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桃花无尽开》 001初来 华国,平治四十四年,清明。 依山傍水的前哨小镇上,暮霭初散,晚风渐起,一团团的冥钱纸灰打着旋儿的在空中飞舞着。 镇子最北端,凤凰山脚下,孤零零地矗着一所破败的三间茅屋,秸秆夹着荆棘做成的篱笆勉强将这方圆几十米的地方团团围住。窗棂是坏的,只有东屋用秸秆遮了个严实,其他的两间就那么敞着,黑洞洞的,在清明这样的日子,更像鬼屋。 “吱呀!”堂屋的后门开了一条窄缝,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正太探出头来,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确定左右街道空无一人,这才端起脚边的那只将近两尺高的木桶往外走。 桶沉,足有七八斤重,然而小正太却毫不费力,一溜烟地跑到溪水边,拎住拎手,往溪水里一摆,拖上来,桶里便盛满了清澈的水。 把桶放在地上,小家伙又四下看了看,这才再度端起木桶,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又跑了回去。 回到堂屋,他踩着石头把水倒进缸里,再舀出一些水放到破木盆里,把一张洗得破旧的干净布帕淋湿,腾腾腾地跑到东屋,上了炕,借着从秸秆透过来的微弱的光,将帕子叠成三折,敷在病人的额头。 “娘,有没有好一些,”他轻声问道。 “辛苦小溪了,娘觉得好多了,”苦恼三天,难受三天,花无尽终于有力气说出这一世的第一句话。 从纵横沙场的特工杀手花无尽,变成一个古代流放的、未婚先孕的、拖家带口的、被家族抛弃的闺阁弱女花无尽,名字虽然一样,可内里的差距太大,她不得不花很长时间在心里和生理上来适应这里。 “刚才去打水,有没有被人看见?”花无尽终于进入角色,问出原主每次都要问的一句话。 小溪道:“娘放心,天快黑了,河边一个人都没有,小溪能干吧?”小家伙求表扬,因为得意,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多了几分顾盼的神采。 “能干!”花无尽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那里没什么肉,掐都掐不起来。 大人倒霉,孩子也跟着遭罪,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强撑着坐了起来,“娘觉得好多了,我们去做饭,你帮娘烧火可好?” 一说吃,小溪就饿了,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他羞赧地跑下炕,“娘,我去抱柴!” 花无尽穿上破布鞋,摇摇晃晃地下了地。 这副身体实在太差了,作为杀手的她实在享受不了这种若不经风的待遇,只觉得虚弱得简直要崩溃了。 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堂屋,花无尽翻遍所有的破旧家伙事,也只找到一小把碎的高粱米和半碗碎玉米,一个坑坑洼洼的铜盆里放着小溪采来的野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一个靠着自家亲爹偶尔接济过活的女人,实在不能指望她把日子过得更好,早日接出还在花家受罪的小弟更是无望。 花无尽认命的把两种米都洗了,择菜,用开水把野菜焯一遍,捞出来,再重新放水,把所有的米都倒进去。 小溪惊讶地说道:“娘,我们只剩这么多了。” 三天来,娘俩只吃了隔壁李大娘送来的四个窝头,要是再不多吃些,只怕娘俩明天谁都爬不起来了。 花无尽道:“明儿娘就好了,总归饿不着你的,专心烧火。” 柴干,火旺,红彤彤的火苗舔出了炉灶,厨房的温度上升,清冷的夜晚终于有了一丝热气。 火旺,水开的很快,小溪自觉地减了些柴禾,用小火熬着。 等到米粒开花、汁液粘稠的时候,花无尽把刚刚焯好的野菜放进锅里…… 起锅前,她往锅里加了些盐,搅匀后,出锅。 娘俩美美地吃了一顿,收拾好锅灶,花无尽让小溪重新烧了水,洗脸、擦牙,闩好门,便上炕睡觉了。 小溪攥着身边的一根木棍,有些担忧地说道:“娘,外祖父去卫所操练,从今儿起又不在花家了,那个老光棍会不会来?”说到这里,他翻了个身,抱住花无尽的胳膊,又道:“娘你别怕,他来我就打死他。打死他,老太太他们就不会知道我力气大了,哼!” 外祖父去操练了!她爹——六老爷花寻之在前哨卫所做正军。 正军需要操练,军余是打杂的。她从原主记忆中找到与军户有关的事,知道五年前大爷花沂之故意弄伤腿,花家老太太让她爹代替了大爷。 正军虽然比军余体面,但在战时却要面临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 现下皇帝垂垂老矣,五个有封地的成年儿子各个野心勃勃,都想弄死太子,坐上那把唯我独尊的椅子。一旦老皇驾崩,只怕华国立刻就会掀起腥风血雨,内乱一起,强大的北金便会趁虚而入,所以,秦城在辽王的管辖下,早已经厉兵秣马、风声鹤唳了。 “看来世道要乱了,”她虽不怕,然而那些无辜的百姓却要遭难了。 “娘,世道怎么会乱呢?不对,小溪在说那个老光棍呢,不是什么乱不乱的,”小溪不满意地把头往花无尽的胸部拱了拱,那里很柔软,他喜欢,便伸出小手过去,悄悄地捏住。 这个臭小子!花无尽正要把他的手拎出来,便听到院子里有“踏踏”地脚步声传来。 不加掩饰,说明来人有恃无恐。 “嘘,”花无尽捂住小溪的嘴,慢慢起身。 小溪也听见了,小手趁势在花无尽的怀里使劲地揉搓两下,站起身,将手里的木棒高高地举了起来。 孩子力气大是好事,可这么点儿年纪杀人就是坏事了。花无尽虽是特工杀手,专门替国家处理人肉垃圾,但表面上还有个高大上的青年书画家的身份——她央美毕业,主攻西方油画。国画和书法是从小学起的,比起油画,这两样基本功更为扎实。毕业后的本职工作是大学的国画副教授,所以,对孩子的教育,她颇有一些研究。 花无尽摸摸小溪的头,坚定地从他手里拿过木棒,把他抱到墙角,示意他乖乖站好。#####初来乍到,谢谢编辑,谢谢网站,谢谢每一个看文的读者。 003遇见 “真想一刀宰了你,你个老畜生,”那军爷狠狠踹那刘大一脚,然后冲着护卫和美髯文士一拱手,“大人,既然没有敌情,小的就先撤了。” “先生,我们也走,”那护卫对中年文士说道。 “倒是好胆量,”那文士打量花无尽两眼,捻着胡须出了院子。 “大人谬赞,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花无尽福了福,“民女大病未愈,不能亲自恭送二位大人,大娘,大壮兄弟,请帮我送送大人。” “好。”李大壮答应一声,和李大娘一起去了。 花莫亦没急着走,见花无尽身边没有人了,他才走到近前,低声道:“这样的烂事还敢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你是怕花家不跟着你丢脸吗?如果还要脸,就赶紧去死,带上你那野种,听说凤凰山的断崖摔死过不少贱人。” 花无尽从小溪手里夺过木棒,掂了掂,但到底忍住了,这时候图个痛快,这一宿能不能睡是小事,只怕小弟花莫白活不下去了,新仇和旧恨都不到报的时候,必须要忍下。 于是她道:“此花不同于彼花,早在五年前我就不是花家的人,所以,花莫亦你多虑了,你花家丢不丢脸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这番做作只会让人觉得你们花家更恶心,请吧,这里不欢迎你。” “贱人!”花莫亦上前一步,扬手要打花无尽。 花无尽扬起木棒,迎上一步,“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咳咳,”李大娘回来了,她清清嗓子,道:“花家大爷,让大壮送你回去吧,省得黑灯瞎火的不好走。” 花莫亦紧张地盯着木棒,用余光斜了斜李大壮,眼珠转了转,后退几步,道:“不劳你这穷鬼送,”他哼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地追前面的人去了。 “作孽啊,赶紧屋去吧,好不容易能起身了,”李大娘扶住花无尽,对自家儿子说道,“大壮你把那帘子钉上,我把花娘子送屋去。” 李大壮挂上帘子,李大娘安慰花无尽两句便回家了。 花无尽搂着瘦巴巴的儿子,在热乎乎的炕头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起床时,花无尽觉得身体利落很多。 娘俩没有米,便烧了点热水喝,暖暖肚子。 “走,跟娘上后山,”花无尽找来家里唯一的一把利器——柴刀,拉着小溪出了门,门外十几丈远处,有一条由山谷清泉汇聚而成的清澈小溪。 花阡陌的乳名——小溪,便是由此得来的。 娘俩踩着大石头越过湍急的溪流,再走十几丈,就到山脚下了。 此时天刚蒙蒙亮,山间笼罩着薄雾,返青的小草上凝着一滴滴的露珠,紫色的耗子花虽谈不上多么娇艳,但也足以让经历严冬的人们倍感新鲜和喜悦。 凤凰山是凤凰岭的边缘,山不太高,植被也不丰富,野生动物的种类也很少,山顶上建有长城,烽火台上日夜都有官兵把守。 “娘,大壮叔说这里的兔子贼,跑得快,不好抓呀,”小溪摸着干瘪的肚子,咽着口水说道。 爬到山腰处,花无尽停下脚步,坐在一块山岩上喘匀气息,掂着柴刀适应手感,漫不经心地说道:“它跑得再快,也没你的石头飞得快,你说是不是?” “真的吗?”小溪捡起一块大石头,瞄准几丈外的荒草丛,扔出去……小家伙懂了花无尽的意思,赶紧又捡起两块,扣在手里。 “嚓嚓嚓,嚓嚓,”那个被无故攻击的草丛里,竟然惊出两只灰色大兔子,仓仓惶惶地往另一处草丛跑了过去。 花无尽心里一喜,眼睛眯了眯,“唰!”那把柴刀旋转着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小溪手里的石头也出手了。 “噗!”花无尽瞄准的那只兔子被柴刀正中脖颈,血溅当场。 “啪!”小溪准头不好,但力量足够大,石头落在一块大岩石上,崩开得的碎石凑巧砸在另一只兔子头上,竟然被误打误撞的砸晕了。 “啊哈哈……娘,我们有肉吃啦!”小溪欢呼着跑过去,把两只兔子拎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来,扽扥兔子耳朵,眨着漆黑灵动的大眼睛得意地问道:“娘,我厉害吧?” “厉害!”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好孩子是夸出来的,花无尽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儿子,你力气大,眼力好,只要勤加练习,日后这满山的兔子见着你就得躲得远远的哩。” “哈哈哈,”小溪美得不行,张着大嘴,笑得有些夸张,“娘放心,小溪肯定会好好练习,以后这山上的兔子就归小溪啦。” 花无尽点点头,把他拉到身边,指指山上,示意他注意听那里的动静。 山间重新安静下来,几只轻快地足音清晰地从不远处传来,不多时,五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转过蜿蜒的山路,出现在娘俩的视野之内。 好一个俊美男子! 花无尽眼睛一亮,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来没见过这等纯天然的漂亮男子。 那人身材修长,标准的九头身,身着酱色戎衣,外罩正红云纹锦缎罩甲,披一件黛色斗篷,行走间,龙行虎步,宽大的斗篷猎猎飞扬,单看这风姿,就已然让人醉了。 他的发很软,每根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绾发的羊脂玉簪质地极好,花纹古朴大方。脸型容长,皮肤白皙细腻,额头饱满,剑眉斜飞入鬓,眉下的一双深目灿若朗星。唇色浅淡,下巴中间竖着的沟痕更是凭添几分男人的魅力。 如果不是他的眼神太过高傲,唇角飞起的笑意太过张扬,太过邪气,他简直可以用完美得丧心病狂来形容! 花无尽摸摸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这张脸也算不错了,然而跟他一比,瞬间从牡丹变成了月季。她慨叹着挪开视线,拉着儿子让到山路边上。 三名穿着护甲的护卫神色凛然地将美男护在中间走过来,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游离在四人之外,他眉毛浓黑,鹰眼犀利,薄唇如刀,一身玄色的黑袍衬得他更加凝重冷酷,干净整洁的右手始终按在腰刀的刀柄上。 好强的戒备心! 花无尽皱了皱鼻子,她几乎可以闻得到腰刀上的血腥气。 很men嘛!花无尽在心里吹了声口哨,美男是用来欣赏的,型男才是她的菜。 型男快走几步,与娘俩擦肩而过,美男则在距离她们两丈有余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 004逛街 “兔子!”美男指指小溪,“本……我想吃烤兔子,松江,多给点儿银子,让她们滚远点儿,最讨厌脏兮兮的乞丐了,看着就碍眼。” 乞丐!碍眼? 花无尽下意识地摸摸褴褛的衣服,再看看脏兮兮的儿子,心道,还真像乞丐,不过,既然兔子可以换钱,被这绣花枕头不疼不痒的刺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护卫闻言跑过来,拿出一大块碎银,道:“小弟弟,我要这只。”他指的是小溪打昏的那一只。 果然是好大一块银子,灿白灿白的银块照亮了花无尽的眼睛,她摸摸干瘪的肚皮,心中无限欢喜。 现下一两银子能买两石大米,一石米120斤,两石240斤,而现代大米差不多3元每斤,照此换算,一两银子相当于现代的七百二十元。 一只兔子就卖了五两左右银子,相当于现代三千多,这花美男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化身,还是人傻钱多啊! 不管是哪种,她都决定感谢他八辈祖宗! 然而,花无尽乐意,小溪却很有骨气,“娘,他骂咱们是乞丐!”他委委屈屈地看着花无尽,意思是不想卖。 花无尽双臂抱住儿子,俯下身子,趴在他耳边说道:“儿子,他嘴臭,可银子不臭,有了银子,咱们娘俩就有饭吃了,”而且那美男和型男的身份都不简单,虽不用巴结,但也不能得罪。 小溪想了想,把死兔子放到花无尽手里,抢过银子,“哼”了一声,把活着的那只扔了过去。 “哼什么哼,小乞丐,算你运气,本……心情好,懒得跟你计较,”美男掩住口鼻,拂袖而去。 娘俩一同冲着美男的背影挥了一拳,稍等片刻,也下了山。在地头上采了好些马齿笕、荠菜,又到河里把剩下的那只兔子洗剥干净,这才欢天喜地的回了家。 花无尽喜欢美食,做菜也略有两手,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只好把脑子里想象的那些兔肉的做法通通抛开,把肉剁成块,冷水下锅,盖上盖子,小火炖了。 香味儿慢慢地熬了出来,花无尽撇出浮着的血沫子,让肉汤变得清爽。 小溪从灶头处探出小脑袋来,“咕咚”一声吞掉一口口水,可怜兮兮地问:“娘,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有个现成的亲儿子可真是太好了! 花无尽“噗嗤”一笑,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道:“大概还得一会儿,把火撤掉一些,春天的兔子瘦,咱多炖一会儿。” 半个时辰后,肉熟了,她盛出一碗,让小溪给李大娘家送去。 自家留起来一碗,剩下的汇一些野菜进去,把菜汤重新烧开,用蓝边大碗盛出来,有菜有肉,有红有绿,颜色鲜艳,营养也算均衡。 小溪没有空手回来,李大娘给了他两个热腾腾玉米面的窝头。 娘俩围着灶台吃饭,小溪端起碗,忽然福灵心至地说了一句:“娘,小溪觉得娘病好了之后,跟以前好像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花无尽并不紧张,一个小屁孩而已,随便哄哄就行,再说,只有聪慧的孩子才善于发现问题,她很高兴小溪能发现自己的不同。 小溪刚刚夹起一块肉,吃得正香,消瘦的小脸一下这边鼓个包,一下那边鼓个包。 他一边嚼着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花无尽,又黑又长的睫毛一下下地忽闪着,咽下嘴里的食物后,他说道:“娘敢打刘大,能杀死兔子,还知道小溪可以用石头打兔子,娘还爱笑了,以前娘从来都不笑的……”小家伙观察很细致,把原主和花无尽的区别说了个七七八八。 “小溪说的都对,这说明你动脑思考了。那你想想娘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花无尽夹起一块肉放到小溪碗里,开始引导小溪按照自己的思维走。 “变好了!”小溪不假思索,现在的娘亲被自己摸了咂咂也没有不理自己呢,嘿嘿嘿。 “那是啊,咱家这么穷,你外公还不在,娘再不变一变,咱们娘俩就该饿死了,是不是?”