个人咬舌自尽了。” “你们回去一个人给赵大人回话,说人找到了,我会尽快问出花名册的下落,然后看看城中现在的情况,国公府若有什么意外,一定要及时通知我。” “是!” 两人都极有默契,其中一人应了话立刻离开,苏梨回忆着周遭的地形,带着李公子去了不远处一个破庙。 暗卫再度隐藏了身形,只有苏梨和大理寺那个官差留下。 苏梨用一盆冷水把李公子浇醒,李公子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捂着脖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和苏梨大眼瞪小眼半天,嗓子里才憋出一声嚎叫:“鬼啊!!!” 鬼你大爷! 苏梨揪着李公子的衣领不让他蹦起来:“我问你,花名册在哪儿?” “什么花名册?”李公子瞪大眼睛装糊涂,苏梨也不跟他绕弯子,侧身让开,大理寺那位官差在李公子面前蹲下,凉凉的亮出自己的腰牌。 “李公子,据你爹交代,这些年他贪污行贿的所有银钱交易都有一本花名册记录,现在那些跟你爹有过交易的人都盯着这本册子,你揣在自己身上,只能惹来杀身之祸,而交出这个册子,你爹还有望保住脑袋。” “得了吧,你家赵大人的性子我还不了解?我爹落到他手上,根本不可能有活路!那本花名册是我爹留给我保命的,我把册子交出来不是死定了?” “你不交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死!”苏梨适时在旁边威胁,李公子吓得往后躲了躲,惊疑不定的看了苏梨半天终于认出她是谁,指着苏梨大吼:“你是跟在侯爷身边那个叫苏梨的贱人!” 苏梨掀眸,眼神森冷:“你说谁是贱人?” 苏梨穿着披风,脸上带着伤疤,在昏黑的夜色映衬下看着颇为渗人,李公子很怂的打了个寒颤,却还壮着胆子道:“大理寺办……办案,会保护人证的,你……你不敢拿我怎么样!” “如果刚刚不是我的话,李公子现在恐怕已经尸首易处了,谁又说的清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你……你不要花名册了?” “我是个没有耐心的人,与其在这里跟你浪费口舌和时间,还不如杀了你还能图个痛快!” 苏梨说完,手腕一翻,手里多了一把亮铮铮的匕首,李公子连忙扯着官差的裤腿高呼:“你是大理寺的官差,你要保护我,不能眼看着她杀了我!” 那官差和苏梨打着配合,一脸无动于衷:“赵大人只让属下找花名册,没让属下保护你。” “……” 李公子眼角抽了抽,数日的逃亡加上刚刚的生死经历,心理防线已经崩塌,犹豫许久咬着牙道:“你们保证拿到册子以后放我平安离京,我就告诉你们册子的下落!” 听到这话,官差面露难色,这个要求超出了他的权限。 “好!只要册子是真的,我就放你离开。” 苏梨果断同意,李公子的眼神在苏梨和官差之间转了转,最终选择相信苏梨。 第94节 “我爹在陇西县的勾栏院有个老相好,那个册子就藏在勾栏院里。” …… 京都,军情处大牢。 安珏翘着腿喝着茶坐在刑房,王武和王安被绑在刑架上,人已经被打成血人,好不容易才养好的伤口重新撕裂,变成狰狞模糊的血肉。 抽了很多鞭子的狱卒累得哼哧哼哧的喘气,两人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大人,这两个人的嘴太硬了!” 狱卒喘着气说,安珏吐了嘴里的茶梗起身走到两人面前,余光觑了一眼狱卒手里裹了一层血浆的鞭子,唇角浮起狞笑:“果然是陆国公手下的人呢,真硬气!” “国公府府规森严,草民虽不曾饱读诗书,却也知道不可违法乱纪给国公府抹黑!”王武低声说,声音沙哑已是虚弱异常。 “原本还想打碎你们这身硬骨头,把你们抬到议政殿做个人证的,没想到你们这么不识抬举,也罢,既然你们不想活,那本官便做做好事,送你们早登极乐,也免再受这些皮肉之苦!” 安珏遗憾的摇摇头,从袖袋中拿出两张早就写好的证词展开。 “这是什么?” 王武警觉的问,安珏抓着他那只完好的手,在其中一张证词上按了一个血手印。 “没什么,就是国公大人窝藏重犯陆戟,唆使刁奴在昭安楼纵火,却借天雷掩饰罪行的证词罢了!” “胡说八道!”王武怒吼,胸腔剧烈的起伏,密密麻麻的伤口崩裂,血涌得更凶,他像是不知道痛,只盯着安珏一字一句辩解:“大人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原本早就昏迷不醒的王安努力睁开眼睛,低低地附和:“你这是陷……害。” “陷害?你们马上就要变成死人了,出了这道门还有谁敢说这证词是假的?”安珏笃定地说,已是胜券在握。 他拿着第二份证词,抓着王安的指骨在上面按了一枚指印。 “陷……害!” 王安喉咙涌出低吼,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血从喉咙涌出,安珏并不理会,把证词揣进怀里,抬手抓着王安的脖子轻轻一拧。 咔的一声轻响,王安没了声音。 “戕害忠良,安家祖魂难安,你们会遭到报应的!” 王武说着吐了安珏一脸血,安珏抬手抹了一把,掐住王武的脖子,却没急着拧断,不怀好意的凑到王武耳边说了一句:“这话,等陆国公那个老不死的下来以后你再跟他说吧!” 回应他的,是颈骨断裂的声音。 收回手,安珏愉悦的笑起,极有耐心的擦掉脸上的血迹,门口突然传来兵刃相击的声音。 安珏眉头一皱,提步走出大牢。 牢外的情况一片混乱,军情处的人全都被逼到大牢外面,正举着刀和一群御林军对峙着,而这些御林军后面,是穿着昭冤使朝服,身形修长的楚怀安。 “侯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珏冷着脸问,他前脚才搜查了国公府,楚怀安后脚就带着御林军来围了他的军情处! “安大人,本使也是奉旨办案,岂料你们军情处的门不好敲,本使不得已,只能用了一些非常之法。” 楚怀安漫不经心的回答,他用的是‘本使’,强调的是自己昭冤使的身份。 “非常之法?我看侯爷更像是要带兵把我这军情处当成土匪窝给剿了!”安珏愤恨,说出来的话透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 楚怀安赞同的点点头:“若是安大人再晚出来片刻,本使也正有此意。” “……” 论颠倒黑白耍赖皮的本事,安珏终究还是要输楚怀安一筹。 他狠狠地咬牙,咬得腮帮子都发疼:“侯爷说是奉旨办案,如此大动干戈是要办哪桩离奇大案?我军情处除了两个纵火犯,可没有别的案犯,此案貌似不在侯爷的权限范围内吧,你今夜带兵强行来要人,莫不是想假传圣旨,假借办案之名劫狱?” 三两句话,安珏就把自己置于制高点,陷楚怀安于不利之地。 楚怀安毫不慌张,甚至还附和的点了点头,露出一分赞赏:“安大人做了阉人以后,这嘴皮子倒是利索了许多。” 楚怀安的语气温和了些,安珏以为自己猜中了楚怀安的意图,不由又恢复了几分气焰:“侯爷,我这军情处虽不比大理寺,那也是正正经经的牢狱,你若是果真要劫狱,就算有老侯爷留下来的帝王鞭护着,也会被治个重罪吧?” “安大人无故从国公府拿人,以本侯的性子的确做得出劫狱这种事,但今日本侯是以昭冤使的身份来的,本使前来是要捉拿谋害皇亲国戚的案犯!”楚怀安敛了表情,轮廓紧绷成冷锐的弧度,眼神凌厉的看向安珏。 “谋害皇亲国戚的案犯?案犯如今身在何处?”安珏沉着脸问,看着周围的御林军,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楚怀安抬手,修长如竹的指尖直指安珏眉心:“案犯在此!” “荒唐!侯爷莫不是为了给国公府开罪,不惜构陷朝廷命官?” 安珏说着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两步,没料到会有这一出,他身上没带佩刀,身无一物,下一刻楚怀安亮出御赐的昭冤令。 “陛下赐昭冤令让本使彻查本侯被构陷与贵妃有染一事,凡是涉案之人,本使便可凭此令捉拿甚至先斩后奏,安主蔚先买通守卫,让人偷拿贵妃贴身之物,构陷本使,后又在大理寺牢饭之中下毒意欲谋害本使,其罪当诛!” 这个案子过去好几个月了,楚怀安拿到昭冤令以后一直插科打诨没有行动,安珏还以为这事已经掀过去了,没想到楚怀安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扯出来揪着不放! “侯爷说这话可有证据?” “若无证据,安大人以为本使是如何调动御林军的?”楚怀安反问,安珏暗叫不好,心底一狠,抢先一步对手下人道:“逍遥侯假传圣旨欲图劫狱,给我拿下!” 这些人都是听见楚怀安和安珏方才那一番对话的,全都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楚怀安轻巧的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安大人,你这是打算拒捕?” 问这话时,楚怀安唇角上扬,眼角眉梢也都带着笑,像是终于等到什么好机会,可以名正言顺的做点让人心情愉悦的事。 安珏自知与楚怀安的梁子结得很深,今日若是赵寒灼来拿人,他说不定就乖乖跟赵寒灼走了,可来的人是楚怀安,他就算束手就擒落到楚怀安手里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想通这一点,安珏咬牙大喊:“给我上!谁拿下逍遥侯的首级,我就给谁升副蔚!” 这一句话落下,便有那没脑子拎不清的人被升官发财的诱惑吸引,大喊着拿着刀朝楚怀安冲去。 楚怀安早就等着这一遭,也不着急,从身边的御林军手上抢过一把长戟,只用手柄一扫,便将冲过来那人扫飞。 那人飞了好几米远才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没了声音。 楚怀安单手拿着长戟,将碍事的衣摆撩起扎进腰带,负手而立,还很得意的摆了个极好看的姿势。 “本使看见你早就手痒到不行,既然你这么上道,本使就满足你,也免得你进宫面圣的时候还是这副欠揍的样子,扰了圣驾!” 楚怀安说着,长戟往下戳进地砖缝中,轻轻一挑,地砖被挑起直击安珏面门。 安珏侧身避开,知道躲不了,从最近那人手里抢了一把刀正面迎敌。 大刀与长戟相击,迸溅出火花,楚怀安用力一压,安珏的腿弯了弯,楚怀安面色不改,一脸嘲笑:“安大人第三条腿不行了,这体力也不行了啊,怎么软绵绵的跟女人似的?” 楚怀安故意戳安珏痛处,安珏恼怒,心中怒火与杀意交织,理智一点点崩塌。 他想起之前市面流传的那些画册上嘲讽抹黑自己的话,想起宫宴那日楚怀安为了苏梨给自己的羞辱,怒到极致,安无忧之前对他说的要平心静气有城府的交待他全忘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他! 安珏发了狠,身形极灵活的躲着长戟,寻找机会想和楚怀安近身搏斗。 看出他的意图,楚怀安唇角勾起冷笑,忽用长戟卡住刀身,将安珏连人带刀一起压到地上,他用了全力,地砖被砍出一刀裂痕,安珏果断弃了刀,腿在地上跺了一脚,借力站起来,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 匕首折射出寒光,安珏一脚踩在长戟棍身,不让楚怀安拔起来,身体飞速前倾,匕首银光一闪,直逼楚怀安喉咙。 楚怀安后仰着避开,鬓发被割掉一缕,唇角笑意更深,他抬脚在长戟手柄处踢了一下,安珏一个后空翻迅速后撤,楚怀安趁势抽出长戟。 安珏问问落地,还要继续进攻,长戟已袭至面门,他侧身想避开,楚怀安却早就算到了他的动作,在他躲开的同时,长戟偏了半寸,噗嗤一声没入他的右臂。 “唔!” 安珏痛得闷哼一声,楚怀安却还没停,抓着长戟拧了一圈用力震开。 噗! 血肉撕裂的声音响起,安珏的右臂断裂掉在地上,一时血流如注。 安珏呆呆的站在那里,痛到极致反而麻木,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在场的人都被这一幕震慑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没想到楚怀安会亲手挑了安珏一条手臂。 “啊啊啊!!!” 过了一会儿,安珏捂着断臂嘶吼出声,军情处的人连忙扒了衣服帮他堵住伤口。 楚怀安把长戟丢还给那个御林军,慢条斯理的放下袖子和衣摆,他的动作做得利落极了,安珏流了那么多血,却没有一滴溅到他身上。 “把案犯带走!”楚怀安命令,不再理会安珏,提步朝军情处大牢走去,边走边高声道:“安珏构陷逍遥侯与苏贵妃有染,证据确凿,即日起革除军情处主蔚一职,所有案件移交大理寺,牢中案犯一并转押大理寺!” 说话间楚怀安已走到大牢门口,方才帮着安珏施刑的狱卒跪在地上惊恐的开口:“启禀侯爷,案犯……案犯认罪伏诛以后自尽了!” “认罪伏诛?”楚怀安停下低头看向狱卒:“他们认的是什么罪伏的又是什么诛?” “他……他们承认国公大人窝藏朝廷重犯,唆……唆使刁奴纵火烧昭安楼……”狱卒说得越多,楚怀安的眼神越冷,浑身的杀气越重,狱卒很快说不下去,跪在地上想了一会儿福至灵犀道:“证……证词就在安大人身上!” “来人,把牢里那两具尸体抬上,随本使一同进宫面圣!” “是!” 与此同时,太后寝宫一片灯火通明。 楚凌昭还穿着上朝那身龙袍不曾换下,太后躺在床上,太医院的御医在屋里跪成一片,安若澜正在一勺一勺给太后喂药。 因为安珏突然被揪出来欲图谋害逍遥侯一事,太后气得病倒了,楚凌昭寸步不离守在太后榻前,可让楚怀安去捉拿安珏的旨意却并未收回。 “姑母,您可好受些了?” 安若澜柔声问,喂了几勺药以后又用帕子帮她擦嘴,太后心里正不畅快,抬手打翻那碗药。 药汁和瓷碗碎片在地上四溅开来,有些溅到明黄色的龙袍上,将龙袍染上点点污迹,原本就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宫人将身子伏得更低。 “哀家不吃!安家出了逆臣贼子,哀家无颜活在这世上,更喝不下药!”太后气恼的说,楚凌昭瞧着地上的药汁,面上表情未改,平静开口:“再去给太后熬一碗药来。” “是!” 这会儿楚凌昭的态度越是平和,太后心中的火气便越是汹涌,她坐起来怒不可遏的看着楚凌昭:“哀家是妇人,不该管朝中政事,可钦天监的警钟响了,堂堂镇边大将军斩杀朝廷命官不知所踪,皇帝不急着派人将他捉回,目光却局限于后宫妃嫔身上,也不怕叫天下人贻笑大方!” “此事朕自会督促赵爱卿早日处理好,并不妨碍朕查清楚谨之被害一事。”楚凌昭不疾不徐的说,底下的人都乱成一锅粥了,他却还是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模样。 太后被他噎得咳嗽起来,安若澜忙拍着太后的背帮她顺气,同时帮着太后说话:“陛下,逍遥侯被害一事尚有许多蹊跷之处,您这么快就给安珏定罪,会不会太过草率?镇边将军失踪一事证据确凿,也没见陛下拿他如何呢!” 这话提醒了太后,她喘过气来立刻不依不饶道:“澜儿说得没错,皇帝你如此袒护陆国公,怕是对安家不公,安家子嗣如今为何会凋零至此,你难道都忘记了?” “安家为远昭国付出的一切,朕自然一直谨记在心,可谨之为何年幼丧父,母后难道就忘了吗?” 楚凌昭突然提起老逍遥侯,太后的气势一下子削减大半,她眼底闪过一丝心虚,楚凌昭并未在这件事上揪着不放,回到刚刚的话题:“母后,安家之功朕一直记着,可谨之受了委屈,朕也不能不给他一个交代!” 这话说的,安家和楚怀安就像皇家的一只手,手心手背都是肉,亏着谁都不行。 太后闷着声不再说话,宫人很快又端了一碗药来,这一次,楚凌昭亲自给太后喂。 “人人都想做皇帝,觉得这个位置能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旁人就算不知,母后难道还不了解吗?儿子十岁就被立了太子,父皇要求儿子的学业骑射样样要比别人出色,儿子那时最羡慕谨之,羡慕他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继位以后,常常处理朝政到深夜,母后觉得儿子在这个位置坐得容易吗?” 太后本来还想摆一摆架子不喝药,听见楚凌昭这样一番话,顿时不落忍起来,到底是从她身上掉下去的一块肉,哪里能不心疼?? 第95节 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去,太后给面子的让楚凌昭喂完了一整碗药。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竟难得生出两分母子温情来。 喂完药,楚凌昭把药碗放到一边,拿了一颗蜜饯喂给太后。 “母后,今日之事,朕会妥善处理,母后好好将养身子,别让儿子担忧。”楚凌昭这一番举动很是孝顺了,毕竟如今国事已经叫他焦头烂额,他贵为九五之尊还能陪护在床前,实属不易,太后心中没有震动是假的。 “母后也不想为难你,只是安家子嗣本就凋零,皇帝如何也不能……”太后的语气松软了些,然而话还没说完,门口的宫人忽的高声禀告:“启禀陛下,昭冤使回宫复命了!” 听惯了逍遥侯,太后一时没反应过来昭冤使是谁。 楚凌昭抓着太后的手拍了拍:“母后,儿子要去忙了,您身子不适,好生歇着。”说完起身,往外走了一步又冲安若澜道:“爱妃也别在这儿叨扰母后了,随朕一起走吧。” “是!”安若澜柔声应着提步跟上楚凌昭的步伐。 出了太后寝殿,楚凌昭的步子加快,安若澜不得不提着裙摆小跑着跟上。 深宫之中女子平日走动都是慢吞吞的,安若澜跑了一会儿就喘了起来,却不敢开口叫楚凌昭慢些,经过御花园差点摔倒,楚凌昭早有预料一般折身扶了她一把。 “爱妃都跟不上朕的步子了,怎么不告诉朕?”楚凌昭扶着安若澜问,并未急着松手,燥热的掌心灼烧着她腕部的肌肤,安若澜垂眸露出羞怯:“陛下忙于国事,臣妾不敢给陛下添乱。” “哦?那方才在母后寝殿,爱妃怎么敢用国公之事暗指朕有失公允?” 楚凌昭反问,刚刚若不是安若澜提那一句,太后也不会想到这两件事的联系。 安若澜眼底闪过惶恐,连忙跪下:“请陛下恕罪,安珏构陷逍遥侯一事尚有诸多蹊跷,族中男丁凋零,臣妾身为安珏的姐姐,一时担忧过甚才会失言!” 地砖很硬,方才她没有摔倒,跪下去膝盖在这上面磕得也不轻,这一次楚凌昭没有扶她,只负手站在那里打量着她。 “爱妃既已嫁入皇家,那便是皇家的人,安家子嗣如何,不是你该关心的,如何为朕孕育皇嗣才是你该关心的事!” “陛下说的是!”安若澜连声答应,楚凌昭这才伸手将她扶起来,见她似乎被吓着了,还体贴的帮她理了理耳边的鬓发:“爱妃既知朕说得有理,那避子汤也该趁早停了,就算是御医帮忙开的,喝多了终究也伤身。” “……” 安若澜微微睁大眼睛,脸色发白,整个身体僵住,连呼吸都屏住。 楚凌昭说得极随意,好像真的只是在关心安若澜的身体,安若澜却清楚知道,后宫妃嫔偷偷喝避子汤是重罪,这事捅出去,打入冷宫都是轻的。 入宫快两年,这避子汤也喝了两年,安若澜不知道楚凌昭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还是一开始就知道。 理完鬓发,楚凌昭仍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拉着安若澜往前走去。 “爱妃不是怕朕冤枉安爱卿吗,不妨在旁听审,看朕是否会为了谨之而颠倒黑白。” “陛下,臣妾绝无此意!” 安若澜低声辩解,声音发紧,楚凌昭没理会她,仍半强迫的带着她往前走。 一路来到御书房,尚未走进,便听见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安若澜刚被吓得不轻,听见这声音身子不受控制的抖了抖。 “发生何事?”楚凌昭问着提步走进去,尚未有人回答,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安若澜失声尖叫:“啊!” 进屋以后,楚凌昭没再拉着安若澜,安若澜被吓得跌坐在地,安珏断了一臂躺在地上,断臂只粗略用布缠了几圈,血嗒嗒的流了一地,刚刚的痛呼便是他发出的。 “臣奉旨行事,安主蔚拒捕不说,还煽动军情处的人与臣对抗,臣不得已,与安主蔚交手,安主蔚对臣痛下杀手,臣不慎断了安主蔚一臂。”楚怀安上前回答,三两句解释了经过,隐去自己先叫御林军围了军情处的事,将过错全推到安珏身上。 安珏痛得说不出话来,楚怀安又抬手抓着自己鬓角那缕被齐整削断的发丝佐证:“要不是臣躲得快,被划开的就是臣的咽喉了。” “你……” 安珏气得不行,想要起身辩解,胳膊断处的血流得更欢,安若澜扑过去帮他按住衣服止血:“陛下,求陛下开恩,稍后再审问,先召太医来给阿珏看下伤势!” “贵妃娘娘别误会,臣可没有故意拖着不给安主蔚看伤,只是适才宫人说太后身体不适,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在太后寝殿候着,在臣看来,太后的安危自是比一个罪臣的断臂重要许多,臣这才打消了请太医的念头,贵妃娘娘你说是吗?” 楚怀安是故意这么说的,之前安珏在朝堂之上,对着陆啸一口一个罪臣,现在楚怀安便以牙还牙,叫他也尝尝未审定罪的滋味! 安若澜气得不行,太后称病,实则也是为了维护安珏,想逼楚凌昭退一步不要死抓着安珏不放,没想到如今却成了楚怀安阻挠安珏治伤的理由。 安若澜想叫大夫给安珏治伤,只能先证明安珏没有陷害楚怀安。 不得已,安若澜只能咬牙回答:“侯爷说的是,自然是太后的身体比较重要,臣妾方才糊涂,请陛下先审问吧!” 安若澜说着用绢帕帮安珏绑了伤口退到一边,她手上沾了热腾腾黏糊糊的血,让她恶心得想吐,这个时候却只能生生忍下。 伤口被碰,安珏痛得更厉害,控制不住吼了几声,楚怀安掏了掏耳朵慢条斯理道:“不急,此案有大理寺协查,赵大人还没来呢。” 断臂的人不是他,他自然是一点也不急。 