花无尽再接再厉。 “是啊,娘,那小溪也要变,变得更厉害,保护娘亲,”小溪完全被花无尽带到沟里了,从此以后,他再没有问过类似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花无尽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好了,只是缺乏锻炼,便在院子里小跑几圈,增强体能。 早饭后,她让小溪先用石头把银子砸成长条,用柴刀分成小份,放到破旧的荷包里,藏好,准备去镇上大肆采购一番。 “娘,不要弄丢了喔,”快走到镇中心的时候,小溪又嘱咐了第八遍。 花无尽捏捏他的小鼻子,“放心,放心吧,都快成小话唠了。” 前哨镇并不繁华,中心街道上的铺子有限,人也不多。 铁匠铺在街尾,掌柜的姓牛,是个手艺精湛的老师傅,花无尽的第一站就是这里。 顶住老板娘八卦的眼神,花无尽买了菜刀、剪刀,又定做六把三棱光杆镖,约定三天以后取——其实她想要做弓箭的,可北方的弓箭是硬木做的,太贵,如果定制现代弓箭,成本又太高,反正也就是平时猎个兔子什么的,飞刀尽够用了。 从铁匠铺出来,娘俩又接连去了米铺和杂货店,买全需要的米面、调味料以及窗纸、针线、蜡烛什么的,逛这么一圈下来,银子已经没了一半。 即便如此,迫切需要的东西仍有很多没买,但花无尽知道已经不能再花钱了。一向靠父亲救济的孤儿寡母,突然大肆购买,如果被人知道,只怕流言蜚语就能生生把人气死。 买完东西,娘俩拎着篮子往家走,路过布庄时,正好碰到花家老太太和花赵氏从里面出来,两人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仆妇,手里捧着几块妍丽的绸缎。 如果花无尽没被花家赶出来,花老太太是她的嫡祖母,而花赵氏是她的大伯母。 花老太太五十四岁,因为保养得好,看起来依然很年轻,是个风韵犹存的老美人。她穿着秋香色的牡丹团花大衣裳,梳着简单的圆翻髻,插银簪,耳朵上是一副丁香银耳坠,花心镶着蓝宝石。与当年的侯府夫人相比,她的穿戴极为寻常,但容貌气度却仍不减当年。##### 005交锋 花无尽很认真地看着花老太太,觉得她美则美矣,却没有老人应有的慈善和大度。 都说相由心生,果然是有道理的,或者这个老女人用毒蛇来形容才更加恰如其分。 大概是花无尽的目光太过灼人,花老太太很快便注意到她,立刻拧紧了眉头,抿紧了嘴角,两道法令纹也变得深刻起来。 她一摆手,后面的仆妇便紧着走上前来。 她吩咐道:“去跟她说,别出来丢人现眼!” 那仆妇便上前拦住花无尽娘俩,重复了花老太太的话。 “欺负人!”小溪瞪大了眼睛,捏起小拳头就要冲上去打人,花无尽牵住他的手,笑着对那仆妇说道:“请让让,好狗不挡路。” 那仆妇面上一红,退了回去。 花老太太还没被谁这么忤逆过,即使被流放到卫所,她也是花家后宅的掌权人,说一不二,她寒声说道:“你告诉她,再让我知道她在街面上行走,就让她再也见不到六老爷和小四。” 花无尽觉得很有趣,这条老毒蛇逼原主替了花如锦,以处子之身去伺候一个山匪头子,知道原主怀孕便把原主除了族。现在自己已经不是花家人,居然还妄图利用父亲和弟弟牵制自己,真是不知所谓。 没等那仆妇过来,花无尽悠悠道:“告诉她,说太多做太多,只能说明她心虚。这么大岁数了,多想想因果报应。且不说我的事,就说我那庶祖母,听说我那庶祖母死的极为蹊跷,死后始终合不上眼。虽说现在已经不在京城,花家大宅易主,但人心有鬼的话,始终还会闹鬼的,是不是呢?” 花老太太面色一白,身体轻颤了几下。 挽着她胳膊的赵氏知道她的心结,柔声劝道:“娘,何必跟个贱人一般见识,我们家去吧。” 花老太太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抬高了下巴,迎着花无尽走过来。 在与花无尽错身而过时,赵氏轻声骂了一句:“贱人!” “你全家都贱!”小溪年纪虽小,骂人倒很爽快,张嘴就来。 “野种养出来的还是野种,没有教养的东西!”赵氏头也不回地说道。 “娘我要打死她!”小溪气得直跳脚,却被花无尽压住了:“打什么打,你看娘的。” 她从路边拾起一块石子,拉着小溪,拧身进了旁边的店铺,道:“看着!”她话音未落,手中的石子已经擦着地皮飞了出去,她用的力道极好,石子停下时,恰好塞在赵氏右脚之下。 赵氏不察,落下脚步。 “诶哟!”赵氏脚下一拐,身子向左歪去,刚好撞上花老太太。 花老太太正有些魂不守舍,冷不防被撞,身子失去平衡,往左扑去,又被一旁的路人撞了肩膀,趔趄几步这才被仆妇扶住。 花老太太大怒,正要斥责赵氏一番,回头却见赵氏正单膝跪在地上。 赵氏委屈地说道:“娘,我被石子垫了脚,扭到了,都是她……”她看花老太太面色不善,怕她回去后整治自己,便下意识地想把责任推到花无尽母子身上。然而,她身后都是来去匆匆的陌生人,花无尽母子身影全无,只好拍拍裙子上的灰土,说道,“娘,媳妇没看好路,倒是带累您老人家了。” “废物!”花老太太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赵氏认命地摇摇头,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小溪刚刚还在满心不忿,这会儿喜笑颜开,竖起大拇指:“娘好厉害!” “那是!跟娘学着点,你方才要是打了她们,那毒妇欺负你小舅舅怎么办?”花无尽点点小溪的额头,“走吧,咱们回家。” “倒是一场好戏,”胖滚滚地小伙计眯缝着小眼睛,笑眯眯地道,“大嫂好准头,既然进来了,就买点东西再走好了。” 呵,这就是要挟了? 花无尽心里有些生气,但又不想惹事。她见这铺子是卖杂货的,笔墨纸砚、帕子香囊、针头线脑都有,想着正好有些东西没有买全,就不跟他计较了——哪能到处得罪人呢,花钱消灾也是手段的一部分。 花无尽在文具处挑了几只毛笔,又拿了几张毛边纸,正要让小胖子结账,就听小溪说道:“娘,那个画很好看,”她循着声音看过去,见小溪正在另一侧看墙上挂着的一幅喜鹊登枝花鸟画。 “那幅画是当年流放在这儿的礼部侍郎刘鸿瑞画的,十两银子。”小胖伙计笑吟吟地道。 刘鸿瑞,花无尽想了想,她应该没听说这个人,不是这个时代的大家。而且这幅画技法一般,构图中规中矩,没有灵性,略显呆板,只有色彩还算能看,不过,在这乡野之地,也算不错了,只是不值十两银子。 原主也是擅长书画的,花无尽想了想,道:“我也会画,小兄弟,不如我用店里的笔墨画上一幅,如果能卖,店里拿六,我拿四,怎么样?” “你也会画?”小胖伙计瞧瞧花无尽和花阡陌的破衣裳和烂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别逗了……就你?你要是会画,那我不就是大家了?” 这个时代不同于花无尽现代的那个正统的历史,男子除了非常重视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外,对琴棋书画更是十分推崇,乃至于大家族的未婚女子对琴棋书画是否有一两样擅长,直接关系着将来的归宿。 因此,这四艺中,女子高手辈出,但这高手,几乎不可能是穷苦人家的女人,所以小胖伙计才会如此肯定。 “我娘怎么不会画,你少狗眼看人低!”小溪又来了一句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俚语,如果是原主,他肯定又要吃巴掌了,可现在的花无尽可不会那样,孩子在维护她,她就要维护儿子。 “小兔崽子,你娘要是会……” “闭嘴!”一个胖滚滚的中年人从外面进来,叫停小胖子的臭嘴。 “爹!”小胖子蔫了,低低地叫了一声。 “给你这位大婶子拿纸,”大胖子一发话,小胖伙计降了辈分,他抱了抱拳,“花娘子,犬子不懂事,还请留下墨宝,我四你六可好?”大胖子笑眯眯地道,一幅好脾气的样子。 “爹……”小胖子想提醒自己老爹人家开的是自家六。 “闭嘴!”大胖子轻踹儿子一脚。##### 006世子 小胖子找来一张泛黄的熟宣,将画案上画了一半的花鸟画放到一边,推开画笔颜料等杂物,将熟宣铺好,在笔洗里倒上清水,老老实实地道:“大婶,请。” 花无尽扫了一眼画案上的工具,什么都是现成的,倒是便宜。 她洗净一只小红毛,一边磨墨一边仔细地打量大小胖子,墨好之后,她在纸上比了又比,果断下笔,迅速勾勒出一个粗眉毛小眼睛,正在踢人的大胖子来。 “噫!”大胖子神色凝重起来,道:“这一手白描当真不赖。” “我娘会画!”小溪得意地瞥了小胖伙计一眼。 小胖伙计脸有些红,不好意思地躲到大胖子身后,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大脑袋。 花无尽瞧了瞧小胖伙计,刷刷几笔,小胖子就成了画纸上被大胖子踢的那个,略微躲闪的动作以及不服气的表情,活灵活现,十分逼真。 “嘿嘿……”小溪冲着小胖伙计刮了刮鼻子,骄傲地挺了挺胸,“我娘画得真好!” 她画完爷俩,笔下未停,将杂货铺的一角也画了进去,使整个画面变得丰满又有生活气息。 整幅画笔法轻灵,线条流畅,虚实结合,与爷俩的容貌有九成相似,竟是一幅上佳的速写作品。 大胖子伏在画案上看了又看,抬起头时,肉滚滚的脸上笑容更加真挚几分,他摸着腆出来的大肚子说道:“想不到花娘子竟然有这分功力,这幅画我很喜欢,不如十两卖与在下如何?” 十两?现代七八千人民币,也算凑合吧,毕竟是即兴之作,而且还画的人家父子,再说,她现在缺银子,就是给五两也得卖。 “可以。”花无尽也不拿乔,立即答应下来。 大胖子叫董如海,是董记杂货铺的东家,铺子开遍整个秦城辖区,人称董大掌柜的,是个懂画而且精明的商人。 董如海客气地把花无尽娘俩请到后面账房,让人上了茶水,铺垫几句之后,他说道:“花娘子,你的画只交给我卖,你七我三,五年之内不给他人,如何?” 花无尽沉吟了一下,这个比例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时间有些长,不过,如果发生战乱的话,这五年就不算长了。 她向来是果决的人,爽快地同意了董如海的条件,两人签订了契纸,并且约定,如果发生战乱,在联系不到董记的情况下,且花无尽需要银钱之时,可便宜从事。 两天之内,收获十五两银子,而且未来也有了保证,这简直再好不过了,有了银钱,花无尽觉得自己的病完全好了。 娘俩辞别董如海,将出店门,就看到昨日见过的美男施施然从马路对面的客栈里走出来,后面跟着型男和护卫,左拐,便一直走在她们前面,直到钻进花家那条巷子。 花无尽思忖了一下,心道,一定是去花家的。 听闻辽王世子洛小鱼是当世第一美男子,如果猜的没错,也许这位就是那位辽王世子吧。 如此美貌果真名不虚传,花如锦即便是做妾,也算运气了。 娘俩走到花家的巷子口,花无尽刚要停下脚步,瞧瞧热闹,就见那美男回头看了她一眼,晨起的暖光亮亮地照进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其中厌憎的情绪清晰可见。 花无尽摇摇头,果然是外貌一流,人品未入流。 原主是听说过这位世子的。 听说他今年二十三岁,从小就被辽王送往京城做质子,被其皇帝祖父养废了,在京城里跟着一群王孙声色犬马,骄奢淫靡,不学无术。 待到适婚年龄时,皇帝一连指了几个大臣家的女孩,都被大臣以已经订婚为由拒了,听说那一阵子,京城里凡是有女儿的大家族大多谈鱼色变。 很多人都说辽王并不重视这个嫡长子,这一点从名字也能看得出来——辽王共有五个儿子,洛小鱼是原配嫡妃所出,其他的几个儿子是继妃和侧妃所出,名字中都有“之”字,其中嫡次子洛之安能文善武,是辽王与继王妃最为得意的儿子。 花无尽垂头冷冷一笑,不过是个可怜虫而已,有什么可狂的。 下午的阳光很好,花无尽修理了几个窗户,将其装上秸秆帘子,又把东屋的秸秆帘子糊上一层窗纸。 这点活儿忙活一下午,娘俩吃完饭,收拾好厨房,天就黑了,天边的乌云被风吹过来,遮住明朗的月,很快就稀稀拉拉地下起雨起来。 小溪把炕烧得热乎乎的,地下放了脸盆和菜盆接雨水,炕上倒是不漏雨,娘俩早早地上了炕,忙活一天,都很累了,相拥着安然入眠。 “右转,加速甩掉他们!” “直走直走,低头!” “轰!”前面的越野车被榴弹炮击中,火光冲天。 好热! 花无尽猛地睁开眼,坐起身,竟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让半夜惊醒的人倍感压抑。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清醒过来,梦里的她已经死了,而那个熟悉的世界她再也回不去了。 炕很热,平复了心情的花无尽抱着小溪往炕梢挪了挪,重新躺下,准备继续睡。 “锵锵!” “世子小心!” 清晰的兵器撞击声,以及“世子”二字让花无尽皱起了眉头,心道,这是什么情况? “锵锵……咔嚓!” 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那咔嚓的声音表示有人踩坏了她的篱笆。 打进院子里了! 花无尽迅速穿上衣服,将儿子用被子裹好,藏到墙角,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炕,走到堂屋,从门缝向外看。 借着微弱的天光,她认出穿着月白色中衣的是洛小鱼,他正被穿着玄色中衣的型男护在身后,身边还有十几个护卫把他们团团围在中间。 穿着夜行衣的人很多,大概二十几人的样子,各个出手狠辣,往往以命换命,看情形都是死士。 护卫们身手不错,但极不适应死士的打法,转眼间双方都死了好几个,浓郁的血腥气随着湿湿的空气飘进屋子里,花无尽的表情也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她觉得有些不妙,如果洛小鱼这边被全歼,只怕自己和小溪也逃不掉,看来应该叫醒小溪,免得等下逃跑时措手不及。##### 007死士 “不要硬拼,他们是死士!”花无尽正要转身,只听洛小鱼忽然大喊一声。 “是!”护卫们闻言开始缠斗,一时间形势大有好转。 虽是草包,但还有几分眼力,花无尽思忖着回到屋里,上了炕,捂住小溪的嘴把他叫醒,见他睁开眼睛,才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道:“儿子,别出声,外面有坏蛋,明白了就点点头,不要说话。” 小溪的眼里多了几分清明,他点头表示知晓。 花无尽帮他穿好衣服和鞋,抱在怀里,重新回到堂屋,轻轻地抽出后门的门栓,然后再回到前门观战——后面的门轴不好使,动静极大,习武者听力过人,战况未明之前,她轻易不能冒险。 她用一只手捂住小溪的眼睛,附耳说道:“儿子,听到什么都别怕,娘不会让你有事的。” 这时,护卫们形成的圈子被死士冲开,型男以一己之力护住洛小鱼,他功夫很高,虽然身上已经挂彩,但仍能在四五个死士的围攻下不落下风。 洛小鱼浑身都湿透了,衣服贴在皮肤上,更加显得身高腿长、肌肉匀称,线条极富美感。他拿着一把长剑四下乱劈,动作虽然笨拙,但很有效,暂时自保没有问题。 辽王府的人稳住了阵脚,不过,情况并不乐观。 雨下大了,院子里积了水,踏脚之处,飞溅着污泥和暗红色的水花。 死士的攻势变得愈加猛烈起来,一个,两个,三个……杀红了眼的护卫和死士在绝望中陆续倒下。 双方杀红了眼,围攻洛小鱼和型男的几个死士更加拼命,花无尽看得出来,死士们对洛小鱼的性命势在必得。 型男已经中了好几刀,疼痛让他的动作变型,战力大打折扣。 洛小鱼左支右拙,岌岌可危。 情况不妙,必须得走了,花无尽抱起儿子准备从后门离开。 就在这时,前面喊杀声四起,她心里不由一松,笑着说道:“儿子,不用跑了,镇子里的官兵到了。” 于是,娘俩又回到前门扒门缝。 这时,几个死士垂死挣扎,攻击得愈加疯狂,却被精神大振的型男与乱砍乱劈的洛小鱼寻到机会各自杀死一人,他们见完成任务已成奢望,只得弃了二人,足下一蹬,如同大鹏展翅一般,越过自家草屋,往长城的方向去了。 竟然真的有轻功,尽管原主在被山匪带走时有过这样的经历,花无尽还是吃了一惊。 不管怎么说,总算没有被殃及,花无尽松了口气,抱着小溪回屋,准备继续睡觉。 然而她放心得太早了,鞋子还没脱下,门就被敲响了。 花无尽点燃蜡烛,把小溪放到墙角的破木箱子里,嘱咐他藏好,盖上盖子,再去开门。 她打开门栓,速度后退。 “死了吗,这么慢!”门栓在抽出来的那一刻被人一脚踢开,门板擦着花无尽的鼻尖向两侧弹开。 门是洛小鱼踹的,花无尽看得清清楚楚。 他和一个兵士架着型男快步走了进来,型男伤得不轻,鲜血顺着手臂嘀嗒落地,看流速应该是伤了静脉。 “居然是你?”洛小鱼从进门看到花无尽,一直到错身而过,凌厉的眼神一直钉在她身上。 曾经见过的中年文士跟在后面,冲着花无尽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烧水!” “是。”花无尽应了,她进屋把小溪从箱子里抱出来,然后把刚买的几只蜡烛交给文士分配,省得他们高举的火把将茅顶烧着了。 型男被安置在炕头上,几个伤重的护卫在炕梢,浅黄色的篾席很快红了一片。 洛小鱼十分焦躁,一叠声地让人给型男包扎伤口,然后又催文士赶紧安排人去城里请大夫。 花无尽轻蔑地用眼角夹了他一眼,心道,绣花枕头还是个狂躁症患者! 洛小鱼没有注意她,他正拿着娘俩唯一的一床被子盖住型男。 花无尽在心里哀嚎一声,败家子一个,棉被可不便宜啊,她叹了口气,拉着小溪一起去柴房取柴禾。 院子里有几个兵士正在清理死去的护卫和死士。 “娘,他们都死了吗?”小溪拉紧了花无尽的手。 “死了!”花无尽道,现代的那个她可能比他们死得还惨。 “娘,我怕!”小溪说着怕,又偷眼去瞧。 越瞧越怕,越怕就越想瞧,这跟看恐怖片一个道理。 不过,这小子的胆儿可真够大的,居然没哭。 花无尽摸摸他的头,说道:“没什么可怕的,人死后,灵魂走了,留下的只是一具皮囊,就跟死兔子一样,区别只在于死人不能吃,但死兔子可以吃,是不是?” “好像,是吧,”小溪听得有些糊涂,但真的不太害怕了,神色坦然很多。 …… 水开的时候,花家送来了盆子、纱布和被褥,花如锦和她娘赵氏也来了——两个女人,居然在这样的深更半夜看望一个男人,这就是花家的家教? 花如锦比花无尽大不到一岁,同是二十岁,但因为未婚和爹娘给的好容貌,至今还保持着在京城时的粉嫩和少女的娇羞。 见到花无尽时,花如锦杏眼微眯,涂了口脂的红唇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她大约是走得急了,坠马髻略有凌乱,赵氏替她抿了抿鬓发,重新插了梅花簪,拉平白地儿绿花的交领夹袄,又掸了掸深绿色夹棉裙子。只可惜,漂亮的蝶恋花绣鞋的鞋面上沾满了泥巴,无论如何,她都要穿着进去了。 花无尽微微一笑,从容地往灶坑里添了把柴。 委身于山匪的原本应该是花家长房嫡长女花如锦,而不是庶子花六爷外室妻子所生的外室女花无尽,这是一桩大仇。 说是外室,其实是正室。 花六爷当年在南方求学时,因为老师突然重病,临去前将女儿终身托付于他。归家后,因是不告而娶,花家老太太对这门亲事执意不认。 花六爷只得带着妻子离开花家单过,直到崔氏病故,花六爷返家,花家也没给其正名。族谱上,花六爷的嫡妻是花莫白的亲娘。 就这样,花无尽成了外室女,被花家无声无息的养在后院。 原主在花家富贵的时候没有沾到光,抄家流放时,却同花家一起遭了难。 从流放路途中的百般刁难和侮辱,到怀孕后被花老太太身无分文赶出家门,以及他爹为了小弟花莫白不得不代替花沂之做了正军,所有这一切,都是原主心心念念要报的大仇,她这个接替者同样感同身受。##### 008无常 血仇自然要用血来报,这些眉来眼去的小官司,没意思,她看不上。 花如锦讨了个没趣,进屋去了。 花无尽起身将一小把盐撒到水里,用水瓢搅了搅,虽说不是蒸馏水,也不能严格的控制浓度,但总比白开水更有消毒效果。 “你放的是什么?”赵氏自以为抓住把柄,立刻大叫一声。 放的什么用得着跟你解释吗?花无尽懒得理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小溪大眼睛一瞪,不客气地呛道:“这是我家,放的什么关你屁事!” 花无尽噗嗤一声笑了,她记得这是李大壮媳妇的口头禅,这小子倒是活学活用。 “都给本世子进来!”屋子里传来洛小鱼的声音。 赵氏威胁地看了花无尽一眼,抢在娘俩前面进去了。 花无尽掸了掸身上的草屑儿,拉着小溪一同进屋。 洛小鱼基本上没受什么伤,换了衣袍,正在屋子里踱着步子,见到花无尽进来,立刻指着她的鼻子问道:“乞丐婆,你男人何在?你是什么时候到的这个镇子?” 这是怀疑自己引来了死士?花无尽先是觉得可笑,但换个思维思考,她就笑不出来了。 两天之中碰到两次,以及,那只被砸晕的兔子(他们娘俩基本上是没有那个能力的),他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世子的头脑似乎还在,而且运转得很好。 她打起精神,说道:“我男人五年前死在流放的路上,现在只有我们娘俩,”这个答案是花家赶她出来时的官方说法,为了莫白,花无尽只能这么说。 洛小鱼又道:“在这里住多久了,家中可还有别的亲戚?” 要是说没亲戚,说不定罪名就又落实几分,细作的命运绝对难逃一死,她不想那么说。 花无尽瞧了一眼站在炕沿边儿上的花如锦,她用手指隐晦地比划了个四,她弟弟花莫白行四,她这是暗示花无尽,如果不想莫白遭罪,就不要乱说话。 “没什么亲戚,亲戚都死光了,”亲爹亲弟不算亲戚,花无尽垂下头,以示伤心,又接着说道,“民女原本是花家返还了身契的奴婢,跟着花家流放至此,到这里后,花家见民女怀孕,很多活计都做不来,便把民女打发出来,关于这件事,世子可以问她们,”她指了指花如锦和赵氏。 花如锦点点头,娇声说道:“世子,的确如此。” 花家的确是带着几个没有身契的忠仆流放的,而且路上的确病死了一个年轻男人,现在这几个仆人仍在花家,他们虽然没有身契,但他们的家人却都捏在魏家手中。 洛小鱼看了那文士一眼,不再理会花无尽,自去看几位伤者,还紧张地探了探那位型男的鼻息。 那位型男情况有些不妙,手臂上的血没有止住,失血太多,面色苍白如纸,一直处于昏迷之中。 那文士问道:“你在水里加了什么?” “当然是盐,今儿雨天,伤口进了雨水,如果不消毒,只怕伤口会溃烂,所以……”花无尽一摊手,不再赘言,她的态度就是,你爱信不信。 “你懂医?”洛小鱼忽然转头看了过来,面上带几分希冀。 “不懂医,却可以为你身边这位略微医治一下,”花无尽心道,既然还有些头脑,那就卖这位辽王世子个好,说不定他大手一挥,银子就来了呢。 她虽不懂医术,但十分精通缝合术,上一辈子,为了能让自己多一些保命的手段,她可是下了很大的本钱学习各种生存技能。 “世子,她是个奴婢,在花府时从未学过医,您看……”花如锦是个聪明人,同样知道话留半截的好处。 爱信不信,花无尽眼睛都没眨一下。 “聒噪,本世子什么时候问你了!碍眼得很,陆先生,替我送她们出去。”洛小鱼蛮横地下了逐客令。 花如锦有些难堪,她看了赵氏一眼,见赵氏点点头,委屈地道:“民女僭越了,请世子恕罪,既然民女帮不上忙,民女便告退了。” “滚,那么多废话!”洛小鱼毫不领情。 赵氏警告地看了花无尽一眼,蹲身福了福,领着快要哭出来的花如锦出去了。 洛小鱼指了指型男,说道:“这是镇北军副将,若是治不好,本世子就宰了你和你儿子!” 花无尽眨了眨眼,她倒没想到这孙子这么混蛋,本着一片好心,却被人当成了驴肝肺,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既然如此,那就不治了吧。 于是,她垂头说道:“世子,民女只能略微医治,并不能救命,如果以民女母子性命相搏,民女不敢,还请世子体谅。” 洛小鱼勃然大怒,抓起炕上的枕头就砸了过来:“你!你不治,现在就……” 陆先生上前一步,抓住飞过来的枕头,打了一躬,劝解道:“世子息怒,乔副将的伤势耽误不得,先让这位花娘子试一试。” “不试!有本事你杀!”小溪跳脚说道。 洛小鱼翻了个白眼,道:“本世子懒得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你这乞丐婆少说废话,本世子收回之前的话,快来救他!” 花无尽无语,按照他的正常逻辑,他难道不应该那把刀放儿子脖子上逼着自己施救吗?刚觉得他可能不那么草包,这会儿,他就马上不遗余力地证明自己就是草包,他这是故意的吗? 花无尽懒得废话,时间紧迫,她让那位陆先生安排人手,一些去镇子里搜罗铜镜,一些留下拆门板,给她打下手。 她从柜子里拿出刚买的剪子、黑色丝线和绣花针,然后先用滚烫的盐水清理了从花家拿来的盆,再把盐水舀出一半在盆里,剩下的煮针线和剪子…… 打点好一切,花无尽让蜡烛和火把同时点起来,然后用铜镜将火光发射到架好的门板上。 花无尽让人将那位副将抬到门板上,开始缝合。 “竟是用线缝?这位娘子,你以为这是做衣服吗?”陆先生看到花无尽穿针引线有些失望,“世子,要不还是等等吧,城里的大夫很快就能到了。” “让她做,万一乔副将等不了怎么办,要是不成……要是不成,让他们娘俩陪葬。”洛小鱼再次刷新了花无尽对他的认知。 陪葬你娘!你这反复无常的绣花枕头#### 009赏赐 花无尽忍着气,让几名兵士帮她按住这位乔副将,拆开包扎伤口的绷带,准备从手臂的伤口开始,这里的血止不住,估计静脉主血管断了。 花无尽绑住血管上端,让血液暂时止住,再冲洗伤口,扒开血肉,她发现光线还是有些不够用,但没更好的办法,时间来不及了,只能拼着一试。 她冒着被烧光头发的危险让所有的火烛靠近,清了几次创口,才找到静脉血管断口。 很庆幸,血管只是被切开一个口子,下面还是连着的,于是她放开血管,然后再扎上,清创,飞针走线,很快便将那口子缝合好了。 最难的一步完成了,接下来的工作就简单了。 大约用了一个半时辰,她才完成这位乔副将身上大大小小的七八道刀口。 “血止住了?”洛小鱼看着伤口自语道。 陆先生神色颇为怪异,但还是点点头,“都止住了。” 洛小鱼又道:“那这些线怎么办?”他问花无尽。 花无尽道:“缝合在里面的没办法了,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丝线,可以被血肉吸收,外面的可以拆除。” “不错!去把他们的伤口也缝起来吧,做得好,本世子有赏!”洛小鱼终于说了句让花无尽爱听的人话。 于是,在后到的几位大夫的帮助下,花无尽整整忙了半夜才搞定所有的伤者,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她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 “做得还不错!”洛小鱼临走时又高高在上的表扬了一句。 花无尽点点头,心道,不用你夸,留下银子就行了。 但是洛小鱼没有,就那么走了。 花无尽无力吐槽,带着同样一夜未眠的小溪缩在一角沉沉睡去。 直到下午,她才在饥肠辘辘中醒来,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 儿子去哪了? 花无尽有些担心,想坐起来,却发现身子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她知道自己的病虽然好了,但体质仍然很差,如今连饿带累,体力透支了。 “小溪!”她喊了一声。 “娘,我在这儿,”小溪端着一碗粥进来,“娘,这是我做的,你快来吃点儿。” 四岁儿子给做的粥,太难得了,花无尽赶紧下地,漱漱口,洗洗手,坐下来吃饭。 小溪的笑容很大,他小心地往窗外看了看,凑近花无尽,小声说道:“娘,我们有银子了,那个坏蛋让陆先生送来的,你猜猜有多少?” 花无尽小声道:“娘猜……起码有五百两银子,”其实,花无尽觉得应该有一千两才对,相当于现代七十万,一个副将呢,还是关系极好的朋友,难道不值吗? 小溪的笑容收了收,道:“不对,娘你再猜。” 居然五百两都没有!“三百两?真抠门!” “娘,没有那么多啦!”小溪扁起小嘴,有些泄气。 花无尽咬紧了牙根:“那一百两?” “娘,五十两不多吗,”小溪有些委屈,他觉得一晚上就有五十两,真的不少了嘛,“陆先生说这银子是他的,坏蛋的银票都湿了坏了。娘,那坏蛋还给了这块玉佩,陆先生说,有事可以凭着玉佩去王府找那坏蛋,他可以帮我们一个忙呢。”说到玉佩,小家伙又高兴几分,把一张面值五十的银票和一块玉佩一起交给花无尽。 “他是穿中衣来的,银票怎么会湿?那是个穷鬼!”花无尽没什么形象地翻个白眼,把银票和玉佩接过来。 “啊!”小溪睁大眼睛,小嘴成了o型,“对啊,娘,他们骗我!”他有些愤愤。 花无尽亲亲他额头,道:“儿子算了,这玉佩还算凑合,估计二三百两银子还是有的。” “真的?”小溪又高兴起来。 玉佩是和田碧玉,墨绿色,是碧玉中的上品,但因有黑斑和玉筋稍稍降了一档。 然而黑斑和玉筋被巧手工匠恰到好处的安排在两条戏水蛟龙的眼睛、尾巴以及龙身之上,使这两条蛟龙仿佛活了一般。 这绝对是有大师水准的一块玉佩,从选料到雕工,都应该在设计者的设计之中,或者,价值可能比二三百两更高一些。 花无尽赏玩一番,把玉佩和银票一起塞到袖子里——这屋子除了她身上就没有一个牢靠的地方。 如果洛小鱼靠谱,那他的承诺还是比较值钱的,如果不靠谱,那便把玉佩当了便是。将来发生战乱,有银子傍身,底气也足一些。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换个房子,院子里死了十几个人,满屋子的血腥味儿,揭开这张席子,下面有几大片乌黑的血迹。 她倒无所谓,孩子肯定会有阴影的。她手里总共有六十两银子,足可以换个地方好好地盖上三间大瓦房了。 “小溪,他给你玉佩的时候都有谁在?”这一点至关重要,否则,一旦被镇子上的某些人惦记了,以后的日子就没法安生了。 小溪道:“娘你安心,陆先生偷偷给我的,他不让我跟别人说。” 偷偷给的啊。 花无尽笑了笑,这位陆先生倒也是个善人。 吃完饭,花无尽又躺了会儿,刚有些力气,便挣扎着起了身,准备去李大娘家问问盖房子的事。 她穿上鞋,刚要下地,便听到了院子里的脚步声。 “娘!”小溪在外面,他没有叫那人,而是直接跑进屋子里。 花无尽知道,小溪只有看到花家的人时才会如此不礼貌,原主是恨花家的,所以,儿子也恨。 花家大老爷花沂之和他的大儿子花莫亦跟在小溪身后走了进来。 花沂之年不过四十,中等身材,丹凤眼,嘴略小,长相略微女气,但不失儒雅。 一进屋,他先是掸了掸袍服上的土,又跺跺脚,然后四下看看,发现没有坐的地方,便皱着眉头说道:“老太爷让我来问问你,你那一手缝肉的功夫跟谁学的,世子有没有赏,你把昨天晚上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一遍。” 他是花无尽的亲叔叔,在京城时从未正眼瞧过原主一回,被赶出花家后,更是五年未曾正面遇见,如今洛小鱼在这间茅屋里过了一晚,他就急吼吼地过来了,为什么? 问她有没有赏,又凭的什么?##### 010房场 花无尽毫不掩饰地冷笑一声,道:“我的事,跟你花家有什么关系?”她下了地,拉起小溪便往外走。 花沂之一甩宽大的袍袖,恼羞成怒:“花无尽,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敬酒罚酒我都不会吃,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花无尽扔下这句话,跟儿子一起出了东屋,顺手抄起灶台边靠着烧火棍,余光看到已经跟到门口的花沂之,回手就是一棍。 这一棍她使得极有分寸,棍尖儿几乎是贴着花沂之的鼻尖滑过,突然而来的棍影以及那“呼”的一声,吓得他猛然后退一步,结结实实地踩到花莫亦的脚上,“爹!”紧随其后的花莫亦惨嚎一声。 “不管是缝肉还是赏赐,那都是我的事,跟你花家没关系,别来烦我!”一招得手,花无尽不再纠缠,拎着烧火棍继续往前走。 娘俩出了院子,去找邻居李大娘。 李大娘正在整理菜园子,见她们娘俩过来,赶紧停下手里的活计,两手在裤腿上擦了擦,笑着招呼道:“花娘子来啦。” “嗯,大娘,我有个事要找您老问问,您忙着,咱一边干活一边说,”花无尽也不外道,吩咐儿子帮着李大娘捡石子,自己也上了手。 李大娘赶紧上前拦住她,“大侄女这是做什么,就这么一点儿活做做就得了,你身体才好,别劳累,我去给你拿把小凳子,你坐着说。” 花无尽没什么力气,拦不住常年干活的李大娘,只得从善如流,在她拿来的小凳子上坐下,道:“谢谢大娘,给您添麻烦了,我来是为了房子的事儿,你知道哪有合适的宅基地吗?” 李大娘想了想,给花无尽指了几个地方。 她最看好凤凰山下的一块荒地,但花无尽不会考虑那里,那里距离长城边防太近,如果北金偷袭,只怕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李大娘让她去找里长,那里有鱼鳞册,只要送点薄礼就成。 花无尽便起身告辞:“大娘,那我去了,要是寻着了,想让大壮兄弟找人帮忙起几间房子,您看成不?”李大壮学过瓦匠,认识些人手,且现下正是春耕的准备阶段,还不算太忙,估计还是能找几个人帮忙的。 “行,现在不忙,让大壮帮你张罗,估计几天就得,你这两天要是害怕,就带着小溪来我家住,地方有的是,”李大娘道。 “成!那我先走了,大娘,”花无尽很喜欢李大娘,为人善良、识趣,这样的品质,在这样的穷乡僻壤显得十分难得。 “哟,花娘子要走啦,我送送你,”李大壮的媳妇张氏从屋子里面出来,抱着一岁多的儿子快步走到花无尽身边,凑近了小声说道,“花娘子,听说辽王世子长得可俊,跟神仙一样,可是真的?” 两人一起往外走,花无尽点点头,道:“真的。” “哎呀,你这样从京城来的都这么说,可见得好看成啥样,可惜没看着,”张氏红扑扑地胖脸上多了一丝神往。 花无尽不好搭这个茬,她是个寡妇,春心萌动可是不成,尤其是在张氏这样的大喇叭面前。 张氏并不在意花无尽的沉默,马上聊起另外一个她感兴趣的话题,“哎呀,花娘子要买宅基地了,得不少银子呢……那啥,他们把你家祸害成那样,到底给了你多少银子?”张氏可没有李大娘的城府,就这么大喇喇地问了出来。 “你打听人家的事情做什么,天还冷,快带小宝进去,”李大娘不满的叫住张氏,又对花无尽说道,“这事儿早办早了,赶紧去吧,需要大娘的地方言语一声,别的不行,帮着做个饭啥的不在话下。” “诶,先谢谢大娘,那我真走了,”花无尽牵着小溪,往镇子里去了。 镇子上的糕点没有秦城的好,买了也没什么意思,花无尽便去布庄扯了两块细布,在肉铺砍了十斤猪肉。 里长家在中心大街上,娘俩去的时候里长两口子都在。 