安若澜心里着急,可刚刚在太后寝殿她已经惹楚凌昭不快,路上又被敲打了一番,她现在哪里还敢随意说话? 御书房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安珏痛苦的呻吟,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赵寒灼才匆匆赶来:“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 “不必多礼。”楚凌昭出声打断,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直接进入正题:“爱卿直接说案子的调查结果吧。” “是!”赵寒灼从袖袋中摸出事先整理好的折子呈上。 “臣按照昭冤使所说,对饭菜中的剧毒来源和能接触到苏贵妃贴身之物的人进行了细致的排查,最终发现,偷盗苏贵妃贴身之物的宫女正是贵妃宫中的贴身宫婢翠屏,而在饭菜中下毒的是大理寺负责采买牢饭的钱六。” “那钱六既是大理寺的人,岂不是赵大人管束属下不力才叫侯爷差点被歹人毒死?” 安若澜柔声问,脑子仍乱糟糟的一片,只是发现这个漏洞抓着问上一句。 “贵妃娘娘所言极是,臣自当反省认罚。”赵寒灼态度极好的认错,说完又继续道:“经过调查臣发现,这个叫翠屏的宫婢曾与安大人有过一段私情,钱六则在赌坊欠了安大人一笔巨额赌债,两人如今均已供述乃是被安大人胁迫才会参与栽赃陷害昭冤使!” 宫婢与外臣有染已是重罪,再加上陷害逍遥侯和贵妃,这样重大的事寻常人怎么可能会轻易供认? 况且安若澜了解安珏,就算他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无论事成还是不成,都会及时杀人灭口,怎么会留下活口等人来查? “竟然就这样轻易招供了?那人证现在何处?” “带人证!” 赵寒灼高声道,立刻有侍卫压着一男一女进来,两人身上都有被刑讯审问的痕迹,但都在正常的刑讯范畴,算不得严刑逼供。 “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 两人一被押着跪下立刻磕头求饶,楚凌昭将赵寒灼呈上的折子放到一边看向两人:“你们可认识这断臂之人?” “认识认识!草民欠了这位大人上千两银子,实在还不上了,这位大人让草民帮他做一件事,若是做了,不仅赌债一笔勾销,还倒给草民五百两银子,若是不做,他就要杀了草民,草民一时猪油蒙了心,才会犯下如此大罪,请陛下饶命啊!” 那狱头抢着说,声泪俱下,竟是哭得比断了手的安珏还要凄惨。 楚凌昭认真听着点了点头,扭头看向安若澜:“爱妃觉得此案还有哪里有疑点?” 他好像真的如他之前所说,只要安若澜提出疑虑,他就绝对不会就此定案冤枉安珏。 可现在人证已经摆在这儿了,尽管安若澜知道还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可只要人证活着,一天不翻供,安珏就一天不能洗清冤屈。 况且在这件事上,安珏也并非真的完全清白,若是细查起来,恐怕还会牵连出更多。 电光火石之间,思绪已是百转千回,安若澜果断回答:“臣妾只是深宫妇人,并不懂得断案,一切全听陛下决断!” 话音落下,这案子似乎也该就此了结,楚怀安却不合时宜的开口:“等等,此案人证有了,似乎还没有物证。” 说到这里,楚怀安停顿了下,意味深长的看着安若澜:“臣以为,是不是该去安家搜一搜,安主蔚房中有没有与这宫婢的私通书信?” 第76章 那晚的真相…… “侯爷!” 安若澜紧张的喊了一声,这一声有些突兀,喊完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想刀刃一样,带着探究,要划破安家被先帝赐予的种种殊荣,看看这后面究竟是养了一群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侯爷,人证既然已经有了,我安家众人也没有异议,此时你再执意要搜查安家,这恐怕不大妥当吧?” 安若澜尽量平和的说,御书房里安珏重伤躺在地上,赵寒灼和楚怀安分明都是得了楚凌昭的旨意行事,三人在一条阵线上,她便显得势单力薄了。 楚凌昭若是在朝堂上审问此事,尚且还有人能站出来帮安珏说说话反驳几句,可在这小小的御书房里,无论她如何据理力争,恐怕都争不过。 “不妥?”楚怀安笑出声来,好似听见了一件特别搞笑的事:“怎么安主蔚无凭无据搜查国公府就妥当,本使有理有据搜个罪证就不妥当了?” “侯爷,阿珏搜查国公府也是为了远昭国的安危,是奉旨行事,请侯爷不要将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安若澜义正言辞的说,背脊挺得笔直,在这种情况下仍极力保持镇定,不输自己身为贵妃的威仪。 楚怀安点点头,也不生气,只勾着自己鬓角那缕被齐整削断的发丝幽幽道:“贵妃娘娘不想听,那本侯就暂且不说这件事,不如先论论安珏三番两次要置本侯于死地的事吧!” 安若澜:“……” 安若澜被噎得说不出话,胸腔怒气乱窜,却只能咬牙憋着。 现在断了一臂躺在地上要死不活的人是安珏,到底是谁要置谁于死地? “侯爷,此事陛下自有公断,我安家也自会给侯爷一个交代,安家宗祠供养了三十三位先烈的牌位,侯爷若要搜府,怕是会扰了先烈的英魂!” 安若澜搬出三十三位先烈来堵楚怀安的口,这是安家最强大的底牌和依仗,那日赵寒灼和京兆尹去了昭安楼什么也没做,就被楚凌昭一旨罚了俸禄,看的就是这三十三位的面子。 远昭国的疆土,有一半是安家先辈随先帝征伐得来的,先帝一生对安家诸多照拂弥补,楚凌昭继位才三年,断然不能明目张胆的动安家,不然天下人会如何看他? “谨之,够了!”楚凌昭适时开口,不让楚怀安把人逼急了。 “安珏构陷逍遥侯与苏贵妃一案证据确凿,先将他收入大理寺,牢中,具体该如何处置,赵爱卿仔细研读律法以后,择日再议。” “是!”赵寒灼接旨,安珏痛苦的哼哼两声,楚凌昭又道:“安珏虽是戴罪之身,但安家为远昭国做下的功绩不可磨灭,请御医到天牢给安珏治伤!” 楚凌昭这案子断得不留情面,断完以后却又法外开恩了一些,叫人抱怨不得,还得感恩戴德的谢恩。 安若澜跪下,强扯出一抹笑:“谢陛下隆恩!” “免了,爱妃今日也受惊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是!” 安若澜应着起身要走,不期然楚凌昭又加了一句:“母后这几日心火旺盛,情绪不宜激动,爱妃就莫要去母后宫里了,也免遭母后中伤,平白受些委屈。” “母后是臣妾的姑母,就算被训斥几句,臣妾也不会觉得委屈的。”安若澜试着辩解,楚凌昭眸色幽深的看着她:“朕不希望爱妃受委屈,爱妃可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嘴上说着关心甜蜜的话,楚凌昭脸上却是一片冷然,哪里是不想安若澜去了受委屈,分明是不让她再去太后寝宫,把外面发生的事说给太后听!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涂着蔻丹的指甲嵌进掌心,疼得锥心,这才叫她清醒的保持着理智没有失控。 “臣妾明白,谢陛下厚爱!” 低眉顺眼的谢了恩,安若澜从御书房走出去。 出了这样大的事,宫里的灯火比往日更加明亮,已经是春日,后半夜下了露也还是很凉,风一吹,身体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安若澜低头,看见自己两手都沾满了血,衣裙上更是血迹斑斑。 这是安珏的血,却又不全是,还有过去两年,很多因她而死的人的血。 她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长姐安若裳抓着她的手一针一针教她绣花的场景。 她记得长姐的手很白,指尖纤细如青葱,掌心是软乎乎的,包裹着她的,温暖极了。 第96节 那时长姐说:澜儿,你这样聪明,一个要为自己谋个好归宿,莫要像姐姐,只能做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 她会下棋,却不明白长姐话里的深意,长姐是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是旁人手中冷冰冰的一颗棋子呢? 后来长姐死了,她被抬入了宫,被帝王临幸那一刻她终于明白长姐的话。 只是她已入棋局,走不走,如何走,都由不得她! 一路回了自己寝宫,宫人被她身上的血吓了一跳,连忙将她迎进屋里唤人送了热水来。 身体被热水包裹,那股子刺骨的凉意才开始消散,一直伺候她的嬷嬷屏退其他人,动作娴熟的帮她揉捏按摩。 “二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嬷嬷是她的奶娘,太后特别恩准进宫照顾她的,入宫这么久,嬷嬷仍唤她二姑娘,好像她还是安家二小姐,不曾嫁与帝王。 “阿珏被逍遥侯挑断了一条手臂,流了好多血,逍遥侯找到了人证,证明当初构陷他与贵妃有染的幕后之人就是阿珏,我知道此事尚有诸多疑虑,可我不敢让陛下继续深究下去。”安若澜说着又冷起来,身子往水里压了压,只露出鼻子在外面呼吸。 “嬷嬷,阿珏是替我受了罪……” “二姑娘莫要如此说,阿珏少爷行事向来莽撞,被人抓到把柄也是在所难免的,你没事才是最紧要的。” 嬷嬷柔声安慰,老得发皱的手在安若澜的背上一下下轻抚着,帮助她平复情绪,安若澜摇摇头:“嬷嬷,陛下不许我去看太后了。” 嬷嬷的手猛地顿住,粗糙的指腹在娇嫩的肌肤上刮了一下,留下细微的刺痛。 安若澜恍若未觉,回头严肃的望着嬷嬷:“嬷嬷,陛下恐怕要对安家动手了!” 另一边,御书房内。 两个证人都被带下去,楚凌昭把手边的折子丢给赵寒灼:“赵爱卿,这就是你写的结案词?” 楚凌昭的语气颇有两分不好,楚怀安把折子捡起来扫了一遍,差点气得笑出声来。 赵寒灼的折子前半部分没有问题,如实表述了两个人证的供词,后面加的个人判断却是:下官以为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两个人证主动投案的时机过于巧合,且过于巧合,很多细节经不起推敲,幕后主使恐怕另有他人。 幸好刚刚赵寒灼只说了前半部分,隐瞒了后半部分,不然恐怕会被楚凌昭直接治个包庇罪! “赵大人,你的脑子是竹子吗?特殊时期拐个弯说句假话你要死吗?这个时候不把罪名钉死在他头上,他丫发起疯来连你都敢杀!”楚怀安拿着折子循循善诱,赵寒灼一脸刚正不屈:“臣不会说假话!” “……” 楚怀安完全拿他没辙了,把那折子揣进怀里:“此案是本使主审,结案词也当由本使来写,你不会撒谎,我来!” 赵寒灼借坡下驴:“有劳侯爷。” 楚怀安闻言回了他一记大白眼,被这么一插科打诨,御书房里沉重的气氛消散了些,楚凌昭也放松身体靠坐在椅背上:“赵爱卿刚刚怎么来得这么迟?可是有什么事耽误了?” “安珏搜查国公府时,下官接到李勇独子要与人接头的消息,他身上极有可能有这些年李勇与朝中许多官员行贿受贿的花名册,下官擅作主张请苏三小姐帮忙去找那位李公子,方才下官手下的人回禀,三小姐已经找到李公子,不日应该就能找到花名册,下官安排了一些人马准备接应。” “还是爱卿思虑周到。” 楚凌昭点点头,对赵寒灼做事很是放心,楚怀安却在一旁一个劲的瞪着赵寒灼,他一个不得空,这个榆木脑袋竟然就使唤上他的人了! 大理寺那么多糙老爷们儿不用,非要让一个弱女子去冒险,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现在在哪儿?我亲自带人去接应!” 楚怀安忍不住说,现在的情形很危险,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他怎么可能让苏梨一个人到处乱跑? “侯爷恕罪,下官不知。” “你的人不是才和她分开吗?怎么会不知道?”楚怀安追问,恨不得能插个翅膀立刻飞到苏梨身边,把她打包塞荷包里挂在身上。 “下官确实不知。” 赵寒灼回答,楚怀安正要发火,被楚凌昭喝止:“好了!就算他知道,朕也不会让你去,你觉得现在是你胡闹的时候?” 楚怀安抿唇不说话,若是以前,他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才不管什么时机适不适合,可最近这几个月经历了这许多事以后,他竟也学会了克制。 “朕和陆国公谈过了,他确实一直没有见过陆戟,你们觉得陆戟离开军营,如今会在哪里?” 楚凌昭是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他了解陆啸的为人,可他不了解陆戟,不知道这个年少便戍守边关的年轻将领在想什么,又要做什么。 “谁知道他瞎跑什么,别人拼了命在帮他洗脱罪名,他倒好,自己闷不做声把天捅了个窟窿玩起了失踪!” 楚怀安闷声嘀咕,语气里颇不服气,这样对比起来,他闯祸的本事和陆戟完全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这话里多数是他自己的主观判断,没什么可取之处,楚凌昭揉揉太阳穴看向赵寒灼:“爱卿以为呢?” “回陛下,臣以为陆将军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军营,他不曾回京探望国公大人,想必是有比这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做,臣以为要想弄清陆将军去了何处,恐怕还需先查清军中到底发生何事才行。”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军粮贪污案不查清,所有的事笼在迷雾之中无法看清。 “爱卿说得有理,按照你之前的思路继续查吧。” “是!” 赵寒灼得了吩咐离开,楚凌昭又看向楚怀安,脑仁发疼:“朕那二十精锐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若是连他们都护不住的人,你就算真的去了也没用!” “那我也不能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啊!” 楚怀安说着还委屈上了,他原本就觉得自己之前这些年活得糊涂,比苏梨差了好大一截,现在再这么窝囊下去,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去见苏梨? 要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陆大将军回来,他不是更被比得像个废物一个吗? 以后陆戟要带苏梨走的话,他一个废物哪里还说得上话? 楚怀安抿着唇生闷气,楚凌昭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把安珏的手臂都挑了?还敢说什么都没做?” “那是他活该!” 楚怀安理直气壮,楚凌昭抬手抓起旁边的茶杯砸过去:“滚!” 楚怀安身手矫健的侧身让开,脚尖极有技巧的一勾,茶杯里的水一滴没洒,安然落在他手上:“谢皇表哥赐茶。” 仰头喝了一口,楚怀安腆着脸把茶杯放回桌案上,一个劲盯着楚凌昭:“表哥,要是日后抓到陆戟,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说到正事,楚凌昭敛了笑,把茶杯拂到一边,拿起一方奏折认真的看起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问问也不行?” “不行!” “我知道了。”楚怀安点点头,眉头微皱,认真思索了好一阵又试探着问:“到时我可以用我爹留下来的帝王鞭救他一命吗?” 这话不知怎么触了楚凌昭的逆鳞,他掀眸冷笑,语气深沉:“到时你大可拿出来试试!” “……” 楚怀安摸着鼻尖讪讪的走出御书房,闹了大半夜,东方已渐渐有些泛白,天快亮了。 夜露深重,楚怀安打了个喷嚏,没了刚才的嬉皮笑脸,表情难得凝重。 安家和国公府都是远昭国的中流砥柱,像两座大山镇着远昭国的安宁,这次风波以后,不知道远昭国的局势会变成什么样…… 两个时辰后,轻柔的晨光穿透云层铺满整个大地。 陇西县县城,时辰尚早,原本该清冷的街道不少人行色匆匆的往前走着,李公子由大理寺孙捕头押着,苏梨随手抓了一个路人询问:“这位小哥,请问发生了何事,你们急匆匆往哪儿赶呢?” 那路人先被苏梨脸上的伤疤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见她眉眼挺好看的,并不是什么坏人,便压下恐惧回答:“姑娘是刚进城的吧,昨夜城里的百花苑失火了,现在的火都还没烧完呢!” 百花苑这名字听着挺雅致的,苏梨尚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那李公子便炸了:“失火了?怎么会突然失火呢?白牡丹呢?她人在哪儿??” 李公子问得这样急,苏梨立刻猜到百花苑就是他们要去的勾栏院,而那白牡丹,就是李勇的老相好! “哎哟,这苑里的姑娘平日都是那个时候才歇下,个个都累死过去,没人发现起火,等周围的人发现起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人一个都没跑出来!”那小哥说着还有些唏嘘,约莫是平日也去过苑里作乐,有一两个相熟的姑娘。 “多谢!” 苏梨松开那人,不再多问,循着看热闹的人潮快步朝百花苑走去,那李公子还不相信,一个劲的嘀咕:“一个人都没跑出来?怎么能一个都没跑出来呢!她没跑出来我怎么办呢?” 怎么就不可能? 不想这花名册被发现的大有人在,只要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毁尸灭迹! 只是可惜了那些无辜的生命。 心中感叹着,不多时,一幢被烧毁的阁楼出现在眼前,阁楼有三层高,经过一夜的焚烧,大部分墙体已经坍塌,只剩下修建得比较牢固的承重墙还坚挺着。 明火尚未扑灭,倒下去的部分还在焚烧,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灼人的热浪,赶来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圈对着废墟指指点点却没一个人提水灭火。 苏梨挤进人群,隔着火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有被烧焦的尸体。 “县里的官差呢?这么大的火都没人管吗?”苏梨高声问,其他人原本看着热闹,乍然看见一个毁了脸的女子站在这儿,下意识的以为她是来寻亲的,不免有些同情。 “姑娘,你是什么人啊?这苑里的人都烧死在里面了,我们县老爷前些日子被抓了,新老爷还没来,衙门不管事,你也别多管闲事了,到时指不定把你当成纵火犯抓去顶罪凑数!!” 被这么一提醒苏梨才想起李勇被抓了,这里暂时没人管,所以也没有官差来灭火审查。 李公子路上还不肯相信,现在被热浪一灼,顿时死了心,觉得自己没了护身符死定了,当即扯开嗓子高呼:“我是县老爷的儿子,我爹根本不是被抓了,他是要升官了,这两个歹人绑了我要敲诈我爹,你们快给我抓住他们!” 李公子虽然住在京中,但三五两头的也爱往陇西县跑,毕竟这里是他爹的地盘,他可以随便横着走。 他现在穿着粗布麻衣,形容憔悴,之前那些人没认出他来,这会儿看见了,全都纷纷避开,议论纷纷。 “你们躲什么!给我把他们拿下!等我回去告诉我爹,保你们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李公子叫嚣,撞开孙捕头就要趁乱逃跑,苏梨眼神一凛,人群里忽然冲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看上去像樵夫,手里却拿着一把杀猪刀。 刀身被阳光一照,折射出刺眼的光,下一刻,刀子捅进李公子腹部,再拔出来,便染上红艳艳的血。 意外发生得太快,众人吓得四下逃窜,苏梨被撞了好几下才挤过去抓住李公子的肩膀。 “啊啊啊,我中刀了,我要死了,救我,快救我!” 李公子发疯似的大叫,反身拼命保住苏梨的腿,苏梨行动受制,染着血的杀猪刀朝苏梨劈来,苏梨躲避不开,眼看刀要落下,一个银色飞镖飞来,将那杀猪刀震偏一寸,苏梨配合偏头,杀猪刀斩下苏梨的裙摆一角落在地上,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人群已经跑得差不多,孙捕头及时赶到,一把将李公子拎起来,两个暗卫拿着长剑挡到苏梨面前。 那人见势不对,转身要逃,这两个暗卫却并不会让他轻易离开。 暗卫的身手极高,杀猪刀对上长剑又吃亏许多,这人很快落了下风,中了好几剑。 “留活口!” 苏梨及时要求,然而却迟了一步,那人唇角溢出一缕黑色血丝,竟是服毒自尽了。 男人高大的身子直挺挺的倒下,两个暗卫极有经验的在他搜寻了一番,最终搜出一方绢帕,确认无毒后交给苏梨。 绢帕是淡粉色,上面绣着一朵俏生生的梨花,梨花下面是一个未绣完的苏字,不知主人发生了什么,那字上还有一圈浅浅的血迹。 二姐! 苏梨一眼就认出这绢帕出自苏唤月之手,苏唤月在这些人手上,他们今天是故意让她发现这方绢帕,警告她不要继续追寻花名册的下落吗? “苏姑娘,这帕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孙捕头问,这一路苏梨的表现他都看得明白,苏姑娘不是寻常的女子。 “没事!” 第97节 苏梨若无其事的把帕子揣进怀里,这些人会用二姐威胁她,说明他们也还没找到花名册。 花名册如此重要,苏梨更不能就此放弃,只要找到花名册,他们才会给出更多的线索,甚至最后要求用花名册交换二姐。 