郑里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五短,滴溜溜转的眼珠子说明他是个地道的精明人。 他对昨夜的事略有耳闻,所以对花无尽十分客气,立刻找来舆图,按照她的要求,在镇子南面的矮山下找了一块地。 他说,这块房场大约一亩半,足够盖三间正房,能圈起一个四五丈长的小院子,周围大约半亩的地是荒地,因为都是大石头,难以拾掇,所以是免费赠送,其中一块大石下有个泉眼,常年有水…… 总计两亩地,三两银子,真心不贵。 花无尽也颇为意动,那里离花家远,距离长城有三四里地,且矮山后还是矮山,完全可以在战时躲避战乱,的确是个不错的位置。 谈好正事,花无尽千谢万谢地出了里长家。 娘俩在杂货铺买了一张新席子和一套新棉被,把东西送回家后,又往李大娘家走了一趟。 李大壮已经从地里回来了,他知道那块地,也说那里不错,拍着胸脯说肯定能把这件事张罗好。 翌日上午,花无尽带着儿子去看了看地方。 这块地的位置不算太背,背靠着青翠矮山,前面的洼地处是里长家的十亩鱼塘,有丈许宽的土路可以通到镇子里,路上每隔几丈,便有一棵粗壮的老槐树,一路绿荫洒地,十分清净。 沿着土路往西走一里地,有一大片军田,白天干活的人不少,只是晚上安静了些。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花无尽觉得这里真不错,或者,她还可以取个“南山夫人”或者“墨槐散人”的名号呢。 她喜滋滋的实地测量一番,然后去里长家痛快的给了银子,办了地契。 下午,李大壮找来专门盖房子的瓦匠和木匠,让花无尽提提房子的要求,并粗略估计一下用料,他好去采买和准备。 花无尽要求不高,按照当地常规房屋构造建三间瓦房,左边一间做仓库,搭火墙;右边一间做卧室,搭土炕;中间的堂屋分成前后两间,前间做饭,后间洗浴,三间全部前后开窗。 院子里砌土墙,把高达两米的花岗岩石块嵌在院墙里,不但能起到墙壁的作用,省材省料,而且还能把院子里的那面凿出花样,一举两得。 花无尽是京城人,就是要求多些李大壮他们也能接受,不过她提的这些没什么技术难度,瓦匠和木匠都没有异议,很快就把大致的用料估算出来——加上人工,大约十五两银子。 花无尽手里没那么多现银,便先给李大壮十两,让他先把用料准备着,她明天去秦城兑换些碎银,回来后就把剩下的给他。 李大壮自然应允,等花无尽的房子盖完,他就能赚上几百个大钱,开春正是用钱的时候,这个营生来得正好。##### 011进城 三月十七,花无尽和儿子起了个大早,娘俩烙了几张鸡蛋饼,再煮五个鸡蛋带上,背着柳条编的篓子,沿着官路赶往秦城。 如果坐马车到秦城,大概要一个半时辰,牛车则将近两个多时辰,但走路可就慢了,腿脚快的也得大半天。 花无尽刚刚恢复健康,但离身强体壮还有不小的距离,所以,如果遇不上马车,她打算照着一天走。 娘俩很幸运,刚一出镇子,就有一辆牛车从后面赶上来。 “吁!”赶车的汉子,吆喝一声将车停下,笑着问道:“花娘子,八个大钱,坐不坐?” 花无尽道:“坐。”这种平板牛车是她两辈子第一次坐,可要好好体验一下。 她从破旧的荷包里数出八个大钱递给赶车的,和儿子坐在后面的边沿上。花无尽没有盘膝,将腿垂下车沿儿,闲适的在空中悠荡着,心道,这感觉相当不赖。 车上已经坐了一个老妪和两个年轻小媳妇,三个人花无尽都不认识,可这三个人却都认识她。 大概是听说了刘大的事,始终在小声嘀咕着,而且白眼不断。 小溪一开始还能忍着,不过小孩子的耐性也就一两刻钟,他做了个鬼脸,故意问道:“娘,听说李大娘说人死之前都会翻白眼,她们也要死了吗?” 这是个小毒舌!花无尽把儿子搂在怀里,笑着说道:“你啊,净瞎说,那可不是要死了,是白眼病!儿子你离她们远一点,省得被传染。”她一本正经的说胡话。 赶车的闻言哈哈大笑,“花娘子倒是风趣,小小子也伶俐,”说到这儿,他凌空甩了一鞭,让牛紧着走,又道:“嫂子,两位弟妹,花娘子也不容易,刘大什么人谁不清楚?你们就别一眼一眼的了,我看着都累的慌。” 那老妪本欲发怒,但又不想得罪赶车的,便尴尬的笑了笑:“大兄弟说的也是,其实咱们也没啥恶意不是?” 她话说得好听,但跟那两个年轻媳妇一样,都没什么亲近花无尽的意思,凑在一块又叽咕了几句,但也不再难为自己的眼睛。 太阳快升到头顶的时候,牛车终于到了秦城南城门外,这里戒备森严,所有进城的老百姓都被严格检查一遍。 “把篓子打开!”守城门的兵勇说道。 花无尽规规矩矩的打开,露出里面的几只鸡蛋来,“都是熟的,军爷吃一只?” 卫兵咽了口唾沫,往城门上瞟了一眼,道:“开什么玩笑,进去进去!” 花无尽顺着他的视线往上一看…… “那乞丐婆,你上来。” 花无尽还没看到城门上的人,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清越,发声的位置有些浅,因而听起来有些浮躁。 是辽王世子洛小鱼! 他穿着白地儿遍地绣粉牡丹的宽袖常服,头戴白玉冠,艳光四射地站在城门上,身旁还围绕着几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 一车来的那两个小媳妇看直了眼,守城的兵勇叫她们好几声都没人听见,非但如此,就是她们身后的男人也看直了眼,闹哄哄的南城门竟然因为一个美男子而变得沉静起来。 花无尽摇摇头,牵着小溪往城门里面走去。 刚几步,就就有个长相俊秀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出来,手指点着她们娘俩,道:“赶紧跟小爷过来,世子爷叫你们呢。” 花无尽福了福,道:“好,还请小哥儿带路。” 她心道,这个小厮不如那个叫松江的护卫和气,那人伤得很重,不知道有没有死。 娘俩沿着台阶上了城墙,洛小鱼就等在台阶上面,他摆摆手,让那小厮退远一些,然后上前一步,捏住花无尽的下巴,嘴里咂了一声,附在她耳边说道:“乞丐婆,你那救人的法子不错,我已经把它卖出去了,正要去找你呢,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的东西,世子却把它卖了?”花无尽无语。 “喂,你这个大坏蛋,离我娘远一点儿。”小溪把花无尽往后拉了拉。 洛小鱼一瞪眼睛,捏下巴的手向下一滑,卡住花无尽的脖子,往自己身前拽了拽,剑眉斜飞起来,得意地说道:“爷偏要近一些,你个小兔崽子能把爷怎么地?” “你!”小溪急了,正要跳脚,花无尽赶紧捏了捏他的小手,尽量往后仰起脖子,以缓解喉咙的不适,抬高了声音,道:“世子不会跟一四岁稚儿较劲吧。” “不较劲也成,你让他给爷闭嘴,”洛小鱼松手,放开花无尽,冲小溪挥了挥拳头,“再叫唤把你扔下去!” 什么犊子玩意儿!花无尽揉了揉脖子,心里又道,就这货还指望他帮着自己脱掉军籍?真是异想天开了。 她把小溪抱在怀里,低声说道:“世子爷说的事民女应了,您看怎么办,什么时候办?” “很好,我知道你会应的,事成之后给你重谢,”洛小鱼一摆手,又叫来那小厮,“去,带着她们去找陈大夫。” “不会又是五十两银子吧,那可真不少,”花无尽揶揄一句。 洛小鱼嘿嘿一笑,漂亮清澈的眼里流露出满满的痞气来,“对于一个乞丐婆子来说,十两就不少了,难不成你要狮子大开口不成?” 哈!花无尽在心里跟小溪一同翻了个大白眼给他,堂堂一个辽王世子竟然无耻成这样。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意料之中,听说京城之中,洛小鱼是最穷的一个权贵。 作为质子,皇帝给他的只是月例银子,他虽住在宫里,但一无权,二无田地铺子,身边只有一个小太监家里外面的服侍,连个暖床的女婢都没有。 也是可怜人呐。 于是花无尽的眼神里就带了几分怜悯。 洛小鱼被人骂过,被人耻笑过,但还没被一个乞丐怜悯过,他登时大怒,刚刚抬腿要踹上花无尽几脚,却见城门楼子那边的几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过来了,他便伸着腿作势拍了拍衣袍下摆,“给我滚,科斗,你带她们下去。” 一个相貌与洛小鱼有三分相似,穿着大红色锦袍的男子说道:“呦呵,大哥好大的脾气,一村妇尔,让下人去责罚一下也就是了,何必亲自动脚,”他看起来比洛小鱼小上两三岁,然而尊敬全无。##### 012教授 “想必早先世子爷身边人手不够,习惯了吧,”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 他话音将落,所有的公子们哈哈大笑。 洛小鱼面不改色心不跳,语气极轻地说了一句:“怎么,本世子就是喜欢亲自动脚,有机会定让你尝试尝试。” 花无尽与他距离最近,自然听了个正着,撇撇嘴,心道,草包长鼠胆,真白瞎了一副好看的皮囊,欺软怕硬的货色。 花无尽三人走下最后一阶城墙台阶,那几个人又谈论起洛小鱼抬花如锦做妾这件事来,听那意思,花如锦要想进城还得些日子。 不是所有的权贵都风光,也有站在高处喝西北风的。 花无尽摇摇头,跟着科斗上了马车,一刻钟后,马车在一家名叫得济药房的药铺前停下来。 科斗轻车熟路地带着娘俩进了药铺后院,账房里正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两人见到科斗赶紧起来见礼。 胖子很胖,比董如海还胖,脸上的肥肉将眼睛挤得很小。他看起来虽富态,却没有董如海的随和喜庆。 瘦子极瘦,灰色的直綴像是套在竹竿上,无风自动。不过他五官长得不错,一双平和的笑眼尤为讨人喜欢,皮肤白皙,虽比不上乔副将的帅酷,也比不上洛小鱼的绝美,但他斯文、干净,恭敬有礼,待人也颇为真诚。 科斗傲慢的点点头,指着花无尽道:“就是她了,银票拿来!” “她?”胖子有些怀疑,“她是女的!” 科斗不耐烦地点头,“就是这女的,银票!” 那胖子还要说什么,然而被瘦子拉住了,取出一个匣子交给科斗,“科斗小爷,这是五千两银票,您拿好。” 科斗打开匣子数了数,满意地对花无尽说道:“世子爷说,好好教,要是教不会或者教的不对,不但没有银子,就是小命也不保不住。” “学不会就不能让她走哦,”科斗说着话出去了。 花无尽闻言眯了眯眼,这意思便是把自己交给这两个男人了?虽然她不在意,但作为本土人的洛小鱼这么做却极不地道——男女授不亲的年代,他居然完全忽视自己的名誉以及可能遇到的潜在危险,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自己扔在这里了! 她决定有朝一日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科斗走后,胖子坐下了,看都不想看花无尽一眼,瘦子尚有一分客气,迟疑着问道:“你真的会缝伤口?” “会缝衣服吧!也不知师兄你是怎么想的,那几个人还不定能不能活下来呢,辽王世子……哼!”他不屑地看了花无尽一眼,不再说下去。 瘦子皱了皱眉,沉声说道:“师弟不要胡说,听说那晚去前哨镇的几位外科大夫回来都在说这件事,只不过他们说说可以,却掌握不了诀窍,我们既然有这个机会,就该好好珍惜。” 花无尽暗自点头,这位瘦子倒是个务实之人,战乱在即,如果教会这些真正的医者缝合术,阎王殿里也会少上几条冤魂。 瘦子拱手道:“在下陈济生,还请花娘子赐教。” 花无尽并不在意胖子的态度如何,她对陈济生很满意,如果能够通过他为这个世界的医疗技术做一点点贡献,也算她没白穿越这里一回。 小溪被药童带到院子里玩,花无尽被请到书房里。 她让陈济生准备好笔墨纸砚,先从缝合所需的器械讲起,画出图样,标明尺寸,让他派人打造,然后讲解缝合的基本步骤…… 这一步步下来,中间涉及许多现代才有的急救知识花无尽也一一讲解明白,这让陈济生大为惊喜,就是那胖子也不敢造次。 当第三天下午课程结束时,陈济生亲手奉上五百两银票,并恭敬地称花无尽为先生。 一个缝合术洛小鱼卖得济药房五千两纹银,她不但给他们画出工具,而且还讲了这么多跨时代的东西才得五百两? 付出与得到完全不对等,她绝对不接受。 花无尽没接银票,既然陈济生叫她先生,她不如要一个人情——原主听说过,得济药房的主人是神医墨无白,得济药房开遍华国,陈济生是他徒弟,医术总不会太差,救人一命总比五百两纹银要值钱一些。 于是,她笑着说道:“陈大夫客气,我跟那位老人家只学这么点儿,实在不敢做您的先生。至于银钱,辽王世子已经收了,我怎好再要?” 陈济生目光闪了闪,更加诚恳地说道:“古有一字之师,您教我们师兄弟的又岂是一字?如果您执意不要银钱,便务必收下这块乌木牌,日后先生如果有事,可凭借这块牌子在得济求医,或者取用五百两以下的银钱……之所以是五百两,是因为以在下的能力只能允诺这么多,还请先生见谅。” 原来只有五百两的权限,花无尽释然,接过牌子,与陈济生告辞。 …… 马车走远了,胖子有些不服:“师兄,墨玉牌可以救命,乌木牌可以治病,她一个农妇值得吗?不过跟一个老前辈学了点皮毛而已。”这两种牌总共二十块,墨玉牌一般在皇族和权贵手中,乌木牌则大多在豪门大族以及富甲一方的豪富手中,她算什么?一个农妇而已。 陈济生闻言有些恼怒,温和的眸子闪过一丝凌厉,道:“农妇?经过这三天你还认为她是农妇,陆大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见过哪个农妇可以跟她一样侃侃而谈,你见过哪个农妇可以跟她一样对你的轻蔑视而不见?你见过哪个农妇可以随意放弃五百两纹银,而只要我欠她一个人情?她虽然瘦弱,且一身污浊,但这不妨碍她是一个气度非凡的美人,我在京城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风姿的女性,她,很不一般呐!” “什么气度,还不就那样?都是皮毛,师兄你的确太看得起她了。”陆大有仍旧嘴硬,进入师门多年,不管是哪一种牌,他都没拿到过,师兄转手就给了一个农妇,他当然不服。 陈济生摇摇头,道:“她说是偶然学得的皮毛,但我却不那么认为,她提到的那些,任何一样都不难做到,但我们却从未有人那么做过,这很不一般,这些东西相信师父也会感兴趣的。”说到这里,他不再与陆大有纠缠,转身回了药房。##### 013十两 “这些画不错,”一个带着银质面具的男人正在看他这些日子做的笔记——做笔记的方法也是花无尽教的,而且还有她专门画出的器械图样,以及缝合的针法图样。 陈济生打了一躬,道:“属下见过公子,花娘子教得也不错,属下觉得这些东西至少可以让一半的伤兵免于死亡,而她提出的其他辅助手段更是妙用无穷,属下甚是钦佩,所以赠她乌木牌,先斩后奏,还请公子责罚。” “哈哈……”这位公子畅快地大笑出声,“好!能让药庐先生赠牌,此女的确不凡。” 陈济生拱了拱手,道:“是公子慧眼识人,属下不过是投公子所好罢了。” “花,娘,子。”这位公子慢慢说道,“你去查一查,看看她与花家到底什么关系。” 陈济生肃然答道:“是!” 济药房的马车一出城门,花无尽便看到科斗牵着匹黄骠马,正口沫横飞的跟守门兵士聊天。 “小哥,可是在等我们?”花无尽惦记着银子,便叫了他一声。 科斗眼睛一亮,右手一抛,“接着!” 花无尽伸手一捞,将荷包抓在手中,荷包除了自重之外,几乎没什么分量,她打开来看,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十两的银票,不由怒道:“好抠门的世子!还不如一个好女人大方!” 小溪正坐在花无尽的怀里酝酿睡意,“娘,几两?”他一边问,一边轻车熟路地把手往花无尽的怀里钻。 “十两呢,”花无尽嘲讽的拉长了声音,然后把那只得逞的小手捉出来,警告地敲了一下,“好好睡吧,别胡闹。” 娘俩刚刚到家的时候太阳正要落山,出来倒脏水的李大娘见一辆马车刚好从花无尽家门口离开,便赶紧小跑过来,还没进屋,便扬声问道:“花娘子怎么去这么久?没事吧!” 花无尽赶紧迎了出来,“大娘,这次去城里本是打算当天就回来的,但因为一些事没有办完,就只好住了两天,让您老担心了。” 李大娘松了口气,跟花无尽一起进屋,拍拍她的手,道:“没出事就好,在你去秦城的那天晚上我就听人说起过,说你被几个公子叫走了,这两天镇子里什么传言都有,都难听死了,唉,尤其是刘大的两个弟弟家的……我呸,”大概是骂得极为难听,李大娘不好宣之于口,只好吐了一口表示愤慨,又道,“他们家没一个好人,你这几天要小心一些。” 花无尽心道,肯定是那几个女人做的怪,什么玩意儿! “大娘,我也是没办法,一进城就碰上辽王世子……”她刚想解释一番,就听小溪在外面喊道:“不许来我家。” 又是花家的几个犊子玩意儿!!大概猜到是辽王世子找自己了吧。 花无尽思忖着站起身,把准备好的两包点心塞到李大娘手里,道:“大娘,这些糕点是特地给小宝带的,还有肉包子,您都拿上,这会儿我就不留您了。” 李大娘点点头,虽说当初花娘子被赶出花家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但看花家的态度,绝对不会那么简单。她有儿孙,有些事情实在爱莫能助。 她也不客气,拿上东西便回家了。 外面来的是花莫亦和花如锦兄妹俩。 两人没有进屋,花莫亦扬着下巴问花无尽:“听说世子叫走了你?” 花无尽抿了一下被晚风吹乱的鬓发,轻描淡写地问道:“这关你们什么事?” 花如锦道:“他是我未婚夫,我为什么不能问?” “未婚夫?不过小妾罢了,花家已经这么不要脸了吗?”花无尽失笑。 “哈哈哈……”小溪在一旁配合的大笑几声,那个“不要脸”骂得实在合他心意。 花莫亦有些难堪,咬牙切齿地道:“你不要忘了花莫白!贱人!” 花无尽有些挠头,花莫白,是啊,如果她不老实交代,花莫白又要倒霉了。那个十岁的孩子不知怎么样了,原主很久没见过他了,也许,她应该找机会去看看。 “其实,辽王世子给了我十两银子,只有十两银子,花如锦你明白吗?”花无尽拿出那只荷包,取出银票,在兄妹俩面前晃了一下,继续说道,“他把我新学的缝肉技术卖出去,我负责教,他负责收银子,即便如此,也只给我十两银子。而这样的一个男人,恰好是你未来的夫主。” 她这番话有两个用意,一来安抚兄妹俩,不让他们找莫白的麻烦,二来,好好埋汰一把洛小鱼,告诉花如锦她到底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良人”。 “哈哈……”花莫亦大笑起来。 花如锦却没有笑,她有些茫然,但更多的是失落。她先是想起辽王府送来的那一车大路货礼品,又想到辽王妃给她的那几样老旧寒酸的首饰,还有洛小鱼不远不近的态度。 在最好的年华被流放,蹉跎到双十年华,却嫁给这样的一个男人为妾,真的会比嫁给耕读人家好吗? 娘真的不是骗她?祖母真的不是为了花家攀上辽王卖了自己? 想到这里,花如锦埋怨地看了一眼花莫亦。 花莫亦没有注意花如锦的脸色,此时也完全不能体会花如锦的心思,笑过之后,他又落井下石道:“你也就值十两银子吧,妹妹,我们回去!” 小溪瞪着花莫亦,双手插着腰,不愤地说道:“十两银子也是我娘亲赚来的,你会赚吗?你……” 他后半句被花无尽的手捂住了,她好不容易取悦了兄妹俩,决不能再让儿子破坏掉,“儿子你还美呐,十两银子,他那是打发要饭的呢,你知道辽王世子收了多少钱吗……” “你们不就是臭要饭的吗?不但是臭要饭的,还是野种的野种!”花如锦压低了声音咒骂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出她内心的不满和抗拒。 但是只是骂花无尽是不够的。 自打花如锦从小喜欢的三表哥魏瑾瑜夸过花无尽的书画和容貌之后,她便再也不想听到有人说花无尽这个外室女比她强。 她决定让哥哥去找花莫白的麻烦,但是她得告诉花无尽一声,免得白费了她一腔心血。 花如锦拧着秀气的柳叶眉,说道:“你叫花阡陌是吧,花莫白,不,”她特地俯下身子,贴近小溪,以极低的声音继续说道,“你小舅舅会为你刚才的话付出代价的。”##### 014莫白 小溪闻言,白皙的小脸骤然变色,一排贝齿紧紧地扣住下唇。 花如锦站直身体,嗯,很好,就应该这样! 她很满意花阡陌那个吃惊、痛苦还有悔恨的表情,笑着离开了。 夕阳将哥俩的影子拖得很长,就像拖走了两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娘,小溪说错话了吗?”小溪白着脸,惴惴地看着花家兄妹的背影,两只小手不安的搓着。 花无尽把小溪拉到怀里,摸摸他的软发,在他额头亲了一口,道:“没关系,是她的错!你不用为他们的错误道歉,你小舅舅受的苦,娘会帮他找回来的。” 没关系,不代表他没说错话! 小溪有些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他眼里翻滚着泪花,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肯让它们流出来,“娘,他们是坏人,我会亲自教训他们的!” 第二天早上,花莫白被花家打发到花无尽家里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仆妇。 “姐!”花莫白模糊不清地叫了一声,他身体瘦弱,比同龄人偏矮,头发上沾着草屑,脸肿得老高,颜色紫青,鼻子下面还有血迹,两片嘴唇跟香肠一样。 “舅舅!”小溪伏炕大哭,“呜呜……我要……”他说到这里忽然惊恐地看了那仆妇一眼,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小溪,舅舅没事,别哭别哭啊,舅舅只是想你了,来看看你,舅舅不疼,你给舅舅吹吹,很快就好了。”花莫白笨拙地拍拍小溪的后背,他的手也肿了,跟馒头一样高,手背上有鞋底摩擦的痕迹,有些地方甚至是血肉模糊的。 这是个善良而且善于忍耐的小少年,花无尽心里一阵刺痛。虽说她现在有经济能力接他出来,然而,他是花家的血脉,也是流放的犯人。 除非逃跑,而后想办法隐姓埋名自立门户,但他们的爹还在军营,只要他不走,就只能暂时维持现状。 不过,花无尽不急,只要肯动脑,一定会有办法的,作为一个埋在暗处的特工,她有的是耐心。 花无尽把干净的手巾沾上水,拉过花莫白,轻轻擦拭他鼻子下的血迹,柔声道:“小白,恨不恨姐姐,如果不是姐姐,他们就不会这么欺负你了。” “姐,爹说过,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你弟弟,我长大了是要给姐姐撑腰的,可是姐姐,我总觉得我可能什么都做不到,”花莫白说到这里哭了,嘴角因为牵扯,出了不少血。 仆妇怜悯地摇摇头,忽然说道:“四少爷,我先去趟茅房,回来咱就走。” 花无尽知道仆妇是想让她们姐弟相处得自在一些,便颔首表示感谢,递了几个大钱过去,“谢谢大嫂,”所谓血脉亲人,还不如一个仆妇有人情味! 仆妇出去后,花无尽从锅里端出蒸好的鸡蛋,吹凉,舀起一勺放到花莫白嘴边。 花莫白心里一喜,肚子里咕噜噜地响了几声,但还是坚定地摇摇头,“给小溪吃。” “姐现在有银子,鸡蛋管够!” 小溪已经不哭了,赶紧拿出昨天得的十两银票,“我们有银子了,小舅舅你快吃,你吃完了娘再蒸,娘说让我好好锻炼身体,将来把他们都打死!”他挥舞着小拳头,瞪着大眼睛,把‘打死’二字咬得极狠。 看到银子,花莫白不再矜持,昨天晚饭前他被花莫亦毒打一顿,之后在柴房关了一夜,没吃早饭便被押来这里,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姐,我还要米饭!” 花无尽赶紧盛来白米饭,拌进蛋羹里,搅匀。 小少年自己抢过大碗,顾不得手疼嘴疼,呼噜噜地吃了起来。 “你慢点吃,边吃边听姐姐说,”花莫白摸摸花莫白脏兮兮的头发,取下那些草屑,“以后,你有机会就到姐这里来,姐给你做好吃的。你还小,长身体要紧,一旦成型了,日后成了矮子,再后悔就来不及了,这是其一。其二,你要锻炼身体,每天坚持跑步半个时辰左右,但要量力而行,这世道也许很快就乱,没有一个好的身体,你保护不了姐姐。其三,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忍一忍,姐姐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 “恩!”花莫白答应着,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无声的落在碗里,嘴角流出的血被他和着泪水和米饭一起吞了下去。 这孩子……花无尽起身抱住花莫白,十岁的小少年,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安稳,还总是无缘无故地挨揍,却从来不跟原主诉苦,只会担心他长大后不能给她撑腰怎么办? 从来不哭的女汉子花无尽终于湿了眼角。 “快些吃,这些帐以后姐姐会一一清算的,她们每一个都逃不掉,”她清冷的声音里终于带了杀意,而且毫不遮掩。 花莫白重重地点头,擦干泪水,眼里闪烁着狠绝和希冀,问道:“姐,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对吧?” 花无尽点头,当然会有,以她的手段,杀个把普通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一碗饭吃完,仆妇回来了,花莫白一步一回头地跟在仆妇后面回了花家。 早饭后,花无尽带着儿子给李大壮送去七两银子,多出的二两是她让李大娘帮她买菜做饭的——她是寡妇,不方便招待那些帮工,只能让李家替她了。 李大娘欣然允诺。 从李家出来,花无尽去铁匠铺取回三棱光杆镖,带着小溪上山了。 她找到一处向阳的坡地,坡地的中间长着几棵橡子树,正好可以让小溪练习三棱镖,在秦城的那三天,这小子一直用石子练习准头,如今已经练得很有模样了。 一连几天,娘俩都非常规律地出入凤凰山,这让刘家兄弟抓到了行动轨迹,在新房破土动工的前一天,刘二和刘三把花无尽娘俩堵在了山路上。 “臭娘们,今儿不弄到你,我们哥俩就不姓刘,”刘二说道。 “不让弄也成,嫁给我大哥,之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刘三补充,给花无尽出了道选择题。 花无尽把小溪挡在身后,笑着说道:“还有没有第三个选择,比如你们俩去死,我们娘俩下山神马的?” 刘二刘三对视一眼,忽然一同扑了过来…… 花无尽早有准备,她在二刘扑来的同时向左躲闪,避开刘三,蹿到刘二身侧,一把抓住刘二的手臂,以擒拿术中缠的手法扭曲他的关节,而后一脚踢上他的腿窝,松开他的胳膊,送出……她只用了三秒不到的时间便完成了所有的动作。##### 015飞镖 等到刘三反应过来,刘二已经嚎叫着摔下山路,往坡下滚去,滚出十几米便被一簇荆棘拦住,不动了。 “二哥!”刘三吓得魂不附体,再顾不上花无尽,跳过一丛蒿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找刘二。 两个犊子玩意儿,今儿先放你一马!花无尽扯扯嘴角,凉薄地一笑,不算陡峭的缓坡,就是摔又能摔怎样?只要不死,谁都不能把她怎么样。 “娘你好厉害!我一定要学会!”小溪的眼睛冒出无数颗小星星,亮闪闪地注视着花无尽。 花无尽随意地点点头,以儿子的力量,学这个当然没什么问题。 娘俩到家的时候,花莫白穿着一身洗旧的赭色短褐,正在她家的篱笆下蹲着。 他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然而脸色十分苍白,那是饥饿太久的菜色。 花无尽知道他来做什么,若不是饿得太惨,只怕他还不会冒险出来,花莫白被花家熊得怯懦了,单单鼓励一次,他发一次狠也就罢了,治标不能治本。 “姐,莫白饿,不过还要尽快回去,有吃的吗?”他神情羞赧,边说边踢着脚下的石头,不敢看花无尽。 花无尽上前牵住他的手,道:“当然有,快跟姐进来,姐说过,你饿了就来找姐姐,姐姐有几十两银子,怎么可以短了弟弟的吃食。” 花莫白闻言眼睛一亮,顺势拉住小溪,三人一同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有中午剩下的菜干炖兔子肉,做了米饭,三人饱饱的吃上一顿。 大约是莫白的运气不好,他们刚刚放下碗筷,院子里便又来了不速之客。 来人是花莫亦,以及他十七岁的庶弟花莫谢。 花莫白见到他们瑟缩了一下,但还是走上前去,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哥!” 花莫亦扬手就是一巴掌,怒道:“就知道吃,你倒会找地儿,不要脸的东西!” 花莫白措手不及,被打得退了一步方站住脚,嘴唇被牙咯破了,嘴角溢出鲜红的血。 这一幕深深地刺伤了小溪和花无尽的眼。 “王!八!蛋!”这是小溪第一次亲眼看到小舅舅被打,内心的愤怒让他精致的五官变了形,“我要打死你!” “打死怎么能行呢?看娘的!”花无尽一手拉住他,另一只袖子里的三棱镖却陡然出手。 因为体质较弱的关系,她这支镖的运行速度远没有前世凌厉,但准头一如既往的好。 飞镖无声无息地贴着花莫亦耳上的鬓发飞了出去,他感到鬓角一凉,便看到花莫谢惊恐地后退一步,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花无尽。 花莫亦下意识地摸了把鬓角,用手一捋,便有一小绺头发掉了下来。发根处整齐的断口证明,这些是被花无尽的飞镖削掉的,他的心脏这才狂跳起来,原来只差一点,他就死了。 花无尽满足地眯了眯眼,不过几天功夫,她的飞镖便回复了八成功力呢。 她对花莫亦说道:“这回只要你几根头发,从今儿起,只要我听说花莫白挨打,我就会把这根小镖插进你的脖子里!记住了吗?”她说着话,手里的第二根镖又出手了,这一次,她斩断的是花莫亦的束发缎带。 如果说第一次是蒙的,那么第二次呢? 花莫亦斗鸡眼似的盯着面前垂落的黑发,再不敢看花无尽,倒着退到门口,而后撒腿就跑。 “大哥等等我!”花莫谢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 花莫白捂着脸颊,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表情却已经喜笑颜开,他惊喜地问道:“姐,你什么时候练会这一手了?” 小溪擦干眼泪,挺起小胸脯,骄傲地说道:“小舅舅,我娘厉害着呢!我也在跟娘一起练,你等着,我很快就会用飞镖杀了他们的。” 花莫白眼睛一亮:“姐,我也想学,行不行?” “当然行!”花无尽拿下他的手,心疼地说道:“肿了!回去用冷水敷敷。耳朵疼不疼?” 花莫白摇摇头。 花无尽松了口气,“你回去好好锻炼身体,找块石头像这样练习腕力,”她做了几个锻炼手腕力量的动作,让花莫白照做几遍,又道,“等你再来的时候,姐姐再教你别的,你先回去吧,省得他们再拿其他借口整治你。” 其实,她说这话只是安慰自己罢了,以原主对花老太太的了解,只怕她绝对不会放过莫白。但那又怎样?若是怎样都不放过,不如放手一搏! “可是姐姐,你怎么会这些?”明明以前不会的,否则不可能瞒这么久,花莫白当然怀疑。 花无尽把两根三棱镖捡回来,说道:“以前看的书中提到过,现在世道这么艰难,爹在军营,远水解不了近渴,指望不上咱爹,就只能指望自己,你说是不是?” “是。” 花莫白心有所悟,一路思量着回到花家。 一到家,看门的就把花老太太的旨意传达给他,要他立刻去花老太太的跨院。 跨院只有三间正房,东次间是卧室,中间是堂屋,西次间是佛堂。花老太太如今是居士,很虔诚,小佛堂常常飘着浓浓的佛香。 花莫白一进堂屋的门,便听花老太太喝道:“孽畜你给我跪下!” 呵斥、罚跪、巴掌这些简直跟家常便饭一样,花莫白不争辩、不解释,看了一眼正拿着断发、怨毒地看着自己的花莫亦,便垂下头,默默地跪在砖地上。 “啪!”一个粗瓷茶杯摔在他的头上,碎裂的瓷片划伤他的额角,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祖母!”花莫亦惊呼一声,他着实被花无尽的飞刀吓到了,如果花莫白有个三长两短,倒霉的岂不是他? 赵氏也被花老太太这只突如其来的茶杯吓了一跳,赶忙捂上一岁多小孙子的眼睛,叫道:“怕什么,她敢!把这小畜生押在柴房,哪都别让他去!” “赵氏,你在骂谁?”花老太爷忽然进得门来,他身材不高,须发花白,穿着身居家的酱色旧袍,气度从容,虽不居高位,但气势尚在。 赵氏缩了缩,赶紧从炕上起身,福了福:“是媳妇妄言。”她抱起小孙子,乖乖站到一旁,不敢言语。 花老太爷在太师椅上坐下,这才看清楚花莫白,见他脸上青紫,额头冒血,不由得十分不悦,道:“小四回前院去吧,找点药把伤口处置一下,记得以后莫要惹事。” 花莫白谢过老太爷,捂着额头走了。##### 016纵火 花老太爷目光微凛,看向花老太太,问道:“他又怎么了?” 花老太太示意花莫亦说话。 花莫亦便道:“祖父,那会儿孙儿和小二发现小四不在家,就出去找他,四处找不到,结果发现他去花无尽那里吃饭了。花家不给他吃的吗,他要去那里要饭吃?孙儿为了警告他,就当着花无尽的面打了他一巴掌。可她竟然给了我一镖,那镖是贴着头皮擦过去的,祖父你看,这是掉下来的头发……” “罢了!”花老太爷摆摆手,打断花莫亦的话,“以后莫要去招惹她,你们先下去吧,”说到这里,他埋怨地看了花老太太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花莫亦有些莫名,还想据理力争,却被赵氏拉出去了。 “娘,你说这事应该怎么办,那小贱人越来越嚣张了。”花莫亦从赵氏手里接过儿子。 赵氏抚了抚皱起来的衣襟,回头看了看花老太太的房门,道:“你祖母不会放过她的,我儿放心吧。” “但祖父……” “这件事你祖父拗不过你祖母。”赵氏说得极为自信,“以后,你少对花莫白动手,省得冷了你六叔的心,他要是死了,你爹就得上战场,你祖母是不会让你五叔去的,明白吗?” 从花家的排行看,应该有六个兄弟,可活到现在的只有老大、老五和老六,其他几个庶出的都没活过弱冠,老大、老五是花老太太所出,老六是老侯爷的良妾所出。 老太太一向偏着五老爷,到时候倒霉的肯定是大房。 人心都有一杆秤,自私的人总会仔细地称量自己的利益,花老太爷如此,赵氏如此,花老太太也是如此。 “……没什么不行的,老爷你思虑的太多,如果事事都要齐全,那就什么都做不了。从孝道上来说,我是老六嫡母,小四是我孙子,老身作为祖母,打一下怎么了,他还敢杀我不成?”花老太太在强词夺理。 “唉,你看着办吧。”花家还要靠着老太太娘家魏家帮衬,而且,老六花寻之因为花无尽的事已经对家里有了意见,冷了的心,想要捂热可不太容易,因为六房的事跟老太太闹僵不值得。 