只有走到交换人质这一步,二姐获救的机会才会越大。 “我要死了,快救我!快救我!”见人被杀死了,李公子捂着肚子杀猪一样的哭嚎,苏梨横了他一眼,让孙捕头带他去医馆治伤,自己则拿着银子去附近找了一群年轻有力的男子帮忙提水灭火。 百花苑附近没有河,灭火费了些功夫,傍晚的时候火才勉强被扑灭,灼热的地面将泼下去的水蒸起热腾腾的雾。 看了一天热闹的人全都各回各家,苏梨把暗卫叫出来,二十个人很快从一片废墟里刨出十几具烧得焦糊的尸首。 尸首的颈骨有裂痕,全都是被一刀封喉,先灭口,再纵火毁尸灭迹。 李公子中刀颇深,但并不致命,在医馆缠好绷带以后又被孙捕头拎回来,一路上他吱哇乱叫着,看见十多具焦尸以后立刻吓得脸色发白,扭头狂吐起来。 苏梨才不管他怕不怕,把人拎到焦尸面前,按着他的脑袋叫他一具具辨认:“看清楚,这些人里面有没有你说的那个白牡丹?” “人都烧成这样了,我哪里看得出来啊!” 李公子吐得只剩下胆汁,一个劲的哭着摇头,苏梨还是不肯放过他:“你有没有在白牡丹这里看过那本花名册,她一般把册子藏在什么地方?” “楼都烧垮了,那册子就算是放在铁盒子里,也烧成灰了,藏得再好有什么用啊!”李公子说得涕泗横流,一幅任由处置的模样,再提供不了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苏梨把他丢到一边,任他像一滩烂泥似的瘫在地上。 花名册的线索就此断了,人海茫茫要再找,不知道还要花费多少心力,赶了一路,苏梨也有些累了,她让孙捕头去附近客栈开几间房先休息,自己则在路人的指引下去了一家棺材铺。 棺材铺灯光昏暗,里面停着好几幅黑漆漆的棺材,看上去颇有些惊悚骇人,苏梨却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径直走进去。 “掌柜的,请问你们店里有伙计可以帮忙安葬吗?我不买棺材,请伙计帮忙挖坑把尸体埋一下就成,工钱掌柜的开便是。” 掌柜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眼神不大好使,凑近苏梨细细的打量,半晌才咳嗽着退开些:“葬什么人不用棺材?我店里的伙计都是正经人,不明不白的尸体不葬,免得平白惹一身晦气!” “并非来路不明,是百花苑的十多具焦尸。”苏梨柔声回答,她侧对着掌柜,那半张并未受伤的脸在灯光下线条柔和,如水一般,轻灵温婉,像会普济众生的仙。 “姑娘与他们素不相识,何以为葬?” 老者喘着气问,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像卡了口痰吐不出来似的,听得叫人难受,苏梨并未露出不满,诚恳道:“家中有人从军,路遇无名尸,自当略尽绵力将其下葬求个心安,也免心中所念之人日后战死沙场,落个暴尸荒野的结果。” “倒是有这么个理。” 老者点点头,抬手抓住柜台上的一根细小的麻绳摇了摇,梁上立刻响起清脆的铜铃声,片刻后,一个穿着蓝布短衬的妇人拿着锅铲冲出来,裹着呛鼻的辣椒味怒道:“摇什么摇,老娘正炒着饭呢!” 妇人声音洪亮爽脆,说完话,目光在苏梨身上顿了顿,飞快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忽的不由分说用铲子在老头光亮的额头呼了一下:“你掉钱眼儿里去了,人家年纪轻轻一小姑娘,你把她忽悠到棺材铺来做什么?” 老头捂住额头,与那妇人吹胡子瞪眼,方才还苍老至极的声音变得欢脱轻快,俨然是个少年郎:“什么叫忽悠,正经买卖,快把后面的人喊起来,这位姑娘要葬尸。” “葬谁?” “百花苑那些冤死鬼!” 少年扯了脸上的假胡须没好气的说,妇人拿着铲子表情微怔,随即转身往后院走,边走边小声嘀咕:“一群给男人陪笑的玩意儿,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死了竟然还有人帮忙收尸!” 妇人说话颇狠,语气也不大好,苏梨却莫名听出了一丝难过。 好像那妇人在替那十几具无人问津的焦尸难过。 妇人进了后院很快又出来,身后跟着七八个个子瘦小的少年,少年穿的都是补丁衣服,全都好奇的看着苏梨,似乎没想到这样一个女子会帮那样一群人收尸。 “快走吧,锅里还有菜等着我回来炒呢!” 妇人催促着,又有两个少年从后门推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板车出来,从苏梨进铺子到现在,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板车上却摆放好了纸钱、香烛,甚至还有已经写上名字的牌位。 他们原本就是要去帮忙收尸的? 苏梨疑惑,却没说出口,拿了一锭银子给方才扮老头那个少年:“这是工钱,请掌柜的收下。” 少年眼睛一亮,伸手想拿,指尖快碰到银子的时候扭头看向那妇人:“七娘,这……收还是不收啊?” 七娘表情严肃,并未反对,少年犹犹豫豫半天终究还是壮着胆子收下银子。 等那少年把银子揣进兜里,七娘看着苏梨开口:“敢问姑娘名讳,也叫那些个死鬼记着姑娘的恩情,不说保佑姑娘有什么福报,至少可免被小人纠缠。” 三言两语足见七娘豪爽是个性情中人,苏梨也没遮掩,拱手行了一礼:“祖上姓苏,单名一个梨字。” “苏梨……”七娘讷讷的重复,眼底闪过震惊,苏梨刚要追问怎么了,七娘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声解释:“姑娘的名字真好听。” “谢谢!我爹说我出生那日,院中梨花开得正盛,随风飘了满院,便取了此名。” “那挺好的。”七娘笑着说,迅速收敛了情绪,踢了离自己最近的少年一脚:“都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谁不好好出力,今晚不许吃饭!” 少年们一阵哀嚎,全都撸起袖子干劲十足的推着车跑了。 苏梨和七娘温吞吞的走在后面,苏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七娘,见她性子虽然爽利,行走之间步子却并不大,腰胯不自觉的轻轻摇动,并不放浪,却比寻常女子多一分妩媚。 那妩媚由经年的积累刻在骨子里,哪怕用粗布麻衣也遮挡不住。 心念微动,苏梨低声开口:“七娘方才神色有异,可是阿梨说错了什么话,戳中了七娘的伤心事?” “辣椒呛得难受,没什么好伤心的。”七娘爽利的说,抓起围裙擦了擦眼角,眼眶有些发红,反倒有些欲盖迷彰,苏梨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试探着问:“七娘在百花苑可有什么熟识的人?” “哪儿来的熟识的人,我与那群贱蹄子可不一样!”七娘怒嗔,嘴上越是嫌弃,眼眶却越是红得厉害。 若真的不曾相熟相识,怎会一提起就险些掉下泪来? 苏梨心中有了计量,并未再揪着追问,两人走到百花苑,几个孩子已经把十几具焦尸全部搬到板车上,几个人在前面拉,几个在后面推,还有两个抱着纸钱和香烛在旁边加油打气好不热闹。 “小兔崽子!一个个还玩上了,给老娘滚!” 七娘骂着上前抢过纤绳套在自己身上,一把将前面几个孩子推开,十几具焦尸也还有些重,七娘被压弯了腰,苏梨忙上前帮她分担了一半重量,那几个孩子又跑到后面帮忙推车,如此一来倒也并不十分重。 板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车轱辘在青石地砖上咕噜噜滚着,后面小孩儿洒了纸钱卖力的哭起来。 听见哭声,七娘低低啐了一口,眼角终是忍不住坠下一滴泪来,苏梨偏头假装没有看见,过了一会儿忽听得七娘问了一句:“姑娘这脸如何伤的?” “不小心炸伤的。” 苏梨刻意说了炸伤,她脸上的伤疤还很新,而远昭国所有人都知道,不久前天雷才劈了昭安楼,昭安楼的库房还塌了。 “姑娘此行而来与此事有关?” “是。” “百花苑被烧,无一人幸免,也……与此事有关?”说到最后,七娘哽咽了一下,声音控制不住的发颤。 她既主动提起,苏梨也不再遮掩,坦白回答:“是,百花苑里有位叫白牡丹的姑娘,她手上有一样很重要的花名册,此次百花苑的横祸,就是因为那份花名册,七娘可知那份花名册的下落?” 七娘从未离开过陇西县,见过最狠毒的人不过是那黑心的县太爷李勇,她无法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册子,比十几条人命都重要。 她呆呆的看着苏梨,眼底迅速溢满眼泪,眼泪失控奔涌的那一刻,她失声破口大骂:“姓白的贱人,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迟早要闯出祸来,五年前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 她骂的约莫是那叫白牡丹的女子,语气是当真发了狠,泪却也流得实打实,苏梨一时分不清她是真的恨那女子还是关系太好才会如此。 “七娘可知那花名册现在何处?”苏梨再度追问,七娘骂得正痛快,闻声泪眼朦胧的瞪了苏梨一眼:“人都死绝了,鬼晓得那鬼东西在什么地方!” 七娘这话明显是在赌气,她的情绪太激动了,不是问话的时候,苏梨抿唇没再说话。 一行人很快出了城,到乱葬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轮明月斜斜的挂在天边,已是春季,夜空却还是看不见几颗星。 板车一停下,几个小孩儿便熟练的抽出随身携带的铲子开始刨坑,显然对干这种事已经有经验了。 不过孩子力气终究不比大人,苏梨和七娘各自从一个小孩儿手里拿了一把铁铲利落的挖起坑来。 苏梨本想一人挖一个坑的,可七娘嫌麻烦,说这些死鬼喜欢热闹,埋一个坑正好,苏梨也没坚持,和七娘一起挖了一个一臂宽,两臂长、半人高的坑。 坑挖完以后,也没个讲究,几个小孩儿七手八脚的把焦尸抬着丢进坑里,有几具烧得只剩骨头的丢下去还会喀吧作响。 尸体丢下去以后七娘开始填土,几个小孩儿点了香烛把一路上没丢完的纸钱烧完,然后排队磕头。 等最后一个孩子磕完,坟也差不多埋好了。 七娘往坟头压了块石头,冲苏梨抬抬下巴:“姑娘,你也去磕三个头” 这要求很是突兀,非亲非故,苏梨帮这些人收尸已是十分仗义,哪儿还有叫她向素不相识的人磕头的道理? “七娘,我……” 苏梨刚想说话,被七娘一句话打断:“姑娘磕完头,我就告诉你那册子在哪儿。” 这个条件相当诱人,可苏梨心里没有丝毫欣喜,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自己从未见过的生母,据说因为身份低贱,在生下她以后,就被赵氏卖进了勾栏院。 活了这么多年,苏梨从未想过去找她,也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与她再有任何交集,可在七娘说完那句话以后,她却连抬头看眼前这个坟堆的勇气都没有! “七娘,她……跟你说过我?” 苏梨艰难的开口,除了用‘她’这个代称,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个人。 那个给了她生命,却又从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 因为苏梨的通透,七娘又小小的诧异了一下,她抓起一把土拍在坟头:“说过,天天跟别人炫耀她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长得好看极了,是京城第一才子名下唯一的女学生,还中过探花呢!” “她来看过我?”苏梨诧异,对这样一个人连最微末模糊的记忆都没有。 “只要腿还没被打断,每年总要有那么几天犯浑,上刀山下火海都要去看女儿,她是从那里出来的,难道还能找不到回去的路?不过五年前她腿断了,去不了了。” “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苏梨急切的问,七娘偏头看着那崭新的坟头,脸上露出一片悲戚:“谁知道呢,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腿被捅了个血窟窿,跑回来的时候嘴里疯了一样不停地让人睡她,别睡她女儿……” 轰! 像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苏梨难以置信的后退了几步,喉咙哽得难受极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一直在想,五年前那夜,那些山匪为什么没有碰她,为什么废了那么大力气以后绑了她以后又把她丢回了尚书府门口。 她想过很多很多种可能,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她现在……就在这里面?” 好半天,苏梨才听见自己狼狈落魄的声音,七娘的泪流得更汹涌,说不出话来,别过头不去看苏梨,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在呢,她腿脚不利索,别人都跑不掉,她还能跑了不成。” 在啊…… 苏梨在她肚子里待了十个月,除了生下来那天见了一面,第二次,便是刚刚。 她混在一堆焦黑的尸体中,苏梨没机会看她的容颜,没机会听她的声音,就这么挖了个坑就把她给埋了! 怎么可以就这样呢? 苏梨跪到坟前,想伸手把坟刨开,让七娘从那堆焦尸里指出哪一个是她!想抓着那焦尸质问既然年年都来看自己,为什么不让自己知道!为什么默默做了那么多事,却连当面和自己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 手抓着泥土刨了好一会儿,苏梨猛地停下,她看着满手的泥,视线忽的被模糊,然后泪水汹涌如潮…… “娘!!!” 第98节 苏梨拼尽全力喊了一声。 她好像看见五年前那夜,在不知名的地方,她安然的昏睡着,有个人在旁边受尽凌辱,却一直安慰着她说:“阿梨别怕,娘亲在保护你呢!” 她拼尽一切保护着自己唯一的骨肉,最终却没能亲耳听见一句娘亲…… 第77章 大业将成! 那本花名册被七娘用来垫放棺材的凳脚了。 那么多人一路寻找,又害死了十多条人命的花名册,就垫在棺材铺的一只凳脚下面。 放了些时日,册子最外面那一层的封皮有些许磨损,落满了灰,看上去破破烂烂,极不起眼,若不是七娘亲手把册子拿出来,苏梨绝对想不到这就是她费了这么多心力要找的东西。 “赶紧把这害人的玩意儿拿走吧!要是你今天没来,我都打算把它丢进灶里烧了还落个干脆!”七娘厌恶的说。 百花苑出事以后,她先是吃惊,后来便联想到了这个册子。 册子是白牡丹半年前给她的,那天棺材铺刚开业,正当间放棺材的凳子莫名歪了一下,白牡丹变戏法似的把册子塞到了凳脚下面,说是新店开业,要稳稳当当才行,她当时啐了贱蹄子一口,棺材铺开业,要的什么吉利? 如今看来,这人是一早就察觉到了危机,才留了一手把东西放这儿呢,她怎么不把自个儿也塞进棺材铺,好歹还能苟活几日,说不定还能听她宝贝女儿叫一生娘呢! 七娘愤愤的想,心里其实还是难过。 她原来也是百花苑的人,前年遇上一个憨直的屠夫,那屠夫傻乎乎,掏心挖肺的对她好,她嘴上骂着心里却是有些高兴的,苑里其他人私下成日拿她开玩笑,说她祖上冒青烟,竟然遇到个好人。 后来,她背着老鸨偷偷倒了避子汤,怀了那屠夫的孩子,她满心欢喜的想告诉屠夫这个消息,没想到那屠夫为了攒银子给她赎身,大半夜杀了猪给别人送去,半路被土匪劫了道,人也没了。 听见这消息她都不想活了,可念及肚子里的孩子,又狠不下心。 勾栏院的女子,个个都是得病死了的,死后用破草席一卷,丢到乱葬岗没多久就烂了,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白牡丹是第一个知道她怀孕的人,她和白牡丹向来不对付,两人因为谁长得好看这件事吵了大半辈子,遇见事了,却也是这冤家,偷偷联络苑里的姐妹,一个一个筹了钱帮她赎身。 白牡丹出的最多,把这些年给女儿攒的假装都给了她。 她离开百花苑那日,出了钱的姐妹全都挤在门口劝她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好养身子,别被人欺负了,唯有白牡丹,穿了最漂亮的衣服,在平日那戏台子上唱大戏,说她走了,自个儿就是百花苑顶顶好看的那朵花了! 那时她没想过,这一走,便是阴阳两隔的世界。 想到过往就是,七娘眼眶再度发热,今天她哭得够多了,好像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似的。 她抬手擦擦眼泪,起身要回后院继续给那群饿得嗷嗷待哺的猴孩子们做饭。 “七娘。”苏梨低声轻唤,拿着花名册的手松了又紧,平白浸出一掌心的汗:“她……我娘生得好看么?” 赵氏是主母,苏梨从来都是唤的母亲,对娘这个字眼还很生疏。 七娘转身看着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忽的一个旋身,以唱戏花旦的身段亮相,眉飞色舞:“比我这等美人勉强还要美上三分吧!” 这是苑里姑娘平日惯用的调侃打趣,鲜活又明动,苏梨不由弯眸,虔诚的躬身行礼:“阿梨谢过七娘!” 七娘敛了笑,直起身子撩开门帘往后院走去,末了只丢下一句:“走吧……” 走吧。 不知是说给苏梨听,还是说给那未散的冤魂听。 苏梨又拜了两拜,这才提步走出棺材铺。 已是后半夜,苏梨在客栈敲了半天门,小二才打着哈欠提着油灯来开门,嘴里不免嘀咕嘟囔:“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厨子都歇下了,热水可没了!” “有劳了!”苏梨道谢,拿出几个铜板丢给小二,见到钱,小二脸上带了笑,赶走睡意乐道:“姑娘快些上楼休息吧,右手边第一间房便是。” 一路上了楼,小二把客栈大门重新拴上,屋里又恢复宁静。 苏梨进了屋没有点灯,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借着清幽的月光读着花名册上的内容。 册子是从五年前开始记的,每一页页头都有年份,一开始只有零零散散一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记录,后来上面渐渐有了京都官员的名字,京兆尹,吏部侍郎,兵部侍郎,甚至是……苏良行! 苏梨越看越心惊,三年前先帝薨逝,新帝继位,这李勇竟几乎把文武百官都打点了一遍! 难怪这些年他在陇西县为非作歹毫无建树,不仅无人告发,还有升迁之喜! 可陇西县也不是什么物产丰饶的大县,李勇就算搜刮了些钱财,哪里能上上下下做这么多疏通?他哪儿来的钱? 苏梨诧异,再往后翻,册子上没了名字,只有事项。 远昭国雪历年春初,秘密采购铁矿石十车,雇商队以游商为名入城,此后每两月采购一次。 远昭国雪历年春末,送十名重刑犯入城,对外宣称牢中突发瘟疫,已病亡。 远昭国雪泽年夏,秘密采购十桶桐油,藏于酒坛之中入城…… 册子上不曾写这些东西都送往了何处,可一看见桐油二字,苏梨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被炸毁的昭安楼。 如果这册子上的东西李勇都送到了昭安楼,那安无忧想做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了! 难怪那夜安无忧不惜炸毁昭安楼也不让苏梨顺着那地炉查看,恐怕是那底下藏着的东西,根本来不及被转移,只能出此下策堵了苏梨的去路! 安无忧让李勇采购了许多铁矿,又秘密送重刑犯进城,恐怕是以昭安楼为庇护,在地下秘密弄了个练兵库! 茶楼白日生意红火,说书的先生还有铜锣助兴渲染气氛,听众越发得趣,那地下的兵器锻造声也能由此被遮掩,夜里各家各户都安静下来,底下的人自然也都跟着歇息,难怪夜里那库房的地砖是凉的。 苏梨看得心跳狂乱,将花名册往怀里一揣,去隔壁敲了孙捕头的门。 孙捕头一直等着她还没睡,几乎是一听见敲门声就把门打开,许是白日受了惊吓,李公子这个草包也还没睡,见苏梨进来就要哼哧开口,苏梨直接上前一脚把人踹晕。 “苏姑娘,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孙捕头关切的问,借着幽暗的月光隐约看见苏梨眼睛有些浮肿,像是刚刚狠哭过。 “东西拿到了,京中这几日恐怕要出大事!” 苏梨没有细说,孙捕头知道事关重大也没有多问,苏梨将二十名暗卫召出,把花名册撕成两半,前半部分交给孙捕头,后半部分交给其中一个暗卫:“你们五个立刻回宫,将这半本花名册交给陛下,就说……安家要反!” 最后四个字苏梨说得很轻,却震得在场所有人都失了言语,那五个暗卫互相看看,冲苏梨行了个礼,率先离开,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孙捕头,一会儿天亮了,你雇辆马车带着李公子,和他们十个人从官道回京,这半册是李勇贿赂京中官员的罪证,你一定要亲自交给赵大人,其他任何人以任何理由问你要你都不许给!” 苏梨说完又看向那五个暗卫:“此事非常重要,请五位务必拼尽全力保护孙捕头和这半本册子!情况若十分紧急,弃了这个李公子便是!” “苏姑娘,你不与我们一起吗?” 孙捕头关心的问,赵寒灼虽然没有交代他要保护好苏梨,可让一个弱女子留下也不是大丈夫所为。 “明早我也会与孙捕头一起出城,但出城以后我们兵分两路,我带剩下的五个从小道回城!” “不行!苏姑娘,你只带五个人太危险了。”孙捕头皱眉,一点也不放心。 “花名册在你们身上,我只是个幌子,他们追来也没有用,况且,我与他们有些旧怨要算,孙捕头不必再说!” 苏梨拍板做了决断,不容回绝,她脸上虽有伤疤,可神情坚定决绝,身上那股魄力丝毫不输男儿,孙捕头被震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拱手叹息:“全听苏姑娘的,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不如苏姑娘一个女子果决,实在惭愧!” “孙捕头不必如此,此行一路凶险莫测,还望诸位各自保重,若不慎下了黄泉,路上碰见也好结个伴!” 这是边关军营每次战事前陆戟都要给众将士说的话,苏梨学不到他那样的豪迈,只是习惯性的与大家告个别,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了无牵挂,豁出命去! “苏姑娘保重!” 几个时辰后,天刚蒙蒙亮,苏梨便和孙捕头一起雇马车和马匹,陇西县不算很大,时辰又还很早,勉勉强强也只从马市能挑出来十匹马来,苏梨也不强求,给了钱把马牵走。 剩下的十五个暗卫早就换上寻常衣服,几个人与孙捕头一起挤在马车里,剩下的人和苏梨一起骑马。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城外走,看上去颇引人注目,路过棺材铺的时候,苏梨往里面瞧了一眼,昨夜那少年又扮成老头,在柜台东张西望,饶是白日,棺材铺里的光线也十分阴暗,七娘不在,不知是不是又在后院收拾那群猴小子。 苏梨不知七娘与这些小孩儿背后有什么样离奇曲折的故事,看了一会儿,抬手解了腰间的荷包准确无误的丢到那少年面前。 “以后每年帮我去我娘坟头多烧些纸,别苦着她,这是预付的工钱!” 苏梨拔高声音说,话落,晨光恰好穿透云层轻柔的洒在她身上,将她脸上那小片伤疤笼在清浅的光晕之中,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绝美无双。 少年看得呆了,面前又嗒嗒嗒丢过来几个钱袋,却是其他几个暗卫也解了自己腰上的钱袋。 “你……你们……” 少年平生第一回 被钱砸蒙了,拿着钱袋结结巴巴的追出去,一行人却扬了马鞭策马狂奔起来。 在后院给一群猴小子洗衣服的七娘忍不住笑骂了一句:“你这贱人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竟然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声音落下,一声轻叹随风消逝。 却说苏梨和孙捕头一路疾行出了城,没多久便兵分两路。 四匹马护着一辆马车在官道疾驰,苏梨和另外五人下了小道,扬起一路尘土。 两队人马分开不多时,城里追出一队人马,个个人高马大,穿着灰色短打,腰上配着大刀,背上背着箭驽,胯下的马也均是毛色油亮的千里良驹。 在这对人马最后面,是一个穿着银色锦衣的公子,那公子面色不佳,像是长期纵欲过度亏了身子,在那公子的马背上横放着一个女子,女子身着一身月白色袄衣长裙,两手反剪在身后被捆着,身子软软的垂着,看不出死活。 这公子不是张岭还能有谁?那马背上的就是失踪数日的苏唤月。 “大人,他们分两路走了,往哪儿追?” 下马查探的人折返身说,张岭看看官道和小道,脸上浮起狂妄的笑:“你带几个人从官道追去瞧瞧,不必动手,看着他们别出什么岔子就行,反正他们进了城也成不了事,其他人跟我来,把那骑马的小娘们儿绑来给爷爽爽!” 说到最后,张岭的语气便不正经起来,其他人都见怪不怪,按照他所说,四五个人去追孙捕头,剩下的全都跟张岭一起去追苏梨。 一路尘嚣蔽天,不知是谁搅动了棋局风云,不知谁才是执棋人,谁又是局中人…… 这一日,楚怀安也没闲着。 安珏被抓了,军情处群龙无首,他便用昭冤令把人全接管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楚怀安不稀罕对这些人发火,一大早没事干,把人拉到昭安楼外面的街上列队站了一排,连一只苍蝇飞过他都要叫人逮着看看苍蝇翅膀下面有没有藏着什么玄机。 昭安楼的掌柜陪着笑又是送银子又是送吃的,最后还送了两个伶人出来给他弹小曲儿听。 楚怀安全都照收不误,翘着二郎腿等着看这圆滑的掌柜还要送给他什么大礼。 这两日城里戒严,天已经亮了,街上也还是鲜少有人走动,住在附近的人都从门缝偷摸着想探个究竟,前两日国公府才听说被搜查了,国公爷现在都还被拘在宫里没能出来,今儿怎么逍遥侯又带兵把昭安楼围了? 国公爷和安家可都是远昭国的功臣啊,陛下这是要做什么啊? 民心惶惶不安,楚怀安才不管那些,抖着腿在门口蹲守着,像不怀好意的大尾巴狼,就等着什么时候里面窜出一条尾巴能被他一口叼住,拽出只不怀好意的黄鼠狼来。 掌柜的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净拿茶楼里的伙计出气。 楚怀安跟看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叫上一声好,气得掌柜的差点没撅过去。 这人也真是太气人了!关键人身份摆在那儿,还不敢上前把人赶走。 天越来越亮,开始有人哼哧哼哧的往里抬木材,准备库房和柴房的修葺工作,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往外抬废渣出来,没有监工看管,这些人进进出出的倒也十分有序,没出一点乱子。 第99节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怀安看得无趣,打了个哈欠,向左右的人问道:“抬进去多少根木头了?” “三十根。” “抬出来的废渣呢。” “十担。” 这人是有多无聊,连别人来来回回的趟数都要数一数。 “继续数着!”楚怀安命令,又躺回去继续吃瓜子,刚吐了几粒瓜子皮,冷不丁看见抬木头进去的人和抬废渣出来的人擦肩而过,同时出现在了视线范围里,吃东西的动作一时顿住。 不对劲! 抬木材进去的是穿着短打、高高大大的壮汉,一次四个,抬废渣出来的是茶楼里的伙计,瘦瘦小小,一次两个人。 壮汉把木材抬进去以后就没再出来,而抬废渣的伙计出去以后就没再回来! 这些人都上哪儿去了? 楚怀安丢了瓜子猛地站起来,正要进楼里看看,屋里传来轱辘辘的车轮声,安无忧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出来。 “侯爷。”安无忧笑盈盈的打招呼,身上的气息淡泊宁静,丝毫没受全程肃严的气氛影响。 楚怀安恍若未闻,大摇大摆的继续往屋里走,脚刚要迈进去,安无忧再度出声:“侯爷,慎行!” 慎行,谨慎行事,已是直白的警告。 “怎么?本侯口渴,想进来喝一杯茶都不行?先帝的遗旨里好像没有这句话吧?”楚怀安偏头问,眼睛循着那些抬木头的人进了后院,只是被门挡着,终究看不真切。 “先帝遗旨的确不曾如此规定,但侯爷前些日子挑了安家子弟一臂,纵然是安珏不对在先,侯爷此举也未免太过狠戾,安家不敢报复侯爷,伤害皇亲国戚,但从今往后,侯爷还是不要踏进我安家一步!” 安无忧的声音仍是温和的,却没有一丝烟火气,柔到极致反而透出冷来,不近人情的冷。 楚怀安眯了眯眼,一脚落进茶楼门槛:“爷今儿就踏了,你能拿爷如何?” 话音刚落,破空之声传来,挟裹着遒劲的风刃,直直的钉在楚怀安鞋尖一寸的地砖缝里。 只是威慑,并无伤人性命的意思,所以楚怀安也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安大少这是何意?” “侯爷所见便是本意,侯爷今日若还要硬闯,安家拼尽最后一条人命,都不会再任由侯爷欺辱!” 欺辱?你他妈那叫自作自受,还有脸说老子欺辱你? 楚怀安腹诽,将安无忧话里的认真听得分明,今日他如果执意要踏入这昭安楼,只怕会有一番激战。 军情处的人到底不比御林军,硬闯恐怕要吃个闷亏,楚怀安思量片刻,收回那只脚。 “安大少今日如此阻挠本侯,可是楼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既是见不得人,自然也不可与外人道也,侯爷又何必浪费唇舌问我这么多?”安无忧从容反驳,听在楚怀安耳朵里就只有嚣张的一句话:你丫有本事就硬闯进来自己看个究竟,没本事就闭嘴! 这病秧子说话真是越来越惹人厌了! 楚怀安咬牙,扭头冲站在路边那一排人低吼:“都在这儿给我守好了!若是有人要闹什么幺蛾子,直接抓进大理寺,有什么事本侯担着!” “侯爷。” 安无忧复又开口,楚怀安转身,扯出一抹狞笑:“做什么?爷也是你想叫就能叫的吗?” “草民并无恶意,侯爷愿在这儿坐多久便坐多久,只是今日没瞧见侯爷身边的阿梨姑娘,有些想念罢了。” 安无忧说着脸上扬起浅淡的笑,好像和苏梨有多亲昵的关系似的。 楚怀安一怒,一脚将离自己最近那人的佩刀踢得出鞘,扬刀便杀进昭安楼。 嗖嗖嗖! 利箭不断袭来,楚怀安挥舞着刀斩断,趁着藏在楼上的人重新搭弓瞄准的时间一个旋身把刀架到安无忧脖子上。 “都别动!” 楚怀安厉喝,搭在弦上的箭生生止住。 “侯爷,你抗旨了。” 安无忧提醒,病态的脸上丝毫没有慌乱,好像架在他脖子上的不是刀而是擀面杖。 “圣旨上写了爷想揍你的时候不能进来揍你一顿?”楚怀安反问,手上微微用力,安无忧脖子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的涌出来。 “主子!” 茶馆不同方位同时响起急切的低吼,安无忧仍无动于衷,目光波澜不惊的与楚怀安对视:“阿梨上次来昭安楼伤了脸,侯爷觉得这次她会被伤成什么样?” “你敢动她?” 楚怀安再度用力,刀又入得更深,只要他用力压下,顷刻间就能要了安无忧的命。 安无忧像感觉不到痛似的,拿出一方白色绢帕擦了擦脖子上的血。 “侯爷误会了,不是我想动她,是她先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想要她命的人太多了……”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带着惋惜和叹息,好像已经看见苏梨命丧黄泉的模样。 抓着刀柄的手用力到青筋几乎要爆裂,然而最后楚怀安还是竭力克制住,没有一刀要了安无忧的命。 如果可以这样做,楚凌昭就不会隐忍这么久了! 况且这么多人看着,楚怀安的手只要再进一分,那些人手上的箭就会把他扎成刺猬! “她要是有分毫损伤,我一定剐了你喂狗!” 放完这句狠话,楚怀安丢了刀大步走出昭安楼。 “主子,您没事吧?” 掌柜的惶恐不安的冲过来,安无忧用那帕子捂住脖子上的伤口摇头,方才的处变不惊褪去,额头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虚汗:“无事,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问,声音也明显虚弱了很多,掌柜的连忙回答:“已经差不多了,再有半个时辰,只要主子一声令下,大业可成!” 精心谋划了三年,终于要成了…… 安无忧的眉头舒展了一瞬,复又拢成小山。 “主子可是又心痛了,快些把药吃了吧。”掌柜的劝诫,脸上一片心疼,安无忧摇摇头:“不必管我,去做你的事!” 他先天不足,年少时便与轮椅为伴,心性早不是寻常人可比拟的,掌柜的再是担忧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犹豫半晌只能应道:“……是!” 与此同时,楚怀安从军情处带了一队人马朝城外奔去。 城门虽然开着,但早已戒严,远远地看见他们要出城,守城官兵便拿着长戟拦了路:“侯爷,陛下有令,戒严期间,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让开,本侯有急事要出城!” “请侯爷不要为难属下!” 守城官兵寸步不让,楚怀安现在若要出城,只有硬闯。 双方正僵持着,众人忽的发出惊呼,循声回头,皇城方向的了望台燃起黑烟。 黑烟起,预警有外敌逼城。 可现在城外一片安宁,哪儿来的外敌?谁点的黑烟? “关城门!快关城门!” 守城脸色一变,连忙招呼人就要关城门,一个急促的声音传来:“大理寺急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大理寺急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话落,一辆几乎要散架的马车卷着尘土疾驰而来。 守城的官兵正迟疑着,楚怀安果断下令:“来人,把他们拿下,开城门!” 军情处的人相互看看,一咬牙还是听了楚怀安的话,把守城官兵拿下,城门大开,马车驶入城中,下一刻,拉车的老马终于不支倒在地上,孙捕头抓着晕死过去的李公子滚出马车,落地那一瞬间,孙捕头嘴里喊的还是那句:“大理寺急案!”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还有的人呢?” 楚怀安急切的问,孙捕头站起来,已是遍体鳞伤,根本无暇听楚怀安说了什么,亮出腰牌:“我是大理寺的捕头,我有急案处理,请诸位借匹马行个方便!” 都伤成这样还要往前赶路,可见是多紧急的案子。 楚怀安已经猜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当即开口:“所有人,听本侯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孙捕头安全送到大理寺!” “是!” 得了支持,孙捕头扭头就要上马,被楚怀安一把拉住:“苏家三小姐呢?你们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 孙捕头认出楚怀安,思忖了片刻坦诚道:“苏姑娘带了五个人与我兵分两路从小道入城,现下恐怕被人堵在半路上了。” 说完,楚怀安松开他。 原本要跟楚怀安一起出城的人护送孙捕头朝大理寺赶去,楚怀安则调转马头往城外奔去,与他们背道而驰。 刚骑出一段距离,漫天的尘沙和齐整的铁蹄声呼啸而来,胯下的马受惊止步不前发出一声嘶鸣,放眼望去,上百精骑奔驰而来。 守城的官兵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阵仗,人已经吓傻了。 这……这是真的有外敌入侵吗?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路上都没有人阻拦传报的吗? “侯……侯爷!” 守城的官兵哆哆嗦嗦的喊了一声,平生第一次遇见兵临城下的情况,脑子都糊成一片,只能朝楚怀安求救。 胯下的马不停地后退,楚怀安勒了马缰绳,又拍了拍马脖子,才将它安抚下来。 “此乃远昭国国都奉今,敢问诸位风尘仆仆为何而来?” 楚怀安高声问,背脊挺得笔直,青色朝服上的银丝暗纹折射出漂亮的银光。 见过那个场面的人此生都无法忘记,远昭国容貌无双的逍遥侯与威武无敌的镇边将军曾在皇城城门口有过一场短暂的对峙。 向来纨绔的逍遥侯身着昭冤使朝服,收敛了平日的放荡不羁,露出皇室骨血里浑然天成的威仪与贵气,俊逸斐然。 杀敌无数的镇边将军手执长戟,身披银甲和红色披风,铮铮铁骨无人可及。 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站在一起,气势碰撞摩擦,一时竟分不出孰高孰低。 逍遥侯提问后,镇边将军举起手中的长戟直指城门,自丹田发出一声洪亮的高呼:“臣提叛贼骠骑将军赵飞扬首级前来救驾!” 在他身后的数百将士齐声高呼:“末将前来救驾!末将前来救驾!” 声宏如钟,一时激起远处山林中的飞鸟,震得人心头发颤。 原本被安抚下来的马被惊得又后退几步,楚怀安轻夹马腹往城门走了走,高声开口:“开城门!迎镇边将军入城!!” “侯爷,这……没有圣旨,他……他是擅离职守啊!” 第100节 守城官兵迟疑的说,心跳如擂,不安到了极点,现在把人放进去要是出了什么大乱他怎么承受得起? “开城门!”楚怀安再度开口,声音拔得更高,他翻身下马,身先士卒让出路来:“迎镇边将军入城!一切后果,由本侯一力承担!” 他的态度强硬至此,守城官兵没了退路,只能将城门大开:“迎镇边将军入城!” 话落,陆戟带着上百精骑冲入城中,一时马蹄如洪,烟尘漫天。 等人都进了城,楚怀安复又翻身上马。 “侯爷,您……您去哪儿?”守城官兵惊疑不定的问,刚刚不是才说好要一力承担的吗?侯爷你突然上马是不是想跑路? 知道他在怕什么,楚怀安将身上的昭冤令丢给那人:“若有人要问责,拿出这个,尽管说是我放人进来的!” “那……陛下若是问起侯爷呢?” “本侯去找个人,若是找不到活的,就替她收尸!” 第78章 罪臣陆戟前来救驾! 远昭国雪泽年春分,皇城以西三十里,卧魂岗。 葱郁的丛林安静得过分,连鸟鸣虫吟声都没有,纷乱的马蹄逼近,飞扬的尘土被道路两旁的树木压下,没了一开始的气势如虹。 为首探路的人猛地拉了马缰绳,马蹄高高扬起,然后重重落地,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大人!此处凶险,还要继续追吗?” 那人下马问,后面的人也都纷纷勒了马缰绳,张岭慢吞吞的策马而来,掀眸瞧着前面的地势。 这卧魂岗之所以叫卧魂岗,是因为道路极狭窄,而两侧又都是山林,易于隐藏身形,如同布袋一般,是设伏的最佳地段,许多商队都在这里遇过劫栽过跟头。 “他们就那么几个人,怕什么?”张岭满不在意的说,抬手一扬马鞭抽了那人一鞭子:“少废话,给我追!” “是!” 那人复又翻身上马,带着一行人往前走。 待所有人都走进卧魂岗,丛林里忽的响起唰啦的声响,被削尖的木枝如离弦之箭破空而来。 “啊!” 一声哀嚎,为首领路那人被射于马下,没了生气。 剩下的人立刻抽出腰间的大刀斩断射来的木枝,张岭吓得抱着苏唤月滚落马下,以马背作为遮挡慌张大叫:“人呢?你们还不快来保护我!” 这说话的语气,倒是和那李公子如出一辙。 木枝不多,山林很快恢复平静,可见设伏的时间并不葱郁,准备的陷阱并不多。 所有人下马,警惕的围成圈,把张岭保护在中间,举着大刀防备着再有什么陷阱袭来。 “敌暗我明,情况不利,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其中一人提出建议,张岭当即横眉瞪眼:“放屁!你们就是贪生怕死!不找到那本册子,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不知想到什么可怖的后果,众人眼底闪过一丝恐惧,全都握紧了手里的刀,张岭把苏唤月从马背上拉下来抱在怀里,高声唤道:“苏梨,我知道你在这里,你二姐在我手上,马上给我出来!” 丛林里没有声音,张岭犹豫了一下命令:“放箭!” 站在最外面那一圈人蹲下,动作利落的搭弓,往山林里射箭。 嗖嗖嗖! 一圈箭雨射向两侧山林,大多数射在了树干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然而也有那么一两支,在险些命中目标的时候,被拦腰截断,发出清脆的断响。 跟着张岭这些人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听着那声响便判断出设伏的一共只有六个人,恰好分散在不同的六个方位。 眼神一凛,这些人自发分出六小队人马循着刚才的声音冲进林中,剩下十来个人缩小圈子,仍将张岭护在当中。 密林之中兵器相击的声响此起彼伏,偶有利刃刺进血肉,然后便是痛苦的闷哼,不知是敌是友。 仗着人多势众,张岭不免得意,从一人手里抢过一把刀架在苏唤月脖子上,走出保护圈:“苏梨!放下武器!不然我就弄死她!” 话音落下,寒光乍现,一柄匕首直逼面门,张岭吓得身子一僵忘了动弹,眼看要完,旁边保护的人挥刀将匕首挡开。 张岭惊出一身冷汗,手脚发凉,腿都止不住哆嗦,不过片刻后他便恼怒异常,觉得自己丢了脸,把苏唤月丢到地上,挥刀就要砍掉苏唤月的脑袋。 “贱人!没用的东西!”张岭高呼,下一刻,苏梨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大刀走出树林:“住手!” 她仍穿着那件黑色披风,帽子摘下,露出脸上的疤和一脸冷然。 披风上染了不少血,衣摆和刀尖一样,一滴滴往下滴着血,看不出是她的还是别人的。 山林里没了声音,也没有别的人跟着出来,刚才进去寻她那几个人应该都已经死了。 一个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女子,眨眼间就杀了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苏三小姐,装神弄鬼这么久终于舍得出来了?”张岭阴阳怪气的开口,大刀插在地上,抬脚毫不客气的踢了苏唤月几脚:“看来这贱人还有点用处。” “张公子,你想要我手里的东西,最好对我二姐客气一点!”苏梨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远远一看和找到那本花名册略有几分相似,其实是苏梨从街边小摊随便买的一本小人书。 瞧见自己想要的东西,张岭还有些忌惮,他俯身揪着苏唤月的衣领把她提起来,用刀背拍拍苏唤月的脸命令苏梨:“把刀放下,然后把册子丢过来!” 苏梨没急着丢开刀,又把册子别到腰后:“我二姐一直没有说话,你如何证明她现在还活着?” “你不信?不信我现在就让她死!”张岭耍着横,大刀一翻,用刀刃抵着苏唤月的脖子,苏梨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眸色清亮的盯着他:“张公子,我劝你手上的刀仔细一点,若是我二姐有分毫闪失,今天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苏梨的声音沙哑,气息浑厚低沉,自丹田而发,明明她现在只有一个人,而张岭身边有二十多个人,可在气势上,她一点都不输给张岭,那句警告,也莫名的分量十足。 