花老太爷浸淫官场多年,怎能撕撸不清这点利益呢?他只拧着眉,捋捋花白的胡须,便不再多言,转身出门,准备去书房写几个大字静静心气。 等他走远,花老太太轻轻地“呸”了一声,倚在大迎枕上,拉上薄被,闭上眼睛…… 夜慢慢的深了,风越来越大,花家看门的老头提着灯笼四下巡视一周,便回房间睡了。 四更的更鼓敲过之后,一大一小两个黑影躲着惨淡的月光,沿着墙根飞快地溜到花家大门口。 花无尽把小溪安排在影壁的阴影处,美其名曰替她望风,其实是她不放心儿子一个人在家,另外,以她眼下的体力和身手,也不能带他进去,这才出此下策。 “在这等娘出来,不要动,替娘看着动静。”她蹲下来,亲亲儿子的额头。 “好!那娘一定好好听着我的信号,千万不要耽搁了。”小溪信以为真,郑重地嘱咐花无尽第十一遍。 花无尽点点头,竖起拇指做了个很棒的手势,退后,小跑几步,在距离墙根不到一米处单脚起跳,往墙上蹿了蹿,来回试两次。 掌握好节奏后,花无尽重新助跑,算好的步伐毫无差错地在墙根下踩下最后一脚,跳! 她拔地而起,双足离地有一米多高,而后借着惯性,双脚像跑步一样紧着在墙上蹬了两步,手便搭上了高高的墙头。 她顺势上墙,跳下去,无声无息地摸到外院倒座儿最边上的小房间。 推开门,借着微光,花无尽看到满脸血迹、正在昏睡的花莫白。 他像婴儿一样蜷缩着在薄薄的破旧棉被里,眼角还挂着泪痕,脸颊上有两团不正常的殷红,显然正在发烧。 花无尽在这一瞬间起了杀念,极为强烈的杀念。 然而,两息之后,她又平静下来。 杀人容易,善后难。 洛小鱼遇刺事件刚刚过去,此时她若杀了花家人,肯定会引起各方面的轩然大波,以花家和洛小鱼的关系,以及花家在卫所的地位,这件事肯定极难平息。 况且她用飞镖给了花莫亦一个下马威,上赶着告诉花家她有杀人的动机和手段,那么花家一定会有人怀疑到她的头上来。 一旦官府不分青红皂白的用刑,倒霉的是小溪和莫白。 花无尽这才意识到,在自身还不够强大的时候,威胁有时候并不能奏效,自己还是太过冲动了,这才让花莫白受此无妄之灾。 花无尽摸摸他的头,发现温度不算高,仔细看看出血的地方,发现那里有一个大包和一条长约一厘米的口子,血已经凝住了,倒无大碍,她咕囔着骂了一句,便悄悄出了房间,翻墙进了内院。 入宝山绝不能空手而归,不能杀人,但还可以放一点火。 既然花家决定跟她对上,那她不妨稍稍还以颜色。一味的忍让只会让花家变本加厉,双方攻守相当,才会让花家有所顾忌。 她决定烧柴房和杂物房,两房分布在二门两侧,两侧都有厢房,就算救火及时,也会把他们吓个半死。 花无尽先到厨房找来菜油,分别把柴房和杂物房的窗户和门淋上,点燃,确保燃烧后,她迅速退出花家。 娘俩害怕碰上赶来救火的军户,一阵疾跑,离家还有二三十米的时候,花家的火已经烧起来了,房顶上方,隐隐有红色的火光,两缕浓浓的黑烟被劲风吹散,弥漫了大片夜空。 “嘘!” 娘俩奔到胡同尽头的时候,花无尽忽然停住脚步,把小溪拉到墙根下的阴影里。 院子里有人! 堂屋的帘子上已经起了火,那人正在用燃烧的柴点燃东屋的秸秆窗帘。 风大,秸秆干燥,窗帘迅速烧起来,橘红的火焰在这样的暗夜格外的刺眼,估计用不了几秒就能烧着屋顶,那时候,这房子就救不得了。 花无尽无声地笑了笑,她发现,刘家兄弟给自己还挺有默契呢。##### 017是她 “咳咳!”花无尽压低嗓音,像个男人一般咳了咳。 那人吓了一跳,立刻扔了手里燃烧的柴,转身往外跑。 果然是刘三这个犊子玩意儿,只可惜在这个时机之下揍不了他。 花无尽有些遗憾,等他跑远,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院子,“你去端水!”她对随后进来的小溪说道。 她找到放在门口的木棍,将熊熊燃烧的两个帘子打下来,然而,到底有些晚了。 房顶的茅草冒起了火苗,火借风势,在小溪还在从缸里舀水的时候,火焰已有一尺多高。 花无尽赶紧跳跃着将茅草砸下来,掉下的火星接连烧到她的头发,害得她跟疯子似的拼命揉搓自己的头发,将火星熄灭,掉了一地的碎发。 在烧猪毛的味道被夜风打着旋的卷走时,小溪终于端着木盆出来了。 “娘,看我的!”小家伙的力气比她大,力量控制得极好,双臂一抖,水泼出去一半,堂屋的房檐得救了,再抖一下,东屋茅檐已经微弱的火苗完全熄灭,冒起了一缕缕细小的黑烟。 两个黑洞洞的窗口,加上两个像眉毛一样弯曲的茅檐,组成了一个有点呆滞的人脸,就像此刻正拎着两撮儿断发,头发乱七八糟,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花无尽一样。 小溪盯着狼狈的老娘看了好一会儿,不由得瘪着嘴嘿嘿笑了两声,“娘,好难看,这可咋办?” “咋办,凉拌呗。” 花无尽进屋点着蜡烛,把断发放在柜子上,重新把头发扎好。 小溪坐在炕沿上,两只小脚来回地磕着炕墙,发出噔噔的声音,“娘,我们再去把刘家烧了得了!” “好!” 头发像被狗啃了一样,花无尽憋一肚子气,跟儿子一拍即合,拿上柴刀去了镇子尾端的刘家。 刘家兄弟分了家,刘大家住在刘家的老房,里面还亮着灯,正房的窗纸上有三条人影在不停的晃动着。 花无尽照例把儿子安排好,自己潜进院子,躲到窗台下。 “大哥、二哥,等下我再去看看好了,要是真被发现了,房子没烧着,我就再想想办法,总归要出了这口气的。” 一次不成还要两次? 花无尽挑了挑眉,手按在了柴刀上。 “三弟,别冲动,你不在的时候我想了一下,要是真弄出人命来,只怕咱也得不了好,你也有家有口的,大哥不能让你送死,如果那娘们儿躲过这一劫,咱就先放过她吧。” 花无尽暗道,这刘大倒还理智。 那就在留他们几天,世道眼看着要乱,到那时自有老天收他们,她现下没有必要造这么多杀孽。 一夜之间两处走水,且两处人家皆与她有仇,她嫌疑最大,这样无异于惹祸上身。 花无尽想通前后关节,立刻退出院子,说服小溪,悄无声息地回了家。 此时,花家的火势越来越大,通红的火光照亮了方圆半里地,喧闹的声音几乎吵醒了整个沉睡的前哨镇。 小溪坐在窗前一边看一边“咯咯”的笑,心悦诚服地说道:“娘,你真厉害!” 花无尽道:“还行吧!”只是放个火而已,一个人都没杀,简直没有难度。 “娘,小舅舅会不会有事?”小溪忽然有些担心花莫白。 花无尽摇摇头:“不会,睡吧,再不睡你就长不高了。” 火不是花莫白放的。 如果他们真的想以此为借口弄死花莫白,就会想想尚在军队的花家六老爷。 花老太爷虽然不管内宅,但还不至于混账到看着花老太太杀死自己无辜的亲孙子。 花无尽把破衣裳钉在窗户上,让小溪先睡,她在把灶坑里的火续上,填上水,然后在儿子身边躺下,静静地等待下半场好戏。 风渐渐住了,花家的火也终于被扑灭了。 花老太太穿得整整齐齐地端坐在起居室的火炕上,地上跪着垂头不语的花莫白,后面还有两个不断磕头的仆妇。 “老太太饶命,奴婢真的是熄灭所有火烛才走的。” “老太太饶命啊,天黑之后,奴婢再没进过杂物房,老太太明见!老太太饶命!” “啪!”花老太太一拍炕几,“花莫白,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 花莫白面色发白,先是抖了一下,眼泪围着眼圈打转儿,但他突然想起了花无尽说过的话,心道,既然只能靠自己,就不能慌。 他慢慢镇定下来,反问道:“祖母,孙子姓花,为什么要烧花家?” 花老太太口不择言,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因为你挨了打!因为你是那狐狸精的亲孙子!从根儿上就坏了!因为你就不该……” “你胡咧咧什么!”花老太爷进来就是一嗓子,“孩子有什么错?头还伤着,哪里来的力气翻墙!外面那么多人,你也不怕丢人!” 花莫白垂下头,讥讽的一笑,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 花老太爷又道:“小四你也累了,身子又不好,去休息吧。” “是,祖父。”花莫白淡淡的应着,起身退了出去。 除了下人,换做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花老太爷都会叫个大夫来,只有他,能够回屋歇着就算不错了。 他现在很羡慕姐姐,虽然被赶出花家,但至少可以随心所欲的生活,如果有一天他也能脱离花家,他必将自己遭受的一切双倍奉还,花老太太一定要死! 屋子里,花老太爷将两个仆妇打发走,对花老太太说道:“不是她们干的,两侧同时起火,定是有人故意放火,还是先想想可能是谁做的吧。杜氏已经死了二十年了,日后就别再提了。” 花老太太斜了他一眼,道:“是啊,死了二十年了,我亲手杀死的!我千辛万苦地生老五,你却留在她那里逍遥快活,她不死谁死,你说是不是?” 花老太爷尴尬地捻了捻胡子,“还不是因为我喝了酒,唉,不提那些,一个妾而已,死就死了,还是说说这火吧,东西厢的细软虽抢出来了,但房子烧落架了,损失着实不小,你觉得可能是谁干的。” 花沂之带着花莫亦推门而入,嚷道:“爹,还能是谁?那花无尽甩得一手的好镖,定是她干的。”##### 018烟幕 五更更鼓敲响的时候,花无尽的院子里又来人了。 花无尽刚刚瞌睡着,便听到外面有男人在远处轻骂了一声,然后往院子里走来。 她仔细地听着外面,觉得此人的脚步声有些怪异,一轻一重,似乎是伤了腿脚。 那人在窗下站了一会儿,就在花无尽猜测他可能会再把衣服点燃的时候,只听他笑了一声,“虎娘们,命还挺大。刘三不来,我来,我也不烧死你,烧你家柴火便是……给你们活命的机会了,死了可不要怨我。”说完,他又等了片刻,见屋子里仍然没动静,便蹑手蹑脚地往柴房走去。 花无尽没想到事情居然还会有这样的转折,想必刘二对滚下山坡的记忆始终记忆如新,所以,才有了比刘大更为强烈的报复念头,想要趁着花家这场世故再努力一把? 她捏起飞镖坐了起来,心道,刘二来她家放火,这个时候杀他应该是顺理成章,然而,真的要杀吗? 杀了之后呢?官府过堂时,小溪怎么办?此番杀了人,就算官府可以不追究,可镇子里的人又会怎么看她和小溪呢? 她觉得穿越之后,有了小溪,她变得软弱,或者说,更加隐忍了! 犹豫了一会儿,花无尽决定让刘二去烧,争取把事情闹大一些,好有人做个见证。 很快,浓浓的烟从窗缝里钻了进来。 花无尽觉得刘二应该走远了,赶紧翻身起来,一出门,便大喊一声:“走水了!” 风停了,但柴火比较干燥,火已经很大了。 花无尽赶紧转身回了厨房,端上一盆水,小跑着过去,泼上。 “走水啦,走水啦!”回去打水的时候,她又喊了两声。 “娘?”别人还没来,小溪先被她喊醒了,“娘,你别急,小溪来了!” 小家伙穿着里衣,也端着一盆水睡跑了出来。 柴不算多,三盆水下去,火势便被控制住了。 这时候李大娘和李大壮也到了。 李大壮把成捆儿的冒着黑烟的柴火从柴房里扯出来,分散开,用扁担把带火星的打灭,这场本不该发生的火灾便彻底结束了。 “花娘子,看清楚是谁干的了吗?”李大壮有些愤愤,粗黑的眉毛拧成一团。 李大娘呸了一声,“还能有谁,刘家哥仨没一个好东西,不是偷柴就是点人家柴火垛,生孩子没屁眼的货色!” 花无尽道:“大娘,他们这次可不是要点柴火垛,是要烧死我们娘俩!您看见那两堆灰了吗?” 她指着被烧的秸秆窗帘和房檐,“他之前来烧的是房子,动静大了点儿,把我惊醒了。那火被我灭了之后,他们大概觉得我们娘俩没死心里不舒服,便干脆来点柴房了,要不是我心里害怕没睡踏实,指不定就烧到这儿了。” “可不是嘛!”李大娘端起水盆,“春天夜里风大,这个时辰睡得都死,若不是大娘睡觉轻,根本听不到前面花家和你家出事。这么晚了,不好弄窗户,到大娘家里凑合一晚上吧。” 花无尽郑重地给李大娘行了个礼,婉拒道:“谢谢大娘,又麻烦你们了。都这个时辰了,现在睡也睡不踏实,我就不过去打扰了,省得给你们惹上麻烦。我之前烧了炕,有新被褥,墙角一窝,一点都不冷,您和大壮快回去吧,今儿我的新屋子要动工,也算火烧旺运吧!” 李大娘笑着说道:“那行,我和大壮回去了,你们娘俩小心些。” 花无尽送走李家娘俩,和衣而卧,等花家的人来。 小溪刚睡着,花家的人便到了。 “花无尽,你给我滚出来!”花莫亦踹了堂屋的门一脚。 门很结实,只发出“咣啷”一声,却纹丝不动。 花莫亦无功而返,又走到窗外,把窗口的衣服一撕,花莫谢便顺手丢了一块拳头大的大石头进来,石块擦着花无尽的肩膀飞过去,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花无尽将熟睡的小溪搬到墙角,起身下地,打开了房门,道:“烧我屋子还不够,还要杀人吗?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花家就不怕报应!非得逼着我把以前的事都给你们捅出去心里才舒服吗?” “烧你屋子?”花沂之瞧瞧院子里晾着的黑乎乎的柴火,和被烧掉的房檐,沉吟了一下,道:“有这么巧么,掩耳盗铃的把戏没什么意思,老太太让你过去一趟。” “花老太太好厚的脸皮啊!”花无尽道:“她说将我除族,我就得离开花家,她现在叫我去花家,我就要去花家,花沂之,你觉得这可能吗?” “花无尽,我爹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你要是不去,就等着我花家告你纵火罪!”花莫谢跳脚骂道。 花无尽打了个呵欠,捏出袖子里的飞镖,剔了剔指甲里的黑灰,慢悠悠地道:“我懒得跟你们打嘴仗,要告告去。花家不是有辽王世子撑腰吗?那位世子大概只有花如锦这一位小妾吧,去秦城哭一哭,想来能把这桩官司撕撸个明明白白,也许我还能顺便借光呢。哎呀,烧完你家,烧我家,没准是世子的仇家打击报复吧。我受了这等无妄之灾,王府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吧。” 花莫亦看了看花沂之,花沂之微微摇头,不屑地笑了笑,说道:“若是那些人又岂会只烧房子,杀了你不是更好么?你要是识相,就赶紧跟我过去,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花无尽弯了弯唇角,清冷的月光将这抹笑容浸染得极其凉薄,她捏着飞镖往花沂之的眼睛上比了比,道:“我不会去的,如果你们想试试我的飞镖,我倒是可以展现一下。花沂之,你应该知道,如果不是还有花六老爷和花莫白,我真的不介意把飞镖一支支地扎进你们的脖子里。赶紧滚吧,我家的房子被烧,明儿还得报官呢,没工夫跟你们瞎扯。” 花沂之皱起眉头,想了想,道:“如果你不在乎花莫白,当然可以不去。” 花无尽道:“我当然在乎花莫白,不过,我还是不会去的。你放心,要是他死了,我会让你们全家给他陪葬。”她不是不敢去,而是不会去,既然知道花家都是些给脸不要脸的人,那就干脆一点儿脸都不能给。 花沂之轻蔑地看了花无尽一眼,道:“就凭你?真当你那几支镖无能了吧。” 他这一副尽在掌握,什么都不在眼里的狗德行,真是很让人恼火。 花无尽忍住给他一飞镖的冲动,无所谓地说道:“没关系,我不行,还有别人啊,你真当我那缝肉的功夫和这一手飞镖是自己学的啊。” 花沂之面上不显,心里却大吃一惊,果然有了靠山,那怎么办? 他一时没了主张,又觉得不能失了气势,便故作高深地掸掸衣袍上的尘土,说道:“我花家会报官,你等着官府传唤吧,” 花无尽微微一笑,报官好啊,走着瞧#### 019问案 花家报了官,不是官府的官,而是卫所的官。 大约辰时过半,花无尽还在梦中的时候,她家的院子乌压压进来一群人。 卫所里派来的是程百户,正六品的武官,身边跟着一个形容猥琐的总旗,后面还有十几个兵士。 花沂之父子三人也在。 篱笆外围着不少来看热闹的军户,大多是街坊邻居。平日里极为冷清的后街,忽然热闹了起来。 花无尽穿上昨夜沾了火星的破衣服,将一头乱发勉强盘起,出门时故意做出几分怯懦之色,步子迈得极小,颤巍巍地上前福了福,道:“民女给大人请安。” 程百户是个浓眉大眼、相貌忠厚的中年武人,他见花无尽相貌柔弱,衣着褴褛,语气便软了半分,道:“花娘子,你家走水是几时的事,花家走水你可知晓?” 花无尽垂头答到:“回大人,民女家走了两回水,民女不太能确定是几时,花家走水,民女第一次起来扑火的时候看到了,所以民女知晓。” “唔……”程百户若有所思,先是抬头看了看花无尽的窗户和房檐,而后又去柴房转了转,发现现场痕迹凌乱,烧黑的柴禾散了一地,根本查无可查,便大步走了回来,问道:“听说你替乔将军缝合了伤口?” “是!”花无尽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一喜,多做好事总会有好报,看来这位百户并不糊涂。 花沂之闻言,脸上微有愠色。 “你说说,你跟花家有何恩怨?”程百户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花无尽想了想,道:“民女本是花家奴婢,与花家只是一些主仆间的摩擦,谈不上恩怨,如果一定说有恩怨,还请大人问一问花家之人,或者更清楚一些,以免民女说错话坏了花家的名声。”说到这里,她停顿一下,给花家几个男人反驳的时间,然而,看起来他们也比较认可她的说法,便又极其无辜的问道:“大人是怀疑民女烧了花家的房子吗?可民女家的房子也被烧了啊。” “哈哈哈……”程百户豪爽地大笑起来,“言之有理!不过,本官还得问问清楚才能定论。”他指着几个亲兵说道:“去问问那些军户,花家连着走两次水,可有人看见?” 两个亲兵应诺,去篱笆处大声询问,“昨夜有看到这院子起火的吗?”