好像只要张岭敢动,下一刻就会有人取了他的首级! 张岭心头一跳,犹豫片刻给身边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摸出一个鼻烟壶状的东西在苏唤月鼻尖晃了晃,片刻后,苏唤月睁开眼睛。 昏睡的时间有点久,苏唤月一时没辨出来自己身在何处,正疑惑着,耳边传来一个恶意的低喃:“醒了?还不快跟你的好妹妹打声招呼,人家还等着呢!” 苏唤月浑身一僵,耳廓被令人厌恶的唇舌卷过,抬头,苏梨正穿着一身染血的披风拿着大刀站在不远处。 披风和大刀都还在往下滴血,苏唤月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血腥的画面,可这个人是苏梨,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她一点没觉得害怕,张嘴极轻柔的问了一句:“阿梨,你……可有受伤?” 她的声音都是小心翼翼的,好似生怕再大声一点会吓到苏梨。 哪怕苏梨浑身染血,看上去像是刚杀过人,在她眼里,苏梨也只是当年那个会拉着她裙摆软软甜甜唤她一声二姐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看着倔强坚强,其实最脆弱最容易受伤害了。 二姐…… 就这么轻软的关心,让苏梨眼眶瞬间发热,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刀。 战场之上,最忌讳突如其来的松懈。 张岭手里的刀还架在二姐脖子上,她不能放松! 苏梨咬了下舌尖努力保持冷静,在苏唤月说了那句话以后,张岭便立刻勒住苏唤月的脖子恶狠狠的瞪着苏梨:“话也说了,还不快把刀放下把册子扔过来!” “册子给你可以,先放了我二姐!” 苏梨要求,张岭忽的抬手扯开苏唤月的衣领,露出半边白皙柔嫩的肩膀,低头在她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苏唤月没喊疼,可张岭咬得太狠,抬起头的时候,肩膀上留下了一圈血糊糊的牙印。 张岭舔去唇边的血迹,像是喝了什么琼浆玉露一般:“听话!不然老子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仗着自己拿捏到了苏梨的要害,便肆无忌惮。 苏梨立刻丢了刀,张岭还不满意,命令:“把刀踢开!” “阿梨不要!” 苏唤月低呼一声,被张岭用刀抵住脖子,张岭用了两分力道,刀刃划破脆弱的肌肤,苏梨抬脚将刀踢远。 “把册子丢过来!” 张岭命令,苏梨没有听话,拿出册子往前走了两步,张岭下意识的拉着苏唤月后退:“别过来,站住!” 苏梨没停,又往前走了一步,张岭心慌到了极点,大声命令:“放箭!放箭!” 话落,林间数支利箭齐发,将挡在张岭面前的几个人射倒在地。 怎么回事? 其他五个人也没有死?这些人是什么人?他们难道都不会受伤不会死的吗? 张岭乱了阵脚,剩下的人自发的再度缩小圈子把张岭保护在中间。 “别管我,抓住她!他们都听她的,擒贼先擒王,抓住她就好了!”张岭大叫,眼底浮现出疯狂,他太想置苏梨于死地了,这个女人几次三番打他的脸,还公然到京兆尹府抢他的人,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张岭吼完,原本护在他身边那一圈人全都举着刀扑向苏梨,张岭身边空了,视线一下子开阔起来,下一刻,一枚银钉准确无误的钉入张岭右手手腕。 “啊!!” 张岭痛呼一声,手上的刀应声滚落,与此同时,四个暗卫从山林四面奔袭而出,与那十几个人交手混战。 “阿梨!”苏唤月趁机往前跑去。 丢了刀,苏梨手里只有一把匕首防身,身上不可避免的又受了些伤,不过她没有迟疑,迅速杀出人群。 突出重围的那一刻,瞳孔猛地紧缩。 那瞬间变得很漫长,漫长到她可以清晰的看见张岭忍着剧痛站了起来对着二姐的背影骂了句贱人,然后他用左手拖起大刀朝二姐追了几步,扬起刀笔直的就要劈下。 “二姐!” 那瞬间其实又很短暂,只够她撕心裂肺的喊出这样一声,便已阻止不及。 二姐,小心! 二姐,快躲开! 二姐,不要死…… 苏梨想说很多,可她只喊了一声二姐,刀便已在她不可触及的地方落了下来。 “铮!” 铮亮的大刀刀身被一支利箭射中,脱手而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还有一支利箭笔直的从张岭的太阳穴穿过,箭尾带出泛白的脑浆。 张岭脸上还维持着得意张扬的笑,眼睛微微睁大,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便直挺挺的朝后倒去。 心脏骤然经历大悲大喜,情绪太过激荡,一阵绞痛袭来,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阿梨小心!” 耳边传来二姐的失声惊呼,苏梨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撑到极限了。 第101节 身上的烧伤本就没有痊愈,这几日一路奔波,尚在恢复中的伤口出现恶化,刚刚在山林中那番打斗其实十分凶险,她受了些伤,刀尖上的血是别人的,衣裙上的血却是她的。 若不是为了二姐,她恐怕在林子里就倒下了。 现在,该怎么办? 若是叫二姐看见她横尸在这里,会把二姐吓坏吧? 思绪天马行空的想着,身体已软软的往下瘫倒,下一刻,却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来人的肩膀很宽,胸膛很硬,被她一头撞出闷响,却不曾退后半步,强有力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肢。 好像……得救了! 苏梨松了口气,这一松,浑身紧绷的神经便也全都放松,那些被竭力克制忽略的疼痛从四肢八骸蔓延席卷而来,好像被人剁成了好多块。 真的好痛啊…… 感觉到怀里人完全失力往下瘫倒,楚怀安浑身爆发出黑沉的狂戾:“你们找死!” 话落,抬腿一脚将冲过来那人手中的大刀踢飞,抱着苏梨腾空一脚把人踹倒在地,稳稳落地后抬手接住大刀,身形流畅的杀入人群。 他脾气不好,但很少会动杀念,上一次这样亲手刃敌,还是五年前血洗土匪窝的时候。 今天,他又为她开了杀戒。 刀光扫过,热血喷涌,洒在身上手上,他心底的怒火比这血更滚烫灼热。 陆戟进城的时候,楚怀安有片刻犹疑,他要不要亲自带陆戟进宫,毕竟从城门到皇宫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陆戟即便带着精兵也会受到很多阻挠。 从家国天下的角度出发,他应该像陆戟那样,舍小我牺牲大我,这样才会显得不那么任性不成熟。 可他又想,去他的理智沉稳,远昭国就算亡了,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可那个小东西要是莫名其妙的死了,他欠她的就一辈子都还不上了! 如果他今天没来,如果他再晚一步,岂不是会后悔终生? 皇家暗卫的身手也不是吹的,因为楚怀安的加入,这场打斗很快结束,地上摆了一地的尸体,血一点点浸染整个地面,活下来的五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 抱着一个人打了这么一会儿,楚怀安的气有些喘,几个暗卫动作麻利的把地上的尸体都检查了一番:“侯爷,都死了,他们脖子后面有黑色图腾,是胡人!” “城中现在正乱,先找个地方养伤,等叛乱平息了以后再回去。” 楚怀安说着抱着苏梨往前走,几人互相看看,有些迟疑:“侯爷,安家与胡人勾结一事非同小可,需尽快禀告陛下……” “城里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你就是现在回去说了陛下也没时间处理!慌什么!还不把胸口那个血窟窿堵上!” 楚怀安没好气的吼了一句,那人怔了片刻应道:“……是!”说完从衣摆上撕了布条把伤口缠上。 兜兜转转,几人又带着一身血杀回了陇西县,这里的药铺小,伙计和掌柜都被几人身上的伤吓坏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伤成这样还能闷不做声的赶路? 唯一看上去正常一点的是苏唤月,只是她衣衫不整,发丝微乱,一脸惶然,更像是遭了劫被人胁迫了一般。 “大夫,我妹妹受伤了,劳烦大夫先帮我妹妹看看伤!” 苏唤月说着麻利拔下头上的发钗,扯掉耳坠。 刚嫁给张岭她那点嫁妆就被刘氏霸了去,这些年手头也没个积蓄,身上的首饰自然也值不得几个钱。 苏唤月一看就是个好欺负的,药铺掌柜便没那么怕了,懒懒的觑了一眼那些东西,又扫了眼楚怀安的衣服,见他衣着不俗,应该是个有钱的,刚准备开口要价,忽听得这人冷冰冰的威胁:“想活,就给我好好治伤!” 说着话,这人的眼眸鹰钩似的泛着杀意,掌柜的腿一软差点没直接跪下去,连忙招呼伙计:“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贵客请到后面治伤!” 几人大摇大摆的进了屋,方才站过的地方留下几个湿哒哒血糊糊的脚印。 掌柜的看得牙疼,连踢带踹,让伙计赶紧提了水来清洗地砖。 我的乖乖,流了这么多血还能不动如风的站着,都是厉害人物啊! 心里正嘀咕着,皇城方向忽的传来一声闷响,远远地只看见黑烟漫天,掌柜的老脸一抽,心脏蹦得好像要跳出来似的。 要了老命了嘿,这皇城好端端的又出什么乱子了? 皇城的乱子出大发了。 城中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杀出来一群乱贼,这些乱贼训练有素,身穿竹简做的简易盔甲,手执盾牌长刀,竟势如破竹,一路从宣武门径直杀到了议政殿。 了望台烟起,文武百官便都以最快的速度进宫聚到议政殿,一时不知宫外发生何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反贼竟然已经杀到了殿前。 “放肆!这是议政殿,谁敢造次!” 守在门口的宫人高声呵斥,被叛贼一刀砍了脑袋,血溅当场。 远昭国雪泽年春分,午时,乱军逼宫,杀至议政殿前,气势如虹。 坐在龙位上的年轻帝王冷眼瞧着议政殿门口被染红的地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的帝王之路走得很顺,没有经过皇位谋夺,先帝带兵四处征伐的时候,他尚且年幼,所以他也没有上过战场。 可他见识过先帝的杀伐决断,见识过天下黎民最水深火热的疾苦。 没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位置对一个帝王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不会明白一个帝王肩上承担的究竟是什么! 他能坐在高处享百官臣服,也能在兵临殿前时处变不惊。 “尔等可知远昭国律,叛君者如叛国,当处以极刑!”他沉声开口,威严的声音在整个大殿回响,挟裹着九五至尊的尊严和凌厉。 “先帝不择手段,残害手足,铲除异己,如今已归天命,新帝皇位不顺,不容于天道,昭安楼被炸便是天道的警示,我等乃顺应天命而为!” 为首的叛贼高声反驳,一个武将沉不住气,当即指着那人的鼻尖怒道:“尔等宵小乃不忠不义的乱臣贼子,竟还敢在此大言不惭!狂妄!” 话落,这武将便扑过去与那叛首打斗起来。 然而叛贼就是叛贼,并不会像君子一样正大光明的对决,那武将刚占了上风,打得叛首后退几步,不防被人背后偷袭捅了一剑,捂着腰腹倒在地上。 那武将一倒,殿里的气氛便有些微妙起来。 正在此时,轮椅在地砖上滚动发出的咕噜声响温吞吞袭来,片刻后,安无忧被人推着明目张胆的出现在议政殿门口。 他穿了一件月白色锦衣,外衫上用金丝绣着栩栩如生的八爪真龙,除了颜色,根本与楚凌昭身上的龙袍一模一样! 众大臣一眼便瞧出他身上那件衣服的端倪,不由得交头接耳,说的无非也是他胆大妄为目中无人罢了。 安无忧听着勾唇笑笑,全当作是夸赞悉数收下。 安家受皇恩庇护多年,但安无忧自幼体弱多病,初时连门都鲜少出,后来腿废了就更没有机会出来了,仔细想来,今天竟然是他第一次进宫到议政殿! “草民拜见陛下!” 安无忧坐在轮椅上装模作样的拱手,一点拜见的诚意都没有。 楚凌昭坐在龙椅上眸色晦暗的看着他,并未急着动怒,反而无比平和的问了一句:“无忧今日这般是为何故?” 好像他只是来皇宫转了一圈,把阵仗闹得大了些而已。 安无忧脸上笑意更甚,手放到轮椅扶手上,立刻有两人将他连人带椅抬进议政殿。 “无他,草民今日是来请陛下写一封让位诏书的。” “让位,为何?” 楚凌昭问,眼睛微微眯起,泄出丝丝黑沉的危险,安无忧理理衣襟,从袖中拿出一卷黄澄澄的布帛:“皇位得之不当,陛下治国无方,自感愧疚难当,甘愿退位让贤!暂由太后垂帘听政!” 治国无方,自感愧疚难当! 楚凌昭几乎要气得笑起来,自登位以来,他自问虽无大功,却也不曾行差踏错过一步,无愧于先帝嘱托,更无愧于万民敬仰! 克制住胸腔熊熊燃烧的怒火,楚凌昭露出笑来:“太后垂帘听政,那……贤者何人?” “安氏,无忧!” 安无忧一字一句的回答,人虽然坐在轮椅上,还是那副短命活不长的模样,可穿着那身衣服,竟也有几分帝王的魄力! 真是胆大妄为! 众大臣被这一问一答惊呆了,不少人在心中嘀咕,这安家大少一个病秧子哪儿来的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请昏君让位,迎新主继位!”叛首配合着安无忧高呼,围堵在殿外的叛军全都振臂高呼:“请昏君让位,迎新主继位!请昏君让位,迎新主继位!!” 这些个个都是身形高大的壮汉,呼声浑厚有力,自丹田而发,震得人心尖发颤,众大臣变了脸色,这……这远昭国怕是要变天了! 正想着,叛军后方忽的发生混乱,一阵拼杀之后,叛军让出一条路来,陆国公陆啸手执长刀护着太后一步步往前走来。 陆啸头发虽已花白,身上也未着朝服,可腰板挺直,步伐稳健,眼神凌厉如刀,随便一眼,便威慑得众人不敢轻易上前。 随着二人走动,分开的叛军人潮又自动合拢,及至跟前,安无忧转动轮椅往旁边退了一步,微微颔首见礼:“无忧拜见姑母,愿姑母福寿安康。” 他的声音柔和,比刚刚面见楚凌昭的时候倒是诚恳了一些。 太后尚在病中,刚听说安珏被楚怀安挑了一臂,正急火攻心想找楚凌昭好好说道说道,不期然突然有人拿刀闯入寝殿,竟是要挟持于她。 若不是陆啸及时赶到,她这会儿恐怕已落入歹人之手! 太后先紧张的看了看龙位上的楚凌昭,见他安然无事,这才环顾四周,这么多人拿着刀枪堵在议政殿殿门口,分明就是要逼宫! 她的后背一阵阵发凉,难以置信的看着轮椅上的安无忧。 他天生病弱,鲜少出门,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容貌随了他的父亲,太后依稀可以从他脸上看见早已亡故的兄长模样。 她记得这孩子在一个大雪天降生,那日这孩子的母亲正好在宫中,她陪的产,这孩子出生后,她抱在怀里过,小小软软的一只,可爱极了。 他父亲没能从战场上回来,他母亲为他取名无忧,就是希望他一生顺遂,安然无忧。 没想到今日,他竟一手谋划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无忧!”太后唤了一声,抬手想碰碰这个许久未曾蒙面的孩子,手却颤抖得厉害,只能从喉间溢出一声叹息:“你糊涂啊!” 安无忧笑意清浅看着太后,主动拉住太后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甚至还亲昵的蹭了蹭,好像他们只是天底下最普通的一对姑侄,并非处在生死关头。 “无忧今日所为,都是为了安氏一族着想,姑母何出此言?” 安无忧抬起头问,语气天真无辜,眼神冷得刺骨,恨意像漫天的风雪淹没了一切,太后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两步,躲到陆啸身边,心里更是悲凉:“无忧,你这是要安家绝后啊!” 今日一事,若不成…… “姑母说错了,今日我既已到了这里,安家此后,当子嗣绵延,福泽万年!”安无忧冷声打断太后的思绪。 言下之意就是,他已经到了这里,便是大业已成,大业既成,他登基为皇,安家便是皇室,自没有绝后一说! “安公子,你今日所为,乃欺君犯上,已是置安家多年的名声不顾,要将安家先烈从功德柱上拉下推入被万人唾弃的炼狱!”陆啸沉声呵斥,手里的刀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血。 他很久没杀人了,但杀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 “呵……”安无忧冷嗤,仰头望着陆啸,眼底一片嘲弄:“人死随风散,连人都没了,要那虚名有何用?陆国公以为真的能给子孙带来什么福荫?” 他这话说得,半是嘲讽半是诅咒,诅咒陆家这样的将相之家,身死以后,也会落得一个子嗣凋零的下场。 第102节 陆啸皱眉,不懂他的思想为何如此偏激,不由反驳:“安家如今虽然子嗣凋零,但多年承蒙皇恩庇佑,安公子能说这不是托先人的福庇?” 陆啸不说这话还好,提到这个,安无忧像是被踩到什么痛处一样猛然发怒,他的眼眶发红,恶狠狠的瞪着陆啸:“先人福庇?陆国公此言不觉得荒唐可笑吗?” 问完,他又看向楚凌昭:“那我不妨问问当今陛下,先皇后,我安家长女安若裳是如何死的?”问完他又看向太后,指着自己的腿一字一句逼问:“我的好姑母,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解释一下,我的腿又是怎么废的?!” 他太生气了,额头和脖颈处的青筋暴涨,树根一样虬结的攀在两处,莫名狰狞骇人。 太后被他问得身体晃了晃,心底一片悲痛,她想她终究还是做错了。 “无忧,是姑母对不起你……” 太后叹息着说,终究还是对安家有愧,无法在安无忧这样执着的逼问下再撒谎。 登上后位以后,她便看到了安家没落的下场,先帝给了安家很多恩赏,也给了她后位,最重要的是,将皇位给了她儿子。 安家先烈有多少是真的死在沙场上的她心知肚明,可以后坐皇位的是楚凌昭,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所以她不能让安家后嗣成长起来,至少现在不能! 安无忧幼时的确体弱多病,但他聪明极了,安无忧八岁寿诞那年,太后恰好省亲回了安府,她见到了被教养得极好的安无忧,那是个极俊俏可爱的孩子,他博览群书,无论是治国之策还是兵书谋略都有着那个年纪的孩子没有的独到见解。 她听见安无忧追着奶娘问为什么爹爹和叔叔伯伯全都不在了,奶娘说他们都随陛下征战,死在沙场上了,是远昭国的功臣! 在听见这句话以后,那个年幼的孩子没有为自己的祖辈感到骄傲亦或者悲伤,而是抓着奶娘的衣摆软糯认真的问了一句:“奶娘,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皇帝还活着?” 那一刻,她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仿佛看见这个孩子长成以后会给安家甚至远昭国带来灭顶的灾害。 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她给这个孩子下了毒。 毒性很强,但并不致命,只是叫他吃了许多苦头罢了。 她以为,只要这样,她担心的那些事就不会发生了,却不曾想,在这件事上,她还是做错了。 藏了多年的秘密被揭露面世,太后的心一阵揪痛。 她对不起安家…… 太后如此心痛难忍,安无忧却没有半分触动,他再度将手里那卷黄澄澄的布帛举起:“这皇位之下垫着的森森白骨多了去了,既然姑母不想说,还请您受累一趟,让陛下签了这让位诏书,不然,无忧只能采取非常之法了!” 叛军已到了此处,他口中的非常之法无非是:弑君! 君王若死,总该有人继位主持大局! 太后瞪大眼睛看着那布帛,身体抖得越发厉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知道安无忧今日是狠了心要寻仇,太后不由退步道:“对不起你的人是哀家,有仇有怨你冲哀家来,这龙位岂是你可觊觎的?” 她说得大义凛然,好像她死了,安无忧这么多年的痛苦就可以抵消似的。 安无忧听着不由得笑起来,一开始只是浅浅的低笑,后来变成邪狞狂肆的大笑,似要将这许多年的怨气都宣泄出去。 耐心用尽,他抬手随意将手里的东西丢到地上,冷幽的开口:“想也知道,江山美人如此多娇,任谁也不会轻易拱手让人,那便……” 安无忧顿了顿,抬手在发红的眼角勾了一下,勾去那不曾出现的水光,薄唇微掀,吐出一个字:“杀!” 话落,原本堵在议政殿殿门口的叛军全都举刀朝殿内攻去。 “保护圣驾!” 陆啸吼了一声,将太后推入殿内,凭一己之力挡住殿门,殿门口很快堆起尸山,血流成河。 顾远风拉着太后退到楚凌昭身边,赵寒灼和几个武将挡在前面。 叛军有数百,陆啸只有一个人,终究还是抵挡不住。 很快,陆啸肩上中了一刀,朝服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往后退了两步,就这两步的距离,便有人钻空子冲了进来。 眼看情势越发危急,咔哒咔哒的马蹄声忽的传来。 这个时候,谁竟敢在宫中策马? 众人分神,陆啸砍杀了一人,透过重重攒动的人头,看见一人骑着红棕马,穿着银色铠甲,手执长戟策马而来,他背上的大红披风随风飘扬,如烈日骄阳,比那铠甲还要耀眼夺目! “罪臣陆戟,携骠骑将军赵飞扬首级前来救驾!” 浑厚无比的一声厉喝,手中长戟被掷出,挟裹着万钧莫敌之势,将冲进殿中想要弑君的两个叛军捅了个对穿,铮的一声钉在龙椅下方的台阶缝中,染了血的长戟手柄瓮声颤抖着,发出鸣响,震人心魄! 隔着那样远的距离,又击杀了两人,这长戟却钉穿了一掌厚的地砖,钉入地中,可见使用之人臂力有多惊人,功力有多雄厚! 所有人都被这一手震得说不出话,静默片刻,密密麻麻的马蹄声呼啸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气壮山河的呼喊:“叛君者,人人闻而诛之!杀!杀!杀!!” 这三个‘杀’字,一声比一声用力,一声比一声洪亮,似要将议政殿屋檐上的旧尘都震下来。 原本还信誓旦旦的叛军被这一变故搞懵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骠骑军是我们的人吗?怎么连骠骑大将军都被取了首级?还被镇边将军带着临阵反戈了? 众人左右看看,全都有些发虚,原本一路杀到这里,已经胜利在望,现在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胜负一时便难以预料了。 情势逆转,文武百官还在发懵的时候,赵寒灼和顾远风率先冲上前,捡了大刀齐声高呼:“迎镇边将军!” 话音落下,几个武官也都纷纷上前杀敌,与陆戟里外呼应。 陆啸负了伤,往后退了退,一下子失了力坐在地上,方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陡然消散,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陆戟我儿,不愧是我儿! 只是,圣心难测啊…… 刀光剑影交叠,惨叫声此起彼伏,经历过那场宫变的人永远记得,议政殿外血流成河染红了半边天的场景。 镇边将军踏着尸山血海,高昂着头颅,步伐坚定的一步步走进殿中。 他是那样强悍的一个人,他的长戟还插在殿前的地砖上,那样的距离,如果他想取帝王的首级,简直易如反掌。 但他没有。 在走入殿中以后,他屈膝跪下,一身银甲发出哗啦的声响,像他那一身铮铮的铁骨撞击发出的声音。 “罪臣陆戟,携叛贼骠骑大将军赵飞扬首级前来救驾!”他重复刚刚的话,从腰上取下一个被血反复浸湿的布袋放在身边,然后俯首贴地。 他跪了君,称了臣,也认了罪。 与外面那些乱臣贼子截然不同。 那身傲骨没有因为这一跪而有任何折损,反而因此越发铮然,叫人心生敬佩! “罪臣陆啸教子无方,请陛下责罚!”陆啸起身走到陆戟身边一起跪下。 父子两人的身形背影如出一辙,像山一样,光明磊落,顶天立地。 刚被一番血雨腥风洗礼过的议政殿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跪在殿中的父子俩。 这两人刚镇压了一场宫变,刚力挽狂澜救了圣驾,现在谁敢治他们的罪? 楚凌昭起身一步步走下来,路过那长戟时,他停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的走到陆戟和陆啸面前。 他弯腰亲手扶起陆啸,没有任何犹豫,以同样的礼数扶起陆戟。 然后,他看向赵寒灼,沉声开口:“来人,将叛贼安无忧及罪臣陆戟,一起押入大理寺天牢!” 众大臣愕然:“陛下!?” “朕意已决,诸爱卿不必多言!” “呵呵……”安无忧突兀的笑起,他那身白衣已被血浸染透彻,越发显得他面色惨白如鬼一般,他歪着脑袋看向陆戟,一脸嘲讽:“陆将军,看来你要与我这个叛贼结伴上路了!” 第79章 可心悦于他? “兔崽子,谁让你偷吃的,老娘今天非抽掉你的皮!” “月姨,七娘又发火了,你快帮我拦着她!” 苏梨醒来的时候,耳边一片热闹,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浑身暖洋洋的舒坦极了,刚要抬手挡住眼睛,眼前忽的一黑,一只温热的大掌盖在她眼睛上。 “没事,再睡会儿。” 男人轻柔的低语,带着股子漫不经心的味道,让人没来由的安心,苏梨没再抬手,放松身体,任由自己枕在男人强劲有力的腿上。 鼻尖弥漫着糖油果子的甜味儿,淡淡的,却勾得人嘴馋,像小时候赖着先生一起出去逛街,贪嘴想吃东西的光景。 她会拉着先生的袖子一步三回头的张望,先生那样不近人情的性子,却总是拗不过她,终究还是会折返身回去帮她买上一两样吃食,若是碰上喜欢的,她便记着名字,下次带上二姐一起去吃,二姐还会…… 二姐! 苏梨猛地坐起身来,安宁的回忆被打断,晕倒前紧张血腥的画面涌入脑海。 尚未看清自己身在何处,一阵清雅的香风袭来:“阿梨,你终于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苏唤月拉着她关切的问。 她换了一身杏色粗布短打,乌亮的秀发用一方蓝色头巾包起来,脸上洋溢着明媚温软的笑,抓着苏梨的手暖乎乎的,漂亮极了。 好像时光不曾流逝,彼此都还年少懵懂,不知世事纷扰。 “二姐,你……没事了?” 苏梨低声问,嗓子原本就哑着,倒是听不出里面藏着的哽咽。 苏唤月心情极好,尚且来不及回答,苏梨又被人拉着肩膀按回刚刚枕着的腿上,楚怀安另一条腿曲起,单手撑着下巴,一脸不满的瞪着她:“喂!救命恩人在这儿呢,不准备先说点什么吗?” 说完,晃着一根狗尾巴草在她鼻尖扫来扫去,惹得她打了个喷嚏。 若不是这个喷嚏牵动了身上的伤痛,苏梨都要误以为自己一觉睡回到了十五六的年华。 “咳咳!” 苏梨被那喷嚏呛得咳嗽两声,楚怀安立刻丢了狗尾巴草把她扶起来,抬手就要帮苏梨拍胸口顺气,被苏唤月不客气的打了一下:“侯爷,男女有别!” 楚怀安:“……” 之前是那姓岳的大夫,如今又来一个,爷以后岂不是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楚怀安一脸无语,却也并未和苏唤月置气,因为苏梨的关系,二人年少时也算得上是熟识,如今相处起来自然也并不会如何疏离尴尬。 苏梨很快止了咳,抬眼瞧见楚怀安也穿了一身浅灰色粗布长衫,身上一件值钱点的物件都没有了。 “侯爷,你怎么这番打扮?” 苏梨疑惑的问,视线一转,看见一个开阔的小院,院子后面堆满了木柴,和各种做木工的活计,正中间放了一个矮长的木桌,摆了十来个木凳,旁边有个小厨房,刚刚闻到的糖油果子香气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这会儿里面也还有热热闹闹的打闹声。 正看得认真,楚怀安捏着她的脸颊把她的脑袋扭转过来:“为了救你,爷已经身无分文了,现在要拐了你私奔,懂吗?” “……” 苏梨表情木讷,拍开他的手看向苏唤月,苏唤月竟佐证了楚怀安的话:“阿梨你伤得太重了,我们身上都没带什么钱,就把值钱的东西都典当了,如今城中局势不明,侯爷带我们在此疗伤观望,若是真有变故,我们就不回去了!” 第103节 “不回去了?” 苏梨诧异,苏唤月认真的点点头,拉着苏梨的手柔声道:“我知道绿袖被枝枝姑娘接到镖局去了,那里很安全,我们若是离开,找到落脚的地方,便想法捎个信给她,她愿意来的话,我便找人接她过来一起,到时我们找一处小院,我还可以守着你看你出嫁。” 苏唤月说着说着,脸上已满是憧憬,这是她能想象到的最圆满的生活。 苏梨和苏唤月了无牵挂可以走,楚怀安也能走?就算他舍得下荣华富贵,还能舍得下楚刘氏? 苏梨扭头没好气的瞪着楚怀安:你在我二姐面前胡说什么? 许是睡得有些久,又许是今天的日头太暖气氛太好,苏梨看向楚怀安时没了那些芥蒂,眸中一片澄澈,带着点小女儿的娇嗔,让两人的关系莫名亲昵起来。 楚怀安看得发怔,喉咙有些紧,身体跟着紧绷,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欲念在心脏蔓延开来。 他有点想低头亲亲苏梨,抱着她埋怨一句:阿梨,你好久都没有这样看过我了! 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苏梨,想要尽可能多的看见她恣意快活的模样。 他的目光太过炽热直白,苏梨很快被他看得败下阵来,垂眸收了目光,刚要坐起来,几个小孩儿排着队端了饭菜出来。 七娘拿着锅铲像初见那日一般爽利吆喝:“都麻溜洗手吃饭,吃完该干嘛干嘛去,老娘可不养闲人!”说完又回到厨房炒她的菜,已经从那夜的悲痛中走出来。 毕竟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还要继续往下走。 “我去拿碗筷!” 苏唤月说着快步进了厨房,苏梨身子一轻,被楚怀安抱着放到小凳子上。 猴孩子多,吃饭极讲究规矩,等七娘落座以后,苏唤月给大家盛粥,七娘挨个挨个给大家发馒头。 个头大分量足,蒸得香香软软的白面馒头,发到手上还很烫手,所有人都把馒头左右手颠着,手快的还能腾出空来摸摸耳垂散热。 烟火气十足,却温馨极了。 一人发完一个还有剩,七娘又端着整个往房顶丢了几个,这一丢苏梨才发现房顶还趴着五个人,正是之前那五个暗卫。 发完馒头,七娘语气熟稔的念叨:“个个伤都没好利索,好好地棺材不睡,非要趴房顶,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苏梨:“……” 所以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二姐也是睡的棺材吗? 楚怀安就坐在她旁边,瞧见她的表情变化,凑到她耳边嘀咕了一句:“放心,棺材板虽然有点硬,但都是本侯给你垫底,硌不着你!” 苏梨:“……” 侯爷,你可以闭嘴吃你的饭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苏梨的胃口不大好,馒头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想到七娘交代不许浪费粮食,正为难着,楚怀安忽的抬手从她手里拿走剩下那一半馒头,三两口就吃了下去,动作自然极了,好像已经这样做过千百遍。 苏梨看着粥碗还有些发怔,这人已咕噜噜喝完自己那碗粥,见状又将魔爪伸向苏梨那碗。 “做什么?” 苏梨眼疾手快的抓住碗沿,楚怀安懒懒挑眉:“不是吃不完了么?正好我还没吃够。” “我能吃!” 苏梨说完抢回碗,几口吃了个干净,放下碗筷,脸却不自觉的有些发烫。 吃完饭,楚怀安组织着几个孩子在屋里开始做起木工,房顶上的暗卫也下来四个帮忙,剩下一个在上面观察情况,以便随时预警。 四个人的动作很快且娴熟,想来是这几日都是这般过活的。 楚怀安年少不学无术时学的那些木工活计正好派上了用场,偶尔冒个奇思妙想出来,恨不得把这些棺材都做出花来,一群猴孩子特别喜欢黏着他玩儿。 苏唤月把苏梨带到屋里帮忙换药,她身上的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只是那几日神经太紧绷,又连日奔波太累了,才会昏睡好几天。 伤口已渐渐结痂,只是换药的时候看着还十分狰狞可怖,叠着旧伤,整个身体几乎没一处能看了。 苏唤月不是第一次帮苏梨换药,可每一次看,都会忍不住心疼得红了眼眶,嘴上却不停道:“我尽量轻一点,要是疼的话阿梨你就跟我说。” “二姐,都结痂了,我不疼。” 苏梨淡淡地说,苏唤月一愣,笑着点点头:“嗯,二姐知道,阿梨现在比男子还要厉害,阿梨不疼就好。”说完挖了药膏小心翼翼的帮苏梨抹在伤处。 苏梨没再说话惹她难过,默不作声的等她换好药,帮自己穿上衣服,这才低声问了一句:“二姐,张岭他……” “死了!”苏唤月回答,盖上药膏,提起这个人的时候,表情无悲无喜:“他那里有问题,大夫说不能怀孩子,他便整日疑心我会背着他干什么龌蹉的事,一不开心就整日折磨我,灌我喝避子汤也是害怕我什么时候怀了野种叫他面上无光。” 张岭死了,那些旧事好像也随他这个人去了,再计较也没有什么意义。 苏唤月看着苏梨,极诚恳认真的说:“我和他之间没有半点情分,只有怨恨,他死了我心里痛快,你不必对我有什么愧疚,我那日既然选择了与你离开京兆尹府,便做好了孤寡一生的准备!” 她的声音极温柔,却又异常坚定,并不是那种唯唯诺诺丝毫没有主见的人。 “二姐心中痛快就好。”苏梨微笑,压下心头的狠戾。 其实依着苏梨的性子,张岭险些杀了苏唤月,若她当时还有体力,定要在张岭尸体上再补上几刀才能泄恨! 知道苏梨心里在想什么,苏唤月无奈的笑笑,低头帮她整理衣襟,想到这几日发生的事,挤眉弄眼的打趣:“若侯爷真的要带阿梨远走他乡,阿梨心中当作何想?二姐瞧着侯爷这些时日倒是比以前沉稳了许多,若是……” “二姐,我与他若是有姻缘,也不至于等到今日。” 五年前她就该收了那聘礼,高高兴兴被抬进侯府去。 苏梨这么一说,苏唤月也想到了五年前的事,眼眸微暗,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抓着苏梨的手高高兴兴道:“不管是谁,阿梨喜欢就好!” 她是真心替苏梨着想,当初错嫁给张岭,受了多年委屈与折磨,如今自然再也不想苏梨走她的老路,只愿苏梨能找个两情相悦的人白头到老。 只是若她知道苏梨如今心仪何人,怕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苏梨在七娘的棺材铺养了近半个月的伤,这半个月像浮生里偷得的几日美梦一般的安宁自在。 苏唤月至今无子,对这些猴孩子们格外宽容喜爱,夜夜点着油灯帮几个孩子做新衣,个个衣服上的花色都不一样,独一份儿的。 这些孩子和那五个暗卫也混熟了,玩闹的时候竟也学了几招简单的防身招式。 七娘是家里最有权威的大家长,连楚怀安这个大魔王都被她揪着耳朵老老实实给棺材板儿上漆。 苏梨在旁边看着一院子的人热热闹闹的做着自己的事,恍若隔世,好像塞北的金戈铁马都只是她做的一个漫长的梦。 她就生在这个小院,不是苏家三小姐,也不曾见过一个叫陆戟的人。 可惜,她清楚知道,那不是梦,小院里的一切才是她贪恋着不肯抽离的梦。 梦再美,终是要醒的。 新来的陇西县令是在半月后的一个阴雨天走马上任的。 上任第一天,他让人在各家各户的门上糊了一张告示,乔装成老头模样的少年将告示拿进来时楚怀安正在给苏梨喂药。 一口药一颗蜜饯,哄小孩儿似的。 好不容易喝完最后一口,蜜饯塞入,驱散舌尖苦涩难忍的味道。 “楚大哥,苏姐姐,新县令来了,在门口贴了告示,告示上画了个人!”少年顶着一头银白的假发步履轻快的冲进屋里,看见苏梨和楚怀安两人亲密的姿势,鬼灵精的转身面墙:“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楚大哥你们继续,我一会儿再来!” 少年说完,贴着墙根儿就要离开。 “什么告示,给我看看。” 苏梨说着起身朝少年走去,少年转过来把手里的告示递给她:“喏,就是这个,我不识字,看不懂上面说了什么。” 苏梨接过告示,随意扫了一眼,目光顿住。 安氏居功自傲,皇恩浩荡却不思感恩,蓄意谋乱,幸得镇边大将军及时救驾,国运方安,今叛首安无忧已认罪伏诛,安氏余孽安珏趁乱潜逃,若有发现,立刻向官府举报,赏银千两! 苏梨盯着告示上‘镇边大将军’那五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拿着告示的手不由得用力捏紧,似要透过这告示,看到那个数月未见的人。 他回京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明目张胆的回了京! “告示上写了什么?”楚怀安随意地问,探头想看告示上的内容,不防对上苏梨清冽幽深的眸:“侯爷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楚怀安反问,脸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 苏梨不欲与他争辩,把告示往怀里一揣,径直走出房间,拿出竹哨要吹,被随后赶来的楚怀安抓住手腕:“你想做什么?” “回京!”苏梨斩钉截铁的回答。 “然后呢?”楚怀安追问,抢先替她回答:“你打算凭一己之力劫狱还是想陪他去死?你这条命是爷救回来的,未经爷的允许,你有什么权利拿它冒险?” 这人强词夺理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强了,苏梨不与他争辩那些,只沉声要求:“请侯爷放手!” 她要他放手,从今以后的路,她都要和另一个人走,不用他插手,也由不得他置喙。 这个潜台词戳得楚怀安心肝脾肺肾都跟着发疼,胸口涌上怒火,咬着牙耍赖:“爷今儿就不放手怎么了?你有本事咬我啊!” “……” 苏梨无语,这人怎么越来越幼稚了? 两人正僵持着,一个暗卫从房顶跃下,在两人面前跪下:“侯爷,姑娘,刚刚收到陛下传书,命我们即刻回城!” 苏梨说要回去楚怀安还可以耍赖不放人,如今有皇命在身,他却不能置之不理。 心中气恼,楚怀安放开苏梨怒气冲冲的出了门。 “带个人跟上保护侯爷!”苏梨对那暗卫嘱咐,出了棺材铺去河边找苏唤月。 河边离棺材铺有些距离,走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到,苏梨到时河边正好响起一阵清爽的笑。 苏唤月和七娘在河边浣洗衣服,衣袖和裤腿都卷起半截,露出纤细白嫩的手臂和小腿,在一众人中极为惹眼。 旁人不知她的身份与过往,因着与七娘相熟,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苏唤月的脸颊飞起红晕,眸底却盛满了欢喜。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安宁,朴实,裹着叫人心安的烟火气。 苏梨也想过这样的生活,但现在,她不能。 苏梨安安静静的在旁边看着,不多时,衣服洗完了,苏梨这才提步过去帮她们一起拿衣服。 “阿梨,你身子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苏唤月担心的问,声音欢快,眸底也一片清亮。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二姐不用担心。” 一路回到家,晾好衣服,苏梨把七娘和苏唤月都拉进屋里。 “七娘,二姐,刚刚京里来了消息,我和侯爷要回城了!” “怎……怎么这么快?我帮小十三做的衣服还差一半没做完呢!还有十一的鞋,七娘让我帮忙绣的衣服也还差一半……”苏唤月讷讷的说,短短半个月,她好像在这里扎了根,有了诸多斩不断的牵挂。 苏梨握住她的手打断她有些慌乱的话语:“我与侯爷回京,如今局势尚未完全明了,二姐你暂时住在七娘这里,回京以后,我再派人多送些银子过来,我瞧着这里还行,二姐若是喜欢,过些时日,我将绿袖接来与你在此安家。” 第104节 “那你呢?回京之后可会有危险?” 苏唤月不放心的问,她一方面觉得苏梨这样的安排很好,另一方面又不放心苏梨再去冒险受伤。 “有侯爷在,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苏梨笃定的说,怕她担心,终究还是隐瞒了陆戟的事,苏唤月咬唇,她知道自己既不会武又没有什么人脉,说不定回去以后还会扯苏梨的后腿。 思索片刻,苏唤月坚定道:“阿梨,万事小心,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说完,七娘毫不留情的打破两人之间的温情:“嘛呢?我同意了吗就往我这棺材铺塞人?这是什么风水宝地吗?” 经过半月的相处,苏梨和苏唤月早就习惯了七娘这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异口同声道:“有劳七娘照拂,我姐妹二人一定铭记于心!” “行了,老娘最烦别人这么文绉绉说话了!”七娘嘴里嫌弃的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停下,偏头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别的东西不好带,烙几个饼还是够的。” “七娘,不必如此麻烦,与你们告个别,这就走。”苏梨温声说,七娘脸上闪过片刻怔然,随即释怀:“走便走吧,日后回来再吃也一样!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送你们了。” 她不送苏梨他们走,言语之间却盼着他们回来,终是心软不忍离别。 “等事情结束,必定再来叨扰七娘!” 苏梨承诺,与苏唤月一起往外走,刚走出铺子,楚怀安与那两名暗卫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四匹。 其他三个暗卫迅速从房顶跃下坐到马上,苏梨翻身上马,冲苏唤月嘱咐了一句:“二姐,照顾好自己!” 话落,几人轻夹马腹,策马疾行。 新县令已上任,因有重要案犯在逃,到了城门口,几人受到了一番盘查,暗卫亮出腰牌,几人顺利出城。 从城门口出来,正好遇到一个行镖的镖队,镖师为首在前,后面跟着三辆马车,再后面拉着几个木箱子,像是有人举家搬迁到了这里。 苏梨和楚怀安策马行至前面,擦肩而过时,疾风卷起车窗帘,里面一对母子相依紧紧抱着,目光惶恐不安。 苏梨瞧见了,心里涌起一丝诧异,一时却没想到哪里有问题。 “怎么了?” 楚怀安放缓速度问,苏梨回头看了那车队一眼,见他们停下被守城县兵拦下来细细盘查便收回目光:“没事,继续赶路吧。” 说完一扬马鞭策马疾行,扬起一路黄沙。 却说那队车马被县兵拦下以后,镖师先从怀里拿出了镖局行走四方的文书,马车里的人也都下车,拿出举荐文书,果然是一家老小举家搬迁至此。 