“ 有没有,有的话言语一声!” 众人皆默。 花无尽并不意外,这在意料之中。 一来是花家的势力,二来,她回来时的确没有看到其他人,入微细致的观察,是她作为一个特工的本能,三来她一个寡妇,没平日里没什么走动的人家,除了李大娘一家,以及偶尔出去买菜跟几个妇女说过话之外,没什么朋友。 花莫亦得意地笑了起来。 程百户扶着腰刀的手柄走了几步,“既然……” “大人,草民倒是知道一点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从人群后面挤进来,脚步蹒跚地进了院子,说道:“大人呐,草民没有看到火,但听到这院子里的动静了,前几日的事情吓坏了草民,草民当时没敢看,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一会儿。第二次动静大,那院儿老李家来了,帮着灭了火,草民走的慢,过来的时候火熄灭了,就回去了。” 花莫亦皱了皱眉,轻轻推花莫谢一下。 花莫谢便几步蹿到老头身边,指着鼻子、瞪着眼睛骂道:“你这条老狗胡说什么!我看你是老眼昏花听错动静了吧,谁都知道我花家那时候动静最大,你这狗东西早就聋了,还敢断定是这个院子?你要是活腻歪了就找棵歪脖树吊死,别出来乱叫!” 那老头毫不畏惧,看都不看他一眼,又向着程百户打了一躬,道:“大人,草民是应大人之召,出来说句公……” 花莫谢见自己的谩骂竟然没有奏效,赶紧瞄了花莫亦和花沂之一眼,见花沂之没有表情,而花莫亦却瞪了瞪那老头,便大声吼道:“大人让你出来说话了吗,你个耳聋眼花地老狗,听不懂人话吧!”他骂完大概觉得不过瘾,又抬脚朝老人的胸部踹了过去。 “住手!”花沂之和程百户同时叫了一声。 花无尽正在老人家身侧,来不及想太多,飞扑过去…… 花莫谢一脚踹中她的左肩,她顺势飞出一米多远,“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娘!”躲在门后的小溪被这一幕吓到了,哭着跑了出来,跪在花无尽身边,“娘,你怎么样?” 肩膀还好,但花无尽觉得大腿下面的那块石头硌得她真疼,勉强挤了几滴眼泪出来,哽咽着说道:“娘没事,小溪别哭。” “你个王八蛋,我打死你!”小溪见自己老娘哭了,跳起来就要暴揍花莫谢,却被花无尽一把拉住,“娘还在地上,你还不赶紧扶娘起来?” 外面议论的声音登时大了起来。 “这算什么,大人还没说话呢,他凭什么踹人。” “就是!” “花家不讲理啊!” 程百户的面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不满地对花沂之说道:“花兄,要么这件事就交给你花家来审,你看怎么样?不过,我老程把话说在前面,辽王世子身边的陆先生说过,这位花娘子为镇北军立了大功,我们不说要维护,至少也要秉公办事,令公子这样只怕不妥吧。” “程大人说的哪里话,犬子无礼,花某惭愧,这件事还请大人定夺,给我花家一个公道。”花沂之拱手一礼,挥手给了花莫谢一巴掌,“还不给我滚回去,丢人现眼!” 花莫谢被打得有些懵,但好歹没有做出更加丢份儿的事来,捂着脸看了花无尽几眼,愤愤地走了。 花无尽在小溪的帮助下勉强站了起来,对老人家说道:“谢谢孟老爷子仗义执言。” 这老孟头是她的左边邻居,曾是位五品清官,被奸佞所构陷,二十年前流放至此,儿子前几年死在战场上,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原主为了避嫌,也没有经济能力,从来没帮过这位老人家什么,却不料他会在第一时间帮助自己,这让花无尽颇为感动。 孟老爷子道:“老朽既然听到了,大人问询,自当言无不尽,花娘子不必介怀。”##### 020感激 因为孟老爷子言明李家在场,李大娘也终于站了出来,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当时的经过。 程百户便看向花沂之,拱了拱手,道:“花兄怎么说?” 花莫亦抢先说道:“大人,这要怎么说,都是她的邻居,自然是包庇。” “谨言!”花沂之斥责一声,拱手道:“家逢大难,犬子无状,还请程大人见谅。”他只说无状,却不说花莫亦说错了话,便是告诉程百户,花莫亦说的也是他的意思。 花无尽捂着胸口,低声说道:“大人,如果说民女与花家有怨,所以民女要烧花家,那么反过来,花家与民女有怨,花家会不会来烧民女的家呢?花家是高墙大院,民女自忖无能,然则民女只有草房一间,却人皆可欺,还请大人明鉴。” “就是!你家烧了就是花娘子干的,花娘子家烧了,就不能是你家干的?” “不管谁烧了谁,总之没有抓到手,这个案子难办呐。” 花莫亦冷冷地朝人群看去,然而,议论的声音虽大,却根本看不到是谁说的,他只能把这笔账记到花无尽头上。 程百户道:“花兄,这件事着实难以查证,不如今日暂且到这儿,待查到真凭实据再行处置,花兄以为如何?” 花沂之虽面色不虞,却仍旧勉强笑着说道:“花某乃贱民,自然是听大人的。” 程百户便对花无尽说道:“花娘子,今日暂且到这儿,如果他日发现你却有不法之事,休要怪本官不客气!” “是,民女恭送大人!”花无尽真心地行了个礼。 这个程百户人品还算不错,不过,她最终还要感谢一下自己的缝合术才是。 围观的人们说笑着散了,花无尽再三谢过李大娘,并让小溪送孟老爷子回家,还给他送了些点心过去,老爷子的人情她记下了,能还的时候,她定要还上。 至于李大娘,她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吃过早饭,花无尽把烧焦的头发剪掉,再剪齐,用巾帕束了个男子发髻,穿上在秦城买的黄栌色细布衣裳,同小溪去看花莫白。 “娘,小舅舅会不会挨打?”走到花家胡同的时候,小溪担忧地说道。 这也是花无尽一直在担心的问题,她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如今的花家不比五年前,那时候在京城里,花老太太为了花家和魏家的脸面,好歹还有些顾忌,现如今,花家已经低到尘埃里,自然不用遮着掩着的了,怎么丑陋怎么来。 花家胡同比往日喧闹很多,几个短工正挑着一挑挑的黑灰和烧焦的土坷垃往外走。 娘俩为不让人注意,拐进另一侧胡同等了一会儿,等那些短工走远,趁着没人,这才跑到花家大门口。 “啪,啪……”花莫白站在影壁外面,正用石子砸前面的一根拴马桩,马桩下的一小堆石子说明他练得很认真。 花无尽很欣慰,人活得苦不怕,就怕不自救,一旦习惯了逆来顺受,即便活着,也是个窝囊废。 “姐!你怎么来了?”花莫白有些惊喜,又害怕地看看大门,见门房不在外面,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中午吃饭了吗?”花无尽扯着他从胡同穿过去,三人走到另一头的拐弯处才停下。 花莫白先是摇摇头,又赶紧解释道:“姐,今天有干活的短工,厨房忙不开。” “呵,瞧这借口找的,花家真够不要脸的。”花无尽摸摸他额头,烧退了,头上的口子没什么发炎的迹象,脸颊也不那么肿了,一切都很好。 花莫白垂下头,“莫白还不饿呢,姐你别担心。” “不担心,担心也没用。”花无尽说了句大实话,取出银子,放到他手里,道:“脸上多用凉水敷敷,小心别碰着额头的伤口。这是三钱银子,你让药房给你开点药膏,再去买几个肉包子,剩下的好好藏着,饿了就买东西吃,没了姐再给你。” 花莫白小脸一喜,咽了口吐沫,赶紧接过银子放进袖子里,“莫白等下就去,姐,那火是你放的吗?”最后一句,他是凑到花无尽耳边说的。 花无尽笑着点点头,道:“你赶紧去,我和小溪去新房那边看看,这就走。” “嗯!”花莫白重重点头,总是阴郁着的眉眼飞扬起来,两腮笑涡深深,露出一口小白牙,说道:“姐,干得好啊!” “还有小溪呢!”小溪跳脚着表功。 “对,还有你大外甥呢!”花无尽赶紧安抚儿子,而后又嘱咐一句,“保护好自己,多多锻炼。” “嗯!”花莫白再次点头。 娘俩刚到大街上,就听有人大声喊道:“花娘子,这是去哪儿啊!” 花无尽往声音的来处一看,见董大掌柜带着大扳指的手扣在那个锅一样的肚子上,笑着朝自己点了点头,他身边站着一位穿着对襟罩甲的军士,正是负责前哨镇的刘总旗。 花无尽心中一动,拉着小溪过去了,“见过官爷。”她给总旗蹲身一礼,这才对董如海说道:“我在南面新买了个房场,今儿动工,正要去看看。” 董如海笑眯眯地说道:“哦,花娘子要有乔迁之喜,真是可喜可贺啊。” 花无尽苦笑一声,道:“多谢董大掌柜。” 刘总旗忽然插了一句:“程百户才走,看来花家的事看来解决好了?” 花无尽道:“暂时解决了,多谢刘总旗关心。” 董如海问道:“有怀疑的人吗?” 小溪瞧瞧花无尽,大眼睛叽里咕噜地转着,张了张小嘴,然后又闭上了。 花无尽欣慰地摸摸他的头,对董如海说道:“不瞒二位,花家的事我不清楚,但我家的火,我怀疑是刘家兄弟所为,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董如海是个懂得投机的商人,他知道花无尽画技了得,自然不肯放过雪中送炭的机会,便对刘总旗说道:“刘兄,这事还得着落到你头上,否则这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呢。” “这……”刘总旗沉吟一下,豪气地说道,“也好,看在董掌柜的面子上,刘某便去教训教训那哥三个,让他们张长记性。” 董如海拍拍总旗的肩膀:“老刘,我领你这个情,那就麻烦你一趟,但放火这事就不要说了,免得花家又起波澜。” “哟嗬,想得还挺周到,你跟这位……啊,”他挑起眉毛,冲着董如海暧昧地挤了挤眼睛。 董如海脸色一黑,一拍刘总旗的肩膀,瞪着小眼睛说道:“老刘你可不要害我!花娘子是正经人,而且,你也知道我家里那个……” “得得得,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我还不知道你,行嘞,”刘总旗给花无尽拱了拱手,“粗人,花娘子勿怪,我这就去给你走一遭,总不会叫你提心吊胆便是。”##### 021设计 花无尽和董如海叙话的时候,花沂之兄弟在跟花老太太商议她的事。 “……程百户说陆先生打了招呼,没有证据抓不了,她又有了靠山,娘,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好。”花沂之问道。 “啪!”还不待花老太太有所表态,一身枣红色锦袍的花五老爷花润之把茶杯重重放在高几上,挑起浅淡的眉,怒道:“大哥,我看就该弄死她,娘,我去找几个人就成。狗屁的飞镖,有几分准头罢了,咱怕她?” 花老太太把他宠坏了,即便家道比以前艰难得多,也一样喜欢喝酒、女人以及玩乐,常在秦城鬼混,很少回家,一副酒色掏空身子的虚浮之相。 花老太太闻言怒极,手一扬,将杯中茶水泼到花润之脸上,骂道:“你给我闭嘴,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这里是辽王的地界,你当卫所真的能让咱花家为所欲为呢。要是能,那个程百户就不会是这个态度。老五,咱现在是军户,军户!再不是武成候府了。” 大概想起以往的风光,老太太愤怒之余,神色有些黯然。 “娘!”花五老爷狼狈地抹下脸上的一片茶叶,不满地叫了一声,委屈地说道:“不去就不去呗,泼儿子作甚。” 花沂之一向看不上这个纨绔弟弟,见他被老娘教训,心中有几分痛快,问道:“娘,您有主意吗?” “主意是现成的,早在那贱人用飞镖威胁谨言的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花老太太让两个儿子附耳过来,道:“你再去找刘大,让他……” 三天后,李大娘告诉花无尽好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刘总旗去了刘家,当着刘三孩子的面打了刘二和刘三一顿,警告刘家哥仨不要得寸进尺,否则他亲自送他们见官。 坏消息是刘大有意无意地放出风来,说花无尽是暗娼,他那次不想给银子,所以花娘子才趁他情动时把他揍了。 现如今不管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两个消息合成一股,成了前哨镇人嘴里最大的桃色八卦。 街头巷尾,男女老少,‘花娘子’成了前哨镇人闲聊时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名字。 花无尽这才明白,他们娘俩穿过镇子往新房去的时候,那些指指点点并不是幻觉,而是真的。 流言四起时,当事人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果然如此! 然而,流言并不可惧,可惧的是花家在前哨镇的影响力,花老太太的战斗力,以及卫所这里对不贞女人的处理方式。 这里处理德行有亏的女人不是浸猪笼,也不是官府打得半死、坐木驴,而是被进卫所充当营妓。 如果当真被一群训练有素的兵士抓进军营,无论逃跑还是自卫,花无尽都无法保证全身而退,更何况她身边还有小溪。 天气虽不算热,但她被这个消息成功激出薄薄一层冷汗。 送走李大娘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东边是墨蓝如海,西边是烈焰漫天。 花无尽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一时没想出应对此事的法子,便去做晚饭了。 这样的阴私之事、宅斗之道,处理起来比绘画和杀人复杂得多,她不太善于此道,但把复杂的人际纠纷变成简单的暴力威胁,却是她最拿手的。 她耐着性子等到三更天,叫醒小溪,娘俩趁着月色摸到刘大家。 刘大家早已经悄无人声,花无尽让小溪给她放哨,自己用柴刀一点点拨开门栓,然后用力顶住门轴,安静地打开门,娘俩一起进了刘大的房间。 刘大睡得很香,鼾声震天,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馊酸气味。 花无尽笑了笑,一手驾轻就熟地把柴刀放在刘大脖子上,另一手拽过一件衣服,堵住刘大的口鼻。 小溪自觉地爬上炕,站在刘大身边,举起手中木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唔唔……”刘大呼吸受阻,迷迷瞪瞪地在脸上划拉一下,打在花无尽的手上,“啪”地一声脆响使他清醒过来,然后便注意到脖子上似乎有钢铁的凉意。 花无尽动了动柴刀,轻轻地说道:“别动,动就宰了你!你听清楚,我就问几句话,你若答得好,我就饶你一命,你答不好,我们娘俩现在就杀了你,然后逃离前哨镇,你听明白了,就点点头。” 脖子上的刺痛让刘大脑子一片空白,下面的褥子湿了一片,尿臊味很快便弥散开来…… 小溪皱着眉头往后跳了一步,单手捂住鼻子,道:“娘,他尿炕了!” “就这个尿性还敢惹是生非,真是智商感人!”花无尽嗤笑着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刘大从惊恐和羞臊中清醒过来,赶紧忙不迭地点头,“唔唔唔……” “是谁让你们往我身上脏水的?”花无尽再挫一下柴刀,“我现在要拿开你嘴上的东西,你要想好,你一旦喊叫,我便立刻杀了你,生死大事,你要慎重。” 刘大使劲点头,眼角的鱼尾纹都快被他抖开了。 花无尽将衣服拿开。 刘大颤抖着说道:“是花家,是花五老爷亲自找的我。我也不想的……” “嗯,是花家,那我不杀你,但如果再从别人嘴里听到你刘家诋毁我,便不是这一道小口子了,而是碗大个疤,懂吗?”说到这里,花无尽利落地抽回柴刀,“我这就走了,走前提醒一句,你要是决定喊人,不妨喊之前多琢磨琢磨能不能喊,我无所谓的。” 娘俩出去后,刘大惊魂未定,默默躺了一会儿,心道,为什么不能喊?怕的是你们,你一个寡妇半夜三更进了我这个光棍的家。 “我就喊!”他爬了起来,双脚踩到了尿湿的褥子上,脚底的湿润提醒了他,“娘的,这会儿还真不能喊!” 一旦知道不能喊,他便明白了更深一层的问题:自己要是喊了,那花家五老爷就会知道是自己泄了他的密,以花家的权势,自己肯定捞不着好。 想到这里,他默默地把裤子和被褥换了,重新栓好门。 躺在干爽温热的褥子上,刘大舒服地叹口气,喉结移动时,伤口又疼了起来,他摸摸脖子,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他决定了,在没有万全的把握之前,绝对不再招惹花娘子,给多少钱都不干。##### 022好棋 第二天上午,花无尽把小溪放在房场,交给大壮照看着,自己带着十斤排骨,一百个鸡蛋,还有两块缎面尺头,又出现在里长家里。 她这次是为了平息流言而来,这样的事里长两口子正好能办,两人乐乐呵呵地收了礼,请花无尽堂屋叙话。 里长道:“花妹子,你也别太生气,刘家啥样谁都知道,这等无稽之谈要不了多久就会过去,一会儿我派人出去替你分说分说,让他们都消停点儿。” 里长太太端来飘着清香的茶:“是闹得不太像话,简直是要命呢,过会儿我这要来几个客人,正好帮花妹子分说一番,咱白的黑不了,花妹子别放在心上。” 这两口子虽不是什么实在人,但答应的事,倒是做得不差。 花无尽心中稍稍宽慰,赞了几声好茶,便起身告辞。 