文书没有问题,那县兵又打开箱子看了看,见只是些衣服行礼,便放了行。 马车进了县城,一路行到城西一处空置多年的别院,进了院子,一家老小战战兢兢的跪下求饶,方才还保护众人的镖师拿着亮堂堂的大刀站在院子里,如冷面修罗。 “各位大爷,已经进城了,我们都是按照你们的要求做的,箱子里的银钱你们要拿走便拿走,只求各位别伤我一家老小的性命!” 这家的家主哀声哭求,老泪纵横,这些人没管,打开一个装衣服的箱子,扯掉衣服拿出来,竟又打开一个暗格,里面赫然躺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囚衣,脸色惨白,高大的身体憋屈的蜷缩在箱子里,一只断臂正不停地往外渗着血,不是安珏还能有谁? “主子!” 一个人把安珏扶出来,一家老小皆惊惧无比的看着他,他掀眸瞧了一眼,因手臂断处灭顶的疼痛而心情烦躁,不耐烦的说了一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 话落,寒光乍现,方才还活生生的一家老小被封了喉,往外滋着热血没了生气。 众人把安珏扶进破旧的屋里坐下,拿了随身携带的水囊给他润嗓。 “主子今日先在这里歇一夜,方才进城时我们瞧见一个棺材铺,一会儿去买口棺材回来,想办法做点隐藏的机关,明日一早便可装成发丧的队伍出城,若是一路顺利,最多十日便可离开远昭国境。” 这法子算是十分妥当了。 安珏喝了口水,皱眉看了看屋子里的环境,将水囊丢到地上:“我等不到明日,今晚就走!一会儿我与你们一起去棺材铺!” 几人犹豫一番,没再多言,从箱子里翻找了一身富商的衣服给安珏换上,又往他脸上抹了一些锅底灰简单伪装了一番便一同前往棺材铺。 已是下午,太阳暖烘烘的照在大地上,光线不大敞亮的棺材铺也涌上几分暖意,一个瘦弱的老头正坐在前台脑袋一点一点的犯着困。 屋里摆着无方棺材,最中间的那个做得极巧,上面雕了精致的花纹,仔细一看,竟是福泽绵延四个字。 安珏一行人刚进棺材铺,那老头一个盹儿打狠了,脑袋磕在前台木板上发出一声响,把在场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那老头更是差点蹦蹿出去。 被这么一惊,老头醒过来,见铺子里来人了,咳了一声缓慢开口:“诸位可是要看棺材啊?” 问完,不等众人回答又继续道:“俗话说死者为大,这人死了买棺材可极有讲究,若是买得不好,恐怕子孙后代都会受到影响啊!” 老头说完高深莫测的捋捋胡须,心里一阵窃喜,前两日跟楚大哥学的那些糊弄人的话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这行人赶时间,根本没心思听这些哄人的话,当即将腰间的佩刀拍在前台柜上:“不必多言,一口棺材多少钱?” 那人冷着声问,语气比桌上那把刀还要冷肃。 老头被吓得僵住,瞅瞅刀瞅瞅人,再小心翼翼的越过这人瞅了瞅后面那个面如黑炭的富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我的个乖乖,那个黑不溜秋的富商怎么和告示上要找那个人有点像? 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告示上要抓的一般都是穷凶极恶的人,武斗肯定不行,只能智取! ‘老头’心里一番计思索,很快有了计量,眼珠一转喘着气儿道:“好……好的,只是这五口棺材已经有人订下了,后院还有一口,老朽这就让人给诸位抬……抬出来可好?” 老头说着抬手想摇铃铛,铃铛刚响了一下,就被出鞘的大刀抵住脖子。 那人给后面的人递了眼色,这些人立刻默契的拿了木板开始关店门。 “这……这是做什么?老朽还要做生意呢!”老头着急的说,怕被误伤,乖乖举起双手。 店门很快被关上,明媚的暖阳被阻绝在外,铺子里恢复一片阴沉,几个人打开当中那口棺材对安珏道:“主子,请!” 安珏借力跃进棺材,刚要躺下,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初一,七娘不在,你可是饿了,我做了桂花糕……” 话落,苏唤月撩开布帘走出来。 她手里还端着一盘热腾腾的桂花糕,糕点清甜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与现在这样的场合格格不入。 下一刻,瓷盘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苏唤月也被另一个人用刀挟持。 “诶诶!诸位有话好好说,要人还是要钱,一句话的事儿,别伤我们性命!”扮成老头的初一忙开口求饶。 七娘向来教导他们,遇到危险钱财和尊严都是粪土,保命才是最紧要的。 安珏尚未躺进棺材,借着铺子里昏暗的光线,他很容易就瞧见苏唤月的脸,尽管穿着粗布麻衣与寻常妇人无异,这张脸却并不能改变。 安珏是见过苏唤月几次的,那几次他对苏唤月都没什么深刻的印象,但现在看见,他却能很清楚的记得苏唤月曾是苏家二小姐,是那个叫苏梨的女人的二姐! 好像苏梨还很看重这个二姐! 怎么这么巧,苏梨看重的东西,他也有点看重呢! 安珏直勾勾的盯着苏唤月,唇角勾起狞笑:“苏二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唤月没见过早上的告示,但她也认出了安珏,宫宴那日的事闹得挺大的,苏唤月也有所耳闻,心不由得悬起来。 她没有回答安珏的问题,从乱糟糟的脑子里扯出思绪道:“你们是不是想出城?我可以帮你们!” 她很上道,想赶紧把安珏他们送走,别再连累七娘和其他人。 安珏以前只觉得她唯唯诺诺没什么脾气,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没想到她还有点脑子,不由生出几分兴致,示意旁人将苏唤月带到他面前,抬手狠狠捏住苏唤月的脸颊。 “你们苏家的女子,都这么聪明么?” 安珏笑着问,凑得很近,去嗅她身上好闻的皂角清香,灼热的气息扑到脖颈的肌肤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谢……谢安大人夸赞。”苏唤月艰难的说,口腔内壁被捏得破了皮,有腥甜的血腥味透出来。 “夸赞?” 安珏低声呢喃,忽的甩手把苏唤月丢到地上,像丢什么肮脏至极的垃圾。 苏梨伤了他的命根子,楚怀安断了他一臂,今日天道好轮回,竟叫他碰到苏唤月,他怎么会浪费老天这一番好意? “把她给我剁了喂狗!”安珏命令,声音里满是期待愉悦。 苏唤月坐在地上惊恐的后退,初一也吓得不轻,干巴巴的开口:“开……开什么玩笑,这可……可是活生生的人!” 他太紧张了,忘了变声,露出少年青涩的本音。 安珏立刻掀眸,眸光森冷的看着他:“我可不喜欢开玩笑,你不想她死,那……不如换你来?” “……” 初一一脸懵,他才不过十五,这辈子遇到过最大的事,就是百花苑被一夜灭了口,但其中的凶险他不曾得知,如今刀架在脖子上,该如何救人又如何自救,他一点法子都没有。 “他还是个孩子,安大人何必与他较真,我想办法帮安大人出城,出城以后,要杀要剐随安大人的便!不然在城中出了命案,想必对安大人来说也是麻烦吧?” 苏唤月试探着的问,屋里光线昏暗,她看不出安珏断了一臂,但他坐在棺材里,必然是想借此掩人耳目,既不想暴露行踪,又怎会明目张胆的行事? “的确是麻烦呢!” 安珏点头赞同她的猜测,苏唤月一喜,还要继续劝说,安珏忽的撑着棺材沿儿跳出来,抬手抢走身边一人的刀,一步一步逼近苏唤月。 苏唤月的背已死死的贴在柜台,她看着安珏,被他脸上疯狂至极的神色震得无法动弹。 安珏很快走到她面前蹲下,他伸舌在寒光凛凛的刀身上舔了一下,然后反手将它死死楔进苏唤月的脖子。 这个动作他做得很利落,却因为不大顺手,刀在颈骨上硌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事情发生得太快,呼吸被阻绝,剧痛却也迟缓的没有到达脑海,苏唤月感觉自己还有意识,她感觉安珏贴近她的耳朵,在她耳边极愉悦的说了一句:“别害怕,过不了多久我会把你的好妹妹送下来一起陪你!” 不…… 她想开口说话,安珏抽了刀,血舞喷溅而出,她听见初一惊恐地呼喊,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身体倒地的那一刻,眼角溢出泪来。 她不是难过,只是心疼。 阿梨,这是二姐的命,你千万,莫要自责…… 与此同时,苏梨与楚怀安踏进了宫门。 离开陇西县以后,苏梨便一直心神不宁,越靠近皇宫,心里的不安越是浓厚。 踏进宫门那一刻,心脏猛地传来一阵剧痛,毫无预兆的,苏梨跪到在地,吐出一口血来。 “怎么了?” 楚怀安蹲下来扶住苏梨,苏梨拧眉在胸口捶了两下,眼眶一热,莫名涌出泪来。 心好痛!好难过! 好像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离她而去了。 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第105节 苏梨痛得说不出话来,楚怀安眼神一凛,伸手就要把苏梨抱起来。 从剧痛中抽出一分神智,苏梨抓住楚怀安的衣襟:“我没事,侯爷,派人回……回陇西县,看看我二姐!” 行走于世,能让她这样心神震动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先生和将军都是朝廷命官,断然不会轻易出事,阿湛也自有国公大人照拂,唯有二姐…… 苏梨抓紧楚怀安的手站起来,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迹,胸口的心绞已渐渐消散,像一阵风,来得急去得也急。 这种至亲之人之间的感应没有办法言说,楚怀安没问缘由,招了个宫人吩咐下去。 两人一起走到御书房外的时候,苏梨的情绪已经完全恢复了。 守在房外的宫人高声禀报,楚凌昭沉声应了一句:“进!” 候在里面的宫人把门打开,楚怀安和苏梨一起走进去,跪下叩拜。 “臣拜见陛下!” “民女拜见陛下!” 两人齐声开口,进宫得急,都还穿着粗布麻衣,乍一看倒像是乡野夫妻不知道祖上烧了什么高香,竟得以面见陛下。 楚凌昭正在批阅奏折,掀眸瞧见他们如此,眉头不由得一松:“你们怎么穿成这样?要归隐田园不成?” 逼宫大乱已过去半个多月,议政殿外的地砖洗了无数遍,尸体和血腥味早就清理干净,乱贼基本都已关进天牢,只剩下审判,那日笼罩在皇宫里的恐怖气氛似乎已消散无踪,每个人心里却都还悬着一把刀。 大乱以后的肃清工作才刚刚开始…… 一旦与乱臣贼子扯上关系,就完蛋了。 “只是方便养伤的时候隐匿行踪罢了,归隐田园哪有作乐世间来得有意思。”楚怀安开口回答,收敛了许久的不羁又不自觉流露出来。 楚凌昭勾了勾唇,对他的回答不算意外,放下朱笔看向苏梨,苏梨跪着上前,将之前他亲赐的竹哨呈上:“如今大乱已除,民女也当将此物还给陛下。” 竹哨极小,与交予苏梨时没有什么变化,小小的一只安然呈于纤细嫩白的指尖,很是养眼好看。 楚凌昭没急着收回竹哨,只眸色沉沉的看着苏梨:“阿梨找到花名册,冒着生命危险立下大功,可有所求?” 他直白的问,好像不管苏梨提什么要求都能被满足。 苏梨捏紧竹哨,心脏微微鼓动,震得耳膜轻响,她深吸两口气,高声开口:“民女想求陛下赦镇边将军陆戟无罪!” 多少人想求当今陛下一诺,讨个一生荣华无忧,她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把这个机会用在了旁人身上,可见那人在她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阿梨此番,是为了陆戟回京?” “是!” “阿梨愿为陆戟去死?” “民女愿意!” “阿梨可是心悦陆戟?” 楚凌昭又问,这个问题出来以后,御书房一片静默,苏梨没有急着回答,楚怀安偏头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不肯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苏梨有些惊讶,没想到楚凌昭会问这个问题。 她能感受到楚怀安看着自己的目光有多强烈,那里面包含着怎样的情绪,苏梨无法分辨,也不确定他自己又能不能分得清。 她闭上眼睛,认真感受了下自己的内心才睁开眼睛,无比坦诚又专注的回答:“是,民女心悦将军。” “朕若为你二人赐婚,如何?” 第80章 论功行赏 入夜,大理寺天牢。 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娇小人影在狱卒的指引下朝天牢里走去。 狱卒打开牢门,冲她做了个请的姿势,苏梨微微颔首算是道谢,提着食盒走进牢房。 阴暗潮湿的牢房特意收拾过,屋里摆着一方小桌,角落摆着用木板做的一张简易的单人床,床上铺着干草,还垫了一张草席。 牢里的人卸了一身银甲,沐浴之后换上清爽的囚服,从容不破的坐在牢中,墨发随意披散着,清俊的面容平静无波,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封印着塞北狂沙卷挟的杀戮。 苏梨走到小桌前,打开食盒,里面除了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还有一壶好酒。 摆出饭食,苏梨准备倒酒,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拦住:“不服军令,擅自离营,镇北军里没有这样的兵!” 话落,苏梨仰头,就着酒壶喝了一大口酒:“若不是将军有意放水,我与阿湛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离开军营回京?将军不是还默许岳烟回京了吗?” 陆戟:“……” 被反驳得无话可说,陆戟收回手,任由苏梨帮他倒了满满一碗酒。 倒完,陆戟端起直接一口饮下。 酒是塞北的烧刀子烈酒,入口如火,从咽喉一路烧到胃里,然后散发至全身,迅速驱散牢里的阴冷寒湿。 苏梨放下酒在陆戟对面坐下,将一双银筷递给陆戟:“八鹤斋的脆皮鸭,醉月居的红烧狮子头,国公大人说都是将军少时爱吃的。” 苏梨指着两盘色泽鲜亮的菜说,陆戟的筷子却已伸向最旁边那一盘风干牛肉。 风干后的牛肉轻便、保存时间长且容易饱腹,行军打仗,每个人身上都会备上这么一点救命的干粮作不时之需。 京都的牛肉在口味上改良更多,嚼劲十足,越吃越香,叫人欲罢不能。 陆戟吃了一口牛肉,剑眉舒展,唇角勾起笑来。 他其实生得很好看,五年前苏梨初见他,依稀还可从他脸上寻到京都贵公子的痕迹,如今那剑眉被塞北风沙刮磨得刀锋一样锐利,白皙的肌肤经过日晒雨淋变成古铜色,若是出了汗便泛着油光一般。 他不笑时,浑身便不自觉散发着迫人的威压,叫人不敢直视不敢靠近。 一旦笑起,却又如春风化雨,熨烫得人心里舒坦极了。 见他脸上带了笑,苏梨不由得也弯了弯眸。 幸好,一路虽万般惊险,终得以重逢相见。 这些时日他约莫从来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如今有好酒好菜相伴,一吃便有些停不下来。 苏梨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看他吃饭,时不时帮他倒一下酒。 几月未见,重逢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一桌好酒好菜相伴,竟好像已认识了千年,不必过多言语,只这么待着便已十分安心。 武将多嗜酒,但醉酒容易误事,所以陆戟不大喝酒,酒量不高,一壶烈酒下肚,古铜色的脸上便涌上一层薄薄的绯色,并不明显,却叫苏梨瞧了个分明。 “将军可是醉了?” 苏梨低声问,听见这话,陆戟立刻放下碗筷,两手背在身后,乖巧摇头。 这便是真的醉了。 似乎是幼时曾偷喝一坛子酒险些醉死过去,被陆国公惩戒以后留下的毛病。 他也的确没有完全醉倒,摇完头后意识到坐在他面前的是苏梨并不是陆国公,身体又放松了些,小声嘟囔了一句:“阿湛呢?这些时日他可有顽皮给你添麻烦?” “没有,他很听话。” “哦。”他点点头,唇角微微上扬,有点小得意,毕竟是他一手教养出来的小子,肯乖乖听话也是给他长脸。 苏梨失笑,这人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露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将军,你喝醉了,早些休息吧。” 苏梨说完起身要扶他去睡觉,陆戟身子忽的往后一仰,竟是不小心从凳子上跌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 这人真是不醉则已,一醉不起啊…… 苏梨不厚道的偏头笑了一会儿,才俯身去扶他。 进入牢房以后,苏梨也没解下披风,帽子挡了她的脸,也挡了大半烛光,让陆戟的脸笼在一片阴影中,看不太真切,只能闻到他身上浓香的酒气,忽听得他醉意朦胧的低喃:“听说,阿梨回京以后,对外宣称是阿湛的娘亲?” “……” 这种事情你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的? 苏梨被问得失语,脸上发烫,陆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像小山似的立在苏梨面前,等着她回答。 心跳漏了一拍,苏梨咬牙努力稳住心神:“只是权宜之计,我与国公大人说过,阿湛的生母另有其人。” 话落,陆戟俯身凑近,醉蒙蒙的眸底倒映出她紧张得有些僵硬的脸,却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旁的什么人,眼底泄出压抑热烈的缱绻。 良久,他闭上眼睛,溢出一声叹息:“合该如此……” 他说合该如此,阿湛的生母另有其人,苏梨不该也不能占了那个名声。 “将军,先睡吧。” 紧张的情绪猛然消散,苏梨抓着陆戟的手放到肩上,扶着他回到床上躺下。 见他醉成这样,怕他明日醒来会头痛,从袖袋里摸出岳烟准备的醒酒丸给他喂了一颗。 做完这些刚要起身离开,头上的帽子忽的被掀掉,脸上的伤疤显露无疑,苏梨眼底闪过一丝无措,然后便被这人眸底的深邃吸引。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粗粝的掌心轻轻覆上那一小片伤疤,指尖在未受伤的肌肤上轻轻蹭了蹭,激起酥麻的痒,一路窜到心间,诱发心悸。 “怎么伤的?” 他问,语气平和沉稳,一时分不清醉了还是醒着。 “不小心烧伤的。”苏梨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她不肯多说什么,陆戟却也能猜出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抚着脸颊的手改为扣住苏梨的后脑勺,轻轻一勾,便将她揽进怀中。 他抱得不是特别用力,苏梨只要稍微挣扎一下就能挣开,可这怀抱过于宽厚温暖,苏梨没能抵抗住。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阿梨,我不该让你回京的……” 话里裹着直白的心疼,将她整个人包裹,可以躲在他身后再不受任何伤害。 陆戟的酒品很好,抱着苏梨很快就睡着了,苏梨把披风解下来给他盖上,把桌上的东西收回食盒拎走。 “姑娘慢走。” 狱卒小声说着,递给苏梨一只灯笼,恭敬的目送苏梨离开。 走出大理寺,夜风微凉,开始下起绵绵的细雨,手里的灯笼变得飘摇起来。 第106节 苏梨紧了紧手里的灯笼,正要迈步,哒哒的马蹄声迅速逼近,楚怀安换了一身常服,策马而来。 不知道雨是从什么时候下的,他的墨发已被雨水打湿,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一眼,他夹了马腹加快速度来到苏梨面前,没有勒住马缰绳,径直朝苏梨伸出手:“上马!” 下意识的,苏梨丢了灯笼抓住他的手。 下一刻,身体被一股大力拉了出去,稳稳落在他身后。 “抱紧我!” 一声令下,马鞭声起,两人一马奔入无边的夜色,夜风夹着微雨拍在脸上,细密的疼着,苏梨抱紧楚怀安的腰,将脑袋埋在他宽厚的背上。 许是事先得了命令,早过了夜禁时间,他们出城的时候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出了城一路向西,再入陇西县,照例是畅通无阻。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县城都很安静,本该同样的棺材铺难得挂了两盏灯笼,依稀可以听见里面时不时传来几声细小的抽噎。 从看见楚怀安那一刻,苏梨便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想,如今到了这里反而意外的平静下来。 利落的下马,苏梨提步就要进去,被楚怀安拉了一把紧紧抱住。 淋了雨又吹了一路的风,他身上是冷的,再宽厚的怀抱也透不出一丝暖意。 “侯爷,你勒疼我了。” 苏梨低声提醒,楚怀安没有放手,反而把她抱得更紧,吻了吻她的发顶:“别怕……” “好。” 苏梨答应,推开楚怀安踏入棺材铺。 屋里点着油灯,苏梨一眼就看见了进门的地砖被简单清洗过,大片血迹已经不在了,只是砖缝里还浸染着已经发黑的血迹。 前面柜子木板上有一道划痕,划痕里也有血迹,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一番打斗。 苏梨扫得很快,脚下步子没停,撩开布帘进了后院。 后院停着两口棺材,雨越下越大,棺材没盖棺,也没个遮掩,七娘和那群猴崽子站在棺材边,分不清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苏梨放缓呼吸,缓步走过去。 第一口棺材里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年,这少年总喜欢乔装打扮成老头,苏梨第一次见面就被他骗了去,如今他悄无声息的躺在这里,终于露出自己的真实容颜。 苏梨记得他叫初一,是街上的小乞丐,因着偷了七娘一个白面馒头,被七娘教训了一顿收在身边,是这群猴崽子里年龄最长,跟七娘时间最长的孩子。 这里是棺材铺,尸体已经上过妆了,被雨一淋,妆粉被冲散,露出惨白发青的肤色,恐怖至极。 苏梨看了一会儿,伸手帮少年把脸上的妆粉揉匀,复又走向第二口棺材。 两口棺材其实摆得很近,不过几步的距离,苏梨却走了很久,久到好像把这五年的时光又走了一遍。 从塞北漫天的黄沙,一步步走到二姐身边,又变回当年那个任性的、敢爱敢恨的小姑娘。 苏唤月的尸体也经过了妆奁,不知七娘从哪儿买了一套漂亮的衣裙给她换上。 裙子是春装,月白色抹胸长裙,外罩一件轻柔的白色纱衣,配上头上那支漂亮的翡翠簪好看极了。 苏唤月脸上的妆也花了,两腮的红妆散开,有些滑稽,像戏里的丑角。 但这不是最刺眼的,她的脖子上有一条蜈蚣一样的缝合痕迹,无论用多厚的粉都掩盖不住,向活着的人宣告她曾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苏梨抬手,手掌控制不住的颤抖,视线一片模糊。 她想起那日醒来时,二姐满心憧憬的说想找个地方定居,还要看着自己出嫁,想起白日走时,二姐那样不舍担忧。 她只看见告示上说陆戟回来了,便满心想着要回城看看他如何了,却忽略了告示上还有个朝廷通缉的要犯,叫安珏。 出城的时候,她注意到那个商队有些不对劲,却没有下马查看。 她心里想着别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早一点回去看一眼才安心。 一念之差,如今便是阴阳相隔。 如果当时她停下来,回去亲自查看一下那个商队,亦或者在看见那告示的时候能够多留神一些,甚至如果她没有回京,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二姐! 苏梨张了张嘴,喉咙哽得难受极了,没能发出声音,泪水汹涌模糊了视线,叫她再也看不清二姐的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七娘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人已经不在了,盖棺吧。” 七娘一直把这群猴崽子当成儿子养,初一不在了,她心中的悲痛不会比苏梨少。 苏梨垂眸,掩下满腔悲痛。 “好!” 话落,棺盖合上,苏梨和七娘一人钉一口棺木。 铮铮铮的铁器锤击声在破落的小院和寂静的雨夜回响,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无论再做什么都是枉然。 天快亮的时候,一行人抬着棺材出城,如不久前给百花苑的众人下葬一般。 苏梨和七娘一人用一个板车拉着棺木,剩下的孩子一路哭一路撒着纸钱,雨一直没停,纸钱落在地上,融入泥泞。 楚怀安跟在最后,他想帮忙,却无从下手。 到了乱葬岗,之前百花苑众人的坟头还是新的,苏梨和七娘在那座坟的一左一右分别开始挖坑。 挖了没几下,苏梨心神震荡,身体晃了晃,强行咽下喉间的一口腥甜,楚怀安看不下去了,抢走苏梨手里的铁铲闷头挖坑。 苏梨胸口又痛又闷,撑不住了,也没去抢,走到板车边坐下,靠着那口棺材,像抱着棺材里的人在亲昵的说话一样。 楚怀安动作很快,帮苏梨挖好坑以后,又去帮七娘。 两个棺材放下去,填好土,天已经快要亮了,下了大半夜的雨停下。 努力吹燃火折子,苏梨点了一炷香插上,刚做好这一切,清亮的晨光穿破一夜阴霾照在泛着水光的湿土上。 楚怀安将一块空白的木牌立在坟头,刚要递给苏梨毛笔和朱砂,苏梨咬了指尖在木头上写字:爱姐苏唤月之墓。 简单的几个字,她写了很久,指尖的血肉磨得几乎可见指骨。 “二姐,放心走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总有一日,我会找到安珏,将他剥骨剔肉,为你报仇! 苏梨平静地说,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复又起身走到七娘面前,在初一坟头跪下。 “七娘,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都是自己的命,白日我要是没出去,说不定还能替这臭小子挡了这灾!”七娘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倒是没有要迁怒责备苏梨的意思。 苏梨没再说话,磕了三个头。 磕完起身,身体一晃,终究支撑不住向后倒去,被楚怀安一把接住,抬手一摸,额头一片滚烫,早就发起高热。 楚怀安把苏梨打横抱起,偏头目光深沉的看向七娘:“侯府有人在铺子里,七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她病得厉害,我先带她回去!” 楚怀安说完要走,被七娘拉了一把:“等她醒了告诉她,只要她没拿刀杀人,旁人的死就和她没关系,别动不动就把人命往自己头上揽,天底下没这种理!” “她娘?” 楚怀安诧异,七娘抬手指了指最中间那个坟堆:“喏,就在那儿呢!前些日子也是我和她一起埋的。” “……” 几个时辰后,楚怀安抱着苏梨回了逍遥侯府,没多久,御医被急急忙忙的召到侯府,和御医一起来的还有刚册封的仁贤郡主。 楚怀安一身也湿透了,被高大海赶去沐浴,刚换了干净衣服,楚刘氏推门而入。 “娘,儿子都多大了,你进屋怎么又不敲门?” 楚怀安边说边系腰带,楚刘氏哪管他说这些,拉着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我没受伤,你干嘛呢?” 楚怀安拧着腰躲开,楚刘氏面色松缓了些,张嘴就是质问:“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这半个多月你上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那日京中出了大事,瞧不见你娘有多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死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呢!” 楚怀安漫不经心的说,抬脚要出门,被楚刘氏拉住:“什么死不死的,你怎么能随便把这个字挂在嘴上?” 楚刘氏是真的担心极了,现在一听他说话心里就揪着难受。 楚怀安没像平日那样顺着她哄着她,将她的手拉下:“好了,娘,我还有事呢!”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楚刘氏怅然若失的看着空荡荡的掌心,一手养大的儿子,好像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段时间经历得太多,苏梨这一病便如山倒一般,高热不断,咳嗽不断,连风都不能见了。 楚怀安迷恋上了给她喂药,一天三次,到了时辰就定时定点出现,逼着苏梨一口药一口蜜饯,喂完药这人也不出去晃悠,就蹲在院子里晒太阳,要么就蹲墙角拔草去,跟看门大狗似的。 管家进进出出的瞧着都看不下去了,正想让高御医帮忙给侯爷也诊诊脉开点药补补脑子,给苏梨按功行赏的圣旨到了。 传旨官进门就说好了圣旨是宣给苏家三小姐听的,楚怀安却把整个逍遥侯府的下人都吆喝了起来,只差没把他老娘楚刘氏从佛堂请出来。 苏梨还在病中,身体颇为孱弱,传旨官也没强行要求苏梨跪下听旨,展开圣旨高声宣读起来。 “苏氏阿梨,胆识过人,谋略出众,在安氏谋反一案中,找到重要罪证,勇气可嘉,今册封为衡阳县主,赐府邸一处,良田百亩,钦此!!” 圣旨的内容不多,宣旨官最后一声尾音落下,苏梨俯身行礼谢恩:“民女谢陛下隆恩!” “苏姑娘可是咱远昭国第一位女县主,日后载入史书必也是奇女子一位啊!”宣旨官笑着夸赞,将圣旨卷好双手递给苏梨,待苏梨接过便要离开,被楚怀安拎着后领拉到一旁:“圣旨就这些?没了?” “……” 宣旨官被问得眼角抽了抽,侯爷你这是怎么个意思?圣旨这种东西,我们做奴才的是敢漏了忘了还是敢吃了? 腹诽一番,宣旨官面上还是陪着笑回答:“侯爷,陛下就……只说了这些。” “陛下没提陆将军什么?”楚怀安诱导,塞了一个大元宝到宣旨官手中,宣旨官被那元宝烫了手,不得不透露一点小道消息:“侯爷,陆将军犯的事太多了,陛下就算要做做样子,一时也不能把他放出来,不过您放心,将军在牢里的衣食住行都会安排好的!” 楚怀安:“……” 谁告诉你爷关心他的衣食住行了?爷脑子又没毛病! 楚怀安若有所思的看了苏梨几眼,在宣旨官后脑勺拍了一下把人放开,宣旨官揉着脑袋要走,想起什么又扭头看着苏梨道:“苏尚书明日就要被押解去流放了,陛下说尚书府反正已经空出来了,不如直接换个牌匾做县主府,姑娘和小少爷也住得习惯!” 直接用尚书府做县主府,这面子可真给得太足了! 不知是要给苏梨长声势,还是故意要让苏良行这个国丈面上无光。 “陛下有心了,民女感激不尽!”苏梨再度行礼,这才将宣旨官送走。 第107节 苏梨在侯府仍住的她之前那个单独的小院,如今侯府的人都知道她得了封赏,成了县主,全都跟着恭贺道喜,小院一时人声鼎沸。 “要领赏的找管家去,别在这儿吵吵!”楚怀安故意沉着脸开口,众人连忙跑去找管家讨赏,等人都走了,楚怀安双手环胸,目不转睛的盯着苏梨。 “侯爷这般看着我做什么?”苏梨收好圣旨疑惑的问,楚怀安不打自在的摸摸鼻尖,小声嘀咕:“你没接受陛下赐婚?” 那夜楚凌昭给出赐婚的提议,苏梨和楚怀安都愣了,苏梨没有立刻做出回答,楚凌昭以女儿家娇羞不好意思为由,把楚怀安从御书房赶了出去。 他在御书房抓心挠肝半天,也无从探知苏梨和楚凌昭都谈了些什么。 这几日他一直在苏梨院子蹲着,不仅是关心苏梨的病情,更是关注宫里什么时候来圣旨,又会不会真的赐婚。 毕竟陆戟现在还是戴罪之身,真要赐婚也该等着这次的风波完全平息以后再说。 “嗯,没接受。”苏梨点头,一脸坦诚,楚怀安唇角不由得上扬,然而扬到一半又听见苏梨道:“我虽心悦将军,但还需要有女儿家的矜持,御赐之婚虽然听上去风光,但不如他亲自抬着聘礼去县主府求娶来得让人艳羡不是吗?” 楚怀安:“……” 他现在正蹲大牢呢,连大理寺都出不来,还能抬着聘礼去县主府?想得美! 楚怀安气闷,横了苏梨一眼就要冲出院子,冷不防被一个小肉团撞了一下,下一刻,小肉团恶人先告状:“哎哟,疼死我了!” 低头,穿着灰色锦衣的小肉团夸张地捂着脑袋大叫:“娘亲,救命呀,侯爷要打我!” 楚怀安:“……” 臭小子,你哪知耳朵听见爷要打你了? 楚怀安拧眉,伸手要把人拎起来教训一番,小肉团已身形灵活的冲进屋里,跟在小肉团身后的两个人拱手行礼:“侯爷,小少爷年岁尚小,不小心冲撞了侯爷,请侯爷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两人身上穿着的都是寻常的棉麻长衫,腰上别着剑,剑柄低调的刻着小小的‘陆’字,分明是陆国公手下的人。 逍遥侯心里的郁气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飙升。 太过分了!这还没赐婚呢,你们国公府就到我逍遥侯府来抢人了! 十分生气的逍遥侯咬咬牙,折返身又回了屋,屋里小肉团被苏梨抱了起来,见他回来很是意外:“侯爷还有事吗?” “没有!” 楚怀安理直气壮的说,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压火,喝完,一大一小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看着他。 楚怀安被看得炸毛:“怎么了?爷没事就不能在这里坐一会儿了?” 苏梨:“……” “娘亲,侯爷脾气好坏呀,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苏湛捧着苏梨的脸心疼的说,小胖手揉揉苏梨的脸颊,楚怀安的脸黑下去,又听他语气上扬:“不过现在好啦,娘亲可以和我一起住了,我今天就是来接娘亲回家的。” “回家?你当我逍遥侯府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楚怀安冷笑,胸腔要被怒火气炸了,苏湛抱着苏梨的脖子,一脸天真无邪:“那侯爷想要我娘亲如何?给你食住费用还是送你点什么作为感谢?” “……” 向来怼天怼地的逍遥侯莫名感觉自己被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插了两刀,他看上去是那种缺钱到会问着别人要食住费用的人? “苏尚书不是明日才走吗?今日回去哪里有地方住?” “赵叔叔今日已经让人把他们押到驿站了,明日就出发,今夜只有我一个人住,没有娘亲陪着,我害怕!” 苏湛说完紧紧抱住苏梨,脑袋埋在苏梨颈窝,装出一副无比害怕的模样。 楚怀安眼角一跳,绷着脸抿着唇再没了说辞。 “这些日子多谢侯爷照拂,我一会儿带阿湛去看看夫人便先回去了。”苏梨抱着苏湛诚恳的说。 话里的谢意是真的,疏离客气也是真的。 楚怀安心里又酸又涨,瞧瞧苏梨再看看苏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让人准备马车……” “我坐马车来的,一会儿让娘亲与我一同回去便是。”苏湛抢先打断楚怀安的话,又将他未出口的话堵在喉咙:“这几日城里不安宁,我还特别问陆爷爷借了两个人保护我和娘亲,侯爷你就放心吧!” 楚怀安:“……” 呵呵,我可放心死了!你这个小机灵鬼,聪明劲儿全都用在这里了吧! 见他说不出话了,苏湛欢欢喜喜的从苏梨怀里出来,拽着楚怀安的衣摆往外走:“侯爷与我一起出去等着吧,娘亲要换衣服与我回家了。” 一大一小出了门,还贴心的替苏梨带上房门,苏梨被逗得笑起,却不知道门关上以后,一大一小立刻剑拔弩张的瞪着彼此,进行眼神厮杀。 被派来保护苏湛的两人看得唇角直抽,看来国公大人说得没错,侯爷与小少爷似乎的确八字不太合。 苏梨很快换了一身春装出门,衣服是楚刘氏之前就给了尺寸在成衣铺定做的,后来发生那许多事,成衣铺的单子没退,衣服便也做了送来。 衣服是海棠色,看着就喜庆,上面应景的绣着大朵大朵的海棠花,衣襟、袖口、裙边都有银丝打底绣着暗纹,行走之间似有花蕊绽放,含着晨露,折射着细碎的光芒,很是漂亮。 之前楚刘氏约莫还存着要让楚怀安纳苏梨为妾的心思,所以这衣服也做得多用了些心思,苏梨穿上都觉得意外的合身,推开门出来,一大一小看过来的目光都闪过惊艳。 衣服颇有些艳丽,她未施粉黛,唇色略白,将艳色压了压,正是相宜,俏生生的惹人眼,连脸上那小片伤疤几乎都能被忽略不计。 “娘亲,你这样穿好漂亮!”苏湛说着蹦起来小兔子一样蹿到苏梨面前。 在边关的时候,苏梨都和军中将士一样,穿着粗布麻衣,用头巾束着头发,风里去雨里来,经常弄得自己灰头土脸,苏湛自是没机会瞧过她盛装打扮起来有多漂亮。 楚怀安站在原地没动,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苏梨,目光一寸寸丈量,从头到脚,脑海里回味着前几次亲密接触时的感觉。 喉咙不由发紧,有些干涩。 苏梨弯腰摸摸苏湛的脑袋,耐心解释:“衣服是侯爷的母亲昭陵夫人请人帮忙做的,阿湛与我一起去谢谢她好吗?” “嗯!” 苏湛点头,苏梨又从屋里拿了一件披风准备穿上。 她脸上有伤,终是没有勇气就这样出府走在大街上。 低头把披风带子系上,苏梨拉着苏湛出门,擦肩而过的时候,楚怀安忽的抬手拉下她的披风帽子,苏梨疑惑的回头,他极郑重的开口:“不必遮掩,如此便好!” 不必掩着脸上的伤疤,因为即便如此,她也是好看的。 这句话难得也得到苏湛的认可,他急切的摇摇苏梨的手:“娘亲确实不必遮掩,在阿湛眼里,娘亲最好看,谁若是说你不好看,我便帮你教训他!” 苏湛暗中和楚怀安置着气,这会儿落后了一步,自是十分不甘,憋着劲要表达自己的维护之心。 “好。” 苏梨果真没再戴帽子,领着苏湛去跟楚刘氏道谢。 许久没见,楚刘氏的院子不知为何显得十分冷清,苏梨等楚刘氏诵完经才带着苏湛进去。 楚刘氏也听闻了苏梨被封为县主的事,这时再看苏梨,心中感慨万千,又见苏湛极是可爱讨喜,这才对五年前的事万般悔恨起来。 那夜她怎么会想到让人将苏梨卖进勾栏院呢?! “回京数日,承蒙夫人照拂,如今陛下赏了府邸,不便在侯府过多叨扰,阿梨特来辞行。” “多谢夫人照顾我娘亲,阿湛也谢谢夫人!”苏湛学着苏梨的模样向楚刘氏行礼。 盼了多年孙儿,如今看见这么一个活生生软软糯糯的小团子,楚刘氏自是看得满心欢喜,若这是她的孙儿,只怕早就搂进怀里一口一个心肝儿的唤了。 阿梨是多好的姑娘啊。 这孩子是多聪敏的孩子啊。 楚刘氏眼眶发热,拿绢帕擦了擦泪:“阿梨今日此举,真真是叫我羞愧难当了,当年我……我真的糊涂啊!” 楚刘氏哽咽,但那些错已经犯了,无论她再如何悔恨,也挽回不了了。 “那些旧事早就过了,我不会记在心上,夫人也不必如此挂怀。”苏梨宽慰,言语之间对那些事似乎已经释怀,楚刘氏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苏梨也没有太大的触动,拉着苏湛起身:“时辰不早了,我与阿湛先走了。” 楚刘氏没脸挽留,招呼嬷嬷给苏湛拿了两只银手镯作为礼物,将两人送出侯府。 苏府的马车果然停在门口,苏湛高高兴兴的拉着苏梨上了马车,马车晃晃悠悠朝尚书府驶去。 马车驶到一半,外面传来一阵哭嚎,苏梨掀开马车帘子,看见赵寒灼带着官兵围了京兆尹府正在抄家,魏氏疯了一样在门口撒泼打混,嘴里不停地骂着赵寒灼,一句比一句难听。 “停车!” 苏梨开口,带着苏湛从马车上下来,拨开人群走进去以后,将苏湛交给保护他的那两个人。 “……姓赵的,你狼心狗肺,不得好死,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被下油锅!”魏氏撒着欢的骂,抄家的官兵进进出出丝毫不受影响,赵寒灼冷着脸坐在马上,也全当做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张夫人,怎么几日不见,你就变成这样的泼妇了?”苏梨幽幽地开口,这话一出,魏氏跟被点了穴道似的僵住,然后瞪大眼睛看向苏梨,片刻后,她的面容变得狰狞,尖叫着扑向苏梨。 “贱人!我儿子呢?你把我儿子藏到哪里去了?” 围观的众人发出一声惊呼,靠近苏梨的全都往后退了几步,生怕被魏氏伤到。 苏梨纹丝不动,等魏氏扑到面前,抬脚照着她的胸口狠踹了一脚。 那一脚苏梨没留余力,魏氏被踹翻在地,半天没爬起来,嘴里的谩骂也停了下来,变成痛苦的哀嚎。 苏梨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神冰冷森寒,像看着一个死人。 听她方才所言,像是还不知道张岭已死的消息,不曾尝过失去至亲的噬骨滋味。 她不知道,苏梨便好心让她知道知道。 “夫人怎会以为是我藏了令郞呢?在夫人与张小姐先后闹事以后,我二姐便被歹人掳劫,我担心她的安危都来不及,怎么会还有心思管令郎的死活?莫非夫人知道令郞与我二姐的失踪有什么干系?” 苏梨笑盈盈的问,魏氏语塞,眼底闪过惊慌,复又想到自己已经被抄家了,张岭与安无忧一起做的那些勾当也都被揭发,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扑上来抓住苏梨的腿不放。 “是你!一定是你害了我儿!你恨我儿绑架了那个贱人,用那个贱人要挟你,所以你杀害了我儿!!” 魏氏失声尖叫,眼里涌出泪来,张岭是她的心头肉,眼珠子,若是被人伤了害了,那便是在戳她的心剜她的眼。 “夫人说得对,事实就是如此,他用刀架在我二姐脖子上威胁我,我先叫人废了他的右手,叫他拿不了刀,他却还不死心,要杀我二姐,最后被一箭穿透了脑袋!” 苏梨复述着张岭死那日的场景,魏氏瞪大眼睛,张了张嘴,想骂人,却被苏梨眸中的阴冷吓得失语,苏梨在她面前蹲下,放柔声音:“夫人那日没能亲眼看见真是太可惜了,箭尾射出来的时候,是白的,沾着脑花……” “啊啊啊!贱人!你骗人!我儿没死!我儿不可能会死!” 魏氏疯了一样后退,捂着自己的耳朵不肯再听苏梨说话,苏梨笑得更欢:“对,我是骗夫人的,令郞还没死,被我挑了手筋脚筋丢在了一个山洞里,每日靠吃些虫蚁为生,你说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怎么不干脆去死呢?” “苏梨!贱人!我儿是朝廷命官,你怎么敢这样对他?”魏氏吼完,又爬向赵寒灼:“赵大人,这个贱人在此胡言乱语,赵大人你难道就不管管吗?她害了我儿,你快抓她啊!” 魏氏说话已颠三倒四,赵寒灼皱眉看了苏梨一眼,偏头看向她,平静无比的开口:“张夫人,张岭已死,尸体就停在大理寺的验尸房,你若要见,还可见上一面,只是他尸身已腐,不仅恶臭,还有蛆虫蠕动……” 赵寒灼话没说完,魏氏已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没了魏氏吵嚷,周围立刻安静下来,苏梨朝赵寒灼拱手行了一礼:“谢赵大人仗义执言!” 赵寒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