忙忙活活又过两天,花无尽跟李大娘一起做饭的时候,李大娘告诉她,里长斥了几个人,里长太太帮了不少忙,这两天已经没什么人在她耳根子嚼蛆了。 花无尽心中稍安,送礼也好,杀人也罢,能解决问题就好。 不过,她明白事情肯定没完,花老太太就是条疯狗,不咬掉块肉是绝对不会松嘴的,她只是没想出来,这件事到底还会着落在哪儿。 被人盯上的感觉很不好,就像是没有灯的黑屋里飞进一只精明的蚊子,只听见耳边的嗡嗡声,却打不到也找不着,蚊子却能逮着了就是一口,实在是憋屈得很。 花无尽一连警惕几天,但花家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她白天忙着训练,恢复体能,又要做饭、盯着盖房,累成狗,晚上脑袋一沾枕头就着,一醒便是天亮。 一连串的大晴天,新房盖的极为顺利。 十几天忽忽而过,新房起墙,上梁,上瓦……活计做得极快,眼看着木工、作灶、盘炕一一完成,接下来只要干燥些时日,添置些家具,便可以择日搬家了。 然而,此时的花无尽已经把盖房子之前所有的设想通通推翻,不想再为新房多花一文钱了。 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下雨,小溪干涸,军田的庄稼日渐枯萎,粮价却越来越高。 前哨镇的每一个军户都开始勒紧裤腰带度日,花无尽当然也不会例外。 一来,如果京城不赈灾,前哨镇安稳不了多久;二来,如若整个北方大旱,那么北金作为牧区,日子将更加难熬,一旦北金打过来,秦城必将陷入危难;三来,如果京城再有大事发生,内外交困,秦城绝对保不住的。 既然不再添置其他家具,花无尽便决定早早搬家。她早已受够这栋黑漆漆地茅屋,勉强忍了两天,见炕干得差不多,便找黄历看了日子。 四月初八,是搬家的正日子,照例响晴。 花无尽提前一天将能用的破烂一一收拾了,蚂蚁搬家一般,一点点拿到新房。 如此一来,新家虽比茅屋新,但内里是一样的寒酸。 三间屋子,中间是厨房加浴室。一进门,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土灶,右边的锅是好的,左边的锅沿掉了碴,炒菜铲子还是那个断了把的,碗筷没有碗架子,干干净净地摆在窗台上,用麻布盖着。 厨房里面是浴室,十平方米大的地方,只放着一个用石块垫起来的木脸盆,不说浴桶,连个盆架子都没有。 西屋搭了火墙,里面除了一张新添置画案和几张笨重的木头凳子之外,空空如也。 东屋摆的还是那两只破箱子,炕上添了一张花无尽求人做的小炕桌。 虽说已然是精打细算,然而银子还是花了不少,加上她后来定做的三十把飞镖,如今她还剩下不到四十两银子。 如今,一两银子只能买一石米,比起花无尽刚刚穿越时,涨了整整一倍。 即便如此,米铺的伙计还在说:“前哨镇算涨得慢的,京城的米价每日都不一样,今日不多买,便意味着明日要以更多的银钱来买米粮。” 米价涨了,其他跟生活息息相关的都开始涨。 物价飞涨便是时局混乱的开始,董如海这样的商人很快对此做出了应对,他一方面派人去联络本家,准备入手粮食,另一方面准备关闭铺子,举家回京。 于是,在花无尽搬家的第二天,他让太太送搬家贺仪的时候,顺便透露了接下来的打算。 “花娘子,拙夫想在临走前买你几张字画,不知方不方便,”董如海的太太是个富态的中年女人,脸蛋不算很美,但谈吐大气爽朗,是个合格的商人妇。 花无尽给彼此的粗瓷茶杯续上水,笑着说道:“方便的,如今搬了家,别的都没置办,画画的东西倒是置办全了,有一个月的时间呢,几张画还是可以的。” 董太太闻言笑容又真诚几分,拉拉杂杂地说了不少家常话。 花无尽不太擅长聊闲,不免应付得有些困难,而且,她看董太太眼神有些飘忽,而且几次欲言又止,便道:“董姐姐,您有话直讲便是。” 董太太尴尬笑了笑,“你看出来啦,姐姐也是不好开口,所以才犹豫许久,”说到这里,她喝了口茶水,清清嗓子,才道,“花妹妹最近镇子上关于你的流言又多了,这次不同于上次,有好些人说亲眼看见你家里有男人出来,而且不是一次,有人说要报到卫所去,唉……花妹妹你这是得罪人了吧,我家掌柜的说,花妹妹要尽早想想办法,如果真的惊动卫所,他也帮不上忙了。” 花无尽这才知道,原来花老太太在这里等着她呢,怪不得这两日李大娘没有上门,就连搬家都没来看看,这要是以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花家先是谣言造势,而后慢慢地呈上证据,等人证物证俱在,便可把诬陷坐实。这手段不错,如此一来,她真的不太好翻身了呢。 仔细想想,如果原主没死,此时只怕便只有等死的份了,然后小溪会成为孤儿,而在这个年代,孤儿只有死路一条。 一石二鸟,花老太太这一步棋极为隐蔽,果然不错! 花无尽抿紧了嘴唇,下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袖子里的三棱镖,握在手里的武器,总是能够适时的安定她不安的内心。##### 023不速 不过,花无尽毕竟不是原主,她是特工,即便棋差一招,她也不会就此认命。 她心神摇荡,但表情十分平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是她融在骨血里的本事。 花无尽甚至笑了笑,说道:“的确是得罪人了,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谢谢董姐姐,我想想办法,这件事一定会好好解决的。” 她虽然不擅长阴谋,但擅长暗杀。 在上一世,周全详尽的情报、刺杀、合理迅捷的撤退路线,每一样她都自己亲自经手,万变不离其宗,暗杀也是阴谋的一部分。 既然都是阴谋,总有相通之处,她一定能把这件事好好解决。 董太太心中暗自点头,到底是经受过磨难的人,竟然在贞洁被辱之时还能如此镇静,她笑着站了起来,道:“时候不早了,姐姐得家去了。听说花妹妹救了乔副将,想来在卫所能说上话,不过动作要快些才行。” 花无尽起身福了一礼:“谢谢董姐姐和董大掌柜,明日暖灶,还请董姐姐和董大掌柜务必赏光。” 董太太笑着应下来,既然已经雪中送炭了,那么锦上添花一番也是应该的。 两人又说了两句,董太太便正式告辞,花无尽送她出门。 院门一开,走在前面的董太太便“咦”了一声。 花无尽出来一看,见洛小鱼、乔副将以及花莫亦、花如锦兄妹正往南山脚下走去,后面跟着小厮、仆妇、护卫乌泱泱地二十几个人。 木门的“吱呀”声引来了花如锦的注意,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见是花无尽,下巴不自觉地抬高,殷红的唇勾起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她今天着意打扮过,双环髻上簪着累丝珠钗,上身穿着竖领对襟直袖的淡粉软罗小袄,下面搭配白底绣粉色缠枝牡丹的马面褶裙,墨绿色的宫绦系着白玉压裙,颜色与绣花鞋相近,色彩搭配十分出彩。 不过…… 花无尽做了一个转折,漂亮是漂亮,颜色却过于轻挑,毕竟,二十岁的姑娘在这个时代已经是老姑娘了。而且,裙子的牡丹缠枝纹样过于死板,比起董太太遍地绣的百蝶穿花的灵秀生动相差甚远。 “董太太,您怎么在这里?”花如锦这句话问得有些无礼,董太太不是她什么人,她没有理由用这种责问的口吻询问。 董太太面上笑容不减,道:“花大姑娘要去南山吗,听说翻过山梁,下面有片松林,极为清幽,的确是个焚香煮茶的好去处,妾身就不打扰花大姑娘的游兴了。” 花无尽微微一笑,这位董姐姐真是个妙人,顾左右而言他,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圆滑得紧呢,看来董如海惧内也是有原因的。 “您慢走。”她送出几步,见董太太不再回头,这才慢慢踱了回去。 “这也是新房?还不如本世子家的茅房!”洛小鱼浅薄讨厌的声音从院子传出来。 “哼,谁欢迎你来了,不速之客而已,请你们马上出去,出去出去!”洛小鱼的话显然惹毛了正在院子里玩蚂蚁的小溪,语速比平常快一倍,清脆的童音跟机关枪一样‘嘡嘡嘡’地射了出来。 “你这是跟谁说话呢,还不道歉?”花如锦拿出长辈的气派,严肃的语气像极了花老太太。 “你管我……”小溪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呼吸变得急促,又道:“我不会道歉的,如果你回去……” “还不闭嘴!”花莫亦忽然喝了一声。 “哼!”小溪哼一声,不再说话。 花无尽快步走进院子,见洛小鱼正坐在自己从河里寻来的长石上,上面还铺了一块华丽的织锦垫子,小厮科斗在他身后拉着衣摆,他翘着二郎腿,折扇轻摇,笑眯眯地看着花家兄妹替他出头。 乔副将在洛小鱼身后,正在欣赏那块被凿得颇具艺术气息的大石头。 他穿着一袭玄色直綴,然而这种儒生衣袍穿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到儒雅,只有肃杀。 洛小鱼风姿楚楚,万中无一,乔副将虽容貌不及,但胜在气场,身材挺拔高大,像一棵劲松,生生衬得一旁站立的花莫亦成了一株没有筋骨的灌木。 花无尽走到小溪身边,直视花莫亦,道:“我儿子不劳你教训。”言罢,她转身朝洛小鱼福了一礼,又道,“还请世子记得,这是民女的家,世子乃不请自入。它的确不比世子的茅房,但它是给我们娘俩遮风挡雨的地方。如果只为嘲讽和取笑,世子已经成功了,请世子慢走,民女就不送了。” “儿子,我们进去。”花无尽对小溪说道。 “请留步!在下乔继武,多谢花娘子救命之恩。”乔副将不知何时转过身来,对花无尽长揖一礼。 花无尽一怔,转身回道:“世子已经付给过我报酬了,所以乔将军不必客气。” 虽说此人能够帮她解决眼下之困,但不了解其人,不好贸然相托,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自己未必没有办法可想。 “世子是世子,乔某是乔某,改日定来登门拜谢。”乔继武神情严肃,似乎不容拒绝。 花无尽哑然失笑,身居高位之人,表达谢意都是这么不容拒绝。 “诗书传家的花家,就是奴婢也不一般呢,一看就是识文断字的,不请自入,报酬,嗯,词儿用得不错,人也漂亮不少,”洛小鱼站了起来,斜睨着花无尽,道,“花莫亦,你且说说,这位花娘子真的是丫鬟吗?我怎么觉得她对你们兄妹没有任何尊重呢?” 洛小鱼此问直指谎言核心,不是所有人都能淡定面对的,因而,他虽然问的是花莫亦,可薄脸皮的花如锦,却因这话变得面红耳赤。 花无尽感到有些意外,这草包怎么又忽然精明了呢? 花莫亦到底老辣一些,他沉吟了一下,方期期艾艾地说道:“世子,她……唉,她要不是……算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还请世子见谅。” 花无尽“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花莫亦这句话水平不低,要说不说,不但点明是花无尽的不是,而且还彰显了他花家的大度,不说的效果显然比说了要好,简直就是艺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位堂哥也不简单呐。##### 024素描 花无尽笑笑也就罢了,把反驳的话咽进肚子里,免得花莫白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又遭殃。 果然,花莫亦警告地看了过来,花无尽迎上他的目光,又是哂笑一声。 “改日再来拜望花娘子,在下告辞。”乔继武又说一遍,利落的抱拳,转身,径直出门左拐,看样子依然往南山去了。 “切,也不知哪一句不爱听了,真是死犟死犟的,走走走,在乞丐窝坐时间长了,容易沾染穷酸之气,”洛小鱼挑衅地冲着小溪一笑,施施然出了门。 护卫、小厮以及仆妇哗啦啦地跟在他后面走了,空下来的院子,空气一下变得清新许多。 花莫亦用手指点了点花无尽,虽没说什么,但警告的意思表露无遗。 “乞,丐,窝,”花如锦很喜欢落井下石,拉着长音与花莫亦一同出去了。 “娘……”这种羞辱感让小溪感到委屈,他虽然没哭,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蓄满了不解。他不懂,为什么他们可以为所欲为,而他就连反击都要考虑到小舅舅会不会挨打,他不服气! 花无尽暂时压下心中所有的不安,抱起小溪,拍拍他的后背,然后亲了他脸蛋一下,柔声道:“儿子,他们都是坏人,你不需要因为坏人生气,只需要练好本事打败他们,知道吗?” “娘,我要是打了他们,小舅舅不就遭了吗?”小溪有些不解。 花无尽点点他饱满的额头,道:“那就等我们把小舅舅接出来再收拾他们。儿子,去吧,好好练练飞镖,娘要琢磨点事儿。” 此时洛小鱼已经追上乔继武,他擦擦额头的汗水,不满地说道:“走这么快做什么,发什么脾气嘛,一个乞丐婆而已,本世子又不是没谢过她。” 花莫亦喘着粗气跟在洛小鱼身后,喘匀了气才道:“乔将军,虽说背后不该议论人非,但有些话谨言不得不说,还请将军见谅。”谨言是他的字。 “谨言,便是‘莫论人非’之意。”乔继武头都没回,硬邦邦地拒绝了花莫亦。 “切,什么嘛,本世子还要听呢,甭管他,谨言你说,”洛小鱼把手里的扇子挥舞得越来越快,“好热,科斗,过来帮我打伞。” 花如锦脸上一黑,她还没打伞呢,他一个大男人着什么急?母亲总说他好,可再好也不过是一具皮囊好看而已,内里都是臭的。 她偷瞄一眼洛小鱼,心里又道,皮肤真好,自己总不能让男人比过去吧。她摸摸自己发烫的脸蛋,赶紧叫花家的仆妇过来替她撑伞。 虽然乔继武阻止,但还有辽王世子这个听众,所以花莫亦自然还是要说一说的,否则,一旦乔继武帮助花无尽,那花家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卯时过半,正是下田浇水的时候,镇子里虽然安静,但路过她们家的不少,一连几天,都有好几个人亲眼看见不同的男人从她家里走出来,世子您说,这不是她自甘下贱是什么?要不是我六叔跟她……嘿,算了,自家丑事就不提了。”花莫亦再次恰到好处的结束了话题。 “唉,”洛小鱼叹了一声,道:“可惜,挺美的美人脏了,好生可惜,否则本世子收她做个外室也不是不行,啧啧……” 花莫亦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脚踩在浮石上,脚一拐,差点摔倒,他与一旁的花如锦对视一眼,彼此眼里的迷茫和恐慌清晰可见。 每当有难办的事情,感到迷茫时,花无尽都会沉默着做上一天家务,一边干活,一边反复的思考。 如果在这个过程中,仍然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她就一直做下去,直到实在做不动,能够安然入睡才停下来。 所以,花无尽把院子里所有土地都翻上一遍,把买来的菜籽均匀播撒,覆上薄薄的一层土,在小溪的帮助下洒上水,才把这个活计彻底撂开手。 吃完午饭,因为心事未了,花无尽没有午睡,而是去菜市场买菜。 菜市场里卖菜的不多,只有三个中年妇人一边看摊儿,一边坐在房檐下说话。 北方人嗓门大,隔着七八丈远就听一个女人说道:“……真的,背对着呢,没看见脸,她趴男人身上,大屁股动个不休,哼哼唧唧的,骚得很呐,嘿嘿,看着比那种图还带劲。” 一个黑脸女人满脸的八卦,说道:“能是谁呢?你也是,平时不是挺能的吗?咋就不绕过去瞅瞅到底是谁。” 背对着花无尽的胖女人道:“算了吧,不知道是哪个也好,这要是传开了,那位也活不得了,咱还是少造点孽。如今花娘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肯定没有好下场,她那儿子听说是个好的,没有了娘可怎么活哟……” “别说了!”黑脸女人看到花无尽赶紧捅了捅说话那胖女人。 胖女人回过头,脸一红,不再言语了。 “呵呵……”花无尽听到关于自己的流言,不由得苦笑两声,接着话茬说道:“是啊,我儿子可爱、聪明、能干,所以,我绝对不会做出让我儿子蒙羞的事情来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件污糟事我总会摆平的。大嫂子,还卖菜不,要是卖的话给我称两斤韭菜。” 听了她们的话,她已知道怎样报复花家了,而且一击必中! 打定了主意,花无尽就有心思琢磨吃的了,她决定烙几块韭菜馅饼吃吃,犒劳犒劳自己死去的无数脑细胞。 “哪能不卖呢,花娘子,我家的韭菜不错,我给你称高点儿。”黑脸女人赶忙起身过来称菜。 付了钱,花无尽拐去董如海的铺子,买了几张宣纸、一张四尺的绵纸以及一支用来画眉的眉石——也就是石墨。 收拾屋子,做馅饼,收拾厨房,洗衣服,画画,直到子夜时分,坐在画案前的花无尽才彻底安静下来。 窗半掩着,清风伴着蛙鸣穿过碎花布帘拂到她的脸上,掀起几缕柔婉的发丝。 就着两盏摇曳的火烛,端一杯清茶,花无尽细细端详画纸上一卧一站两个女人。 这是一幅用眉石画的素描,人体结构精准,细节刻画精微,整体塑造堪称完美,美中不足的是,老女人的胸部和下面隐私之处过于详细,乃至于喧宾夺主,影响了整幅画的美感。 花无尽觉得自己把站着的姑娘画得甚好,她衣衫半掩着,衣袂纷飞,几笔带过的胸部饱满漂亮,臀型挺翘。 虽然比起老女人来说,她把姑娘画的太过简约,但只要是熟悉此人的,都会知道她是谁。#####